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箱门上那张小小的便利贴速写,像一枚滚烫的烙铁,狠狠烫进了秦阳的视网膜深处。
潦草的线条勾勒出一个男人蜷缩的侧影——身体微微前倾,手臂下意识地抬起,形成一个笨拙却固执的保护姿态。那轮廓如此熟悉,熟悉到让他心脏瞬间停跳!右下角那个力透纸背的签名:“秦阳”,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他所有混乱不堪的防御!
季夏画的。
画的是他。是他刚才在诊所里,那个笨拙地、试图按住“台风”肩膀的瞬间。
秦阳猛地转过头,脖子发出僵硬的咔哒声。视线越过诊所刺目的白炽灯光,越过冰冷的墙壁,死死钉在那个靠在角落、低垂着头、沉默得像块顽石的男人身上。
季夏。
是他!那个蜷缩保护的姿态!是他!
一股无法形容的、带着毁灭性冲击力的洪流,瞬间冲垮了秦阳摇摇欲坠的精神堤坝!不是愤怒,不是羞愧,不是之前被撕开伪装的恐慌。是一种更深、更原始的震动——一种被“看见”的惊骇,一种被那支冰冷画笔精准捕捉了最狼狈、最无措、最不像“秦阳”那一刻的恐怖!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葡萄糖液滴落的嘀嗒声、远处街道模糊的车流声、甚至他自己的心跳声——都像被按下了静音键。只有视网膜上那张小小的、潦草的速写,在疯狂地放大、旋转,每一个歪扭的线条都像在无声地嘲笑他:看,这就是你!那个在恐慌和无力中,试图抓住一点什么的可怜虫!被季夏看到了!被季夏画下来了!
他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胃里翻江倒海。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重重跌坐回冰冷的塑料椅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双手死死抓住座椅边缘,指关节用力到泛白,手背上青筋如同盘踞的蚯蚓般凸起。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T恤,黏腻冰冷。
“秦先生?你还好吗?” 苏怀瑾温和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丝关切的询问。
秦阳毫无反应。他的眼神空洞地大睁着,焦距涣散,死死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那里正悬浮着那张该死的速写,正用无声的线条对他进行着最残酷的凌迟。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如同破旧风箱的嘶鸣,沉重而艰难,带着一种溺水般的窒息感。额角的冷汗大颗大颗地滑落,沿着紧绷的下颌线,滴落在紧抓着座椅、用力到颤抖的手背上。
诊所明亮的灯光,此刻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刺得他眼睛生疼。空气里消毒水的气味变得无比浓烈、刺鼻,混合着信息素的甜腻,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混合气息,疯狂地涌入他的鼻腔,直冲大脑。他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感从胃底翻涌上来,喉咙被堵住,发出压抑的干呕声。
季夏依旧沉默地靠在墙边。苏怀瑾的询问和秦阳那边传来的、压抑而痛苦的动静,似乎都被他隔绝在一层无形的屏障之外。他低垂的眼睫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浓重的阴影,目光落在自己缠着污秽纱布的右手上。纱布边缘,因为刚才在诊所里护着“台风”的动作,又洇开了一小片新鲜的、更深的暗红色。指尖上干涸的赭红颜料和白色药粉,在灯光下如同凝固的污血,丑陋地附着着。
他没有看秦阳,甚至没有朝那个方向转动一下眼珠。仿佛那个正在经历无声崩溃的男人,与他毫无关系。他只是看着自己的手,看着那片不断扩大的暗红,感受着纱布下伤口被牵动后传来的、一阵阵尖锐而清晰的刺痛。这痛感,像黑暗中唯一的坐标,让他得以确认自己还在这具躯壳里,没有被那片意识深处的深蓝彻底吞噬。
“台风”在观察笼里发出细微的鼾声,小小的身体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葡萄糖液一滴,一滴,缓慢地注入它小小的身体。
苏怀瑾的目光,在陷入无声崩溃的秦阳和沉默如石的季夏之间,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个来回。她的表情依旧沉静专业,只是那双清澈眼底深处的微澜,似乎更深了一些。她没有再追问秦阳,只是对一旁的助手低声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便转身走向配药室,留下诊室里凝固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时间在无声的崩溃和冰冷的沉默中,被拉扯得无比漫长。每一秒都像是灌满了铅。
不知过了多久,苏怀瑾拿着一个装有处方猫粮和药物的袋子走了出来。“台风”情况稳定了,可以带回家静养观察。”她的声音打破了沉寂,目光落在离她较近的季夏身上,“回去后按说明喂食,有任何异常随时联系诊所。”
季夏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接过袋子,动作有些僵硬。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下头。
苏怀瑾的视线,再一次落在他那只缠着脏污纱布、渗着新鲜血迹的手上。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递过去一张诊所的名片,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关切:“伤口……最好还是处理一下。如果需要帮助,可以找我。” 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名片上印着的“心理咨询”小字。
季夏接过名片,指尖冰凉。他看了一眼,便将那张小小的卡片塞进了裤袋深处,动作带着一种无声的拒绝。
秦阳依旧瘫坐在椅子上,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直到季夏抱着被重新裹在卫衣里、还在昏睡的“台风”,走到他面前停下,他才像被惊醒般,猛地抬起头。
他的脸色依旧惨白,眼神涣散,额发被冷汗浸透,黏在额角,显得异常狼狈。他看着季夏,看着季夏怀里的小猫,又看看季夏那只染血的、污秽的手,眼神里充满了惊魂未定的茫然和一种更深的、难以言喻的恐慌。冰箱门上那个蜷缩的保护姿态,如同鬼魅般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走。”季夏的声音依旧沙哑冰冷,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只是一个指令。
秦阳像被无形的线操控着,僵硬地、手脚并用地从椅子上爬起来。他抓起丢在旁边的车钥匙,脚步虚浮地跟在季夏身后,走出了诊所温暖的灯光,重新投入深夜冰冷的空气里。
回程的车开得异常沉默,甚至有些……迟缓。
秦阳握着方向盘的手,不再像来时那样青筋暴起、带着毁灭一切的蛮横。他的手在微微颤抖,指尖冰凉。他开得很慢,每一次转弯都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迟疑,眼神空洞地盯着前方被车灯照亮的路面,却又仿佛穿透了路面,看到了别的什么东西——诊所冰冷的塑料椅,冰箱门上那张潦草的速写,季夏那只染血的、按在“台风”后腿上的手……无数混乱的碎片在他脑海里疯狂冲撞、旋转。
车厢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只有“台风”在季夏怀里发出的微弱鼾声,证明着一点微弱的生机。
季夏抱着小猫,侧脸对着车窗。窗外的城市夜景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流动的光斑。他的目光落在自己搁在膝盖上的右手。纱布上的暗红在车窗外掠过的霓虹光影下,变幻着深浅不一的色泽。指尖的刺痛感,伴随着引擎低沉的轰鸣,持续不断地敲打着他的神经。
车终于驶回那条熟悉而破旧的街道,停在楼下。
秦阳熄了火,引擎的震动消失,世界瞬间陷入一种更深的寂静。他坐在驾驶座上,没有立刻下车,双手依旧紧握着方向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低着头,湿漉漉的黑发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紧绷的下颌线显示出他内心剧烈的挣扎。诊所里的崩溃,冰箱门上的速写,季夏那只染血的手……所有的一切都像沉重的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他需要一点东西,一点能让他从这灭顶的窒息感中挣脱出来的东西……他的手指神经质地蜷缩着,下意识地摸向副驾驶座前方的储物格——那里通常放着他的烟。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储物格按钮的瞬间——
“药。”
一个冰冷、沙哑、毫无情绪的声音,在死寂的车厢里突兀地响起。
是季夏。
他没有看秦阳,依旧侧脸对着窗外。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刺破了粘稠的沉默。
秦阳的动作猛地僵住!摸向储物格的手停在半空,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头,看向副驾驶座上的季夏。
季夏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怀里抱着昏睡的“台风”。他的目光,落在车窗外被路灯照亮的地面上。那里,躺着一个被雨水打湿了一半的、棕色的、半透明的塑料药盒。药盒的盖子松脱了,歪在一边。里面的白色小药片洒出来一小半,散落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被浑浊的泥水浸染着,像一堆被遗弃的、肮脏的白色石子。
药盒上的标签在路灯下依稀可辨:
**碳酸锂缓释片**
**Lithium Carbonate Sustained-release Tablets**
**患者姓名:秦阳**
那是顾砚清傍晚带来的新药。在秦阳失魂落魄地冲进诊所时,从他慌乱中掉落的塑料袋里滚了出来,遗弃在了雨夜的街头。
季夏的目光,平静地落在那片被泥水玷污的药片上。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抬起眼,视线终于转向了驾驶座上的秦阳。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冰冷的、洞悉一切的荒芜。
他抬起那只缠着污秽纱布、渗着新鲜血迹的右手,用食指,极其缓慢地、精准地,指向车窗外那片散落在泥水里的白色药片。
他的嘴唇微微开合,吐出那个冰冷的字眼,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车厢里:
“药。”
秦阳顺着季夏手指的方向看去。
路灯昏黄的光线下,他看到了那个被遗弃的棕色药盒,看到了那些被泥水浸染、散落一地的白色小药片。那是他的药。维系他不至于彻底坠入疯狂深渊的药。此刻,像垃圾一样被丢弃在肮脏的雨水中。
他看到了药盒上自己力透纸背的签名:“秦阳”。那名字在泥水和灯光的映照下,显得异常刺目和……狼狈。
一股冰冷的寒意,混合着灭顶的恐慌和一种被彻底剥光的羞耻感,如同海啸般瞬间席卷了他!比在诊所看到速写时更甚!他猛地转回头,充血的眼睛死死瞪着季夏,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狂怒!
季夏那只缠着染血纱布、指向泥水中药片的手,像一道无声的、冰冷的审判。
秦阳的呼吸彻底停滞了。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困兽般的声音,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