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妹妹是天道》 第1章 坠仙台 仙上仙,九重天。 仙宫崩毁,银河漫卷,十万天兵百万仙兽,从登仙门到紫微殿,杀得血流成河。 紫微殿守将护体金光斑驳残破,依然死守殿前:“赤霞仙尊,夷净仙尊!仙帝陛下在此,尔等是要造反吗?” 赤霞仙尊身披甲胄,手持长刃,车马随行,在从属簇拥中哈哈大笑:“你参玄一脉掌控天道,占据九重天至尊大位。如今仙帝之位更替频繁,每过数十年便要传位给弟子,整个九重天都知你们这脉出了问题!” 夷净仙尊立于右首,声若远钟:“我无意造反,但无尘子继任新仙帝不到百天,竟封死仙门,绝地天通,置整个九重天的安稳于不顾,我们必须来要个说法。” “我只知道陛下的决议自有其道理。”守将身后现出羽翼虚影,而后灵鸟自灵台跃然而起,尾羽拖曳着熊熊烈火,盘旋于众仙之上,层层烈焰叠上飞羽疾射而出,红莲火坠如雨。 红莲火扑之不灭,烧穿阵法甲胄,消解灵气护罩,随行众仙顿时陷入烈焰焚心之苦,贪嗔痴妄万念具发不得解脱,哀嚎着打滚求救,狼狈至极。赤霞仙尊冷哼,将手中长刀深深插入脚下玉石板砖,无数刀光如山峦拔地而起,气势逼人,碾碎火光。夷净仙尊扔出一只净瓶,幽冥水泼洒而出,浇熄了众仙身上肆虐的火焰。 “雕虫小技!无尘子果然无人可用了,竟拿一只重明鸟守殿。” 赤霞仙尊高举长刀,锋刃缠绕着蓬勃仙力不断伸长,似要搅破顶上无垠苍穹,然后朝着守将重重砍下。 紫微殿守将刚刚殊死一搏,如今已是强弩之末,眼见无法避开,忽感到身后一股清风温和却不容反抗地将他推至旁边。 青绿玉笛随风而至,看似轻巧地敲击在长刃之上,竟减缓了攻击落下的速度。与此同时,一群白鹤从殿内飞出,尖唳着撞上刀尖,碎成无数灵玉碎片。 醉仙屏、山河鼎、绞仙绸……五花八门的珍贵法器自殿门迎向长刀,又被刀光尽数销毁,让殿外众仙一边感慨仙帝一脉财大气粗,一边心疼这些完全没有发挥出应有威力便沦为护盾的珍宝。 法器接连破碎迸发的流光让人眼花缭乱,但其实耗时极短,不消片刻长刃已逼至殿门,刀气纵横贯入紫微殿。 “重明,退下。” 清朗的声音似暗含音律,不过短短四个字,竟与最先甩出又被长刀击飞的玉笛形成合鸣。清风自行奏响笛音,化作道道波纹,如蛛网般拦阻长刀,而玉笛则回旋着跃入修长的手掌。 那只手颜色极白,若是落在高山之巅,当是纯净无瑕的一场雪,但放在人的身上——哪怕此人已修成仙身——未免显出一丝病态的异常。 那人手掌轻抬,手中玉笛抵住刀刃,看起来并不如何用力,却在碰撞间爆发巨大轰鸣,仙力滔滔不绝,席卷着废墟残骸、灵石法器,以势无可挡的冲击力将一切有形之物推走,在二人交战处制造出大片空白。 仙力太过凝聚,竟结成白雾弥漫四周,每一滴都带千钧之力。众仙大惊失措,连忙掏出看家本领抵挡,伤势沉重或能力不足逃跑不及的,全被抛进虚空云海,生死不知。 赤霞仙尊闷哼着后退了一步,脸上却扬起嘲讽的笑容:“无尘子,你的修为比我上次见时更加不济。天道可不是这么好掌控的,你还是找个地方好好养伤,这仙帝之位该换人坐了。” 雾气散去,终于露出被称为“无尘子”之人的真容。 那人玉冕珠旒,墨发高束,周身气质凛然肃杀,一张脸却比身上的锦衣华服还要贵气逼人。而今他四面楚歌,眉目间依旧悠然从容,只有唇角血线蜿蜒,如同开在冰雪中艳红的梅花。 无尘子拭去唇边鲜血,温和道:“因九重天滥用天道,横征暴敛,以致下界灵气枯竭,资源缺损。为避免生灵涂炭,朕决定以天道之力闭锁九重天,切断登仙路,待下界休养生息灵气恢复后再议后事。” 夷净仙尊甩袖上前,语气不屑:“下界凡人不过草芥,陛下何必怜惜?至于灵气枯竭,也皆因这些蝼蚁饱食终日,不事生产,欲壑难填,妄图染指仙人之力!依我看,更应传令于下界各门派,让他们好好管教才是!” 无尘子淡笑摇头:“事已至此,朕并非要你们同意或者理解。” 他轻抚衣袖,自鎏金缀玉的宽大袖口中缓缓抽出一条星空,瞬间将一切遮盖。 暗夜降临,心魔丛生。 赤霞仙尊与夷净仙尊双双后退,默念清心咒,以仙力加持,才能勉强维持神志。在他们更身后,无数仙人仙兽口鼻溢血,双目赤红,状若疯癫,开始或自残或互相攻击。 “这是天道!”赤霞仙尊震惊不已,“你疯了,竟然将天道从道龛中取出?怪不得修为损毁至此!” 无尘子扬起衣袖,沉沉幽香随清风飘荡,唤醒众仙一丝残存意志,让他的声音能够清晰传达到每个人的灵台之中:“朕封闭九重天,只留下坠仙台一个出口,若有谁不愿身陷此牢笼,可由坠仙台前往下界,自求一个光明。” 夷净仙尊嗤笑:“坠仙台乃是九重天刑台,纵使强如你我,从那里跳下也只有修为尽散沦为凡人的下场。就算九重天从此再不能接收下界供奉,也没人会傻到去那里拼命。” 他借着众仙神志尚存清明的一刻,扬声道:“都给我撑住!无尘子操纵天道的时间势必不能长久,待到他力有不逮遭受反噬之时,就是我们的机会!” 无尘子也不反驳,他想说的话都已讲完,只剩耐心地观星等待。 缥缈浩瀚的星空无边无际,身处其间,感受不到上下方圆,体会不出时间流逝,仿佛世间规则都凝固静止,只有星星变幻无定。 凡人喜爱观星,总觉得星星里隐藏着众生的命运。 修士热爱观星,试图从星轨中摸索出道的轨迹。 而仙人观星,又是为的什么? 无尘子嘴角噙笑,目中星芒璀璨,悠远却格外苍凉。 不知过去多久,无尘子抬手做抓取状,星空顿时出现褶皱,像一张华美的缀满星子的绸缎,被他重新收入袖口。他略微踉跄,运气压下心口烦恶滞涩,强咽下口中鲜血。 众仙从心魔中脱身,再次环顾四周,才发觉已被带到坠仙台前,而现任仙帝正独自立于台上,平静地注视着他们。 无人应和,无人追随。 即使是两位仙尊,心里也生出个不可思议的念头,一时间忘了该作何反应。 无尘子取下头顶冠冕,随意扔下,脱去华丽外袍,露出里面素白衣裳。墨色长发被坠仙台呼啸的狂风扬起,脸色苍白得像一尊雪原上的冰雕。 他却在大笑:“朕一向贤明宽厚,既然诸位爱卿不愿离开这座华丽囚笼,朕便不强求了。” 在大笑和惊呼声中,他毫不犹豫反身跃下坠仙台。 星空绸缎自袖中飞出,逐渐延展开封闭坠仙台前往凡间的通道。 高亢激越的哀鸣声中,一只遍体鳞伤的重明鸟浴火而来,躲避着星光的纠缠,朝无尘子追去。它翼上火焰与星海摩擦出七彩流光,没人注意到有几颗星子无声无息地卷入飞羽之间。 无尘子看着那道向自己俯冲的火焰喃喃苦笑:“重明,你一个天生仙兽随我下界干什么?” 重明鸟再也无法回答,坠仙台飞速消解着它的力量与修为,它只能用最后一份气力勉强冲到无尘子身前,便虚弱地合上眼睛。 无尘子艰难地伸手,把已经变成巴掌大的小红鸟捞进自己怀里,小心翼翼地护在心口。 坠仙台的规则如尖刀刺入他的身体,一刀刀割去他历劫而成的仙体,割去他数百年积累的修为。 意识模糊间,他忽然想起一些太过久远的过往。那时一如此刻,他也在从高处坠落。 彼时,他痛苦不堪,满心怨愤,生死一线,恨不得全世界与他同葬。 而今,他从九重天至尊坠入凡尘,却忽然忍不住笑起来。 跃下坠仙台时,他的力量已不足以调动天道彻底封锁通道,九重天的仙人们大概花上一些时间和手段,就能重新打通坠仙台。 只是,就算他们真的有心甘情愿舍去满身修为下来找他麻烦的人,也万万想不到一个事实。 ——自从踏入登仙门,我的名字是假的,样貌是假的,身份来历都是假的,就连本命剑都没有在人前出过鞘。 他不过是为了暗杀前任仙帝,趁着真正的“天命之子”无尘子应劫登仙时,夺取前者身份的杀手,没想到被仙帝参玄收为弟子,传位大道。 他从未想过要在九重天久留,又怎么可能贪恋高高在上却虚伪浮华的权势? 即使修为尽毁,当一个凡人从头再来,也比永远坐在那富丽堂皇的大殿中接受各怀鬼胎的仙官朝拜要自由得多。 他想着,一时间竟笑出声来:“就算你们要找无尘子,又关我白洛星什么事?” 第2章 白发少女 苍南州,流云宗治下。 自入夏以来,天安县持续高温,滴雨不下,草木庄稼都晒得恹恹。流云宗派下属门派的弟子,在田间地头搭建聚水阵,将灵石转化为涓涓细流,漫过田埂,灌溉土地。 农人们多日不见晴朗的脸终于舒展开来,坐在大树下扇着扇子,享受片刻的闲适。 “现在这日子真是好过多啦!听我爷爷讲,他小的时候,那些高来高去的仙宗弟子各个不拿我们当人看。遇见大灾之年,别说来救灾帮忙,能不加上几成赋税就算是仁慈。” “我也听说过,那时要是交不上税金的,还要被掳走成为修奴,那叫一个惨。多亏现在有了修仙盟管着,咱平头百姓也能过上人过的日子了。” “听说邻村发明了新的水车,可以顺着沟渠引水入村,改天咱也研究研究,别老麻烦仙人们帮咱干活。” 闲谈间,有人看到通往山林的路上现出个推车的人影,笑着打上招呼:“老张,今天这么早——哎呀,这咋捡个人回来?” 众人闻声,七手八脚地围上去。 “好俊的后生,咋身上破破烂烂的,是遭了贼人?” “衣服料子摸着挺好,没准还是城里的少爷呢。” “这人老昏迷着不是办法,咱村没大夫,要不去找那些仙人来瞧瞧?” “不用了不用了,他醒了!” 白洛星睁开眼,在一圈男女老少满怀好奇的注目中,神态自若地起身。 坠仙台将他的身体削回十六七岁的少年形貌,他本来的相貌清秀出尘,一双桃花眼偏又显得温柔多情,少年时本该格外讨人喜欢。 众人只见这墨发白衣的俊俏少年似是迷茫地环顾四周,然后露出腼腆的笑容:“我好像迷路了,请问这是哪里?” 泥土房里升起炊烟,米汤的淡淡甜香氤氲了唇齿。 “麻烦刘婶了。”白洛星捧着碗小口啜饮,吐出一口疲惫,由衷赞美,“真好喝。” 他换上一身灰白色粗布短衣,头发用麻绳扎起,看起来倒精神不少,原本的衣服被刘婶包好放到一旁。 “多吃点,你这娃也太瘦了。”刘婶利落地切了根咸菜端上桌,“最近流云仙宗开山门,我家那口子送小闺女上城里拜师去,不然让他给你打只山鸡,我炖鸡的手艺可好了。” 听到流云仙宗四个字,白洛星颇感兴趣地抬起头:“是那个修仙的流云宗?我听说那是个剑修门派,里面的人个个冷得跟剑一样,眼高于顶,不理会旁人。” “孩她爹也这么说,但苗苗不怕。”说到自己小女儿,刘婶眼睛都在发光,“我家苗苗打小就聪明,能说会道,不像她哥闷葫芦一个只会干活,以前村里来个算命先生,还说她有仙缘嘞。” 刘婶讲起苗苗拜师之事,话匣子彻底打开。白洛星长得好看,态度乖巧,不时接上几句,就从她口中打听出不少消息,也终于了解到自己离开凡间后的一些变化。 在九重天,参玄几乎是以揠苗助长的态度逼他苦修,常将他丢入凶险秘境,那些空间流速与外界不同,里面度过十年百年外界也不过一日,以致于他对时间的流逝逐渐失去概念。 如今看来,从他登入仙门算起,九重天过去大概十年。 而凡间已是百年后。 百年前修仙界实力最强盛,凡人皆知的“一谷三宗七门派”,在白洛星登仙时,天机谷已封谷避世,流云宗高层亦遭诛杀损失惨重。 这百年间,天机谷渐渐不再被凡人所知,流云宗实力未复日渐低调,七星宗一如既往沉迷符道,倒是伽蓝宗这个佛修宗门声名远播,建立修仙盟,成为引领修仙界的魁首。 没有注意到白洛星在悄悄走神,刘婶把话头绕回到他身上:“天安县最近不大太平,隔壁村前几天还失踪了一个。你这次迷路坠崖,多亏遇见我们,要是遇到个歹人,就你这身板,跑都跑不掉。” 她大概是把白洛星当成离家出走的富贵子弟,苦口婆心地劝导:“看你年纪也不大,一个人在外面瞎跑太危险了,赶紧回家去吧。真要出点什么意外,爹娘知道了多心疼。” 白洛星眸中闪过一丝讶然,继而淡笑摇头:“我父母都已过世。” 刘婶语塞,脑海中不知闪过怎样天马行空的猜想,慢慢坐到他旁边,瞧他的眼神愈发慈祥怜悯:“都怪我,不该瞎说话。” “没关系,”白洛星有些恍惚,轻声呢喃,“我喜欢听刘婶说这些。” 这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长在田里的小麦,充满烟火气的屋舍,都让他真切地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那个冠冕堂皇却飘渺虚无的神仙戏台。 重回到人间。 日头开始偏西的时候,白洛星向刘婶辞别。 “沿着大路一直走就能进城,”刘婶把他原本的衣服打成包袱,又往里面塞了两个饼,“真的不用我找人送你过去?” “不必麻烦,我习惯一个人赶路了。” 他穿着朴素干净的衣服,背着简陋的行囊,腰间挂着装水的葫芦,独行在乡间田野上,看上去倒确实像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少年。 耳中是清冽的风声,眼前是延伸到天际的道路,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若此生远离故旧,独自在这片大地上游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潇洒自在,或许也没什么不好。 这个念头刚刚在脑海中掠过,他便停下身,叹了口气,从衣服里摸出一只红色的雏鸟。 重明鸟方才清醒过来,本能地在衣服里挣动,突然被人捧到手上得见天光,于是呆愣愣地坐倒在手心,和面前陌生又让它感觉有点亲近的人对视。 白洛星再一次深深地叹口气:“小明啊,不是我说你,你一只在九重天出生,天生就拥有灵智的仙兽,找个清净地方自己过逍遥日子去不好吗?非要跟着我跳坠仙台干什么?现在可好,不但修为没了,连灵智都没了,你自己名节不保就算了,还得我费劲养你。” 重明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歪着头,突然啾地叫了一声。 它看到眼前的人噗嗤笑出来,抬手轻轻抚摸它的绒毛。它舒服地抖了抖翅膀,心情愉悦地摇头摆尾。 它拍打翅膀,几点星子便从羽毛间洒落,像闪光的粉尘一般,飘飘悠悠落进土地里,在阳光下一点也不显眼,若不是白洛星目光敏锐,差点就忽视过去。 他如今没有丝毫修为,自然也感受不到其中是否蕴含什么力量,但强烈的直觉令他几乎没有犹豫,抓住重明鸟拔腿欲跑,然后袖子被一只手抓个正着。 转身,低头,他看到了一个小姑娘。 女孩不过六七岁的样子,面色蜡黄,皮肤干枯,满头白发乱糟糟的,赤着脚站在泥土上,个头到不了他的腰。 白洛星沉默,强迫自己不去想女孩可能的身份,只低着头努力把袖子从女孩手中解救出来。 女孩不语,面无表情地保持着同一个动作,枯瘦的手指像几块干巴巴的石头,任凭白洛星怎么拉扯都纹丝不动。 “放开。” 女孩一动不动,直愣愣地盯住白洛星,黑曜石般的眸子里没有什么光彩。 白洛星唉声叹气地蹲下身,认真看向女孩的眼睛,刚想说些什么,却发觉那双眼眸深处,似乎有微弱的星光闪烁,摄人心魂。 白洛星愣了一下,那星光瞬间便消泯无踪。 就好像是一场错觉。 大概是两人一言不发愣在这里的气氛太过古怪,回过神来,白洛星察觉到远处投来审视的目光,很担心再这么下去,自己会先被路人当成拐骗孩童的坏蛋。 闭了闭眼,他死心道:“你想跟就跟上吧,提前说好,我可没有照顾小孩子的经验。” 不知是不是听懂了这句话,女孩紧握的手微微松了一些,身体也不像之前那样紧绷,虽然还是没有表情,但看着却更有点活人的样子。 白洛星在前面走,她就抓着他的袖子跟在后面。女孩的步子很小,白洛星也只能放慢脚步等她。 他当然知道她是什么。 在九重天,他曾日日坐在道龛前凝视那片变幻莫测的星空,看到它伤痕累累,看到它虚弱不堪,看到它濒临破灭。 除了历任仙帝,没有人能知道,天道的力量已经被掠夺消耗到岌岌可危的地步,随时有可能带着整个世界坠入毁灭的深渊。 因此他耗费修为将它取出,想找到拯救它的方法。 “没有道龛的隔绝,你应该想去哪就能去哪,为什么一定要跟着我?” “你能听懂我的话吗,你还有什么力量吗?” “你要是想做个人,总得看着正常一点吧,哪有满头白发的小姑娘,能不能换个造型?” 无论白洛星说什么问什么,女孩都毫无反应,低着头紧紧跟在他身后。即使**的双脚被道路上尖锐的石砾划破流血,她也不知道疼似的。 白洛星再次哎了一声,他感觉自己今天叹气的次数比过去十年都要多。他停下脚步,俯身把女孩抱到手臂上。 女孩很轻,瘦瘦小小仿佛只剩一把骨头。她的脸上这才显露出一丝倦意 ,顺势趴在白洛星的肩头闭上了眼睛。 重明鸟原本窝在白洛星衣服里打瞌睡,被惊醒后探出小脑袋观察了一会儿,然后顺着白洛星的衣服往上爬,一直爬到女孩乱糟糟的头发上。不知道是不是这样的环境给了它回家的感觉,它开心地啾了一声,便瘫倒继续呼呼大睡。 白洛星看着怀里不懂人事的女孩,还有女孩头上未开灵智的傻鸟,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 摇了摇头,他起身继续向县城走去。 夕阳西下,在他们身侧拉出长长的影子。 第3章 鬼域 月明星稀,山林寂静。 白洛星再一次来到打过记号的路口,目光出现一瞬间的迷茫。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他可能、大概、真的迷路了。 想起白天还在刘婶面前编造迷路坠崖的谎言,他现在非常担心自己突然间觉醒了乌鸦嘴的体质。 女孩不知什么时候醒过来,无神的视线落在白洛星脸上,肚子响起一阵低鸣。 “饿了?” 凡人的身体不比修士,白洛星抱着女孩走了这么久确实也有些疲惫,干脆找个干净的地方席地而坐,从包袱里取出面饼。 女孩乖乖坐在他旁边,双手抱膝,目光随着他的动作转来转去。直到他把一个饼放到她手里,她才安静地低下头,小口小口咬起来。 白洛星把另一张饼掰开,敲醒重明鸟递给它一半,想了想又把另一半重新收回包袱里。 重明鸟瞪着双小眼睛盯着半块面饼瞧了半天,才慢慢凑过去啄了一口,然后眯起眼睛往后退两步,毛茸茸的脸上硬是让白洛星看出来嫌弃的表情。 重明鸟向来只食充满仙灵之气的琼浆玉液,凡人食物对它来说太过粗糙,且对它开启灵智毫无助益。 白洛星拎着翅膀把它抓起来晃了晃,语气平淡地说道:“我现在身无分文,条件就是这么个条件,你不吃就只能饿着。谁要你非要跟我呢?自己选的自己受着,先凑合活着吧。” 身旁吃饼的女孩闻言,突然停下咀嚼,目光在白洛星和重明鸟之间来回扫视好几圈,然后重重点头。 白洛星感觉同时被一人一鸟无声谴责了。 “啾——”重明鸟有气无力地唤了一声,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垂头丧气地挪过来,把半块饼叼到一旁啄食,一边吃一边不停看向两人,那模样瞧着还有点委屈。 白洛星强迫自己铁石心肠,干脆闭上眼睛,倚靠树干蓄养精神。 树林中逐渐飘起淡淡白雾,树梢滴下成串水珠,砸在腐烂落叶上的声音格外沉闷,头顶的月亮越来越朦胧,连光芒都显得黯淡。 黑暗中匍匐多时的猎手突然疾驰而出,无声扑向毫无防备的人影。紧接着,这只毛发粗糙的野狼,就被一根尖端锋锐的树枝刺穿喉咙,很快没了生息。 树枝另一端,正握在白洛星的手里。 他缓缓睁眼,上前检查狼尸,毫不意外地发现这头狼的双眼都已消失,只留下两个血肉模糊的空洞。 “食目鬼的鬼仆,”他自言自语,“这么大的鬼域不可能是一只食目鬼造成的,看来我们不是它真正的猎物。” 女孩好奇地凑过来,很感兴趣地盯着狼尸观察,这里捅两下,那里摸一把。重明鸟则对此处发生的事毫无兴致,吃完饼就懒洋洋地瘫倒在石头上晒月亮。 白洛星一手一个捞回怀里: “走吧,如今鬼域现形,可以去找出路了。” 刘婶说过沿着大路就能走到县城,若他这样都能迷路,早不知死几百回了。这鬼域无声无息地埋伏在进城的路上,对误入之人来说实为凶险,近来天安县失踪事件频发,大概就与之有关。 夜愈深白雾愈浓,很快连三米之外的事物都看不清楚。树影在微弱月光下映得像鬼影,加上鬼域自带的致幻效果,普通人进来甚至自己就可能吓破胆。 走出树林,便是大片麦田。在田埂边上,白洛星发现一个昏迷的男人,看服饰应是某个修仙门派的弟子。幸好,此人身上没明显外伤,被白洛星拍了拍就慢慢醒转。 周鹞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面前似有人影,昏迷前残留的危机感令他本能大喊道:“有危险,快躲开!” 然后什么都没有发生,四周静悄悄。面前的少年抱着女孩,女孩头上顶着只奇怪的鸟,三双眼睛直勾勾盯着他,反而把他吓了一跳。 “你们有没有见到没有眼睛的怪物?”周鹞起身,惊魂未定地环顾四周,生怕从哪片雾气弥漫的黑暗里又蹦出来数不清的敌人。 直到少年平和的声音安抚了他的情绪:“我们到的时候,只有你一个人躺在这里,来的路上也没有怪物。我姓白,这是我的妹妹,不知仙长来自哪个门派,遭遇何事?” “我叫周鹞,是飞鸾宗的……”周鹞下意识回答,晃过神来才注意观察面前有些古怪的兄妹。 妹妹六七岁的样子,看起来神志不大正常,异于常人的满头白发,也像身患疑难杂症。周鹞想起曾遇见的某些凡人,因为亲人重病,不得不抱着一线希望求上修仙门派,祈求“仙人”们大发善心赐下灵药。 他本怀疑这对兄妹也是如此,然而看那位兄长,又有点不确定。 论穿着打扮,兄长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少年,但他的态度太过从容自若,不仅丝毫没有对妹妹病情的担忧,也看不出对当前诡异处境的半分恐惧,甚至就连自己一个修仙之人都被打倒在地,他却带着妹妹毫无影响地从鬼域中穿行。 就算他运气奇佳没有遇到任何鬼怪敌人,光说浓雾带来的致幻效果,就足以将一个普通人折腾得疯疯癫癫。 周鹞又联想到自己偷偷在宗门外购买的话本,总有些稀奇古怪的隐士高人,喜欢扮成山野村夫的样子,从各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暗中给与气运之子试炼考验,只要通过就能得到莫大的机缘。 想到这里,周鹞看白洛星的眼神一变再变,看得白洛星都有些莫名其妙,心道这人莫不是刚刚磕坏了脑袋。 周鹞再次开口解释,语气中不免带了点慎重和小心翼翼:“我和师兄弟听闻附近常有失踪事件,前来调查,结果进入这个鬼域。我不小心落了单,被一群无眼怪物追到此处……”说着他摊开手,声音有些沮丧,“幸好我有辰空大师炼制的法器救命,只是这法器只有一击之力,如今是没用了。” 在他摊开的手心里,躺着一只制作简陋的小木人,已经断成两截。 白洛星在听到“辰空大师”四个字时便有些呆滞,此时亲眼看到这只熟悉的木人,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这不是他十六岁那年扔在何芥舟那里的破烂吗? 彼时他被何芥舟收留,心思郁结,无处可去,右手受伤又练不了剑,就整日练习左手雕刻,刻的多了,不知不觉便有一缕剑意融入其中。这木人对他来说不过打发时间之物,加之后来匆匆离去,就没再取回。 现今他简单扫过一眼,就看出木人经过调整 ,可以在紧急时刻激发出内部潜藏的剑意,只是剑意太过猛烈,敌我不分,不仅击退了围攻的敌人,连使用它的周鹞都被震晕了。 “你这是……从何处购得?” “第一楼,”周鹞心疼地撇撇嘴,“花了我三百两银子呢。” 白洛星想起自己离开前给何芥舟留下的不下数百个木人,不禁掩面沉默。 这百年间,何芥舟不会光顾着拿他发财了吧? 周鹞没注意白洛星表情有异,终于收起乱七八糟的念头,从怀里抽出一张符纸激活照明:“我们还是先去找其他人会和吧,也不知他们怎么样了。” 周鹞前头带路,在阴森小径上鬼鬼祟祟地摸索前行,白洛星落后半步,倒走得大大方方若闲庭漫步,让前者看了又心思浮动觉得此人实在很有高人风范。 白洛星刚因突然出现的旧物意外得分神了一会儿,这才想起来继续追问:“此处既然是流云宗的属地,为什么他们自己不出面?” 周鹞叹口气:“还不是因为修仙盟的规矩,要求盟内成员必须对属地凡人尽到帮扶义务,可流云宗声称他们都是剑修,不擅阵法符道。近来各地旱灾,飞鸢宗身为流云宗下属门派,只能派我们师兄弟三人前来天安县。”说着他语气里泛上些不满,“我们自己的属地也遭了灾,正是缺人手的时候。何况聚水阵能有什么擅长不擅长的?依我看,他们不过是不想干活罢了!” 听到周鹞的话,白洛星低头轻笑了一声:“想不到百年过去,他们一点长进都没有。” 周鹞没听清他说什么,正要开口询问,忽听到前方不远处传来人声,大喜之下紧跑两步,果然在一间破旧木屋里发现了飞鸾宗师兄弟,以及他们此前解救的凡人。 周鹞三两步跑回师兄弟身边,小声念叨分开后的经历。 与此同时,屋内竟还有两名身穿流云宗弟子服饰的年轻人,其中更年少的那位正满脸嫌弃地同一个中年男人拉扯。 “等我师兄解决了此地的食目鬼,自然能找到你女儿。现在你拿着小孩子的涂鸦就要我们出去,谁知道是不是被迷惑了诓骗我们的陷阱?” 中年男人紧紧攥着一块碎布,急切得语带呜咽:“这真的是我女儿留下的记号,她从小就这么和我们玩游戏。仙长你相信我,我家苗苗很聪明,她不会骗人的。” 白洛星站在木屋门口,若有所思地看向怀里女孩无神的眼睛。木屋昏暗的火光下,女孩的眼中似乎又一次闪过星子般的光辉。 “怪不得我会走到这个鬼域里来。”白洛星喃喃,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却无比笃定,“是你把我带进来的。” 他想起刘婶讲起自家女儿时眉飞色舞的样子,不免露出柔和的微笑:“你想让我来救苗苗,对吗?” 第4章 红豆珠子 小小的木屋里,大致分成三拨人。 缩在角落里一言不发的是五个凡人,有男有女,年龄各异,都是附近的村民误入鬼域,后被飞鸢宗弟子所救。不知是不是受到鬼域影响,这几人显得精神萎靡,神情也有些呆滞。 周鹞同他的师兄张鹰、师弟刘隼站在一处。张鹰面向流云宗两人,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恭敬,刘隼撇开脸,似乎心里装着不好明言的火气,而周鹞深感劫后余生,正傻乐着,没注意到师兄弟间微妙的氛围。 木屋另一侧,流云宗外门大师兄田子阳持剑而立,面容冷肃,双眼紧闭,口中念念有词,没为身旁二人的纠缠分去丝毫精力。 他的师弟石宏实在不耐烦男人的恳求,手中光芒一闪,将男人推出三步开外。男人来不及反应,踉跄着后退,幸好被一只手扶住后背,才没仰面摔倒。 他忙回头道谢,看到个牵着女孩子的陌生少年,正安然站在他身后。 “你是谁?”石宏也注意到白洛星,眼底闪过一丝不快。 白洛星的表情在火光中映得静谧沉稳,他微微拱手垂眸,态度平和:“在下姓白,带舍妹进城求医,误入此地,幸得周仙长搭救,护送至此。” 周鹞听闻,忍不住半张开嘴,手指指向自己,满脸不可思议。 然而没人关注到他的反应。石宏对着白洛星上下打量一番,见后者确实不像有修为的样子,举止谈吐倒像个凡间的穷书生,便不以为意地抬起下巴点向角落:“知道了,那边待着去,别给我们添乱。等时候到了,自然带你们出去。” 白洛星未挪动脚步,而是转向中年男人:“您可是刘婶的丈夫,出什么事了?” “是,是,我姓何,你认识我媳妇?”男人惊魂未定地站稳,因情绪激动而大口喘息着,“我带女儿去城里,半路歇脚时苗苗突然不见了,我找了很久,在路上看到苗苗喜欢串着玩的红豆珠子,一直跟到这屋子里见到几位仙长。” 他攥紧手中碎布,开始有些语无伦次:“仙长说没见过苗苗,我在屋里看到了苗苗的记号,这是她衣服上的布料,她肯定来过,我得去找她,我得去找她……” 石宏冷哼:“依我看,他已经被鬼域弄疯了。” 白洛星拉住男人的手,慢慢从他手里取过碎布,查看上面用炭粉画的稚嫩涂鸦。 男人凑过头来指点:“这是山,这是树,这个圆形的是——” “井。” 白洛星心里有了想法,径直来到角落,蹲下身向浑浑噩噩的村民问道:“请问几位,这附近哪座山上有井,旁边还有棵柳树?” 刚开始无人应答,他便也坐到地上耐心等待,直到一个少女紧张地抬起头,小声答道:“东边小芒山,有口枯井。” “多谢。”白洛星莞尔,张开手掌,一点莹莹绿光悠然飞起,是一只萤火虫,“刚刚抓到的,送给你。” 这下不只是少女,其他几人也怔怔望向那盏充盈着生命力的萤光,看它在光晕中画出柔美的轨迹,一点点消失在窗外深沉的黑夜里。 白洛星起身,牵起被自己称为妹妹的女孩,将碎布交还给男人:“何叔,我陪您去找苗苗。” 石宏闻言冷笑:“你们三个凡人,从这间木屋出去活不过半个时辰。” “我陪你们去!”飞鸢宗刘隼大喊一声,大跨步至白洛星身旁,转身面向流云宗二人,目光炯然,“这间破屋子我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你们要等时机就自己等着吧,我要出去救人!” 周鹞见状也要跟上来,却被石宏挡住去路:“你是刚来的,先把符纸法器交上来统一调配。” “啊?”周鹞张大嘴巴,回头看向师兄张鹰,后者面无表情地冲他点点头。 周鹞不情不愿地翻开储物袋任对方探查:“这位流云宗的师兄,你看我们还是要出去救人的,给我剩点呗……”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周鹞总算保住大概二成符纸,逃也似的追上刘隼,小声嘀咕:“他们这是打劫啊,你不会除了佩剑其他啥都不剩了吧?” 木屋内,望着五人逐渐融入黑暗的背影,张鹰脸上露出一丝忧虑:“两位师兄,我这二位师弟实在不成器,让他们俩带着三个凡人,我担心——” 未等他说完,田子阳停下口中的咒术,低声打断:“我说过,现在唯一的生路是在此等到今夜过去,鬼域的力量自然减弱。飞鸢宗就你一个聪明人,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说罢,这位目光阴沉的大师兄,再次闭上眼睛,诵念起不知有何作用的咒文。 张鹰闭上嘴,恭敬地行了个礼。 远离木屋后,周鹞的抱怨就变得放肆起来:“这两个强盗,也就仗着自己是流云宗的人。要我说,现在流云宗完全就是吃老本,自从百年前霄云真人打上他们山门,把高层杀了七七八八,你看他们哪还出过什么厉害人物?” 刘隼冷笑:“自从我和张师兄遇见那二人,他们收走符纸法器,却没见出去救人,只说等到天亮再行动。鬼域广阔,困在其中的凡人拖一刻就多一分危险,他们如此草菅人命,也不怕我出去后上修仙盟告状?”话锋一转,“张师兄也是,什么都听他们的,还不让我反抗,他到底还有没有点血性?” “唉,你可别怪师兄了,流云宗毕竟是主宗,他也不好明着作对。”周鹞神秘兮兮地掏出一把符纸,看着比他之前讨价还价留下的要厚上不少,“出来之前师兄偷偷塞给我一把符,也不知道他怎么藏的。他还默许你这个剑修高手跑出来,明摆着就是在忽悠那俩傻子嘛。” 这边两人勾肩搭背地说着流云宗坏话,而默默抱着妹妹,跟何叔一起走在前面的白洛星突然停下脚步。 “有敌人来了。”他说。 刘隼闻声而动,手中佩剑飞出,径直刺穿一只无眼狼的身体。他人亦飞出,拔剑的同时向前连点,转身挽了个剑花,眨眼间便消灭五六个敌人。 周鹞站在众人身后,忽觉背后凉飕飕的,回头的瞬间拍上一张符,把一只张开血盆大口的野狼定在原地:“师弟快来,这里有只漏网之鱼!” 周鹞话音未落,刘隼已欺身而至,一剑结果了对方。 解决所有敌人后,一行人继续向小芒山进发。何叔被刚刚的敌人吓到,故意走慢几步挤进刘隼和周鹞中间,师兄弟二人也不在意,周鹞还贴心地给他拍上张静心符抵御幻觉。 白洛星自顾自走在最前方,始终若有所思。直到看到越来越庞大的漆黑山影,终于抬起头,转身面向刘隼:“你说的对,这个鬼域太过广阔,若有其他困在里面的人,越拖下去就越危险。” 他认真问道:“若我们被众多鬼仆围攻,你能不能坚持半柱香的时间?” 刘隼思考片刻,点点头:“若有地形帮助,应该可以。你要做什么?” “鬼仆不可能无穷无尽,既然不知道它们散在何处,倒不如全都吸引过来一网打尽。” “你有办法一举消灭?” 白洛星笑了笑:“我需要周鹞帮我画阵。以及——”他转向周鹞,“你那只断掉的木人给我一下。” 他不再喊周仙长,周鹞却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侧过身悄悄跟刘隼咬耳朵:“你看,我就说这是位前辈高人吧。” 白洛星只当没听见,伸手直指前方:“我们就定在山道入口布阵。这一路必须尽可能招摇,把远处的鬼仆也吸引过来。” “这个我会!”周鹞兴冲冲地从符纸里翻了半天,总算找出张扩音符,二话不说往自己身上一贴—— “各位父老乡亲妖魔鬼怪有眼睛没眼睛的都看过来啊,新鲜修士便宜卖了哈,不要九千八,不要九九八,现在只要九十八,九十八美味剑修带回家!” 响彻山林。 第5章 食目鬼 道旁草叶窸窸窣窣,黑暗中无形的压力逐渐围拢。为防止提前被敌人围困,几人在黑漆漆的田野小径上奔驰。 白洛星左手持短刀,在断成两截的木人上雕刻。纵使在奔跑中一心二用,他的手依然极稳,一刀一划分毫不差,速度颇快地令原本面目粗糙的木人有了更为精细的眉眼。 刘隼边跑边护卫四周,砍杀蹿出来试图截杀几人的野兽,顺带震慑其他敌人不敢轻举妄动。 周鹞背着女孩,默背白洛星刚给他讲过的阵法,越深思越觉得其中变化万千,自己一时间根本想不明白。 何叔勉强跟上几人的步伐,他的身上贴着扩音符,大声呼唤着苗苗的名字,也算取代了周鹞吸引敌人的工作。 毕竟鬼仆没有眼睛也没太多灵智,只要声音足够响亮,不管喊什么都是一样。何叔喊的内容至少还算正常,不至于让白洛星分心。 黑暗里的动静越来越大,田野中、树林里、土堆后……看不清的阴影中,数不尽的鬼仆聚集成众,呲着獠牙不远不近地缀在几人身边,有些身上布满互相撕咬的伤口,翻卷着流出腥臭的血水。 “就是这里!”白洛星骤然停步,手中短刀旋飞着向身后射出,仿佛长了眼睛般割开一只野狼的喉咙,竟又回旋飞进他手中。 信号发出,刘隼的身影瞬间消失,众多鬼仆一拥而上,啸叫狂嚎,却被无光无影的剑锋一一斩落。鬼仆前赴后继,不仅有狼群,甚至还出现山虎与猎豹从兽群中窜出,幸好被周鹞几张符拍晕,才没人受伤。 周鹞收回符纸,低头看向自己画了一半的阵,额头上冷汗涔涔,感觉脑子里全是浆糊。 “没关系,继续吧。”白洛星安慰了一句,手中攥着一把事先准备好的灵石碎屑,一点点撒在地上,不断微调阵的线条和结构。 鬼仆越聚越多,甚至出现了成群的蝙蝠,铺天盖地地俯冲过来。刘隼手中飞剑虚影如麻,身上添了伤口,逐渐有些力不从心。 周鹞几乎是本能地完成最后一笔,感觉被抽空全身的力气。直到阵法线条开始发光,他才意识到白洛星还站在阵的中央。 “快出来!”周鹞凭借自认为还不错的阵法知识,已经推断出这个阵至少具备引诱、围困,和攻击的能力,很快鬼仆会蜂拥而至,若被困在阵中,连他都不知该如何施救。 然而白洛星恍若未闻,嘴角噙着淡淡笑意,额前碎发垂下遮住眼眸,原本温柔的目光便显得有些冰冷。 周鹞一愣。虽然他总怀疑白洛星是什么隐世高人,但刨去自己话本读多了的胡乱联想,其实这人从始至终给人的印象更像个好脾气的少年修士,或许因为什么原因修为受损,于是带上妹妹求医问药。 然而此时此刻,白洛星给人的感觉变了。 恍惚间,他想起年幼无知时第一次仰头直视太阳,被那份炽烈灼痛了眼睛,却不明白如此闪耀的事物为何距离如此遥远。 阵法的光线延伸至白洛星脚下,瞬间大放光芒。周鹞福至心灵,骤然明白了他的打算。 “他才是阵眼,他要将自己做成吸引鬼仆的诱饵!” 周鹞已来不及做什么,他眼睁睁看到无数狰狞狂躁的无眼凶兽扑向法阵中央的少年。 白洛星轻轻一笑,脚步腾挪间,阵法为之一变,无数鬼仆竟莫名换了方向,两两成对开始相互厮杀。他仿若随意地在阵中漫步,每一步都带起连锁的变化,明明看着与敌人相隔咫尺,却从始至终未被任何一只鬼仆触碰到一片衣角。 敌人成片死去,更多的鬼仆被吸引过来。远处无边无际的黑暗中,隐约透出更加强烈的压迫感。 厚重沉闷的拖行声逐渐靠近,直到庞大恐怖的身躯出现于众人眼前。 它像一摊没有固定形貌的烂泥,流淌污浊的黏浆,身体各处布满不断开合的缝隙,其中暗藏一只只形态各异或人或兽的眼睛。 “食目鬼!”周鹞没想到食目鬼在损失大量鬼仆后竟亲自赶来,连忙掩护何叔和女孩躲避。 白洛星看起来毫不意外,步履如飞,在阵法两端各自放下一截木人,凛然剑意被法阵激发,散开密密麻麻的剑气笼罩食目鬼所在区域,气势惊人。 食目鬼发出赫赫呼喊,全身无数只眼睛同时睁开,目光凝聚成束,竟与道道剑光成对峙之势,甚至更胜一筹,隐隐要将剑气击散。 周鹞带两人躲在草垛里,盯着战场心里起急。食目鬼不能人言,灵智不高,但战力确实强悍,尤其这只还捕获过大量猎物的眼睛,实力大增。 他禁不住有些自责,如此精妙的阵法,若不是自己功力不够,本应拥有更强大的实力。 随着食目鬼睁开越来越多的眼睛,它的动作也越发迅捷,而白洛星的步伐却逐渐放缓,额头冷汗淋漓,显出一丝疲态。 食目鬼发出近乎狂笑的叫声,法阵在它的攻击下出现破损,空中的剑光也飞速减少,而它身上的眼睛看起来似乎仍然无穷无尽。它大肆破坏法阵,沿着破损的路径一直向前,终于来到似乎体力耗竭无法逃离的白洛星面前。 它仰天长嚎,近似于头的位置突然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这里面藏着属于它本身的眼睛,也是它最大的杀手锏,被这只眼睛照射的人将会毫无反抗力地痛苦死去。它要让这个杀死它大量仆从的人类付出代价! “白兄弟快躲开!”周鹞大喊,就要冲上前去,突然被什么人抓住了后领,硬生生止住脚步。 阵法中央的“白洛星”就像吓傻了般一动不动,却在食目鬼眼睛睁开的一瞬间如烟尘消散。 就在“白洛星”消失的位置,冲天剑光拔地而起,食目鬼一时不防,被震慑得无法动弹。与此同时,一柄飞剑骤然自白光后出现,刘隼手握飞剑,笔直向前,瞬间没入食目鬼来不及合上的巨大眼睛之中。 食目鬼濒死哀嚎,终究再无反抗,庞大的身躯瘫倒成腐臭的烂泥。 战斗结束得太过突然,周鹞一口气还没喘匀,盯着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刘隼有些傻眼。 白洛星自周鹞身后出现,稍微平复了下翻腾的气血,才站稳解释道:“食目鬼的本眼也是它最大的弱点。那两截木人里隐藏的剑意已经被消耗得差不多,最多再发出一次震慑之力,我只能用法阵制作出徒有其表的剑气,引出它的眼睛,让刘隼给它致命一击。” 至于法阵中的“白洛星”,在食目鬼靠近时,就已经替换成了法阵制造的幻影。 刘隼收剑归来,紧盯白洛星,皱起眉头:“你还好吧?” 他刚刚与食目鬼正面对上,才知对方气势竟压迫至此,仅仅一击便感觉自己受了些暗伤,而白洛星于阵法中同它缠斗了那么久,怎么可能完全不受影响? 夜色昏沉,他看不清白洛星的脸色,但听对方的声音似乎平稳如常:“我没事。如今食目鬼已死,鬼域却完全没有消失的征兆,证明这个鬼域并不是——或者说不完全是食目鬼造出来的。” 刘隼点头,印证了他的话:“之前出现的一波蝙蝠群并没有失去眼睛,它们不是食目鬼的鬼仆,而是其他敌人派来的从属。” “我们还是先找到苗苗吧。”周鹞很自觉地抱起女孩 ,“食目鬼死了,无论它背后是谁,想必都会受到不小的反噬,短时间不会再来找我们麻烦了。” 田野间的木屋内,流云宗外门大师兄田子阳突然喷出一口血,痛苦地弯下腰,睁开的眼中布满血丝。 “师兄?”石宏大惊,不知他遭受何人袭击,连忙凑上去询问。 就在下一秒,田子阳猛然出手,石宏猝不及防被他死死掐住脖子,只感觉颈上的五指如铁箍渐渐收紧。他抬头,正对上田子阳的眼睛,那其中阴翳疯狂一览无余。 “师……兄?” 小芒山,几人在山道上前行,白洛星不紧不慢地跟在最后。 再次咽下一口血腥气,他感觉眼前阵阵发黑,扶着树稳了稳,决定分散一下注意力。 “剑不错。”他对刘隼说道。 刘隼闻言,唇角扯出一抹笑容,然而不待他开口说话,旁边的周鹞已经插进来:“他的剑‘纵心’可是掌门亲自去七华山取的紫荆玉髓,由净火锻造而成,因他是整个宗门中最有剑修天赋的,才赐他此剑。虽然还比不上流云宗的天华剑,但流云宗已经没有能发挥出天华剑全部威力的人了。假以时日,我这位师弟未尝不能成为超过流云宗的剑修高手。” 刘隼摇摇头:“超越如今的流云宗又有何用?即使是百年前流云宗强盛之时,世上最强的剑修也非出自流云宗,而是天机谷的霄云真人。听闻她天生剑骨,哪怕是凡铁入她手中,也能强横如仙剑,所向披靡斩尽宵小,只可惜——” 他叹了口气:“只可惜百年前霄云真人打上流云宗不久,天机谷便传出她的死讯,据称是在流云宗大战中受了致命伤,不治而亡。” 至此,修仙界剑修凋零,一蹶不振。 后来天地异象逐渐增多,各地妖魔邪祟屡见不鲜,有些弱小门派独木难支,竟几至灭门。伽蓝宗出了位佛子,挑战各大宗门无败绩,然后他提议成立修仙盟,盟内宗门相互守望,共同对敌。 修仙盟内成员从寥寥无几到一呼百应,也不过用了十几年的时间。 “修仙盟总部就设在伽蓝宗内,等此间事了,我一定要去告上一状。”刘隼依然对流云宗二人懈怠避战的行为耿耿于怀。 两人聊的内容,白洛星勉强听了个七七八八。他总算缓过来的时候,身上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透,幸好前面二人聊得正起劲,都没有发现他的异常。 就在这时,周鹞怀里原本昏昏欲睡的女孩突然挣动着下地,大步往前走。 后面几人连忙追上,转过一个转角,眼前竟出现一片空地,其上垂柳如帘,几乎要遮住长满斑驳青苔的井口。 女孩步履未停,径直走向另一端的灌木,那后面竟藏着一个草窝,柔软枯草下,另一名八岁左右的女孩睡得正沉。 “苗苗!”何叔瞬间冲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