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夏抬起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雨丝。
那雨水带着某种沉甸甸的凉意,几乎瞬间就渗进了皮肤,一路蜿蜒向下,仿佛要冻结他早已麻木的血液。七楼天台的风像一群被激怒的野兽,撕扯着他单薄的旧T恤,每一次凶狠的撞击都让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摇晃。脚下的城市被这场突然而至的台风揉碎了、泡烂了,曾经熟悉的霓虹灯光晕开成一片片模糊浑浊的色块,在翻涌的雨幕里挣扎明灭,宛如溺水者最后涣散的目光。
脚下那道生锈的金属栏杆,冰冷而粗糙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裤料传来,像某种古老生物的鳞片。再往前半步,就是彻底的虚无。那空荡的黑暗仿佛带着某种无声的、巨大的吸力,温柔地诱惑着他疲惫到极点的灵魂。只要一步,只要轻轻向前倾一下身体,这无休无止的、浸透骨髓的沉重,这如同溺水般无法呼吸的窒息感,就能彻底结束。
他微微吸了一口气,混杂着雨水腥味和城市尘埃的空气涌入肺里,并没有带来丝毫的清醒,反而像灌满了冰冷的铅块。他抬起一条腿,动作迟缓得像生锈的机器关节,试图跨过那象征生与死界限的冰冷栏杆。
就在这时,一个滚烫的、带着强烈冲击力的物体狠狠撞在他背上。
力道大得惊人,像是被失控的卡车侧面撞上。季夏整个人完全失去了重心,被一股蛮横的力量强行从栏杆边缘拖拽回来,狠狠砸进一个同样湿透、却散发着惊人热量的怀抱里。雨水和对方身上蒸腾的热气瞬间糊了他一脸。那怀抱坚硬又滚烫,像刚从熔炉里捞出来的铁块,箍得他肋骨生疼,几乎喘不上气,耳边嗡嗡作响。
“妈的!你他妈选这种天气?!”一个暴躁的、几乎被风雨声撕裂的吼叫在他头顶炸开,每一个字都裹挟着灼人的怒气,“找死也挑个晴天行不行!这鬼高度摔下去,稀巴烂!收尸的都得骂娘!”
季夏的思维像被冻住的齿轮,艰难地转动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挣扎,手脚却软绵绵的,提不起一丝力气,如同一条被抽掉了脊骨的鱼。他费力地抬起头,试图看清这个从天而降的疯子。雨水不断冲刷着他的睫毛,视线模糊一片,只能勉强分辨出一张年轻、棱角锐利得如同刀劈斧削般的脸。湿透的黑色短发倔强地贴在额角和脸颊,雨水顺着深刻的轮廓线条不断往下淌。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吓人,像两簇在暴风雨中燃烧的野火,里面翻腾着一种近乎狂乱的愤怒和焦躁,死死地钉在他脸上。
“放开…” 季夏的声音嘶哑微弱,刚出口就被狂暴的风雨撕得粉碎。
“放个屁!” 箍着他的手臂又收紧了几分,勒得季夏眼前发黑。那陌生青年几乎是拖着他,粗暴地把他往通向楼梯间的铁门那边拽。铁门在狂风中疯狂地开合,发出刺耳欲聋的“哐当哐当”声,像是垂死巨兽的喘息。“想死?门都没有!老子家的猫还饿着肚子呢!想死也得先帮我把猫喂了!” 他的吼声在狭窄的楼梯间里激起阵阵回音,盖过了外面肆虐的风雨。
季夏完全懵了。喂猫?在这个他决定结束一切的台风夜?这逻辑荒谬得如同天方夜谭。他被动地被那股巨大的力量拖拽着,踉踉跄跄地向下走。七层楼梯仿佛没有尽头,台阶在模糊的视线里扭曲变形。青年滚烫的手掌像铁钳一样死死抓着他的胳膊,那惊人的热度透过湿透的衣服源源不断地传来,烫得他皮肤发痛,却又奇异地驱散了一丝缠绕他许久的、蚀骨的寒意。
他被半拖半拽地弄进了一辆停在楼下的破旧吉普车里。车身被雨水冲刷得锃亮,在昏暗的路灯下反射着冰冷的光。车门被粗暴地甩上,隔绝了外面大部分的风雨咆哮,只剩下沉闷的敲打车顶的声音。狭小的空间里瞬间充满了湿衣服蒸腾出的水汽、皮革腐朽的味道,还有身边这个陌生青年身上散发出的浓烈的、混合着雨水和一种说不清的、类似松节油般的气息。
引擎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咳嗽般的轰鸣,猛地发动,车子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入被暴雨淹没的街道。轮胎碾过积水,激起巨大的水墙。青年一手用力拍打着方向盘,一手暴躁地切换着电台频道,刺耳的电流噪音和断断续续的摇滚乐碎片在狭小的车厢里横冲直撞。
“操!这破路!操!这破信号!”他不停地咒骂着,声音沙哑而高亢,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无处发泄的、近乎爆炸的精力。
季夏蜷缩在副驾驶座上,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冰冷的雨水还在顺着发梢往下滴,渗进衣领,带来一阵阵寒意。可被那个滚烫手掌抓过的手臂,却残留着一种诡异的灼烧感。他偷偷地、极其小心地侧过脸,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驾驶座上的人。
侧脸的线条依旧锐利,紧绷的下颌线显示出一种强压着的烦躁。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被雨刮器疯狂摇摆才勉强撕开一道视线的道路,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亢奋的专注和一种随时可能喷发的狂躁。他开车的动作幅度很大,每一次转弯都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蛮横。季夏的目光扫过他紧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色的血管微微凸起,像盘踞的蚯蚓。
一种深切的疲惫感,混合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和荒谬感,沉甸甸地压了下来。他闭上眼,将头无力地靠在冰冷的车窗玻璃上,外面城市的流光被雨水扭曲成一片混沌的色带,飞速地向后退去。引擎的轰鸣、雨点的敲打、青年偶尔爆发的咒骂……所有的声音都渐渐模糊、拉长,沉入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再次恢复意识时,季夏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沙发上。身下的布料粗糙,带着一股淡淡的灰尘和颜料混合的气味。头顶的天花板很高,一盏造型怪异、由几根扭曲铜管构成的吊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光线并不明亮,但足以让他看清周围。
这是一个极大的开间,空间感开阔得近乎空旷,却又被塞得满满当当,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混乱的张力。目光所及,首先撞入眼帘的是占据了一整面墙的巨大落地窗。此刻窗外依然暴雨如注,密集的雨点疯狂地敲打着玻璃,将外面城市的光影彻底揉碎、晕染开,变成一片流动的、模糊的光之沼泽。
与这面冰冷通透的玻璃墙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室内的色彩和堆积物。墙壁被刷成了各种大胆甚至冲突的颜色:一大片沉郁的普鲁士蓝旁边是跳跃的明黄,一块脏兮兮的砖红紧挨着刺眼的荧光绿,像是不同情绪的碎片被粗暴地拼贴在一起。巨大的画框歪斜地靠在墙边,有些里面是完成度极高的风景或人物,笔触狂放,色彩浓烈到几乎要滴落下来;有些则只是凌乱的色块和线条,仿佛画家在盛怒或狂喜之下的宣泄。画布、颜料管、沾满污渍的调色盘、散落的炭笔、揉成一团的废稿……这些东西如同潮水退去后留下的垃圾,铺满了大片的地板,只在中间勉强清理出一条狭窄的、可供通行的走道。
空气里弥漫着复杂的气味:松节油的刺鼻、亚麻油的微腻、新木材的清香、旧纸张的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食物**的气息……它们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浓稠的、令人有些窒息的氛围。
季夏撑起身体,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开放式厨房区域。那个把他从死亡边缘拽回来的青年——秦阳——正背对着他站在灶台前。他换了一件干净的灰色背心,湿漉漉的头发似乎胡乱擦过,几缕不服帖的发丝桀骜地翘着。炉灶上的小锅里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淡淡的米香。
秦阳的动作幅度很大,带着一种不耐烦的急躁。他用力地搅动着锅里的粥,勺子刮擦锅底的声音在空旷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旁边流理台上堆放着几个超市塑料袋,里面露出几包挂面和蔬菜的轮廓。
“醒了?”秦阳头也没回,声音依旧带着那种特有的、仿佛被砂纸打磨过的粗粝感,但比在天台上少了几分狂躁的爆发力,多了点日常的、不耐烦的烟火气。他猛地关掉炉火,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季夏没应声,只是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那宽阔的脊背在背心下绷紧,肌肉的线条随着他粗暴盛粥的动作而起伏。
“粥好了,”秦阳端着一个热气腾腾、印着幼稚卡通猫图案的大碗,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把碗“咚”地一声放在沙发前的矮几上。粥水溅出来几滴,落在斑驳的旧木纹上。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季夏,那双野火般的眼睛在室内昏黄的灯光下,似乎沉淀了些许,但深处那种躁动不安的底色依旧清晰可辨。“吃。”
命令式的语气,不容置疑。
季夏的目光落在那碗白粥上。热气袅袅上升,米粒煮得恰到好处,看起来很软糯。但他胃里像塞满了冰冷的石块,沉甸甸地往下坠,没有一丝一毫进食的**。喉咙也干涩发紧。他垂下眼睫,盯着自己搁在膝盖上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此刻却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冰冷得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
沉默在弥漫。只有窗外的暴雨声持续不断地冲刷着玻璃,是这混乱空间里唯一恒定的背景音。
秦阳似乎被这沉默激怒了。他烦躁地“啧”了一声,像头困兽般在原地转了小半圈,视线扫过堆满杂物的地板,最终定格在墙角一个敞开的、巨大的黑色行李箱上。那是季夏的箱子。它孤零零地立在墙边,拉链只拉开了一半,里面的衣物叠放得整整齐齐,纹丝不乱,仿佛主人只是短暂停留,随时准备再次启程离开。箱子上方,还放着一个小小的、半透明的药盒。
秦阳的眉头猛地拧紧,眼神瞬间变得异常锐利,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猛兽。他大步走过去,带着一股骇人的气势,弯腰一把抄起那个药盒。
“这他妈什么玩意儿?”他粗暴地摇晃着药盒,里面各种颜色、形状的药片碰撞着,发出哗啦啦的脆响,像是一曲嘲讽的乐章。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在空旷的房间里激起回音,“这些糖豆子?吃了能让你飞起来还是怎么的?”
季夏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但他依旧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只是盯着矮几上那碗粥袅袅上升的热气,仿佛那热气能给他冰冷的身体带来一点点虚幻的暖意。一种熟悉的、沉重的无力感攫住了他,比在天台上时更甚。解释?辩解?在这个浑身散发着狂躁气息的陌生人面前,毫无意义。
他的沉默显然不是秦阳想要的回答。秦阳死死盯着那个药盒,眼神里的狂躁如同风暴前的低压,越来越浓重。那哗啦啦的药片碰撞声,像无数根针扎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操!”一声压抑着暴怒的低吼从秦阳喉咙里滚出。
下一秒,他猛地扬起手臂,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那个小小的药盒砸向旁边的墙壁!
“砰——哗啦!”
塑料药盒瞬间四分五裂,脆弱的盒体根本无法承受这股蛮力。无数颗五颜六色的药片如同骤然炸开的烟花,伴随着碎裂的塑料片,在空气中划出混乱的轨迹,然后噼里啪啦地砸在地板上、滚进散落的画稿和颜料管之间,发出细碎密集的声响。药片四处滚落,像一场荒诞的微型雪崩,覆盖在那些狂放的色彩和凌乱的线条之上。
碎片甚至有几片溅到了季夏的脚边。
巨大的声响在空旷的画室里回荡,余音嗡嗡作响,仿佛连空气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暴力撕裂了。窗外的雨声似乎都在这一刻被短暂地压了下去。
秦阳胸膛剧烈起伏着,喘着粗气,像一头刚刚搏斗过的公牛。他站在原地,瞪着那片狼藉,眼神里有毁灭后的快意,但更深处,似乎也掠过一丝极快、快得让人无法捕捉的空茫。
季夏的身体终于动了一下。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如同被风化的岩石。他的目光越过矮几上那碗已经不再冒热气的白粥,越过秦阳剧烈起伏的背影,最终落在自己脚边不远处。
那里,躺着一块锋利的、月牙状的白色塑料药盒碎片。边缘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微光。
时间仿佛凝滞了。窗外的雨声重新占据了主导,哗啦啦地冲刷着整个世界
季夏动了。他极其缓慢地弯下腰,动作僵硬得如同生了锈的提线木偶。他伸出右手,苍白而稳定的手指,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尖锐的刃口,捏住了那块冰凉的碎片。指腹传来清晰的刺痛感
他没有停,也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沉默地、专注地,用指尖捏着那块碎片,将它探入面前那碗早已凉透的白粥里。粘稠的米粥包裹住了锋利的塑料边缘
然后,他用一种近乎仪式般的缓慢动作,开始搅拌。碎片刮擦着粗糙的瓷碗内壁,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细微又刺耳的“沙…沙…”声。白色的粥液被搅动起来,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
一下,两下
暗红色的液体,突兀地滴落
起初只是一滴,像一粒小小的、饱满的红豆,砸在米白色的粥面上,瞬间晕开一小团刺目的红晕。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更多的血珠,接连不断地从他捏着碎片的、苍白的指尖渗出来,汇聚,滴落,无声地融入那碗冰冷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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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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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