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上仙,九重天。
仙宫崩毁,银河漫卷,十万天兵百万仙兽,从登仙门到紫微殿,杀得血流成河。
紫微殿守将护体金光斑驳残破,依然死守殿前:“赤霞仙尊,夷净仙尊!仙帝陛下在此,尔等是要造反吗?”
赤霞仙尊身披甲胄,手持长刃,车马随行,在从属簇拥中哈哈大笑:“你参玄一脉掌控天道,占据九重天至尊大位。如今仙帝之位更替频繁,每过数十年便要传位给弟子,整个九重天都知你们这脉出了问题!”
夷净仙尊立于右首,声若远钟:“我无意造反,但无尘子继任新仙帝不到百天,竟封死仙门,绝地天通,置整个九重天的安稳于不顾,我们必须来要个说法。”
“我只知道陛下的决议自有其道理。”守将身后现出羽翼虚影,而后灵鸟自灵台跃然而起,尾羽拖曳着熊熊烈火,盘旋于众仙之上,层层烈焰叠上飞羽疾射而出,红莲火坠如雨。
红莲火扑之不灭,烧穿阵法甲胄,消解灵气护罩,随行众仙顿时陷入烈焰焚心之苦,贪嗔痴妄万念具发不得解脱,哀嚎着打滚求救,狼狈至极。赤霞仙尊冷哼,将手中长刀深深插入脚下玉石板砖,无数刀光如山峦拔地而起,气势逼人,碾碎火光。夷净仙尊扔出一只净瓶,幽冥水泼洒而出,浇熄了众仙身上肆虐的火焰。
“雕虫小技!无尘子果然无人可用了,竟拿一只重明鸟守殿。”
赤霞仙尊高举长刀,锋刃缠绕着蓬勃仙力不断伸长,似要搅破顶上无垠苍穹,然后朝着守将重重砍下。
紫微殿守将刚刚殊死一搏,如今已是强弩之末,眼见无法避开,忽感到身后一股清风温和却不容反抗地将他推至旁边。
青绿玉笛随风而至,看似轻巧地敲击在长刃之上,竟减缓了攻击落下的速度。与此同时,一群白鹤从殿内飞出,尖唳着撞上刀尖,碎成无数灵玉碎片。
醉仙屏、山河鼎、绞仙绸……五花八门的珍贵法器自殿门迎向长刀,又被刀光尽数销毁,让殿外众仙一边感慨仙帝一脉财大气粗,一边心疼这些完全没有发挥出应有威力便沦为护盾的珍宝。
法器接连破碎迸发的流光让人眼花缭乱,但其实耗时极短,不消片刻长刃已逼至殿门,刀气纵横贯入紫微殿。
“重明,退下。”
清朗的声音似暗含音律,不过短短四个字,竟与最先甩出又被长刀击飞的玉笛形成合鸣。清风自行奏响笛音,化作道道波纹,如蛛网般拦阻长刀,而玉笛则回旋着跃入修长的手掌。
那只手颜色极白,若是落在高山之巅,当是纯净无瑕的一场雪,但放在人的身上——哪怕此人已修成仙身——未免显出一丝病态的异常。
那人手掌轻抬,手中玉笛抵住刀刃,看起来并不如何用力,却在碰撞间爆发巨大轰鸣,仙力滔滔不绝,席卷着废墟残骸、灵石法器,以势无可挡的冲击力将一切有形之物推走,在二人交战处制造出大片空白。
仙力太过凝聚,竟结成白雾弥漫四周,每一滴都带千钧之力。众仙大惊失措,连忙掏出看家本领抵挡,伤势沉重或能力不足逃跑不及的,全被抛进虚空云海,生死不知。
赤霞仙尊闷哼着后退了一步,脸上却扬起嘲讽的笑容:“无尘子,你的修为比我上次见时更加不济。天道可不是这么好掌控的,你还是找个地方好好养伤,这仙帝之位该换人坐了。”
雾气散去,终于露出被称为“无尘子”之人的真容。
那人玉冕珠旒,墨发高束,周身气质凛然肃杀,一张脸却比身上的锦衣华服还要贵气逼人。而今他四面楚歌,眉目间依旧悠然从容,只有唇角血线蜿蜒,如同开在冰雪中艳红的梅花。
无尘子拭去唇边鲜血,温和道:“因九重天滥用天道,横征暴敛,以致下界灵气枯竭,资源缺损。为避免生灵涂炭,朕决定以天道之力闭锁九重天,切断登仙路,待下界休养生息灵气恢复后再议后事。”
夷净仙尊甩袖上前,语气不屑:“下界凡人不过草芥,陛下何必怜惜?至于灵气枯竭,也皆因这些蝼蚁饱食终日,不事生产,欲壑难填,妄图染指仙人之力!依我看,更应传令于下界各门派,让他们好好管教才是!”
无尘子淡笑摇头:“事已至此,朕并非要你们同意或者理解。”
他轻抚衣袖,自鎏金缀玉的宽大袖口中缓缓抽出一条星空,瞬间将一切遮盖。
暗夜降临,心魔丛生。
赤霞仙尊与夷净仙尊双双后退,默念清心咒,以仙力加持,才能勉强维持神志。在他们更身后,无数仙人仙兽口鼻溢血,双目赤红,状若疯癫,开始或自残或互相攻击。
“这是天道!”赤霞仙尊震惊不已,“你疯了,竟然将天道从道龛中取出?怪不得修为损毁至此!”
无尘子扬起衣袖,沉沉幽香随清风飘荡,唤醒众仙一丝残存意志,让他的声音能够清晰传达到每个人的灵台之中:“朕封闭九重天,只留下坠仙台一个出口,若有谁不愿身陷此牢笼,可由坠仙台前往下界,自求一个光明。”
夷净仙尊嗤笑:“坠仙台乃是九重天刑台,纵使强如你我,从那里跳下也只有修为尽散沦为凡人的下场。就算九重天从此再不能接收下界供奉,也没人会傻到去那里拼命。”
他借着众仙神志尚存清明的一刻,扬声道:“都给我撑住!无尘子操纵天道的时间势必不能长久,待到他力有不逮遭受反噬之时,就是我们的机会!”
无尘子也不反驳,他想说的话都已讲完,只剩耐心地观星等待。
缥缈浩瀚的星空无边无际,身处其间,感受不到上下方圆,体会不出时间流逝,仿佛世间规则都凝固静止,只有星星变幻无定。
凡人喜爱观星,总觉得星星里隐藏着众生的命运。
修士热爱观星,试图从星轨中摸索出道的轨迹。
而仙人观星,又是为的什么?
无尘子嘴角噙笑,目中星芒璀璨,悠远却格外苍凉。
不知过去多久,无尘子抬手做抓取状,星空顿时出现褶皱,像一张华美的缀满星子的绸缎,被他重新收入袖口。他略微踉跄,运气压下心口烦恶滞涩,强咽下口中鲜血。
众仙从心魔中脱身,再次环顾四周,才发觉已被带到坠仙台前,而现任仙帝正独自立于台上,平静地注视着他们。
无人应和,无人追随。
即使是两位仙尊,心里也生出个不可思议的念头,一时间忘了该作何反应。
无尘子取下头顶冠冕,随意扔下,脱去华丽外袍,露出里面素白衣裳。墨色长发被坠仙台呼啸的狂风扬起,脸色苍白得像一尊雪原上的冰雕。
他却在大笑:“朕一向贤明宽厚,既然诸位爱卿不愿离开这座华丽囚笼,朕便不强求了。”
在大笑和惊呼声中,他毫不犹豫反身跃下坠仙台。
星空绸缎自袖中飞出,逐渐延展开封闭坠仙台前往凡间的通道。
高亢激越的哀鸣声中,一只遍体鳞伤的重明鸟浴火而来,躲避着星光的纠缠,朝无尘子追去。它翼上火焰与星海摩擦出七彩流光,没人注意到有几颗星子无声无息地卷入飞羽之间。
无尘子看着那道向自己俯冲的火焰喃喃苦笑:“重明,你一个天生仙兽随我下界干什么?”
重明鸟再也无法回答,坠仙台飞速消解着它的力量与修为,它只能用最后一份气力勉强冲到无尘子身前,便虚弱地合上眼睛。
无尘子艰难地伸手,把已经变成巴掌大的小红鸟捞进自己怀里,小心翼翼地护在心口。
坠仙台的规则如尖刀刺入他的身体,一刀刀割去他历劫而成的仙体,割去他数百年积累的修为。
意识模糊间,他忽然想起一些太过久远的过往。那时一如此刻,他也在从高处坠落。
彼时,他痛苦不堪,满心怨愤,生死一线,恨不得全世界与他同葬。
而今,他从九重天至尊坠入凡尘,却忽然忍不住笑起来。
跃下坠仙台时,他的力量已不足以调动天道彻底封锁通道,九重天的仙人们大概花上一些时间和手段,就能重新打通坠仙台。
只是,就算他们真的有心甘情愿舍去满身修为下来找他麻烦的人,也万万想不到一个事实。
——自从踏入登仙门,我的名字是假的,样貌是假的,身份来历都是假的,就连本命剑都没有在人前出过鞘。
他不过是为了暗杀前任仙帝,趁着真正的“天命之子”无尘子应劫登仙时,夺取前者身份的杀手,没想到被仙帝参玄收为弟子,传位大道。
他从未想过要在九重天久留,又怎么可能贪恋高高在上却虚伪浮华的权势?
即使修为尽毁,当一个凡人从头再来,也比永远坐在那富丽堂皇的大殿中接受各怀鬼胎的仙官朝拜要自由得多。
他想着,一时间竟笑出声来:“就算你们要找无尘子,又关我白洛星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