《白玉兰未眠时》 第1章 红墨水与创可贴 暮春的风带着湿暖的潮气,卷着白玉兰的甜香漫过青藤缠绕的教学楼。阳光透过层叠的花瓣,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像谁打碎了一捧碎钻,又被风推着往走廊尽头滚。林微缩着肩膀走在人群里,校服领口被她攥得发皱,右手下意识地按在书包侧袋——那里装着早上出门前偷偷藏的半盒哮喘药,铝箔板被体温焐得有些软。 她总是走得很慢,像怕踩碎地上的影子。教学楼前的白玉兰开得正盛,细碎的花瓣时不时飘落,粘在路过学生的发梢或肩头,有人嫌麻烦地拨开,有人笑着别在笔袋上。林微抬头望了一眼,花瓣洁白得近乎透明,像医院里裹伤口的纱布,她忽然想起母亲手腕上的绷带,也是这样被血浸成深浅不一的红。 “喂,捡垃圾的!” 一声尖利的笑刺进耳膜时,林微的后背已经被猛推了一把。她踉跄着撞在公告栏的铁架上,背脊传来钝痛,书包里的搪瓷饭盒哐当撞在栏杆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周围的喧闹像是被按了暂停键,几秒钟后,哄笑声像潮水般涌过来,漫过她的脚踝、膝盖,最后淹没头顶。 是张琪她们。三个女生堵在她面前,为首的张琪染着栗色卷发,指甲上涂着剥落的红色甲油,正晃着手里的玻璃墨水瓶。“听说你爸又把你妈打进医院了?”她歪着头笑,声音甜腻得像裹了层糖霜,“正好,这红墨水给你沾沾喜气。” 没等林微反应,冰凉的液体已经劈头盖脸浇下来。红墨水顺着额发往下淌,糊住了她的眼睛,鼻腔里灌满刺鼻的化学气味,像有人往她喉咙里塞了把烧红的铁屑。她听见周围有人在拍照,闪光灯在眼前炸开一片白,还有人低声议论:“真可怜,天天被欺负。”“谁让她爸是酒鬼呢……” 后背的校服很快被浸透,红墨水顺着衣摆滴在白色的帆布鞋上,晕开一朵朵丑陋的花。林微死死咬着嘴唇,尝到血腥味时,才意识到自己在发抖。她想躲,却被张琪伸手按住肩膀,那力道大得像要捏碎她的骨头:“跑什么?我们又没打你。” 就在这时,人群忽然往两边分开,像摩西分海似的让出一条路。林微透过模糊的红雾,看见一个白衬衫的身影走过来。是江逾白。 他背着黑色的双肩包,校服外套搭在臂弯里,领口的扣子系得一丝不苟。阳光落在他发梢,镀上一层浅金,连带着他垂着的眼睫都像是沾了光。张琪的动作明显顿了一下,语气也软了些:“江逾白,我们闹着玩呢。” 江逾白没理她,径直走到林微面前。他的目光扫过她满身的红墨水,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脱下搭在臂弯的校服外套。那是件洗得有些发白的白色校服,带着淡淡的皂角香,他伸手将外套披在林微肩上,动作算不上温柔,却精准地遮住了她背后大片的红渍。 “谢谢……”林微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能感觉到周围的目光都聚在自己身上,有惊讶,有嫉妒,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嘲弄。江逾白的外套很长,几乎垂到她的膝盖,袖口能盖住她冰凉的手指,那温度透过布料渗进来,烫得她指尖发麻。 “拿着。”他忽然开口,声音很淡,像初春化雪时的溪流。林微抬头,看见他递过来一个创可贴,塑料包装上印着蓝色的鲸鱼图案,尾巴翘得高高的,像是在笑。 她的手指还在抖,接过创可贴时不小心碰到他的指尖,那触感凉得像玉石。江逾白的手腕上有块浅褐色的疤痕,大概是小时候烫伤的,形状像片残缺的叶子。林微盯着那疤痕看了两秒,忽然想起去年冬天的雨夜。 那天她被父亲追着打,跑出家门时只穿了件单衣,冻得缩在巷口的垃圾桶后面。雨下得很大,砸在身上像小石子,她抱着膝盖发抖,忽然有把黑色的伞递到她面前。抬头就看见江逾白,也是穿着这件白衬衫,头发被雨水打湿,贴在额头上,他什么也没说,把伞塞给她就冲进了雨里。那把伞现在还藏在她床底下,伞骨断了一根,却被她用胶带缠了又缠。 “眼泪会弄湿伤口。”江逾白的声音把她拽回现实。林微这才发现自己在哭,眼泪混着红墨水往下淌,滴在江逾白的校服外套上,晕开一小片更深的颜色。她慌忙用袖子去擦,却蹭到了嘴角被牙齿咬破的地方,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江逾白没再说话,只是看着她,眼神很干净,却像结了层薄冰,什么也照不进去。他转身要走时,林微忽然听见张琪在后面小声说:“装什么好人,她配穿你的衣服吗?” 江逾白的脚步顿了顿,却没回头。他只是抬手挥了挥,白衬衫的衣角在风里晃了一下,身影很快消失在楼梯拐角。林微低头看着手里的创可贴,塑料边缘硌得手心发白,鲸鱼的眼睛像是在盯着她,忽然觉得喉咙发紧,喘不上气来。 她扶着公告栏慢慢蹲下,把脸埋进江逾白的校服里。布料上的皂角香混着白玉兰的甜香,钻进鼻腔时,让她想起母亲以前用的洗衣粉。那时候母亲还没生病,父亲也还没开始酗酒,每个周末都会晒被子,阳台上飘着的味道,和现在闻见的很像。 “喂,你没事吧?”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林微抬头,看见同班的男生手里捏着包纸巾,递过来时手还在抖。她摇摇头,刚想说谢谢,就看见张琪瞪了那男生一眼,对方立刻缩回手,头也不回地跑了。 周围的人渐渐散去,只剩下她蹲在原地,红墨水顺着校服下摆滴在地上,和飘落的白玉兰花瓣混在一起,像幅被揉皱的画。林微小心翼翼地捡起一片沾了红渍的花瓣,夹进语文书的第37页——那是昨天上课,江逾白被老师点名朗读课文的页码。她记得他读的是“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声音清越,像山涧里的泉水。 口袋里的创可贴被体温焐得温热,林微摸着那个小小的鲸鱼图案,忽然想起刚才江逾白递东西时,手腕上的疤痕在阳光下格外清晰。她对着光举起创可贴,看见鲸鱼的尾巴处有道细微的折痕,像条永远游不到尽头的河。 教学楼的钟敲了七下,暮色开始漫上来。林微把江逾白的校服外套仔细叠好,放进书包里最干净的夹层,又将那个鲸鱼创可贴塞进最里层的口袋,贴着心口的位置。她站起身时,看见公告栏上贴着竞赛获奖名单,江逾白的名字写在最顶端,后面跟着一等奖的红色印章,像滴凝固的血。 走到校门口时,卖烤红薯的老爷爷笑着招呼她:“今天怎么这么晚?”林微摇摇头,从口袋里摸出皱巴巴的一块钱递过去。老爷爷接过钱,往她手里塞了个热乎乎的红薯:“刚出炉的,趁热吃。” 红薯的温度透过油纸渗到手心,烫得她指尖发麻。林微咬了一口,甜糯的热气钻进喉咙,让她想起小时候母亲给她烤红薯的样子。那时候母亲会把红薯埋在炭火里,烤得焦黑开裂,剥开皮时,金黄的瓤冒着热气,她总是烫得直跺脚,母亲就笑着用勺子喂她吃。 风吹落更多的白玉兰花瓣,粘在她的发梢和肩上。林微数着地上被踩碎的花瓣,忽然觉得后颈的红墨水好像没那么烫了。她走到巷口那堵斑驳的墙前,把江逾白的校服外套掏出来,小心翼翼地藏进墙缝里——那里有块松动的砖,是她藏东西的秘密基地,里面还放着去年江逾白给她的那把伞。 “明天一定要洗干净还给他。”林微对着墙缝小声说,指尖摸着砖头上凹凸不平的刻痕。那是她小时候用铁钉刻的,歪歪扭扭的一个“家”字,现在被雨水泡得发黑,像块化不开的淤青。 巷子里飘来醉酒的骂声,是父亲又在发脾气了。林微缩了缩脖子,把烤红薯揣进怀里,飞快地往家跑。经过垃圾堆时,她看见一只瘸腿的流浪猫,正叼着块发霉的面包往墙洞里钻。林微停下脚步,把手里的红薯掰了一半放在地上,看着猫咪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忽然想起刚才江逾白转身时,校服口袋里露出的半截猫罐头——原来他也喜欢猫。 回到家时,父亲已经醉倒在沙发上,地上散落着空酒瓶。林微踮着脚走进厨房,接了盆温水,小心翼翼地擦拭江逾白的校服外套。红墨水很难洗,她擦了半天,还是在衣摆处留下淡淡的印记,像朵没开就谢了的花。 夜深时,林微躺在床上,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小心翼翼地拆开那个鲸鱼创可贴。白色的棉垫上还带着她的体温,她把创可贴贴在日记本的第一页,旁边画了朵小小的白玉兰。日记本的最后一页,夹着去年江逾白给她的那把伞上掉下来的伞骨碎片,闪着冷光。 她摸了摸口袋里的哮喘药,铝箔板上的刻度已经快到底了。明天得去药店买新药,可是母亲的住院费还没交,父亲的酒钱又欠了不少……林微翻了个身,看着天花板上的水渍,那形状像只展翅的鸟,却总也飞不出这狭小的房间。 窗外的风还在吹,卷着白玉兰的花瓣撞在玻璃上,发出细碎的声响。林微闭上眼睛,鼻尖似乎还萦绕着江逾白校服上的皂角香,还有他递过来的那个鲸鱼创可贴,尾巴翘得那么高,好像永远不会沉下去。 她不知道的是,此刻教学楼的顶楼,江逾白正蹲在栏杆边,给那只瘸腿的流浪猫喂罐头。白猫舔着他的指尖,他低头看着手腕上的疤痕,忽然想起刚才那个被泼红墨水的女生,她的眼睛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却盛满了他看不懂的恐惧。 “懦弱的人,不值得同情。”江逾白对着猫咪轻声说,指尖被猫舌舔得有些痒。他想起父母车祸那天,自己也是这样蹲在医院的走廊里,看着医生摇着头说出“抢救无效”,却一滴眼泪也没掉——因为奶奶说过,哭是最没用的东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风卷着白玉兰的花瓣掠过顶楼,落在江逾白的白衬衫上。他抬手把花瓣捏碎,白色的汁液沾在指尖,像谁没擦干净的眼泪。远处的巷口,林微藏校服的那堵墙前,瘸腿的流浪猫正叼着半块红薯,一瘸一拐地往顶楼的方向望。 第2章 阳光下的裂痕 早读课的铃声还没响,教室里已经弥漫着粉笔灰和青春期特有的汗味。林微刚把书包塞进桌肚,后颈就被人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她回头,看见苏晴抱着双臂站在过道里,校服外套敞开着,露出里面印着乐队logo的黑色T恤,头发用根红色发带束在脑后,额角的碎发随着她挑眉的动作轻轻晃动。 “昨天那几个没再找你麻烦吧?”苏晴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手里转着支黑色水笔,笔杆在阳光下划出银亮的弧线。她是林微唯一的朋友,也是这所重点高中里最扎眼的存在——市长家的千金,成绩中上却总爱惹事,偏生那张明艳的脸上总挂着漫不经心的笑,让人发不起脾气。 林微摇摇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校服口袋里的鲸鱼创可贴。昨天把江逾白的外套洗了三遍,衣摆的红渍还是没褪干净,早上送还时他只淡淡说了句“不用了”,就转身进了办公室。那三个字像根细针,轻轻扎在她心上,不疼,却总硌得慌。 “摇头是什么意思?”苏晴弯腰凑近,鼻尖几乎要碰到林微的脸颊,“他们要是再敢动你一根头发,看我不把张琪那撮黄毛给薅下来。”她说着作势撸了撸袖子,手腕上的银镯子叮当作响——那是她过生日时父亲送的,据说值不少钱,林微总怕自己不小心碰坏了。 林微慌忙把她的手按住:“真没事,江逾白……帮了我。”说出这个名字时,她的耳根悄悄发烫,眼角的余光瞥见前排有人回过头来,眼神里带着探究。 苏晴挑眉的幅度更大了:“江逾白?他居然会管闲事?”她撇撇嘴,伸手把林微额前的碎发捋到耳后,指尖带着护手霜的甜香,“不过也是,我们微微长得这么乖,谁看了不心疼。” 这句亲昵的话让林微的心跳漏了一拍,她低下头翻着语文书,第37页的白玉兰花瓣已经有些发蔫,边缘卷成了浅褐色。苏晴忽然“嘶”了一声,指着她的后颈:“还有红墨水印呢,中午去我家拿瓶强力去污剂,保证给你洗得干干净净。” 正说着,张琪带着两个女生从过道里晃过来,故意撞了林微的桌角。搪瓷饭盒在桌肚里发出哐当声,林微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苏晴却猛地站了起来。 “走路不长眼?”苏晴的声音冷了下来,挡住林微的课桌,“张琪,昨天的事还没跟你算账呢。” 张琪嗤笑一声:“苏大小姐,我跟林微闹着玩,你总不能天天当她的保镖吧?”她的目光扫过林微,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再说了,有些人天生就是被欺负的命,挡也挡不住。” “你再说一遍?”苏晴往前踏了一步,个子比张琪矮了半头,气势却足得吓人。她一把抓住张琪的校服领口,动作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我警告你,林微是我罩着的人,你动她一根手指头试试?”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连翻书的声音都停了。张琪被抓得踉跄了一下,脸色涨得通红:“苏晴你疯了?!” “疯的是你。”苏晴的眼神像淬了冰,另一只手攥成拳头,指节泛白,“上次往林微课本上泼墨水的是你吧?把她的作业本扔进厕所的也是你吧?真当没人看见?”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张琪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后面的两个女生想上来拉架,被苏晴一个眼神瞪了回去。“你……你胡说!”张琪梗着脖子,却不敢直视苏晴的眼睛。 苏晴忽然笑了,松开抓着她领口的手,反手拍了拍张琪的脸颊,动作带着侮辱性的轻佻:“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清楚。”她弯腰凑近张琪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却足以让周围的人听见,“你爸公司的事,最近闹得挺大吧?要是不想让全校都知道你家快破产了,就老实点。” 张琪的脸瞬间失去血色,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苏晴直起身,理了理自己的校服外套,对着呆站着的三人扬了扬下巴:“还不快滚?等着上课铃给你们送行吗?” 张琪带着人几乎是落荒而逃,经过门口时还撞到了门框。教室里爆发出一阵压抑的哄笑,苏晴却像没事人一样坐回座位,往林微手里塞了颗草莓糖:“搞定。” 林微捏着那颗糖,糖纸的纹路硌得手心发麻。她知道苏晴总有办法解决麻烦,就像初中时有人在厕所里堵她,苏晴拎着拖把把人赶跑时说的那样:“微微,别怕,天塌下来有我顶着。”可此刻她看着苏晴毫不在意的侧脸,心里却莫名升起一丝恐慌——这样耀眼的苏晴,站在她身边,会不会把江逾白的目光也一并吸走? “发什么呆?”苏晴用胳膊肘撞了撞她,“下节课体育课,要不要跟我去小卖部抢最后一包草莓饼干?” 林微摇摇头:“我想……去图书馆借本书。”她其实是想去顶楼看看。昨天把江逾白的外套藏在墙缝时,她听见顶楼有猫叫,说不定能再遇到他。 体育课的自由活动时间,林微避开喧闹的操场,顺着楼梯往顶楼走。铁制的楼梯扶手被太阳晒得发烫,她扶着栏杆往上爬,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顶楼的门虚掩着,风从缝隙里钻出来,带着铁锈的味道。 她轻轻推开门,看见江逾白正蹲在天台的角落里。他背对着她,白衬衫的下摆被风吹得鼓起,手里拿着个打开的猫罐头。三只流浪猫围着他,其中一只正是昨天她喂红薯的瘸腿白猫,此刻正亲昵地蹭着他的裤腿。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地面上,像幅被揉皱的素描。江逾白的动作很轻,用指尖把罐头里的鱼肉碾碎,眼神专注得像在解一道复杂的数学题。白猫叼起一块鱼肉,他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淡,却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林微心里漾开一圈圈涟漪。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江逾白。那个在课堂上永远挺直脊背、眼神冷冽的少年,此刻居然会对着流浪猫露出柔软的表情。林微的心跳得飞快,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帆布鞋踩在碎石子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江逾白猛地回头。 四目相对的瞬间,林微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停了。他的眼神里带着被打扰的不悦,很快又恢复了惯常的冷淡,像结了冰的湖面。“有事?” “没、没事。”林微慌忙低下头,手指绞着校服的衣角,“我……只是路过。” 江逾白没再说话,转回头继续喂猫。瘸腿的白猫警惕地看了林微一眼,缩回到江逾白脚边。她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发现他的校服袖口卷着,露出的小臂上有几道浅浅的抓痕,大概是被猫挠的。 原来他也会受伤。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林微按了下去。像江逾白这样的人,就算受伤也会自己扛着吧,就像他昨天说的“眼泪会弄湿伤口”,他大概从不屑于示弱。 “江逾白!”楼下传来苏晴的声音,林微的心猛地一跳。她看见苏晴拎着两瓶可乐跑上来,额角带着薄汗,看见角落里的林微时愣了一下,随即笑着挥挥手,“微微?你也在这儿!” 江逾白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苏晴把其中一瓶可乐递给他:“刚在小卖部看见的,冰的。”她的动作自然得像递水给多年的好友,江逾白犹豫了一下,接了过来。 “你怎么也上来了?”苏晴走到林微身边,胳膊很自然地搭在她肩上,“不是说去图书馆吗?” “我……”林微看着苏晴和江逾白之间无形的气场,忽然说不出话来。苏晴总是这样,无论和谁都能很快熟络,不像她,连说句话都要在心里排练几十遍。 “刚才在楼下看见张琪她们往这边走,估计是想找你麻烦。”苏晴拧开自己的可乐,喝了一大口,“不过被我骂回去了,她们现在看见我就像老鼠见了猫。” 江逾白没接话,只是低头看着手里的可乐瓶,瓶身上凝结的水珠顺着他的指尖往下滴,落在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白猫叼着最后一块鱼肉,一瘸一拐地钻进了通风管,江逾白把空罐头扔进旁边的垃圾桶,动作干脆利落。 “你居然会喂猫啊?”苏晴的目光落在垃圾桶里的罐头盒上,语气里带着好奇,“我还以为你只对竞赛题感兴趣呢。” 江逾白淡淡“嗯”了一声:“它们比人干净。” 这句话像根细针,轻轻刺了林微一下。她想起自己沾满红墨水的校服,想起父亲醉酒后骂的那些脏话,忽然觉得自己连流浪猫都不如。 苏晴却笑了起来,声音清脆得像风铃:“你喂猫的样子好钓啊,不知道要勾走多少女生的魂。”她说着用胳膊肘撞了撞林微,“对吧,微微?” 林微猛地抬头,看见江逾白的目光扫过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她慌忙低下头,耳根烫得能煎鸡蛋。苏晴的话像颗投入热油的火星,在她心里炸开一片恐慌——原来苏晴也觉得江逾白很吸引人,原来她不是唯一一个注意到他温柔的人。 夕阳开始往下沉,把天边染成一片橘红。江逾白看了眼手表:“快下课了。”他转身往楼梯口走,经过林微身边时,脚步顿了顿,却什么也没说。 苏晴拉着林微跟在后面,叽叽喳喳地说:“下周我生日,我爸订了新开的那家蛋糕店,到时候请你和江逾白一起去好不好?我看他对你好像有点不一样,说不定……” 林微没听清后面的话。她看着江逾白渐行渐远的背影,白衬衫在夕阳里泛着柔和的光,像随时会被风吹走。顶楼的风还在吹,卷起几片干枯的白玉兰花瓣,粘在她的帆布鞋上,像谁不小心掉落的叹息。 她摸了摸口袋里的鲸鱼创可贴,塑料包装已经被体温焐得发软。刚才江逾白喂猫时温柔的侧脸,苏晴那句无心的“好钓”,还有自己慌乱的心跳,像三条缠绕的线,在她心里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林微忽然想起母亲住院时床头的那盆绿萝,明明是三株种在一起,可总有一株长得特别慢,只能躲在另外两株的阴影里,拼命往上伸,却怎么也够不到阳光。 楼梯口的猫叫了一声,瘸腿的白猫从通风管里钻出来,蹲在江逾白刚才站过的地方,对着夕阳舔了舔爪子。林微看着它,忽然觉得自己就像这只猫,小心翼翼地靠近那束光,却连伸出爪子的勇气都没有。 第3章 暗涌的生日愿望 麦当劳后厨的抽油烟机还在嗡嗡作响,林微把最后一叠餐盘放进消毒柜时,手腕已经酸得抬不起来。制服的领口被汗水浸得发皱,紧贴在背上,像块潮湿的膏药。店长掀开门帘探进头:“小林,今天能提前半小时下班,记得把垃圾倒了。” “谢谢张哥!”林微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雀跃。她飞快地脱下制服,换上洗得发白的校服,从储物柜里拿出那个藏了三天的蛋糕盒子。盒子用丝带缠了三层,边角被她摩挲得发毛,里面是她跑遍三条街才找到的海盐芝士蛋糕——苏晴上周在杂志上圈出来说想吃的那款。 为了买这个蛋糕,她连续三天申请了后厨的加班,晚上收摊后还去夜市帮人看摊子,算下来整整多赚了一百八十块。蛋糕要一百五十八,剩下的钱够给苏晴买支草莓味的护手霜,上次她看见苏晴的手背因为练篮球皲裂了好几道口子。 拎着蛋糕往苏晴家走时,晚风已经带上了初夏的热意。林微路过花店,看见门口摆着新鲜的向日葵,金黄色的花瓣在路灯下像小太阳。她犹豫了一下,摸出兜里仅剩的二十块钱,买了一支最小的。苏晴说过,向日葵是她的幸运花,永远朝着光的方向。 苏晴家的别墅在半山腰,铁艺大门上缠绕着蔷薇花藤,路灯把影子拉得老长。林微站在门口深吸了口气,手指反复摩挲着蛋糕盒上的丝带——她还是第一次来苏晴家参加生日派对,不知道会不会有很多人,不知道江逾白会不会来。 门开的时候,苏晴穿着亮片吊带裙扑了出来,香风裹挟着酒气扑面而来:“微微!你可算来了!”她抢过蛋糕盒抱在怀里,眼睛亮得像星星,“我还以为你要迟到呢,江逾白都来了半小时了。” 林微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攥紧手里的向日葵。客厅里果然坐满了人,音乐声震得地板发颤,彩色气球飘在水晶灯上,映得每个人脸上都泛着光。她看见江逾白坐在靠窗的沙发上,手里拿着罐橙汁,白衬衫的袖口卷到小臂,和周围喧闹的气氛格格不入。 “这是我最好的朋友,林微!”苏晴拉着她走到人群中间,声音盖过了音乐,“她亲手给我做的蛋糕哦,全世界最好吃的那种!” 林微的脸瞬间涨红,慌忙摆手:“不是……是买的……” “买的也一样!”苏晴把向日葵抢过去,插在客厅中央的花瓶里,刚好摆在江逾白对面,“你看这向日葵,跟我是不是很配?” 江逾白的目光扫过那支小小的向日葵,又落在林微身上,眼神里没什么情绪,却让她的心跳漏了一拍。她低下头,看见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鞋,和周围同学锃亮的皮鞋形成刺眼的对比——早知道就不该穿校服来的。 派对进行到一半,苏晴已经喝得满脸通红。她举着酒杯跑到江逾白面前,非要跟他碰杯:“江逾白,你怎么不喝酒啊?是不是看不起我?” 江逾白无奈地拿起橙汁:“我酒精过敏。” “没劲!”苏晴撇撇嘴,却顺势坐到他旁边的地毯上,脑袋往他膝盖上一靠,“那你陪我聊天,我爸又给我报了个钢琴班,烦死了,我根本不想当音乐家。” 周围有人开始起哄,林微站在阳台的阴影里,看着苏晴像只无拘无束的小太阳,轻易就闯进了江逾白那片冰封的世界。她手里的玻璃杯被捏得发烫,冰水顺着杯壁往下淌,滴在手腕上,像谁在无声地流泪。 “微微,过来拍照!”苏晴忽然朝她招手,手里举着手机,“就差你了!” 林微磨磨蹭蹭地走过去,刚想在苏晴另一边坐下,却看见苏晴拍了拍江逾白的肩膀:“你坐过来点嘛,挤一挤才热闹。” 江逾白犹豫了一下,还是往苏晴身边挪了挪。苏晴一手搂着林微的腰,一手勾着江逾白的脖子,手机举得高高的:“靠近点靠近点!笑一个嘛微微,你看你脸都僵了。” 林微努力扯出一个笑容,眼角的余光却瞥见江逾白的喉结动了动,他的肩膀离她只有几厘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液味道,和上次那件校服外套一模一样。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苏晴忽然大声说:“你们看,我们三个像不像三口之家?” “咔嚓”一声,快门定格的瞬间,林微觉得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了。周围爆发出一阵哄笑,有人喊“太像了”,有人吹着口哨起哄,只有她盯着手机屏幕里的三个人——苏晴笑得灿烂,江逾白的嘴角带着浅淡的笑意,而她像个闯入者,表情僵硬得像块木头。 切蛋糕的时候,苏晴非要让江逾白替她插蜡烛。十二根彩色的蜡烛在蛋糕上燃起,暖黄的光映在江逾白的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阴影。林微站在人群外围,看着苏晴闭上眼睛许愿,双手合十的样子虔诚又可爱,忽然想起自己藏在书包里的护手霜——好像在这样耀眼的苏晴面前,那支廉价的护手霜显得格外寒酸。 “该你许愿了微微!”苏晴把最后一根蜡烛递给她,“今天也是你的幸运日!” 林微握着那根细长的蜡烛,火苗在她眼前晃悠,像随时会熄灭的星子。她闭上眼睛,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周围的喧闹——想要三人永远在一起,像现在这样,哪怕我只是站在旁边看着也好。 这个愿望轻得像羽毛,却在说出的瞬间压得她喘不过气。她睁开眼,看见苏晴正抢过江逾白手里的蛋糕叉,往他嘴里塞了块奶油,江逾白皱着眉躲开,嘴角却沾了点白色的奶油,像只偷吃东西的猫。 林微忽然觉得嘴里发苦,刚才偷偷许愿时的甜蜜,变成了卡在喉咙里的玻璃渣。 派对散场时,苏晴已经醉得站不稳了。江逾白扶着她往卧室走,苏晴的胳膊勾着他的脖子,嘴里还在嘟囔:“微微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的……” 林微摇摇头,帮着把苏晴放在床上,盖好被子。江逾白站在门口,看着床上睡得满脸通红的女孩,忽然说:“她其实很怕你生她的气。” “我没有生气。”林微的声音很轻,像怕吵醒苏晴,“她只是喝醉了。” 江逾白没再说话,转身往客厅走。林微跟在他后面,看着他弯腰收拾地上的空酒瓶,动作干净利落。月光透过落地窗照进来,在他脚边铺了层银霜,他的影子落在地上,和她的影子隔得很远,却又像随时会重叠。 “这个给你。”林微忽然想起什么,从书包里掏出那支草莓护手霜,递到他面前,“麻烦你……明天交给苏晴。” 江逾白看着那支包装简陋的护手霜,又看了看林微泛红的眼角,沉默着接了过去,塞进校服口袋里。“蛋糕很好吃。”他忽然说,声音比平时低了些,“谢谢你。” 林微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见他又补充道:“苏晴很喜欢。” 这句话像根针,轻轻刺破了她心里那点微不足道的期待。原来他道谢,只是因为苏晴喜欢。林微低下头,看着自己磨得发亮的鞋尖,忽然想起刚才许愿时的贪心——明明能这样站在他们身边,就已经是偷来的幸运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晚风卷着槐树叶的味道扑过来。林微摸了摸口袋里剩下的二十块钱,那是她本来想给自己买盒新药的钱。哮喘好像又有点犯了,她捂着胸口加快脚步,路过巷口时,看见那只瘸腿的白猫蹲在墙头上,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像两颗星。 “你也没人陪吗?”林微踮起脚,把口袋里剩下的半袋饼干放在墙头上。白猫警惕地看了她一眼,慢慢走过来,小口小口地啃着饼干。 林微靠在墙上,看着白猫吃东西的样子,忽然想起江逾白在顶楼喂猫时的侧脸。那时候的他,眼睛里有她看不懂的温柔,不像今晚,他的温柔都给了喝醉的苏晴。 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是苏晴发来的消息,大概是酒醒了:“微微对不起呀,我喝多了胡说八道,你别往心里去好不好?”后面跟着一串哭脸表情。 林微指尖发颤地打字:“没事,我没生气。” 很快收到苏晴的回复:“就知道微微最好了!明天我请你吃草莓蛋糕,就我们两个!” 林微看着屏幕上的字,忽然笑了,眼泪却顺着脸颊往下掉。她抬手擦掉眼泪,对着墙头上的白猫小声说:“你看,她还是很在乎我的。” 白猫吃完饼干,舔了舔爪子,纵身跳进了黑暗里。林微摸了摸口袋里的哮喘药,铝箔板已经空了大半。明天去药店买新药吧,她想,要是哮喘发作的时候,刚好撞见江逾白和苏晴在一起,该多狼狈。 回到家时,父亲又不在家,大概又去喝酒了。林微走到厨房,看见母亲留的晚饭放在锅里温着,是她最喜欢的番茄炒蛋。她端着碗坐在桌前,看着墙上挂着的全家福,照片上的父亲还没酗酒,母亲的笑容很温柔,那时候的她,还不知道“永远”这两个字,其实比泡沫还容易碎。 手机屏幕还亮着,停留在她和苏晴的聊天界面。林微看着那句“就我们两个”,忽然想起苏晴醉酒时说的“三口之家”,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关掉手机,把脸埋进臂弯里,听见窗外的风吹过树梢,发出呜呜的声响,像谁在哭。 那天晚上,林微做了个梦。梦里她站在白玉兰盛开的校道上,苏晴拉着她的手往前跑,江逾白跟在她们后面,手里拿着那个印着鲸鱼图案的创可贴。阳光很暖,花瓣落在他们身上,像永远不会融化的雪。 可就在她伸手想抓住江逾白的瞬间,脚下忽然空了。她掉进一个黑漆漆的洞里,听见苏晴在上面喊她的名字,声音越来越远,而江逾白的脸,始终模糊不清。 林微猛地从梦里惊醒,胸口疼得厉害。她摸出枕头下的哮喘药,颤抖着吸了两口,冰凉的雾气涌入喉咙,才稍微缓过来。窗外的天已经蒙蒙亮了,她看着天花板上的水渍,那只展翅的鸟还在那里,却好像永远也飞不出这狭小的房间。 她不知道的是,此刻江逾白的书桌上,那支草莓护手霜被放在了最显眼的位置。月光照在包装纸上,映出三个小小的字——苏晴收。而书桌的抽屉里,藏着一张被折了又折的照片,是去年竞赛获奖时拍的,照片上的他站在领奖台上,背景里有个模糊的身影,正踮着脚往他这边看,手里攥着块没吃完的面包。 第4章 病历本 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像无形的网,把林微困在惨白的诊室里。医生拿着耳镜的手悬在半空,眉头拧成个川字:“右耳鼓膜穿孔,已经错过了最佳修复期。”他放下仪器,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惋惜,“以后可能会永久性耳鸣,尤其在嘈杂环境里会更明显。” 林微坐在冰凉的金属椅上,手指深深掐进掌心。左耳传来医生说话的嗡嗡声,右耳却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花,什么也听不清,只有一阵尖锐的鸣响,像无数只蝉在耳膜上振翅。 昨天晚上的画面又撞进脑海——父亲通红的眼睛,挥过来的啤酒瓶,母亲尖叫着扑过来的身影,还有自己摔倒时后脑勺撞在桌角的钝痛。等她醒过来时,右耳已经听不见了,只有这该死的鸣响,像条毒蛇,钻进骨头缝里。 “家属呢?”医生在病历本上写着什么,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刺得她太阳穴发疼。 “我……我自己来的。”林微的声音很轻,右耳的鸣响让她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真切。她摸了摸口袋里皱巴巴的缴费单,那是她偷偷卖掉母亲陪嫁的银镯子换来的钱,够付今天的检查费,却不够支付医生建议的后续治疗。 走出诊室时,走廊里传来婴儿的哭声。林微靠在墙上,看着玻璃窗里母亲沉睡的脸——昨天为了护着她,母亲的额头被啤酒瓶砸开了个口子,缝了五针。护士说母亲有轻微脑震荡,需要住院观察,可住院费像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是苏晴发来的消息:“微微,今天怎么没来上课?张琪说你被教务处叫走了,出什么事了?” 林微盯着屏幕看了很久,指尖在“没事”两个字上悬了又悬,最终还是删掉了。她不能告诉苏晴真相,就像她从没告诉过苏晴,父亲的拳头落在身上是什么感觉,母亲偷偷抹眼泪时的背影有多单薄。苏晴的世界里只有阳光和彩虹,她不该被这些肮脏的阴暗面污染。 回到学校时,下午的课已经开始了。林微站在教学楼的阴影里,看见公告栏前围了很多人。她挤进去,看见竞赛名单上江逾白的名字后面,用红笔写着“取消资格”。旁边贴着张通知,说因为提交的作品涉嫌数据造假,本次竞赛的一等奖空缺。 心口猛地一沉。她想起上周江逾白在顶楼喂猫时,难得流露出的疲惫。他当时说:“这次竞赛对我很重要,关系到保送名额。”原来他那么在意,原来他也会失败。 晚自习的铃声响起时,林微还是没勇气进教室。她抱着书包往顶楼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右耳的鸣响越来越厉害,混杂着楼下隐约的喧闹,像个不断膨胀的气球,快要把她的头撑破了。 顶楼的门虚掩着,她推开门,看见江逾白背对着她站在栏杆边。晚风掀起他的白衬衫,露出消瘦的肩胛骨。他手里捏着一张纸,大概是竞赛的成绩单,被风撕得哗哗作响。 “江逾白?”林微试探着叫了一声,右耳的鸣响让她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江逾白猛地回头,眼睛里布满红血丝,和平日里冷静自持的样子判若两人。“你来干什么?”他的声音很冷,带着被冒犯的烦躁。 “我……”林微看着他眼底的痛苦,忽然想起早上在教务处门口听到的话。教导主任说,这次竞赛的备用卷还锁在办公室的保险柜里,如果能拿到备用卷,也许江逾白还有机会重新提交作品。 这个念头像疯长的藤蔓,瞬间缠住了她的心脏。“没什么。”林微低下头,声音发颤,“我只是想告诉你,别太难过了。” 江逾白没再理她,转回头望着远处的天空。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单得像根快要折断的芦苇。林微看着他的背影,那个藏在心里的疯狂念头越来越清晰——她要帮他,哪怕只有一点点希望。 深夜的教学楼静得可怕,只有应急灯发出惨白的光。林微攥着从清洁工那里借来的□□,手心里全是汗。她知道教务处的保险柜密码——上次帮老师整理文件时,无意间看到过。这是偷窃,是违纪,可她一想到江逾白在顶楼孤单的背影,右耳的鸣响就变得更加尖锐,像在催促她快点行动。 保险柜的锁芯转动时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刺耳。林微屏住呼吸,拿出里面的备用卷,指尖因为紧张而发抖。就在她把试卷塞进怀里,准备关门时,走廊尽头忽然亮起了手电筒的光。 “谁在那里?!”是教务处主任的声音。 林微的大脑一片空白,转身就往楼梯口跑。可她的腿像灌了铅,没跑两步就被抓住了胳膊。主任的手劲很大,捏得她骨头生疼:“林微?你怎么会在这里?手里拿的什么?!” 手电筒的光打在她怀里的试卷上,一切都暴露了。林微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右耳的鸣响变成了尖锐的刺痛,她几乎要站不稳。 “跟我去办公室!”主任拽着她往前走,声音里满是失望,“我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学生!” 就在这时,楼梯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苏晴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头发乱糟糟的,校服外套敞着:“王主任,您抓她干什么?” “苏晴?”主任愣了一下,“你怎么也在这里?林微半夜偷试卷,你没看见吗?” 苏晴的目光扫过林微怀里的试卷,又看了看她惨白的脸和右耳渗出的血丝(那是早上检查时不小心蹭破的),突然拨开主任的手,把林微护在身后:“试卷是我让她拿的!跟她没关系!” “你说什么?”主任皱起眉。 “是我想看看竞赛题,怕自己考不好,就求微微帮我偷出来的。”苏晴的声音很稳,眼神却带着一丝慌乱,“她一开始不愿意,是我逼她的,要罚就罚我吧。” 林微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苏晴的背影。她想开口说不是这样的,可喉咙像被堵住了,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右耳的鸣响越来越厉害,几乎要把她吞噬。 “苏晴你……”主任显然不信,“你成绩那么好,需要偷试卷?” “我就是想拿第一不行吗?”苏晴梗着脖子,语气带着惯有的骄纵,“我爸天天说江逾白多优秀,我就是想让他看看,我也能拿第一!” 她提到江逾白的名字时,林微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原来苏晴也知道江逾白的事,原来她做这一切,是为了…… 就在这时,江逾白也赶来了。他大概是被惊动的,站在走廊口,看着眼前的一幕,眉头紧锁。“出什么事了?” “江逾白你来得正好!”主任指着苏晴,“你看看,苏晴为了超过你,居然让林微去偷竞赛备用卷!” 江逾白的目光落在苏晴身上,又扫过林微怀里的试卷,最后停留在苏晴护着林微的姿势上。他沉默了几秒,声音冷得像冰:“苏晴,你总是这样。” 苏晴愣了一下:“我怎样?” “总是逞英雄。”江逾白的语气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失望,“你以为这样很有趣吗?拿竞赛当儿戏,拿学校的规定当摆设?”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狠狠扎进林微的心里。她看着江逾白冷漠的脸,看着苏晴愣住的背影,突然觉得右耳的鸣响里,混杂着自己心碎的声音。 苏晴为了保护她,把所有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可江逾白看到的,只是她的“逞英雄”。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偷试卷,不知道那试卷是为他偷的,更不知道苏晴是在替她受过。 主任还在说着什么,苏晴低着头,看不清表情。林微被苏晴护在身后,右耳的鸣响让她听不清具体内容,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她看着江逾白转身离开的背影,白衬衫在应急灯的光线下泛着冷光,像一堵推不倒的墙,把她和所有的温暖都隔在了另一边。 后来的事情林微记不太清了。只记得苏晴被主任带走时,回头对她笑了笑,那笑容很勉强,像朵快要凋谢的花。她记得自己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右耳的鸣响变成了持续的蝉鸣,无论怎么捂都止不住。 她摸了摸口袋里的试卷,边缘已经被汗水浸湿。原来她费尽心思想要保护的人,根本不需要她的保护。原来她拼尽全力想要靠近的光,最终只会把她灼伤。 回到家时,父亲又喝醉了,把母亲的病历本扔在地上,骂骂咧咧地说要把母亲从医院接回来。林微没理他,走进自己的房间,把试卷撕得粉碎。 碎片飘落在地上,像一片片凋零的白玉兰花瓣。林微蜷缩在墙角,右耳的鸣响里,反复回响着江逾白的那句话——“你总是逞英雄”。 她捂住耳朵,却挡不住那声音钻进心里。原来最痛的不是父亲的拳头,不是医生说的永久性耳鸣,而是你拼了命想要守护的人,却用最冷漠的语气,否定了你和你朋友的一切。 窗外的月光透过玻璃照进来,落在地上的碎纸上。林微看着那些碎片,忽然想起苏晴替她顶罪时的背影,想起江逾白失望的眼神,想起自己右耳里那永远不会消失的鸣响。 撕裂的序幕,原来从这一刻就已经拉开了。而她站在舞台中央,像个提线木偶,眼睁睁看着自己和最在乎的人,一步步走向无法挽回的深渊。 她不知道的是,那天晚上,江逾白站在苏晴家门口,手里攥着从教务处主任那里借来的监控录像——录像里清晰地拍到,是林微一个人走进了教务处,苏晴是后来才赶到的。他看着录像里那个瘦小的身影,看着她因为紧张而不断回头的样子,右耳忽然传来一阵莫名的刺痛,像有人在耳边尖叫。 而苏晴被父亲禁足在家,站在阳台上,看着林微家的方向,手里捏着一支没送出去的草莓味护手霜。那是她跑遍全城才找到的,和林微送给她的那支一模一样。她以为自己替微微扛下了所有,却不知道,这所谓的保护,只是加速了三人关系的崩塌。 夜风吹过,带着初夏的燥热,却吹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那股撕裂般的疼痛。 第5章 白玉兰凋零时 六月的天像被戳破的脓疱,黏稠的闷热里裹着暴雨将至的腥气。林微坐在医院走廊的塑料椅上,右耳的鸣响比往常更甚,混着护士站传来的消毒水味,像无数根针在耳膜上钻刺。母亲的病房门紧闭着,里面偶尔传来压抑的咳嗽声,每一声都像踩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两下,是苏晴发来的消息:“微微,我爸同意帮你垫付阿姨的住院费了,别担心。”后面跟着个太阳表情,像苏晴永远明媚的脸。林微盯着那个表情看了很久,指尖在屏幕上悬着,最终只回了个“谢谢”。 她不敢告诉苏晴,父亲昨天又来医院闹了。他满身酒气地拽着母亲的头发,骂她是“败家娘们”,要不是护士及时赶来,母亲刚缝合的伤口恐怕又要裂开。林微当时就站在病房门口,手里攥着从同学那里借来的五百块钱,像块被冻住的石头,连抬手阻止的力气都没有。 “懦弱的人,不值得同情。”江逾白的声音突然从右耳的鸣响里钻出来,林微猛地打了个寒颤。她摸了摸口袋里的哮喘药,铝箔板已经空了大半,药瓶的塑料外壳被摩挲得发亮——这是苏晴上个月硬塞给她的,说“备着总没错”。 傍晚时分,乌云终于压垮了天际。林微刚走出医院大门,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她没带伞,只能抱着怀里的缴费单往家跑。那张单子上的数字像条毒蛇,盘踞在她的胃里,让她一阵阵反胃。 推开家门时,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父亲坐在客厅的地上,手里捏着个空酒瓶,看见她进来,突然咧开嘴笑了,露出黄黑的牙齿:“小贱人,你妈那个病秧子还没死?” 林微的后背瞬间爬满寒意,她攥紧手里的缴费单,往自己房间退:“我要写作业。” “写作业?”父亲猛地站起来,酒瓶“哐当”一声砸在地上,玻璃碎片溅到她脚边,“你妈躺医院花的钱,你打算让谁还?啊?是不是指望那个野男人?” 他嘴里的“野男人”是母亲厂里的同事,上次来医院探望时被父亲撞见,就成了他口中的把柄。林微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腥味在舌尖弥漫开来:“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胡说?”父亲被激怒了,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她,“你跟你妈一样,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我打死你这个小贱人!” 他抄起墙角的拖把,带着风声砸过来。林微下意识地往旁边躲,拖把杆擦着她的胳膊扫过去,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母亲说过,遇到危险要跑,可这一次,她没地方可跑了。 “别打她!”卧室门突然被撞开,母亲扶着墙站在门口,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的纱布渗出血迹,“要打就打我!” “你个老东西还敢护着她?”父亲转身扑向母亲,粗糙的手掌扬起来,就要往母亲脸上扇。林微尖叫着扑过去,抱住父亲的胳膊:“别碰我妈!” 混乱中,不知道是谁撞翻了客厅的矮柜。母亲踉跄着后退,后背撞上了敞开的阳台栏杆——那栏杆年久失修,螺丝早就松了。林微眼睁睁看着母亲的身体像片落叶般往后倒去,她伸出手想要抓住,却只捞到一片虚空。 “妈——!” 凄厉的喊声被暴雨吞没。林微趴在阳台边缘往下看,母亲蜷缩在楼下的水泥地上,鲜血从她身下蔓延开来,在雨水中晕成一朵丑陋的花。父亲也吓傻了,瘫坐在地上,嘴里喃喃着“不是我推的”。 母亲的眼睛还睁着,望向阳台的方向,嘴唇动了动,像是在说什么。林微听不见,右耳的鸣响突然变成了尖锐的轰鸣,盖过了雨声,盖过了父亲的哭喊,盖过了她自己撕心裂肺的尖叫。 但她看懂了母亲的口型。 那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她的骨髓里—— “跑!别回头!” 林微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那个地狱般的家里跑出来的。她赤着脚踩在暴雨里,脚底被玻璃碎片划开了口子,血混着雨水往下淌,却感觉不到疼。医院、家、母亲倒下去的瞬间,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旋转,最终都定格成一片刺目的红。 她漫无目的地在雨里跑,校服裙湿透了,贴在身上像层冰冷的皮肤。路过学校后门时,她下意识地拐了进去。顶楼的方向隐约有光亮,像溺水者看见的浮木,她跌跌撞撞地往上爬,铁楼梯的铁锈蹭在手心,留下暗红的痕迹。 天台的门没关,被风吹得吱呀作响。林微扶着门框喘气,右耳的轰鸣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就在这时,她看见雨幕里站着两个人。 是江逾白和苏晴。 苏晴背对着她,肩膀一抽一抽地在哭,江逾白站在她面前,抬手替她擦掉脸上的雨水。雨太大了,林微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只能看见江逾白微微低下头,嘴唇覆上了苏晴的眼角——他在吻她的眼泪。 那个动作温柔得像幻觉。林微想起苏晴曾笑着说“他喂猫的样子好钓”,想起生日派对上苏晴搂着江逾白说“像不像三口之家”,想起自己藏在日记本里的鲸鱼创可贴,突然觉得五脏六腑都被一只无形的手揉碎了。 原来所有的巧合都是她的一厢情愿,所有的温柔都与她无关。 哮喘突然毫无预兆地发作了。林微捂住胸口,剧烈的窒息感像潮水般涌来,她弯下腰,拼命想呼吸,喉咙里却像塞了团棉花,发出嘶哑的嗬嗬声。她慌忙去摸口袋里的哮喘药,手指却因为颤抖而抓不住药瓶。 “啪嗒”一声,药瓶从口袋里滑落,掉进了天台排水口的缝隙里。林微眼睁睁看着它顺着水流滚进下水道,瓶身上苏晴贴的草莓贴纸在浑浊的雨水中一闪,就彻底消失了。 最后一点生机,也被这场暴雨冲得干干净净。 她扶着栏杆慢慢直起身,雨水模糊了视线,却能清晰地看见江逾白轻轻揽住了苏晴的肩膀。他们站在雨里,像一幅被打湿的油画,而她是画框外多余的污渍。 右耳的鸣响里,突然清晰地传来母亲坠楼前的那句话——“跑!别回头!” 可她已经无处可跑了。 教学楼前的白玉兰树在暴雨中剧烈摇晃,洁白的花瓣被狂风撕扯下来,混着雨水砸在地上。林微看着那些花瓣被泥水浸透,被来往的脚印碾烂,忽然想起开学时落在江逾白校服上的那片,想起夹在语文书里的那片,想起苏晴说“向日葵永远朝着光”。 原来白玉兰的花期那么短,短到还没来得及好好绽放,就被命运的暴雨打烂在泥里。 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窒息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心脏。林微抬起头,雨水顺着脸颊往下流,分不清是雨还是泪。天台上的两个人还站在那里,苏晴的哭声被风吹过来,夹杂着江逾白低沉的安慰。 世界在她眼前分崩离析,所有的光都熄灭了。 林微最后看了一眼那棵被暴雨摧残的白玉兰树,其中一片花瓣被风吹起,粘在楼下母亲尚未干涸的血迹上,像块被血染红的裹尸布。 白玉兰凋零的时刻,终于来了。 她闭上眼睛,身体沿着冰冷的栏杆滑下去,陷入无边的黑暗之前,右耳的鸣响里,似乎传来了苏晴惊惶的叫喊,还有江逾白错愕的脚步声。 但已经不重要了。 母亲走了,药没了,光也灭了。 这场名为“活着”的酷刑,或许终于可以结束了。 暴雨还在倾盆而下,冲刷着教学楼前的血迹,冲刷着天台上的脚印,冲刷着林微嘴角溢出的、带着铁锈味的绝望。只有那棵白玉兰树,在风雨中哀鸣,抖落最后一片残破的花瓣,坠入泥泞的深渊。 第6章 未寄出的鲸鱼创可贴 暴雨过后的天空泛着一种病态的灰白,像被水泡胀的宣纸。林微坐在教学楼顶楼的边缘,双腿悬在半空,校服裙摆被风掀起细小的褶皱。右耳的鸣响已经变成持续的蜂鸣,混杂着胸腔里压抑的喘息声,像台即将报废的鼓风机。 她的手里捏着个透明胶带,正一片一片粘贴着那些泡烂的创可贴碎片。暴雨把它们从口袋里冲出来时,鲸鱼图案早就糊成了一团模糊的蓝,现在被她用胶带勉强粘在栏杆上,像幅丑陋的拼图。 “还差最后一块……”林微对着风喃喃自语,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最后那块碎片卡在栏杆的缝隙里,她伸出手去够,身体忍不住往前倾了倾,楼下的景象在眼前晃成一片模糊的色块。 三个月前,她也是这样坐在顶楼,看着江逾白喂那只瘸腿白猫。那时的风里有白玉兰的甜香,他的白衬衫被阳光晒得发烫,她以为只要再勇敢一点,就能走进那片光里。 “微微,三个人怎会走散?”苏晴的声音突然从右耳的鸣响里钻出来。林微愣了一下,想起那是生日派对后的清晨,苏晴枕在她的腿上,手里把玩着那支向日葵,“等我们考上同一所大学,租个带阳台的房子,我睡客厅,你和江逾白睡卧室——” “胡说什么!”林微当时红着脸去捂她的嘴,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苏晴笑着躲开,阳光落在她飞扬的发梢上,像撒了把金粉:“我跟你说真的,我永远站在你这边。” 永远……原来是最经不起推敲的词。 林微低下头,看着栏杆上勉强成型的鲸鱼创可贴。胶带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像道丑陋的疤痕。她想起苏晴替她顶罪那天,也是这样的晴天,苏晴被主任带走时回头冲她笑,比了个“加油”的手势,可后来江逾白找到苏晴,却说:“你不该替她扛着,她太懦弱了。” 懦弱。原来在他眼里,她所有的挣扎都只是懦弱。 右耳的鸣响突然尖锐起来,林微捂住耳朵,剧烈的晕眩感让她差点从栏杆上栽下去。她死死抓住冰凉的铁栏杆,指甲抠进生锈的缝隙里,血珠顺着指尖滴在创可贴的碎片上,像给那只残缺的鲸鱼画上了眼泪。 “江逾白,你看这只猫好可怜。”记忆里的自己蹲在巷口,指着那只瘸腿白猫对他说。那是母亲刚住院的时候,她揣着苏晴塞给她的猫罐头,鼓足勇气拦住了他。 江逾白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猫也一样。”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洗得发白的校服上,“我讨厌懦弱的人,遇到事情只会躲。” 原来他早就把答案告诉她了。是她自己傻,以为偷试卷的勇敢能换来他的另眼相看,以为母亲去世时没哭就能变成他喜欢的样子,却不知道,从一开始,她就被划在了“懦弱”的范畴里。 哮喘的窒息感越来越强,林微感觉肺里的空气正在一点点被抽干。她仰起头,想呼吸点新鲜空气,却在教学楼对面的梧桐树下,看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江逾白穿着和那天一模一样的白衬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手腕上浅褐色的疤痕。苏晴站在他身边,手里拿着个粉色的药瓶,正踮着脚往他口袋里塞——那是林微常用的哮喘药牌子,苏晴总说“这个草莓味的最好闻”。 他们说了些什么,林微听不清,右耳的鸣响已经盖过了所有声音。她只看见江逾白轻轻揉了揉苏晴的头发,苏晴笑着捶了他一下,然后两人并肩往教学楼走来,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像两条交缠的藤蔓。 最后一块创可贴碎片终于被风吹落,飘向楼下的白玉兰树。林微看着它坠下去,忽然想起母亲的葬礼上,苏晴抱着她说:“微微,以后我就是你姐姐。”想起江逾白站在人群外围,眼神复杂地看着她,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原来所有的温柔都是有条件的。苏晴的保护建立在她足够顺从的基础上,江逾白的在意只给了耀眼的苏晴。而她这个活在阴影里的人,连呼吸都像是在打扰别人。 林微慢慢松开抓着栏杆的手,掌心的血印在铁栏杆上,像朵很快就要褪色的花。她从口袋里掏出块洗得发白的手帕,那是江逾白当初裹住她的那块校服布料,被她偷偷剪下来珍藏着,上面还残留着淡淡的皂角香。 她把那块手帕轻轻展开,风立刻就卷住了它,往白玉兰枝头飞去。手帕上沾着的血渍在灰白的天空下格外醒目,像谁没擦干净的眼泪。 “微微——!” 身后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叫喊,是苏晴的声音。林微没有回头,她看见那块手帕卡在了白玉兰最高的枝桠上,像只折翼的鸟,终于还是没能飞出这片绝望的天空。 右耳的鸣响里,似乎又听见了母亲坠楼前的那句话。 “跑!别回头!” 这一次,她终于可以听话了。 林微张开双臂,身体像片被风吹落的白玉兰花瓣,朝着那片模糊的色块坠下去。坠落的瞬间,她好像看见了创可贴里的鲸鱼终于游进了大海,看见了苏晴送的草莓护手霜在阳光下融化,看见了江逾白手腕上的疤痕开出了花。 原来死亡不是终结,是所有破碎的东西,终于得以拼凑完整的时刻。 “我给你买新药了——” 苏晴的嘶吼越来越远,被风撕成了碎片。江逾白站在顶楼边缘,看着那抹白色的身影消失在楼下的白玉兰树丛里,右耳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像有人在耳边尖叫。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腕上的疤痕,那里不知何时沾了片干枯的白玉兰花瓣,轻轻一碰,就碎成了粉末。 风还在吹,卷着破碎的鲸鱼创可贴碎片,掠过空荡荡的顶楼。栏杆上的胶带还粘在那里,形状像个未完成的拥抱,在灰白的天空下,无声地诉说着一个永远寄不出去的春天。 (正文完) 第7章 顶楼的猫[番外] 秋老虎肆虐的午后,顶楼的铁门被推开时,铁锈摩擦的声响惊飞了檐下的鸽子。江逾白拎着猫罐头站在天台上,白衬衫的领口沾着片干枯的玉兰花瓣——是从教学楼前那棵老树上蹭到的。 白猫瘸着腿从通风管里钻出来,看见他时却没像往常那样扑过来,只是远远蹲在栏杆边,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他的影子。江逾白把罐头倒在搪瓷盘里,他不知道的是那盘子是林微以前用来装猫粮的,苏晴上周在垃圾堆里捡回来的,洗得锃亮,指尖忽然触到口袋里硬硬的东西。 是半块鲸鱼创可贴。 边角已经泛黄,粘性早在去年的暴雨里就失效了。这是他在天台排水口的缝隙里找到的,当时它被锈迹裹着,像块嵌在时光里的碎片。江逾白捏着那半块创可贴,忽然想起第一次在公告栏前见到林微的样子。 她被红墨水浇透的校服下,露出一小截苍白的脖颈,像只受惊的鹿。他递过去创可贴时,她指尖的颤抖透过塑料包装传过来,像微弱的电流。后来他才知道,那天她口袋里揣着刚从医院取的药,右耳的耳鸣让她几乎听不清他说的"眼泪会弄湿伤口"。 白猫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叼起一块鱼肉。江逾白摸着它结痂的前腿——上个月它被车撞了,是苏晴抱着它跑了三家宠物医院,回来时眼睛红肿得像核桃:"江逾白,你说它会不会像林微一样......" 后面的话被她硬生生咽了下去。江逾白当时没接话,只是看着苏晴手腕上那道新添的疤——是她砸碎药瓶时被玻璃划的,瓶身印着的草莓图案碎在地上,像摊开的血迹。 风卷着落叶滚过天台,江逾白弯腰时,看见栏杆缝隙里卡着片撕碎的作业本纸。上面有个模糊的"微"字,是林微的笔迹,他认得。她的字总是挤在一起,像怕冷似的缩成一团,和她的人一样。 白猫突然对着楼下叫了两声。江逾白顺着它的视线往下看,看见苏晴背着书包走出校门,帆布包上挂着的向日葵挂件歪歪斜斜——那是林微用打工钱买的,生日派对上苏晴挂在包上,笑说"要天天带着微微的幸运"。 他想起林微葬礼那天,苏晴把这个挂件摘下来扔进了火堆,火焰舔舐布料的瞬间,她突然捂住脸蹲在地上,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是我害死了她......我总说站在她这边,却连她哮喘发作都不知道......" 江逾白当时站在两米外,手里攥着张被雨水泡烂的创可贴——是在下水道口找到的,鲸鱼尾巴的边角还粘着点胶带。他想说不是这样的,却发现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白猫叼着块鱼肉凑过来,蹭他手腕时带起一阵痒意。江逾白低头看着手腕上浅褐色的疤痕,那是父母车祸那天,他去拽方向盘时被碎玻璃划的。奶奶抱着他说"不能哭,哭了就输了",从那天起,他就学会了把所有情绪锁进铁盒子。 直到看见林微从栏杆上坠下去的瞬间,那铁盒子才轰然炸开。 他其实早就知道偷试卷的人是林微。苏晴替她顶罪的第二天,他在教务处门口捡到了枚掉落的发夹——是林微总戴的那枚,塑料花瓣缺了个角,还是他上次在顶楼帮她捡起来的。 他也知道她总躲在图书馆的柱子后面看他。知道她把他喂猫的照片偷偷藏在语文书里。知道她右耳的耳鸣越来越严重,却总在他看过去时,慌忙低下头假装整理笔记。 可他什么都没说。就像那天暴雨里,他看见林微扶着门框喘气,看见她口袋里滑落的药瓶滚进下水道,却因为苏晴在哭,就转身把所有视线都给了那个永远明媚的女孩。 "懦弱的人,不值得同情。"他曾这样告诉自己,却在无数个深夜被这句话烫醒。原来最懦弱的人是他,连承认在意都不敢,连伸出手都犹豫。 白猫吃完罐头,蜷在他脚边打盹。江逾白摸着猫背上的毛,忽然想起林微最后一次来顶楼,也是这样的晴天。她抱着本习题册站在门口,看见他时脸瞬间涨红,指尖反复摩挲着书页——后来他才知道,那本习题册的第37页,夹着片染了红墨水的玉兰花瓣。 风掀起他的衬衫下摆,吹起那片干枯的玉兰花瓣。它打着旋儿往下飘,掠过苏晴常站的位置,掠过林微最后靠着的栏杆,最终落在天台角落的排水口。 那里还残留着点透明胶带的痕迹,是林微最后粘贴创可贴时留下的。阳光透过胶带的纹路,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谁没擦干净的眼泪。 江逾白从口袋里掏出那半块鲸鱼创可贴,轻轻放在白猫的窝里。白猫打了个哈欠,用爪子把它扒到怀里,像抱着块珍贵的糖。 远处的下课铃响了,学生的喧闹声顺着风爬上来。江逾白靠在栏杆上,看着教学楼前那棵玉兰树,突然发现今年的叶子黄得格外早。 他想起苏晴上周递给他的信,信封上画着三只手牵在一起的小人。展开时,却看见林微娟秀的字迹:"我知道你们会幸福的。" 落款日期是她坠楼的前一天。 白猫突然竖起耳朵,朝着楼下叫了两声。江逾白探头往下看,看见苏晴站在玉兰树下,正把个新的哮喘药瓶放在树洞里——那是她每周三都会做的事,像在进行某种仪式。 药瓶上的草莓贴纸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和林微以前那个一模一样。 江逾白转身往楼下走时,白猫突然从窝里跳出来,瘸着腿追了两步,嘴里叼着那半块鲸鱼创可贴。他停在楼梯口等它,看着猫一瘸一拐地把创可贴放在他脚边,喉咙里发出细碎的呜咽。 秋风卷着玉兰叶滚过天台,发出沙沙的声响,像谁在低声说对不起。 江逾白弯腰捡起那半块创可贴,指尖触到塑料包装上模糊的鲸鱼眼睛,突然想起林微第一次对他笑时,眼里盛着的光,比顶楼所有的阳光加起来都要亮。 可他再也没机会告诉她了。 楼下的玉兰树在风中摇晃,枯叶落了满地,像谁撒了把碎掉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