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凝固了。
厚重的帆布被掀开一角,垂落在地板上,卷起的尘埃在斜射进来的午后光柱里无声翻滚。那片吞噬一切的深蓝画布,那个蜷缩的白色人影轮廓,以及矮柜旁敞开的文件夹里刺眼的诊断书——这三者构成的景象,像一柄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秦阳的神经上,砸碎了他所有虚张声势的暴戾外壳。
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死灰般的惨白。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微微颤抖着。那双总是燃烧着野火般狂躁的眼睛,此刻却空洞地睁着,里面翻涌着被猝然剥开、无处遁形的狼狈和一种近乎崩溃的恐慌。他不敢看季夏,更不敢看那幅暴露在光线下的画——那幅他无数次在深夜焦躁踱步时,用近乎自虐的力道涂抹出来的、属于季夏的内心深渊。他甚至不敢呼吸,胸腔剧烈起伏着,粗重的气息在死寂中如同破旧风箱的嘶鸣。
季夏的目光,从画布上那片令人窒息的深蓝,缓缓移向矮柜上那张暴露的诊断书。他的视线,如同冰冷的探针,精准地聚焦在“患者姓名:季夏”那行打印字上,然后,死死钉在右下角那个力透纸背、笔画凌厉到几乎要撕裂纸张的签名上。
秦阳的签名。
时间被拉长,每一秒都灌满了沉重的铅。只有窗外远处模糊的车流声,单调地穿透进来,衬得画室内的死寂更加骇人。
季夏缠着纱布的右手,垂在身侧,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纱布下,伤口被布料摩擦,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这痛感,像一根冰冷的引线,点燃了他眼底沉寂的暗火。
他没有质问,没有嘶吼,甚至连一丝多余的表情都没有。他只是极其缓慢地、像在完成一个设定好的程序,转过身。
他的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声音。他绕开僵立如石像的秦阳,绕过地上那些散落、滚动的药片——淡蓝的、纯白的、浅黄的,像一片片被遗弃的、失去生命的甲虫。他的脚步虚浮,却目标明确,径直走向画室深处,那个被更多画架、画框和堆积如山的杂物占据的角落。秦阳混乱的“王国”深处。
秦阳像被无形的绳索牵引着,猛地转过头,空洞的眼神里终于注入了一丝活人的惊惧。他看着季夏沉默的背影,喉咙里发出一个短促的、破碎的气音,像是想阻止,又像是溺水者无力的呛咳。他想迈步,脚却像被钉在原地。
季夏在角落一个半人高的、落满灰尘的旧木柜前停下。柜门歪斜地开着一道缝,里面塞满了各种瓶瓶罐罐、揉成团的包装纸和看不出用途的杂物。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然后,那只缠着纱布的右手,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耐心,伸了进去。
指尖在杂物的缝隙间摸索,沾上了厚厚的灰尘。几秒钟后,他的动作停住了。
他缓缓抽出手。
指间,捏着一个棕色的、半透明的塑料药瓶。瓶身上的标签已经磨损发白,但上面印刷的黑色字体依旧清晰可辨:
**碳酸锂缓释片**
**Lithium Carbonate Sustained-release Tablets**
**规格:0.3g*100片**
**用法用量:遵医嘱**
**患者姓名:秦阳**
标签上,“秦阳”两个字,是用和季夏诊断书上一样的、力透纸背的笔迹签写的。
季夏捏着药瓶,转过身。
午后的光线落在他苍白的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陷入深沉的阴影。他逆着光,秦阳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只能看到他平静得近乎麻木的轮廓。
季夏抬起手,将那瓶药举到与视线平齐的高度。棕色的药瓶在光线里折射出一点微弱的光,瓶身上“秦阳”的签名清晰可见。
他没有看秦阳惨白的脸。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人,穿透了这混乱的画室,落在一个遥远而虚无的点上。然后,他开口了。
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像淬了冰的刀锋,每一个字都带着缓慢而精准的切割感,清晰地刺破凝固的空气:
“砸我的药。”
他顿了顿,目光终于从虚无处落下,沉甸甸地压在那瓶碳酸锂上。
“用我的名字。”
他的视线,缓缓抬起,越过药瓶,终于落在了秦阳脸上。那双死水般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一种深不见底的、混合着被欺骗的冰冷和被窥破秘密的尖锐痛楚。
“画我。”
最后一个字落下,尾音消失在画室的死寂里,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深潭,激起了无声的滔天巨浪。
秦阳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仿佛被这三个短句组成的重锤狠狠击中。他脸上最后一丝强撑的镇定彻底碎裂,只剩下**裸的、无处可逃的狼狈和一种被彻底剥光的虚弱。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漏气般的声音,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沿着紧绷的、惨白的脸颊滑落。那双狂躁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被反噬的恐慌和一种溺水般的绝望。
季夏没有再看他。
他捏着那个属于秦阳的药瓶,迈开脚步。他没有走向秦阳,也没有走向沙发。他走向画室中央那片唯一还算空旷的地板——那里还散落着刚才被他掀开的帆布一角,还有几颗滚落在地、无人问津的药片。
他在那片狼藉前停下。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秦阳瞳孔骤缩的动作。
他拧开了棕色药瓶的白色瓶盖。
“哗啦——哗啦——”
白色的小药片,带着塑料摩擦的轻响,如同断线的珠子,倾倒而出。不是几颗,不是十几颗,是几十颗,上百颗!小小的、圆形的碳酸锂药片,源源不断地从瓶口倾泻出来,砸在木地板上,发出密集清脆的、令人心悸的声响。
药片滚落,跳跃,如同被赋予了短暂生命的白色精灵,瞬间在季夏脚下铺开一小片刺目的白。它们滚过被颜料污染的地板,滚过揉皱的画稿,滚过先前被秦阳砸碎的药片残骸,最终散落在季夏缠着纱布的脚边。
秦阳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身后的画架上。画架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绷着深蓝画布的巨大画框发出危险的吱呀声。他死死盯着地上那片迅速扩大的白色药片“雪地”,又猛地抬头看向季夏,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种灭顶的恐惧。季夏在干什么?!
季夏倒空了药瓶。
他垂下手,空了的棕色药瓶“哐当”一声,掉落在白色的药片堆里。
他依旧没有看秦阳。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伸出那只缠着纱布的右手。纱布边缘的暗红血痂,在光线下格外刺眼。他的指尖在散落的药片上方悬停了一瞬,然后,落了下去。
他没有去捡药片。
他的指尖,蘸取了旁边地板上一点被踩踏过的、尚未完全干透的赭红色油画颜料。那粘稠的、如同半凝固血液般的颜料,沾上了他苍白的指尖。
然后,他俯下身,将那只沾着颜料的手,悬停在那片白色的药片“雪地”上方。
秦阳的呼吸彻底停滞了。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他看着季夏,看着那只沾着颜料的手,一种冰冷刺骨的预感攫住了他。
季夏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专注,落了下去。
不是写字,而是“画”。或者说,是“刻”。
他用沾着赭红颜料的手指,在散落一地的白色碳酸锂药片上,开始缓慢而用力地“涂抹”。
指尖带着颜料和力量,碾压过小小的药片。坚硬的药片在压力下发出细微的碎裂声,白色的粉末和粘稠的赭红颜料混合在一起,在光滑的药片表面留下扭曲、黏腻的痕迹。一颗,又一颗。他移动着手指,动作稳定得可怕,在白色的背景上,涂抹出一个又一个歪斜、粗粝、如同用鲜血书写般的印记。
那印记,逐渐显形。
两个字。
**季夏。**
鲜红的、粘稠的“季夏”,粗暴地烙印在秦阳白色的药片上。一颗药片一个笔画,扭曲破碎,像一道道狰狞的伤口,刻在秦阳赖以维持“稳定”的基石之上。
秦阳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牙齿咯咯作响。他看着地上那片被玷污的白色药片,看着上面刺目的“季夏”,仿佛看到了自己最隐秘、最不堪的伪装被当众撕开、践踏、并烙上永恒的印记。一种灭顶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将他最后一点抵抗的意志也冻结了。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却连一句完整的“住手”都喊不出来。
季夏直起身。
他抬起那只沾满赭红颜料和白色药粉的手,指尖被染得一片狼藉,如同刚刚施过某种血腥的巫术。他垂眸,看了一眼地上那片被“季夏”二字覆盖的白色药片,又看了一眼自己染血的指尖。
然后,他抬起眼,目光终于再次落回秦阳脸上。
那双眼睛,深不见底,里面没有愤怒,没有质问,只有一片冰冷的、沉静的、仿佛洞悉一切的荒芜。
“你的药,”季夏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像冰锥一样扎进秦阳的耳膜,“脏了。”
他不再看秦阳瞬间惨白如鬼的脸,也不再看地上那片触目惊心的“烙印”。他转过身,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一步一步,沉默地走向那张属于他的旧沙发,重新将自己陷了进去,蜷缩起来,面对着那面巨大的、映照着窗外城市光影的落地窗。
画室里,只剩下秦阳粗重而混乱的喘息声,以及地上那片白色药片组成的、刺眼的“季夏”,如同一个沉默的、流血的烙印,无声地宣告着某种关系的彻底颠覆。
那只叫“台风”的小猫,不知何时悄悄溜了过来,琥珀色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地上那片红白相间的奇怪“图案”,伸出粉嫩的小舌头,试探性地舔了一下沾着颜料的药片粉末,随即被古怪的味道刺激得猛地打了个喷嚏,飞快地蹿回了沙发底下。
求火[烟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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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