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从第三节课开始下的。
谢恪坐在窗边,看着玻璃上蜿蜒的水痕将外面的世界切割成碎片。林昭正在讲《荷塘月色》,声音像浮在雨声之上的一片羽毛。"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她的手指划过投影幕布,光影在她脸上投下摇曳的波纹。
一滴雨水从窗缝渗进来,落在谢恪的笔记本上。墨水立刻晕开,把"林"字染成一片蓝色的湖泊。她慌忙用袖口去擦,却听见林昭的声音突然近了:"需要纸巾吗?"
林昭站在她桌前,手里拿着印有雏菊图案的纸巾。谢恪接过时,指尖碰到她冰凉的戒指——那是枚素银的圆环,戴在右手中指上,据说这个位置代表热恋中。
"谢谢。"谢恪低头擦拭纸页,闻见林昭袖口传来的雨水气息。
"这篇散文很适合雨天读。"林昭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有种潮湿的温柔。"
谢恪抬头,看见林昭的睫毛在投影仪的光线下近乎透明。她突然想起上周在图书馆借的《朱自清散文集》里夹着的借书卡——上一个借阅者的签名是"林昭",日期显示是在两年前,那时林昭还没来这所学校教书。
下课铃响起时,雨下得更大了。林昭收拾教案的动作比平时慢,时不时望向窗外。谢恪磨蹭着整理书包,看见陈朗举着把黑伞出现在教室门口。
"就知道你没带伞。"他的运动鞋在走廊上留下湿漉漉的脚印。
林昭笑着摇头:"又借体育组的伞?当心主任说你。"
"管他呢。"陈朗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教案本,"走吧,送你到办公楼。"
谢恪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黑伞向林昭那边倾斜,陈朗的肩膀几乎贴着她的鬓角。她摸了摸书包侧袋,里面折叠的雨伞突然变得毫无意义。
走廊尽头的布告栏贴着校庆筹备名单。谢恪在"话剧社指导老师"后面看到林昭的名字,而在"体育组协调"那栏,陈朗的签名龙飞凤舞地横跨两行。
雨滴砸在脸上的感觉像细小的针尖。谢恪没有撑伞,任由校服渐渐吸饱水分,沉甸甸地贴在背上。操场上的水洼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她踩过去时,看见自己扭曲的倒影碎成无数片。
*
校庆剧《雷雨》的第一次排练定在周四下午。谢恪提前二十分钟到了空教室,发现林昭已经在里面布置场地。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她身上划出明暗相间的条纹,她踮脚往黑板上贴台词表时,衬衫下摆露出一截白皙的腰线。
"来得真早。"林昭回头看见她,手里的磁铁掉了一个。谢恪弯腰去捡,起身时发现林昭正望着她滴水的发梢。
"没带伞?"
"忘了。"谢恪把磁铁递过去,林昭的指尖有粉笔灰的味道。
林昭从包里拿出条浅灰色毛巾:"擦擦吧,会感冒的。"毛巾很软,带着淡淡的洗衣液香气。谢恪犹豫着没动,林昭便直接抬手替她擦拭头发。这个突如其来的亲近让谢恪僵在原地,能感觉到林昭的呼吸拂过自己的额角。
"好了。"林昭退后一步,把毛巾塞进她手里,"留着用吧。"
其他同学陆续到来,苏雯一进门就大呼小叫:"谢恪你头发怎么了?像只落汤鸡!"
"下雨。"谢恪把毛巾叠好塞进口袋,布料贴着大腿发烫。
排练进行到繁漪和周萍的对手戏时,演周萍的男生总是忘词。林昭叹了口气,亲自站到谢恪对面示范:"这时候你要抓住她的手腕,像这样——"
她的手掌圈住谢恪的手腕,拇指恰好按在脉搏处。谢恪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正通过那一点皮肤传递给对方,剧烈得像要撞碎肋骨。
"然后说''这屋子里闹鬼''。"林昭的声音突然放轻,带着某种危险的意味,"眼神要像看着猎物。"
谢恪咽了口唾沫。林昭的眼睛在近距离下呈现出一种透明的棕色,虹膜边缘有圈浅金色的光晕。她的睫毛投下的阴影微微颤动,像蝴蝶濒死时的翅膀。
"好!就这样保持!"林昭突然松开手,转身对其他同学拍手,"看到没?这种张力就是我们要的。"
谢恪的手腕残留着被握过的触感,脉搏仍在狂跳。她看见林昭走向教室角落的包,取出保温杯喝水的样子,喉结上下滚动。杯身上贴着张便利贴,上面画着颗小小的爱心——不像林昭的笔迹。
排练结束后,谢恪主动留下来整理道具。林昭在讲台上批改作业,偶尔用红笔在纸上划出波浪线。夕阳透过窗户照在她的侧脸上,将睫毛的影子拉得很长。
"你演得很好。"林昭头也不抬地说,"比我想象的更投入。"
谢恪正在叠戏服,手指抚平一件旗袍的褶皱:"...谢谢。"
"其实我一直在想,"林昭放下红笔,"你为什么选择演繁漪?"
旗袍的丝绸面料冰凉顺滑,谢恪盯着上面纠缠的藤蔓花纹:"因为她...被困住了。"
林昭抬起头,目光如探照灯般直射过来:"困住她的是什么?"
"规矩。"谢恪的声音越来越小,"还有...爱。"
教室里突然安静得可怕。谢恪听见林昭的钢笔滚落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很深刻的理解。"林昭最终说道,声音有些干涩,"下周三带你去个地方。"
她没有说去哪里,谢恪也没有问。但那天晚上,谢恪梦见自己穿着繁漪的旗袍站在空无一人的舞台上,而林昭在观众席第一排,手里捧着束将谢未谢的花。
*
周末的图书馆人满为患。谢恪坐在角落的位置,面前摊着本《中国话剧史》,目光却不断飘向窗外。雨已经停了,但天空依然阴沉,像块浸水的抹布。
"这里有人吗?"
一个陌生女生指着她对面的座位。谢恪摇摇头,女生坐下时,背包上挂着的校庆纪念徽章闪闪发亮——和上周林昭钥匙扣上挂着的一模一样。
谢恪盯着那枚徽章,突然问:"你也参加校庆活动?"
"对啊,合唱团的。"女生露出笑容,"你也是?"
"话剧社。"
"哦!林老师的组!"女生的眼睛亮起来,"她人超好的,上学期我参加朗诵比赛,她每天放学都留校辅导我。"
谢恪的钢笔在纸上洇出个黑点:"...每天?"
"整整两周呢。"女生凑近些,压低声音,"听说她和体育组的陈老师在谈恋爱?有人看见他们..."
后面的词淹没在管理员催促安静的咳嗽声中。谢恪的胃部突然绞痛起来,眼前浮现出陈朗为林昭撑伞的画面。
回家路上经过文具店,橱窗里陈列着各种精美的礼品。谢恪的目光被一个蝴蝶标本吸引——蓝紫色的翅膀在灯光下泛着金属光泽,像被钉住的星空。标价签上的数字是她两周的午饭钱。
"送给老师的?"店主笑眯眯地问,"教师节快到了。"
谢恪摇摇头,却在走出店门五分钟后折返,用皱巴巴的纸币换来了那个标本。店主精心包装时,她盯着蝴蝶被固定住的姿态,胸口泛起一阵钝痛。
*
周一的语文课上,林昭戴着那枚素银戒指。谢恪发现她今天涂了淡粉色的指甲油,讲课时左手总是不自觉地轻抚右手中指,像在确认什么重要的东西。
"今天我们学习《背影》。"林昭翻开课本,"请大家先默读一遍。"
教室里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谢恪盯着朱自清描写父亲爬月台的段落,思绪却飘向书包里那个包装精美的盒子。教师节是后天,她还没想好要怎么把礼物送给林昭。
"谢恪。"林昭突然点名,"你觉得父亲为什么非要买橘子?"
谢恪抬起头,发现全班都在看她。林昭站在窗边,阳光给她轮廓镀上金边,戒指反射的光点在天花板上跳动。
"因为..."谢恪的声音很轻,"橘子很甜。"
有人窃笑起来。但林昭没有笑,她微微歪头:"继续说。"
"他怕儿子路上苦。"谢恪盯着课本上"朱红的橘子"四个字,"甜的东西...能让人忘记苦。"
林昭的眼睛亮了起来:"很好的解读。有时候最深的爱,就藏在这些看似多余的细节里。"
下课铃响起前,林昭宣布周三下午话剧社要加排。谢恪收拾书包的动作慢了下来,想起林昭上周说的"带你去个地方"。
放学时又下雨了。谢恪站在走廊上犹豫要不要撑伞,突然看见林昭和陈朗共撑一把伞走向停车场。陈朗的手搭在林昭肩上,而她仰头对他说了什么,笑得眼睛弯成月牙。
雨幕中,谢恪隐约看见林昭举起右手,中指上的银戒在阴天里依然闪亮。她低头看了看自己书包里的蝴蝶标本,蓝紫色的翅膀在阴影中显得黯淡无光。
回到家,谢恪发现母亲难得准时下班,正在厨房煮面。锅里升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轮廓,让谢恪想起林昭保温杯上缭绕的白雾。
"教师节要送老师礼物吗?"母亲突然问,"单位发了张购物卡。"
谢恪摇摇头,把蝴蝶标本藏进书包深处:"不用了。"
那晚她梦见自己变成一只蝴蝶,被钉在林昭的教案本上。而林昭用戴着银戒的手指翻过那一页,轻描淡写地进入了下一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