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走的囚鸟》 第1章 婚礼 (一) 二十岁,本该像水洗过的天空一样明净。我的二十岁,却像件浸透消毒水味的旧衬衫,皱巴巴糊在身上,压得人喘不过气。 医院的塑料椅冰冷刺骨。 父亲在里面抢救,而那张催命符似的缴费单,就死死攥在我汗湿的手心——上面的数字,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足以压垮我所有的未来和希望。 手机屏幕固执地亮着,班级群消息疯跳。闺蜜李婉穿着自己设计的星空裙,在T台样衣间转圈,一脸兴奋。 心口猛地一抽,尖锐的疼。我的设计梦就这样碎了么? 手机响了。放下电话,我冲进雨幕,直奔翔宇集团。 总裁陈翔宇陷在宽大的皮椅里,深灰西装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他比我爸年轻不了几岁,鬓角染霜,眼神沉静,带着上位者惯有的审视。 “林曼,考虑好了?”他声音不高,像在问天气。 喉咙紧得发痛,发不出声。我僵硬地点头,像个提线木偶。指尖掐进掌心的旧痕,更深的痛带来一丝清醒——清醒地知道自己要卖掉什么。 他微微颔首,目光在我苍白的脸上停留一瞬,没有怜悯,只有评估——像在看一件代拍商品的成色与瑕疵。 “你可以走了,后续有人联系你。”他声音冰冷,仿佛买下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微不足道的物品。 巨大的屈辱瞬间将我淹没。我的设计梦,在大学即将毕业触手可及时,彻底碾碎在自己脚下。 眼眶发热,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血腥的铁锈味,硬生生把泪逼了回去。 其实,我是翔宇集团招聘的实习生,因为作品出色,被总裁陈翔宇单独约见过一次。 在我见他前,对他的了解是报纸上常有他和某明星某名模的八卦新闻。 出卖自己换钱,是我主动提出的。 我清楚自己没有明星名模的颜值,更提供不了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情绪价值。 我有的是几件在全国大奖赛获奖的作品,侥幸的盼着同样是设计师出身的他给我一点同情,让我能救救父亲。 他爽快的同意,让我屈辱和意外。 我以为他会让我做情妇,但没想到他要和我结婚。 婚礼仓促得像一场荒诞剧。没有教堂草坪,没有亲朋祝福,地点是陈家隐秘的半山别墅。 但是所有新闻媒体都发出了“翔宇集团总裁今日大婚”的消息,没有照片,更没有关于我的介绍。 落地窗外是城市璀璨的灯火,窗内,稀稀拉拉、衣着考究却表情淡漠的宾客,眼神像冰冷的探照灯。空气里昂贵香槟与雪茄的味道,混合着无声的审视。 我穿着自己改制的婚纱——一件租来的过时款,被我拆掉蕾丝,收紧腰线,用薄纱重塑肩袖,月光般流淌。 胸口别着一朵熬了两夜手作的白缎玫瑰,是我破碎设计师梦的最后倔强。 水晶吊灯下,那些目光像针。 “为了钱救父,好个花瓶……” “能上位结婚,有手段啊……” “嫩是嫩,不知能新鲜几天……” 腰线勒得我窒息,高跟鞋像刑具。我挺直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熟悉的痛维持僵硬笑容。 陈翔宇在角落阴影里,正与人低语,侧脸线条冷硬,仿佛这场因他而起的喧嚣与他无关。 他看到我时,眼神依旧平淡,却突然穿过人群走来,不顾宾客目光,命令道:“转身。” 他要看婚纱的背面。那审视的目光,又让我成为拍卖品。 仪式潦草。当司仪夸张宣布“新郎可以亲吻新娘了”,陈翔宇转身,高大的阴影完全笼罩了我。 他俯身,须后水与威士忌的气息逼近,最终,一个干燥、冰凉的吻,象征性地落在我的额角。 一触即分。一个冰冷的印章,盖下了所有权。 新婚夜,我蜷缩在巨大而陌生的床上,恐惧攫住心脏,耳朵捕捉着门外每一丝声响。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门缝下的光线由亮转暗,最终沉入彻底的黑暗。 他,没有来。 第2章 囚鸟 (二) 清晨,阳光刺眼。房间奢华得像橱窗:昂贵护肤品、当季新衣、梳妆台上随意散落的黑卡。 花园的精致鸟笼里,小鸟的鸣叫格外刺耳。 管家于叔敲门,一丝不苟,声音毫无波澜:“太太,早餐在房间用,还是下楼?” 咽下精致却无味的早餐,我要些了设计用具。于叔递上时,动作精准如银行柜员。 指尖无意擦过他冰凉的白手套,他触电般缩手,马上补充:“先生交代,您有任何生活需要,都可以提。其他的,不必费心。” “其他的”三个字,轻得像叹息,却重如铁锤砸下。扮演妻子?期待温存? 婚后第七天,我依然没见到陈翔宇的影子。 别墅静得能听见尘埃落落。 我在医院和囚笼间两点一线,父亲的病情总算得到控制,但是需要长期治疗。 其余时间,我就缩在房间,对着教学视频,在昂贵的雪白画纸上涂抹混乱的线条和冲撞的色彩。 稿纸散落一地,像无人打理的荒原。 或许,我真只是他买回来的花瓶。一个昂贵、安静、摆在冰冷豪宅里的装饰品。只是这花瓶里,藏着一把淬火的刀。 后来陈翔宇偶尔回来,也多半是深夜,带着一身清冽的夜风气息或淡淡的酒气。 起初,我很怕他回来,但他从来不进入我的房间。这让我怀疑,也让我放下戒备。 手机新闻上又开始出现他和某个女明星在酒吧深夜约会的内容。 我和他之间最多的交流,就是餐桌上隔着长条餐桌的、近乎沉默的用餐。空气安静得只剩下银质刀叉偶尔碰到骨瓷碟边的轻微脆响。 他吃得不多,动作优雅而疏离,目光很少落在我身上,仿佛我只是餐厅里一件移动的装饰品。 一天深夜,我正蜷在地毯上,就着落地灯的光,用力地涂抹着一幅被反复修改、几乎快要破掉的设计图——一条造型夸张的千鸟格的裙子。 笔尖刮擦纸面,发出沙沙的噪音,像困兽的低吼。 门,无声地开了。 陈翔宇站在门口,大概是刚结束工作,西装外套随意搭在臂弯,领带也松开了些。他没有开大灯,身影在门口的光晕里显得有些模糊。 他的目光落在地毯上那些散乱的画稿上,停留了片刻。眼神很深,我看不清里面的情绪。 然后,他的视线转向我,落在我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手指关节上。 我的心开始剧烈的跳动,我害怕他继续向我走近。 “喜欢这个?”他忽然开口。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低沉,没什么温度,却奇异地少了惯常那种俯瞰蝼蚁的漠然。 我一惊,下意识地想用身体挡住那些画稿,又觉得徒劳,只能低低“嗯”了一声,声音干涩。 他没再说话,只是又看了一眼那些画稿,眼神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东西,像是……一丝遥远的共鸣?快得让我以为是错觉。 然后,他收回目光,淡淡地说:“很晚了,休息吧。” 说完,便转身带上了门,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 两天后于叔将一个厚重的、烫着优雅金色法文字母的文件袋放在我面前。 像复读机一样说:“先生说,设计这条路,容不得半分杂念。让您好好珍惜。” E**OD Paris. 巴黎高等时装设计学院。春季预科录取通知书。 指尖触到光滑的纸页,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陈翔宇要送我去巴黎?!他到底想干什么? 第3章 巴黎 (三) 我在难以置信中准备着出国需要用的手续和物品。 临行前一夜,于叔通知我去陈翔宇的书房。我忽然有些忐忑,安静地走廊里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陈翔宇陷在宽大皮椅的阴影里,看上去十分威严,像一个国王用惯常的沉默让房间的一切都看起来冷硬。 “你需要尽快学习语言,遇见困难可以打电话给我的助理,每学期的成绩单要第一时间拍照发给我。” 他身体微倾,目光锐利如冰锥: “专注课业,其他的事情不要做,不可以谈恋爱。生活起居,会安排管家阿姨照顾你,希望你值得我的投资。” 他靠回阴影,视线已落回在摊开的财报上。 “还有问题?” 我觉得喉咙发紧,低声说:“没有。” “你可以出去了。” 他目光未离报表。 我看不懂他为何要同我结婚,但是他送我去巴黎,我由衷地感激。那不仅仅是一所学校,那是所有设计生梦寐以求的圣殿。 更重要的是,我终于可以暂时逃离这所巨大、冰冷、令人窒息的金丝笼,不必再每日如履薄冰。 E**OD的课程强度大得惊人,我迎来了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语言是第一道铁幕,那些繁复的专业术语和教授快如机关枪的法语,像天书一样砸得我晕头转向。 眼前的一切和我曾经的想象完全不一样,从零开始,就像一个刚开始学习走路的孩子一样,不停地跌跌撞撞。 代表“西方时尚正统”的资深教授看着我的设计,用鄙夷的语气说: “林小姐,这些‘民俗小玩意儿’放在博物馆里或许有趣。 但这里是巴黎,是高级定制的心脏。 放在巴黎的T台上,只会显得廉价和落后。” 她的目光落在了青花瓷纹样的立体刺绣上,法语带着刻意的清晰,确保每个音节都像冰锥刺入我的耳膜。 廉价?落后?血液瞬间冲上头顶。我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陷掌心,才勉强压下冲到嘴边的怒吼。 那些被珍视的纹样,承载着家乡匠人指尖温度的文化瑰宝,在她口中成了可笑的杂耍道具! 我谦和地对她说了声:“谢谢”。 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复仇火焰在胸腔里轰然点燃。反驳与离开只能让坏人得逞。我感谢的是,我能在这里学习,然后我要用我学到的东西狠狠地复仇!只有这样才能真正狠狠打脸那些自以为是的高贵。 孤独又沉默的我除了吃饭睡觉,所有的时间都泡在图书馆、工作室和语言中心。 把自己榨干又如何?尊严与自由从来都只能靠自己的努力去争取!我的嗓子因为大量练习法语跟读而嘶哑,手指在与缝纫机的博弈中贴满创可贴,我已经能比图书管的管理员更快地找到书籍。 我像一头沉默而饥饿的困兽,疯狂吞噬着一切知识和技术,想打破文化的壁垒,眼中只有那最终的目标——成功,闪耀的、压倒性的成功! 可是即便如此,第一学期的成绩还是不尽如人意。 陈翔宇愤怒地打来电话: “你是个废物么?你是去丢脸的么?这样的成绩你还有脸发来!”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心脏。委屈的泪水瞬间决堤,模糊了眼前的设计稿,我死死咬着下唇,不让哽咽泄出半分。 “如果你下个学期还是一样,就不要留在那里了”,他直接挂断了电话。 哭?没有资格!我抓起被泪水打湿的稿纸,狠狠揉成一团,又猛地展开,用更重的力道在上面划下新的线条。 就算把自己累死,我也要证明自己。尊严与自由,在此刻只能靠我自己去争取! 我开始学会拆解目标,摒弃掉茫然与愤怒。在每件作品的准备初期多了更多思考和时间上的细致规划。 每一次攻克一个技术难点。 每一次得到教授一句简短的“Pas mal”(还不错)。 每一次看到自己设计的雏形在模特身上立起来,那种纯粹的、源于创造的快乐,都让我真切地感受到——我在活着,作为林曼活着。 只有站在顶峰,才有资格定义规则,才有力量回敬所有轻蔑! 当我的名字终于出现在A级名单上,曾经“西方时尚正统”的资深教授也皱着眉不得不吐出“Pas mal… intéressant”(还不错…有点意思)。 我极其有礼貌地看着她笑,然后很快转身,因为眼泪已经堆满眼底。 我跑到楼下一边哭一边走,一边激动地将作品的照片和成绩单拍照发给陈翔宇。 刺耳的刹车声,玻璃碎裂的尖啸,我的眼前一黑,很快失去意识。 我以为我死了,醒来时却躺在了巴黎一家冰冷的医院里。 麻药退去后,右腿传来钝痛,医生说要三个月才能正常行走。 陈翔宇的电话在术后第二天响起。 "会影响毕业设计吗?"他的声音像在审阅合同。 "不会。"我盯着雪白的天花板,"轮椅也能工作。" 一个人若想真正站起来,只能靠自己的骨头硬撑。 陈翔宇安排了护工和特批的工作室权限,像在修复一件瑕疵品。复健时我疼得发抖,却坚持每天去工作室。教授劝我延期,我摇头拒绝。 几天后我收到了陈翔宇的快递。打开,里面是一盒顶级的、光泽如水的中国刺绣丝线——正是我毕业设计清单上最难寻的材料。 我捏着丝线突然笑了。他从不问我疼不疼,却记得我设计需要的每根线。 护士看见我的眼泪,轻声问:"很痛吗?" 我摇摇头。 就算逃到巴黎,无形的丝线似乎仍在。 我恨足了这被控制的冷血人生,但是我也看见了照亮自己的光。 眼泪像决堤的海水而出,我忍不住身体的抖动。 不管遭遇了多少孤独屈辱甚至不幸,至少我还活着,活着并且离梦想又近了一步。 第4章 吻 (四) 毕业设计展是一场盛大的加冕礼。 当水墨留白的西装在聚光灯下仿佛呼吸,青花瓷裂纹幻化成铆钉的轨迹,苏绣的柔媚花纹点缀在夸张的廓形,光影之间是雷鸣般的掌声。 这是我的作品,这是颠覆性的东方美学革命,她正以惊心动魄的张力,重新定义“高级”。 当我的名字“Lin Man”被主持人清晰洪亮地念出,伴随着“最佳设计新锐”的法语后缀响彻整个展厅时,聚光灯猛地打在我身上,灼热得几乎令人眩晕。 那一刻,血液在血管里奔涌轰鸣。 我站在台前,目光扫过台下模糊的人脸,下意识地,在某个角落搜寻。 他没有来。只有旁边天鹅绒包裹的座位上,安静地躺着一支被遗忘的、包装精美的白玫瑰。 它孤零零地躺在那里,花瓣在强光下泛着冷冽的、近乎透明的光泽,像一则苍白的墓志铭,无声地祭奠着那个被金钱买断、名为“陈太太”的虚妄身份,以及这场交易中所有被牺牲的、尚未完全死透的期待。 心口,那刚刚被荣誉和喜悦填满的地方,像是被那支孤零零的白玫瑰轻轻扎了一下,泛起一丝微凉的失落,但很快被更大的浪潮淹没。 镁光灯疯狂闪烁,捕捉着这个新锐设计师加冕的瞬间。 我扬起头,对着镜头,露出一个无可挑剔、属于设计师林曼的笑容。属于我的时代,才刚刚开始。 庆功宴设在巴黎一家顶楼餐厅,落地窗外是整个城市璀璨的星河。 陈翔宇还是来了。 他依旧是一身挺括得没有一丝褶皱的深色西装,剪裁利落如刀锋,在满场衣冠楚楚、刻意张扬着喜悦的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的沉稳与疏离。 他没有走向人群的中心,没有接受任何显而易见的恭贺,甚至刻意避开了追光灯般聚焦的目光。 他来得有些晚,步履从容却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倦意,径直走向最角落一处被巨大绿植半掩的沙发区,将自己沉入那片相对幽暗的光影里。 侍者无声地奉上威士忌。他修长的手指接过剔透的方杯,琥珀色的液体包裹着晶莹的冰块。 在这喧闹的背景音里,奇异地切割出一小片属于他的、带着冷感的寂静空间。 他陷在柔软的沙发里,目光穿过晃动的人影、飘浮的雪茄烟雾和璀璨的水晶吊灯,精准地、沉沉地落在我身上。 那目光不再是初遇时的审视评估,也非婚礼上的冰冷俯瞰,更像是在凝视一件……终于淬炼完成、光华夺目,却已脱离掌控的稀世珍宝。 复杂难辨的情绪在他深潭般的眼底无声翻涌,最终沉淀为一种深沉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疲惫的注视。 他喝得比平时多,动作依旧优雅,但眼神深处,那份惯常的、掌控一切的精明似乎被酒精溶解了些许,透出一种少见的、近乎脆弱的东西。 宾客退去,我揉了揉有些发僵的嘴角,走向那个角落。 “陈先生,谢谢你能来”,我端着香槟站在他面前。这句谢谢,是真心的。没有他最初的、冰冷的“投资”,就没有今天的我。 陈翔宇抬起头,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因为酒意而显得不那么锐利,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他看着我,看了很久,久到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滞了。 他忽然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极淡、极短暂、几乎算不上是笑容的弧度。 他微微倾身向前,滚烫的呼吸带着浓烈的威士忌气息,猝不及防地喷洒在我的耳廓和后颈敏感的皮肤上,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知道为什么选你吗?”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磨过粗粝的石头,带着浓重的醉意,每一个字都像滚烫的烙印。 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端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他没有等我回答,视线仿佛穿透了时空,落在我身后某个虚空的点上,带着一种遥远的、近乎自语的恍惚。 “在集团的实习生里你的作品最有特点,你的眼神里满是野心与倔强,就像一团火” 他顿了顿,似乎在努力搜寻着准确的词句,酒精让他的思维有些迟滞。 “卖身救父,你敢想敢做。”他的声音里有些笑意。 他的描述瞬间将我拉回到那个充满绝望和消毒水味道的午后。屈辱和挣扎的记忆汹涌而来。 “后来……婚礼上……”他低沉的声音继续着,目光重新聚焦,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热度,穿透了我精心修饰的妆容和设计师的光环,直直看向灵魂深处。 “你穿着自己改的那件婚纱……站在灯下……明明怕得要死,手指都在抖……可你却认真的用白色素缎手作了一朵玫瑰花放在胸口。” 他微微眯起眼,像是在回味某个珍贵的画面,喉结滚动了一下。 “当我在你房间,看见你用画稿发泄情绪时,我就看到了你的今天”,他的语气带着一种笃定与成功的喜悦。 那簇他当年看到的火,被他用金钱和冷酷亲手推入更广阔的天地,如今早已燎原,烧尽了曾经所有的怯懦和依附。 这份胜利让我长久以来的压抑喷薄而出。 我迎着陈翔宇带着醉意和复杂情绪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 以我现在的成绩,终于可以不再依赖他的钱。 然后,在他深沉的目光注视下,我踮起脚尖。带着香槟气息的、微凉的唇,精准地、不容置疑地印在了他微微滚动的喉结上。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瞬间的僵硬,喉结在我唇下猛地一紧。 “陈先生,”我的唇并未立刻离开,气息拂过他敏感的皮肤,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沙哑的、燃烧的魅惑,“现在,那火烧得更旺了。” 我微微拉开一点距离,抬眼望进他骤然变得深不见底、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眸里,清晰地吐出后半句: “您……要亲自试试吗?” 陈翔宇瞳孔骤缩,那深潭般的眼底瞬间掀起了飓风。他没有动。像一尊被突如其来的岩浆冲击的冰冷雕像。 那一晚,成了我和陈翔宇之间一道清晰的分水岭。第二天,他的助理给我送来了离婚协议和空白支票,还有一张他手写的字条:“你自由了。” 第5章 真相 (五) 陈翔宇彻底消失在我的世界里。没有电话,没有微信,连他助理那例行公事般的问候也杳无音讯。 仿佛那晚顶楼餐厅角落里的对峙和那个滚烫的吻,从未发生过。 他像一片投入深海的冰,无声无息地融化了。 起初,这种彻底的“消失”甚至让我感到一种扭曲的轻松。终于,我们之间那笔由金钱和绝望开始的交易,似乎走到了尽头。 然而,每当深夜独自回到冰冷的酒店套房,疲惫如潮水般涌来时,心底某个角落总会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空茫。 我决定回国。 父亲的身体因长期治疗,出现了一些副作用,依然不太乐观。但只要父亲还在,就是我最大的慰藉。 在国潮正以磅礴之势席卷全球的态势下,我推出了一系列新中式美学作品,再次掀起了属于“林曼”的浪潮。 站在自己明亮宽敞的国内工作室里,窗外是鳞次栉比、充满活力的都市天际线,一个念头却像细小的藤蔓,在事业版图稳固的间隙,悄然探出: 陈翔宇。 他给了我E**OD的入场券,铺平了通往顶尖设计师的道路。我本以为他会让我学成后回到翔宇集团工作,算是对他的报偿,可是他却在我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他为什么不直接资助我出国?反而一定要让我戴上“陈太太”这个屈辱又沉重的头衔,又让我在那座金丝笼里窒息那么久? 我带着这些疑问回到了曾经的别墅,陈翔宇依然在他的书房等我。 这次陈翔宇没有坐在象征权力的书桌后,而是背对着门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下着大雨,玻璃上模糊地映出他挺拔却显得异常孤寂的身影。 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衬衫,转过身时望向我,“你来了?”他示意我在沙发上坐下。 “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你去巴黎?为什么不准你懈怠,不准你恋爱?”他灼热的目光像烙铁一样钉在我的脸上,不再是审视,而是某种绝望的逼视。 “因为那条路,我走过。走到一半……”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多年的愤懑和自我厌恶,在滚滚雷声中炸开:“我把它卖了!” “二十多岁,我跟你现在差不多大!我有才华,有野心,也有……”他闭上眼,仿佛被回忆的尖刺狠狠扎中。 “也有一个梦想去米兰深造,还有一个想一同创立独立品牌的女朋友!那时候穷,可骨头是硬的! 然后呢?一个能让我一步登天的机会摆在了面前——娶一个能给我一切的富家千金!” 他嘴角扯出一个极度扭曲、近乎狞笑的弧度,充满了自嘲和鄙夷。 “当我看见我的老师因为财力不足买不起昂贵的布料,和其他人共用逼仄的工作室时,我选择了和富家千金结婚! 像扔掉一件旧衣服一样,扔掉了未完成的学业,扔掉了最真实的感情,戴上了最虚伪的面具!我得到了什么?”他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像濒死的野兽在喘息。 “钱?地位?还是一堆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的说着我是个上门总裁?”他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 他用绝望的眼神望向我,然后接着说: “你和我一样热爱设计,拥有才华。不同的是,你没有在我搭建的金丝笼里迷失自己。 你坚持在房间里学习,延续设计,这使我非常欣慰。所以,我果断送你去巴黎进修。 我曾经以为,我拥有了钱就能把服装设计做到顶峰。 实际上金钱截断了所有的灵感,创意,进取。一切唾手可得时,便很难再有意志向前。 我在金钱中渐渐迷失了目标,最后迎来的是衰老的安逸与麻木。 名与利这样的东西,对于职业设计师而言简直是一种侮辱。设计应该是独立的,自由的。 所以我要你去认真经历一个成功服装设计师该经历的一切!” “那你为什么一定要和我结婚,不直接资助我?”我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静,指尖却深深陷进掌心。 “我不需要什么资助大学生的美名,我和你结婚是交易。交易就是按着条款办事,我作为甲方,拥有最终的决策权,这就可以了。”他的声音重新冻结成那种毫无温度的平板。 “我不相信爱情,更不相信婚姻。爱情这种东西会让人盲目,会变成阻挡人进取的绊脚石。没有钱,那些所谓的‘爱情’还会主动靠近我吗? 那么多女人爱钱,却偏要跟我谈爱情,然后再算计着和我结婚分割财产。 女人是我生活的调剂,我根本无心和她们谈爱情,更不用说金钱。所以我和你结婚,让她们少做点关于成为陈太太的梦。” 他的声音重新恢复成那种熟悉的、毫无温度的平板,仿佛刚才那场灵魂的撕裂从未发生。 他转过身,再次面向窗外无边的黑暗暴雨,背影僵硬如铁。 “翔宇集团,就是金钱给我堆砌的囹圄。而你凭借着自己的才华,拥有了尊严和自由。去做个好的服装设计师,不要失去珍贵的创造力。以后……不要再回来了。”最后一句,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重得如同墓碑落下。 书房里,只剩下震耳欲聋的雨声,和我被这残酷真相冲击得一片空白的心跳声。空气里,雪茄的余烬混合着一种名为“幻灭”和“沉重救赎”的气息,冰冷刺骨。 我将那张始终空白的支票轻轻放在冰冷的茶几上,转身离开。 第6章 自由 (六) 父亲的离去,像一把锋利的刻刀,猝不及防地在我刚刚稳固的世界上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缝隙。 这道缝隙里没有光,只有无尽的黑与冷。 铅灰色的天空低垂,雨丝细密而冰冷,无声地织就一张巨大的、哀伤的网。 我穿着一身素黑,没有眼泪。 眼眶干涸得像龟裂的河床,所有的水分仿佛都在得知噩耗的那一刻,被巨大的空洞瞬间抽干蒸发。 脑海里反复闪回的,却是父亲躺在病床上,即使被病痛 折磨得瘦骨嶙峋,仍努力对我露出的、那带着暖意的、宽慰的笑容。 这笑容如今成了最残忍的倒刺,每一次回想,都狠狠扎进心口那道缝隙,让它撕扯得更深、更宽。 透过这道不忍直视的缝隙,我看到了当初那个绝望交易的冰冷底色。 在巴黎的拼命挣扎、在纽约的奋力搏杀,在死亡的绝对寂静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而徒劳。 一种无声的、巨大的钝痛充斥着胸口,充满了对命运无情的嘲讽。 我拥有了曾经梦寐以求的一切:睥睨世界的自由、如日中天的事业、令人艳羡的财富与声名…… 可这一切,父亲都看不见了! 支撑我一路披荆斩棘、浴血奋战的那根最核心的支柱,轰然倒塌。 我的世界,在父亲呼吸停止的瞬间,就已彻底崩坍,徒留一片废墟。 雨丝落在脸上,冰冷刺骨。我抬手抹去,却怎样都擦不去那无尽的潮湿。无力与空洞让我忍不住放声大哭。 雨水混杂着泪水,冲刷的不仅是悲伤,更是对生命脆弱本质的骤然顿悟,以及那被成功光环暂时遮蔽的、深不见底的孤独。 原来,金丝笼外,并非全然的天高海阔;挣脱了有形的束缚,灵魂深处那因失去而生的空洞,同样是一种囚禁。 我在工作室里呆呆地坐着,周围的黑暗与内心混成一片。 昂贵的面料、未完成的设计稿散落一地,如同废墟。窗外的日升月落失去了意义,时间仿佛凝固在父亲离去的那个瞬间。 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内心破碎的轰鸣混成一片,吞噬着残存的意识。 某天,一份没有署名的快递被放在门口。 拆开,里面竟是我在陈家别墅那段囚鸟岁月里留下的一些旧画稿。纸张已经泛黄,带着陈年的气息。 我麻木地翻动着,直到指尖触碰到一张边缘磨损、几乎快要破掉的草图——那条造型夸张、线条狂野、充满了撕裂感的千鸟格裙子! 它像一个封印着旧日灵魂的符咒,瞬间击中了此刻行尸走肉的我。 当年在那座冰冷的金丝笼里,被压抑的愤怒、不甘和对自由的渴望,正是通过这狂乱的线条倾泻在纸上。 这夸张的造型,凝聚着当年那个绝望女孩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挣脱的力量! 心口那道冰冷的缝隙仿佛被什么东西猛地灼烫了一下。 父亲燃烧自己,守护我长大,何曾是为了换取我日后在功名簿上的辉煌? 他所期盼的,不过是他的女儿平安幸福。 无论被命运抛掷到何处,都能在废墟之上,找到重新站立的支点,用那双被泪水冲刷过的眼睛,继续去捕捉生命的光亮! 这剜心蚀骨的永失,这渗透骨髓的冰冷剧痛……它绝不能是我灵魂的终点站,不能是沉沦的泥沼! 等着天亮,不如自己去淬火发光! 上海外滩秀场后台,空气紧绷。 我的指尖拂过肩头礼服上振翅的银鸟刺绣——这是我的新品“飞鸟”系列的灵魂。 它不仅仅象征着挣脱与自由,更镌刻着在风雨雷电中依然扇动羽翼的坚持。 每一针一线,都缝进了这三年来的血泪、挣扎,以及那场冰冷葬礼后沉淀下来的、更加坚硬的内心。 前台,灯光变幻。古老的编钟余韵与现代电音低沉碰撞,营造出时空交错的磅礴感,模特们鱼贯而出。 丝绸上的千年暗纹,如同隐秘的时光河流,流淌在利落现代的剪裁之中。 一枚枚中式盘扣,被巧妙重塑,化作指向天空的飞行图腾。 宽大的裤摆随风扬起,如同展开的翅膀,带着挣脱束缚的渴望。 每一件作品都像一只只浴火重生的飞鸟,带着焚尽过往的决绝与向死而生的勇气,义无反顾地冲向更高远、更未知的天地! 掌声如同海啸般轰鸣着席卷整个大厅,经久不息,快门闪烁的刺目白光连成一片浩瀚的、沸腾的银河! 谢幕后,我走向休息室。门边,一个巨大却异常克制的花篮让我停住了脚步。 白蝶兰脆弱的花瓣在灯光下泛着冷调的光泽,缠绕着几枝苍劲冷硬的深色枯枝,组合出一种极致华丽又极致孤寂的美感。 角落里的黑色卡片仅印冷硬Logo——翔宇集团。无署名,无祝福。 我的目光越过花篮,投向落地窗外。 陆家嘴灯火璀璨如通天之林,更广阔的夜空在上方铺展。 翔宇?这名字曾是我命运转折的冰冷坐标。 如今,这束花篮不过是那个坐标投射来的最后一道影子,一次体面而冰冷的致意,如同尽职的观众奉上一张昂贵的“门票”。 而我,早已飞越那片天空。 我推开窗,暖风裹挟江水气息涌入,吹拂肩头银鸟,也涤尽过往尘埃。 窗外,极高的夜空中,一只真正的、不知名的夜鸟,舒展着黑亮如缎的羽翼,以一种沉默而决绝的姿态,毫不犹豫地向着更高远、更深邃的宇宙深处飞去。 它的身影在璀璨的城市灯火之上,在浩瀚的星海背景中,只是一个转瞬即逝的小小黑点,很快便了无痕迹,彻底融入了无垠的自由。 我闭上眼,深深呼吸着这自由无羁的空气。 天高海阔,再无樊笼。 我的翱翔,才刚刚启程。 (已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