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叫“台风”的姜黄色小猫,成了这巨大、混乱、色彩癫狂的画室里唯一明确的时间刻度。
它饿了,会蹭着季夏冰冷的脚踝,用细弱的叫声撕破死寂;它饱了,会蜷在季夏躺着的旧沙发一角,发出满足的呼噜,像一个微小的、持续运转的生命引擎。它的存在,是秦阳那晚在天台上嘶吼出的荒诞命令唯一的实体证明,也是这诡异“同居”关系里唯一能被清晰定义的义务。
季夏大部分时间像一尊没有生气的雕塑,陷在沙发里。窗外的暴雨早已停歇,城市在狼藉中缓慢复苏,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将漂浮着尘埃的空气切割成明暗交织的光柱,落在他苍白的脸上,也落在他右手缠绕的、渗出淡淡暗红的纱布上。那是秦阳在最初的震惊和茫然过去后,翻箱倒柜找出来的纱布和碘伏,动作依旧粗暴,带着不容拒绝的蛮力,胡乱地缠了几圈,勒得季夏指节发痛。
秦阳则像一头被困在玻璃牢笼里的困兽。他大部分时间都在那个巨大的画架前,被厚重的帆布覆盖的画作如同一个沉默的禁忌。他有时会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创作力,颜料被疯狂地挤压、甩溅在画布上,画笔刮擦的沙沙声密集如急雨,浓烈到刺鼻的松节油气味弥漫开来,混杂着他低沉的、意义不明的咒骂或哼唱。有时,他又会陷入一种焦躁的停滞,在画室里来回踱步,脚步沉重,踢开挡路的画稿或空颜料管,发出刺耳的噪音。他几乎无视季夏的存在,除了喂猫的命令和偶尔粗暴地丢过来一份外卖——通常是油腻的炒饭或者冷掉的包子。
直到那个沉闷的午后。
“台风”吃饱了猫粮,正用粉嫩的小爪子拨弄着地上一个滚落的、淡蓝色的药片。药片在木地板上打着转,发出微弱的声响。
秦阳刚从一次短暂的、焦躁的踱步中停下来,视线不经意扫过墙角季夏那个依旧敞开的行李箱。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间钉在了箱内一角——那个半透明的药盒虽然碎了,但几板被铝箔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药片,还躺在叠放整齐的衣物旁边。铝箔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一股无名火猛地窜起,比上次更甚。那冰冷的、规整的、带着化学制剂气味的药片,像是对他整个混乱、炽热、拒绝被“治疗”的世界的挑衅。
他几步冲过去,带着风声,弯腰一把抓起那几板药片,动作快得季夏甚至来不及反应。
“妈的!阴魂不散!”秦阳的怒吼在空旷的画室里炸开,震得空气嗡嗡作响。他额角的青筋暴起,眼神里燃烧着纯粹的、毁灭性的狂躁,像被逼到悬崖边缘的野兽。他高高扬起手臂,肌肉贲张,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那几板药片砸向地面!
“啪!啪!啪!”
坚硬的塑料和铝箔撞击木地板的声音,清脆而刺耳,如同几声短促的枪响。铝箔破裂,里面圆形的、椭圆形的药片瞬间崩散出来,如同被惊散的白色虫蚁,在地板上疯狂弹跳、滚动,四散奔逃。淡蓝的、纯白的、浅黄的药丸,滚进画稿的褶皱里,藏进颜料管的缝隙下,甚至有几颗滴溜溜地滚到了季夏的拖鞋边。
“吃!吃!吃!就知道吃这些破玩意儿!”秦阳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指着满地狼藉的药片,对着沙发方向咆哮,唾沫星子几乎要飞溅出来,“吃这些鬼东西能把你吃成神仙?能让你不站到楼顶上去?!”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嘶哑变形,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带着灼人的痛感和失控的恐惧。
季夏的身体在秦阳冲过去抓起药片的瞬间就绷紧了。此刻,他蜷在沙发里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像被无形的鞭子抽打。他没有看咆哮的秦阳,也没有看满地滚动的药片。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缠着纱布的右手上。纱布边缘,一点暗红的血渍已经干涸变硬,像一块丑陋的痂。指尖被纱布包裹着,但那种被碎片切割的、冰冷的刺痛感,却异常清晰地顺着神经末梢传递上来,比任何时刻都更尖锐。
秦阳的狂怒还在持续,像一场无法停歇的风暴,在画室里肆虐冲撞。他烦躁地踢开脚边散落的药片,药丸撞在画架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就在这时——
季夏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动作僵硬,像一台年久失修的机器被强行启动。他绕开地上那些滚动的药片,脚步虚浮,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径直走向那个巨大的、被帆布覆盖的画架。
秦阳的咆哮戛然而止。他像被按了暂停键,错愕地看着季夏的动作,眼神里翻腾的狂躁被一丝猝不及防的惊疑取代。他下意识地想要阻止,身体微微前倾,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喂——”,却没能吐出完整的音节。
季夏在画架前站定。他的目光平静得可怕,越过秦阳僵硬的肩膀,落在那块厚重的、沾满斑驳颜料的帆布上。那帆布像一块裹尸布,掩盖着下面不为人知的秘密。然后,他伸出了那只缠着纱布的右手。
纱布包裹下的手指,动作有些笨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指尖触碰到粗糙的帆布边缘,带着血痂的纱布摩擦着布料,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他抓住帆布的一角,用力向旁边一扯!
“哗啦——”
厚重的帆布被掀开大半,卷起一阵带着颜料和灰尘气味的微风。
秦阳的瞳孔骤然收缩,仿佛被强光刺伤。他猛地倒吸一口冷气,身体像触电般弹开半步,脸上瞬间褪尽了血色,只剩下一种近乎空白的震惊和恐慌。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死死地盯着被掀开的画布。
季夏的目光,也凝固在了画布上。
巨大的画布上,没有狂野的色彩,没有抽象的线条,没有秦阳标志性的那种燃烧生命般的笔触。
只有一片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深蓝。
那是一种接近午夜、沉入海底的蓝,浓稠得化不开,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蓝色铺满了整个画布,厚重得如同凝固的深海。而在这一片令人绝望的深蓝中央,是一个小小的、用极细的白色线条勾勒出的、侧卧蜷缩的人影轮廓。那轮廓极其简单,甚至有些模糊,像沉在深海底的一块苍白礁石,被巨大的黑暗和压力包裹着,渺小、孤独、无声无息地向下坠落。
整个画面透出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的死寂感。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只有画布上那片吞噬一切的深蓝,无声地散发着绝望的寒气。
季夏的视线,缓缓地从那个蜷缩的白色人影轮廓上移开,向下移动。
在巨大的画架下方,那个不起眼的矮柜旁边,深蓝色的硬壳文件夹被彻底暴露出来。它不再只是一个角落,而是堂而皇之地躺在散落的铅笔屑和揉皱的废稿上。文件夹的搭扣是开着的。
几张边缘微微卷曲、印着医院标志和表格的纸,被抽出了一半。最上面一张,清晰地印着几行字:
**姓名:季夏**
**性别:男**
**年龄:26**
**初步诊断:重度抑郁发作(Major Depressive Disorder, Recurrent, Severe)**
**……**
纸张的右下角,本该是主治医生签名的地方,字迹却异常熟悉——那是一种带着强烈个人风格的、笔画凌厉到几乎要戳破纸张的签名。
秦阳的签名。
季夏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张纸上,钉在那个被粗暴签下的、属于他的名字上。缠着纱布的右手,几不可察地颤抖起来,纱布下尚未愈合的伤口,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
秦阳的脸色惨白如纸,所有的狂躁和暴怒都在这一刻被抽空,只剩下**裸的、无处遁形的狼狈和一种被彻底撕开伪装的恐慌。他猛地别开脸,不敢看季夏的眼睛,更不敢看画布上那片他自己亲手涂抹的、象征着季夏内心深渊的深蓝。喉咙剧烈地滚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粗重而紊乱的呼吸声,在死寂的画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那只叫“台风”的小猫,似乎被这凝固的、冰冷的空气吓住了,它停止了拨弄药片的动作,缩在沙发脚边,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两个男人在巨大画布和暴露的病历前,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般僵立的身影
[烟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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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