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父亲的离去,像一把锋利的刻刀,猝不及防地在我刚刚稳固的世界上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缝隙。
这道缝隙里没有光,只有无尽的黑与冷。
铅灰色的天空低垂,雨丝细密而冰冷,无声地织就一张巨大的、哀伤的网。
我穿着一身素黑,没有眼泪。
眼眶干涸得像龟裂的河床,所有的水分仿佛都在得知噩耗的那一刻,被巨大的空洞瞬间抽干蒸发。
脑海里反复闪回的,却是父亲躺在病床上,即使被病痛
折磨得瘦骨嶙峋,仍努力对我露出的、那带着暖意的、宽慰的笑容。
这笑容如今成了最残忍的倒刺,每一次回想,都狠狠扎进心口那道缝隙,让它撕扯得更深、更宽。
透过这道不忍直视的缝隙,我看到了当初那个绝望交易的冰冷底色。
在巴黎的拼命挣扎、在纽约的奋力搏杀,在死亡的绝对寂静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而徒劳。
一种无声的、巨大的钝痛充斥着胸口,充满了对命运无情的嘲讽。
我拥有了曾经梦寐以求的一切:睥睨世界的自由、如日中天的事业、令人艳羡的财富与声名……
可这一切,父亲都看不见了!
支撑我一路披荆斩棘、浴血奋战的那根最核心的支柱,轰然倒塌。
我的世界,在父亲呼吸停止的瞬间,就已彻底崩坍,徒留一片废墟。
雨丝落在脸上,冰冷刺骨。我抬手抹去,却怎样都擦不去那无尽的潮湿。无力与空洞让我忍不住放声大哭。
雨水混杂着泪水,冲刷的不仅是悲伤,更是对生命脆弱本质的骤然顿悟,以及那被成功光环暂时遮蔽的、深不见底的孤独。
原来,金丝笼外,并非全然的天高海阔;挣脱了有形的束缚,灵魂深处那因失去而生的空洞,同样是一种囚禁。
我在工作室里呆呆地坐着,周围的黑暗与内心混成一片。
昂贵的面料、未完成的设计稿散落一地,如同废墟。窗外的日升月落失去了意义,时间仿佛凝固在父亲离去的那个瞬间。
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内心破碎的轰鸣混成一片,吞噬着残存的意识。
某天,一份没有署名的快递被放在门口。
拆开,里面竟是我在陈家别墅那段囚鸟岁月里留下的一些旧画稿。纸张已经泛黄,带着陈年的气息。
我麻木地翻动着,直到指尖触碰到一张边缘磨损、几乎快要破掉的草图——那条造型夸张、线条狂野、充满了撕裂感的千鸟格裙子!
它像一个封印着旧日灵魂的符咒,瞬间击中了此刻行尸走肉的我。
当年在那座冰冷的金丝笼里,被压抑的愤怒、不甘和对自由的渴望,正是通过这狂乱的线条倾泻在纸上。
这夸张的造型,凝聚着当年那个绝望女孩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挣脱的力量!
心口那道冰冷的缝隙仿佛被什么东西猛地灼烫了一下。
父亲燃烧自己,守护我长大,何曾是为了换取我日后在功名簿上的辉煌?
他所期盼的,不过是他的女儿平安幸福。
无论被命运抛掷到何处,都能在废墟之上,找到重新站立的支点,用那双被泪水冲刷过的眼睛,继续去捕捉生命的光亮!
这剜心蚀骨的永失,这渗透骨髓的冰冷剧痛……它绝不能是我灵魂的终点站,不能是沉沦的泥沼!
等着天亮,不如自己去淬火发光!
上海外滩秀场后台,空气紧绷。
我的指尖拂过肩头礼服上振翅的银鸟刺绣——这是我的新品“飞鸟”系列的灵魂。
它不仅仅象征着挣脱与自由,更镌刻着在风雨雷电中依然扇动羽翼的坚持。
每一针一线,都缝进了这三年来的血泪、挣扎,以及那场冰冷葬礼后沉淀下来的、更加坚硬的内心。
前台,灯光变幻。古老的编钟余韵与现代电音低沉碰撞,营造出时空交错的磅礴感,模特们鱼贯而出。
丝绸上的千年暗纹,如同隐秘的时光河流,流淌在利落现代的剪裁之中。
一枚枚中式盘扣,被巧妙重塑,化作指向天空的飞行图腾。
宽大的裤摆随风扬起,如同展开的翅膀,带着挣脱束缚的渴望。
每一件作品都像一只只浴火重生的飞鸟,带着焚尽过往的决绝与向死而生的勇气,义无反顾地冲向更高远、更未知的天地!
掌声如同海啸般轰鸣着席卷整个大厅,经久不息,快门闪烁的刺目白光连成一片浩瀚的、沸腾的银河!
谢幕后,我走向休息室。门边,一个巨大却异常克制的花篮让我停住了脚步。
白蝶兰脆弱的花瓣在灯光下泛着冷调的光泽,缠绕着几枝苍劲冷硬的深色枯枝,组合出一种极致华丽又极致孤寂的美感。
角落里的黑色卡片仅印冷硬Logo——翔宇集团。无署名,无祝福。
我的目光越过花篮,投向落地窗外。
陆家嘴灯火璀璨如通天之林,更广阔的夜空在上方铺展。
翔宇?这名字曾是我命运转折的冰冷坐标。
如今,这束花篮不过是那个坐标投射来的最后一道影子,一次体面而冰冷的致意,如同尽职的观众奉上一张昂贵的“门票”。
而我,早已飞越那片天空。
我推开窗,暖风裹挟江水气息涌入,吹拂肩头银鸟,也涤尽过往尘埃。
窗外,极高的夜空中,一只真正的、不知名的夜鸟,舒展着黑亮如缎的羽翼,以一种沉默而决绝的姿态,毫不犹豫地向着更高远、更深邃的宇宙深处飞去。
它的身影在璀璨的城市灯火之上,在浩瀚的星海背景中,只是一个转瞬即逝的小小黑点,很快便了无痕迹,彻底融入了无垠的自由。
我闭上眼,深深呼吸着这自由无羁的空气。
天高海阔,再无樊笼。
我的翱翔,才刚刚启程。
(已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