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南州,流云宗治下。
自入夏以来,天安县持续高温,滴雨不下,草木庄稼都晒得恹恹。流云宗派下属门派的弟子,在田间地头搭建聚水阵,将灵石转化为涓涓细流,漫过田埂,灌溉土地。
农人们多日不见晴朗的脸终于舒展开来,坐在大树下扇着扇子,享受片刻的闲适。
“现在这日子真是好过多啦!听我爷爷讲,他小的时候,那些高来高去的仙宗弟子各个不拿我们当人看。遇见大灾之年,别说来救灾帮忙,能不加上几成赋税就算是仁慈。”
“我也听说过,那时要是交不上税金的,还要被掳走成为修奴,那叫一个惨。多亏现在有了修仙盟管着,咱平头百姓也能过上人过的日子了。”
“听说邻村发明了新的水车,可以顺着沟渠引水入村,改天咱也研究研究,别老麻烦仙人们帮咱干活。”
闲谈间,有人看到通往山林的路上现出个推车的人影,笑着打上招呼:“老张,今天这么早——哎呀,这咋捡个人回来?”
众人闻声,七手八脚地围上去。
“好俊的后生,咋身上破破烂烂的,是遭了贼人?”
“衣服料子摸着挺好,没准还是城里的少爷呢。”
“这人老昏迷着不是办法,咱村没大夫,要不去找那些仙人来瞧瞧?”
“不用了不用了,他醒了!”
白洛星睁开眼,在一圈男女老少满怀好奇的注目中,神态自若地起身。
坠仙台将他的身体削回十六七岁的少年形貌,他本来的相貌清秀出尘,一双桃花眼偏又显得温柔多情,少年时本该格外讨人喜欢。
众人只见这墨发白衣的俊俏少年似是迷茫地环顾四周,然后露出腼腆的笑容:“我好像迷路了,请问这是哪里?”
泥土房里升起炊烟,米汤的淡淡甜香氤氲了唇齿。
“麻烦刘婶了。”白洛星捧着碗小口啜饮,吐出一口疲惫,由衷赞美,“真好喝。”
他换上一身灰白色粗布短衣,头发用麻绳扎起,看起来倒精神不少,原本的衣服被刘婶包好放到一旁。
“多吃点,你这娃也太瘦了。”刘婶利落地切了根咸菜端上桌,“最近流云仙宗开山门,我家那口子送小闺女上城里拜师去,不然让他给你打只山鸡,我炖鸡的手艺可好了。”
听到流云仙宗四个字,白洛星颇感兴趣地抬起头:“是那个修仙的流云宗?我听说那是个剑修门派,里面的人个个冷得跟剑一样,眼高于顶,不理会旁人。”
“孩她爹也这么说,但苗苗不怕。”说到自己小女儿,刘婶眼睛都在发光,“我家苗苗打小就聪明,能说会道,不像她哥闷葫芦一个只会干活,以前村里来个算命先生,还说她有仙缘嘞。”
刘婶讲起苗苗拜师之事,话匣子彻底打开。白洛星长得好看,态度乖巧,不时接上几句,就从她口中打听出不少消息,也终于了解到自己离开凡间后的一些变化。
在九重天,参玄几乎是以揠苗助长的态度逼他苦修,常将他丢入凶险秘境,那些空间流速与外界不同,里面度过十年百年外界也不过一日,以致于他对时间的流逝逐渐失去概念。
如今看来,从他登入仙门算起,九重天过去大概十年。
而凡间已是百年后。
百年前修仙界实力最强盛,凡人皆知的“一谷三宗七门派”,在白洛星登仙时,天机谷已封谷避世,流云宗高层亦遭诛杀损失惨重。
这百年间,天机谷渐渐不再被凡人所知,流云宗实力未复日渐低调,七星宗一如既往沉迷符道,倒是伽蓝宗这个佛修宗门声名远播,建立修仙盟,成为引领修仙界的魁首。
没有注意到白洛星在悄悄走神,刘婶把话头绕回到他身上:“天安县最近不大太平,隔壁村前几天还失踪了一个。你这次迷路坠崖,多亏遇见我们,要是遇到个歹人,就你这身板,跑都跑不掉。”
她大概是把白洛星当成离家出走的富贵子弟,苦口婆心地劝导:“看你年纪也不大,一个人在外面瞎跑太危险了,赶紧回家去吧。真要出点什么意外,爹娘知道了多心疼。”
白洛星眸中闪过一丝讶然,继而淡笑摇头:“我父母都已过世。”
刘婶语塞,脑海中不知闪过怎样天马行空的猜想,慢慢坐到他旁边,瞧他的眼神愈发慈祥怜悯:“都怪我,不该瞎说话。”
“没关系,”白洛星有些恍惚,轻声呢喃,“我喜欢听刘婶说这些。”
这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长在田里的小麦,充满烟火气的屋舍,都让他真切地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那个冠冕堂皇却飘渺虚无的神仙戏台。
重回到人间。
日头开始偏西的时候,白洛星向刘婶辞别。
“沿着大路一直走就能进城,”刘婶把他原本的衣服打成包袱,又往里面塞了两个饼,“真的不用我找人送你过去?”
“不必麻烦,我习惯一个人赶路了。”
他穿着朴素干净的衣服,背着简陋的行囊,腰间挂着装水的葫芦,独行在乡间田野上,看上去倒确实像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少年。
耳中是清冽的风声,眼前是延伸到天际的道路,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若此生远离故旧,独自在这片大地上游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潇洒自在,或许也没什么不好。
这个念头刚刚在脑海中掠过,他便停下身,叹了口气,从衣服里摸出一只红色的雏鸟。
重明鸟方才清醒过来,本能地在衣服里挣动,突然被人捧到手上得见天光,于是呆愣愣地坐倒在手心,和面前陌生又让它感觉有点亲近的人对视。
白洛星再一次深深地叹口气:“小明啊,不是我说你,你一只在九重天出生,天生就拥有灵智的仙兽,找个清净地方自己过逍遥日子去不好吗?非要跟着我跳坠仙台干什么?现在可好,不但修为没了,连灵智都没了,你自己名节不保就算了,还得我费劲养你。”
重明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歪着头,突然啾地叫了一声。
它看到眼前的人噗嗤笑出来,抬手轻轻抚摸它的绒毛。它舒服地抖了抖翅膀,心情愉悦地摇头摆尾。
它拍打翅膀,几点星子便从羽毛间洒落,像闪光的粉尘一般,飘飘悠悠落进土地里,在阳光下一点也不显眼,若不是白洛星目光敏锐,差点就忽视过去。
他如今没有丝毫修为,自然也感受不到其中是否蕴含什么力量,但强烈的直觉令他几乎没有犹豫,抓住重明鸟拔腿欲跑,然后袖子被一只手抓个正着。
转身,低头,他看到了一个小姑娘。
女孩不过六七岁的样子,面色蜡黄,皮肤干枯,满头白发乱糟糟的,赤着脚站在泥土上,个头到不了他的腰。
白洛星沉默,强迫自己不去想女孩可能的身份,只低着头努力把袖子从女孩手中解救出来。
女孩不语,面无表情地保持着同一个动作,枯瘦的手指像几块干巴巴的石头,任凭白洛星怎么拉扯都纹丝不动。
“放开。”
女孩一动不动,直愣愣地盯住白洛星,黑曜石般的眸子里没有什么光彩。
白洛星唉声叹气地蹲下身,认真看向女孩的眼睛,刚想说些什么,却发觉那双眼眸深处,似乎有微弱的星光闪烁,摄人心魂。
白洛星愣了一下,那星光瞬间便消泯无踪。
就好像是一场错觉。
大概是两人一言不发愣在这里的气氛太过古怪,回过神来,白洛星察觉到远处投来审视的目光,很担心再这么下去,自己会先被路人当成拐骗孩童的坏蛋。
闭了闭眼,他死心道:“你想跟就跟上吧,提前说好,我可没有照顾小孩子的经验。”
不知是不是听懂了这句话,女孩紧握的手微微松了一些,身体也不像之前那样紧绷,虽然还是没有表情,但看着却更有点活人的样子。
白洛星在前面走,她就抓着他的袖子跟在后面。女孩的步子很小,白洛星也只能放慢脚步等她。
他当然知道她是什么。
在九重天,他曾日日坐在道龛前凝视那片变幻莫测的星空,看到它伤痕累累,看到它虚弱不堪,看到它濒临破灭。
除了历任仙帝,没有人能知道,天道的力量已经被掠夺消耗到岌岌可危的地步,随时有可能带着整个世界坠入毁灭的深渊。
因此他耗费修为将它取出,想找到拯救它的方法。
“没有道龛的隔绝,你应该想去哪就能去哪,为什么一定要跟着我?”
“你能听懂我的话吗,你还有什么力量吗?”
“你要是想做个人,总得看着正常一点吧,哪有满头白发的小姑娘,能不能换个造型?”
无论白洛星说什么问什么,女孩都毫无反应,低着头紧紧跟在他身后。即使**的双脚被道路上尖锐的石砾划破流血,她也不知道疼似的。
白洛星再次哎了一声,他感觉自己今天叹气的次数比过去十年都要多。他停下脚步,俯身把女孩抱到手臂上。
女孩很轻,瘦瘦小小仿佛只剩一把骨头。她的脸上这才显露出一丝倦意 ,顺势趴在白洛星的肩头闭上了眼睛。
重明鸟原本窝在白洛星衣服里打瞌睡,被惊醒后探出小脑袋观察了一会儿,然后顺着白洛星的衣服往上爬,一直爬到女孩乱糟糟的头发上。不知道是不是这样的环境给了它回家的感觉,它开心地啾了一声,便瘫倒继续呼呼大睡。
白洛星看着怀里不懂人事的女孩,还有女孩头上未开灵智的傻鸟,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
摇了摇头,他起身继续向县城走去。
夕阳西下,在他们身侧拉出长长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