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用湿巾擦拭他碰过的门把,像清除一种病毒。
“离脏东西远点,小榇。”
她冰冷的声音在实验室回荡。
深夜,我蜷在他床下找滚落的笔帽,
却看见冰冷铁架内侧——
刻满极小极深的「XN」,
像他锈在骨头里的自由。
省城大学物理实验基地的夜,是精密仪器恒定的嗡鸣,是惨白灯光永不疲倦的灼烧,是消毒水气味固执地渗透每一寸空气。C区3号实验室像一个巨大的、无菌的金属胃囊,缓慢地、冰冷地消化着被困在其中的人。集训的齿轮疯狂转动,榨干每一滴精力,也碾碎所有属于“人”的温度。向忻南和宋榇之间,那道由“陌生人”界碑和实验室消毒水气味共同构筑的冰墙,冻结得比基地外深冬的寒冰更厚、更硬。交流仅限于冰冷的参数、公式和模型代号,眼神接触被刻意抹除,连空气在他们之间流动都仿佛带着凝滞的阻力。
这天下午,实验室里只有向忻南和李锐在调试一组复杂的数据模型。键盘敲击声和仪器低鸣是唯一的声响。厚重的防静电门无声滑开,一股不属于这里的、清冽昂贵的香水味,混合着深冬室外的寒气,率先侵入。
向忻南下意识抬头。
门口站着宋榇的母亲。米白色羊绒大衣纤尘不染,同色系的手套包裹着修长的手指。她精致的妆容在实验室惨白的光线下显得毫无生气,像一张精心绘制却失去灵魂的面具。她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精准地、不容置疑地扫过整个空间,最终牢牢钉在宋榇身上——他正背对着门口,伏在远处的实验台前,专注地调整着一台光谱仪的精密旋钮。
女人没有走进来,高跟鞋踩在防静电地胶上,发出沉闷而压抑的轻响。她停在门内一步的位置,视线落在宋榇刚刚触碰过的、厚重的金属门把手上。那里,或许残留着他指尖极其微小的汗渍或体温。
然后,在向忻南和李锐无声的注视下,她从容地、优雅地从手袋里拿出一个纯银的盒子,打开,抽出一张带着繁复暗纹、质地极其柔软的湿巾。空气里那股清冽的香水味瞬间被更浓烈的酒精和某种昂贵香料混合的刺鼻气味覆盖。
她微微倾身,戴着昂贵羊皮手套的手,隔着那张湿巾,开始擦拭那个门把手。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注和……令人窒息的嫌恶。从顶部到侧面,再到内侧的凹槽,每一寸可能被接触过的金属表面,都被那张雪白的湿巾反复覆盖、擦拭。湿巾很快染上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污痕。
实验室里死寂一片。仪器的嗡鸣似乎都屏住了呼吸。李锐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尴尬地低下头,假装专注屏幕。向忻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指尖冰凉。她看着那个女人近乎病态的动作,看着那被嫌弃地丢弃在门边垃圾桶里的、沾了“污渍”的湿巾,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宋榇似乎终于察觉到了身后的异样。他缓缓转过身。当看清门口的人时,他挺直的脊背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握着旋钮的手指瞬间收紧,指关节泛出青白。他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更加苍白,嘴唇紧抿成一条僵直的线。眼底那层惯常的冰壳下,翻涌起一种向忻南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是难堪?是愤怒?还是更深沉的、早已麻木的悲哀?
女人完成了她的“净化”仪式,将银盒优雅地收好。她这才抬眼,目光直接掠过僵立的向忻南和李锐,落在宋榇身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整个死寂的空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不容置疑的冰冷:
“小榇,”她的视线仿佛不经意地扫过向忻南的方向,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淬着寒冰的弧度,“离脏东西远点。”
话音落下,她不再看任何人,仿佛刚才只是处理掉一件微不足道的垃圾。转身,高跟鞋踩在地胶上的沉闷声响再次响起,伴随着防静电门无声的滑闭,将那股令人窒息的香水味和冰冷的压迫感一同隔绝在外。
实验室里只剩下仪器重启般的嗡鸣,和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死寂。
宋榇依旧站在原地,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被瞬间抽干了灵魂的雕塑。他低垂着眼,视线落在刚刚被母亲擦拭过的、光洁如新的门把手上,又或者,落在地面上那片虚无。浓密的睫毛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只有那紧握到指节发白的拳头,和微微起伏、却压抑得异常平稳的胸口,泄露着平静表象下汹涌的暗流。
李锐大气不敢出,僵硬地盯着屏幕。向忻南只觉得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揉捏,窒息般的疼痛蔓延至四肢百骸。那句“脏东西”像淬了毒的冰锥,不仅刺穿了宋榇,也狠狠扎进了她的心脏。巨大的屈辱感和一种为宋榇而生的、尖锐的愤怒与悲哀,如同岩浆般在胸腔里灼烧、奔涌。
她猛地低下头,用力咬住下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疼痛来压制那股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嘶喊。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艰难爬行。不知过了多久,宋榇终于动了。他极其缓慢地松开紧握的拳头,动作僵硬地转回身,重新面向那台冰冷的光谱仪。他伸出手,指尖悬在精密的旋钮上方,微微颤抖着,停顿了足足三秒,才重新落下,继续他被打断的调试。
只是这一次,他调试的动作失去了之前的流畅和精准,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被强行压制后的僵硬。
实验室里的空气,彻底凝固成了冰。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这片被毒液污染过的死寂。
那场突如其来的羞辱,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将整个实验室彻底冻结的寒冰。之后的日子,沉默不再是高效的伴生品,而成了沉重得令人喘不过气的枷锁。连李锐和王哲都变得小心翼翼,说话压着嗓子,动作轻手轻脚,生怕触碰了某个无形的雷区。向忻南和宋榇之间,那道冰墙更是厚得如同永冻层,连眼神的余光都彻底隔绝。
宋榇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洁净”。他擦拭物品的频率更高了,范围也更广。实验台、键盘、鼠标、甚至是他自己带来的水杯……一切可能被外界“污染”的东西,都被他用消毒湿巾反复擦拭。他的脸色始终苍白,眼底的阴影浓得化不开,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渊。他把自己更深地埋进数据和仪器里,仿佛那是唯一安全的堡垒。
一个深夜,向忻南在连续熬了十几个小时后,终于支撑不住,眼前阵阵发黑。她习惯性地摸向口袋,想找一颗糖缓解低血糖的眩晕,却摸了个空。最后一颗薄荷糖,在昨天下午就被她吃掉了。
胃里空得发慌,眩晕感一阵强过一阵。她扶着冰冷的实验台边缘,试图稳住身体。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宋榇的实验台——那里,靠近他手肘的位置,放着一小袋独立包装的苏打饼干,是他习惯用来垫胃的。
几乎是本能的,带着一丝绝望的窘迫,她朝他那边挪了一步,声音干涩得厉害:“宋榇……能借我一块饼干吗?有点低血糖……”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在这个被“脏东西”定义过的空间里,在这个被他母亲用湿巾擦拭过门把手的地方,她的请求显得多么不合时宜,多么……自取其辱。
宋榇敲击键盘的手指猛地顿住。他没有回头,甚至没有侧脸。整个背影在惨白的灯光下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沉默,死寂的沉默,在空气中蔓延,比窗外的寒夜更冷。
向忻南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入冰冷的深渊。难堪和自嘲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她正准备收回这愚蠢的请求,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
就在她转身欲逃的刹那——
宋榇动了。他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没有去碰那袋饼干,而是从旁边的笔筒里,抽出了一支长长的镊子——那种实验室里用来夹取精密元件、避免手部直接接触的工具。
他用镊子尖,精准地、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块独立包装的苏打饼干。动作僵硬,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克制。然后,他依旧没有回头,只是将夹着饼干的镊子,朝着向忻南的方向,极其僵硬地、尽可能地伸长手臂,递了过来。
冰冷的金属镊子尖端,悬停在她面前的空气中。那包小小的饼干,在镊子的夹持下微微晃动,像一个屈辱的象征。
向忻南的血液在这一刻彻底冰冷。她看着那支冰冷的镊子,看着镊子尖端夹着的饼干,看着那个始终不肯回头、只留给她一个冰冷抗拒背影的身影……巨大的羞辱感如同海啸般将她灭顶。原来,在他眼里,她不仅是他母亲口中的“脏东西”,连触碰她可能需要的食物,都只能用冰冷的工具来隔绝!
眼眶瞬间涌上滚烫的酸涩。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更浓重的血腥味。她没有去接那支屈辱的镊子,只是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不用了。”
说完,她猛地转过身,跌跌撞撞地冲向自己的床铺,将脸深深埋进冰冷的被褥里。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着,泪水终于冲破堤坝,汹涌而出,浸湿了枕套。无声的呜咽堵在喉咙里,憋得胸口生疼。
实验室另一端,宋榇依旧维持着那个递出镊子的姿势,僵硬得像一尊凝固的雕像。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收回手臂。镊子尖端夹着的那包饼干,被他用镊子轻轻放在了旁边一张空置的实验台上。
然后,他拿起一张新的消毒湿巾,开始用力地、反复地擦拭那支镊子的金属尖端。力道之大,仿佛要将什么看不见的污秽彻底磨去。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再次泛白。
集训的最后几天,像一场漫长的凌迟。每个人都疲惫到了极点,精神也紧绷到了极限。向忻南几乎不眠不休,用疯狂的工作来麻痹自己,也试图将那份蚀骨的屈辱和心碎埋进无尽的数据深渊。她的眼底布满红血丝,脸色憔悴得吓人。
临行前夜,一场关键模型的最终调试持续到了凌晨三点。巨大的疲惫和即将解脱的虚脱感交织在一起。向忻南在整理自己实验台下方散落的导线时,不小心将一支备用笔的笔帽碰掉了。小小的黑色塑料笔帽滴溜溜滚过光滑的地面,径直滚进了对面——宋榇的床铺底下。
向忻南暗骂一声,疲惫地揉了揉额角。她不想惊动任何人,尤其不想惊动那个床铺的主人。她看了一眼宋榇的方向,他正背对着这边,伏在实验台前,似乎已经趴在数据图纸上睡着了。清瘦的脊背随着均匀的呼吸微微起伏。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自己解决。她放轻脚步,像只猫一样无声地挪到宋榇的床铺边。铁架床离地面不高,她只能尽量压低身体,几乎是半跪着,将上半身探入床底的阴影里,伸长了手臂去摸索那个滚到深处的笔帽。
床下光线昏暗,弥漫着灰尘和金属冰冷的气息。手指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摸索,很快触到了那个小小的塑料物件。她松了口气,捏住笔帽,正准备退出来。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铁架床内侧的支撑铁管。
惨白的光线从床铺边缘的缝隙吝啬地渗入一点,勉强照亮了靠近外侧的一小段冰冷金属。
就在那被光照亮的一小片区域,向忻南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
粗糙、冰冷的深灰色铁管表面,布满了无数道极其细密、极其深刻的划痕!
那不是无意识的刮擦。那些痕迹,被人用某种极其尖锐、极其坚硬的工具(也许是断掉的钢尺边缘,也许是废弃的电路板刻针),一遍、又一遍、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深深地刻划上去!
刻痕组成两个极小、却无比清晰、力透铁锈的字母:
XXN
密密麻麻。层层叠叠。从靠近床头的位置,一直蔓延到她视线所能及的深处黑暗里。新的刻痕覆盖着旧的,深的覆盖着浅的,像某种无声的、绝望的、生长在冰冷铁锈里的藤蔓,又像一道道永远无法愈合的、沉默的伤口。
向忻南的呼吸瞬间停滞!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全部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她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让那声冲破喉咙的惊叫逸出!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得她耳膜轰鸣,几乎要晕厥过去!
XXN。向忻南。
是他!只能是他在无数个无人知晓的深夜,在所有人都沉睡之后,在冰冷坚硬的铁架床下,用这种近乎自毁的方式,一遍遍刻下她的名字!
为什么?他不是视她如“脏东西”吗?他不是连递一块饼干都要用冰冷的镊子隔绝吗?他不是……永远都站在他母亲那边,用“陌生人”将她推入风雪吗?
巨大的震惊、难以言喻的心痛、被欺骗的愤怒、以及一种灭顶的悲哀,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狠狠攫住了她的心脏,撕扯着她的神经!她僵在冰冷的床底,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小小的笔帽,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就在这时——
“你在干什么?”
一个冰冷、沙哑、带着刚睡醒的微哑和瞬间警惕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向忻南浑身一颤,如同被电流击中!她猛地从床底退出来,动作仓惶狼狈。因为蜷缩太久,眼前阵阵发黑,她踉跄了一下,才勉强扶着冰冷的床架站稳。
宋榇不知何时已经醒了。他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眉头紧紧蹙着,眼底是浓重的疲惫和一丝被打扰的不悦,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深藏的恐慌?
向忻南抬起头,脸色惨白如纸,嘴唇颤抖着。她摊开手心,露出那个黑色的笔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笔……笔帽掉了……滚进去了……”
她的目光,却不受控制地、带着一种惊魂未定的穿透力,死死地钉在宋榇的脸上,试图从他冰冷的面具下,找出哪怕一丝一毫与床底那些疯狂刻痕相关的端倪。
宋榇的目光扫过她手心的笔帽,又迅速移开,落在她苍白惊惶的脸上。他眼底那丝深藏的恐慌似乎被她的目光刺痛,瞬间转化为更深的冰冷和排斥。他薄唇紧抿,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冷硬的岩石。
“拿走。”他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带着命令式的疏离,仿佛她只是碰了什么不该碰的垃圾。他甚至没有再多看她一眼,迅速转身,拿起实验台上自己的水杯和笔记本,动作带着一种急于逃离的仓促。
他快步走向洗漱间隔间,厚重的磨砂玻璃门在他身后“咔哒”一声关上,隔绝了内外。
向忻南依旧僵立在原地,手心里那个小小的塑料笔帽,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战栗。她慢慢地、慢慢地低下头,目光再次投向那片幽暗的床底。
惨白的光线吝啬地勾勒着铁管粗糙的轮廓,那些密密麻麻、深刻入骨的“XXN”,在阴影里沉默着,如同无数双无声呐喊的眼睛。
实验室冰冷的空气吸进肺里,带着金属和消毒水的味道,刺得她眼眶生疼。一滴滚烫的泪,终于挣脱了束缚,砸落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碎裂开来。
耳边,却恍惚响起很久以前,在某个被遗忘的瞬间,不知是谁哼唱过的、破碎不成调的旋律:
“小鱼小鱼快快游,四面八方是自由……”
自由?
她看着那扇紧闭的磨砂玻璃门,听着里面隐约传来的、压抑的水流声,只觉得这巨大的、无菌的实验室,像一座没有出口的冰冷坟墓。而他们,都是被困在玻璃缸里的鱼。四面八方,只有冰冷的墙壁,和刻在骨头里的、锈迹斑斑的绝望
他用镊子递来饼干,却在床底刻满她的名字——爱是锈进骨头的自由
▼囚笼灵魂三问 ▼
宋榇刻「XN」时,是向自由求救…还是在伤口上刻牢笼?
如果忻南当时抓住镊子不放,他会松手还是折断它?(速答!)
“小鱼快快游”的儿歌——是他教会她的吗?(回忆杀暴击)
点【催更】看锈痕里开出血花!
点【加入书架】锁死这场无期徒刑!
—— 在铁锈里数刻痕的作者翕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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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