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夏》 第1章 第 1 章 季夏抬起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雨丝。 那雨水带着某种沉甸甸的凉意,几乎瞬间就渗进了皮肤,一路蜿蜒向下,仿佛要冻结他早已麻木的血液。七楼天台的风像一群被激怒的野兽,撕扯着他单薄的旧T恤,每一次凶狠的撞击都让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摇晃。脚下的城市被这场突然而至的台风揉碎了、泡烂了,曾经熟悉的霓虹灯光晕开成一片片模糊浑浊的色块,在翻涌的雨幕里挣扎明灭,宛如溺水者最后涣散的目光。 脚下那道生锈的金属栏杆,冰冷而粗糙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裤料传来,像某种古老生物的鳞片。再往前半步,就是彻底的虚无。那空荡的黑暗仿佛带着某种无声的、巨大的吸力,温柔地诱惑着他疲惫到极点的灵魂。只要一步,只要轻轻向前倾一下身体,这无休无止的、浸透骨髓的沉重,这如同溺水般无法呼吸的窒息感,就能彻底结束。 他微微吸了一口气,混杂着雨水腥味和城市尘埃的空气涌入肺里,并没有带来丝毫的清醒,反而像灌满了冰冷的铅块。他抬起一条腿,动作迟缓得像生锈的机器关节,试图跨过那象征生与死界限的冰冷栏杆。 就在这时,一个滚烫的、带着强烈冲击力的物体狠狠撞在他背上。 力道大得惊人,像是被失控的卡车侧面撞上。季夏整个人完全失去了重心,被一股蛮横的力量强行从栏杆边缘拖拽回来,狠狠砸进一个同样湿透、却散发着惊人热量的怀抱里。雨水和对方身上蒸腾的热气瞬间糊了他一脸。那怀抱坚硬又滚烫,像刚从熔炉里捞出来的铁块,箍得他肋骨生疼,几乎喘不上气,耳边嗡嗡作响。 “妈的!你他妈选这种天气?!”一个暴躁的、几乎被风雨声撕裂的吼叫在他头顶炸开,每一个字都裹挟着灼人的怒气,“找死也挑个晴天行不行!这鬼高度摔下去,稀巴烂!收尸的都得骂娘!” 季夏的思维像被冻住的齿轮,艰难地转动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挣扎,手脚却软绵绵的,提不起一丝力气,如同一条被抽掉了脊骨的鱼。他费力地抬起头,试图看清这个从天而降的疯子。雨水不断冲刷着他的睫毛,视线模糊一片,只能勉强分辨出一张年轻、棱角锐利得如同刀劈斧削般的脸。湿透的黑色短发倔强地贴在额角和脸颊,雨水顺着深刻的轮廓线条不断往下淌。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吓人,像两簇在暴风雨中燃烧的野火,里面翻腾着一种近乎狂乱的愤怒和焦躁,死死地钉在他脸上。 “放开…” 季夏的声音嘶哑微弱,刚出口就被狂暴的风雨撕得粉碎。 “放个屁!” 箍着他的手臂又收紧了几分,勒得季夏眼前发黑。那陌生青年几乎是拖着他,粗暴地把他往通向楼梯间的铁门那边拽。铁门在狂风中疯狂地开合,发出刺耳欲聋的“哐当哐当”声,像是垂死巨兽的喘息。“想死?门都没有!老子家的猫还饿着肚子呢!想死也得先帮我把猫喂了!” 他的吼声在狭窄的楼梯间里激起阵阵回音,盖过了外面肆虐的风雨。 季夏完全懵了。喂猫?在这个他决定结束一切的台风夜?这逻辑荒谬得如同天方夜谭。他被动地被那股巨大的力量拖拽着,踉踉跄跄地向下走。七层楼梯仿佛没有尽头,台阶在模糊的视线里扭曲变形。青年滚烫的手掌像铁钳一样死死抓着他的胳膊,那惊人的热度透过湿透的衣服源源不断地传来,烫得他皮肤发痛,却又奇异地驱散了一丝缠绕他许久的、蚀骨的寒意。 他被半拖半拽地弄进了一辆停在楼下的破旧吉普车里。车身被雨水冲刷得锃亮,在昏暗的路灯下反射着冰冷的光。车门被粗暴地甩上,隔绝了外面大部分的风雨咆哮,只剩下沉闷的敲打车顶的声音。狭小的空间里瞬间充满了湿衣服蒸腾出的水汽、皮革腐朽的味道,还有身边这个陌生青年身上散发出的浓烈的、混合着雨水和一种说不清的、类似松节油般的气息。 引擎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咳嗽般的轰鸣,猛地发动,车子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入被暴雨淹没的街道。轮胎碾过积水,激起巨大的水墙。青年一手用力拍打着方向盘,一手暴躁地切换着电台频道,刺耳的电流噪音和断断续续的摇滚乐碎片在狭小的车厢里横冲直撞。 “操!这破路!操!这破信号!”他不停地咒骂着,声音沙哑而高亢,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无处发泄的、近乎爆炸的精力。 季夏蜷缩在副驾驶座上,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冰冷的雨水还在顺着发梢往下滴,渗进衣领,带来一阵阵寒意。可被那个滚烫手掌抓过的手臂,却残留着一种诡异的灼烧感。他偷偷地、极其小心地侧过脸,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驾驶座上的人。 侧脸的线条依旧锐利,紧绷的下颌线显示出一种强压着的烦躁。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被雨刮器疯狂摇摆才勉强撕开一道视线的道路,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亢奋的专注和一种随时可能喷发的狂躁。他开车的动作幅度很大,每一次转弯都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蛮横。季夏的目光扫过他紧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色的血管微微凸起,像盘踞的蚯蚓。 一种深切的疲惫感,混合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和荒谬感,沉甸甸地压了下来。他闭上眼,将头无力地靠在冰冷的车窗玻璃上,外面城市的流光被雨水扭曲成一片混沌的色带,飞速地向后退去。引擎的轰鸣、雨点的敲打、青年偶尔爆发的咒骂……所有的声音都渐渐模糊、拉长,沉入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再次恢复意识时,季夏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沙发上。身下的布料粗糙,带着一股淡淡的灰尘和颜料混合的气味。头顶的天花板很高,一盏造型怪异、由几根扭曲铜管构成的吊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光线并不明亮,但足以让他看清周围。 这是一个极大的开间,空间感开阔得近乎空旷,却又被塞得满满当当,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混乱的张力。目光所及,首先撞入眼帘的是占据了一整面墙的巨大落地窗。此刻窗外依然暴雨如注,密集的雨点疯狂地敲打着玻璃,将外面城市的光影彻底揉碎、晕染开,变成一片流动的、模糊的光之沼泽。 与这面冰冷通透的玻璃墙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室内的色彩和堆积物。墙壁被刷成了各种大胆甚至冲突的颜色:一大片沉郁的普鲁士蓝旁边是跳跃的明黄,一块脏兮兮的砖红紧挨着刺眼的荧光绿,像是不同情绪的碎片被粗暴地拼贴在一起。巨大的画框歪斜地靠在墙边,有些里面是完成度极高的风景或人物,笔触狂放,色彩浓烈到几乎要滴落下来;有些则只是凌乱的色块和线条,仿佛画家在盛怒或狂喜之下的宣泄。画布、颜料管、沾满污渍的调色盘、散落的炭笔、揉成一团的废稿……这些东西如同潮水退去后留下的垃圾,铺满了大片的地板,只在中间勉强清理出一条狭窄的、可供通行的走道。 空气里弥漫着复杂的气味:松节油的刺鼻、亚麻油的微腻、新木材的清香、旧纸张的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食物**的气息……它们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浓稠的、令人有些窒息的氛围。 季夏撑起身体,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开放式厨房区域。那个把他从死亡边缘拽回来的青年——秦阳——正背对着他站在灶台前。他换了一件干净的灰色背心,湿漉漉的头发似乎胡乱擦过,几缕不服帖的发丝桀骜地翘着。炉灶上的小锅里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淡淡的米香。 秦阳的动作幅度很大,带着一种不耐烦的急躁。他用力地搅动着锅里的粥,勺子刮擦锅底的声音在空旷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旁边流理台上堆放着几个超市塑料袋,里面露出几包挂面和蔬菜的轮廓。 “醒了?”秦阳头也没回,声音依旧带着那种特有的、仿佛被砂纸打磨过的粗粝感,但比在天台上少了几分狂躁的爆发力,多了点日常的、不耐烦的烟火气。他猛地关掉炉火,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季夏没应声,只是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那宽阔的脊背在背心下绷紧,肌肉的线条随着他粗暴盛粥的动作而起伏。 “粥好了,”秦阳端着一个热气腾腾、印着幼稚卡通猫图案的大碗,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把碗“咚”地一声放在沙发前的矮几上。粥水溅出来几滴,落在斑驳的旧木纹上。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季夏,那双野火般的眼睛在室内昏黄的灯光下,似乎沉淀了些许,但深处那种躁动不安的底色依旧清晰可辨。“吃。” 命令式的语气,不容置疑。 季夏的目光落在那碗白粥上。热气袅袅上升,米粒煮得恰到好处,看起来很软糯。但他胃里像塞满了冰冷的石块,沉甸甸地往下坠,没有一丝一毫进食的**。喉咙也干涩发紧。他垂下眼睫,盯着自己搁在膝盖上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此刻却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冰冷得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 沉默在弥漫。只有窗外的暴雨声持续不断地冲刷着玻璃,是这混乱空间里唯一恒定的背景音。 秦阳似乎被这沉默激怒了。他烦躁地“啧”了一声,像头困兽般在原地转了小半圈,视线扫过堆满杂物的地板,最终定格在墙角一个敞开的、巨大的黑色行李箱上。那是季夏的箱子。它孤零零地立在墙边,拉链只拉开了一半,里面的衣物叠放得整整齐齐,纹丝不乱,仿佛主人只是短暂停留,随时准备再次启程离开。箱子上方,还放着一个小小的、半透明的药盒。 秦阳的眉头猛地拧紧,眼神瞬间变得异常锐利,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猛兽。他大步走过去,带着一股骇人的气势,弯腰一把抄起那个药盒。 “这他妈什么玩意儿?”他粗暴地摇晃着药盒,里面各种颜色、形状的药片碰撞着,发出哗啦啦的脆响,像是一曲嘲讽的乐章。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在空旷的房间里激起回音,“这些糖豆子?吃了能让你飞起来还是怎么的?” 季夏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但他依旧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只是盯着矮几上那碗粥袅袅上升的热气,仿佛那热气能给他冰冷的身体带来一点点虚幻的暖意。一种熟悉的、沉重的无力感攫住了他,比在天台上时更甚。解释?辩解?在这个浑身散发着狂躁气息的陌生人面前,毫无意义。 他的沉默显然不是秦阳想要的回答。秦阳死死盯着那个药盒,眼神里的狂躁如同风暴前的低压,越来越浓重。那哗啦啦的药片碰撞声,像无数根针扎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操!”一声压抑着暴怒的低吼从秦阳喉咙里滚出。 下一秒,他猛地扬起手臂,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那个小小的药盒砸向旁边的墙壁! “砰——哗啦!” 塑料药盒瞬间四分五裂,脆弱的盒体根本无法承受这股蛮力。无数颗五颜六色的药片如同骤然炸开的烟花,伴随着碎裂的塑料片,在空气中划出混乱的轨迹,然后噼里啪啦地砸在地板上、滚进散落的画稿和颜料管之间,发出细碎密集的声响。药片四处滚落,像一场荒诞的微型雪崩,覆盖在那些狂放的色彩和凌乱的线条之上。 碎片甚至有几片溅到了季夏的脚边。 巨大的声响在空旷的画室里回荡,余音嗡嗡作响,仿佛连空气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暴力撕裂了。窗外的雨声似乎都在这一刻被短暂地压了下去。 秦阳胸膛剧烈起伏着,喘着粗气,像一头刚刚搏斗过的公牛。他站在原地,瞪着那片狼藉,眼神里有毁灭后的快意,但更深处,似乎也掠过一丝极快、快得让人无法捕捉的空茫。 季夏的身体终于动了一下。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如同被风化的岩石。他的目光越过矮几上那碗已经不再冒热气的白粥,越过秦阳剧烈起伏的背影,最终落在自己脚边不远处。 那里,躺着一块锋利的、月牙状的白色塑料药盒碎片。边缘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微光。 时间仿佛凝滞了。窗外的雨声重新占据了主导,哗啦啦地冲刷着整个世界 季夏动了。他极其缓慢地弯下腰,动作僵硬得如同生了锈的提线木偶。他伸出右手,苍白而稳定的手指,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尖锐的刃口,捏住了那块冰凉的碎片。指腹传来清晰的刺痛感 他没有停,也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沉默地、专注地,用指尖捏着那块碎片,将它探入面前那碗早已凉透的白粥里。粘稠的米粥包裹住了锋利的塑料边缘 然后,他用一种近乎仪式般的缓慢动作,开始搅拌。碎片刮擦着粗糙的瓷碗内壁,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细微又刺耳的“沙…沙…”声。白色的粥液被搅动起来,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 一下,两下 暗红色的液体,突兀地滴落 起初只是一滴,像一粒小小的、饱满的红豆,砸在米白色的粥面上,瞬间晕开一小团刺目的红晕。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更多的血珠,接连不断地从他捏着碎片的、苍白的指尖渗出来,汇聚,滴落,无声地融入那碗冰冷的白 ^O^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那只叫“台风”的姜黄色小猫,成了这巨大、混乱、色彩癫狂的画室里唯一明确的时间刻度。 它饿了,会蹭着季夏冰冷的脚踝,用细弱的叫声撕破死寂;它饱了,会蜷在季夏躺着的旧沙发一角,发出满足的呼噜,像一个微小的、持续运转的生命引擎。它的存在,是秦阳那晚在天台上嘶吼出的荒诞命令唯一的实体证明,也是这诡异“同居”关系里唯一能被清晰定义的义务。 季夏大部分时间像一尊没有生气的雕塑,陷在沙发里。窗外的暴雨早已停歇,城市在狼藉中缓慢复苏,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将漂浮着尘埃的空气切割成明暗交织的光柱,落在他苍白的脸上,也落在他右手缠绕的、渗出淡淡暗红的纱布上。那是秦阳在最初的震惊和茫然过去后,翻箱倒柜找出来的纱布和碘伏,动作依旧粗暴,带着不容拒绝的蛮力,胡乱地缠了几圈,勒得季夏指节发痛。 秦阳则像一头被困在玻璃牢笼里的困兽。他大部分时间都在那个巨大的画架前,被厚重的帆布覆盖的画作如同一个沉默的禁忌。他有时会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创作力,颜料被疯狂地挤压、甩溅在画布上,画笔刮擦的沙沙声密集如急雨,浓烈到刺鼻的松节油气味弥漫开来,混杂着他低沉的、意义不明的咒骂或哼唱。有时,他又会陷入一种焦躁的停滞,在画室里来回踱步,脚步沉重,踢开挡路的画稿或空颜料管,发出刺耳的噪音。他几乎无视季夏的存在,除了喂猫的命令和偶尔粗暴地丢过来一份外卖——通常是油腻的炒饭或者冷掉的包子。 直到那个沉闷的午后。 “台风”吃饱了猫粮,正用粉嫩的小爪子拨弄着地上一个滚落的、淡蓝色的药片。药片在木地板上打着转,发出微弱的声响。 秦阳刚从一次短暂的、焦躁的踱步中停下来,视线不经意扫过墙角季夏那个依旧敞开的行李箱。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间钉在了箱内一角——那个半透明的药盒虽然碎了,但几板被铝箔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药片,还躺在叠放整齐的衣物旁边。铝箔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一股无名火猛地窜起,比上次更甚。那冰冷的、规整的、带着化学制剂气味的药片,像是对他整个混乱、炽热、拒绝被“治疗”的世界的挑衅。 他几步冲过去,带着风声,弯腰一把抓起那几板药片,动作快得季夏甚至来不及反应。 “妈的!阴魂不散!”秦阳的怒吼在空旷的画室里炸开,震得空气嗡嗡作响。他额角的青筋暴起,眼神里燃烧着纯粹的、毁灭性的狂躁,像被逼到悬崖边缘的野兽。他高高扬起手臂,肌肉贲张,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那几板药片砸向地面! “啪!啪!啪!” 坚硬的塑料和铝箔撞击木地板的声音,清脆而刺耳,如同几声短促的枪响。铝箔破裂,里面圆形的、椭圆形的药片瞬间崩散出来,如同被惊散的白色虫蚁,在地板上疯狂弹跳、滚动,四散奔逃。淡蓝的、纯白的、浅黄的药丸,滚进画稿的褶皱里,藏进颜料管的缝隙下,甚至有几颗滴溜溜地滚到了季夏的拖鞋边。 “吃!吃!吃!就知道吃这些破玩意儿!”秦阳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指着满地狼藉的药片,对着沙发方向咆哮,唾沫星子几乎要飞溅出来,“吃这些鬼东西能把你吃成神仙?能让你不站到楼顶上去?!”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嘶哑变形,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带着灼人的痛感和失控的恐惧。 季夏的身体在秦阳冲过去抓起药片的瞬间就绷紧了。此刻,他蜷在沙发里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像被无形的鞭子抽打。他没有看咆哮的秦阳,也没有看满地滚动的药片。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缠着纱布的右手上。纱布边缘,一点暗红的血渍已经干涸变硬,像一块丑陋的痂。指尖被纱布包裹着,但那种被碎片切割的、冰冷的刺痛感,却异常清晰地顺着神经末梢传递上来,比任何时刻都更尖锐。 秦阳的狂怒还在持续,像一场无法停歇的风暴,在画室里肆虐冲撞。他烦躁地踢开脚边散落的药片,药丸撞在画架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就在这时—— 季夏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动作僵硬,像一台年久失修的机器被强行启动。他绕开地上那些滚动的药片,脚步虚浮,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径直走向那个巨大的、被帆布覆盖的画架。 秦阳的咆哮戛然而止。他像被按了暂停键,错愕地看着季夏的动作,眼神里翻腾的狂躁被一丝猝不及防的惊疑取代。他下意识地想要阻止,身体微微前倾,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喂——”,却没能吐出完整的音节。 季夏在画架前站定。他的目光平静得可怕,越过秦阳僵硬的肩膀,落在那块厚重的、沾满斑驳颜料的帆布上。那帆布像一块裹尸布,掩盖着下面不为人知的秘密。然后,他伸出了那只缠着纱布的右手。 纱布包裹下的手指,动作有些笨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指尖触碰到粗糙的帆布边缘,带着血痂的纱布摩擦着布料,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他抓住帆布的一角,用力向旁边一扯! “哗啦——” 厚重的帆布被掀开大半,卷起一阵带着颜料和灰尘气味的微风。 秦阳的瞳孔骤然收缩,仿佛被强光刺伤。他猛地倒吸一口冷气,身体像触电般弹开半步,脸上瞬间褪尽了血色,只剩下一种近乎空白的震惊和恐慌。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死死地盯着被掀开的画布。 季夏的目光,也凝固在了画布上。 巨大的画布上,没有狂野的色彩,没有抽象的线条,没有秦阳标志性的那种燃烧生命般的笔触。 只有一片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深蓝。 那是一种接近午夜、沉入海底的蓝,浓稠得化不开,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蓝色铺满了整个画布,厚重得如同凝固的深海。而在这一片令人绝望的深蓝中央,是一个小小的、用极细的白色线条勾勒出的、侧卧蜷缩的人影轮廓。那轮廓极其简单,甚至有些模糊,像沉在深海底的一块苍白礁石,被巨大的黑暗和压力包裹着,渺小、孤独、无声无息地向下坠落。 整个画面透出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的死寂感。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只有画布上那片吞噬一切的深蓝,无声地散发着绝望的寒气。 季夏的视线,缓缓地从那个蜷缩的白色人影轮廓上移开,向下移动。 在巨大的画架下方,那个不起眼的矮柜旁边,深蓝色的硬壳文件夹被彻底暴露出来。它不再只是一个角落,而是堂而皇之地躺在散落的铅笔屑和揉皱的废稿上。文件夹的搭扣是开着的。 几张边缘微微卷曲、印着医院标志和表格的纸,被抽出了一半。最上面一张,清晰地印着几行字: **姓名:季夏** **性别:男** **年龄:26** **初步诊断:重度抑郁发作(Major Depressive Disorder, Recurrent, Severe)** **……** 纸张的右下角,本该是主治医生签名的地方,字迹却异常熟悉——那是一种带着强烈个人风格的、笔画凌厉到几乎要戳破纸张的签名。 秦阳的签名。 季夏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张纸上,钉在那个被粗暴签下的、属于他的名字上。缠着纱布的右手,几不可察地颤抖起来,纱布下尚未愈合的伤口,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 秦阳的脸色惨白如纸,所有的狂躁和暴怒都在这一刻被抽空,只剩下**裸的、无处遁形的狼狈和一种被彻底撕开伪装的恐慌。他猛地别开脸,不敢看季夏的眼睛,更不敢看画布上那片他自己亲手涂抹的、象征着季夏内心深渊的深蓝。喉咙剧烈地滚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粗重而紊乱的呼吸声,在死寂的画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那只叫“台风”的小猫,似乎被这凝固的、冰冷的空气吓住了,它停止了拨弄药片的动作,缩在沙发脚边,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两个男人在巨大画布和暴露的病历前,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般僵立的身影 [烟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 第3章 第 3 章 空气凝固了。 厚重的帆布被掀开一角,垂落在地板上,卷起的尘埃在斜射进来的午后光柱里无声翻滚。那片吞噬一切的深蓝画布,那个蜷缩的白色人影轮廓,以及矮柜旁敞开的文件夹里刺眼的诊断书——这三者构成的景象,像一柄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秦阳的神经上,砸碎了他所有虚张声势的暴戾外壳。 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死灰般的惨白。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微微颤抖着。那双总是燃烧着野火般狂躁的眼睛,此刻却空洞地睁着,里面翻涌着被猝然剥开、无处遁形的狼狈和一种近乎崩溃的恐慌。他不敢看季夏,更不敢看那幅暴露在光线下的画——那幅他无数次在深夜焦躁踱步时,用近乎自虐的力道涂抹出来的、属于季夏的内心深渊。他甚至不敢呼吸,胸腔剧烈起伏着,粗重的气息在死寂中如同破旧风箱的嘶鸣。 季夏的目光,从画布上那片令人窒息的深蓝,缓缓移向矮柜上那张暴露的诊断书。他的视线,如同冰冷的探针,精准地聚焦在“患者姓名:季夏”那行打印字上,然后,死死钉在右下角那个力透纸背、笔画凌厉到几乎要撕裂纸张的签名上。 秦阳的签名。 时间被拉长,每一秒都灌满了沉重的铅。只有窗外远处模糊的车流声,单调地穿透进来,衬得画室内的死寂更加骇人。 季夏缠着纱布的右手,垂在身侧,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纱布下,伤口被布料摩擦,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这痛感,像一根冰冷的引线,点燃了他眼底沉寂的暗火。 他没有质问,没有嘶吼,甚至连一丝多余的表情都没有。他只是极其缓慢地、像在完成一个设定好的程序,转过身。 他的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声音。他绕开僵立如石像的秦阳,绕过地上那些散落、滚动的药片——淡蓝的、纯白的、浅黄的,像一片片被遗弃的、失去生命的甲虫。他的脚步虚浮,却目标明确,径直走向画室深处,那个被更多画架、画框和堆积如山的杂物占据的角落。秦阳混乱的“王国”深处。 秦阳像被无形的绳索牵引着,猛地转过头,空洞的眼神里终于注入了一丝活人的惊惧。他看着季夏沉默的背影,喉咙里发出一个短促的、破碎的气音,像是想阻止,又像是溺水者无力的呛咳。他想迈步,脚却像被钉在原地。 季夏在角落一个半人高的、落满灰尘的旧木柜前停下。柜门歪斜地开着一道缝,里面塞满了各种瓶瓶罐罐、揉成团的包装纸和看不出用途的杂物。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然后,那只缠着纱布的右手,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耐心,伸了进去。 指尖在杂物的缝隙间摸索,沾上了厚厚的灰尘。几秒钟后,他的动作停住了。 他缓缓抽出手。 指间,捏着一个棕色的、半透明的塑料药瓶。瓶身上的标签已经磨损发白,但上面印刷的黑色字体依旧清晰可辨: **碳酸锂缓释片** **Lithium Carbonate Sustained-release Tablets** **规格:0.3g*100片** **用法用量:遵医嘱** **患者姓名:秦阳** 标签上,“秦阳”两个字,是用和季夏诊断书上一样的、力透纸背的笔迹签写的。 季夏捏着药瓶,转过身。 午后的光线落在他苍白的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陷入深沉的阴影。他逆着光,秦阳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只能看到他平静得近乎麻木的轮廓。 季夏抬起手,将那瓶药举到与视线平齐的高度。棕色的药瓶在光线里折射出一点微弱的光,瓶身上“秦阳”的签名清晰可见。 他没有看秦阳惨白的脸。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人,穿透了这混乱的画室,落在一个遥远而虚无的点上。然后,他开口了。 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像淬了冰的刀锋,每一个字都带着缓慢而精准的切割感,清晰地刺破凝固的空气: “砸我的药。” 他顿了顿,目光终于从虚无处落下,沉甸甸地压在那瓶碳酸锂上。 “用我的名字。” 他的视线,缓缓抬起,越过药瓶,终于落在了秦阳脸上。那双死水般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一种深不见底的、混合着被欺骗的冰冷和被窥破秘密的尖锐痛楚。 “画我。” 最后一个字落下,尾音消失在画室的死寂里,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深潭,激起了无声的滔天巨浪。 秦阳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仿佛被这三个短句组成的重锤狠狠击中。他脸上最后一丝强撑的镇定彻底碎裂,只剩下**裸的、无处可逃的狼狈和一种被彻底剥光的虚弱。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漏气般的声音,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沿着紧绷的、惨白的脸颊滑落。那双狂躁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被反噬的恐慌和一种溺水般的绝望。 季夏没有再看他。 他捏着那个属于秦阳的药瓶,迈开脚步。他没有走向秦阳,也没有走向沙发。他走向画室中央那片唯一还算空旷的地板——那里还散落着刚才被他掀开的帆布一角,还有几颗滚落在地、无人问津的药片。 他在那片狼藉前停下。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秦阳瞳孔骤缩的动作。 他拧开了棕色药瓶的白色瓶盖。 “哗啦——哗啦——” 白色的小药片,带着塑料摩擦的轻响,如同断线的珠子,倾倒而出。不是几颗,不是十几颗,是几十颗,上百颗!小小的、圆形的碳酸锂药片,源源不断地从瓶口倾泻出来,砸在木地板上,发出密集清脆的、令人心悸的声响。 药片滚落,跳跃,如同被赋予了短暂生命的白色精灵,瞬间在季夏脚下铺开一小片刺目的白。它们滚过被颜料污染的地板,滚过揉皱的画稿,滚过先前被秦阳砸碎的药片残骸,最终散落在季夏缠着纱布的脚边。 秦阳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身后的画架上。画架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绷着深蓝画布的巨大画框发出危险的吱呀声。他死死盯着地上那片迅速扩大的白色药片“雪地”,又猛地抬头看向季夏,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种灭顶的恐惧。季夏在干什么?! 季夏倒空了药瓶。 他垂下手,空了的棕色药瓶“哐当”一声,掉落在白色的药片堆里。 他依旧没有看秦阳。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伸出那只缠着纱布的右手。纱布边缘的暗红血痂,在光线下格外刺眼。他的指尖在散落的药片上方悬停了一瞬,然后,落了下去。 他没有去捡药片。 他的指尖,蘸取了旁边地板上一点被踩踏过的、尚未完全干透的赭红色油画颜料。那粘稠的、如同半凝固血液般的颜料,沾上了他苍白的指尖。 然后,他俯下身,将那只沾着颜料的手,悬停在那片白色的药片“雪地”上方。 秦阳的呼吸彻底停滞了。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他看着季夏,看着那只沾着颜料的手,一种冰冷刺骨的预感攫住了他。 季夏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专注,落了下去。 不是写字,而是“画”。或者说,是“刻”。 他用沾着赭红颜料的手指,在散落一地的白色碳酸锂药片上,开始缓慢而用力地“涂抹”。 指尖带着颜料和力量,碾压过小小的药片。坚硬的药片在压力下发出细微的碎裂声,白色的粉末和粘稠的赭红颜料混合在一起,在光滑的药片表面留下扭曲、黏腻的痕迹。一颗,又一颗。他移动着手指,动作稳定得可怕,在白色的背景上,涂抹出一个又一个歪斜、粗粝、如同用鲜血书写般的印记。 那印记,逐渐显形。 两个字。 **季夏。** 鲜红的、粘稠的“季夏”,粗暴地烙印在秦阳白色的药片上。一颗药片一个笔画,扭曲破碎,像一道道狰狞的伤口,刻在秦阳赖以维持“稳定”的基石之上。 秦阳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牙齿咯咯作响。他看着地上那片被玷污的白色药片,看着上面刺目的“季夏”,仿佛看到了自己最隐秘、最不堪的伪装被当众撕开、践踏、并烙上永恒的印记。一种灭顶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将他最后一点抵抗的意志也冻结了。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却连一句完整的“住手”都喊不出来。 季夏直起身。 他抬起那只沾满赭红颜料和白色药粉的手,指尖被染得一片狼藉,如同刚刚施过某种血腥的巫术。他垂眸,看了一眼地上那片被“季夏”二字覆盖的白色药片,又看了一眼自己染血的指尖。 然后,他抬起眼,目光终于再次落回秦阳脸上。 那双眼睛,深不见底,里面没有愤怒,没有质问,只有一片冰冷的、沉静的、仿佛洞悉一切的荒芜。 “你的药,”季夏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像冰锥一样扎进秦阳的耳膜,“脏了。” 他不再看秦阳瞬间惨白如鬼的脸,也不再看地上那片触目惊心的“烙印”。他转过身,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一步一步,沉默地走向那张属于他的旧沙发,重新将自己陷了进去,蜷缩起来,面对着那面巨大的、映照着窗外城市光影的落地窗。 画室里,只剩下秦阳粗重而混乱的喘息声,以及地上那片白色药片组成的、刺眼的“季夏”,如同一个沉默的、流血的烙印,无声地宣告着某种关系的彻底颠覆。 那只叫“台风”的小猫,不知何时悄悄溜了过来,琥珀色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地上那片红白相间的奇怪“图案”,伸出粉嫩的小舌头,试探性地舔了一下沾着颜料的药片粉末,随即被古怪的味道刺激得猛地打了个喷嚏,飞快地蹿回了沙发底下。 求火[烟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 第4章 第 4 章 季夏蜷缩在沙发里,像一块沉入深海的礁石。落地窗外,城市的光影在暮色中流淌,变幻不定,映在他空洞的瞳孔里,却激不起一丝涟漪。他维持着那个姿势很久,久到窗外的霓虹灯次第亮起,将巨大的玻璃染成一片迷离浑浊的色块。那只缠着纱布的右手搁在身侧,纱布边缘渗出的暗红已经凝固,变成更深的褐色。指尖上沾染的赭红颜料和白色药粉,干涸结块,形成一种肮脏而怪异的污迹,像某种无法愈合的创口。 他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无论是掀开画布的决绝,还是在地上刻下名字的冰冷报复。此刻,只剩下一种更深沉、更彻底的虚脱感,沉甸甸地压着每一寸神经。秦阳的狂躁,秦阳的欺骗,秦阳的狼狈……那些喧嚣和撕扯,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吸音的玻璃,变得遥远而模糊。他甚至懒得去想地上那片被“季夏”二字玷污的白色药片会带来什么后果。一切都无所谓了。 画室的另一端,秦阳像一尊被抽掉了灵魂的石像,背靠着巨大的画架,滑坐在地板上。 他蜷着腿,额头抵着膝盖,湿漉漉的黑发凌乱地黏在额角。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幅度很小,却带着一种濒临极限的痉挛感。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短促而紊乱的呼吸,从臂弯里漏出来,带着一种濒死的窒息感。他不敢抬头,不敢看那片狼藉的地板,更不敢看沙发方向那个沉默的身影。季夏那冰冷、精准、如同审判般的三个短句——“砸我的药。用我的名字。画我。”——还在他脑海里疯狂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刺的鞭子,抽打着他摇摇欲坠的精神堤坝。 地上,那片散落的碳酸锂药片,像一片被诅咒的白色墓地。上面用赭红颜料粗暴涂抹的“季夏”二字,在昏暗的光线下,扭曲狰狞,如同用鲜血刻下的诅咒烙印,灼烧着他的视网膜。那是他的药。维系他狂躁风暴不至于彻底摧毁一切的药。此刻,却被季夏的名字覆盖、玷污、踩在脚下。 一种灭顶的恐慌和绝望,比任何一次狂躁发作前的毁灭欲都要冰冷刺骨,牢牢攫住了他。他感到自己的世界正在疯狂地旋转、下坠,坠向一片连狂躁之火都无法照亮的、纯粹的虚无深渊。他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试图用这点微不足道的痛楚来锚定自己即将溃散的意识。 那只叫“台风”的小猫,似乎也感受到了空气中令人不安的死寂。它不再好奇地探索那片红白相间的“药片墓地”,而是缩在沙发最深的角落,把自己团成一个姜黄色的毛球,只露出一双警惕的琥珀色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微微发亮。 时间在粘稠的沉默和绝望的喘息中,被拉扯得无比漫长。 “叮咚——叮咚——” 清脆的门铃声,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骤然打破了画室内令人窒息的凝固。 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现实感,穿透了厚重的绝望氛围。 沙发上的季夏,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如同蝴蝶垂死的翅膀。但他没有动,依旧维持着那个面对窗户的蜷缩姿势,仿佛那铃声来自另一个星球。 坐在地上的秦阳,身体却猛地一僵!他像一头受惊的野兽,瞬间绷紧了全身的肌肉。埋在膝盖间的头猛地抬起,脸上还残留着狼狈的泪痕和未干的冷汗,眼神里充满了猝不及防的惊惶和一种被强行拖回现实的茫然。门铃?谁会来?在这个时间?他混乱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有巨大的恐慌在尖叫。 “叮咚——叮咚——” 门铃再次响起,比上一次更清晰,也更执著。 秦阳像是被这铃声烫到,手忙脚乱地试图从地上爬起来。他的动作笨拙而慌乱,膝盖撞到旁边的画架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顾不得疼,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向门口,脚步踉跄,带着一种想要阻止什么、却又不知如何阻止的绝望。 他冲到厚重的防盗门前,手忙脚乱地摸索着门锁,金属碰撞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自己剧烈的心跳和紊乱的呼吸,但那恐惧和狼狈感如同跗骨之蛆。他猛地拉开门,只拉开一条狭窄的缝隙,高大的身体下意识地挡在门缝前,像一堵试图遮掩废墟的墙。 门外走廊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 男人看起来三十多岁,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羊绒大衣,里面是熨帖的白色衬衫,没有打领带,领口随意地松开一粒扣子。他的面容是那种带着距离感的英俊,鼻梁高挺,薄唇抿成一条冷静的直线,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深邃,平静,如同无风的深海,带着一种能穿透表象、洞察本质的锐利和沉静。他手里拎着一个看起来很沉的、印着某连锁药店标志的大塑料袋,里面塞满了各种盒子。 是顾砚清。秦阳的主治医生。 顾砚清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门缝后秦阳那张惨白、布满泪痕和冷汗、眼神惊惶如同惊弓之鸟的脸。他的视线没有过多停留,仿佛早已预料到这幅景象。他的目光越过秦阳的肩膀,投向画室深处那片混乱的光影——散落满地的画稿、颜料管、歪斜的画架,以及更远处,沙发上那个蜷缩着的、毫无生气的背影。 顾砚清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但表情依旧沉静如水。 “药。”顾砚清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沉稳,像投入混乱湖面的一颗定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他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将手中那个沉甸甸的塑料袋递向门缝后的秦阳。“你的碳酸锂。还有应急的劳拉西泮。” 秦阳像是被那袋药烫到,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手,眼神躲闪,不敢去看袋子里熟悉的药盒包装。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顾…顾医生…我…” 顾砚清没有理会他的窘迫。他的目光锐利地穿透门缝,精准地捕捉到了画室中央地板上那片刺目的景象——散落一地的白色药片,以及上面被某种粘稠的赭红色颜料粗暴涂抹出的、歪斜狰狞的两个字:“季夏”。顾砚清深邃的眼眸中,瞬间掠过一丝极快、却异常凝重的暗芒。他握着塑料袋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 但他什么也没问。只是将视线重新移回秦阳脸上,那双深海般的眼睛平静地看着他,语调没有任何起伏:“药,拿着。” 这平静的命令,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秦阳几乎是机械地、颤抖着伸出手,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塑料袋。塑料袋摩擦发出哗啦的声响,里面药盒的棱角硌着他的手心。 顾砚清的目光再次投向画室深处,这一次,他的视线落在了那个蜷缩在沙发上的背影上,停留了几秒。然后,他的目光缓缓移动,最终定格在画室深处,那个被掀开帆布的巨大画架上。 那幅画暴露在门口涌入的光线边缘。 浓稠得令人窒息的深蓝底色,中央那个用极细白色线条勾勒的、侧卧蜷缩的渺小人影轮廓。深海般的绝望和孤独感,即使隔着距离,也扑面而来。 顾砚清的目光在那幅画上停留的时间,比看季夏的背影更长。他的眼底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沉淀了下去,又有什么东西翻涌上来。最终,他什么也没说。 “按时吃药。”顾砚清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秦阳,语气依旧是那种不容置疑的平静,“我下周过来。” 说完,他没有任何停留,转身就走,深灰色大衣的下摆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渐行渐远。 “砰。” 秦阳像是被抽掉了最后一丝力气,失魂落魄地、重重地关上了门。沉重的撞击声在画室里回荡。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下来,那个装满药的塑料袋“咚”地一声掉落在脚边。 画室重新陷入死寂。 只有那幅巨大的、深蓝色的画,在昏暗的光线下,无声地散发着冰冷的绝望气息。 蜷缩在沙发上的季夏,依旧一动不动。仿佛刚才的门铃声,顾砚清的到来,秦阳的关门声,都只是发生在另一个平行宇宙的幻影。他空洞的目光,穿透落地窗上流动的光影,投向城市深处那片望不到边际的黑暗。 然而,在他视线的余光里,那幅深蓝色的画,那个蜷缩的白色人影轮廓,却如同一个冰冷的烙印,清晰地刻印在意识的最边缘。 秦阳的药到了。 画也彻底暴露了。 门关上了。 新的药,新的禁锢,新的谎言?或者,这深蓝画布上那个渺小的白色轮廓,会是这无边绝望中,唯一真实的、可供攀附的锚点吗? 没有人知道答案。只有那只叫“台风”的姜黄色小猫,从沙发角落探出头,琥珀色的眼睛在昏暗中,静静地注视着两个在各自深渊边缘徘徊的灵魂。 [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 第5章 第 5 章 顾砚清带来的那袋药,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手地丢在门边的地板上。塑料袋的棱角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泽,里面方方正正的药盒轮廓清晰可见,如同某种冰冷的刑具,宣判着秦阳无法逃脱的宿命。 秦阳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蜷缩在门后的阴影里。沉重的关门声似乎抽干了他最后一点力气,他像一滩烂泥般滑坐在地,头深深埋在臂弯里。肩膀不再剧烈颤抖,只剩下一种濒死般的、微弱而持续的痉挛。顾砚清那双深海般平静、却洞悉一切的眼睛,仿佛还在门缝外注视着他,将他所有的狼狈、所有的溃败、所有被季夏那冰冷报复撕开的血淋淋的伤口,都看得一清二楚。 那袋药,是提醒,是枷锁,更是对他此刻狼狈处境的无声嘲讽。他不敢去看,甚至不敢去想。地上那片被“季夏”二字玷污的白色药片,如同一个巨大的、流着脓血的伤疤,灼烧着他的感官。季夏那三个短句——“砸我的药。用我的名字。画我。”——像淬毒的冰锥,反复穿刺着他混乱不堪的神经。狂躁的火焰在深处疯狂舔舐,却被一种更深的、名为恐慌和绝望的冰水死死压制,形成一种撕裂般的痛苦。 画室另一端的沙发上,季夏依旧维持着那个面对巨大落地窗的蜷缩姿势。城市的霓虹光影在他空洞的瞳孔里流淌,变幻,却无法在那片死寂的荒原上投下任何倒影。顾砚清的到来,药袋落地的声响,秦阳压抑的抽泣……这些发生在门边的动静,似乎被一层厚厚的、隔音的玻璃隔绝了。他的世界只剩下窗外那片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黑暗,以及意识边缘,那幅深蓝画布上渺小的白色轮廓。秦阳的狼狈?秦阳的药?与他何干?他只感到一种彻底的、令人窒息的疲惫。指尖上干涸的颜料和药粉,像一层剥不掉的痂,丑陋地附着着。 时间在绝望的沉默和无声的崩溃中,被拉成一条黏稠的、令人作呕的丝线。 “呜…呕……” 一声极其微弱、带着痛苦意味的呜咽,混杂着呕吐物的湿黏声音,突然从沙发角落传来。 是“台风”。 那只姜黄色的毛团,不知何时从藏身的角落挪了出来。它小小的身体蜷缩着,脊背高高弓起,四条腿微微颤抖,尾巴无力地耷拉着。它低着头,粉嫩的小嘴张开,发出压抑的、痛苦的干呕声,小小的身体随着每一次干呕而剧烈抽搐。几滴透明的涎水混合着一点点黄色的胃液,滴落在沙发边缘的布面上。它那双总是清澈懵懂的琥珀色大眼睛,此刻蒙上了一层痛苦的水光,无助地看向沙发上的季夏,又恐惧地瞥了一眼门边阴影里的秦阳,发出细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哀鸣。 这声音,微弱,却像一道细微却精准的电流,瞬间刺穿了画室里凝固的绝望。 沙发上的季夏,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空洞的目光,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聚焦,从窗外那片虚无的黑暗,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移动,最终落在了沙发角落那只痛苦抽搐的小毛团身上。那无助的眼神,那压抑的干呕声,像一把迟钝的刀子,在他麻木的神经上缓慢地切割。 门边的秦阳,埋在臂弯里的头猛地抬起。脸上泪痕未干,眼神里还残留着被痛苦和恐慌撕裂的茫然。他被小猫痛苦的呜咽声拽回了现实。他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看到“台风”弓着背、痛苦干呕的模样,看到他脚下沙发边缘那几滴刺眼的呕吐物。 “台…台风?”秦阳的声音嘶哑干涩,像是砂纸摩擦。他下意识地想站起来,身体却因为长时间的蜷缩和精神冲击而虚软无力,刚撑起一点又跌坐回去。 季夏的动作比他更快。 那只缠着纱布、沾满污迹的右手,以一种近乎本能的速度伸了出去。苍白的手指带着微微的颤抖,却不是犹豫,而是某种被强行唤醒的、带着痛楚的急切。他小心翼翼地避开小猫弓起的、紧张的脊背,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台风”柔软的脖颈和下巴。 “台风……”季夏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久未开口的沙哑和滞涩,像锈住的齿轮被强行转动。这呼唤里没有责备,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沉的、被小猫的痛苦勾起的、无法言说的悲伤和无力感。 “台风”似乎感觉到了这微弱的安抚,痛苦的干呕稍微停顿了一下,抬起湿漉漉的眼睛,哀哀地看着季夏,发出更委屈的呜咽。 秦阳终于挣扎着,手脚并用地从门边爬了起来。他踉跄着冲向沙发,脚步虚浮,眼神死死盯着“台风”痛苦的模样和地上那几滴呕吐物。一种混杂着恐慌、愤怒和无处发泄的焦灼感瞬间攫住了他。 “它…它怎么了?!”秦阳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失控的尖锐,手指神经质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是不是吃了…吃了地上的东西?!” 他的目光猛地射向画室中央那片狼藉的地板——被颜料玷污的药片、散落的药粉、还有那刺目的“季夏”二字。 季夏的目光,也随着秦阳的质问,缓缓移向那片“药片墓地”。 答案呼之欲出。 秦阳的眼睛瞬间充血,一种毁灭性的狂怒混合着灭顶的恐慌,如同火山熔岩般轰然爆发!所有的理智、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绝望,在这一刻都被小猫的痛苦点燃,化作了指向季夏的滔天烈焰! “是你!季夏!是你干的!!”秦阳猛地扑到沙发前,高大的身影带着骇人的压迫感,几乎将蜷缩的季夏和痛苦的小猫完全笼罩。他指着地上那片狼藉,手指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刀子,裹挟着灼人的唾沫星子狠狠掷向季夏: “你他妈在地上乱涂乱画!弄那些鬼颜料!你的脏手!你的名字!!” 他的声音因为嘶吼而破裂变形,眼神狂乱如同失控的野兽: “它舔了!它肯定舔了你弄的那些脏东西!那些颜料!那些药粉!混着你的名字!都是毒!!” “是你害了它!季夏!是你!!” 疯狂的指责如同密集的冰雹,劈头盖脸地砸下。秦阳的胸膛剧烈起伏,额角青筋暴跳,似乎下一秒就要扑上去撕碎眼前这个沉默的、在他看来如同祸源的人。 季夏的身体在秦阳扑过来的瞬间绷紧了。那些尖锐的、带着狂怒的指控,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刺入他本就疲惫不堪的神经。他抱着“台风”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了一些,小猫发出一声不适的呜咽。 他缓缓地抬起眼。 目光,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毫无遮挡地迎上秦阳那双燃烧着狂怒和绝望火焰的眼睛。 那双曾经死水般荒芜的眸子里,此刻不再是彻底的麻木。一种极其复杂、极其深重的情绪在里面翻涌——有被误解的冰冷,有对秦阳失控的漠然,有对小猫痛苦的悲伤,更有一种……近乎悲悯的疲惫。 他抱着“台风”,感受着小猫身体细微的颤抖和痛苦的低鸣。然后,他开口了。 声音依旧不高,甚至比之前更加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盖过了秦阳狂怒的嘶吼: “它的名字,”季夏的声音很轻,每一个字却像沉重的铅块,砸在秦阳狂躁的神经上,“是你取的。” 秦阳的嘶吼,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扼住了喉咙,戛然而止。 他脸上的狂怒瞬间凝固,像一张被骤然定格的、扭曲的面具。充血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瞪着季夏,里面翻腾的火焰像是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只剩下滋滋作响的、狼狈的余烟。 “台风……” 季夏低下头,用那只染着颜料和药粉、缠着染血纱布的手,极其轻柔地抚摸着怀里小猫温热而柔软的毛发。指尖拂过它因痛苦而微微颤抖的脊背。 “秦阳,”他再次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着秦阳僵住的脸,声音里没有任何波澜,却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了所有狂怒的伪装,直指那个最核心、最无法逃避的名字,“它的名字,是你取的。” 这句话,不是指责,不是反驳。 它是一个冰冷的事实。 一个将秦阳所有狂怒的指责,都瞬间钉死在“自作自受”十字架上的事实。 秦阳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他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高大的身体晃了晃,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旁边的画架腿上。画架发出一阵危险的摇晃。他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只剩下一种死灰般的惨白。刚才还熊熊燃烧的狂怒火焰,此刻只剩下被彻底反噬的、冰冷的灰烬,还有那灰烬之下,无法掩藏的、巨大的恐慌和茫然。 他看着季夏怀里那只痛苦呜咽的小猫——“台风”。这个名字,是他那晚在天台上,为了拽回季夏而随口吼出的、荒诞不经的借口。它像一个恶毒的诅咒,最终反噬在了这个无辜的小生命身上。 而季夏那句平静的陈述——“它的名字,是你取的”——如同最锋利的审判之剑,将他钉在了原地。 画室里,只剩下“台风”压抑的痛苦呜咽声,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微弱地回荡 [玫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 5 章 第6章 第 6 章 “台风”的痛苦呜咽,像一根细而韧的丝线,勒紧了画室里最后一点凝固的空气。季夏抱着那只颤抖的小小身体,指尖传来的微弱抽搐感,比任何尖锐的指责都更能穿透他麻木的盔甲。秦阳僵立在画架旁,脊背撞着画框留下的震动余波还未散尽,脸上狂怒褪去后的惨白里,只剩下被彻底反噬的、**裸的恐慌和茫然。他看着季夏怀里呜咽的“台风”,又看看季夏那双平静得近乎残酷的眼睛,那句“它的名字,是你取的”如同冰冷的审判,在他混乱的脑海里反复撞击,撞得他头晕目眩,几欲呕吐。 “它……”秦阳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喉咙,破碎不堪。他看着“台风”弓起的脊背和不断滴落的涎水,一种灭顶的恐慌攫住了他,比他自己发病时更甚。“怎么办……” 季夏的目光从秦阳失魂落魄的脸上移开,落在怀里痛苦的小猫身上。那无助的呜咽,湿漉漉的眼睛,像一根钝针,在他沉寂的胸腔里缓慢地搅动。他抱着“台风”的手臂微微收紧,那只缠着污秽纱布的手,轻轻托着小猫的下巴,试图让它不那么难受。他抬起头,视线越过秦阳僵硬的肩膀,投向门边地上那个被遗忘的塑料袋——顾砚清带来的药袋。 塑料袋的轮廓在昏暗中显得冷硬。 季夏沉默了几秒。然后,他用那只没受伤的左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沉重的滞涩感,探向自己牛仔裤的口袋。 秦阳涣散的目光被他的动作吸引,下意识地追随着那只手。他看到季夏从口袋里掏出的不是药,而是一个磨损得有些旧的黑色皮夹。 季夏打开皮夹。里面没有多少现金,只有几张卡和几张折叠起来的纸。他的手指在里面略显笨拙地翻找着,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最终,他抽出了一张小小的、印着彩色字体的名片。 名片被捏在季夏苍白的指尖。他没有递给秦阳,甚至没有看秦阳一眼。他的视线,径直投向画室角落,那个堆满颜料管和揉皱画稿的矮柜上方——那里挂着一个老式的、塑料壳的壁挂电话。 季夏抱着“台风”,一步步走向电话。他的脚步很慢,身体因为虚弱和抱着小猫而微微摇晃,但目标明确。秦阳像被无形的绳索牵引,下意识地跟了两步,眼神死死盯着那张小小的名片,又看看痛苦的小猫,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 季夏在电话前站定。他腾出左手,拿起听筒。冰凉的塑料触感传来。他看了一眼名片,然后用缠着纱布的右手食指,极其缓慢、却又异常精准地,一下,一下,按在电话的按键上。 “嘟…嘟…嘟…” 拨号音在死寂的画室里响起,单调而刺耳。 秦阳屏住了呼吸,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听筒上,仿佛那是连接着“台风”生死的唯一通道。他脸上的恐慌几乎要溢出来。 电话接通了。 “喂?这里是‘安心’宠物诊所。”一个温和、清晰、带着安抚力量的女声从听筒里传来,即使在免提状态下,也清晰得如同在耳边响起。背景音里隐约有轻柔的钢琴音乐。 季夏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声音沙哑低沉,几乎被听筒的杂音淹没:“……猫。呕吐。可能吃了……颜料。还有药。” 他的叙述极其简短,甚至有些破碎,省略了所有前因后果,只留下最核心的症状和最可能的病因。 电话那头的女声没有丝毫迟疑,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专业的沉稳和不容置疑的指令感:“多久了?呕吐物什么颜色?精神怎么样?呼吸急促吗?” 季夏垂眼看了看怀里依旧在痛苦干呕的小猫,低声道:“半小时。黄色。没精神。呼吸…快。” “好的,初步判断可能是异物刺激或轻微中毒,需要立刻检查催吐,避免情况恶化。”女医生的语速快了一些,但依旧条理清晰,“地址告诉我,我们立刻准备。请尽快带它过来,路上注意保暖,安抚情绪,但不要强行喂水。” 地址。季夏报出了秦阳画室所在的街道和门牌号,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 “收到。我是苏怀瑾医生,我们在诊所等你们。注意安全。”电话那头的女声——苏怀瑾——说完,便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嘟…嘟…嘟…” 忙音响起。 季夏慢慢放下听筒。塑料壳撞击在座机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他抱着“台风”,转过身。 秦阳还僵在原地,脸上交织着焦虑、茫然和一丝被电话里冷静指令短暂安抚后的无措。他看着季夏,嘴唇翕动:“苏…苏医生?去…去哪?” 季夏没有回答。他的目光在混乱的画室里扫视了一圈,最终落在一件被随意搭在沙发扶手上的、秦阳的黑色连帽卫衣上。他走过去,用左手拿起那件宽大的卫衣,动作有些笨拙地展开,小心翼翼地将怀里依旧在痛苦呜咽的“台风”裹了进去,只露出一个小小的、毛茸茸的脑袋。 “走。”季夏只吐出一个字,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他抱着裹在卫衣里的小猫,径直走向门口,脚步比刚才快了一些。 秦阳如梦初醒。他猛地一个激灵,几乎是踉跄着扑到门边,手忙脚乱地拉开沉重的防盗门。门外走廊昏黄的灯光涌了进来。 季夏抱着“台风”走了出去,没有回头。 秦阳抓起丢在门边的车钥匙,慌乱地跟了出去,甚至没顾上穿外套。沉重的防盗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画室内那片狼藉的“药片墓地”和那幅无声散发着绝望的深蓝画作。 深夜的街道冷清而空旷。秦阳那辆破旧的吉普车像一头被惊醒的野兽,引擎发出暴躁的轰鸣,猛地冲入被路灯切割的光影之中。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秦阳紧握着方向盘,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手背上的青筋根根凸起。他开得飞快,每一次变道都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蛮横,眼神死死盯着前方,里面燃烧着一种混杂了恐慌和孤注一掷的焦灼。他嘴里不停地低声咒骂着:“操…撑住…小东西…妈的…红灯…操…” 副驾驶座上,季夏紧紧抱着怀里被卫衣包裹的“台风”。小猫的呜咽声在颠簸的车厢里显得更加细弱可怜。季夏低垂着头,下巴几乎抵着小猫毛茸茸的头顶。窗外的路灯光影飞速掠过他苍白的侧脸,明暗交错。他的目光落在裹着小猫的黑色卫衣上,那上面沾染着秦阳身上特有的、混合着松节油和烟草的气息。这气息让他感到一种陌生的、带着侵略性的压迫感。他的手指,隔着粗糙的卫衣布料,能清晰地感受到“台风”微弱的心跳和因痛苦而紧绷的小小身体。每一次细微的抽搐,都像电流一样传导到他冰冷的指尖。 他的视线,缓缓移向车窗。车窗外飞速倒退的城市夜景,模糊成一片流动的光斑。而在那光影的碎片里,意识深处那片浓稠的深蓝底色,和那个渺小的白色人影轮廓,却异常顽固地浮现出来,如同烙印在视网膜上的残影。 车猛地一个急刹,停在一条僻静小街的路边。一扇挂着“安心宠物诊所”暖黄色灯牌的门面亮着灯,在深夜里显得格外醒目。 秦阳几乎是撞开车门冲了下去,扑到副驾驶座这边,手忙脚乱地帮季夏拉开车门。“快!快点!”他的声音嘶哑急迫,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紧张。 季夏抱着“台风”,动作略显僵硬地下车。门内立刻迎出来一个穿着淡蓝色护士服的年轻女孩,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关切:“是‘台风’小朋友吗?苏医生在里面等。” 诊所内部干净明亮,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和一股安抚动物用的信息素清香。与秦阳混乱癫狂的画室,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诊室的门开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人正背对着门口,在水槽边洗手。 听到动静,她转过身。 是苏怀瑾。 她看起来三十岁上下,面容清秀,皮肤白皙,一头柔顺的黑色长发在脑后松松挽了个髻,几缕碎发垂在颊边。她的五官线条柔和,眉眼间带着一种沉静温婉的气质,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清澈,像两泓映着星光的深潭,专注而平和,带着一种能穿透表象、安抚躁动的力量。她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了季夏怀里的“台风”身上。 “给我。”苏怀瑾的声音和电话里一样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权威。她伸出手,动作轻柔却利落,小心地从季夏怀里接过了裹在黑色卫衣里的“台风”。她的手指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 “台风”在她怀里似乎感受到了一种安全的气息,痛苦的呜咽声微弱了一些,湿漉漉的大眼睛茫然地看着这个陌生的、散发着好闻气味的人。 苏怀瑾抱着小猫,动作轻柔地把它放在铺着干净垫子的检查台上。她没有立刻检查,而是先用手掌极其温柔地、安抚性地抚摸着“台风”弓起的脊背和紧绷的腹部,轻声细语:“乖,不怕,让医生看看……”她的声音像温润的泉水,带着奇异的安抚力。 秦阳像一头焦躁的困兽,在诊室门口来回踱步,眼神死死盯着检查台上的小猫,呼吸粗重。季夏则沉默地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垂着眼睑,目光落在自己那只缠着污秽纱布、指尖还残留着赭红和药粉的手上。诊所明亮的灯光下,纱布边缘干涸的暗红血渍和染上的颜料污迹,显得格外刺目和肮脏。 苏怀瑾一边安抚“台风”,一边动作娴熟地开始检查。她翻开小猫的眼睑查看,又用一个小小的手电筒观察它的口腔,动作轻柔却高效。她的目光扫过小猫嘴角残留的黄色胃液,又仔细看了看它爪子缝隙里沾到的一点点可疑的赭红色粉末。 “初步看,有轻微脱水,精神萎靡,呕吐物是胃液,没有血丝,算是初步的好消息。”苏怀瑾一边检查,一边用平稳清晰的声线说着,既是对小猫的安抚,也是对身后两个男人的交代。她的目光在检查的间隙,极其自然地扫过靠在墙边的季夏,扫过他缠着脏污纱布的手,又扫过门口焦躁踱步、头发凌乱、眼神狂乱未消的秦阳。 她的眼神没有任何评判,只有一种沉静的观察和专业的专注。 “需要催吐,清理可能残留在胃里的刺激物。”苏怀瑾做出判断,语气依旧温和却坚定。她示意旁边的助手准备器械。 当细长的软管和针剂出现在视野里时,“台风”似乎感受到了威胁,惊恐地挣扎起来,发出凄厉的尖叫。 “按住它!小心别让它伤到自己!”苏怀瑾的声音提高了一点,带着指令的力度。 秦阳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冲了过去,他的动作带着一种狂躁的急切,大手猛地按向挣扎的小猫。 “轻点!按住肩膀和臀部就行,别太用力!”苏怀瑾立刻出声提醒,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严厉。 秦阳的手僵在半空,脸上闪过一丝被呵斥的狼狈和茫然。他笨拙地、小心翼翼地按照指示,用掌心按住“台风”颤抖的小肩膀,动作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 就在这时,一只苍白的手从旁边伸了过来。 是季夏。 他没有看秦阳,也没有看苏怀瑾。他的目光落在“台风”因恐惧而睁大的琥珀色眼睛上。他那只缠着脏污纱布的手,避开了小猫可能被抓伤的部位,极其轻柔却稳定地,按在了“台风”因挣扎而紧绷的后腿上。他的指尖隔着薄薄的毛发,能感受到小猫肌肉的痉挛和恐惧的颤抖。他没有用力压制,只是用一种奇异的、带着安抚性的稳定感,轻轻地贴着。 “台风”的挣扎奇迹般地减弱了一些,它转过头,湿漉漉的大眼睛看向季夏,发出委屈的呜咽,像是在寻求庇护。 苏怀瑾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她眼神专注,手法利落精准。细软的管子小心探入,注射器推入催吐药物。整个过程快速而专业。 “台风”在药物的刺激下剧烈地呕吐起来,小小的身体痛苦地抽搐着。秦阳脸色惨白,按着小猫肩膀的手微微发抖。季夏按在小猫后腿上的手,依旧稳定,只是指尖的纱布下,伤口被牵动,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的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呕吐物被清理干净,苏怀瑾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应该差不多了,刺激物大部分吐出来了。打一针保护胃粘膜的,再观察一小时,补充点葡萄糖。”她利落地吩咐助手准备针剂。 当闪着寒光的针尖靠近时,“台风”再次爆发出惊恐的尖叫和剧烈的挣扎。秦阳下意识地又想用力按住。 这一次,季夏的动作更快。 他那只按在小猫后腿上的手,极其自然地向上移动,避开了针扎的部位,轻轻托住了“台风”因恐惧而拼命后缩的小脑袋和脖颈。他的动作带着一种本能的保护姿态,将小猫微微侧抱起来,让它湿漉漉的小脸埋在自己缠着纱布的手臂弯里,避开了那可怕的针尖。他的身体微微前倾,形成一个遮挡的姿态。 “台风”的尖叫声变成了闷在卫衣布料里的、委屈的呜咽,挣扎的幅度明显减小。 苏怀瑾的针,快而准地扎了进去,推药,拔出。 “好了,好了,乖,不怕了。”苏怀瑾立刻用温软的声音安抚,手指轻轻挠着“台风”的下巴。 季夏这才缓缓松开护着小猫头颈的手臂。他抱着依旧在微微发抖的“台风”,退后一步,重新靠回冰冷的墙壁。他垂下眼,看着怀里小猫渐渐平复下来的呼吸,又抬起那只缠着纱布的手。刚才护着小猫时,手臂用力,纱布上似乎又渗出一点新鲜的、淡淡的红色,混在之前的污迹里。 苏怀瑾的目光,再次落在季夏那只手上,停留的时间比之前稍长。她的眼神依旧平静,但那双清澈的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快、极淡的、若有所思的微澜。 “台风”被安置在观察笼里,挂着补充液,疲惫地蜷缩在柔软的垫子上睡着了。诊室里只剩下葡萄糖液滴落的细微声响。 秦阳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气,瘫坐在诊室外的塑料椅上,头深深埋在双手里,肩膀垮塌。刚才的恐慌和焦灼褪去,只剩下一种虚脱般的疲惫和茫然。 季夏依旧沉默地靠在墙边。他拒绝了护士递来的椅子。诊所明亮的灯光让他感到不适。他微微侧过头,视线落在观察笼里沉睡的“台风”身上,又缓缓移开,投向窗外深沉的夜色。 苏怀瑾拿着记录板走了过来,声音温和:“‘台风’暂时稳定了,观察一小时没问题就可以带回家。这几天喂食要非常小心,只给温水和医生开的肠道处方粮。”她将一张印着注意事项和复诊时间的单子递给离她稍近的秦阳。 秦阳迟钝地抬起头,眼神还有些涣散,茫然地接过单子,看也没看就攥在手里。 苏怀瑾的目光转向靠在墙边的季夏。她的视线,这一次,直接落在了他缠着纱布的右手上。 “你的手,”苏怀瑾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关切,“伤口需要处理一下。诊所里有基础的消毒用品,我可以帮你清理包扎。” 季夏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抬起眼,迎上苏怀瑾的目光。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只有纯粹的、专业的关切,没有任何探究或评判。但他还是下意识地将那只受伤的手往身后缩了缩,动作细微,带着一种本能的防御。 “不用。”他的声音很低,带着拒绝的冰冷。 苏怀瑾没有坚持。她只是点了点头,目光在季夏苍白疲惫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双洞察的眼底,仿佛有什么更深的东西沉淀了下去。她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去查看其他记录。 季夏重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纱布上的污迹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血渍、赭红颜料、白色的药粉……混合在一起,像他此刻混乱不堪、无法剥离的处境。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目光空洞地望着诊所天花板上明亮的灯管。灯光刺得他眼睛发痛。意识深处,那片浓稠的深蓝底色和那个渺小的白色人影轮廓,再次无声地浮现、沉坠。 诊所外,城市的夜色如同凝固的深海。 秦阳靠在冰冷的塑料椅背上,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极度的精神消耗和药物缺失带来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的头一点一点,意识在混沌的边缘挣扎。视野里的一切都开始模糊、旋转。 就在他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秒,涣散的视线不经意地扫过诊室角落,那个靠墙而立的冰箱。 冰箱是诊所员工用的,白色的金属门面上,贴着几张卡通动物贴纸和一些便利贴。其中一张便利贴似乎是用诊所记录笔画的,线条潦草而快速。 秦阳涣散的目光定格在那张小小的画上。 画的是一个男人的侧影。蜷缩在沙发里,身体微微前倾,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线条极其简略,甚至有些歪扭,却异常精准地捕捉到了那种沉默的、带着疲惫和某种脆弱守护感的轮廓。 画的右下角,用同样潦草的笔迹,签着一个名字: **秦阳** 时间仿佛停滞了。 秦阳混沌的大脑像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劈开!所有的疲惫、所有的茫然、所有的意识碎片,都被这一瞥瞬间点燃、吸引、汇聚! 他猛地睁大了眼睛,涣散的瞳孔骤然收缩,死死地钉在那张冰箱贴上的速写上! 那个蜷缩的侧影……那个保护的姿态…… 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脖子发出生锈般的咔哒声。 他的视线,越过诊室明亮的灯光,越过冰冷的墙壁,最终落在了那个靠在墙边、抱着手臂、低垂着头、沉默得像一尊冰冷石像的男人身上。 季夏。 冰箱贴上的速写,画的不是别人。 正是此刻站在那里的季夏。是他刚才在诊所里,下意识地护住“台风”、遮挡针尖时,那个瞬间的姿态。 秦阳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失序地擂动起来,如同密集的战鼓,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几乎要冲破喉咙! [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 6 章 第7章 第 7 章 冰箱门上那张小小的便利贴速写,像一枚滚烫的烙铁,狠狠烫进了秦阳的视网膜深处。 潦草的线条勾勒出一个男人蜷缩的侧影——身体微微前倾,手臂下意识地抬起,形成一个笨拙却固执的保护姿态。那轮廓如此熟悉,熟悉到让他心脏瞬间停跳!右下角那个力透纸背的签名:“秦阳”,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他所有混乱不堪的防御! 季夏画的。 画的是他。是他刚才在诊所里,那个笨拙地、试图按住“台风”肩膀的瞬间。 秦阳猛地转过头,脖子发出僵硬的咔哒声。视线越过诊所刺目的白炽灯光,越过冰冷的墙壁,死死钉在那个靠在角落、低垂着头、沉默得像块顽石的男人身上。 季夏。 是他!那个蜷缩保护的姿态!是他! 一股无法形容的、带着毁灭性冲击力的洪流,瞬间冲垮了秦阳摇摇欲坠的精神堤坝!不是愤怒,不是羞愧,不是之前被撕开伪装的恐慌。是一种更深、更原始的震动——一种被“看见”的惊骇,一种被那支冰冷画笔精准捕捉了最狼狈、最无措、最不像“秦阳”那一刻的恐怖!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葡萄糖液滴落的嘀嗒声、远处街道模糊的车流声、甚至他自己的心跳声——都像被按下了静音键。只有视网膜上那张小小的、潦草的速写,在疯狂地放大、旋转,每一个歪扭的线条都像在无声地嘲笑他:看,这就是你!那个在恐慌和无力中,试图抓住一点什么的可怜虫!被季夏看到了!被季夏画下来了! 他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胃里翻江倒海。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重重跌坐回冰冷的塑料椅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双手死死抓住座椅边缘,指关节用力到泛白,手背上青筋如同盘踞的蚯蚓般凸起。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T恤,黏腻冰冷。 “秦先生?你还好吗?” 苏怀瑾温和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丝关切的询问。 秦阳毫无反应。他的眼神空洞地大睁着,焦距涣散,死死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那里正悬浮着那张该死的速写,正用无声的线条对他进行着最残酷的凌迟。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如同破旧风箱的嘶鸣,沉重而艰难,带着一种溺水般的窒息感。额角的冷汗大颗大颗地滑落,沿着紧绷的下颌线,滴落在紧抓着座椅、用力到颤抖的手背上。 诊所明亮的灯光,此刻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刺得他眼睛生疼。空气里消毒水的气味变得无比浓烈、刺鼻,混合着信息素的甜腻,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混合气息,疯狂地涌入他的鼻腔,直冲大脑。他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感从胃底翻涌上来,喉咙被堵住,发出压抑的干呕声。 季夏依旧沉默地靠在墙边。苏怀瑾的询问和秦阳那边传来的、压抑而痛苦的动静,似乎都被他隔绝在一层无形的屏障之外。他低垂的眼睫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浓重的阴影,目光落在自己缠着污秽纱布的右手上。纱布边缘,因为刚才在诊所里护着“台风”的动作,又洇开了一小片新鲜的、更深的暗红色。指尖上干涸的赭红颜料和白色药粉,在灯光下如同凝固的污血,丑陋地附着着。 他没有看秦阳,甚至没有朝那个方向转动一下眼珠。仿佛那个正在经历无声崩溃的男人,与他毫无关系。他只是看着自己的手,看着那片不断扩大的暗红,感受着纱布下伤口被牵动后传来的、一阵阵尖锐而清晰的刺痛。这痛感,像黑暗中唯一的坐标,让他得以确认自己还在这具躯壳里,没有被那片意识深处的深蓝彻底吞噬。 “台风”在观察笼里发出细微的鼾声,小小的身体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葡萄糖液一滴,一滴,缓慢地注入它小小的身体。 苏怀瑾的目光,在陷入无声崩溃的秦阳和沉默如石的季夏之间,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个来回。她的表情依旧沉静专业,只是那双清澈眼底深处的微澜,似乎更深了一些。她没有再追问秦阳,只是对一旁的助手低声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便转身走向配药室,留下诊室里凝固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时间在无声的崩溃和冰冷的沉默中,被拉扯得无比漫长。每一秒都像是灌满了铅。 不知过了多久,苏怀瑾拿着一个装有处方猫粮和药物的袋子走了出来。“台风”情况稳定了,可以带回家静养观察。”她的声音打破了沉寂,目光落在离她较近的季夏身上,“回去后按说明喂食,有任何异常随时联系诊所。” 季夏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接过袋子,动作有些僵硬。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下头。 苏怀瑾的视线,再一次落在他那只缠着脏污纱布、渗着新鲜血迹的手上。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递过去一张诊所的名片,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关切:“伤口……最好还是处理一下。如果需要帮助,可以找我。” 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名片上印着的“心理咨询”小字。 季夏接过名片,指尖冰凉。他看了一眼,便将那张小小的卡片塞进了裤袋深处,动作带着一种无声的拒绝。 秦阳依旧瘫坐在椅子上,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直到季夏抱着被重新裹在卫衣里、还在昏睡的“台风”,走到他面前停下,他才像被惊醒般,猛地抬起头。 他的脸色依旧惨白,眼神涣散,额发被冷汗浸透,黏在额角,显得异常狼狈。他看着季夏,看着季夏怀里的小猫,又看看季夏那只染血的、污秽的手,眼神里充满了惊魂未定的茫然和一种更深的、难以言喻的恐慌。冰箱门上那个蜷缩的保护姿态,如同鬼魅般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走。”季夏的声音依旧沙哑冰冷,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只是一个指令。 秦阳像被无形的线操控着,僵硬地、手脚并用地从椅子上爬起来。他抓起丢在旁边的车钥匙,脚步虚浮地跟在季夏身后,走出了诊所温暖的灯光,重新投入深夜冰冷的空气里。 回程的车开得异常沉默,甚至有些……迟缓。 秦阳握着方向盘的手,不再像来时那样青筋暴起、带着毁灭一切的蛮横。他的手在微微颤抖,指尖冰凉。他开得很慢,每一次转弯都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迟疑,眼神空洞地盯着前方被车灯照亮的路面,却又仿佛穿透了路面,看到了别的什么东西——诊所冰冷的塑料椅,冰箱门上那张潦草的速写,季夏那只染血的、按在“台风”后腿上的手……无数混乱的碎片在他脑海里疯狂冲撞、旋转。 车厢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只有“台风”在季夏怀里发出的微弱鼾声,证明着一点微弱的生机。 季夏抱着小猫,侧脸对着车窗。窗外的城市夜景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流动的光斑。他的目光落在自己搁在膝盖上的右手。纱布上的暗红在车窗外掠过的霓虹光影下,变幻着深浅不一的色泽。指尖的刺痛感,伴随着引擎低沉的轰鸣,持续不断地敲打着他的神经。 车终于驶回那条熟悉而破旧的街道,停在楼下。 秦阳熄了火,引擎的震动消失,世界瞬间陷入一种更深的寂静。他坐在驾驶座上,没有立刻下车,双手依旧紧握着方向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低着头,湿漉漉的黑发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紧绷的下颌线显示出他内心剧烈的挣扎。诊所里的崩溃,冰箱门上的速写,季夏那只染血的手……所有的一切都像沉重的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他需要一点东西,一点能让他从这灭顶的窒息感中挣脱出来的东西……他的手指神经质地蜷缩着,下意识地摸向副驾驶座前方的储物格——那里通常放着他的烟。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储物格按钮的瞬间—— “药。” 一个冰冷、沙哑、毫无情绪的声音,在死寂的车厢里突兀地响起。 是季夏。 他没有看秦阳,依旧侧脸对着窗外。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刺破了粘稠的沉默。 秦阳的动作猛地僵住!摸向储物格的手停在半空,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头,看向副驾驶座上的季夏。 季夏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怀里抱着昏睡的“台风”。他的目光,落在车窗外被路灯照亮的地面上。那里,躺着一个被雨水打湿了一半的、棕色的、半透明的塑料药盒。药盒的盖子松脱了,歪在一边。里面的白色小药片洒出来一小半,散落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被浑浊的泥水浸染着,像一堆被遗弃的、肮脏的白色石子。 药盒上的标签在路灯下依稀可辨: **碳酸锂缓释片** **Lithium Carbonate Sustained-release Tablets** **患者姓名:秦阳** 那是顾砚清傍晚带来的新药。在秦阳失魂落魄地冲进诊所时,从他慌乱中掉落的塑料袋里滚了出来,遗弃在了雨夜的街头。 季夏的目光,平静地落在那片被泥水玷污的药片上。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抬起眼,视线终于转向了驾驶座上的秦阳。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冰冷的、洞悉一切的荒芜。 他抬起那只缠着污秽纱布、渗着新鲜血迹的右手,用食指,极其缓慢地、精准地,指向车窗外那片散落在泥水里的白色药片。 他的嘴唇微微开合,吐出那个冰冷的字眼,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车厢里: “药。” 秦阳顺着季夏手指的方向看去。 路灯昏黄的光线下,他看到了那个被遗弃的棕色药盒,看到了那些被泥水浸染、散落一地的白色小药片。那是他的药。维系他不至于彻底坠入疯狂深渊的药。此刻,像垃圾一样被丢弃在肮脏的雨水中。 他看到了药盒上自己力透纸背的签名:“秦阳”。那名字在泥水和灯光的映照下,显得异常刺目和……狼狈。 一股冰冷的寒意,混合着灭顶的恐慌和一种被彻底剥光的羞耻感,如同海啸般瞬间席卷了他!比在诊所看到速写时更甚!他猛地转回头,充血的眼睛死死瞪着季夏,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狂怒! 季夏那只缠着染血纱布、指向泥水中药片的手,像一道无声的、冰冷的审判。 秦阳的呼吸彻底停滞了。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困兽般的声音,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第8章 第 8 章 季夏那只缠着污秽纱布、渗着新鲜血迹的手,像一柄冰冷的审判之剑,指向车窗外泥水中散落的白色药片。那个冰冷的“药”字,在死寂的车厢里回荡,每一个音节都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秦阳摇摇欲坠的神经。 秦阳猛地转回头,充血的眼睛死死瞪着季夏,眼神里翻涌着被逼到绝境的狂怒、难以置信的惊骇,还有那灭顶的羞耻感——他的药,他的名字,像垃圾一样被丢弃在肮脏的雨水中,被季夏用那只染血的手冷冷地指着! 他张着嘴,喉咙里嗬嗬作响,如同被扼住咽喉的困兽,却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音节。所有的狂躁、所有的辩解、所有的暴戾,都在季夏那双洞悉一切、冰冷荒芜的眸子里,被瞬间冻结、粉碎。他感到自己的世界在疯狂旋转、塌陷,坠向一片连愤怒都无法照亮的、纯粹的虚无。他猛地推开车门,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脚步踉跄,像躲避瘟疫一样,冲进了漆黑的楼道,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回荡,带着一种落荒而逃的绝望。 季夏抱着昏睡的“台风”,在副驾驶座上又静坐了片刻。车窗外的冷风灌进来,吹在他脸上,带着湿漉漉的寒意。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小猫,又抬起那只受伤的右手。纱布上的暗红在路灯下显得更加刺目,指尖干涸的颜料和药粉如同凝固的污血。刚才在诊所护着“台风”的动作,还有指着泥中药片时无意识的用力,让纱布下的伤口传来一阵阵尖锐、持续的抽痛,甚至带着一种不祥的灼热感。 他推开车门,抱着“台风”,一步一步走上楼梯。每一步都牵扯着手臂的肌肉,让那灼热的刺痛感更加清晰。楼道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灰尘的气息。 推开画室的门,里面依旧是一片狼藉的战场。散落的画稿、颜料管、歪斜的画架,还有画室中央地板上,那片被赭红颜料涂抹着“季夏”二字的白色药片“墓地”,在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下,散发着无声的、狰狞的嘲讽气息。空气里混杂着松节油、颜料和一种若有若无的**气味。 秦阳不见踪影。画室深处那片被巨大画架和凌乱画布占据的阴影区域,传来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粗重喘息,还有指甲用力刮擦画布边缘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刺啦…刺啦…”声。他在那里,像一头被逼到角落、舔舐伤口的困兽。 季夏没有理会。他径直走向那张属于他的旧沙发,动作僵硬地将怀里昏睡的“台风”放在沙发角落,用那件宽大的黑色卫衣仔细地裹好。小猫似乎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在睡梦中发出细微的呼噜声。 做完这一切,季夏才将自己重重地陷进沙发里。极度的疲惫和手上伤口传来的、越来越清晰的灼热刺痛感,如同沉重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闭上眼,将头无力地靠在冰凉的沙发扶手上。意识像断了线的风筝,开始不受控制地飘荡、下沉。 窗外,城市的黎明将至未至,天空是一种浑浊的、令人窒息的深灰色。画室里没有开灯,只有这微弱的天光,勾勒出家具和杂物扭曲的轮廓。 季夏的身体开始微微发抖。起初是细微的、不易察觉的颤抖,像秋风中最后一片枯叶。渐渐地,那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频率越来越高,带动着整个沙发都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双臂紧紧抱住自己,试图汲取一点虚幻的暖意,却只觉得刺骨的寒冷从四肢百骸源源不断地渗出。 那只缠着纱布的右手,此刻像被放在炭火上炙烤。纱布下的伤口传来一阵阵剧烈的、搏动性的灼痛,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针在里面反复穿刺、搅动。那灼痛感沿着手臂的神经,一路向上蔓延,烧灼着他的太阳穴,让他的额角渗出大颗大颗冰冷的汗珠。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黏腻地贴在苍白的皮肤上。 他感到喉咙干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次吞咽都带来撕裂般的疼痛。肺部像是被塞满了滚烫的棉花,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而灼热。身体内部仿佛燃烧着一场无形的、凶猛的大火,将他的血液都煮沸了,疯狂地蒸腾着他残存的意志力。 冷……好冷…… 热……好热…… 冰火两重天的地狱煎熬着他。他的意识在灼热的迷雾和冰冷的深渊之间反复沉浮、挣扎。 “哗啦——” 是药片散落的声音。无数白色的、圆形的药片,像一场微型雪崩,从碎裂的塑料盒里倾泻而出,滚落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清脆密集的声响。淡蓝的、纯白的、浅黄的……它们四处滚动,像无数只失去生命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冷冷地注视着他。 “砰——哗啦!” 是药盒被狠狠砸在墙壁上的声音。塑料四分五裂,碎片飞溅。秦阳那张棱角锐利、燃烧着狂怒火焰的脸在眼前晃动,眼神像两簇失控的野火:“吃这些鬼东西能把你吃成神仙?能让你不站到楼顶上去?!” “沙…沙…” 是碎片刮擦瓷碗内壁的声音。冰冷锋利的塑料边缘,探入粘稠的白粥里。一下,又一下。暗红色的液体,一滴,又一滴,砸在米白色的粥面上,晕开刺目的红晕。他看着自己的指尖,血珠不断渗出、滴落。秦阳错愕的、震惊的脸凝固在视野里。 “季夏。” 一个冰冷、沙哑的声音响起,带着审判般的穿透力。是他自己的声音。“砸我的药。用我的名字。画我。” 深蓝。 无边无际的、浓稠得令人窒息的深蓝。像午夜沉入最深的海底,巨大的水压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要将他的骨骼和灵魂都碾成齑粉。他在这片绝望的深蓝中无声地下坠,身体无法动弹,意识却异常清醒地感受着那彻骨的冰冷和沉重的窒息感。 深蓝的中央,一个渺小的、用极细白色线条勾勒出的侧卧蜷缩的人影轮廓。像沉在深海底的一块苍白礁石。那么小,那么孤独。那是谁?是他吗?还是…… 视线猛地拉近! 聚焦!聚焦在那张被抽出一半的纸上! **姓名:季夏** **性别:男** **年龄:26** **初步诊断:重度抑郁发作(Major Depressive Disorder, Recurrent, Severe)** **……** 右下角。那个签名!笔画凌厉,力透纸背,几乎要戳破纸张!带着一种蛮横的、不容置疑的占有和……伪装? 秦阳的签名! “嗬……” 一声痛苦的、破碎的抽气声从季夏紧咬的牙关里逸出。他蜷缩的身体猛地痉挛了一下,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额头的冷汗大颗大颗滚落,浸湿了沙发扶手的布料。那只灼痛的右手无意识地抓紧了胸口的衣料,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呜…呕……” 是小猫痛苦的呜咽和呕吐声。“台风”弓着背,小小的身体剧烈抽搐,琥珀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无助和痛苦的水光。 “是你!季夏!是你干的!!”秦阳狂怒的嘶吼在耳边炸开,带着毁灭性的指控,“它舔了!舔了你弄的那些脏东西!那些颜料!那些药粉!混着你的名字!都是毒!!” “是你害了它!季夏!是你!!” 混乱的碎片、尖锐的声音、冰冷的深蓝、刺目的诊断书、狂怒的指控……所有的一切都像失控的潮水,疯狂地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意识堤坝。身体内部那场无形的大火越烧越旺,灼烤着他的五脏六腑,让他的呼吸都带着滚烫的硫磺气息。而体表的寒意却越来越重,像无数冰针扎进皮肤,深入骨髓。 他感到自己像一块被投入熔炉的冰,正在被这冰火交加的酷刑缓慢地撕裂、融化、蒸发。 “画室……冰箱贴……” 一个模糊的、带着极度恐慌的念头在灼热的意识迷雾中一闪而过。秦阳那张惨白的、布满泪痕和冷汗的脸,在诊所明亮的灯光下,死死盯着冰箱门……那上面有什么?他看到了什么? 季夏想不起来。剧烈的头痛像钢针一样穿刺着他的太阳穴。他痛苦地呻吟出声,身体在沙发上蜷缩得更紧,像一只被煮熟的虾米。 “台风”似乎被他的动静惊扰,在昏睡中不安地动了动,发出一声细弱的呜咽。 这微弱的声音,像一根极细的丝线,勉强拽住了季夏即将彻底沉沦的意识。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一片模糊,只能看到画室里扭曲旋转的昏暗光影。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天空依旧是一片令人绝望的深灰色。高烧带来的灼热感让他的视线都在扭曲、晃动。 他感到喉咙里的干渴如同烈火燎原。他需要水。 季夏挣扎着想撑起身体,手臂却软绵绵的,使不上丝毫力气。那只受伤的右手更是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重新跌回沙发里。每一次呼吸都如同拉动破旧的风箱,灼热而艰难。 他蜷缩在那里,高烧带来的谵妄和身体的极度虚弱让他动弹不得。汗水浸透了他的T恤,黏腻地贴在滚烫的皮肤上。喉咙里干得冒烟,每一次吞咽都像吞下烧红的炭块。意识在灼热的迷雾和冰冷的深蓝之间沉沉浮浮。 就在这时—— 画室深处那片阴影区域里,压抑的喘息声和指甲刮擦画布的声音突然停止了。 紧接着,是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 “砰!哐当!” 什么东西被狠狠踢开,撞在墙上发出巨响! “操!操!操!!” 秦阳狂暴的嘶吼声如同炸雷般在死寂的画室里猛然炸开!带着一种濒临崩溃边缘的、无处发泄的狂怒和焦灼! 脚步声带着骇人的气势,如同失控的坦克,朝着沙发这边横冲直撞而来!踢开挡路的颜料管,撞歪散落的画架,画布被扯动发出刺耳的撕裂声!每一步都带着要将一切都彻底毁灭的疯狂! 季夏被这突如其来的狂暴巨响和嘶吼震得身体一颤!高烧模糊的意识被强行拽回一丝清明。他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透过被汗水模糊的视线,只看到一个高大、狂乱、如同飓风般席卷而来的黑影! 秦阳冲到了沙发前!高大的身影带着骇人的压迫感,几乎将蜷缩的季夏完全笼罩!他胸膛剧烈起伏,额角青筋暴跳,湿透的黑发凌乱地黏在惨白的脸上,眼神狂乱充血,像一头彻底失去理智的凶兽!他手里死死攥着一个东西——是那个顾砚清带来的、装着新药的塑料袋!塑料袋被他攥得扭曲变形,发出哗啦的声响! 他死死瞪着沙发上蜷缩成一团、脸色潮红、呼吸急促、浑身被冷汗浸透、眼神涣散迷离的季夏。 秦阳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每一个呼吸都带着灼人的怒气。他看着季夏烧得通红的脸颊、涣散的眼神、干裂的嘴唇,还有那只无力垂落、纱布上渗着大片暗红和污迹、此刻正微微颤抖的手——那只指着泥中药片的手! 狂怒、恐慌、被审判的羞耻、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高烧气息勾起的、更深层的恐惧……所有混乱的情绪如同熔岩般在他体内疯狂冲撞、爆炸! “吃!!”秦阳猛地爆发出一声嘶哑到极致的狂吼!声音因为极致的情绪而破裂变形,如同野兽濒死的咆哮! 他粗暴地撕开手中那个被攥得变形的塑料袋!塑料发出刺耳的撕裂声!他看也不看,从里面胡乱抓出一个白色的药盒——不是碳酸锂,是顾砚清带来的应急药,劳拉西泮!他狂暴地撕开药盒的铝箔包装,几颗小小的白色药片崩了出来,掉在地上! 他根本不管!他死死盯着沙发上意识模糊的季夏,眼神里充满了狂暴的、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种近乎同归于尽的疯狂!他猛地俯下身,滚烫的、带着浓重喘息气息的身体几乎压到季夏身上!他伸出那只沾着颜料污渍、指关节泛白的大手,用蛮力捏住季夏的下巴! “张嘴!!”秦阳的嘶吼带着滚烫的唾沫星子,喷在季夏滚烫的脸上。他另一只手粗暴地捏着一颗小小的白色药片,就要往季夏被迫张开的嘴里塞! “给老子吃下去!!!” 老是忘记更新[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第 8 章 第9章 第 9 章 “张嘴!!” 秦阳滚烫的、带着浓重喘息气息的嘶吼,裹挟着唾沫星子,狠狠砸在季夏烧得通红的脸上。那只沾着颜料污渍、指关节用力到泛白的大手,像铁钳一样死死捏住他的下巴!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季夏被迫张开嘴,干裂的嘴唇传来撕裂的痛楚。 一颗小小的、冰冷的白色药片,带着蛮横的力道,被秦阳粗暴地塞向他的喉咙! 是劳拉西泮。 镇定剂。 秦阳自己用来压制狂躁的药。 现在,他要把它塞进季夏高烧滚烫的喉咙里! “给老子吃下去!!”秦阳的咆哮在耳边炸开,如同濒死野兽的嘶鸣,每一个字都带着灼人的疯狂和同归于尽的决绝!他的眼神狂乱充血,死死盯着季夏涣散的瞳孔,仿佛那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需要被强行“镇定”下去的、失控的病灶! 那颗冰冷的白色药片,带着秦阳指尖粗暴的力道,猛地杵到了季夏舌根深处! 异物感!冰冷的异物感!混合着药片本身微苦的化学气味! “唔——!” 一股强烈的、无法抑制的恶心感如同海啸般从胃底轰然翻涌上来!高烧灼热的身体对这冰冷的异物入侵做出了最原始、最激烈的反抗!季夏的瞳孔骤然收缩!涣散的意识被这剧烈的生理反应强行拽回一丝! 他猛地弓起身体!被钳制的下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狠狠甩脱秦阳的钳制! “呕——!!” 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干呕声冲破喉咙! 没有食物,只有滚烫的胃液和胆汁,混合着灼热的硫磺气息,如同滚烫的岩浆般喷涌而出! “噗——!” 滚烫的、带着腥苦气味的呕吐物,混杂着那颗未能被吞下的白色药片,如同失控的喷泉,狠狠喷溅在秦阳近在咫尺的脸上、脖颈上、胸口的衣服上! 灼热!粘腻!腥苦! 秦阳整个人僵住了! 他狂乱的嘶吼戛然而止,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扼住了喉咙。脸上、脖颈上瞬间被滚烫粘稠的污物覆盖。那灼热的、带着强烈胃酸气味的液体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滴在衣服上,留下大片大片的、令人作呕的湿痕。那颗小小的白色劳拉西泮药片,混杂在污物中,粘在他的下巴上,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冰冷而讽刺的光。 时间仿佛凝固了零点一秒。 秦阳脸上的狂怒和疯狂,如同被瞬间冻结的岩浆,凝固成一个极度扭曲、极度错愕的表情。他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瞪着季夏,瞳孔里映出季夏弓着身体、痛苦干呕、嘴角还挂着污秽的狼狈模样。紧接着,一种被彻底亵渎、被当众羞辱的狂怒,混合着灭顶的恶心感,如同火山般在他体内轰然爆发! “啊——!!!” 一声非人的、带着极致厌恶和暴怒的咆哮从秦阳喉咙深处炸开!他像被滚油泼到一样,猛地向后弹开!双手疯狂地、神经质地抹向自己的脸和脖子,试图擦掉那些滚烫粘腻的污物!他的动作幅度极大,带着一种毁灭性的狂躁,身体失去平衡,重重地撞在身后的画架上! “哐当!哗啦——!” 巨大的画架被撞得猛烈摇晃!绷着那幅浓稠深蓝画布的沉重画框,如同被激怒的巨人,发出危险的呻吟!它剧烈地摇晃着,重心偏移,朝着旁边堆放颜料和画稿的矮柜方向,轰然倾倒! “砰——!!!” 一声沉闷而巨大的撞击声,伴随着画框碎裂、木屑飞溅的可怕声响,在死寂的画室里猛然炸开! 季夏被这巨响震得身体剧颤!弓起的身体无力地跌回沙发,剧烈的呕吐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他瘫软在那里,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撕裂感,喉咙里弥漫着浓重的腥苦。他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视线一片模糊,只看到一片狼藉的景象—— 巨大的画框歪斜地砸在矮柜上,边缘碎裂,木刺狰狞地暴露出来。画布被撕裂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那片令人窒息的深蓝底色被粗暴地割开,露出了下面绷布的粗糙纹理。矮柜上的颜料管、调色盘、铅笔、揉皱的废稿……被砸得四处飞溅,如同被炮弹轰击过的现场。 而秦阳,正跌坐在那一片狼藉之中,背靠着倾倒的画架。他的脸上、脖子上、衣服上,还沾着季夏呕吐的污秽,一片狼藉。他像是被刚才的撞击和眼前的混乱彻底击垮了,脸上的狂怒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巨大的、茫然的、如同被抽掉了脊椎般的空洞和呆滞。他失神地看着自己沾满呕吐物和颜料污渍的双手,又茫然地看向沙发上瘫软如泥、嘴角挂着污迹、眼神涣散的季夏。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胃酸、胆汁、颜料和松节油的、令人作呕的怪异气味,在画室里弥漫开来。 “呜……” 沙发角落传来“台风”被巨响惊醒的、细弱惊恐的呜咽声。 这微弱的呜咽,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季夏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他看向角落里的“台风”,小猫缩成一团,琥珀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然后,他的视线缓缓移动,掠过满地的狼藉、碎裂的画框、撕裂的深蓝画布,最终落在了跌坐在狼藉中的秦阳身上。 秦阳也正看着他。 两人的目光,在弥漫着浓烈怪味、一片狼藉的画室废墟中,第一次真正地、毫无遮挡地撞在了一起。 秦阳的眼中,是巨大的茫然、空洞,还有一丝被呕吐物覆盖的、深不见底的狼狈和……恐惧? 季夏的眼中,是灼热的高烧、虚脱的疲惫、被强行呕吐带来的生理痛苦,以及一片死水般的、冰冷的荒芜。 没有愤怒,没有指责,没有胜利者的姿态。只有一片废墟般的死寂。 就在这时—— “嘀嗒。” 一滴粘稠的、温热的液体,滴落在季夏身下的沙发布面上。 紧接着,又是一滴。 季夏有些迟钝地低下头。 视线落在自己那只无力垂在沙发边缘的右手上。 缠绕的纱布,早已被血渍、赭红颜料、白色药粉和刚才呕吐时无意识抓挠的污物浸透,变成一片肮脏不堪的、暗红与污秽交织的布条。此刻,在手腕上方一点的位置,纱布被刚才剧烈呕吐时的动作彻底崩开!一道狰狞的伤口暴露在浑浊的空气里! 那伤口很深,边缘红肿翻卷,皮肉外翻,像一张咧开的、丑陋的嘴。暗红色的血液正源源不断地从伤口深处涌出来!不是之前的缓慢渗血,而是汩汩地流淌!鲜红的血液顺着苍白的手臂内侧蜿蜒而下,如同一条条猩红的小蛇,流过手腕,流过手背,最终汇聚在指尖,然后—— “嘀嗒。” 滴落在沙发边缘,洇开一小片迅速扩大的、刺目的猩红! 高烧的灼热,呕吐的虚弱,伤口的剧痛……所有感官的洪流在这一刻轰然冲垮了季夏摇摇欲坠的意识堤坝。他的瞳孔骤然放大,视野里的血色、狼藉、秦阳呆滞的脸……一切都开始疯狂地旋转、扭曲、变暗! 他感到一阵灭顶的眩晕和冰冷,如同被瞬间抛入了万丈冰窟!身体最后的力气被彻底抽空。 季夏的头无力地向后仰去,重重地撞在沙发靠背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他的眼睛,缓缓地、缓缓地闭上了。 只有那只暴露着狰狞伤口、鲜血淋漓的右手,还无力地垂在沙发边缘。 暗红的血,依旧在无声地流淌。 一滴。 又一滴。 落在被呕吐物和颜料污染过的沙发布面上,洇开一片触目惊心的、不断扩大的猩红。 画室里,只剩下血液滴落的、微弱而清晰的“嘀嗒”声。 还有角落里,“台风”惊恐而细弱的呜咽。 秦阳跌坐在狼藉中,失神的眼睛,呆呆地看着沙发上那个失去意识的身影,看着他手臂上那道狰狞的、流淌着鲜血的伤口,看着那不断滴落的、刺目的猩红。 他沾满呕吐物的脸上,一片死灰般的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