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陈翔宇彻底消失在我的世界里。没有电话,没有微信,连他助理那例行公事般的问候也杳无音讯。
仿佛那晚顶楼餐厅角落里的对峙和那个滚烫的吻,从未发生过。
他像一片投入深海的冰,无声无息地融化了。
起初,这种彻底的“消失”甚至让我感到一种扭曲的轻松。终于,我们之间那笔由金钱和绝望开始的交易,似乎走到了尽头。
然而,每当深夜独自回到冰冷的酒店套房,疲惫如潮水般涌来时,心底某个角落总会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空茫。
我决定回国。
父亲的身体因长期治疗,出现了一些副作用,依然不太乐观。但只要父亲还在,就是我最大的慰藉。
在国潮正以磅礴之势席卷全球的态势下,我推出了一系列新中式美学作品,再次掀起了属于“林曼”的浪潮。
站在自己明亮宽敞的国内工作室里,窗外是鳞次栉比、充满活力的都市天际线,一个念头却像细小的藤蔓,在事业版图稳固的间隙,悄然探出:
陈翔宇。
他给了我E**OD的入场券,铺平了通往顶尖设计师的道路。我本以为他会让我学成后回到翔宇集团工作,算是对他的报偿,可是他却在我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他为什么不直接资助我出国?反而一定要让我戴上“陈太太”这个屈辱又沉重的头衔,又让我在那座金丝笼里窒息那么久?
我带着这些疑问回到了曾经的别墅,陈翔宇依然在他的书房等我。
这次陈翔宇没有坐在象征权力的书桌后,而是背对着门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下着大雨,玻璃上模糊地映出他挺拔却显得异常孤寂的身影。
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衬衫,转过身时望向我,“你来了?”他示意我在沙发上坐下。
“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你去巴黎?为什么不准你懈怠,不准你恋爱?”他灼热的目光像烙铁一样钉在我的脸上,不再是审视,而是某种绝望的逼视。
“因为那条路,我走过。走到一半……”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多年的愤懑和自我厌恶,在滚滚雷声中炸开:“我把它卖了!”
“二十多岁,我跟你现在差不多大!我有才华,有野心,也有……”他闭上眼,仿佛被回忆的尖刺狠狠扎中。
“也有一个梦想去米兰深造,还有一个想一同创立独立品牌的女朋友!那时候穷,可骨头是硬的!
然后呢?一个能让我一步登天的机会摆在了面前——娶一个能给我一切的富家千金!”
他嘴角扯出一个极度扭曲、近乎狞笑的弧度,充满了自嘲和鄙夷。
“当我看见我的老师因为财力不足买不起昂贵的布料,和其他人共用逼仄的工作室时,我选择了和富家千金结婚!
像扔掉一件旧衣服一样,扔掉了未完成的学业,扔掉了最真实的感情,戴上了最虚伪的面具!我得到了什么?”他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像濒死的野兽在喘息。
“钱?地位?还是一堆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的说着我是个上门总裁?”他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
他用绝望的眼神望向我,然后接着说:
“你和我一样热爱设计,拥有才华。不同的是,你没有在我搭建的金丝笼里迷失自己。
你坚持在房间里学习,延续设计,这使我非常欣慰。所以,我果断送你去巴黎进修。
我曾经以为,我拥有了钱就能把服装设计做到顶峰。
实际上金钱截断了所有的灵感,创意,进取。一切唾手可得时,便很难再有意志向前。
我在金钱中渐渐迷失了目标,最后迎来的是衰老的安逸与麻木。
名与利这样的东西,对于职业设计师而言简直是一种侮辱。设计应该是独立的,自由的。
所以我要你去认真经历一个成功服装设计师该经历的一切!”
“那你为什么一定要和我结婚,不直接资助我?”我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静,指尖却深深陷进掌心。
“我不需要什么资助大学生的美名,我和你结婚是交易。交易就是按着条款办事,我作为甲方,拥有最终的决策权,这就可以了。”他的声音重新冻结成那种毫无温度的平板。
“我不相信爱情,更不相信婚姻。爱情这种东西会让人盲目,会变成阻挡人进取的绊脚石。没有钱,那些所谓的‘爱情’还会主动靠近我吗?
那么多女人爱钱,却偏要跟我谈爱情,然后再算计着和我结婚分割财产。
女人是我生活的调剂,我根本无心和她们谈爱情,更不用说金钱。所以我和你结婚,让她们少做点关于成为陈太太的梦。”
他的声音重新恢复成那种熟悉的、毫无温度的平板,仿佛刚才那场灵魂的撕裂从未发生。
他转过身,再次面向窗外无边的黑暗暴雨,背影僵硬如铁。
“翔宇集团,就是金钱给我堆砌的囹圄。而你凭借着自己的才华,拥有了尊严和自由。去做个好的服装设计师,不要失去珍贵的创造力。以后……不要再回来了。”最后一句,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重得如同墓碑落下。
书房里,只剩下震耳欲聋的雨声,和我被这残酷真相冲击得一片空白的心跳声。空气里,雪茄的余烬混合着一种名为“幻灭”和“沉重救赎”的气息,冰冷刺骨。
我将那张始终空白的支票轻轻放在冰冷的茶几上,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