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你低低地笑了一声,把耳机扯了出来。
Mycroft似乎还在那头急切地想要解释什么,可你不想再听。
随着你的手颓然下垂,你感到整个世界都在急速离你远去,像一条上浮的鱼,水下是安梦的温床,水上是**的真相。
你想起那封缠绕着春天气息的书信,踏进人去楼空的实验室时瞥见一抹朝气蓬勃成长着的薄荷,想起旧年冬夜的街头你们偷得一刹喘息的可能,在尘世烟火的见证下交换了一句Merry Christmas。
你想了很多很多。
是从什么时候,冰川消融,春雨随风入夜的呢?你说不准,你只知道渐渐的,Mycroft在你心中的样子化成了一片落在春天的细雨。你喜欢春天,那个季节的雨总是像轻烟一样下着,一到雨过天晴,那阳光也像是被水洗过了,色彩很柔和的草木安静地伏在清浅阳光下,天地变成了夹在书里的水彩明信片。
在那些无人开口说爱的日子里,你们彼此注视,默默地牵挂着。
如今这些记忆成了散落一地的玻璃,你拾起一块,便被割裂一次指尖。
在他看着你的时候,他看到的是一个怎样的你?他怀着怎样的心情,看着你蓄谋已久地靠近,放纵你在他无人能靠近的生命里来来往往?他出于怎样的心理,始终默默地注视着你,不动声色地接近,就像你过去接近他一样?
这个你过去想过很多很多次的问题又一次被汹涌的回忆推挤了上来。
你就这个问题得出了很多次不同的答案。
你一次又一次审视着他,修正着你的答案,有几次你几乎以为自己已经知道了真相,却在今天全部前功尽弃。
那天,当他听你认真地劝Sherlock“无法坦诚相待,是一切关系的致命伤”时,他在想什么?
你一回头,看见Anthea向你走来,神情坚定,步步生风,仿若披挂上阵。
这一刻她的存在太过强烈夺目,任谁都无法忽视。你原本想回避,却生生地在她的目光下僵在了原地。
这应当是Anthea的样子,只是你没有见过,没有机会,没有资格。
她一直站在Mycroft的身后,锋芒收敛,缄口不言,让你时常忘记她应是一把锋利的剑。在象牙塔度过整个少年时代的你无法想象她的过去,就像你其实也并不了解Mycroft的生活一样。
如果两个人处在截然不同的领域,各自为王,谁也不需要谁,那他们还会,还有必要走近彼此吗?
你第一次从这个视角意识到这件事,你最大的遗憾是此刻的你毫不遗憾,因为你已心灰意冷。
她走到你面前,向你伸出手。
你在她手心看见了一把钥匙。
你抬头望她。
你像是一个在荒郊野岭偶遇了鬼火的孩子,尽管内心满盈的恐惧疯狂嚣叫着想要逃离,你还是一步步向前走去。害怕,但还是想看到真相。
你握住了钥匙。
一把冰冷的钥匙。
古铜铸就,花纹繁复但不繁琐。
你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远处的钟楼浸在余晖里,成群的归鸟掠过楼群间隙,羽翼切割出一片片暗影,又迅速被暮色缝合。夕阳的铁锈红与烫金的天际线共同熔铸成了某种介于酒与血之间的色泽。
一辆黑色的车无声地滑到了你的实验室楼前。
Anthea递给你一个信封。
“等你看完了真相,再打开它吧。这是我个人的意思。”
你冷冷地望着她。
你知道Anthea是无辜的,你与她的关系也远不足以让你理直气壮地要求她把你当做比Mycroft更亲近的朋友,站在你这一边。你只是太累了,又受了惊吓,忽然不想再去做一个体面人。
“Please,for the last time.”Anthea说。
你不太高兴地从她手中扯走信封,一言不发地上了车。
车窗外渐沉的暮色一片片从你眼底掠过。
车子停下的时候,你们已经到了这座繁华城市的边缘。
夕阳带着一种被伦敦的连绵阴雨反复稀释后的病怏怏的橘黄。
眼前是一幢维多利亚时代的老房子,砖墙浸透了无数个雨季的记忆,青苔丛生,色泽沉郁。一只早已生锈的牛奶箱有气无力地挂在门边,箱底积着浅浅一洼雨水,浑浊地映着上方滴落的水珠——嗒,嗒,嗒……那声音单调、清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固执。
城市深处华灯初上,一片模糊的暖黄光晕在远处的钢铁丛林里浮动,如同隔着毛玻璃看到另一个世界的喧嚣。那光芒太遥远也太微弱,丝毫无法驱散笼罩着这幢小楼的湿冷与孤清。
它像是被雨水泡透的旧梦,所有色彩、声响、曾经鲜活的气息,都被这无边无际的湿漉漉的暮色悄然吸走,只剩下残躯,只剩下沉寂,只剩下一种缓慢沉入泥泞时光深处的、难以言喻的感伤。
你站在楼前良久。
你不该想到他的,但你的脑海中还是浮现出他的样子——一个同样守着古老的守则和难以启齿的秘密,固执、沉默,身处繁华的市中心却疏离隔世的男人。
这一年,Mycroft已不再年轻。
“他经常来这里吗?”你终于开口。
“谈不上太经常,”Anthea说,“闲下来的时候,工作压力大的时候……”
她顿了顿,看着你:“和你见面以后。”
你笑了笑,什么也没说,打开一直关机的手机,给友人拨去了一个电话。
你听着那头友人焦急的询问,不回答,也不着急,就这么静静地听着。
友人讲得口干舌燥,终于短暂地停了下来。
你说:“实验室的大家都还好吧?”
友人愣了一下:“大家当然好,你先……”
你闭上眼轻轻点了点头,也不管那头的友人能不能看见。
“谢谢,辛苦你们了。”你说完,挂断了电话。
你推开了那扇发出滞涩呻吟的橡木大门,一股更为凝滞和幽深的气息扑面而来。你在关门时回头看了一眼,Anthea站在车旁静静地望着你,自上车之后她就再也没有主动说过话,此刻她的目光也像暗哑的暮色一般,昏沉不解其意。
你触电般关上了门。
你点亮了玄关处的灯。在你左手边是一具线条简洁、通体由深色桃花心木制成的伞架,顶端黄铜挂钩已微微氧化发暗,几把收束整齐的长柄黑伞如同沉默的卫兵列队其中。
正前方,一道楼梯在昏暗中螺旋向上。楼梯扶手被细细打磨至光滑,显出一种内敛的、被时光和习惯缓慢塑造起的温润。每一级台阶的边缘都嵌着细细的黄铜防滑条,固执地昭示着主人对秩序与细节近乎苛刻的坚持。
你顺着楼梯往上走。
整个二层都被布置成了书房。空气在这里仿佛凝固了,带着旧木、旧书和记忆的重量。你站在楼梯顶端,目光缓缓扫过这一切,你感到自己被一种巨大的、克制的秩序感攥住了。
没有多余的装饰,没有张扬的色彩,每一件家具都线条简洁,用料考究,带着维多利亚时代特有的沉稳和内敛,却又被一种近乎禁欲般的简洁所统摄。这间书房像一个精心维持的标本,封存着一种业已逝去的生活方式——对形式的恪守,对内在秩序的严苛,还有对情感的极度克制。
你走进书房,厚实柔软的地毯霎时吸纳了你的脚步声。
一间绝对“Mycroft”的书房,正用它全部的细节向你证实它的主人严谨克己、表里如一,你微微放下心来的同时也有一些疑惑:你会在这里看见什么呢?
你一步步走近书房中央的办公桌。
你在办公桌上看见了一个相框,一个很合理很常见但放在Mycroft身上并不合理的物件。
他也会在桌上放一张全家福吗?
你绕到办公桌正面。
你看见一个女孩,一个年轻的女孩。
背后DNA双螺旋雕塑冷硬的金属骨架被天火点燃,每一道曲线都镀上了燃烧的光边,挣脱束缚、直抵苍穹,在夕阳的锻造下发出无声而庄严的轰鸣。
她就在这天地熔炉的金光里奔跑,迎着猎猎晚风,笑容肆意而明亮,发丝染在日落里近乎透明。万千夕阳汇聚在她的眼里,烈火灼金,漂亮极了。
背后,钢铁的螺旋在落日中如神祇的信物般燃烧升腾;面前,海风呼啸,裹挟着亘古的盐粒与彻夜不息的浪鸣。
照片上浅浅写着一行字:我将守候火焰,永不熄灭。
你感觉自己好像被烫了一下,不知是心虚还是心慌,总之你移开了目光。
你太熟悉这张照片,太熟悉这句话。
也正是因为你太熟悉,此刻你再次听见自己的心剧烈跳动起来。
从你心灵的深处,悄然翻滚起一种陌生的涌动,缓慢而沉重,那并非惊涛骇浪,而是一种深沉的、带着咸涩味道的潮汐。你几乎能想象到他会在某个黑夜浓稠的时刻只身来到这里,坐在巨大的办公桌后望着这张照片,他会是如何沉默地、一遍遍地凝视着你,在你们未曾相识的日子里默默守着这份藏匿于时光深处的、静默如谜的情意。
这便是Mycroft被迫向你让渡的真相吗?
你在墙上找到几张照片,照片里你坐在剑桥的草坪上,身边前来求问的人安静规矩地排成长队。清风吹起你额前的碎发,你读着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抬头时笑得比天空还要澄净明朗。
你与照片里的自己对视,恍若隔世。
本科的时候,你因风华绝代的数学天赋傲视剑桥。
最开始的时候是同修数学的同学,后来发展到其他各种包含数学问题的学科,再后来外校的学生也慕名前来,你听说甚至有一些人跨越重洋,远道而来,只因为在剑桥有一个年轻的女孩,在数学的世界里,她宛如一座灯塔。
笼罩在数学海洋上的迷雾太深太重,你认识到你能照亮的只是聊胜于无的一隅,但对于迷途已久的船只而言却是求之不得的柳暗花明。
你数次被堵在教学楼前寸步难行之后,思虑良久,最终给自己划出了一段时间专门用来给形形色色怀揣着疑问的人无偿解答。
你不在乎谁来求问,也不在乎他们带来的是什么问题,你只是雷打不动地在同一个周末的下午出现在剑桥市中心一片人来人往的草坪旁。你很清楚你这个做法会引来什么,从此往后剑桥的这片草坪会成为你设下的擂台,想要击碎神话的人们将寻来各种刁钻的问题纷至沓来。
大概Mycroft也是前来求问的人群中的一员。
你无声地笑了笑。
你不记得他,这很正常。你年少成名,站得太高,在你的领域里,那年只是一个心不在焉的博士在读生的Mycroft不过人海中渺渺一粟。
你吸引来了许许多多目光,你几乎收到了所有顶级实验室的邀请,那些自视甚高、傲慢又高贵的实验室向你垂下了脖颈,因为他们想要得到你。
如此年轻,如此锐利,如此独一无二的你。
但你最后选择了老师,从你最初扬名的数学领域翩翩然离开,走向生命终极的奥秘。
你在Mycroft的书柜里找到了所有你发表过的论文与专著,学会上作的报告,其他学者对你课题的评价与研究,一张张,一页页,用铅笔写满了批注,擦了又写,写了又擦,纸张不可避免地出了褶皱和破损,却又被固执地压平,用透明胶带修补好。
“还能看得懂吗?”
“一点点吧。”你想起Mycroft那时候对你的回应。
何止是一点点?
你沉默地把散开的纸张整理好,塞回书架上。
Mycroft在你进入老师门下时就离开了学界,早已与一线研究脱轨,你不知道他为了能读你的论文,跟上你的课题,究竟在这个鲜有人知晓的小屋子里辛勤耕耘了多少个计划之外的日夜。
你一点点看完了整个房间,看着自己成长的过程被一个从前未曾有交集的陌生男人记录下来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但你想起了一些自己的往事。
在协会最初的那段日子里,有时累了或是遇到难题举步不前了,你会抽空上网查询一下Mycroft的现状,从官方网站的蛛丝马迹里,从师兄师姐与老师无意透露的只言片语里,你慢慢拼凑出这位新晋政府先生走上政坛道路的一串脚印。你收集它们,并不是为了有朝一日与他相识时做聊天的素材,或是一种声张前缘的筹码。你只是看着它们,感受他们,为这世上还存在着一个与你走着截然不同的路却又与你如此相似的人感到由衷的庆幸和希望。
也许你们能从彼此的身上找到答案,老师曾这样说。你面上不显,却真的相信了。
在你们未曾建立联系的日子里,你们一生的故事,已被彼此惦记牵挂半生有余。
你打开Anthea给你信封,里面只有一张纸条,上面写了简短的三行字:
很抱歉,但
Mycroft算到了Sherlock的软肋
Moriarty算到了Mycroft的
你平静地看过,撕碎纸条扔进废纸篓里。
Moriarty,你在心里咀嚼着这个名字。如果他没有步入黑暗,去经营他的犯罪帝国,而是继续做数学的话,你大概会很崇拜他吧。或许你会被他的才华吸引,尾随着他进入数学界,也许有一天你在剑桥草坪的神话会传进他的耳朵,也许你们会相遇,而后相知,也许在另一个时空中,是你和他正参与着彼此人生的电影。
然而没有如果。
Moriarty死在了Holmes兄弟手中,但Mycroft,似乎也没完全赢。
算无遗策,终是百密一疏。
你坐在房间中央的地毯上,从日暮西山到晨光熹微。
暮色从窗框边缘无声漫入,雪白的墙面在渐浓的昏暗里变成了一片模糊的灰,你的心也在种种渐渐沉淀下来的复杂思绪中模糊成了一片。
为隐秘而深沉的爱意感动吗?为旷日持久的隐瞒与欺骗愤怒吗?为无法坦诚相待的胆怯失望吗?
这些都没有。
照片上的你笑容依旧明亮,将盈满双瞳的璀璨定格在了某个无忧的过往。
而你静静地看过它们,理智地、慎重地、平静地做出了一个决定:至少在你有能力保护自己之前,你要远离Mycroft。
你不喜欢这间屋子向你展示的一切,你会感到自己似乎变成了案板上的鱼肉,被人审视,任人宰割。你不喜欢这种失去控制权的感受。
你想向Mycroft投去敌意,但这种情绪如同潮湿的火柴,在摩擦的瞬间只迸出几粒微弱的火星。那火星烫了一下指尖,留下一点尖锐却短暂的刺痛,便再无踪迹。
比起责怪别人,你总是更习惯于自己来承担。这并非你有多高尚,只是你一直一直是来路上跑得最快的那一个,你很早就发现了与其要求或是等待旁人,不如快一些把事情都做完。
快一些,再快一些。
因此你要变得更优秀,有能力铲除障碍,击碎质疑,走得更远。
做不出成果就拉不到投资,没有话语权就没有署名权,没有万里挑一的杰出就没有分享顶级资源的机会,你太习惯这套丛林法则,习惯了用弱肉强食的视角冰冷地衡量一切,包括你自己。
就像此刻,你会垂下眼近乎自虐地想:如果你也手握权力,如果你足够洞察,如果你没有因为一些无谓的沉溺与迁就轻易允许了他如影随形的注视,是否你能失去得更少,得到得更多,是否你们不必走到如今这一步结局。
你不喜欢这间屋子投射出的Mycroft隐秘、炽热的爱意,你认为他对情感的处理过于草率和轻易,对不起他那颗卓然不凡的大脑。
说到底,那时候的你们不过一面之缘,无论你曾给过他怎样珍贵的指引,你对于他而言仍然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人。他不该因此对你产生所谓“爱”的情绪,至少不该是像他这样早已精通了理性的人。
自你们在你的精心设计下相识于第欧根尼之后,你允许他有无数次机会爱上你,就像你也沉溺在温水中,放任自己成了那只被煮熟的青蛙一样。但偏偏是那个时候,那个你们尚且不了解彼此的过去。
从根本上来说,你不相信“一见钟情”。
在那些被称作浪漫的故事里,擦肩一瞬或是惊鸿一瞥,往往就是一段缠绵悱恻的开始。主人公以为自己的灵魂认出了另一半,但其实那更像是在异乡的冬天街头嗅到一丝若有似无的记忆里烤红薯的香气,心之所动处,脚步自然而然地慢下来。
人们就把那一瞬心脏的轻微震颤,称之为“心动”。
这人类才会有的弱点,你曾为自己能精准地识别与割舍而无比自豪。而多么讽刺,当你们陷入其中的时候,并没有比任何一个普通人高明多少。
你离开小楼时,已是第二天清晨。
小楼的轮廓在奶白的晨雾中浮沉,像水底一块长满青苔的旧碑。
道路已经被露水浸透,踩在上面时会发出极细微的、仿佛露珠被碾碎的“簌簌”声,是这静谧清晨中唯一的声响。
Mycroft持伞站在街的对面。
你在看见他的那一秒就明白他在那里站了一整夜。
你望着他的眼睛,那双你曾深陷其中,又无比失望过的眼睛。
你们隔着伦敦城川流不息的街道,远远地,沉默地,专注地对视。
那么多汹涌的心潮,那么多纷掠而过的未曾言尽的往事,都散落在你们面前庞杂灰黑的人海里,无人在意,无人知晓,就像你们也从不曾对身侧的人海投去过注视一样。
你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也许是倏忽一刹,也许是光阴寂长。但你最终抓住车流被红灯阻挡的一段停滞,穿过街道,走到了Mycroft面前。
你看见自己的身影倒映在他的瞳孔里,一点点升高放大,直到他的眼里只有你。
你开口打破了沉寂:“如果没有那天不慎失言,你打算拿这间屋子怎么办?”
你其实心里早有答案。
这间屋子永远都不会有现于天日的可能性,它会成为一座记忆的坟墓,与Mycroft一同步入终将到来的幽微。
Mycroft望着你,你盯着他的嘴唇。
你听见了他的回答,他说:“生死与共,大梦一场。”
意料之中的回答,你微微放下心来,同时你也感到一种陌生的钝痛,在隐秘地探访你的心房。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们已经如此了解彼此了呢?
你及时拽住了心的缰绳。人类的心动是幼稚的谎言,你不会在同样的地方犯第二次错。
“嗯,”你平淡地点点头,继续问下一个问题:“为何要向我隐瞒?这是难以启齿的事吗?”
这所有的问题你都不在乎他会给出怎样的答案,你只是尊重了它们的命运,让它们被你说出来。就像一个没有了家的流浪者,他坐上火车,并不在意它要开往哪里,因为哪里都一样。
你看见Mycroft的喉结缓慢地上下滑动了一下,越过风声送至你耳畔的答案让你如坠深渊:
“是。我常常克制不住地想起你,想知道你正在经历什么,想在你的人生里有一席留影。我知道如果我说你曾深刻鼓舞了我,你一定会嗤之以鼻。我更清楚这感情的来源太过寻常却又迅猛,我本该心怀审慎和敬畏约束它,却放任了它的滋生蔓延。在你说出为我的大脑而来的那一刻起,我体会到了恐惧失去的滋味,由此明白我已经永远失去了说出真相的机会。我为此感到羞耻。”
你站在清晨广袤、冰凉的大地上,站在流动的晨雾和车流旁,听完了这段话。
尽管这看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Mycroft内心深处是一个缺乏安全感的人。
你在很早以前就模糊地捕捉到了这一点,如今它在你的心中终于有了清晰的轮廓。
Mycroft说,这一切都让他感到羞耻——他的所作所为,他的为人,甚至他的存在本身。这羞耻在很久之前就在他的体内生根发芽,它们如同嘲讽的瀑布,伴随他每一个前进的动作在脚下流淌成河。他走得越远,也就陷得越深,最终将彻底被冰冷的河流吞没。
你们错过太多,哪怕后来近乎偏执地弥补,也再追不上彼此最脆弱却也最珍贵的年月,那时候一场狰狞的大火烧尽了Mycroft的童年,那时候一场透明的大雨写完了你的青春。
“恐惧失去么?”你轻声说。
你明白他的意思,Mycroft了解你远比你了解他来得早,或许也来得深。你希望从他身上见证人类智慧的极致,你希望懂得如何协调极致的理性和犹怜草木的温情与悲悯。如果他不符合,你再想不到任何继续与他接触的理由。
你完全理解,同时也清楚这中间没有太多回旋的余地。但你仍是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缓慢而沉着地说:“Mycroft,你应该知道,在这件事上,只有我有资格来评判你的所作所为。”
“恐惧失去?说的好听,你凭什么。”
你看见几分可以称得上是落寞的情绪在Mycroft的眼里幽幽沉底,含蓄、克制、质感透明,像徘徊在林子上空的鸟儿落了下去。
你本应是会很欣赏他的,面对大厦已倾,狂澜既倒,他总是能妥善处理好自己的情绪,至少在你的注视下,他悲喜从轻,爱恨如云。
可惜。可惜。
你轻声说:“Mycroft,不年轻了,梦该醒了。”
是该走了,你想。
你走出几步后,听见Mycroft在你背后说:“如果我死了,你还愿意研究我的大脑吗?”
你哑然失笑。
到头来,陷进去的人,心甘情愿接纳谎言的人,是谁呢?
你没有回头:“Mycroft,我不是收垃圾的。”
你转过街角,很清晰地感受到Mycroft的目光依然紧紧追随在你的身后。
离开前你把Anthea给你的钥匙丢在了门口的牛奶箱里,随之一起丢掉的还有你与Mycroft之间所有荒诞的故事。
一切都归还在小楼的旧梦里,可你最初想要寻找的答案呢?
老师啊,你闭上眼,疲惫地想,大概要让您失望了,可您也会有猜错的一天吗?
你打了个电话给母亲。
自年少时离开家独自求学以来,你从没有这样一刻,如此地想要回家。
“妈妈,”你喊出这个词的同时,站在逐渐升起温来的伦敦街头,失魂落魄,“我……”
你说不出话来。
电话那头母亲什么也没问,只是说了句:“家里刚摘了柿子,来吃吧。”
你终于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