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毕业设计展是一场盛大的加冕礼。
当水墨留白的西装在聚光灯下仿佛呼吸,青花瓷裂纹幻化成铆钉的轨迹,苏绣的柔媚花纹点缀在夸张的廓形,光影之间是雷鸣般的掌声。
这是我的作品,这是颠覆性的东方美学革命,她正以惊心动魄的张力,重新定义“高级”。
当我的名字“Lin Man”被主持人清晰洪亮地念出,伴随着“最佳设计新锐”的法语后缀响彻整个展厅时,聚光灯猛地打在我身上,灼热得几乎令人眩晕。
那一刻,血液在血管里奔涌轰鸣。
我站在台前,目光扫过台下模糊的人脸,下意识地,在某个角落搜寻。
他没有来。只有旁边天鹅绒包裹的座位上,安静地躺着一支被遗忘的、包装精美的白玫瑰。
它孤零零地躺在那里,花瓣在强光下泛着冷冽的、近乎透明的光泽,像一则苍白的墓志铭,无声地祭奠着那个被金钱买断、名为“陈太太”的虚妄身份,以及这场交易中所有被牺牲的、尚未完全死透的期待。
心口,那刚刚被荣誉和喜悦填满的地方,像是被那支孤零零的白玫瑰轻轻扎了一下,泛起一丝微凉的失落,但很快被更大的浪潮淹没。
镁光灯疯狂闪烁,捕捉着这个新锐设计师加冕的瞬间。
我扬起头,对着镜头,露出一个无可挑剔、属于设计师林曼的笑容。属于我的时代,才刚刚开始。
庆功宴设在巴黎一家顶楼餐厅,落地窗外是整个城市璀璨的星河。
陈翔宇还是来了。
他依旧是一身挺括得没有一丝褶皱的深色西装,剪裁利落如刀锋,在满场衣冠楚楚、刻意张扬着喜悦的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的沉稳与疏离。
他没有走向人群的中心,没有接受任何显而易见的恭贺,甚至刻意避开了追光灯般聚焦的目光。
他来得有些晚,步履从容却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倦意,径直走向最角落一处被巨大绿植半掩的沙发区,将自己沉入那片相对幽暗的光影里。
侍者无声地奉上威士忌。他修长的手指接过剔透的方杯,琥珀色的液体包裹着晶莹的冰块。
在这喧闹的背景音里,奇异地切割出一小片属于他的、带着冷感的寂静空间。
他陷在柔软的沙发里,目光穿过晃动的人影、飘浮的雪茄烟雾和璀璨的水晶吊灯,精准地、沉沉地落在我身上。
那目光不再是初遇时的审视评估,也非婚礼上的冰冷俯瞰,更像是在凝视一件……终于淬炼完成、光华夺目,却已脱离掌控的稀世珍宝。
复杂难辨的情绪在他深潭般的眼底无声翻涌,最终沉淀为一种深沉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疲惫的注视。
他喝得比平时多,动作依旧优雅,但眼神深处,那份惯常的、掌控一切的精明似乎被酒精溶解了些许,透出一种少见的、近乎脆弱的东西。
宾客退去,我揉了揉有些发僵的嘴角,走向那个角落。
“陈先生,谢谢你能来”,我端着香槟站在他面前。这句谢谢,是真心的。没有他最初的、冰冷的“投资”,就没有今天的我。
陈翔宇抬起头,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因为酒意而显得不那么锐利,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他看着我,看了很久,久到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滞了。
他忽然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极淡、极短暂、几乎算不上是笑容的弧度。
他微微倾身向前,滚烫的呼吸带着浓烈的威士忌气息,猝不及防地喷洒在我的耳廓和后颈敏感的皮肤上,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知道为什么选你吗?”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磨过粗粝的石头,带着浓重的醉意,每一个字都像滚烫的烙印。
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端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他没有等我回答,视线仿佛穿透了时空,落在我身后某个虚空的点上,带着一种遥远的、近乎自语的恍惚。
“在集团的实习生里你的作品最有特点,你的眼神里满是野心与倔强,就像一团火” 他顿了顿,似乎在努力搜寻着准确的词句,酒精让他的思维有些迟滞。
“卖身救父,你敢想敢做。”他的声音里有些笑意。
他的描述瞬间将我拉回到那个充满绝望和消毒水味道的午后。屈辱和挣扎的记忆汹涌而来。
“后来……婚礼上……”他低沉的声音继续着,目光重新聚焦,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热度,穿透了我精心修饰的妆容和设计师的光环,直直看向灵魂深处。
“你穿着自己改的那件婚纱……站在灯下……明明怕得要死,手指都在抖……可你却认真的用白色素缎手作了一朵玫瑰花放在胸口。”
他微微眯起眼,像是在回味某个珍贵的画面,喉结滚动了一下。
“当我在你房间,看见你用画稿发泄情绪时,我就看到了你的今天”,他的语气带着一种笃定与成功的喜悦。
那簇他当年看到的火,被他用金钱和冷酷亲手推入更广阔的天地,如今早已燎原,烧尽了曾经所有的怯懦和依附。
这份胜利让我长久以来的压抑喷薄而出。
我迎着陈翔宇带着醉意和复杂情绪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
以我现在的成绩,终于可以不再依赖他的钱。
然后,在他深沉的目光注视下,我踮起脚尖。带着香槟气息的、微凉的唇,精准地、不容置疑地印在了他微微滚动的喉结上。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瞬间的僵硬,喉结在我唇下猛地一紧。
“陈先生,”我的唇并未立刻离开,气息拂过他敏感的皮肤,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沙哑的、燃烧的魅惑,“现在,那火烧得更旺了。”
我微微拉开一点距离,抬眼望进他骤然变得深不见底、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眸里,清晰地吐出后半句:
“您……要亲自试试吗?”
陈翔宇瞳孔骤缩,那深潭般的眼底瞬间掀起了飓风。他没有动。像一尊被突如其来的岩浆冲击的冰冷雕像。
那一晚,成了我和陈翔宇之间一道清晰的分水岭。第二天,他的助理给我送来了离婚协议和空白支票,还有一张他手写的字条:“你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