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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04

作者:翕澈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他站在聚光灯下念情诗,眼底却寸草不生,像一片被爱神诅咒的盐碱地。


    我藏在黑暗里,听他一遍遍重复那句台词——


    「因为黑夜的恐惧困住了我。」


    后来我才明白,


    困住他的不是黑夜,


    是他亲手砌在心脏周围、密不透风的墙。


    云栖山野炊那颗揉烂的薄荷糖纸,像一枚冰冷的图钉,牢牢钉在了向忻南记忆的某个角落。每当不经意触碰到,都会带来一阵尖锐而短暂的刺痛。她刻意将那天连同那张糖纸一起,打包塞进意识深处最不起眼的角落,用繁重的课业和即将到来的数学竞赛选拔死死压住。


    然而,生活似乎总热衷于在她试图平静的水面投下新的石子。校庆月的到来,如同一场盛大的狂欢,席卷了南城一中。海报贴满了公告栏,其中最引人瞩目的,是校话剧社排演的经典剧目——《罗密欧与朱丽叶》。


    选角面向全校,公开竞选。消息一出,整个高一都沸腾了。罗密欧与朱丽叶,青春爱欲的永恒象征,光是想象在舞台上演绎那场惊心动魄的悲剧,就足以让少男少女们热血沸腾。


    “忻南!忻南!我们去试试吧!”林晓兴奋地摇晃着向忻南的胳膊,眼睛亮得像探照灯,“你长得这么好看,气质又好,肯定能选上朱丽叶!”


    向忻南正埋头解一道复杂的竞赛几何题,闻言头也没抬,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没兴趣。”


    她是真的没兴趣。那些缠绵悱恻的台词,那些生死相许的誓言,在她看来遥远得如同另一个星球的故事。她的世界里,只有公式、定理,还有那座名为“宋榇”的、亟待翻越的高山。


    “哎呀,去试试嘛!就当放松一下!整天对着这些题,脑子都要僵掉了!”林晓不依不饶,指着海报,“你看,连宋神都被提名竞选罗密欧了!全校女生投票断层第一!这热度,不去凑个热闹多可惜!”


    “宋榇”这个名字,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破了向忻南刻意维持的平静。她的笔尖猛地一顿,在纸上戳出一个深坑。


    宋榇?演罗密欧?


    她几乎能想象出那个画面——聚光灯下,他穿着中世纪的华服,用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对着朱丽叶念出那些炽热滚烫的情话。那场景,荒谬得让她想冷笑。


    一股莫名的、带着酸涩的火焰,毫无预兆地从心底窜起。凭什么?凭什么他就能轻易获得所有人的瞩目和期待?凭什么他连演个戏,都要站在最耀眼的位置?


    “哦?他演罗密欧?”向忻南抬起头,唇角勾起一抹近乎挑衅的弧度,眼神锐利地看向林晓,“那朱丽叶是谁?谁配站在他旁边?”


    林晓被她突然迸发的锐气吓了一跳,讷讷道:“还…还没定呢,公开竞选…”


    “好。”向忻南啪地一声合上习题册,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那我去竞选朱丽叶。”


    林晓惊得张大了嘴:“啊?你…你刚才不是还说没兴趣…”


    “现在有兴趣了。”向忻南站起身,目光越过喧闹的教室,投向那个坐在前排、依旧脊背挺直、仿佛周遭一切都与他无关的身影。一股强烈的、想要将他从那高高在上的神坛上拽下来的冲动,驱使着她。“我倒要看看,这位‘罗密欧’,对着我这张‘讨厌’的脸,还能不能念出那些肉麻的台词。”


    赌气。纯粹的、幼稚的赌气。向忻南心里清楚得很。但那股被薄荷糖纸点燃、又被秋游分组和竞赛捆绑不断浇油的不甘之火,此刻急需一个宣泄的出口。


    竞选安排在周五放学后的阶梯教室。当向忻南拿着临时打印的朱丽叶阳□□白片段走进门时,里面已经坐满了人,空气中弥漫着兴奋和紧张的荷尔蒙。评委席上坐着话剧社的指导老师和几位核心成员。


    她的目光在人群中迅速扫过。没有宋榇。也对,被“内定”的罗密欧,大概不需要参与这种海选。


    抽签决定顺序。向忻南抽到了靠后的位置。她坐在角落,看着前面一个个精心打扮、声情并茂的女孩们演绎着朱丽叶的憧憬、甜蜜与忧伤。有的婉约,有的热烈,有的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她们的眼睛里都闪着光,那是投入角色、向往爱情的光。


    轮到向忻南了。她深吸一口气,走上临时充当舞台的讲台。没有刻意打扮,依旧是那身干净利落的校服,头发简单地扎成马尾。灯光有些刺眼,台下黑压压一片,无数道目光聚焦在她身上。


    她展开手中的纸片。是朱丽叶在阳台倾诉对罗密欧爱意的经典独白。


    “罗密欧啊,罗密欧!为什么你偏偏是罗密欧呢?”她的声音响起,清亮,平稳,带着刻意压制的冷静。她努力回忆着看过的译本,试图融入情感,可胸腔里跳动着的,只有不服输的倔强和一丝连她自己都羞于承认的、想要证明什么的急切。


    “否认你的父亲,抛弃你的姓名吧;也许你不愿意这样做,那么只要你宣誓做我的爱人,我也不愿再姓凯普莱特了……”


    她念着,努力想要表现出朱丽叶为爱不顾一切的炽热。可她的眼神是清明的,甚至是带着审视的。她无法真正代入那个为了爱情可以抛弃一切的少女。她只觉得那些誓言轻飘飘的,像美丽的泡沫,一戳就破。她所信奉的,是掌控,是实力,是付出必须有回报的理性世界。


    她的演绎,技巧上挑不出大毛病,发音清晰,节奏也把握得不错。但缺了最关键的东西——灵魂深处燃烧的爱火。她的朱丽叶,更像一个冷静分析利弊得失的旁观者,而不是深陷情网的少女。


    台下的评委们交换着眼神,有欣赏其冷静气质的,但更多的是摇头。话剧社社长,一个高三的学姐,低声对旁边的指导老师道:“台风很稳,但…缺了点朱丽叶的味道,太冷了。”


    结果毫无悬念。当最终入选名单公布,朱丽叶一角花落高二一位以甜美灵动著称的学姐时,向忻南心中竟意外地没有太多失落,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解脱。果然,她不适合这种角色。她甚至自嘲地想,如果让她演个冷静理智的女学者,或许还能胜出。


    她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这个让她有些憋闷的地方。目光无意间扫过门口,却猛地定住了。


    宋榇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他斜倚着门框,双手插在校服裤袋里,身影被走廊的光线拉得很长,融进阶梯教室后方的昏暗里。他正静静地看着台上。不是看那位新晋的“朱丽叶”学姐,而是看着讲台的方向,似乎刚刚结束了一场无声的观察。


    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但就在向忻南的目光与他短暂交汇的瞬间,她似乎捕捉到他眼底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像是…意料之中?还是…一丝几不可察的嘲弄?


    向忻南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迅速别开视线,挺直脊背,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快步走了过去。擦肩而过的瞬间,她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冽又疏离的气息。


    失败者。她在他眼里,大概永远都是那个不自量力的失败者。


    夜幕低垂,校园渐渐安静下来。向忻南因为值日,走得晚了些。抱着几本厚重的参考书,她独自一人穿过空旷寂静的中央大道。晚风吹拂,带着初秋的凉意。远处的礼堂,还亮着灯。


    她记得话剧社这几天都在礼堂加紧排练。鬼使神差地,她的脚步朝着礼堂的方向拐了过去。也许是想看看那位“朱丽叶”学姐的风采?或者,只是想看看那个人站在台上,是如何演绎那份他根本不可能拥有的“深情”?


    礼堂厚重的大门虚掩着。里面没有开大灯,只有舞台上方几束聚光灯孤独地亮着,在空旷的观众席投下大块大块浓重的阴影。排练似乎已经结束了,里面静悄悄的。


    向忻南轻轻推开门,悄无声息地溜了进去,在最后一排最角落的阴影里坐下。巨大的空间里只有她一个人的呼吸声。


    舞台上没有人。道具散乱地摆放着,阳台的布景静静地立在那里。


    就在她以为人都走光了,准备起身离开时,侧幕的阴影里,一个身影缓缓走了出来。


    是宋榇。


    他依旧穿着校服,没有换上戏服。他独自一人走上空旷的舞台,脚步很轻,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礼堂里。他走到舞台中央,站在那束惨白刺眼的聚光灯下。光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身后巨大的幕布上,像一个孤寂的剪影。


    他微微低着头,看着脚下的光斑,沉默了很久。整个礼堂只剩下他细微的呼吸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虫鸣。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没有聚焦在任何地方,只是空洞地望着前方那片虚无的观众席。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梦呓般的质感,清晰地穿透了这片寂静:


    *“…不要指着月亮起誓,它是变化无常的,每个月都有盈亏圆缺;你要是指着它起誓,也许你的爱情也会像它一样无常。”*


    罗密欧的台词。是阳台相会那场戏里,罗密欧对朱丽叶倾诉衷肠的开篇。


    他的声音依旧清朗,却毫无起伏,像在念一份枯燥的实验报告。那张在灯光下显得过分苍白的俊美脸庞上,没有任何属于罗密欧的炽热与激动。他的眼神是空的,冷的,像一片被彻底抽干了生机的荒原。寸草不生,万物凋敝。他站在象征爱情圣地的阳台下,却仿佛置身于最孤寂的戈壁。


    向忻南屏住了呼吸,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攫住了。她见过他解题时的专注,见过他面对污渍时的厌恶,见过他拒人千里的冷漠,却从未见过他如此…空洞的模样。那束聚光灯仿佛不是照亮他,而是将他灵魂深处的荒芜照得无所遁形。


    他继续念着,语调平板,像在完成一项不得不完成的任务:


    *“那么我就指着你头上那似水精般流转的明星起誓——”*


    念到这里,他的声音突兀地顿住了。像是卡壳的机器,又像是跋涉在荒原的旅人突然被无形的屏障阻挡。他的目光,毫无预兆地、极其精准地,穿透了观众席的层层黑暗,直直地射向向忻南藏身的那个角落!


    那目光不再空洞。在短暂的凝滞中,那里面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有一闪而过的惊愕,有猝不及防被窥破的狼狈,有瞬间涌起的冰冷怒意,甚至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绝望的挣扎?


    向忻南猝不及防,被那目光钉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倒流。她像一只暴露在猎人枪口下的幼鹿,连呼吸都忘记了。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短暂到只有零点几秒的对视中——


    啪嗒!


    一声轻响。


    整个礼堂瞬间陷入一片浓稠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有人关掉了总闸。


    最后一丝光源消失的刹那,向忻南似乎看到宋榇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黑暗中,他那句卡在喉咙里、未能念完的台词,如同一声被掐断的叹息,带着冰冷的余韵,幽幽地飘散在死寂的空气里:


    *“…因为黑夜的恐惧困住了我。”*


    黑暗吞噬了一切。视觉被剥夺,听觉变得异常敏锐。向忻南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声音,咚咚咚,震耳欲聋。她也能听到舞台上,那个模糊的身影在短暂的僵硬后,传来极其轻微的、衣物摩擦的声音。他似乎在黑暗中摸索着,想要离开。


    她不敢动,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像一尊石像般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那卡壳的半句台词,那黑暗中飘散的最后半句,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她的心脏。


    「因为黑夜的恐惧困住了我。」


    困住他的,到底是什么?是这突如其来的黑暗?还是别的…更深的、更无法挣脱的东西?


    黑暗中,传来脚步声。很轻,很稳,正一步步走下舞台,朝着侧门的方向移动。脚步声经过她所在的那一排时,似乎极其短暂地停顿了半秒。向忻南的心跳几乎停止。


    然而,脚步声没有停留,继续向前,最终消失在侧门关闭的轻响里。


    礼堂里只剩下她一个人,还有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向忻南在黑暗中坐了许久,直到冰冷的座椅透过薄薄的校服传来寒意,才慢慢找回身体的知觉。她摸索着站起来,双腿有些发软。


    她凭着记忆,跌跌撞撞地走出礼堂。清冷的月光洒在空无一人的广场上。晚风吹过,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脑海里反复回响着那个站在聚光灯下、眼神荒芜的身影,和那句卡在黑暗中、充满恐惧的台词。


    那张揉烂的薄荷糖纸带来的刺痛,似乎在这一刻,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寒意覆盖了。


    她捏紧了怀里的书本,抬头望向墨蓝色的夜空。繁星点点,遥远而冷漠。


    宋榇,你的心里,到底藏着怎样一片荒芜而恐惧……黑夜。


    他在台上是荒芜的盐碱地,却在黑暗中为她的影子卡壳 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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