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夏蜷缩在沙发里,像一块沉入深海的礁石。落地窗外,城市的光影在暮色中流淌,变幻不定,映在他空洞的瞳孔里,却激不起一丝涟漪。他维持着那个姿势很久,久到窗外的霓虹灯次第亮起,将巨大的玻璃染成一片迷离浑浊的色块。那只缠着纱布的右手搁在身侧,纱布边缘渗出的暗红已经凝固,变成更深的褐色。指尖上沾染的赭红颜料和白色药粉,干涸结块,形成一种肮脏而怪异的污迹,像某种无法愈合的创口。
他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无论是掀开画布的决绝,还是在地上刻下名字的冰冷报复。此刻,只剩下一种更深沉、更彻底的虚脱感,沉甸甸地压着每一寸神经。秦阳的狂躁,秦阳的欺骗,秦阳的狼狈……那些喧嚣和撕扯,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吸音的玻璃,变得遥远而模糊。他甚至懒得去想地上那片被“季夏”二字玷污的白色药片会带来什么后果。一切都无所谓了。
画室的另一端,秦阳像一尊被抽掉了灵魂的石像,背靠着巨大的画架,滑坐在地板上。
他蜷着腿,额头抵着膝盖,湿漉漉的黑发凌乱地黏在额角。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幅度很小,却带着一种濒临极限的痉挛感。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短促而紊乱的呼吸,从臂弯里漏出来,带着一种濒死的窒息感。他不敢抬头,不敢看那片狼藉的地板,更不敢看沙发方向那个沉默的身影。季夏那冰冷、精准、如同审判般的三个短句——“砸我的药。用我的名字。画我。”——还在他脑海里疯狂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刺的鞭子,抽打着他摇摇欲坠的精神堤坝。
地上,那片散落的碳酸锂药片,像一片被诅咒的白色墓地。上面用赭红颜料粗暴涂抹的“季夏”二字,在昏暗的光线下,扭曲狰狞,如同用鲜血刻下的诅咒烙印,灼烧着他的视网膜。那是他的药。维系他狂躁风暴不至于彻底摧毁一切的药。此刻,却被季夏的名字覆盖、玷污、踩在脚下。
一种灭顶的恐慌和绝望,比任何一次狂躁发作前的毁灭欲都要冰冷刺骨,牢牢攫住了他。他感到自己的世界正在疯狂地旋转、下坠,坠向一片连狂躁之火都无法照亮的、纯粹的虚无深渊。他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试图用这点微不足道的痛楚来锚定自己即将溃散的意识。
那只叫“台风”的小猫,似乎也感受到了空气中令人不安的死寂。它不再好奇地探索那片红白相间的“药片墓地”,而是缩在沙发最深的角落,把自己团成一个姜黄色的毛球,只露出一双警惕的琥珀色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微微发亮。
时间在粘稠的沉默和绝望的喘息中,被拉扯得无比漫长。
“叮咚——叮咚——”
清脆的门铃声,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骤然打破了画室内令人窒息的凝固。
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现实感,穿透了厚重的绝望氛围。
沙发上的季夏,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如同蝴蝶垂死的翅膀。但他没有动,依旧维持着那个面对窗户的蜷缩姿势,仿佛那铃声来自另一个星球。
坐在地上的秦阳,身体却猛地一僵!他像一头受惊的野兽,瞬间绷紧了全身的肌肉。埋在膝盖间的头猛地抬起,脸上还残留着狼狈的泪痕和未干的冷汗,眼神里充满了猝不及防的惊惶和一种被强行拖回现实的茫然。门铃?谁会来?在这个时间?他混乱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有巨大的恐慌在尖叫。
“叮咚——叮咚——”
门铃再次响起,比上一次更清晰,也更执著。
秦阳像是被这铃声烫到,手忙脚乱地试图从地上爬起来。他的动作笨拙而慌乱,膝盖撞到旁边的画架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顾不得疼,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向门口,脚步踉跄,带着一种想要阻止什么、却又不知如何阻止的绝望。
他冲到厚重的防盗门前,手忙脚乱地摸索着门锁,金属碰撞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自己剧烈的心跳和紊乱的呼吸,但那恐惧和狼狈感如同跗骨之蛆。他猛地拉开门,只拉开一条狭窄的缝隙,高大的身体下意识地挡在门缝前,像一堵试图遮掩废墟的墙。
门外走廊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
男人看起来三十多岁,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羊绒大衣,里面是熨帖的白色衬衫,没有打领带,领口随意地松开一粒扣子。他的面容是那种带着距离感的英俊,鼻梁高挺,薄唇抿成一条冷静的直线,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深邃,平静,如同无风的深海,带着一种能穿透表象、洞察本质的锐利和沉静。他手里拎着一个看起来很沉的、印着某连锁药店标志的大塑料袋,里面塞满了各种盒子。
是顾砚清。秦阳的主治医生。
顾砚清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门缝后秦阳那张惨白、布满泪痕和冷汗、眼神惊惶如同惊弓之鸟的脸。他的视线没有过多停留,仿佛早已预料到这幅景象。他的目光越过秦阳的肩膀,投向画室深处那片混乱的光影——散落满地的画稿、颜料管、歪斜的画架,以及更远处,沙发上那个蜷缩着的、毫无生气的背影。
顾砚清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但表情依旧沉静如水。
“药。”顾砚清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沉稳,像投入混乱湖面的一颗定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他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将手中那个沉甸甸的塑料袋递向门缝后的秦阳。“你的碳酸锂。还有应急的劳拉西泮。”
秦阳像是被那袋药烫到,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手,眼神躲闪,不敢去看袋子里熟悉的药盒包装。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顾…顾医生…我…”
顾砚清没有理会他的窘迫。他的目光锐利地穿透门缝,精准地捕捉到了画室中央地板上那片刺目的景象——散落一地的白色药片,以及上面被某种粘稠的赭红色颜料粗暴涂抹出的、歪斜狰狞的两个字:“季夏”。顾砚清深邃的眼眸中,瞬间掠过一丝极快、却异常凝重的暗芒。他握着塑料袋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
但他什么也没问。只是将视线重新移回秦阳脸上,那双深海般的眼睛平静地看着他,语调没有任何起伏:“药,拿着。”
这平静的命令,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秦阳几乎是机械地、颤抖着伸出手,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塑料袋。塑料袋摩擦发出哗啦的声响,里面药盒的棱角硌着他的手心。
顾砚清的目光再次投向画室深处,这一次,他的视线落在了那个蜷缩在沙发上的背影上,停留了几秒。然后,他的目光缓缓移动,最终定格在画室深处,那个被掀开帆布的巨大画架上。
那幅画暴露在门口涌入的光线边缘。
浓稠得令人窒息的深蓝底色,中央那个用极细白色线条勾勒的、侧卧蜷缩的渺小人影轮廓。深海般的绝望和孤独感,即使隔着距离,也扑面而来。
顾砚清的目光在那幅画上停留的时间,比看季夏的背影更长。他的眼底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沉淀了下去,又有什么东西翻涌上来。最终,他什么也没说。
“按时吃药。”顾砚清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秦阳,语气依旧是那种不容置疑的平静,“我下周过来。” 说完,他没有任何停留,转身就走,深灰色大衣的下摆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渐行渐远。
“砰。”
秦阳像是被抽掉了最后一丝力气,失魂落魄地、重重地关上了门。沉重的撞击声在画室里回荡。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下来,那个装满药的塑料袋“咚”地一声掉落在脚边。
画室重新陷入死寂。
只有那幅巨大的、深蓝色的画,在昏暗的光线下,无声地散发着冰冷的绝望气息。
蜷缩在沙发上的季夏,依旧一动不动。仿佛刚才的门铃声,顾砚清的到来,秦阳的关门声,都只是发生在另一个平行宇宙的幻影。他空洞的目光,穿透落地窗上流动的光影,投向城市深处那片望不到边际的黑暗。
然而,在他视线的余光里,那幅深蓝色的画,那个蜷缩的白色人影轮廓,却如同一个冰冷的烙印,清晰地刻印在意识的最边缘。
秦阳的药到了。
画也彻底暴露了。
门关上了。
新的药,新的禁锢,新的谎言?或者,这深蓝画布上那个渺小的白色轮廓,会是这无边绝望中,唯一真实的、可供攀附的锚点吗?
没有人知道答案。只有那只叫“台风”的姜黄色小猫,从沙发角落探出头,琥珀色的眼睛在昏暗中,静静地注视着两个在各自深渊边缘徘徊的灵魂。
[猫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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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