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的橡木门在身后合拢时,谢恪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心全是汗。周三下午的阳光斜穿过高窗,在磨石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她看见林昭坐在长桌尽头,米白色亚麻衬衫的袖口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桌上摊着几本书,其中一本《伍尔夫日记》的扉页上夹着支铅笔,笔尖悬停在空中,像一只休憩的蜻蜓。空气里浮动着旧纸张的尘埃,混合着林昭身上飘来的雪松气息——那是谢恪在公交车上就记住的味道,此刻却浓得让她有些眩晕。
"要坐这儿吗?"林昭抬起头,指尖轻轻点了点身旁的空椅。椅背上搭着件浅灰色开衫,袖口处有根脱了线的线头,随着空调气流微微飘动。谢恪僵硬地拉开椅子,帆布书包带从肩头滑落,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几个文学社成员陆续入座,苏雯把一本《海子诗选》推到她面前,扉页上有人用蓝色圆珠笔画了匹瘦骨嶙峋的马,鬃毛像燃烧的火焰。
"上周布置的《局外人》读后感,谁想先分享?"林昭拧开保温杯,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镜片。有个男生开始侃侃而谈存在主义,谢恪盯着杯口盘旋的白雾,突然想起公交车上林昭被水汽濡湿的睫毛。那些细小的水珠是如何在阳光下闪烁,又如何在她眨眼时消失不见——这个画面在过去七天里反复出现在谢恪的梦里。
当讨论声渐渐平息时,谢恪发现自己正暴露在突如其来的寂静里。林昭的指尖在桌面上轻叩两下,像某种温柔的倒计时。"谢恪?"所有人的目光聚拢过来,她喉头发紧,仿佛吞下了一把碎玻璃。空调冷风扫过她的后颈,激起一片细小的疙瘩。
"默尔索...他母亲死了都不哭。"她盯着桌面的木纹,那里有处指甲划出的浅痕,"可我觉得他比谁都难过。"
林昭的钢笔停在纸页上,洇开一小片墨迹。"为什么?"
"因为他把眼泪都...都锁在身体里了。"谢恪的指甲陷进掌心,"像高压锅。" 她想起母亲在深夜厨房压抑的抽泣,锅盖被蒸汽顶得哐当作响。
有人噗嗤笑出声,谢恪的脸颊火烧般灼烫。但林昭摘下了眼镜,那双盛着星光的眼睛直直望向她:"很精准的比喻。有时候最深的痛苦,恰恰是哭不出来的。"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石子投入深井,在谢恪心里荡开层层涟漪。
散会后谢恪故意把铅笔掉在桌底。弯腰去捡时,她看见林昭帆布鞋侧面的污渍——一小块干涸的泥点,形状像朵枯萎的花。这个发现让她莫名心安,原来完美无瑕的林老师也会沾上泥土。等最后一个人离开,林昭突然从帆布包里掏出两个玻璃瓶,瓶壁凝着细密的水珠。
"冰镇过的。"林昭递过汽水时,指尖擦过谢恪的手背。那触感像静电,刺得谢恪差点松手。
图书馆后门的铁台阶晒得发烫。谢恪小口啜着橘子汽水,气泡在舌尖噼啪炸裂。林昭仰头喝了一大口,喉颈拉出脆弱的弧线,一滴琥珀色液体顺着下颌滑落,消失在衬衫第一粒纽扣的阴影里。谢恪盯着那滴消失的汽水,喉咙发干。
"我高中时也不爱说话。"林昭突然开口,手指摩挲着瓶身的凸纹,"总躲在最后一排写诗,被老师点名就假装肚子疼。" 她说着笑起来,眼角泛起细纹,像水面的涟漪。
谢恪的呼吸滞住了。她从未想过这个发着光的女人也有蜷缩的阴影。蝉鸣在梧桐树梢轰鸣,她鼓起勇气问:"那您...怎么开始说话的?"
林昭晃了晃汽水瓶,残余的液体发出空荡的回响。"有个实习老师发现了我的诗本。"阳光在她睫毛上跳跃,"她说沉默的人心里藏着海。" 她突然侧过脸,目光穿透谢恪的眼睛,"就像你。"
台阶下的蚂蚁正搬运饼干碎屑,谢恪盯着那个迅速蒸发的水痕,突然希望时间永远停在这一秒。林昭的影子斜斜覆在她手上,带着橘子汽水的甜香。
*
周五的语文课弥漫着躁动的气息。林昭把《雷雨》剧本发下来时,谢恪闻到了油墨里混杂的淡淡香水味——是林昭手腕上总是萦绕的雪松气息。纸张传到她手中时还带着复印机的余温。
"谢恪演繁漪!"苏雯把写着"周萍"的纸条拍在她桌上,"你这种苦大仇深的表情最合适了。" 纸角蹭到了谢恪刚写好的笔记,墨水在"林"字上晕开一团蓝雾。
排练时谢恪僵在教室角落,台词卡在喉咙里像团荆棘。窗外的蝉鸣震耳欲聋,她看着林昭被几个女生围着讲解台词,指尖划过剧本的动作像在抚摸珍贵织物。体育老师陈朗突然出现在门口,他斜倚着门框抛接篮球,古铜色小臂上血管虬结。
"林老师,器材室钥匙借一下?" 他的声音洪亮得盖过了蝉鸣。
林昭转身时发梢扫过谢恪的手背。谢恪闻见陈朗身上传来的汗味,混着林昭衣领间的茉莉香,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混合物。她看见陈朗的视线黏在林昭后颈那颗浅褐色的痣上,像苍蝇盯着蜜糖。
"第三幕是关键。"林昭的声音将她拽回现实。不知何时围观的人群已散去,只剩她们两人站在空荡的教室中央。林昭的手指划过剧本上繁漪的独白:"这里要有种困兽般的绝望——"
她突然抓住谢恪的手腕按在墙上。冰冷的触感激得谢恪一颤。
"想象你被关在铁笼里。"林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廓,"外面的人笑着走过,没人听见你在尖叫。" 她的掌心温热,脉搏贴着谢恪的腕骨跳动。
谢恪的脊背紧贴瓷砖,凉意透过校服渗入肌肤。林昭的瞳孔像深潭,倒映出她惊慌的脸。那里面有个渺小的影子,正随着呼吸微微颤动。
正式演出时,聚光灯烤着谢恪的额头。当她说出"这棺材活埋了我十八年"时,瞥见林昭坐在第一排轻轻点头。陈朗不知何时又出现在后门,对林昭比了个大拇指。谢恪的台词突然卡壳,像被无形的手扼住喉咙。她看见陈朗的拇指擦过林昭的肩膀,自然得像拂去灰尘。
"卡!"导演组的男生喊停,"谢恪你发什么呆?"
林昭起身走向她,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所有人都以为她要指导表演,她却掏出一包纸巾:"擦擦汗吧,灯光太烤人了。" 纸巾带着熟悉的雪松香。谢恪攥着那片柔软的白色,听见自己失控的心跳震得耳膜生疼。林昭的指尖无意掠过她的额发,那触感比聚光灯更灼人。
*
羽毛球馆的塑胶地散发着橡胶的苦味。谢恪来还上周借的《百年孤独》,却撞见林昭在球场中央跳跃。她穿着黑色运动背心,后颈的汗珠沿着脊椎沟往下淌,像融化的蜜糖。每一次跳跃,肩胛骨都如蝶翼般张开。
"接得好!"陈朗的声音在空旷场馆里回荡。他扣杀时肌肉绷紧,球如子弹般射向林昭。球拍脱手的瞬间,林昭踉跄着跌坐在地,羽毛球擦过她的锁骨留下一道红痕。
谢恪怀里的书轰然落地。《百年孤独》的硬壳封面砸出惊雷般的声响。陈朗已经冲到林昭身边,古铜色的手掌握住她纤细的脚踝。"扭到了?"他的拇指在踝骨上按压,林昭疼得吸气。
"谢恪?"林昭抬头看见她,勉强挤出笑容,"来找书吗?" 汗湿的碎发贴在她额角,锁骨上的红痕刺眼得像道伤口。
谢恪蹲下捡书时,看见陈朗的运动鞋停在眼前。鞋带上系着个褪色的篮球挂饰——和林昭钥匙扣上的同款。这个发现像冰锥刺进胸口。
"正好我要去更衣室。"林昭扶着墙站起来,把毛巾搭在肩上,"一起走吧?"
更衣室弥漫着沐浴露的甜香。林昭拉开储物柜时,谢恪看见柜门内侧贴着的拍立得——林昭穿着学士服,被穿同款学士服的男人搂着腰。男人戴着金边眼镜,笑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放在林昭腰间的手带着宣示主权的意味。
"我未婚夫。"林昭注意到她的目光,"在北大读博呢。" 她取出干净衬衫时,一张机票从衣袋飘落。谢恪弯腰捡起,北京往返的航班信息刺进眼底。
林昭换上衬衫时,后颈那颗浅褐色的痣在湿发间若隐若现。"对了,"她系着纽扣,"下月校庆要排话剧,我觉得你很有天赋。" 第三粒纽扣的位置正好对着那道红痕。
更衣室的白炽灯嗡嗡作响。谢恪抱着书,突然问:"您和陈老师...很熟?" 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他是我大学学长。"林昭没抬头,仔细抚平衣领的褶皱,"以前总帮我占自习室座位。" 她扣上最后一粒纽扣,那道伤痕彻底消失在校服领口下。
走廊的风灌进来,吹散了沐浴露的香气。谢恪盯着那颗晃动的痣,听见自己说:"校庆剧...我参加。" 怀里的《百年孤独》突然变得千斤重。
*
市图书馆的冷气开得太足。谢恪裹紧外套,指尖划过书架。当《恋爱的犀牛》封面撞入眼帘时,她想起林昭说"沉默的人心里藏着海"。书脊贴着"馆藏珍本"的标签,像某种警告。
借阅区角落坐着对高中生情侣。女孩枕在男孩肩上睡着了,男孩小心翼翼拨开她脸上的碎发,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谢恪翻开书,第37页有行被荧光笔标记的句子:"你是我温暖的手套,冰冷的啤酒,带着阳光味道的衬衫。" 书页边缘有铅笔写的批注:"林老师也这么说过——高一(3)班陈蕊"。
阳光穿过百叶窗,在书页上投下斑马纹。谢恪突然意识到,自己所有关于温暖的想象,都源自林昭递来汽水时指尖的触碰。而那个叫陈蕊的女生,是否也曾坐在图书馆台阶上,喝过来自同个手掌的橘子汽水?
回家巴士摇摇晃晃。前排情侣分享着同一副耳机,女孩突然咯咯笑起来,男孩宠溺地捏了捏她的耳垂。谢恪别开脸,车窗倒影里她的耳垂在发烫。她想起林昭后颈的那颗痣,想起陈朗手指拂过那里的样子。胃里翻涌起橘子汽水的酸味。
深夜的书桌台灯昏暗。周记本摊开着,谢恪的钢笔悬在纸上良久。墨水滴落洇开成乌云,她写下:"你递来的汽水瓶里/沉着我溺亡的月亮"。墨迹未干就被狠狠涂黑,直到纸页破出窟窿。月光从洞口漏进来,在桌面投下惨白的光斑。
凌晨两点,她掀开窗帘一角。对面楼只有一扇窗亮着灯,窗台上摆着盆蔫头耷脑的绿萝。谢恪在黑暗中举起手,指尖的影子落在墙上,轻轻拂过虚空中并不存在的发梢。月光淌过撕碎的纸屑,那页被涂黑的诗下,藏着幅用铅笔尖悄悄勾勒的侧影——仰头喝汽水的弧度,唇角悬着欲坠的星。而书桌角落,图书馆那天的汽水瓶静静立着,瓶底残留的琥珀色液体,正渐渐凝结成固态的糖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