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实验室用了将近一个月时间走完重组流程,包括告别老成员,招募新成员,协商决定未来的大方向和主要分支,还重新布置了实验室。
以昆汀为代表的实验室元老们都走了个干净,你对此早有准备。成为你实验室中流砥柱的他们都有着令人艳羡的专业素养,他们不应该也不可能继续在这里等待不知道会不会到来的黎明。
你在他们正式向你提交申请之前就根据他们每个人的专业偏向分别联系好了不同的实验室,实验室的名字足以与他们过去为你做出的贡献相当。
昆汀原本低垂着的头在你一手接过辞呈,一手递过邀请函的时候猛地抬起,你看见这个胖胖的男人瞪大眼睛盯着你,他如此用力,以至于你看清了他简直要突破眼眶的瞳孔和布满的血丝。
你承认你还是有点被吓到了,只有一点点。
他急促地呼吸,似乎有一吨的话正在他脑后的半空中凝聚,正憋着一口气要对你倾泻而出。
“你说。”你怕他憋坏了。
这句话奇迹般起了完全相反的效果,像一只正在被吹胀的气球忽然被戳破。昆汀深呼吸了一口,目光里的急切快速冷却,肩膀也微微塌陷了下去。
“没,”他垂下眼说,“没什么。”
他如愿以偿去了新实验室,你们也默契地没有在短期内再联系。
从巴斯克维尔回来之后你在人走茶凉的实验室里与友人和仅剩的四个成员相见,你们面面相觑,在一片凄凉中竟生出几分惺惺相惜的味道来。
“你们打扫得挺干净。”你环顾四周,离去的成员们带走了全部的私人物品,实验室的活人气息少了太多,你惊觉这座实验室那么大,大到你们六个人像奶酪前的蚂蚁。
如果不是阳台上友人的花草和你的薄荷依然生机盎然地生长着,你简直认不出这是你的实验室。
“为什么不走?”你还是没忍住问。
“走了也不一定更好,”Giles摸摸鼻子,“所以还是留着吧。”
这应该是他们最主要的原因了,你想。
你对Giles的印象比较模糊,似乎之前是一个挺沉默的年轻人,来的时间不算久,存在感也不明显。
你有些惭愧地意识到,好像除了你的元老们,你并没有记住太多人。
这次实验室重组,你有意增加了有化学背景的研究员比例。
“你要转向了?”友人看着你翻出了几个你学生时期做的生物化学方向的项目。友人做生信,不是太在意你走哪个方向。
“做好准备,”你说,“实在不行,我们换个方向重新再来。但也不能完全说重新吧,我早期确实做生物化学比较多。”
友人倚在桌旁,微仰起脸,很是感慨地说:“重新开始……那时候啊,真是怀念呐。”
你莫名其妙:“什么?姐姐,我好像还没那么老吧?”
“你还记得你刚来协会,在一次会议上发言要接下那个做表观遗传的课题吗?”
你当然记得,说那是你开始的地方也不为过。就是那个难倒了协会所有顶级实验室的课题,不仅仅让你彻底站稳了脚跟,还让你在协会里收获了本来要花费大量时间积累才拥有的话语权。就是那个课题之后,你开始组建自己的实验室,与友人从朋友走到了战友。
初来乍到,初出茅庐,去挑战顽不可移的大山一般的课题实在是自不量力。你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果然是个孩子。”
“让她去吧,看她能搞出什么名堂。”
他们这样说,好笑地看着你。
但你如今回忆起来,有了一个新的角度去看待它:只有当初无论是资历还是能力都更年轻的你,有勇气去接下那个课题。
毕竟你试起错来用不着考虑太多后果,赢了意外之喜,输了意料之中,赌错的代价远远小于当时在座的任何一个前辈。
不像现在,你要为一个天真自私的决定让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付之东流。
怀念吗?似乎也没有。
“记得。”你想了这么多,但能被你说出来的,只有这两个字。
友人笑着说:“那时候我就下定决心,如果以后这个年轻的女孩要组建自己的实验室,我就去追随她。”
你也笑了:“为什么?那时候你可是我的引路前辈。”
但你相信友人是认真的。她是第一个加入你实验室的人,为此她放弃了自己在前实验室已经稳固的地位和积累的全部资本,这在当时引起了小范围的轰动。
友人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温和地看着你。
你开始带新人。
这种感觉很是奇妙,重组后的实验室里多是刚出山不久的年轻学者,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有时候你与他们目光相撞,会被其中灼灼燃起的火花烫一下。明亮的眼睛,明亮的笑声,明亮的冲劲,你和友人开玩笑说实验室里像住进了一群星星。
昆汀走了以后,实验室里也没了组织大家去酒馆的人,正好你一直都想改变实验室动不动就借酒消愁的传统,于是借着这次机会把师门传统带了过来。
你订了一个小酒柜打算放在实验室里。
你和几个新成员一起把酒柜拖进来。正是午休时分,你们一路上被许多惊异的眼神致敬。也许他们没有想到这一年来深陷各种泥淖的你居然会兴致勃勃地在实验室安酒柜。
你接了几个不算复杂的横向作为实验室的过渡项目。
蒂奥的事让你转变了一些观念。从前你以自己的经历为标尺,觉得带新人全力攻克一个难题,挺过大落,感受大起,最能磨练人,也最能让他们收获成就感,毕竟出学术成绩永远是首位的。而如今你选择了先带他们搞钱。
项目启动那天你带着成员们在酒柜里存入了雪利酒。
“我入学的时候,老师第一件做的就是这件事,存下一瓶雪利酒。”你笑着对新成员们说。
“毕业的时候打开吗?”Farrah猜测,她毕业于苏黎世,做定量生物学。
你打了个响指:“答对了!”
接着你笑道:“这是我在科研里唯一喜爱的浪漫,我想与你们分享它。”
“你似乎变了许多。”散开后,友人对你说。
“哪方面?”
友人歪了歪脑袋:“温柔?”
你愣了一下:“我过去原来是那种push的老板吗?”
“不是,”友人努力地想办法描述,“是不一样的温柔。过去你是对成员温柔的老板,但现在你似乎希望与大家成为朋友。”
朋友吗?你眨眨眼,慢慢地在心里咀嚼着这个词。
你有些模糊地意识到,你喜欢这个说法。
这八个月里你们三人各司其职,没有太多的联系。并没有刻意在回避,只是你们心照不宣地认定最好还是暂时不见面。
你因多次参与过Sherlock和John的案子且总是以政府代表的身份出现,被指认为合谋。又因为你皇家协会研究员和Mycroft政府高管的背景都过于敏感,很难不让人怀疑这三方机构已经互相勾结。一时之间,你们遭到的指责声超过了你过去人生的总和,你每天起来收到的不再是编辑、同行的来信,而是谩骂与威胁。
你也被迫接受了几次形式主义的检查。你很感谢过去的自己生活里除了科研几乎没什么别的东西,履历干净,无可指摘。你的科研成就配得上你如今的位置,你的行事作风也完全符合人们对科研怪人的想象。
但世界不会那么简单,不会因为一个已经失去公信力的人功能补过就放弃对Ta的口诛笔伐,只会因此罪加一等。
“她对自己和同事都这么狠,恐怕在她眼里我们普通人都只是实验的耗材吧。”你从人们混合着恐惧和厌恶的眼里读出了这令你心痛的信息。
要说这在你心中没激起一点波澜也绝不可能,你只是有足够的理性,约束着你在合适的时候选择了做合适的事,比如在这段时间里,无论外界有多少指向你的不善目光,你应当始终不动如山。
你应当这么做,你也确实这么做了。
在与Anthea的联络中你也得知Mycroft正在经历从政以来最大的反对浪潮。
“能对付,”Anthea波澜不惊地说,“为了培养一个绝对稳固、权力集中的领导集体,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在步步推进。过去显得冷酷激进,现在成了深谋远虑,党内反而更加团结。”
你知道他们还能对付。至少目前为止针对你的调查都是在做个样子,如果哪天动真格了,你也该明白政府内部发生什么了。
“我知道的。”你说。
也许是压力过大的缘故,你又回到了过去常常跑第欧根尼俱乐部的状态。你通常一大清早跑过去,什么也不干,只是一个人待一会儿,放空自己,等到头脑里乱七八糟的思绪沉下来了再起身离开,回到实验室里去。如果心情实在不好,下班之后你还会再来一会儿。
你逐渐记住了心中充满一片宁静虚无时的感受,只有排空了一切,你才能慢慢说服自己装配上一种时刻准备着与命运短兵相接的绵薄勇气,以及相信黎明到来的既寂寥又虔诚的心情。
通常这种状态维持不了太久,每当你回到现实,再次被“内忧外患”压得喘不过气来时,你就会来到第欧根尼——这个一切麻烦和改变开始的地方——跳离漩涡,再次面对自己对人生的所有选择和后果,冷眼观世,从容守心。
这是幽微时光里一瞬闪烁的可能,是你孜孜以求的停下喘息的自由。
最无奈讽刺又令你无限唏嘘的一点是,这些变化的发生,无论是学着成为一个温柔的“朋友”还是渐渐容许自己花更多时间放空,最直接的催化剂是实验室的变革与舆论的刀光剑影。
你最骄傲的也是这一点,面对持续的下坡路,你依然走在自己最初期望的路上。
这些天来,你发现自己越来越能够控制人生跌宕带来的不安、茫然与沮丧。它们训练有素,无声无息地潜入,无声无息地消失,知道自己不能久留。
不知是不是同样是压力大的缘故,你在第欧根尼与Mycroft偶遇的频率也高得不正常,只比当初你的刻意设计低一些。
你们会停下两秒钟,交换目光,然后擦肩而过。
你看他的时候通常已经整理好了心情,所以总是平静的,像你最初爱上的Mycroft的目光,沉静、洞察、漠然,带着看透一切之后微妙的悲悯。
但与此同时你意识到你越来越看不明白Mycroft的眼神。你太累了,有很多自己的事要做,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猜,而且那对你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你对得起Holmes兄弟以及与此事牵连的任何一个人,除了这八个月里被无辜波及的你的家人和老师。
后来在你的回忆里,这八个月就像雪崩后的大地,惨白阳光下暴露出一片寂冷、了无生息的白茫。
你们唯一正式见的一次面是商讨天台会面相关事宜。
你听说这次还会有其他熟人来,于是带上了妹妹来看你时投喂的柠檬饼干。
然而这是一个完全错误的决定。你一进去就发现气氛凝重得可怕,在座的每一个人都脸色漆黑,好像下一秒就要大打出手。
而且也没有多少熟人,只有Molly是你认识的。
“Hi,”你打招呼的音调被这气氛压下去八度,明明是来送小饼干的,却送出了一种偷饼干的感觉,“我给大家带了饼干。”
“Lovely。谢谢,有心了。”只有给你开门的Mycroft回应了你,他轻快地笑着,接过饼干放在桌子中间。
“在哪儿买的?闻起来很香。”他顺口问道。
“你知道你现在的计划里有多少假设吗,你就这么急着要去死吗?”
你和Mycroft都吓了一跳。
说话的是Molly,冷若冰霜,目光锐利如剑。虽然她没有拍桌而起,但在座的人明显都被震了一下。
“我来晚了吗?”你惴惴不安地说,你还没见过Molly这样的一面。
Mycroft轻轻摇了摇头。
你们各自就位。
根本没有人有心情吃你的小饼干,你只好一边心惊胆战地看他们舌战,一边不时偷偷摸一片饼干吃。
饼干吃了不少,你也从他们零零碎碎的争吵中理出了计划的大概。
预案有十三个,你简单确认了其中自己的作用,没有加入他们的激烈讨论。
术业有专攻,Holmes兄弟向来周全,在座的也不乏国家机关的特工,预案质量显然不需要你去担心。
只有一点,你发现John没有出现在计划的知情人列表。
“John呢?”你索性出声打断。
剑拔弩张的几人听了你的话,像是一口气突然堵住了,暂时没有决定好对谁开火。
“在他的视角里,我死了。”Sherlock说。
“你不打算告诉他?”你不放心,又问道。
Sherlock有些疑惑地看你,好像不理解你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
“好吧。”他们这样安排一定有他们的道理,你试图说服自己。
但还是失败了。
“Sure?”你忍不住追问。
“Sure.”Sherlock莫名其妙地耸耸肩。
“他会很伤心的,并且伤到了就不会轻易痊愈,”你认真地说,“也许我不该说,但我还是忍不住。你要想清楚,无法坦诚相待,是一切关系的致命伤。”
说这句话对你而言已经越过了正常的社交边界,你不太想听他的回应,于是立刻问了下一个问题:“之后你要去做什么?”
“花一段时间,把Moriarty的残余势力找出来,连根拔起。蒂奥已经给我们提供了一些线索。”Sherlock说。
“一段时间?”你已经熟练多了,首先质疑了他口中的时间。
Sherlock努努嘴:“可能几年吧。”
你摆摆手,示意自己没有其他问题了。
你本来挺想去看看天台决战鹿死谁手,但你的荧光级联崩解实验到了最后的关键节点,你只好在通讯频道里与到场的“群演们”精神上同在了。
置身事外之后,原本等待结局的紧张心情也捡不起来了,你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频道里偶尔出现的几声公式化汇报,很快全情投入到手下的实验,把天台丢到脑后去了。
“那三个人周边的环境都排查好了吗?”你听见Mycroft说。
“什么三个人?”你问。
“我们事先准备好Moriarty大概会拿Sherlock身边的人威胁他,John,Mrs.Hudson,Lestrade……”有人在频道里回应你。
“怎么没有我。”你下意识说。
一些人笑了起来,这令频道里凝重的气氛缓和不少。
“你希望有你吗?”
“当然要有我,不一定拿来威胁Sherlock,但Moriarty应该想要干掉我,”你理直气壮地说,“不然我受这舆论攻击干什么。”
接着你听到一阵沉默,接着Mycroft沉声下达指示:“她说得对,是我疏忽了。排查Brain小姐周边环境。”
“哎呀,真的吗,”你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可我在协会里。”
“你继续做你的,”Mycroft说,他说话总是语调低沉、不紧不慢,发音咬字都很考究,有一种典雅的味道,像一截被水浸透的沉香木,“我派人过来。”
“不必担心。”他又补充了一句。
直到这一刻,你还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好担心的。毕竟你和Sherlock的关系还远没有到John和Molly的程度,你甚至从没去过他们的圣诞晚会呢。
你觉得Mycroft小题大做了,摇摇头继续做你的实验。
你调整了显微镜的焦距,金纳米棒在近红外激光下发生等离子体共振,自由电子集体振荡。
“LAZARUS。”一个简短的讯号被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机里。
紧接着你听见玻璃被击碎的声音。
那是一种类似冰川融裂的闷吼,高频的颤音与低频的轰鸣同时炸开,像把一架钢琴推落万丈深渊,所有琴键都在急速的下坠中与空气共振。
锐利的声响化作淬火的钢针,瞬间贯穿鼓膜直抵脑髓,世界刹那间浸入了幽深水底。所有声音被过滤成棉絮里的闷鼓,只有心跳声在太阳穴处凿击:咚、咚、咚,如同铁匠在锻造烧红的马蹄铁。
伴随着剧烈如天地倒转的心跳声,你听见Mycroft的声音里出现了真实的惊慌。
他在喊你的名字,那个你未曾与任何人说起但确实与你如影随形的名字。
“小……火苗!”
与话音同时响起的是终于赶到的支援破门而入的声音,你在被带离现场的时候瞥了一眼芯片。
荧光流已经凝固,蓝绿色光带退化成了灰白结晶,正缓慢地向下沉积,如同最后一块玻璃跌落地板的慢镜头。所有流体声与酶反应声都衰减到了背景噪音以下,唯余恒温箱风扇的轻微嗡鸣,与玻璃碎了一地后余留的思维真空水乳相融。
墙上的弹痕像一只烧焦的黑色眼睛,铁面无私地审视着你。
都是精密设计的毁灭,都是计算之外的终局。
找回了一点感知能力之后,你发现自己的四肢已经冰冷麻木得仿佛被抽干了全部血液。
你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侥幸存活的,你只知道从此以后,你会比往常任何一个在急诊室醒来的时刻更懂得自己的脆弱与人生的无常,并且一直一直记住这个道理。
你听见自己有些颤抖的声音:“你刚才……叫我什么?”
“先去安全的地方,”Mycroft企图不露痕迹地避开你的问题,你察觉到他的声音里也有微不可察的颤抖,“有受伤吗?”
“Mycroft,”耳边的嗡嗡声慢慢平息下来了,你的身体还没从刚才巨大的惊骇中缓过来,但听见自己的声音出奇平静,“你刚才叫我什么。”
耳机那头是一阵令人心惊的沉默。
你嗤笑一声,闭了一下眼睛,你很疲惫很疲惫地感受到这忍无可忍的一声是多么苍白和失望。
“你不敢说吗?”
Mycroft终于开口了,如此缓慢,如此绝望,如同击碎玻璃的子弹,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偏偏你看清了它飞跃而来的每一帧。
“小……火苗。”
致歉:对生物一无所知
对天台的真相选用Sherlock口述的那一版,因为没有编那个的智商
最近质量下滑,实在抱歉
还是要多读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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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 1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