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夏]从一颗大脑开始的》 第1章 第 1 章 Mycroft Holmes。 你已经在第欧根尼俱乐部里观察他很久了。 一般来说你是没有太多时间去俱乐部的,Mycroft也一样。但碰巧的是在你拼命挤出的去第欧根尼的闲暇里,你总是能碰上他。于是你记住了他习惯坐的那个位置,他喜欢的报纸以及他会来俱乐部的时段。 你在策划一次见面。 第欧根尼似乎是唯一一个能让你们产生交集的地方。Mycroft的工作涉及繁多且严格保密,即使你是皇家协会赫赫有名的天才研究员,也申请不出一次会面的机会。 数次尝试都只得到了礼貌的回绝之后,你开始考虑一些其他的方式,比如在第欧根尼的门前强行拦住他,并在保镖把你拖走前结束对话之类。 你很快就付诸了行动。 迟疑绝不是什么正确的决定,尤其是在Holmes先生面前。你很清楚在他那样的头脑面前,你很难有什么秘密。这也令你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来推敲你打算对他说的话。 你没有太多的机会与他说话,所以你必须一次成功。 注意到Mycroft离开的动作后,你追出大门,看见一辆长长的黑色汽车像幽灵一般悄无声息地滑到了门前的马路上。 “Hey!Just a minute!”你气喘吁吁地叫道。 你立刻注意到有几道锐利的目光落在了你的身上,这令你在一片盛夏光景里有了几分不寒而栗的感觉。 但你对此早有准备,坚定地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持伞的黑色背影。 直到你看见Mycroft向你转过身来。 “你死了以后,可以把大脑给我吗?”你坦坦荡荡地笑着说。 你还没有完全走下台阶,这使你与他意外地能够平视。 “Sorry,what?”沉稳的男人这样说道,但你发现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示疑惑的神情。 你很庆幸他没有直接丢下你的无厘头头也不回地离开。 焦黄色的阳光洋洋洒洒泼了满地,在那些称得上是霸道的金光里,Mycroft的眉眼竟有了几分柔和的味道——如果忽略掉背后不知何时摇落了一小截的车窗,以及里面暗藏的无声警惕。 “你听见了,”你趾高气扬地宣布,“而且你知道我是谁。在你死后,我要你的大脑。” 你怀疑自己看见年轻的Holmes先生眼里掠过了几缕温和而无奈的笑意,但那只是一个怀疑,因为还没一个眨眼的功夫,它们便如同风吹柳絮般遽然消失在了空气里。 而Holmes先生给你的回答仅仅是:“噢,我想我确实认得你,亲爱的小姐。” “Lovely morning.”他含着浮于表面的浅浅笑意说道,接着便自如地转身进了车里。 “Hey!”你不甘心地喊道,“你还没有回答我呢!” 阳光砸在车上,飞溅出无数闪亮的光点,它们太刺眼了,你情不自禁地眯了下眼睛,再看清这个世界时,车子已经驶过了拐角。 这是你们的初遇。 你为此策划已久,你让它看起来无厘头、潦草甚至是滑稽,并且如愿以偿地迎接了计划之中的失败。 你站在夏日微醺的暖风里,慢慢回忆着这短短几分钟里的每一个细节。 你并不感到挫败,你一点儿也不着急。 那一年,至少在那一年,Mycroft还很年轻。 你们顺理成章地很久很久没有再有接触。 Mycroft当然不会联系一个一面之缘的陌生人,而你也正好在忙一个课题。老天,这简直要了你半条命。 而当你终于从日夜不分的状态中脱身而出时,时间已经悄然转过了一个秋冬。外面的世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尽管如今它们还隐藏在深海的潜流中,尚未来得及被你察觉。 但早晨来上班的你像往常一样推开实验室的窗时,发现自己久违地闻到了空气里代表着季节的味道。 甜滋滋的,浸透了花香和温暖湿润的南风的气息,在那一瞬间你几乎怀疑自己在密不透风的伦敦城里看见了一望无际的大海。 “Oh,damn,”你叫了一声,“已经春天了!” 背后你的友人对此见怪不怪:“亲爱的,你知道吗?昨天我正好在水吧听见隔壁组打赌你到什么时候才会发现这一点。” 你皱着眉头回过头,看见友人玩着几枚闪闪发光的硬币,冲你晃了晃:“我录下来了,很高兴今天我就可以再多几枚硬币。 ” 你决定不与她计较这一幼稚的行为,只是望着窗外。马路两边在你不曾留意的时刻悄然绽放了一树树粉色的花,你看得出神,喃喃道:“今晚我们得出去庆祝庆祝。” “庆祝什么?”友人不解,“我们不是已经庆祝过结题了吗?” 你还记得那场“庆祝”,实际上那只是封闭了几个月的科研怪人们给自己找一个合适的理由聚众买醉罢了。你在“庆祝”刚开始时分便接过一小杯酒闪身去了露台上,等到夜深时分再认命地回到会场,一个一个地打电话喊人把满地横七竖八的醉汉拖走。 你对此表示理解。你知道成年人的世界里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一场宿醉能帮助这些常常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好几天足不出户的怪人得到释放,这是他们所能找到的最廉价省事的□□。 但你宁愿把自己葬在课题里都不想再来一场这样的“庆祝”。 友人显然也回忆起了这段并不十分愉快的经历:“哦,忘了我刚才说的吧。你想去哪儿庆祝?” 你思考了片刻:“我也不知道。但至少先走出这座实验室吧。” “我很高兴你有此觉悟。”友人揶揄着给你鼓了掌。 你兴冲冲地赶在第二天到来之前下了班,和友人一起冲出研究院。你回头望了一下,研究院像一只蹲伏在黑夜里的庞然巨兽,十一点的它仍然灯火通明。炽热的白光从一扇扇窗后挤出来,你仿佛看见腾腾的热气正在向天空扩散。 “我喜欢这里。”你转过头,吸了吸鼻子,春夜的伦敦像一壶正在发酵的果酒。只是泡在空气里,你便感觉自己可以醉去了。 “皇家协会?”友人没能理解你的意思。 “伦敦。”你说。 你们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闲逛。 “前面好像出事故了。”友人说。 不远的前方停着好几辆警车,还有救护车。闪烁的灯光连绵成一片,在宁静的夜色里格格不入。 “那我们绕道吧。”你不很在意地说。 友人同意,你们转过身准备走另一条街。 而你忽然站住了:“等等。” “欸,这不是……”隔了一会儿,友人的声音在你的耳边响起,有些朦胧,好像隔着一层水。 清凉的夜色里,你的目光一刻也无法离开不远处那个平静站立的黑色背影。 Mycroft?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的大脑因为长达几个月的沉浸式连续运转而无可奈何地变得有些迟钝,甚至连视线都模糊了。周围春风沉醉的夜色慢慢融化成了一勺勺糖浆,浇在你的眼前,让你看不清任何事物的轮廓,除了他。 他还是你记忆中的样子,挺直的背,一丝不苟的三件套,还有那凝滞于夜色中的沉着疏离的神情。 直到友人拍了拍你的肩膀:“去打个招呼吗?” “哦,不不不,这绝对不行。”你条件反射式的迅速摇头,然后你微微颤栗了一下,扭头对上了友人有些无奈的笑意。 “你该不会是真把他当作什么养成系偶像了吧?”友人不甚赞同地摇摇头,“抛开令人惊叹的升职速度而言,其实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政府官员,和历史上任何一任一样。你只是碰巧见过了年轻的他,但任何人都年轻过,仅此而已。” 不可能一样,你油盐不进地想。 养成系偶像?这倒是意外地贴切。Mycroft不知道的是,你与他同时有着极其相似的一段人生。在Mycroft为站上政坛权力巅峰步步为营之时,你也正为在皇家研究院里站稳脚跟竭尽全力。 而你习惯性地将Mycroft的任务视作难度更高的那一个。研究院里总少不了年轻的天才,但在政治领域,资历与年龄仍然有着它们的分量,除非……除非向那些盘踞在权力宝座上的年长者证明你的手上有无法拒绝的筹码,接着一步步蚕食掉他们的势力,开辟属于自己的历史。 Mycroft做到了。你想他的筹码就是他无与伦比的大脑。 但你的友人显然不认同(“我会不厌其烦地告诉你一遍又一遍,你更胜一筹,这是无可争议的事实。即使是研究院,也很少见到像你这样的天才。”友人向来不吝啬对你的鼓励。)。 友人是你进入研究院时的引路前辈。刚来研究院时的你按照普遍的社会逻辑,还是个孩子,在一众总带有几分逗孩子心理的研究员中间,她对你平等的尊重和适时的纵容显得格外特别。 后来她陪伴你建组,目睹了你在研究院长大的几乎每分每秒。而现在你已经有了自己独立的实验室和一批成员,她也是其中之一。 “Mycroft Holmes.”刚来研究院的有一天,你读着一份资料,慢慢念出了这个名字。 “嗯?”友人正在忙碌,用鼻子哼了一声表示回应。 “你知道这个人吗?”你问她。 “不,我想我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友人略一思索,摇摇头,“一定不是我们圈子里的人。” 他确实不是,可他比你认得的大多数人有资格进入你们的圈子。你读着老师发给你的Mycroft还在上学时做的研究记录,默默地想。 “所以他是什么人?”友人问。 “没什么,可以算是我师兄吧。”你放下那份精彩得令人叹息的记录,在电脑上输入Mycroft的名字。 他已经进入了政坛。你仿佛听见了老师的叹息,叹息声悠远而苍老。 而你沉默了一会儿,对着电脑坚定地说:“以后你会知道他的,不以学者的身份。” “那以什么身份?”友人侧头看你。 “大英政府。”你说。 好不容易得到片刻闲暇的时候你偶尔会想起登上电脑,透过一些蛛丝马迹窥探一下他的近况。在你忙得脚不沾地的同时,他也同样忙碌,且平步青云。 还真是养成系偶像。 这其实是一段挺艰难的往事,但你回忆起它们的时候却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友人古怪地看着你。 “没什么,”你回过神来,“我是说我会的。我会和他打招呼的,总有一天,但不是现在。” “你最好是。”友人抱起胳膊,淡淡地说。 你们又站了一会儿,望着Mycroft与从封锁现场出来的两人交谈了几句然后分开。看起来不太愉快,你想。 那两人在不远处经过了你们,你们得以听见他们的交谈。 “我总是能猜到幸运饼干里面写着什么。”高个的那个说。 “不,你不能。”矮个的那个回应。 “嘿,我们也去吃幸运饼干吧。”你心思一转,用胳膊戳戳友人。 友人斜睨着你:“如此拙劣的谎言,你不会信了吧?” “我当然不信,这怎么可能,完全是蒙眼瞎摸罢了,”你狡猾一笑,“所以我要看看他打算怎么收场。” 这回轮到友人没有计较你的幼稚。 “你认得他们吗?”友人看了一眼并肩走远的两个身影。 哦,老实说,以他们的身高差,他们不太可能并肩走远。 你摇摇头。 友人最终还是默许了你很没礼貌地尾随两个陌生人去吃幸运饼干的行为。 你们就坐在他们身后,不用几分钟你们便知道了他们的名字:高个的是Sherlock,矮个的是John。 但你所期待的事并没有发生。 John没有要Sherlock去猜幸运饼干里字条的内容。 “怎么没有揭穿他?”你有些失望地戳了戳盘子里的饼干。 “显然,他们是朋友。”友人耸耸肩。 你不明白为什么是朋友就不会揭穿一个一眼就站不住脚的谎言。那时候你也还不知道Sherlock和Mycroft是兄弟,更不会想到眼前这个制造了谎言的男人会怎样深刻地影响你的未来,Mycroft的未来。 “我们走吧。”你有些兴致缺缺。 友人不由得担心地看着你:“不开心吗?” 你想了想:“开心的。但……” 能在意料之外看见Mycroft,你自然是开心的。但Mycroft还不认得你,你也还没有自然地上前与他打招呼的资格。这一认知完全在你的规划之内,却还是令你感到几分沮丧。 你还需要等待一个机会。 第2章 第 2 章 机会来得很快,至少你是这么认为的。 你想自己或许还是被上帝眷顾着的。 但当你点开日历仔细一看,离上一次在春夜的伦敦街上碰巧遇见之后,已经又过去了几个月。 这几个月里你的研究取得了令人惊喜的进展,也经历了漫长的兜兜转转和原地踏步。对于一线的科研人员来说,时间真的是浇在沙子上的水,在你尚未意识到它们存在的时候,它们就已经消失了。 好在对于日理万机的大英政府先生来说,时间也总是不够用的,你感到有些宽慰地想,在这一点上你们并没有什么差别。 你像往常一样与你的友人抱怨了几句皇家协会突如其来的会议,然后抱上你的电脑赶去了会议室。 你来得够早,会议室里只有寥寥几人。你看见楼下组的组长蒂奥已经在了,与他打了个招呼,坐在了他旁边的位置上。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会吗?”蒂奥懒懒地睁开眼向你招招手,没精打采地往椅子上一躺,打了个哈欠,“我才睡了三个小时,希望真是有含金量的会吧。” “不知道,不是说是领导视察吗?”你说,“反正我把电脑带来了。” “呵,领导……”蒂奥哼了一声,摇摇头,声音低了下去。 他显然对会议的含金量没抱太大希望,眯了两分钟就甩甩脑袋睁开眼睛,叹了口气打开电脑,投入了工作。 人渐渐多了起来,一阵嘈杂之后是一片寂静,接着老胡克的声音透过话筒传出来投进平静的池塘,宣布会议开始。 没人抬头,大家都有自己原定的日程要忙,也许没有这么忙,但为了表现对临时会议的不满,他们用沉默宣誓着自己的抵抗。 主持会议的老胡克用尽了浑身解数要你们挨个做简短的汇报。“好好表现!”领导来之前他还在努力地劝你们,“把你们的项目亮点拿出来,也许能骗到一波经费呢。” 老胡克是个好人,离开科研一线之后,他把自己全部的精力投入到了为年轻一代服务之中。皇家协会算不上什么好上级,但老胡克是个公认的好“妈妈”。 但即便他已经尽力,还是没人会相信这样明显的画大饼行为,也没人有兴趣给一个一辈子摸不到科研边的政府官员讲解项目,因此一个个都极尽敷衍。 你觉得偶尔换个地方工作也不错。会议室里的冷气开得很足,窗外的蝉鸣被透明的玻璃锁住,尽管同僚们的汇报都草率至极,政府来的发言人的口音倒是纯正好听,不快不慢,像名贵的丝绸,带一点点沙砾的质感,正适合做背景音。 直到你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上面传下来的声音有些莫名的熟悉。 你抬头看了一眼,看见了一双你此生无法忘怀的眼睛。 一双偏深色的、纯净内敛的宝石般的眼睛,一双在一瞬间洞悉了一切却又按下不表的眼睛,一双,Mycroft的眼睛。你仿佛一瞬间置身于一座寂静的博物馆,几束并不明亮的冷光打在稀世的珍宝上,你远远地望着它,它的美惊心动魄,但你知道自己永远也无法靠近它。 哦,见鬼,你想,你们又在一个想象不到的地方见面了。 你在他投来视线的刹那之前低下头去,假装正在忙碌。 “嘿,到你了。”蒂奥低声提醒你,你也故意当作没听见。 “啊,Miss Brain。” 你听见一句含着笑意的调侃轻轻飘了过来,是Mycroft一贯的克制与疏离,带着一些置身事外的亲和,但这一次你从中听出了几分不一样的味道。 你能感受到周遭的目光犹疑了一下,慢慢向你聚拢了过来。 你故意停顿了片刻,微微皱起眉头抬头,让自己的眉眼间混合上恰到好处的疑惑。 对上Mycroft视线的一刹那,你知道自己最初的策划赢了。 早已权势加身的大英政府先生绝不该在一场公开会议上带入哪怕一分半点的私人情绪。对于身处高位的人而言,任何情感流露都是危险的武器。他们必须用周到与圆滑来粉饰自己,以确保手上的权力安全无虞。 但这一定律似乎对Mycroft并不生效。 你意识到这一点是后来的事了。 人们习惯于伪装,制造各种各样的面具来遮住自己真实的情绪、真实的性格,但Mycroft制造面具,是为了掩盖一片虚无。Mycroft没有太多的喜怒哀乐,没有鲜明的性格,没有你们所熟知的作为人类应该有的一切。也许他也有,只是太淡太淡,而且这些都已经在他攀爬政坛的过程中一点点褪色了。 这是很简单的道理,只是没有人愿意这么去做,那就是如果想要像尺子一样精确地刻画出完美的社交手腕,就必须在一张白纸上进行。 Mycroft在人类社会的法则里如鱼得水,那不过是因为他冷漠到足以丢弃自己全部的自我罢了。 “Miss Brain?”蒂姆疑惑地看着你,“什么人?你吗?” 你轻描淡写地说:“别听他的,这人不太清醒。” 你旁若无人地做完了你简短的汇报,完全无视了周围纷纷惊醒过来的同僚们。 但在会议宣布散场后,你来不及收拾东西,一闪身在目瞪口呆的蒂姆面前消失在了门口。 “喂,Holmes先生,”你走到正在门口不远处的走廊上与老胡克谈笑风生的Mycroft面前,扬起脸,“你刚才说话算数吗?” 老胡克看看Mycroft,又看看你,他好像完全被你们弄糊涂了。 “鄙人似乎并未许诺过什么,小姐。”Mycroft彬彬有礼地回答。 还装上了,你在心里偷偷笑了起来。 正好,因为你也并非善茬。 “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多少个月以前?十四?十五?”你步步紧逼。 “是十六个月零八天,”你话音未落,Mycroft便接道,他的神情一如既往地淡然,好像这一事实并未在他心里激起丝毫波澜。之后他转过身,对不明所以的老胡克微微颔首,“抱歉,我想我与这位小姐需要一些时间。” 老胡克有点不放心地看了你一眼,对Mycroft说:“如果接下来您有任何需要,我就在那边的办公室里。” 现在,走廊上只剩下你们两个人了。 走廊两侧都是透明的玻璃,炎炎夏日里被炙烤得万里无云的湛蓝天空强势侵入了你眼眸,那股蓝色太过浓烈,你总觉得它下一秒就可以滴落下来,遍染脚下的世界。 “So,”你好笑地看着Mycroft,“我该谢谢举世无双的大英政府先生可靠的记忆力吗?” 你比谁都清楚,问题的关键不是记忆力。像Mycroft这样的大脑,他很难忘记任何事情。但也正是因为记得的太多,你需要一些小小的心机,让属于你的那两分钟记忆变得深刻起来。 显然你做到了。这也同样在你的计划之内。 Mycroft对你的嘲笑不置可否:“我以为,你那样说只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这么说的时候,他的脸上挂着他最熟练的那副假笑。 你想Mycroft真是你见过最不解风情的人了。 你深吸了一口气:“不,我是认真的。”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你,等待下文。他的眼里是你见了许多次仍然为此倾倒的冷静、洞察与宽容。 “Ohe on,”你有些心虚,但你没有表现出来,而是故意不耐烦地说,“承认吧,像我们这样的人,没有太多东西能够引起兴趣……只有这个,我们都想看看人类头脑的极限,看看它究竟能做到什么程度。我对此魂牵梦萦,你也一样。” 你挑战式的昂起头来去捕捉Mycroft的眼睛,像一个法官最后敲下了宣判的法槌:“把它给我,你再不可能找到另一个人能像我一样让它发挥作用。” Mycroft望着你,一阵静默。你看见一只洁白的鸽子自他身后的蓝天轻盈掠过。 那短短两秒钟内在他脑际掠过的会是什么,那是怎样温和的无奈,怎样清醒又迷惘的思量,怎样的满腹柔情与言而未尽呢? 这些你都不知道,你只知道Mycroft最终浅浅地笑了一下,承认了他的失败:“Serve yourself,if I died.” 似乎有无尽的阳光源源不断奔涌而来,如果说Mycroft是一块没有温度的冰,那么至少此刻它在阳光的映射下晶莹剔透、闪闪发光。 你粲然一笑:“那你可得好好保护它,为了我。” Mycroft向你倾了倾身,含着薄薄的笑意蜻蜓点水般说:“I will.” 之后你们便回归了正常的生活,那是两条绝不可能产生交集的平行线。 你们也没有再联系对方,好像发生在夏日尾声里的隐秘承诺只是一场太过炽热与张扬的梦境,它像烈阳一样烙印在了你的记忆深处,提醒着你曾经拥有意外降临的幸福,以及警示着你不可逾矩。 不可逾矩,在你接近Mycroft的过程中,你将其视作最高准则。 Mycroft这样的人,有着极高的容忍度。你很确信无论你多么地过分,他都不会对你表现出不满的神色。他太善于伪装自己,看似坚不可摧的道德底线背后其实是一颗永远也不会敞开的心。 他不对任何人生气,因为他未曾对任何人寄予期望。 至少在那个时候,你是这样相信的。 你小心地谋划,耐心地等待,一步一步地接近,像猎手等待一只鹿——每每想到你把大英政府先生当作一只鹿,你就觉得所有的谨慎都如此美妙。 不过在那一天后,你知道有些事已经悄然变化。 两星期后的一天老胡克激动地告知你们,今年的科研经费上涨了15个百分点。看来是一场很有含金量的会呢,你看破不说破,坐在欢欣鼓舞的同僚们后面,安安静静地微笑。 另外,你也不再一直从Anthea那里收到千篇一律的礼貌拒绝。你每个月按时联系她一次,向她要Mycroft的体检报告。直到六个月以后,顺理成章地要求将Mycroft的体检场所改到了皇家协会——以控制Mycroft糖分摄入的名义,Anthea对此表示完全的赞同。 于是到了月末,前往例行体检的大英政府先生在完全不知情的状态下被他信赖的助理Anthea直接送到了皇家协会门前,迎接他的是笑容灿烂的你。 “Wee,Holmes先生。”你十分绅士地对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第3章 第 3 章 你喜滋滋地看着一向矜持稳重的Mycroft走下车,站在冬日伦敦寒冷刺骨的空气里,并且看见他微微眯起眼望向协会白色巨楼的神色有了一瞬间的恍惚。 他扭头看Anthea,那位与他同样永远冷静自持的得力助手早已将注意转向了手机。过了一会儿,她似乎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上司的注视,抬了一下眼,充满真诚的疑惑问:“Sir?” Mycroft一句话噎在了喉咙里。 你在后面乐不可支。 Mycroft警告式的看了你一眼,不过他的眼里并无责怪的意味:“希望你有值得让我来此的理由。” “那是当然,”你坏笑着说,你们已经走到了你预约好的房间,你拉开门,喊了句,“Surprise!” 房间里等着诺特,你大学里的好友,现在是你的同僚,也是你为Mycroft找的营养师。 大材小用,然而很值得。 “Holmes,麻烦。”Mycroft越过你,镇定地与诺特握手。他念自己名字的声音低沉醇厚。 “诺特。”诺特不负你所望,简单地介绍握手之后,立刻退开一步,以一个科研人员的锐利与冷酷上下打量了Mycroft一番,然后接过你递过来的历月以来的体检报告,快速翻阅了一遍。 “原来的营养师是谁?开了。”再抬起头来看Mycroft时,诺特的目光有一些冷,接着他把目光投向你,直接丢来这样一句话。 你又乐了,不过乐的同时你不忘余光留意了一下Mycroft的神态,你更加高兴地发现他的脸上出现了一种隐而不发的愠怒。 你不得不佩服他的好涵养,要知道从今天早上Mycroft坐上Anthea的车开始,他就一直身不由己。平日里指挥风云的大英政府先生现在正眼睁睁地看着事情朝着一个他完全无法控制的方向加速滑去。 “怎么说?”你示意诺特做进一步解释。 “指标大多数时候正常,偶尔差几个,”诺特弹了弹那薄薄的一叠报告单,冷笑一声,“于是你就以为自己安全了?你有多少正常的作息时间,多少锻炼的机会?你一周要出席几场宴席和下午茶?你有资格无节制地吃甜食吗?Holmes先生,你和普通人不一样。” 你的心头忽然闪过了一种名为不忍的情绪。 你试着想象Mycroft的生活,准确地说那不是Mycroft的生活,他的全部生活不偏不倚、严丝合缝,恰好是大英政府的生活。你想象他持伞只身走在深夜的伦敦街头,路旁昏暗的灯光下映着飘摇的雨丝,他的背影像一张纸,慢慢地被水濡湿,消失了。 你忽然一下回到了那晚酒气冲天的包间内,露台的晚风有些凉,你倚在半边浸进夜幕的栏杆上,神色淡淡地望着群魔乱舞的室内。 那时候的你是怎样的心情?一段时间过去,你已经不太能分辨其中掺杂着的许许多多复杂的思绪,但你还记得一股难言的悲悯在夜色渐浓之时随着凉意渗入你的骨髓。 他们选择了用酒精麻醉自己,可这并不代表他们懦弱或是缺乏自制力,恰恰相反,是因为他们把责任看得太重。 甜品,就是Mycroft的酒精。 你猛然看见了这一其实再明显不过的事实,同时你也看见了,在Mycroft漫长孤寂的少年时代,他是如何紧紧地攥住腻死人的糖分,来确保自己有勇气继续戴上面具,穿梭在茫茫无际的人海里。 伦敦城里有那么多的人,可没有人能与他同频共鸣。 你永远不会认可借酒消愁又或者是借甜品消愁,但你却又感到有几分庆幸——这只有人类才会有的弱点,提醒着你身旁那个严谨律己到头发丝里的大英政府先生,并不真的是一块没有温度的冰。 “诺特……”你忍不住出声干预。 “你给我闭嘴,”诺特眼皮都不抬,想是早已猜到了你的心思一般光速制止,“有一句话我早就想跟你说了,你们组要是再借庆祝结题买醉,别指望着我会去捞你们。” 你明智地闭上了嘴。你还指望着诺特来给毫无节制的醉汉们做饮酒规划。 但你忽然感到一只温暖熨帖的手轻轻抚上了你的背,温和但不容置疑地将你的犹疑与隐隐的悔意压了回去。Mycroft居然开口轻声安慰你:“不必担心我。诺特先生很专业,我们应当相信他。” 你见鬼一样看着他。那一瞬间有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滑过你的脑海:说好的弱点呢?难道他真的不是人? 诺特似乎也为此意外,愣了一下,再开口时语气缓和了不少:“你们把我想成什么,恶魔吗?拜托,我没那么**,会给你留下吃甜品的空间的。” 他转身去拿早已写好的规划表,而你如福至心灵一般,仰头看Mycroft笑。 你遇上Mycroft的目光时,发现他也正望着你,留意到你的注视后,他迟疑了一下,慢慢地、浅浅地笑了一下。 “实在抱歉,”例行体检进行到后半段,一切都很顺利。但Mycroft看了一则短信之后,没有任何商量的意思,站起来就对你们告别,“鄙人有急事要处理,我很遗憾,但是今日到此为止。” 诺特正在看一组新数据,听了Mycroft的话没什么反应,头也不抬地说:“好。” 你只好跟着说:“好,快去忙吧。” Mycroft定定地看了你片刻,忽然莞尔一笑:“今天我很高兴,Miss Brain。” 他转身离去。他的神色一如往常,但走出门后,他缓缓吐出了一口气,眸色暗了暗。这一切正好被走出门的你撞见。 Mycroft对你摆摆手,没再多说,大步往外走。 你从未见过这样的Mycroft,当你见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从容不迫、游刃有余的模样,而此刻这如同被无力感的灰烬掩埋起来的疲倦与担忧化作轻烟一圈一圈缠绕上来,让你的呼吸有了几分迟滞。一个令你不敢触碰的真相随之呼之欲出——这不是急事,而是Mycroft在意的事,无比在意。 你很想看看那究竟是什么,可你的腿像灌了水泥一样沉重,你只是定定地立在原地,呼吸沉重如一团灰黑的积雨云。 你不该去的,无论以怎样的立场。 你应该回到房间里,和诺特一起整理好数据,传给Anthea,等待下个月的相见——或许永远不见。 你为这事实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直到你发觉一片阴云覆盖了你。你慌忙抬起头。 Mycroft不知何时折了回来。 “我必须离开,因为Sherlock可能遇到了危险。”Mycroft向你微微俯下身子,望着你的眼睛,留意着你的神情,一字一字慎重而温和地说。 他没有忽略你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啊,你已经见过Sherlock了。”他了然地直起身子。 你来不及整理几秒前突如其来的沮丧的心情,瞪大了眼睛:“难道说……” 他用鼓励的目光看着你。 “你的……弟弟。”你一点点镇定了下来,顺着闪电般掠过你脑海的思绪说了出来。 “Perfect.”Mycroft对你眨眨眼,一个短短的单词被他说得千回百转。 你不喜欢他这个语调,莫名好像在哄一个小孩。你皱起眉头:“你突然折回来,到底想说什么。” Mycroft依然观察着你,注意到你的不满后他立刻说:“抱歉。” “Sorry,what?”你故意气他。 他不接话,而是对你露出一个完美的职业假笑:“我想这位Miss Brain或许会愿意随我同去。那里有一颗你不希望错过的大脑,同样具有研究价值。” 你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果真吗?” “你指的是什么,”Mycroft含笑着说,“如果你是说大脑的研究价值,那么我可以负责任地说,仅次于我。” 你加快步子跟上他,他比你高太多,你只有小步跑起来才能与他持平。 Mycorft迅速意识到了这一点,体贴地放慢了脚步。 你发现了他的动作,对他强调:“我还会长高的。” Mycroft扶额:“我没有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说,“但……你今天很奇怪。” “嗯?”Mycroft侧头看了你一眼,眼角带笑,语气温和缱绻。 你喜欢他说这个词时候的语气,不慌不忙,耐心诚恳,带一点慵懒的意味。你也喜欢他侧头看你的样子,清浅的天光自他眼尾泄出一些,你似乎闻到了友人听你第一次说起Mycroft的那个夏日里午后熏风的味道。 “你好像一直在试图照顾我的情绪。”你直截了当地指出。 你们已经走出了协会大楼。Mycroft又看向你,他深蓝色的眼睛像两颗小小的心愿水晶球,你透过它们望见了伦敦城里漫天游荡的雪。你甚至能听见雪簌簌飘落的声音,那是一种极其轻微的、质感透明的声音,像此刻你心里轻轻振荡起的回声,无限接近于心动。 天哪,这算什么,你有些懊恼地想,干你们这一行,最忌讳的就是爱上自己的客人。 “这会让你感到困扰吗?”Mycroft说。 你对此避而不谈:“我想知道的是,你为什么这么做?” “因为我对你另有所图。”Mycroft一字一顿、郑重地说。 你有点放心了。 Anthea等在车边,看见Mycroft身边的你后,她的神色波澜未动,平静地为你拉开了车门。 “不对。”你坐上车,忽然说。 “我无意欺骗你,”Mycroft递过来一个资料袋,“我确实有托于你。” “我不是说这个,”你愣了一下,奇怪地看了一眼Mycroft,还是先把资料袋接了过来,“不过你先说。” Mycroft也奇怪地看你一眼,说:“我希望你来做这个案子的委托人,并在Sherlock探案期间留意他的行为,在必要的时候向我汇报。” “我很忙的。我们尊敬的大英政府先生一定不希望看见帝国最重要的一批科研人员把时间浪费在这种卧底扮演游戏里吧?而且你肯定不缺卧底。”你面无表情地说。 Mycroft似乎早有预料,不很在意地笑了笑,转身又递过来一份新的资料袋。 你低头瞟了一眼,它们的外观完全一致,你摸不清Mycroft的用意,抬头用目光表达着疑惑。 对上Mycroft的眼时,你意外地发现他的眼里含着一种玩味的笑,像嗜血的妖怪正欣赏着自己手中的猎物。 你有些毛骨悚然了:“干什……” “老师已经对我说起过你了,我的……小师妹。”Mycroft依然笑着,移开了目光。 你炸毛了。 但紧接着他便抛来了条件:“里面是老师当年给我做的一个课题,我已做好了前期的准备和思路构建,可惜已经没有机会把它做出来了。作为交换,如何?” 对科研的热情最终占了上风,你来不及和他计较你突然被告知真相的尴尬和羞恼,立刻打开资料袋迅速翻阅了里面的文件,一边看一边啧啧评价:“老师把这个课题给你做了?真是暴殄天物。我就知道,她还是偏心。” Mycroft不置可否:“我不是合格的学生,辜负了她老人家的期望。你比我更合适。” 你合上资料,目光不善地抬起头:“老师什么时候告诉你的?” Mycroft避开了你的问题:“你刚刚想对我说什么?” 你严肃地盯了他一会儿,心理素质和脸皮都极佳的大英政府先生显然不可能在你的注视下动摇,你悻悻地哼了一声。 “我想说的是,”你说,“你有同样高智商的兄弟,为什么你仍然如此孤独?” Mycroft突然不说话了。 你并不着急,悠悠地把目光投向了窗外。 车里的暖气开得很足,车窗外下着雪的伦敦安静地卧在一片纯净的洁白里。街道两旁橱窗里穿着精致的假人和玩偶呆呆地凝望着玻璃墙外的落雪,你与它们四目相对又匆匆掠过,忽然觉得你们那么的像。 也许这就是孤独? 车停下的时候,Mycroft终于回答了你,他的眼里罕见地出现了几分迷惘:“我仔细思考了你的问题,但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孤独?” 221b,Baker Street。你在心里默默记下了这个门牌号,然后你才猛地发现周围的一圈警车和救护车。 你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你与这些家伙打交道的频率似乎越来越高了。 你转过身看Mycroft。 风儿席卷着雪,把凉意撕成薄薄的一片片,以各种刁钻的角度送进你的袖口、领口,以及所有可能的缝隙里。 你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Mycroft马上说:“我们先进去吧。” 你跟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 他好像感觉不到冷一般,哪怕是在严冬的伦敦,依然坚持穿着他最熟悉的三件套,身姿挺拔,姿态优雅又坚定。他就像他从不离身的黑伞一样,低调、克制、内敛,沉默地接下外界所有无故袭来的风风雨雨而不置一词。 你想他或许永远不会真的爱上什么人,在他意识到自己的孤独之前。 第4章 第 4 章 “稍后若舍弟有言语冒犯,我先代他向你道歉。”Mycroft替你把着门,在你经过他身旁的时候低声说。 你能感到一股冷冽低沉的木质香气若有若无地蹭过你鼻尖。 你脚步一顿。 “Holmes先生原来还兼职带孩子吗?”你忍不住调侃他。 “不是兼职,”Mycroft一本正经地说着,冲你眨眼一笑,“鄙人本职就是在MI6里带孩子。” “那可真是恭喜了。但是你不需要,我是说,一些保密工作吗?”你有些意外,在此之前,你们保持着两个成年人秘而不宣的尊重。 “Oh,”Mycroft率先往上走,“我可不指望能瞒过你,聪明的小姐。” 楼梯间狭窄而昏暗,你能透过漏进的几缕光线看见空气里四处游走的灰尘,它们就好像是光线里析出的朦胧晶体。你数不尽的少女心事就在那些数以万计、熠熠闪光的尘埃中迷失了。 “喂,”你眯起眼试图传递一些威胁的讯息,“你就不怕我是间谍,正在处心积虑地接近你吗?” Mycroft停了片刻,用他那双平静湖水一般的蓝眼睛看着你。 你直视了他的眼睛,你知道自己的目光足够真实,因为你深知最完美的谎言永远是真假掺半的。 “B区7座。”他突然吐出了这样几个词。 你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等你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舌头的控制权,说出口的声音古怪得完全不像你:“你……你说什么?” “B区7座,你在第欧根尼俱乐部的常驻座位,”Mycroft莞尔一笑,“我很遗憾,但是亲爱的Miss Brain,你早就被我抓住了。” 你愣在原地。 一阵虚张声势的心慌,一种假戏真做的热望,还有一丝算无遗策的悲怆,都随着飘在空气中的灰尘轻轻振荡着,而所有的这一切,都在他的注视下被一一击溃,你能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凝固。 Mycroft Holmes,帝国引以为傲的大脑,隐在伦敦雨雾里的执棋人,他比你最初预想的还要聪明。 这一事实让你懊恼又欣喜。 “这不公平,”你撇撇嘴,“你还知道了什么?” “我能读出很多东西,请原谅,这是职业习惯,毕竟我总不能真的允许一个间谍在我身边活动,”Mycroft说,“但比起那个,我更愿意听你亲自说。” 你们一前一后站在楼梯上注视着彼此。 这是一块温暖和严寒不断冲撞交错着的边界,你能听见门外呼啸的风声,感受到楼上房间里源源不断奔涌而来的热气,但它们谁也不让谁。 这正是Mycroft带给你的感受,如此冷酷又如此温柔。 “喂,Mycroft,你到底上不上来。”一个忍无可忍的声音从你们头顶上传出。 你松了口气。 Mycroft似乎有些担忧地看着你,欲言又止。 “放心吧,Mycroft,你现在可是我老板,”你有点心累地摆摆手,“从这一秒开始,我很擅长带孩子。” “你带了个皇家协会的研究员来。嗯,多子家庭,典型的学院派。”Sherlock打量了你一下,恹恹的神色压不住他眼底萌生的兴趣。他一下子把自己扔到了椅子上,好像没有骨头似的。 你正欣赏着墙上巨大的黑洞,对他所说的话充耳不闻。 “这是怎么做到的?”你真诚地发问。 “显然是煤气泄漏。”Sherlock说,你很确定他说这一句话的时候丝毫没有走心。 “你们侦探,一直是这么招仇恨的吗?”你更加真诚地问。 Sherlock动作顿了一下:“咨询侦探。” “什么?”你没听懂这个词。 “我的职业,”Sherlock不很友善地瞥了一眼Mycroft,“如果Mycroft这么和你说的话,准确说法是咨询侦探。” “奥,”你点点头,“有什么不一样吗?” Sherlock不回答你了:“Mycroft,你下次还是自己来吧。” 上帝啊,你这是被嫌弃了吗?你赶紧深呼吸了几次,捏捏手上的课题资料,Mycroft还承诺他会承包课题期间的全部经费,这可是老板,你不能生气,因为老板是不会错的。 “嘿,这是什么?”你溜达进了厨房,意外地发现了Sherlock摆在桌上的实验品。 “眼珠,如你所见。”Sherlock说。 “我当然知道这是眼珠,”你耸耸肩,“我是说你想用它们研究什么?” Sherlock意义不明地咕哝了几声,说:“死后二十四小时角膜蛋白降解曲线。” “大错特错。”你说,这还击的机会终于还是被你给找到了。 “什么?”Sherlock从未体验过在这件事上吃瘪。 你对他露出了一个完美的假笑,你故意学Mycroft的:“实验室环境。做成一切实验的基石,你的老师没有教过你吗?” “我有一套设备完善的实验室,”你继续气他,“如果你求我的话,我可以考虑考虑高价租给你。” “Mycroft,”Sherlock转向在一旁看热闹的Mycroft,“你带她来是为了气我吗?” “为什么不?”Mycroft学着你气他,“她有全国最顶级的实验室。” Sherlock不理他哥哥了。 “你是研究员,研究什么的?” 你忽然觉得这孩子其实也不错,至少在华生回来之前你都是这么觉得的。 你选择性忽略了Sherlock其实比你大这件事。 “生物,化学,人类,啥都沾点。”你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一边拆开Mycroft给你的第一份资料袋。 “人类?” 你假笑了一下:“Yes,人类,无论是完整的还是零碎的。” Sherlock匪夷所思地看着你。 “呃,”你翻了翻资料袋里取出的文件,犹豫了一下,迟疑着说,“也许还有导弹研发?” 这回Sherlock满脸写着:你在把我当傻子吗? “你自己看吧。”你脸上的表情也有稍许的难崩,干脆把文件往他怀里一丢。 Sherlock简单扫视了一下:“Mycroft要你扮演我的委托人,他给了你什么好处?一笔经费,还是新器材?” “虽然你说的这些也是多多益善的,但是我都不缺。”你扮了个鬼脸。 “或许你可以试试这个案子?”Sherlock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你会吗?” 你感觉很无语:“我希望你知道,我并不是一觉醒来就发现自己莫名其妙成为皇家协会的研究员的。我为此付出了很多努力,没有时间玩侦探游戏。” “Pity,”Sherlock听了又好像没听,“那现在你有机会了。” “虽然但是,Mycroft呢?”你意识到Mycroft已经消失有一段时间了,你现在开始怀疑你真的被卖去看孩子了。 “忙着检查他的监控网络,不用管他。”Sherlock脸上挂着明晃晃的厌恶。 “监控……你?”你很是意外,你知道Mycroft非常在意他这个弟弟,但没想到已经在意到了这个程度。你想这是完全没有必要的,至少目前看来,Sherlock是一个挺普通的孩子,也许他很聪明,但并不出格。 你觉得Mycroft是危险分子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Sherlock一耸肩:“是的,我哥哥不仅是个胖子,还是个控制狂。” 你正准备说点什么,至于是给Mycroft正义辩解几句(他还没到胖子的地步,而且他的饮食表已经沦落到诺特大魔王手里了),还是高高兴兴地附和Sherlock批斗Mycroft几句,你还在犹豫。 这个时候华生和Mycroft一同上来了。 “John.” “Sherlock!我在电视上看见……你没事就好。Mycrfot刚刚和我说他给你找了个案子……啊,你好。”华生忽然看见了你。 “Mycroft说可以叫你Miss Brain。”华生似乎觉得喊这个名字有些尴尬,不好意思地说。 好在你不是一个很怕尴尬的人,你若无其事地说:“是啊,你可以跟Sherlock这么叫。” Sherlock一脸莫名其妙地看你。 你拍拍他的肩:“兄弟,你哥哥已经把你的大脑签给我了。” “国家什么时候退出的法律社会,怎么没有通知我?”Sherlock微皱了一下眉头,没有和你就这一荒谬的单方面交易争执,而是转头对Mycroft说,“你这个案子我接不了。” 你发现这两兄弟在一个奇异的点上无比相似,那就是装作无事发生,不接你的无厘头操作。 “接不了?” “我很忙的。”他说这话的时候完全看不出忙的样子。 你看看Mycroft,又看看Sherlock,惊异地发现他们眼里带着一些近乎疯狂的敌意。如果你不曾见过几分钟前的他们,你会以为眼前水火不容的两人是死敌,但很遗憾你见过了,因此你从中读出了十足的表演意味。 你们被Sherlock用娴熟的锯木头技术送走了。 “如果没有别的人的话,我们尚且能心平气和地说上几句话。而一旦有其他人在场,剑拔弩张,我想这是对我们兄弟关系最合适的形容。”Mycroft轻描淡写地说着,好像在说遥远的别人的事。 “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兄弟关系。”你的眉间浮现起疑惑。 “原因很复杂,而且那都是过去的事了。”Mycroft假笑了一下。 Mycroft和你站在雪停了的伦敦街头,太阳的光线湿润又晦涩,长风自天的尽头浩浩荡荡吹来,空气里的雾散尽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也在你的脑海中渐渐有了形状。 “过去……所以是你的家庭,大概率是父母。正因如此,你才……那么孤独。”你慢慢地把它说了出来,你很谨慎,还有点小小的害怕,害怕去触及那道或许刻在Mycroft过往年岁里的伤。 你尚未见到那伤口的模样,所有那些你不曾见证的,冗长、寂寞而残酷的命运,都已经被眼前的男人妥善收好,用深不见底的冷漠与蜻蜓点水的温柔填充起来,只留下星星点点迷惑性极强的线索: 对甜食展现出的近乎强迫症一般的嗜好,奇怪的兄弟关系,还有他透明到简直看不见的自我…… 更令你不安的是,Mycroft仍然能笑着点点头,说起异样的现实时语气沉静而无谓:“一段时间以前我让华生医生想象我们家圣诞晚宴时的样子,但其实我们家从来没有过圣诞晚宴。” 你深吸了一口气。下过雪之后的空气锐利刺人,简直像是有数枚冰冻的尖刺扎进你的喉咙,令你瑟缩了一下,也令你前所未有的清醒。 “这就对了。”你淡淡地说。 “嗯?”Mycroft再一次被你打了个措手不及。 你拉了拉围巾,不去看他:“像你这样的人,有正常的父母才是怪事吧。” Mycroft愣了一下,然后他极慢极慢地笑了笑,说是笑,其实不过是嘴角上扬了个位数的弧度罢了。他轻声说:“你真的很聪明。” “谢谢,”你不为所动,“这我是知道的。” 你再次听到一声极轻的笑从你耳畔飘过。恍惚间一年已经到了冬的最深处,大洋之上湿润温暖的南风蓄势待发,而覆盖着白雪的大地之下,新生的嫩芽即将破土而出。 “看来是很费时间的事。”你回到实验室,友人看见你后,用一只手撑着脑袋,歪着头看你,意味深长地笑。 你走到她对面的桌前坐下,桌上摊开着笔记本,上面用工整的字迹替你把昨日未完的实验记录写了下去。 你忽然被一阵愧疚抓住了。 “对不起,我会加班,把落下的工作补上。”你抿了下嘴,干脆地说。 加班对你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你习惯了实验进行到关键时期忙起来日夜不分、脚不沾地的生活,这座白色的大楼同样如此,它彻夜不息的灯火长明在伦敦的夜里,提醒着你永远有那么一群人,为了国家的事业和他们纯粹的热爱殚精竭虑、誓死不渝。 而此刻当你像陀螺一样运转的时候,你会想起几个街区之隔的办公室里,Mycroft同样坐在桌前,饮着窗外无边的夜幕和寂静,沉稳而高效地补上白天搁置的工作。 你们几里之遥,呼吸在同样的频率里,做伦敦的守夜人。 第5章 第 5 章 之后你很快卷入了新的繁忙之中,无暇再想起Mycroft和他那来自贝克街221号的委托。 成年人的世界里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年少成名的你比任何人都懂得。 只是有时,当你步履匆匆经过协会全是玻璃幕墙构成的连廊时,会因为两侧蓝得令人心醉的蓝天而有一瞬间的恍惚。你会想起那个被你和Mycroft藏在夏日尽处的心照不宣的承诺,想起一个梦的开始与坠落,然后会心一笑,继续向前走。 你偶尔和Anthea见一次面,简单地喝一杯咖啡。有时候她静静地听你谈她听不懂的课题上的事,有时你听她说起Mycroft的飞机又起起落落了多少个日夜。 你偶尔收到Mycroft托人送来的小东西,有时是一只漂亮的烧瓶,有时是记录着他上学时几缕灵感碎片的纸条,你会望着它们,短暂地停下来,想起那段只从老师口中听得只言片语的Mycroft的学生时代,有时发一会儿呆猜测他此刻会在哪里。 一个令你哭笑不得的事实是,下一次你们的相遇是为了Mycroft的牙齿。 一个平平无奇的一天,你正专心致志地在实验台前忙活,一不留神看见诺特在对面一脸阴沉地看着你,不禁吓了一跳。 “诺特?什么事?” “Holmes先生今早有一场小型的牙科手术。我说什么来着?他以为自己安全,果然还是不行了。”他也不跟你客套,劈头盖脸地丢过来这样一句话。 你先是一愣,条件反射式的想要摘下护目镜拉诺特去外面了解进一步情况。但你很快意识到友人正在身旁似笑非笑地看着你,你一激灵,默默地把移出去半步的脚收了回来。 “我明白了,”你说,“但这是一个专业问题,你告诉我我也没办法,交给牙医吧。等我忙完了手头的工作会去了解他的近况的。” “你也别太心急了。你的饮食表开始实施也才没多久吧。”你顺便还安抚了一下诺特的情绪,防止他怀疑自己的专业能力受到挑战而暴走。 天哪,一天天的为这两个人操心你可算是功德无量了。 “我还是不明白,”等诺特走了之后,友人悠悠地开口,“你究竟是为了什么?他不值得你这么去做。” “什么?”你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友人在说什么。 “我是说那位Holmes先生,”友人说,“自从上次开完临时会议,你已经花了很多额外的时间与精力在忙有关他的事。亲爱的,这并不值得。我很想知道,你究竟从中看到了怎样的价值,来与你的付出对等?” 你明白了,而且你并不意外,在真理的殿堂面前,普通人的学识太浅薄,寿命也太短暂了,若想多看一些,就要不断地放弃,不断地自我压榨。 这座白色巨兽收容了一群习惯于将一切都化作数据,冷漠而精确地计算得失的人。你见过你的同事们许许多多个不同的侧面,他们像普通人一样有着自己的性格、喜好、怪癖,有的甚至有些天真幼稚,但你知道在这一切的背后都隐藏着一个时刻审视和权衡着的灵魂。 “一个绝世无双的大脑,还有一个可遇不可求的样本。”你说。 “样本?” “一个人类的样本,关于人类智力所能抵达的极限,关于人类在绝对的理智和微渺的情感之间的选择,一个完美的社会学实验。” “但你是生物学与化学领域的学者。”友人皱了皱眉。 “没错,”你说,“但在那之前,我的理想是成为一名诗人。” “你是在说童年吗?”友人淡淡地说,“那时候我想做一名飞行员。” “后来呢?”你侧头看她。 “后来坐摩天轮的时候发现自己其实恐高。”友人笑了笑。 但你没有笑。 友人去忙了。 “如果这世界上的一切都一目了然,那还有什么意思。”过了一会儿,你轻声说,像是自言自语。 你望向窗外,远处一团团滚滚而来的阴云正在铲除本就稀奶油一般绵薄的阳光,这个过程并不像用推土机铲平一座岛那么粗暴,而更像是让某种奇异美丽的晶体溶解到酸液里。 而你低头时,在你的桌上摆着一只再普通不过的烧杯。当反应后的沉淀物如深秋的梧桐叶缓缓飘落,在触及杯底的瞬间绽开细小的金色涟漪时,溶液的上方已经仅剩下月色浸染后才会显出的青瓷色。此刻在你的烧杯里同时囚禁着暮色四合与破晓时分。 你恍惚了一瞬。 但这只是某个研究员的孩子放学后随手制造的玩具。你应该尽快清理掉它。 一场美丽的破晓与落日在你眼前一点点消失,一种模糊的伤痛开始渐渐刺痛你的心。 你去了Mycroft在第欧根尼俱乐部的办公室。Mycroft喜欢这里远胜过他在政府的办公室。 你想他或许并不是一个很有安全感的人。 “Sir正在弹钢琴。他不喜欢被人打扰。”Anthea这么对你说。 “哦,”你熟若无睹,明知故问道,“我可以进去吗?” 令你意外的是,Anthea一秒都没有犹豫,刷的拉开了门。 你进门的时候忍不住回头多看了Anthea几眼。 这个世界上令你不能理解的人和事还是太多了。 这是一间极简主义的琴房,巨大的落地窗,窗边一架钢琴,一张小桌子。你还没去过Mycroft的办公室,你猜想那里或许也是如此,将一切删减到极致,不留温度,不露破绽。 Mycroft泰然自若地坐在钢琴前,对你的不请自来没有什么反应。 你听见月光如水银泄地,漫过巨大的落地窗在明净的地板上汇流成海。那是一片银色的海,茫茫然无边无际,归乡的倦鸟无枝可依。 你听见银色的海发出窸窸窣窣的微响,像是漫长的严冬过后,春光乍现,亘古的坚冰开始松动。而无边的海面上,北极星的光芒依然宁静隽永。 你看见稀薄的天光在他身侧浅浅涂了一层,只是很浅很浅的一层,晶莹透明,像孩童时期喜欢的糖果外包裹的糖衣,一碰就碎。但在你的眼中它锐利而分明,像被摔碎的玻璃的边缘,血淋淋地划出一道不容置疑的界限。 但你有意忽视了这一界限的存在。 “嘿,是钢琴!”你兴奋地跑过去,在他身侧看他像任何一个普通的钢琴弹奏者一样制造出一串串优美的音符,“我不知道你还喜欢钢琴。” “谈不上喜不喜欢,”Mycroft从容地停下弹奏回答你,“只是有的时候它会派上用场,因此有必要被列入我的技能清单里。” 他不问你为何而来,你也没有说。 “比如给女王陛下演奏?”你胡乱猜测道。 他捧场地笑了笑:“很有必要。” “你弹的是什么?我好像完全没有听过。”你绕着钢琴转了一圈,感叹了一下它的精致与高贵。 “我在创作,”Mycroft说,“这很有效,能让我忘记疼痛。” “你喜欢创作?”你锲而不舍地问。 “Hmm……”Mycroft漫不经心地说,“不太喜欢。创作是听从内心灵感的过程,在这期间要尽可能减少经验、规则,诸如此类的东西的干预。而我更愿意让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你点了点头,从一旁的桌上拿过纸笔,快速写下一行行乐符,对Mycroft得意地挥了挥:“我记下了。” “Oh!你也学过乐器吗?”他目光温和地扫了眼你记下的乐谱,状若不经意地问你。 你撇撇嘴:“你不知道吗?” “我更愿意听你亲自说。” “单簧管,”你说,“小时候学过几年单簧管。” “为什么是单簧管?” “可以自卫。”你不假思索地说。 Mycroft愣了一下,然后笑道:“你总是能给我惊喜。” “是真的,”你认真地解释,用手在空中比划,“从我家去老师家的路上要经过一段没有路灯的偏僻小径,老师会很多乐器,我想我选了单簧管的话,路上还可以拿它砸坏人的头。” “钢琴就不可以。”你补充了一句。 “另外,”你像一个疯狂科学家一样审视着Mycroft,说,“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但是一般人是不会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来忘记疼痛的。” “是吗,”Mycroft假笑,“那我很抱歉。” 你瞪着他。 “Sorry,”Mycroft收起笑容,站起来,对你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may I?” “你认真的?”你很是意外,“我没有学过钢琴。” 你看见一抹笑意晕染在他眼角,混合着稀疏的天光,看不真切,却缱绻缠绵。 “Show me,”Mycroft轻声说,“你总是如此的聪明。” 你坐下来,与Mycroft对视。 你看见冰海上空的北极星将光芒慷慨赐予了他,那锐利但并不强硬,洞察但并不压迫的目光静静地落在你眼里。 也许他什么都知道了,你音感很好,记忆力也不错,如果现在你来尝试还原刚才的旋律,你有自信做到□□成。 但你不准备这么做。 “嘿,”你在对Mycroft笑,尽管你的眼底没有太多的笑意,“你不会是指望我听一遍就用陌生的乐器复原出来吧?你得知道我是个初学者,来吧,师兄。” Mycroft注视了你一会儿,浅浅一笑:“如你所愿。” 你看着Mycroft俯下身,为你讲解钢琴键。清越灵动如泉水的琴声与他醇厚古雅如红酒的嗓音混合在一起,你看见时间就这样在黑白琴键间渐渐消减成了一道道狭长的永恒。 直到三声不紧不慢的敲门声传来。 “有一件事我需要请求你的帮助。”Mycroft说。 “什么事?” “等一会儿John会过来,询问一些必要的案件细节。正好我马上要去开一个会,不知你是否愿意?”他假笑着看你。 你怀疑地盯着他:“你就这么答应他了?如果我今天不过来呢?” Mycroft似笑非笑地看着你。 你猛然间回到了那日光线并不充足的221B,你们所有人站在巨大的黑洞旁,它烧焦的边缘显出几分狰狞的意味,但因为无人受伤而被顺理成章地冷落。 Mycroft与John握手道别,他最后说的话此刻清晰地从你耳畔飘过:“See you very soon.” 那时候你们都觉得这只是一句普通的客套,但它真的是吗? “好吧好吧,”你认命地说,“东西给我。” 你看着Mycroft直接把桌子上剩下的文件都递给了你。 他果然是准备好的!你悲愤地想。 “得加钱,”你突然说,“而且你直接说吧,打算告诉John多少?” Mycroft对你的要求照单全收。 接下来你听到了一个完美的侦探小说的开端,一个掌握着国家机密的职员受神秘的感召深夜出门,被人发现死在遥远的铁轨上,一切都显示出自杀的意味,身上却没有车票的故事。 “考虑去拍侦探剧吗?”你真诚地发问。 Mycroft一挑眉,不置可否。 “不是,”你说,像一个听故事入迷了的孩子一样发问,“所以到底是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Mycroft说。 你感觉他在逗你玩,但是你没有证据。 “你不知道吗?”你反问他。 “我不缺少真相,”Mycroft说,尽管你相信他只是在陈述事实,但他的语气还是莫名有一种很欠揍的感觉,“我缺少的是证据。这正是我希望Sherlock为我寻找的。” “没有证据,就没有真相。”你不赞成地皱了下眉头,这是你坚决守住的底线,底线之内是你穷尽一生去追逐的真理,为此你必须寸步不让。 那一次,你在Mycroft的眼里看见了肃杀、铁腕与决绝,似乎早上你在窗边看见的滚滚而来的阴云此刻终于覆盖了整座伦敦城,而他立于黑云欲摧下,神情凝重而顶天立地。 “有的时候,证据和真相都不重要。”他如是说。 第6章 第 6 章 你如约见了John。 你对他没有太多印象,浅浅的两面之缘里你能感觉到他是一个内核稳定又温和的人。 是个普通的、正常的好人呢,你心想,有一点羡慕。 和John说话很舒服,他是一个真诚的人,懂得尊重,不擅长谎言。你顺利地把Mycroft托付的任务完成了。 “话说回来,Sherlock最近在做什么?” “调查,”John试图展现一个令人信服的可靠微笑,硬着头皮继续了这个谎言,“事实上,他进行得挺顺利。” “Oh,算了吧,”你摆摆手,“我会和Mycroft说Sherlock正在调查的。但是我劝你别抱太大希望,你不是擅长说谎的那一类人。” John的笑容僵了一下:“这样啊,好吧。Sherlock……他在忙一个新案子。” 你琢磨了一下。 “这个案子,好像很重要。”你想起Mycroft刚才的目光,试着劝说了一下John,尽管你自己也觉得这无济于事。 John一摊手:“可是新案子很紧急,而且……” 你看着他呼吸停滞了一瞬,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说:“而且如果破不了的话,会有人因此而死。” 国家机密失窃的话,也许死的人更多,你下意识想。但你很快意识到这不是死的人多不多的问题。 “Sherlock平常……一直在做这么重要的工作吗?” “一般不是,”John很快否认了,“一般只有人已经死了才会找他。但这一次不一样,似乎有人……在和Sherlock做游戏。” 你用撞鬼了的眼神看John:“游戏?” John举手投降:“我不懂。” 你又琢磨了一会儿。 “介意带我去看看吗?”你问。 John有些意外:“我不知道Sherlock愿不愿意。” “哦,他会愿意的,”你想也不想地说,“另外如果他不愿意的话我马上就走。” “那我没什么问题。”John说。 你示意他稍等,很快整理好了东西。 “你不需要,”出门时,John稍微迟疑了一下,“忙研究之类的吗?” “手上的课题快结了,应该不会耽搁太多时间,我晚上会回研究院,”你低头飞快地打字安排接下去的工作,“我偶尔也休息一下。如有工作上的耽搁我会后续抽时间补上。” “Oh.”John说。 他紧接着沉默了,直到你意识到气氛有了几分微妙的转变,疑惑地抬起头来。 “有什么不对吗?” “其实,”John说,“你可以把休息看得理所当然一些。你知道的,对于我们普通人来说,休息就和工作一样正常。” “我当然……”你话刚出口,忽然卡住了。 你曾经听到过这句话的,在一架浸泡在漫漫天光的钢琴旁。那时候你语带笑意,以一种稀松平常的口吻对Mycroft说起“你们普通人”的生活。 原来在John看来,其实你和Mycroft是一类人吗? 你陷入了沉默。 你们先在楼下遇到了Molly。 John为你们介绍了彼此。他给你们各自安上了Sherlock的朋友和Mycroft的朋友两个名号。 你们对视时,分别在对方的眼里看见惊讶和好奇。 你们都笑了。 “我正准备上去看看Sherlock的进展,一起吗?”Molly对你们说。 “啊,正好,”Molly话音刚落,你看见一个年轻的男人从Molly身后走来,揽住他,他们自然地亲吻了一下。Molly笑着对你说,“这是我男友Jim。Jim,这是Sherlock兄弟的朋友。” “你好。”你与他握手。 他有一双很大的眼睛,湿润而有神,有几分真诚谦和的味道,但不多。他的装束也是如此,有几分精致的味道,但不多,你不知道他是如何把讲究和潦草如此和谐地融为一体的。 “Jim在楼上的IT部门工作,他刚来没多久。”Molly在一旁介绍。 进门前你忽然接到个电话,说完回头时,发现Molly已经满脸怒容冲出门,失魂落魄地往楼上去了。 “怎么回事?”你一头雾水地进门。 John无奈地一努嘴:“因为Sherlock说了一些不受欢迎的话。” “我只是说出了真相。”Sherlock不服气地说,但他仍然专心致志地看显微镜,语气平淡而镇定。 “那也是不受欢迎的话。”John说。 “什么话?”你皱了皱眉头。 Sherlock不说话了。 John看了他一会儿,只好说:“Molly的男友,那家伙是gay。” 他夹起一张小纸条示意你:“他给Sherlock留了电话。” 霍,你哭笑不得的同时小小地吃了一惊。可怜的Molly。 Sherlock分出一只眼睛偷偷看了你一眼。 你觉得他们都在希望你说些什么,但是很可惜,证据确凿,你会选择直面真相。 “长痛不如短痛吧,”你叹了口气说,“不过,你最好还是私下里和她说。人们并不讨厌欺骗,如果他们可以被骗一辈子的话。” “Oh,”John看了看你,又看了看Sherlock,“你们说了一样的话。” “不讨厌欺骗?”你猜测。 “长痛不如短痛。”Sherlock这次完全抬起头来看了你一眼。 “哦,”你不为所动,“所以你这个新案子是怎么一回事?” “有人在给我下战书。”Sherlock又低下头去。 “拿别人的死?”你猜测。 “谢谢上帝!”Sherlock叫道,“但那不是我的错,而且我正在试图救她!” “我没说那是你的错。”你莫名其妙。 “Sorry,”John插进来说,“是我,Sherlock和我早上因此吵架了。” 你决定最好还是不要去管他们之间的事了。 “所以你现在在做什么?”你走近他,转了一圈,留意了一下旁边电脑上的检测结果。 “好简陋的设备。”你忍不住吐槽。 “检测一双鞋子,调查一个男孩的死因。”Sherlock说。 “那很困难了,”你愣了一下,“你可以借用我的实验室。这里的设备还是太简陋了。” Sherlock被你噎了一下,匪夷所思地瞄了你一眼:“你只能想到这个吗?” “抱歉,”你学Mycroft假笑了一下,“但是你要知道,我是不可能从一双鞋子中看出一个人的死因的。” 你的这句话很成功,因为你看见Sherlock的嘴角偷偷上扬了几个像素点。 “如果你是来帮Mycroft催我调查他那个案子的话,我没时间,你可以走了。”Sherlock说。 你深吸了一口气:“不,我是为你的新案子来的。” “为何?” “想看看到底是谁把人命当游戏,”你说,“其实我是一个人类学家。” “也许是一个和我一样无聊的人吧。”Sherlock说。 奥,你在心里默默记下了,原来有的人无聊了会想拿人命来玩游戏。 “好吧,”你说,没有评价Sherlock这个说法,“如果你们最后抓到了凶手,能给我讲讲吗?” Sherlock没说话,John只好对你点了点头。 第二天你收到John的短信,他告诉你昨天的案子告破了,但他们立刻进入了第二个案子。 “我们也许不得不和炸弹人缠斗五个回合。” 还是多轮次的游戏,你想。 没几天功夫,你听说Jim离职了。 “这个人让我有些不安。”你和Anthea喝咖啡的时候对她说。 “需要我汇报Holmes先生吗?”她状似不在意地问你。 “汇报什么?”你一摊手,“这只是一种感觉而已,我没有证据。” 你看见Anthea含义暧昧地看了你一眼。 下一次你和Anthea见面时,她把一份密封的资料袋推到了桌子的中间。 你一眼就看出那是Mycroft的手笔。 “Holmes先生说,既然你已经卷入其中,那么你应当有权选择得知真相,抑或是蒙在鼓中。” 你往椅背上一靠,眼带止于表层的微凉笑意:“这听上去我可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 Anthea略向你倾了倾身:“请原谅,也许Holmes先生待你与其他人不一样,但我们其实都知道,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你比Holmes先生更有能力保护自己。” “何来此言?”你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就我所知,”Anthea平静地说,“过去你极少长时间在英国停留,你日程繁忙,与许多高校的研究所有合作关系。只要你愿意,全世界的实验室都会对你敞开大门。你有重要的战略价值,不仅仅对于英国而言。” “英国是你的家,但对你而言,你并没有非留在此不可的理由。” 她的声音依旧冷静,一点点地把你心知肚明的现实摆在了面前,像午夜钟声,伴着一声声如期而来的滴答声剥离伪装,直刺底下冰冷的真相。 你忽然很好奇他们到底是如何看你的。 在他们看来,你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一个一时兴起的过客?一个逢场作戏的漂泊者?一个玩世不恭的浪子? 不管如何,这段你和Mycroft相处的不算短的时间,似乎没有人在认真对待。 Mycroft只是放任,不怀喜怒地任其自然,不动声色地温言旁观,在不投入情感的前提下近乎无关底线地包容。因为他觉得你只是暂留此地罢了。 你早就明白的,Mycroft永远不会对旁人生气,因为他未曾对任何人寄予期望。 桌上的咖啡放得有些冷了,你端起来喝了一口,那么苦,那么冷。很难想象不过几分钟前你还沉醉于那醇厚绵密的苦香。 但你偏偏说不出什么话来,因为这一切都是真的。 你行走在白色巨兽一片灰色的、冷漠审视着的人海里回身眺望,看见从前对Mycroft条分缕析出的每一条都如你亲手掷出的回旋镖呼啸而来,那既是你对他的精确洞察,也是你对自己的冷酷嘲讽。 你们太像,太像了,像得令人叹息。 每当你看见Mycroft,你就仿佛看见了自己,一个在与你截然不同的环境里长大,戴上不同的假面伪装起自己,却依旧与你惊人相似的自己。 你有时也会苦涩地想,像你们这样的人,只有走到这一步这一个结局吗? 你家庭和睦幸福,求学和学术之路虽然辛苦但并无多大的波折,成长的阵痛也并不总是需要一些骇人听闻的故事,只是一些浸透到日常里的琐碎、绵密、无关紧要的疼痛,也许只是童年里最爱的一串被雨水泡烂的风铃,也许只是读书时望向教室窗外窥见的一抹盛大却忧伤的夕照。 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事,只是因为你敏感而天真,却偏偏被赋予了太多足以令人仰望的馈赠。 你记得许多年前一个下着透明大雨的夏天,你和一个毕业多年的师姐在不大的亭子里组装一架小飞机。 师姐轻声细语地说起她的故事,其实那是一个俗套的故事,关于亲人的病逝和流泪的离别。但所有俗套落在个人身上,都会变成刻骨的伤。 “往后的每一个夜晚我都克制不住地想,如果我的项目早一点取得突破,母亲的结局是不是能不一样,”师姐说,“我不是小孩子了,以为自己应该有足够的理智去面对注定的生离死别。但那不一样,因为我面对的是我有能力,但还不够有能力。” 你一下子明白了。 那是你们最初的骄傲,骄傲着骄傲着,就成了一生都逃不出的梦魇。 “你的天赋是上帝赐予你的珍贵礼物,如果可以的话,请不要浪费它。” 时至今日,你还记得她彼时的笑容,一个惨淡的笑,一个遥远的笑,一个跨越了一切时间空间和物质实体的笑。 飞机组装好了,外面的大雨也应声而停,你们看着飞机在雨后湿润灿烂的阳光下摇摇晃晃地滑翔。 似乎你全部的故事都从那个笑容之后开始。年少即成名的你还没来得及懂得如何面对与驾驭你超出同辈人太多的大脑,更不懂得这些无缘无故的赐予实质上意味着你这一生都难以拥有一个正常人的生活。 你只是被自己的天赋裹挟着前进,它如同滚滚的怒涛,卷着你从英国一个小小的乡村到伦敦,到佛罗伦萨,到里斯本,到无数个散布在地图上的闪烁的亮点。你迷失于这过于宏大壮阔的人生,如同溺亡在一片温柔残酷的海里。 这飘摇的日子最终会流向哪里?你自己也不知道。 但你伸手把资料袋划到了自己这边。 “正好,”你淡淡地说,“我也没有非活不可的理由。” 你将冷透的咖啡一饮而尽,在Anthea复杂的目光下笑了笑。 你看见那架多年以前的组装飞机飞过潮湿的月夜和燃烧的白日,一如梦境倏忽幻化。 对于一架飞机来说,最可怕的事或许不是坠毁,而是永不降落。 你足够冷酷,也足够决绝,足够站在他的旁边,与他旗鼓相当。 第7章 第 7 章 你很喜欢在深夜离开研究院后,一个人走回家去。 其实这并不安全,你只是克制不住地想要这么去做。 这是夜晚的伦敦,告别了白日里躁动不安的车水马龙和故作姿态的刻板守旧之后,城市用一排排微弱的灯光和萦绕在灌木丛中的丝丝雾霭编织起一个温柔且无力的茧。你能感受到这座城市正卧在茧里,轻不可闻地、悠长地叹息。 从实验室到你的住所只有约莫十分钟的路程,这是你所能允许的给自己大脑放空的极限时间。在这段路上你不会再去想研究上的事,或许你会漫无目的地回忆某年冬天在北欧见过的雪中的大海,也许你会兴致勃勃地假设自己突然有了一个不算短的假期,不过更多的时候你什么也不想,只是呼吸着夜里凉下来的空气,听着自己空旷的脚步声在街上单调地回响。 但这一天,你像往常一样走在回家路上时,前后的路灯悄无声息地同时熄灭,只留下你脚下的一盏。 此刻光明变为了囚禁。你下意识收回即将迈入黑暗的腿,默默地定在了那一圈仅剩的光里。 你很清楚发生了什么。那天与Anthea告别后,你下班了的第一件事就是仔细阅读她给你的资料。 James Moriarty. 你听说过这个名字的,在你正式进入学术圈之前,他就已经璀璨夺目。你有幸读过他写的文章,惊才绝艳,你只能用这个词来描述你的感受。你从未见过如此锐利的才华,那光芒年轻自信,侵略性极强,不知疲倦,不懂收敛,满得简直可以从字里行间溢出来。 但他在学术界的停留如同流星划过天际一般短暂,后起之秀如雨后春笋纷纷涌现,学术圈不缺乏年轻的天才,而你也与他走了不同的学科分支,在自己的领域里逐渐忘记了他。 “Oh,please,大可不必用这样幼稚的手段。”你扶额叹息,转过身去。 你不出所料看见Molly的前男友站在离你不近不远的地方,这一次他西装革履。 “Professor Moriarty?我读过你写的文章。我很喜欢。”你知道在他面前演戏是毫无意义的,索性直接摊牌了。 他没接你的话,只是微微拧着眉看着你。 “你是来观察我的吗?你也是人类学家?”老实说Moriarty的目光没有什么敌意,但是他的眼睛实在太大了,而且又深又黑。你只是象牙塔的学者,担心对视久了会露怯,于是先一步错开了目光,开玩笑说。 “是啊,”你没想到他回答了你,“你让我困惑。我不喜欢困惑。” 他稳稳地站在光暗交界处,双手插兜,神情放松,眸色暗沉看不出情绪。他不高,但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威压。 你反笑道:“困惑我和Holmes兄弟的关系吗?其实你可以直接问我的。他们答应死后把他们的大脑给我研究,所以现在勉强算得上是我的老板吧。” 你注意到他思考了片刻,期间他锐利的双眸一直紧紧锁定着你。这是一种和Mycroft截然不同的目光,也许一样的洞察,但更加危险,充斥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压迫感,像隐藏在乌云里的鹰。 然后,也许是你的错觉,Moriarty将锁定的目光轻轻扯开,你感觉周围的空气又重新流动起来了。而Moriarty笑了笑,似乎是为这荒谬的关系发笑,又似乎是在笑他自己。 “那你也回答我一个问题吧,”你的背后薄薄地起了一层冷汗,但你没有表现出来,而是自如地开口,干脆把你们的对话往前推了一步,“Professor,你为什么不做学术了?” 他好像不讨厌和你闲聊,此刻他的站姿更加放松了,从你的视角看来,他简直像是轻飘飘地倚在晚风里。 其实只是时候未到,既然你已经摆明了是一个无关的路人,他不介意用你打法一下时间罢了。 “两个也行。你觉得我现在在做什么?”Moriarty说。 “我不知道啊,”你无辜地说,“他们告诉我你是一个犯罪顾问。” 他笑了一下,不知为何他的这个笑容还真有点professor的样子,好像你们正在某座大学城里,而他循循善诱引导你探索一个学术问题:“我是这么标榜自己的,但实际上我是一个艺术家。” “犯罪的艺术?”你顺水推舟。 “嗯哼,”Moriarty从鼻子里漫不经心的哼出一声,“两个问题,你问完了哟。” 你感觉自己被噎了一下,但你心里更多的还是好奇。 你总是被这些奇怪但聪明得惊人的家伙吸引。 “喂,”你熟练地扮演起一个疯狂的大脑收集家,肆无忌惮地对他说,“你能赢吗?如果你输了,你也可以把你的大脑给我吗?” Jesus,这简直成了你的一个标签。 你用拙劣的演技和不合时宜的无厘头来明晃晃地展现你的另有所图,你**裸地把陷阱推到他们眼前,挑衅式的冲他们勾勾手指:e on,darling,reveal me.”这种坦荡的欺骗反倒让谨慎习惯了的特务头子、咨询侦探和犯罪顾问失了判断。 如果连你自己都徜徉在这个虚假的标签下,那谁还会相信最开始的时候,你真的是很认真地对待研究大脑这件事的呢? Moriarty恪守承诺,没有回答你这个根本也算不上是问题的问题。 “不巧,”他看了一眼手表,做了一个夸张的表示遗憾的表情,说,“要去赴一场宴席。能和你聊天很高兴,Miss Brain。” 还真是两个问题的时间,不多不少,到点就走。 “Pity,”你也无所谓他的回应,眼都不眨地说,“走吧,别再无聊地把路灯开回来了。” 你等他消失后立刻拨打了Sherlock和John的电话。 宴席?可笑。你虽然没说一句假话,但绝不指望Moriarty会因为你的几句话就相信且放过你。而且你很清楚他如此盛装出席不可能仅仅是为了和你争分夺秒地闲聊几句。 无人接听。 你听见电话那头传来的机械杂音像一柄匕首慢慢割开了周围浓稠的黑夜,而更为可怖的黑正从那些裂痕里渗出来。 你没有迟疑,紧接着拨通了Mycroft的电话:“Sherlock和John出事了。” 你听见电话那边传来轻且安稳的呼吸声,像一阵阵涌上岸头的潮汐。 但你半天没有听见Mycroft回应,你等了一会儿,按住心里骚动不已的不安,试探着问:“Mycroft?” 紧接着你看见了这一生都难以忘怀的景象。 电话那头依然没有回应,但你一抬头,看见Mycroft踩着一地晦涩难明的月光向你走来,他的两旁是一片粘稠虚无的黑暗,就像通勤时分的伦敦街头汹涌着的灰黑色的人海。 你太惊讶了,这一幕戏剧得像是电影镜头,也许屏幕前的观众们会为它近乎完美的光影交错和恰到好处的时机喝彩,也许导演会为它配上一段煽情的音乐,也许更可怕,是几句略显矫揉造作的旁白。 你用力掐了自己一把,疼,疼得你龇牙咧嘴。但你感谢这股疼痛,它让你迅速调整好深陷在见鬼一般中的心情,闪电般驱散了盘亘在你头脑中的迷雾,迫使你前所未有的清醒。 你迅速分析了目前的情况。 你慢慢地垂下了拿手机的手:“你早就知道了。” Mycroft走到你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平静地望着你。 你忽然有些怨恨他那永远寒冷,永远沉静,永远不动声色的目光,尽管曾经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你都为此倾倒。 “是你让他们两个去的?”你强迫自己变得更加冷静,不在Mycroft面前露怯,哪怕你心里清楚其实他全部都知道了。 你因为刚刚和Moriarty对峙,精神高度紧张,此刻松懈下来之后手脚还有些小小的后遗性颤抖。 Mycroft注意到了这一点,他沉默地向你伸出一只手。 你知道他想给你一个借力点,但你不愿。你只是冷静地看着他,直到他收回手去。 “所以,根本没有所谓的导弹计划。”你说。 你们双方都心知肚明那只是一次利用,但他不仅利用了你的明察,还利用了你的一无所知。 你感到一股疲倦如深水里的潜流一般慢慢渗进了你的骨髓,你的指尖冷得像冰。 似乎在很多年前你就从别人口中得知了自己的命运:你有能力,但还不够。 Mycroft没有回答你,你们都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不重要了。 你深吸了一口气,将郁积在胸口的疲倦化作呼出的气慢慢吐了出去:“算了,我只想知道这个局是从多久以前开始?” “有一段时间了,”Mycroft终于开口了,这是他今晚出现在你面前后说的第一句话,平和如水,难辨情绪,只是在回答你的问题,“早到那时候,你只是在夜色中无意路过。” 你不需要回忆:“那次你看见我了?” Mycroft沉默了一下,说:“那条街是封锁的。请原谅,最开始我并不清楚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你哑然失笑。 是啊,一个命案现场,封锁了。没有Mycroft的默许你们只会被隔离在现场之外,多么简单的事实,而你却没有看见。 你无意间踏入了那条街,无意间跟踪了位于风暴中心的侦探两人组,之后无论你是否无辜,你都被宣判了与此事纠缠不清。 没有人做错什么,只是来自命运无端的恶意罢了。 恨吗? 不值得。 “所以最开始,你把我当敌人。” 你们在路灯下对视了很久很久,久到溶解在空气里的含着淡淡薄荷味的月光都失去了味道和颜色,而你们眼中同时含蕴着的许许多多复杂的思绪也渐渐衰减下去,变得温吞而淡漠。 “我从未真正看透过你,是吗?” “不完全是,”Mycroft说,“你有一点说的不错,我的父母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正常人。”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你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但你其实并没有多么生气。 你擅长在最短的时间里调整好自己的情绪,从前你就是靠着这个能力来与抗衡出现在你生命里的滚滚怒涛。因此你能拿得起,也能放得下,并且愿赌服输。 但你还是仰起头来,郑重地说:“你知道吗?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Mycroft看着你,他的目光就如你的语气一般郑重,你听见他轻声说:“那就竭尽所能,看穿我,跨过我。” 你再次看见那个站在黑云压城下的Mycroft,此刻他将一柄寒光逼人的匕首丢在你与他之间,带着冷冽的嘲讽与淡淡的悲悯望向你。你听见他无声地对你说:拿起它,刺向我。 你想过无数种可能的回应,但绝没有想到这个。 但这就是Mycroft的回答,如此残忍,又如此温柔。 一只巨大的沙漏永远屹立在他身后的阴影里,将他所有孤独行走的岁月、渺若微尘的情感都压缩在规矩严整的玻璃容器里,以一场雨的形式井然有序地坠落。 这让你想起了在伦敦的几年里听过的无数次雨声,也许人们已经在漫长的历史里赋予了雨许多不同的意义,但雨首先只是雨,就像Mycroft首先只是Mycroft一样,因此你知道他会这样回答你,以他全部的人生、所得和局限。 他在邀请你,尽管这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不像是一个邀请,但它偏偏是。 他在邀请你踏入战场。 他在邀请你握住武器,哪怕你用它来刺破他的胸膛。 你没有对此做出回应,而是问了他一个出其不意的问题:“我不明白,这是你和你弟弟全部的童年吗?” 而Mycroft也不负你所望地明白了你的意思,他假笑了一下,说:“很抱歉,但也许有一天你会知道这句话是真的——仁慈对于我而言,是一种真正的残忍。” “好吧,”你说,“但你为什么要把这些告诉我?” “因为我也许会输,”Mycroft说,“将你牵扯进来是我的错误。我必须将真相告知于你,同时我不得不向你声明,若你留于此地我恐怕无法百分百保证你的安全。恕我无能。你可以向我要求任何我能力之内的补偿。” “啊,”你慢慢回味着他刚刚说的话,“Mycroft,你是在愧疚吗?” 你的脑海中一帧帧快速闪过你和Mycroft在这段日子里的所有接触,你心情颇为复杂地漂浮在半空中,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记忆里的他。他如何看待你?在他眼中你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这个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起初,他将你视作可能的敌人。后来,他意识到你真的只是一个无意经过又被错误地卷入风暴的路人,于是他怀着愧疚任由你时不时出现在他身边,顺便利用你。 你嗤笑了一声。 “Mycroft,你当真如此自负?” 他微皱了一下眉头:“I’m sorry?” “Mycroft,”你严肃地对他说,“我大概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政府里没有能跟上你思路的人,你也担心失败的代价过大会连累他人,但妄图靠自己去为一切牵连无数的事负责,是一种狂妄。另外,你不必为命运的恶作剧感到抱歉,那不是你的错,我们都不必。” 你从地上拾起了那柄匕首。 月色苍白,但夜还漫长。 你知道你们无法仅靠月光度过长夜。 “但幸好你还是邀请了我。Mycroft,无论起因如何,风暴已经降临在我的生命里,这是无可争议的事实。我有资格去面对与它共舞后的一切后果,有且仅有我。” 你对命运嗤之以鼻,但这一刻你不得不承认你喜欢这种宿命一般的回声。 多年前当你站在皇家协会的委员会面前接受审视,因为你的过度年轻、女性身份和锋芒毕露的学术成就遭受或妒嫉或怀疑的质疑时,你也是如此,宠辱不惊、掷地有声地抛出了你的答案: 你有资格,有且仅有你。 Mycroft久久凝视着你,他的目光和月色一样疏离、晦涩、含混不清,你看见那场伫立在他身后、裹挟着无数旧时光的大雨偃旗息鼓,渐渐消隐在了他身后的黑暗里,最终他向你沉默地伸出了一只手,再一次。 这一次,你握住了它,以坚定的姿态。 第8章 第 8 章 第二天早上你收到John给你发来的短信。 “我们见到炸弹人了。但是差点死掉。” 我也差不多,你在心里默默地说。 但你回复道:可怜的男孩,那我还是大发慈悲来看看你们吧。 虽然你这么说了,但直到中午你才找到机会偷偷跑了过去。你出去的时候昆汀正专注于与一份蓝莓布丁战斗,没有留意到你。 尽管这好像有点丢脸——趁自己的实验室成员不注意溜出去之类,但你安慰自己:成大事者必能屈能伸。 你轻车熟路地摸进221B,一眼相中了Sherlock对面那张沙发。 “欸,快给我讲讲你们差点死了的故事吧。”你把那个印着国旗的抱枕抱到膝盖上,双手支在上面,舒舒服服地摆出了听故事的姿态。 “你不像是不知道的样子。”Sherlock的目光似乎是落在你身上,但你并没有感觉到他在看着你。 你扫视了一下他周围,什么都没有,没有书,没有手机,他好像只是坐在沙发上发呆。 你忍不住看了一眼旁边的John,好医生正忙着很慢地打字,顾不上看你们。 “嗯哼,”你收回目光,漫不经心地说,“Mycroft说一个神秘的电话救了你们一命,不然你们已经死了。真的假的,他把你们送入虎穴,不会一点预案都没有吧?” Sherlock不自然地撇撇嘴:“他还真是信任你。” 你神色微妙地看着他。确实挺信任的,给了你一份资料,便放心地任你去独自面对本世纪以来最危险的犯罪分子。当然你确实可以。 看来Sherlock不知道你昨晚也与Moriarty见面了。 你懒洋洋地移开了目光,信口说道:“是啊,我救过他的命。” “好吧,”Sherlock耸耸肩,“Mycroft当然没有预案,因为我是自己决定去的,没有通知他。” 我也没通知他,你在心里默默地说。 但你抱起手臂看向他:“那你没有预案吗?” 他敷衍你:“我不是平安回来了吗?” 好吧好吧,你决定终止这段毫无营养的对话。正好,原本你从午餐桌上顺走了一些热松饼准备当做慰问礼,但是出去得太过匆忙你遗忘了它们,现在看来也是忘得恰到好处。 “欸,你们喜欢吃热松饼吗?”想到这儿,你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Sherlock愣了一下:“我可不像那死胖子……等等,你怎么跳得那么远的?” 你当然不会告诉他你原本打算送给他们热松饼。 “我停不下来,”你故意有点烦躁地晃晃脑袋,“我的思维就像一辆失控的赛车在荒野上横冲直撞,连我自己也不一定知道下一秒它会冲往哪里。” “Mind Palace!”Sherlock专注地看着你,忽然叫了一声。他的姿势完全没有动摇,你简直要怀疑刚刚那过分激动的一声是你的错觉。 你疑惑不解:“什么?” Sherlock似乎后悔了一下,然后不情不愿地说:“嗯……一种记忆的储存方式。从前Mycroft教给我的,很实用,尽管我不想承认——我们不提他也罢。” 你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接着他屈服于你的目光,向你介绍了Mind Palace的运作机制。就如它的名字一样,Sherlock向你展示了他如何将日常生活中永不停歇涌入大脑的庞大信息流严格地区分开来,按照事先编写好的规则一个个塞进宫殿的房间里,以便需要时任意取用。 “你可以建立一个自己的宫殿,在荒野之上,”Sherlock说,“它只是一个选择。不需要它的时候你依然可以任由你思维的赛车在荒野上奔驰。” 你用手撑着下巴笑吟吟地看着坐在沙发上的Sherlock,没有立刻对Mind Palace做出评价,而是说:“这是Mycroft对你说过的话吗?” Sherlock霍然站起,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又提他做什么?” “这不像是你的风格,”你的目光随着Sherlock像蚊香圈一样转悠,不一会儿就替他晕了起来,“你在干什么?” “Boring!”Sherlock爆破式的丢出一个词,然后继续大踏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噢,”John百忙之中竖起一根手指说,“你不用管他,他只是无聊了。” 什么?无聊? 在那一瞬间你感到几分茫然,好奇怪的一个词,足够常见,但是很渺远。 你不知道这个词语已经多久没有出现在你的生活里了。 无聊的话可以来我的实验室打工,你这个大龄无业青年,你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你才刚刚死里逃生没有24个小时,”你说,“难道你不应该赶紧思考能做些什么防止下一次陷入险情吗?” “他在暗,我们在明,”Sherlock停下来看了你一眼,但是很快又转起了圈子,“在暗处的人才需要绞尽脑汁,在明处的人只需要见招拆招就好了。” 那还真是……令人安心呢。 “啊,”Sherlock忽然一击掌,“有人来了。是Lestrade。” 你没能反应过来,一个男人已经走路带风地冲了上来。 “这次是什么?”Sherlock相当熟稔地问他。 这是你第一次见到Lestrade。他是一个相当英俊的男人,是传统的那种英俊,你相信他会是那种天真又正直忠诚的公民,有虔诚的信仰,一份体面的工作和无可指摘的人生。 从灵魂散发出来的干净,你略有些哀伤地想。 “一个本该坠机而死的男人,尸体出现在了千里之外的汽车后备箱里,”Lestrade快速而简短地说明了案件,“你会来吗?” “我当然会来,”Sherlock眼都不眨地说,他从架子上取下他的大衣,一转身随口问你,“想来看看吗?你口中的……侦探游戏。” 你知道Sherlock不是会和你客气的类型。你对此求之不得,不管是侦探游戏还是其他的什么,你实在不想回去见昆汀了。 但在跟他们走之前你还是先给友人打了个电话。 “我猜你是有急事。” 还是午休时间,你知道友人此刻正在公共休息区的阳台上照看她的那几盆花草,整个人都浸在午后像刚出炉的面包一般焦黄、香气逼人的阳光里,因此她的嗓音也像是被阳光噎住了,慵懒得有些过分。 你不理她,单刀直入道:“昆汀的云图出来了没?” “哪有这么快,”友人轻笑了一下,“起码得一下午吧。你可以合法地出去避避了。” 你还是不接茬,快速地向她交代:“如果出来的话让他再做下一版,结构我设计好了,就在公共电脑上。” “你连希望都不保留了么……”友人的声音正经起来,但同时轻了下去,她也许直起了身子,声音里混合上了几分忧郁。 不是不想保留希望,你挂断电话的时候有几分麻木的沮丧,希望会让你不甘心放弃,但目前来看,放弃是最有效率的选择。你毕竟不可能跨过所有的难关。 “我放弃。” 这一下午在你的记忆里像融化的糖浆,黏糊糊的,分不清,看不透,只有这句话,这句话响起的时候,你像从最深的梦魇里被拔起,所有一切都在你眼里变得真切了起来。 如此真实而坚硬,就像生活本身。 你没有想到你会从Sherlock口中听到这句话,他看起来是个无比倨傲的死孩子,是那种撞了南墙也要固执地说自己没错的。至少你没有想到它来得那么快,仅仅在你们相识不深的现在。 “放弃?”你耳语般念道,像是喃喃自语。 “好吧,”John倒是很平静,似乎他已经习惯了,就像习惯Sherlock的胜利一样习惯他的失败,“很遗憾。”这一句是对Lestrade说的,探长的肩似乎塌下去一些,但不多。 “我靠证据来破案,”Sherlock对你说,“我推测了几种可能的情况,但没法验证它们。而看来我们也获取不了更多的信息了——一个缺少了关键数据的公式,谁都解不开。” “我会把它写进博客里。相比起看到成功——god,成功还不好吗?但现在人们更想看到无所不能的Sherlock失利的样子。”John插嘴说。 “人们不会这么无聊。”Sherlock争辩道。 “这不是无聊,”John说,“Sherlock,你不会一直成功的,这没什么不好,人们乐意看到你作为一个普通人的样子。” 你觉得有一颗石子从你的喉咙滑了下去,一直下坠、下坠,朝着永无尽头的黑渊。 你像一辆卡车突突地冲进了研究院大楼。 电梯正好安安稳稳地停在一楼,甚至为你开着门。好极了,因为你怀疑急刹车会彻底摧毁你这辆可怖的卡车。 你冲进电梯,勾了一下扶手拉住自己,快速按下了上行键。 穿过公共休息区的时候你像倒出一斗炒豆子一样不停歇地与那里的同事们问好。 你才往实验室里走了没几步,昆汀就窜出来拦住了你。 “我说什么来着,”他嚷嚷着,这让你意识到他已经憋了一个下午,现在很不爽,“你那个模型就是有问题!今天的动力学轨迹还是不对,你的模型也算不出来。” 你已经能公式化地平静叹气了。 尽管很不想面对这个事实,但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这是你们第28版蛋白酶结构,两天前在你的计算中,它应当呈现出两倍催化效率。然而事与愿违,它不负所望地与前27位前辈一样走了岔路。也许它并没有,走岔路的一直是你们。 “好吧,带我去看看。”你认命地跟在昆汀身后。 你看着电镜中的噪音陷入了沉思。 “改模型。”昆汀锲而不舍地在你耳边说。 怎么改?它在理论上挑不出一点错误,它逻辑完整、条理清晰、严丝合缝,事实上它漂亮极了,漂亮得如果有什么东西要被摧毁,它也一定是最后一个。 你应该怎样去对抗正确呢? 你又叹了口气。 “喂,”昆汀一脸惊恐地看着你,“你不会还想接着做下去吧?我们的反例已经够多了!很明显是模型的问题,你省点钱吧。” “那就先停,”你从善如流,“等我回来再想办法。” 达成企图后的昆汀却还是不走,看着你欲言又止。 你知道他其实和你一样不甘心。 但作为一个团队的领头人你永远不会在成员面前露怯。 你笑着把他往外推:“哎呀,都说了等我回来。怎么能我一个人出去玩,留你在这儿做实验呢?答应我,就先停一个月。我们会找到出路的。你还不相信我的实力吗?” 昆汀维持着欲言又止的状态被你推了出去。 他走了之后,你一个人默默地坐到电脑前,把你做的三十几版模型一起拖进了一个永远不会再打开的文件夹里。那里已经塞满了各种各样的废品,即使在记忆里它们也不应该占据份额,只是安静地躺在硬盘里,标记着一段“过往”。 “一个月后,我会重新开始。”你不用回头,就知道友人正忧心忡忡地向你走来。 也许是看着你在协会里一步步成长起来的缘故,在她的眼里你永远是孩子,但同时她又格外信任你,因为她见过作为一个孩子的你力挽狂澜的样子。 “找到问题了?”友人问。 你摇摇头:“也许这不是凭我们就能见证的,但我想再试试。” 这个实验室里的所有人都对此心知肚明——当你们需要给传统的分子动力学模型不断加入新的限制性补丁时,说明基础理论已经走到了革新的边缘,犹如一颗正待爆发的超新星。 但它也许一个月后就爆发,也许爆发时你们已经安睡九泉之下。 Eduard Buchner、Christian Anfinsen、Judith Klinman……从学生时代起你们追随着历史上一个个光辉的形象走上同样的道路,深知这个世界并不缺少天才,他们站在理论革新的边界,不过是他们恰好生在了无数先人前仆后继堆叠起来的阶梯上,所以有幸去见证生物学跨入崭新的时代。 你们是否足够幸运,去见证新的时代呢? 你不知道,你只是不甘心。 “我走了,”你站起来,与友人拥抱,“等我回来。” “见到乔别忘了告诉他,上次的赌约是我赢了。”友人说。 “又是硬币?”你甚至懒得再打听赌约的内容。 “送他了。”友人潇洒地挥挥手。 刚刚走出协会大门,你看见一辆黑色的汽车停在路边,而Anthea正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手机。 “哎哟,稀客啊。”你走到她面前打趣道。 “听说你要走了。喝杯茶吧。”Anthea收起手机,抬头看你。 你了然。 达成统一战线之后,你的coffee partner里多了一个Mycroft。 原本Anthea打算功成身退,但你狡黠地拉住了她。 “我就不能和美女姐姐一起喝咖啡吗?”你假惺惺地哭丧着脸跟在她身后,“而且Mycroft不和我喝咖啡,他要喝茶。” Anthea的背影肉眼可见地僵了一下。 之后这成了你们之间一个小小的默契。 “明天早上我去学校看望老师,然后离开英国,我预计要一个月左右。”虽然Mycroft可能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但你还是自己又说了一遍。 “有项目?”Mycroft没有抬眼,他正把煮好的茶分别倒进你和他自己的杯子里。桌上还摆着你中午捎出来的热松饼。 “学会,报告,讲座,”你假笑了一下,“正如电影发布需要到处宣传,我们做完课题也满世界乱飞,结交新朋友,联络老朋友,拉拉投资与合作,彰显一下存在感。” Mycroft点点头,没说什么,转身从背后的书架上取下来两瓶雪利酒放在你手侧:“正好,一段时间以前我出差时带回来两瓶雪利酒,一直苦于没有机会交给老师。替我向老师问好,如果这不会麻烦到你的话。” 你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一下酒瓶,看起来确实有一段时间了。 雪利酒是师门一个温柔的传统。 老师会在每一个学生入门的时候备下一瓶雪利酒,然后在他们答辩通过的那一天开启。论文定稿,伴随着泉涌似的喜悦,还有酒花消亡后必然随之而来的怅然若失。 “它们明知高浓度乙醇致命,却仍要吞噬糖分制造碳酸——就像我们注定要在自我毁灭中寻找真理。亲爱的,你会找到自己的真理的。”老师对她后来的每一届学生说这个故事。 二十几年前,她的一个挪威学生挣扎多年,依然没能通过答辩。但她还是开启了雪利酒,对他说了那句话,在沉默苦涩的甜味里目送他离开学校,并且祝愿他的未来能够长路坦荡。“他现在过得很好。”老师最后说。 “虽然但是,我为什么会替你转交礼物?到时候老师要是以为这是你回心转意,打算回到学术圈,感动得涕泪交加怎么办?”你说。 Mycroft礼貌一笑:“相比起这个,我觉得老师更有可能的反应是劝你离我远点。” 你乐不可支,也不演了:“没错,而且她还会给我讲你读书时候的故事加以佐证,是丑化版本的。” Mycroft无奈地看着你。 “干脆我今晚就走,”你美滋滋地说,“老师还可以多讲半天的。” Mycroft不动声色地岔开了话题:“你下午和Sherlock去探案了,感觉如何?” 你觉得自己已经逐渐习惯了,听到Mycroft的话你甚至没有抽出一点思绪去质问他怎么知道。 “挺好的,以小见大、抽丝剥茧。而且再困难的案子,它也是曾实实在在发生在现实里的,”你随手摸了支钢笔在手上转,但很快又放下了,钢笔比你预想的沉许多,“不像我的研究,有时候我感觉它们完全建立在流沙之上,看着富丽堂皇,实则不知道哪天就湮没得连渣都找不到了。” “碰到困难了?”Mycroft把茶杯放回碟子里,做出了聆听的姿态。清脆的撞击声余音袅袅,像杯口冒出的热气一样一圈圈在室内徘徊,莫名地让你觉得时间悠缓漫长。 很有意思,在Mycroft的言谈举止中总是有一种东西,就是让你明明白白地感觉到他“有时间聆听”,即便他每天都和陀螺一样忙。 你也把茶杯放回碟子里,打量了他一会儿,狡黠地说:“是专业问题,在这方面,政府先生可不比我高明。倒是你,突然喊我来,在谋划着什么?” 不大的办公室里溢满了茶香,Mycroft和你隔着飘摇的白色热气对视。 Mycroft浅浅地笑了一下,说:“有一件事我需要提前与你达成一致。” 你点点头,示意他往下说。 “在你走之后,我将带Sherlock走进战场,之后他会成为风暴的中心,”Mycroft十指交叠,从容地说道,“这一次走到幕前的敌人将是一个危险的女人,不过关于她的一切都无关紧要。你回来之后,不必相信任何一句我口中的与她有关的话。具体的情况等我们正式交锋之后我再找机会和你说。” “任何一句?” Mycroft挤出一个假笑:“我不能完全保证。但我希望你回来之后,可以对我的每一句话保持警惕,靠你自己去判断话语背后的实质,而不是我的说法甚至行动。有一点是始终有效的——Sherlock会是风暴的中心。” 你忽然觉得刚刚那声清脆的敲击声像是鸣响的警钟,振荡起一圈圈令人不安的涟漪。 “其实我一直这么做。”你故作轻松地说,想要驱散那些不安的颤动。 不过你很快给了他一个郑重的答复:“我明白了。我将根据Sherlock来判断局势,而不是你或是那个女人。” 紧接着你问:“Sherlock自己知道吗?” “在这场棋局中他有自己的角色。他不应该,也不必知道。”Mycroft回答。 你点点头,没说话。 你会是什么角色呢? 接着你们在沉默中喝完了剩下的茶。茶水浓酽,在杯中一寸寸减少,在你的心头一寸寸堆起铁锈般的阴云。 你觉得Sherlock大概有一个不太容易的童年。 你离开前,还是问出了一直萦绕在心头的问题:“对了,你到底把Sherlock看做什么?” Mycroft正色起来,他的音调低沉郑重,带着牧师般的肃穆与庄严。 这让你想起小的时候无数个周末你牵着奶奶的手,昏昏欲睡地走进教堂,四面八方的彩绘玻璃都在管风琴的鸣奏声中一齐震响,彼时的你带着好奇和微微的敬畏抬起头来,会透过一扇扇精美绝伦的窗看见折翅的飞鸟。 生在你这个时代的孩子们,许多已经不再相信信仰。 Mycroft给了你这样一个回答:“一件绝世的兵器,还有,他是我的弟弟。” 专业性问题致歉,作者现实没接触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第 8 章 第9章 第 9 章 你没有让与Mycroft的那一盏信息量巨大的茶困扰自己太久,Mycroft也体贴地没有立刻把神秘敌人的资料发送给你,显然眼下你即将奔赴的是一段新的战斗。 你按照计划先去了牛津看望老师。 牛津。 你选择了它是因为它的古老。 古老的小城,古老的学院,古老的学术圈规则,一切在你出生之前已经持续运作了漫长的光阴,它们就如同牛津城里的每一块生满青苔的石砖一样,已经冷却、凝固了下来,筑就高墙,顽不可移。而你不过是其中沧海一粟。 你向往它们,同时憎恶它们。 读书的时候,你发泄压力的方式是找一个月色清朗的夜晚跑到学院的墙边对着它发一会儿呆。你喜欢有月光的晚上,夜晚像墨水一样抹去了世上几乎任何事物的轮廓,而月亮像一盏温柔燃烧的灯,让人们不至于陷入全然无所救的泥沼。 你会摸着粗糙的墙体,感受那微凉的刺痛,在心里狠狠地发誓:将来有一天,你会推倒这面古老的墙。 但那不过是年少时的狂妄罢了。 你站在学院的墙边看着它,为自己彼时的年轻笑了笑,紧接着路过了它,像每一个路过它的人一样。 在老师家那座爬满了爬山虎的花园里坐下后,你感到这几天来从未有过的安逸与放松。 说到底,在你理解这套古老的规则之前,你就已经先适应了它,并且如鱼得水。 你和老师一起享用了淋着接骨木花蜜的维多利亚海绵蛋糕。 你们聊了聊最近的项目和生活,你也给老师展示了你完美却处处碰壁的模型。 老师对此的评价是:“它真美。” “但不合适。”你笑着收起它。你没有把你的困境讲给老师听,也许告诉老师会为你带来助力,但你还是希望靠自己的能力去解决问题。 毕竟你的那瓶雪利酒在多年以前就已经开启了。 你把Mycroft托你带的礼物给了老师:“Mycroft托我给您捎来的礼物,另外他向您问好。” 老师稍显讶异地坐直了一些,她拆开礼物,没有对那两瓶雪利酒做出评价,而是看着你,若有所思地说:“我不知道你们已经认识了,似乎关系还不错?” 你比老师更惊讶:“我以为是您告诉他的,关于我们师出同门这件事。” 老师摇摇头:“我们很久没有联系。” 她沉默着思考了一会儿,说:“其实你见过他的,在你读博士的时候。只是那时候,他还不是现在的模样。” 你愣了一下。 似乎有一只手从遥远的记忆深处伸出来,把你拽回了一个阳光晴朗的下午。 同样是这里,在老师家的花园。 同样是圣诞节前后。 那一年你正处于博士课题的瓶颈期,日日被折磨地茶饭不思,不想回去让家里人担心,于是被收留在老师家过圣诞。 圣诞节的老师家很是热闹,一波又一波来来往往的师兄师姐们提着各式各样的礼物,蜻蜓点水般在你的记忆表层掠了一下就消失了。 你耐心地寻找着,终于发现了特别之处。 有一个穿着规整三件套的年轻师兄,你最初怀疑他是来卖试剂的。现在想来,那时候Mycroft大概是一个小小的文员。 “这是你师兄。你可以向他请教。”你依稀记得老师这么介绍Mycroft,却没有提他的名字。 于是你也很懂事地没有问。 你与Mycroft就你课题的困难简单交流了一会儿。Mycroft思维敏捷且变通很快,你感到几分惋惜,因为他很明显已经脱离研究一线有些时日了。 “师兄现在在哪工作呀?”你试探了一句。 他沉默了一会儿,告诉你:“皇家协会。” “酷。”你说。 你知道他没有说真话。 你们的圈子不大,前辈们的文章你基本都读过,师门里去皇家协会的师兄师姐你也都认识,没道理突然冒出来一个“皇家协会”的师兄。 Mycroft似乎也知道瞒不过你,说完便垂下眼,避开了你的目光。 听到你说“酷”后,他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但依然没有看你。 老师招呼你们过去吃点心。 同样是淋着接骨木花蜜的维多利亚海绵蛋糕。 之后你们顺理成章地结束了有关专业问题的讨论,把话题引向了无关痛痒的甜品和茶饮。 是那样青涩的岁月啊,你从回忆深处挖出那段被你轻飘飘遗忘的简短故事,万分感慨,那个时候,年轻的Mycroft还需要用不熟练的谎言来保护自己。那时候的他也很无力吧?无论是学术还是官场,他都是无名的小卒。正因如此,他也被淹没在了你记忆中无数的平凡的人群里。 “啊哈,皇家学会的师兄,”你语含调侃,笑了起来,“他现在一定打死不认自己有过这么一段黑历史了。” “其实Mycroft不怎么说谎,”老师公允地评价道,回忆起了往事,“在他跟我说要去从政的时候,我非常惊讶。我从没有想过一个像他一样才华横溢的年轻人会放弃追随真理的道路去投身俗世的无趣争执。但随后他便如实地阐述了他的困境。” 你没有去问Mycroft的困境。他没有对你说起过,就像你也没有把自己的困难说给他听一样,但那不重要。 或许有一天他会跨过困境,并且在多年以后一个不经意的温和时刻含笑慢慢讲给你听。或许你会和他一起面对无法脱身的牢笼,对生命的所有绝望与馈赠照单全收且不置一词。 重要的是未来。 “我想我大概从未了解过他。对于一个被称为老师的人来说,这是最大的失败。”老师说,语气无悲无喜。但你太了解她,因此听出了一种说不出的悲怆,像慢慢融化在枯叶里的秋风。 你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在Mycroft离开的那天,我把他的那瓶雪利酒交给了他,”老师淡淡一笑,“也许他终将于命运的残酷中开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并且走到那路的终点。但很遗憾,在那条路上我没有资格再做他的师长,也无法见证他的才华与勇敢了。” “毕业于你自己的人生吧。这是一个失败的老师最后的祝福。” 那瓶雪利酒现在怎么样了呢?你漫无目的地想着。Mycroft是一个谨严、克己、守旧,责任感很重的人。 你知道它不会再有被打开的一天了。 很没来由的,你的心忽地往下一沉。 老师叹息着拍拍你的手:“保护好自己,我的孩子。” 你开玩笑说:“您不劝我离Mycroft远点吗?” 老师眨眨眼:“我原本是这么打算的。” 你歪歪脑袋:“那又为何?” 老师轻轻叹息道:“你和Mycroft是我最放不下的两个孩子。Mycroft很久没有与我联系,但每一年的圣诞礼物都会通过意想不到的方式送到我的手上。我知道对于他如今的位置而言,保持疏远和隐蔽的关系是对我的保护。而作为老师,我能做的已经所剩无几了。” 你安静地听着,直到老师说到了你。 “你也一样,我的孩子。” 你缩了缩脖子。你反驳不了也改变不了,你一样偏执、执迷与疯狂。 老师伸手揉揉你的头发,带着无限怜爱与悲伤说:“但看到今天这两瓶雪利酒后,我忽然有了一个自私的期望——也许你们能从彼此身上找到答案。” 真的吗?你没有说话。 “找不到也没关系,”老师温和地说,“无论如何,对于我来说你是最重要的,请先保护好自己。” “我会的,”你一本正经地说,“必要的话我会先把Mycroft推进火坑,自己跑掉。” 紧接着你又一脸怀疑地说:“您不会对Mycroft也这样说吧?” 温情与哀伤的气氛眨眼间崩塌,老师无奈地摇摇头,却又不舍得骂你,于是把你面前的蛋糕收走了。 你站起来,颇为郑重地给老师鞠了一躬:“老师,我走了。” 你和Mycroft谁也没有告诉老师你们正在面对一个无比危险的敌人。你们小心地保护着老师,就像她过去牵着你们的手,带你们一步步攀登学术之峰一样。 你们同时有了一个不能输的理由。 老师转身,平静地挥挥手:“走吧。知道你带不走,寄了点东西到你实验室。不管到了哪里,出了什么事,都要好好吃饭。” 你走出老师那座盛满了蜜色阳光的花园,走到了外面街道的寒风中。你顺着街道与寒风走到了路的拐角处,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 老师还站在花园的门口,远远地望着你。 看见你回头后,她微笑着对你挥挥手。 你比任何一刻都清晰地认识到,老师什么都知道。 一切都像这街道上的寒风一样,毫无障碍、坦坦荡荡。 好讨厌冬天,你想,这么冷的风,吹得你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接下来你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机械而麻木地参加学会,跑讲座,社交,社交,永无止境的社交。 掌声如培养皿中的菌落般规律增殖,你带着挑不出一点错误的笑意款款走下讲台,那些精心修饰过的学术恭维被有序地送了过来,它们像离心后的上清液,轻盈地漂浮在真实意图之上——有人想探听技术细节,有人盘算着合作署名,而更多的人不过是在履行学术社交的固定程序。 科学需要被看见。但掌握视线权的人在你出生以前就在学术圈里根深蒂固,因此你也不过是这个被称作“学术”的培养皿中万千样本的一个。 只有和朋友碰面的几天你得到了片刻真实的喘息。你和乔在一位大佬发言的时候溜出大厅,在外面的草坪上兴致勃勃地玩了一会儿纸飞机——恰好用那位大佬的论文切片折的。 另外也不是完全没有好事发生,出差期间你和几个实验室敲定了短期合作,于是你在外滞留的时间被拖到了两个多月。 等等,这似乎也不完全是一件好事。 圣诞节快要到了。一次通话中,友人状似不经意地提醒你。 你开始翻紧巴巴的日程表,企图从里面榨出几天空余,盘算着安排回家的时间。 购买完回英国的机票后,你猛地想起了远方的Holmes兄弟,不知道他们的战斗进行得怎么样了。 你手忙脚乱地从联系人中翻出John——现在你的列表里已经填满了新加上的同行,大多是新入行的年轻学者和学生——给他打了个电话。 “你们怎么样了?”你跳过寒暄,直接问道。 John愣了一下,不过很快说:“挺好的,我是说,Sherlock他们相处得不错。” 嘶,你翻了一下短信箱,Mycroft好像还没给你发资料。 于是你只好问:“和谁?” “Sorry,奥,我以为你知道了,”John说,“Irene Adler,一个……聪明的女人。事实上,我觉得Sherlock快要爱上她了。” 爱上他的敌人?你觉得有些好笑。 “可能在演戏吧。”你不很在意地说。 “这次,我恐怕不是。”John说。 你挑了挑眉毛,并不相信。 你们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快要圣诞了,你会回来吗?”John转移了话题,问你。 “嗯……”你百无聊赖地玩着电话线,“如果顺利的话,还是尽可能赶回来吧。可能来不及回家了,我大概会在朋友家过。” “好,”John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也可以来我和Sherlock这儿。我们邀请了几个朋友一起,你都认识,Molly,Lestrade……” 你知道他只是出于礼貌,在你看来你们的关系还远远不到能一起过圣诞的程度。 “谢谢,那就提前祝你们圣诞快乐了,”你也礼貌地回应,“礼物我会按时寄到的。回见。” 你的飞机在英国落地时,你看完了Mycroft发来的Irene的资料。时针已经走过十点。街上空空荡荡,只有暖黄的灯光一字排开到天际,为在寒冷中漂泊的游子指出回家的路。 你给家里打了个电话。 圣诞晚宴已经结束,此刻你与家人相隔万里,但仍然能透过肆虐的风雪看见家里的场景。姐姐和妹妹会窝在沙发的靠枕堆里,父亲和母亲坐在一旁一起弹《平安夜》,这是父亲唯一会弹的钢琴曲,在一年一年的圣诞夜与母亲的共奏中渐至娴熟。 母亲嗔怪你没有回家过圣诞。你承诺明天一早就回家。父亲又劝你不急,明早先好好睡一觉。 “我们做了柠檬味的姜饼小人。”妹妹在一旁说。 “今年你想要什么颜色的袜子?妈妈准备了蓝色、紫色、黄色、红色和绿色的。”姐姐说。 在客厅时光结束后,母亲会挨个来你们的房间,在你们的床头挂上圣诞袜。第二天你们醒来时便会收到一直以来心心念念的礼物。这个习惯在你们长大后也依然保留。 小的时候你们会因为看上同一种颜色的袜子而争吵起来。这样的争吵在你离家独自求学的那一年悄然终结。 你靠在墙边,微眯起眼睛,与电话那头的家人们一起听完了这首《平安夜》。 玻璃幕墙外的雪片利刃般呼啸着砸向停机坪。二十个小时前你还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实验室里解剖磷虾的发光腺体,此刻你的呼吸已经在希思罗机场凝成白雾,与电话那端流淌的琴声缠绕成丝。 在那奇妙的共鸣中,你想起离心机规律的嗡鸣,实验室成员在深夜开启又一瓶气泡水时发出的轻微爆鸣,想起昨夜培养皿里幽蓝的荧光菌落——这么多年来,你的记忆被反复清洗,此刻圣诞颂歌的旋律彻底冻在了你的喉咙间,如同那些正在三万英尺高空下的恒温箱里休眠的微生物。 你已经记不清到底是几年以前,你和姐妹们一起陷进柔软得过分的靠枕堆里,伴着父母的《平安夜》哼唱起自童稚时期便烂熟于心的曲调。烤熟的姜饼小人的气味将在不经意间飘进客厅。窗外的落雪变得轻柔而浪漫,像被放置在水晶球里。 而挂断与家人的电话后,你又拨通了另一个电话,嘱咐你的其中一个同事明天早上帮忙接收还在空运途中的样本。 接着你离开机场,前往友人家。 “收留我一晚吧。”友人来开门了,你假装可怜兮兮地对友人说。 她拥抱了你:“等你好久了,给你留了樱桃馅饼和布丁。” 友人的母亲也走了出来。 “捡了一只小流浪猫。”友人笑着对她的母亲说。 罗珊妮走上来,也拥抱了你,为你拍掉了衣领上挂满的白色霜花,搂住你的肩带着你往里走:“可怜的孩子,终于回家了。” 她衣服上淡淡的柑橘香气让你一直无意识紧绷着的身体骤然松懈了下来,你跨过那道隔开温暖与严寒的门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白茫茫的街道,你在那里面奔波了两个多月,觥筹交错,强颜欢笑。你早已习惯了,因此期间你觉得没什么,但此刻脱身而出的你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到了一种近乎酸涩的疲惫。 你心想:是啊,回家了。 你一边和友人下飞行棋,一边和她讲你正在面临的不得不打的仗。你隐去了一些必要的细节,比如你和Sherlock他们那个惊险的夜晚,以免让她过于担心。 讲了大半时你接到了Mycroft打来的电话,这倒是令你意外。 你给友人看了来电显示,友人会意,起身去了厨房。 该不会是专门来祝你圣诞快乐的吧?你因为这个念头忍不住乐了一下,这可不是冰块先生的风格,如果他果真如此做了,你一定会狠狠地嘲笑他。 “Merry Christmas,”你接起来,懒洋洋地说,“找我什么事?” “Merry Christmas.”电话的那一头,沉稳可靠的大英政府先生以低沉又不失温和的声音问候着你。 “快说事吧。”你可不相信他已经闲到到处打电话祝人圣诞快乐了。 他叹息着笑了一声。 “我衷心希望这不会破坏掉太多你美好的圣诞夜,”Mycroft说,“我需要你帮忙鉴定一份DNA。” 你沉默了几秒钟,思考Mycroft的这句话。 鉴定DNA,这太简单了,Mycroft不会因为这些他随时可以找到人来做的事联系你。哪怕你是无可争议的专家。 你们身处在两个截然不同的领域,这为你们的一切接触铺上了一层安全的底色。你们必须始终坚持这一点。 现实不是罗曼蒂克。你们都是成年人,各自为自己的人生负责,知道彼此恰到好处的秘密,不必向对方倾诉具体的痛苦。你们可以互相帮助但那只是慰藉而不是解决问题的依靠。 知晓太多,过度参与,没有秘密,是成人关系里的致命伤,尤其像你们这样的人。 Mycroft怎么会因为DNA鉴定找你? 因此你明白了。 “该不会Irene死了吧?”你往后一躺,语带笑意。 你面前壁炉里的火光跳动地很慢,细微的噼啪声要间隔好一会儿才陆陆续续传进你的耳朵。客厅窗外的街上传来雪簌簌飘落的声响,还有若有若无的圣诞歌。 Mycroft没有回答。 “行吧,”你想自己多半是猜中了,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恋恋不舍地离开温暖的壁炉,“送到我实验室来吧,大概什么时候会到?” 他给了你一个时间。 “你在哪儿?你的声音听上去很空旷。”你试图让像被闷在空罐头里的声音明晰起来,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 “家里。”Mycroft说。 “你家还蛮大的。”你真诚地恭维了一句。 Mycroft一个人过圣诞,这是显而易见的。可能他才刚刚结束工作,就像你一样。 你忽然觉得又可悲又可笑,你们两个是怎么把生活过成这样的? 可以确定的一点是:没有人逼你们这么做。但是你思来想去,又觉得自己其实并没有多少选择。 “我去实验室一趟,不必等我回来。”你去了厨房,从背后抱住了友人。 友人不再阻拦你,而是在你兜里塞了一些糖果和饼干,轻声说:“平安回来。” 你被她逗笑了:“我只是去实验室,不是去打仗。” 友人抿嘴一笑,但笑得勉强。 四十分钟后你给Mycroft回了电话。 “不符合。”你直截了当地讲了结论。 “谢谢,”Mycroft以一种意料之中的口吻说,“辛苦你了。麻烦你替我保守这个秘密,不要让Sherlock知道。” 工作结束,你也有闲心多聊几句了:“好啊,反正Sherlock迟早会知道。Irene会自己去告诉他的。” Irene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在飞机上读完她的资料后,你就告诫自己要一直记得这一点。 那么离开一定是为了有朝一日回来,去换取更大的利益。 Mycroft说:“可以让我进来吗?” 你真心实意地愣了一下:“你在哪?” “你的实验室外,”Mycroft说,“你们有指纹锁。” 你乐了。 “随便坐,需要喝的吗?我这儿什么都有。”你像一个正常接待客人的主人一般招呼Mycroft,虽然场景是深夜的实验室。 “不必,我马上就走,”Mycroft说,“你大概有些问题想要问我。我也需要一个机会,正如我之前所说,与你分享目前的情况。” “好啊,”你顺水推舟,抛出了一个问题,“如果你需要Sherlock进入这次交锋的话,你为什么什么都不让他知道呢?” Mycroft回答道:“因为敌人的目标是我,他们的目的是证明Sherlock是我的软肋。” “嗯……所以?”你没有时间仔细思考“Sherlock是Mycroft的软肋”这件事,就先跳过了它。 Mycroft嘴角掠过一抹转瞬即逝的微笑:“我不该有软肋,我的弟弟也不该成为软肋。因此我决定将他送到Irene面前,由Sherlock来决定我的输赢。如果他输了,那么此后我不会再让他接触到Moriarty。” 你感到匪夷所思:“你是说如果Sherlock输了,你会不加干预,走进你早已识破的陷阱?Sherlock会怎么想?” Mycroft轻声说:“我已做好准备,付出一切可能的代价。至于Sherlock,我已经说的很明白。” 一件绝世的兵器,其次才是Mycroft的弟弟。 他不会带上一把无用的兵器去战场。 你一直记得。 “感人肺腑。不可理喻。”你说。 将一无所知的弟弟带进敌人布置好的雷区,让他决定自己的输赢,同时准备好为他承担一切代价。 如此残酷,又如此温柔。 “我知道。”Mycroft微微颔首。 “我没有什么问题了。”你说。你感觉自己的指尖又凉得像冰了。 你们一起走出了协会大楼。 即将分道扬镳之时,Mycroft递给你一个包装考究的小礼盒。 “Merry Christmas.另外,谢谢你的礼物。” 你接过礼盒,第一反应是低头去看手表。 你看见指针颤颤地划过了一年最后的时刻,教堂的新年钟声像花粉一样旋转着散落在城市的各个角落。 “还真让你卡上点了。”你意外地撇撇嘴。 Mycroft莞尔一笑:“我计算好的。” “嗯,”你说,“这一句话我打算相信你。” “再好不过的决定。”Mycroft说。 你们站在新年伊始的寒冷空气里互道晚安。 礼盒里是一块丝巾。 当你轻轻抖开这块柔软得像一片白云的织物时,你一眼认出上面的图案是沃森在论文初稿中手绘的双螺旋铅笔草图,旁边还保留了涂改痕迹与页边计算公式。 这篇1953年发表在《自然》上的仅仅900字的论文,标志着生物学正式迈入分子时代,DNA双螺旋从此成为人类理解自身的终极图腾。而那一年,沃森年仅25岁。 你仿佛嗅到了清晨的剑桥带着露水气息的清冽空气,越过渺远的时空望见了人类第一次触碰生命最深邃的对称之美时那种奇妙的心情,就如同多年前你在长岛参观DNA双螺旋雕塑时,看见铜铸的碱基对在暮色中舒展,如同被风凝固的乐谱。 那时候的你是怎样的心情? 刚进入协会时为了尽快证明自己,你接手了一个重大项目,在这个项目上碰壁、灰溜溜离去的前人的背影熙熙攘攘。项目最艰难的阶段,正是长岛黄昏下双螺旋结构中蕴含的黄金比例,让你坚持了下来。因为那一眼的震撼,你从此相信生命本质里存在着不容置疑的美。 那美令你心醉神迷,让你确信生物学的存在就是为了宣扬上帝和人类智慧的荣耀。 而这些,Mycroft都不知道,或者说,他不应该知道。 你犹豫了一会儿,将丝巾披上肩头,你能感受到整个生物学史的曲折和浪漫都顺着水一样流动的轻薄织物与你紧紧相拥,将富兰克林未竟的署名、鲍林错失的荣誉、以及无数湮灭在历史里的无名数据,编织成比双螺旋更宏大的叙事,与你如影随形。 你忽然无比庆幸Mycroft曾经与你分享过同一片生物学的星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第 9 章 第10章 第 10 章 老胡克来找你,说有个实习生想分配到你的实验室。 “实习生?”你有点意外。 皇家协会里的同事们都知道你不是那种乐于帮扶后辈的人。事实上,你相当抗拒带新人,因此每一年来协会的实习生从来不会分到你的实验室。说来很是奇怪,你有一个好老师,自己却拒绝成为一个老师。 你总是怀着一种悲观的冷静看协会里随季节流转来来往往的学生们,你清楚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没有机会在这里留下。过于渺茫的希望,数学上存在,现实里却是完全不值得期待。 你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注定擦肩而过的路人身上,他们唯一的可能就是被你遗忘,像过去那个还青涩平凡的Mycroft一样。 另外,你害怕看见那些亮闪闪地对着你,希冀满满的眼睛,它们如此年轻,对世界的残酷有所感知却又无所畏惧,这令你心惊且于心有愧。 你皱起眉头:“老胡克,你知道的,我不接实习生。” “我原本也是这么想,所以没有把你们实验室放在申请列表里。而且她的方向偏向自然语言处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申请你们……但她的申请有你老师的签字。”老胡克说着,递给你一张纸。 你惊讶地扫了一眼,确实是老师的字迹,隽秀轻盈,犹如孢子飘落。用的甚至是老师最喜欢的孔雀石绿墨水。老师给你写信时一直用的它,如果碰上潮湿的雨天,那字间就会浮现起一层淡淡的蓝绿色晕染。 你把申请表还给老胡克:“抱歉,我等和老师联系过后再回复你。” 老胡克收起申请表,对你点点头:“确认一下也好,你们方向不一致,她来了对你们双方而言都不一定是好事。” 你得到了老师确认的回复。 “希望不会给你添麻烦。”老师如是说。 你原本想说方向有别,她来了可能也学不到什么,但最终没有说。 既然老师和她自己已经做出了决定,想必有她们的道理。而且是老师开口,你断没有拒绝的道理。 你念头一转,把实习生丢给了昆汀,希望借此让他忘记掉你们的那个模型。 鉴于你们实验室从没收过实习生,你不放心地又交代了他一遍:“你可得有分寸啊,虽然她是老师介绍的,但我们的技术细节还是……” 他没等你说完就拍拍胸脯:“这你就放一万个心吧!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我还是有数的。” 你便让他去了。 一番下来你忽然想起你甚至没有问一问老师那个实习生叫什么,但你确实没兴趣知道,于是干脆把这件事抛到脑后去了。 不过,接收了实习生之后,昆汀真的安静下来,完全没有来找你讨论之前事情的苗头了。这倒是意外收获。 直到又两个月过去,昆汀带着实习生来找你。 “我们找到办法了,”昆汀兴奋地摇晃着你,“马尔科夫模型!” 你被他晃得头晕眼花:“停停停,你说什么?” “马尔科夫模型!”兴奋得有些茫然的昆汀仿佛没听出你的疑惑,又大声重复了一遍。 “你的那个酶催化模型,”一旁安静的实习生推了推眼镜,淡定地接过了问题,对你说,“在处理局部电子结构上它无疑是完美的,但它无法与电镜观测的宏观构象变化直接对应。我举个例子,你不可能用显微镜像素拼凑出卫星云图。你们之所以会得到这么多不可解读的噪音,是因为动态构象都被过滤掉了。” 你来不及好好思考她的话,瞪大眼睛看她:“不对,你怎么会知道这个模型?” 你把匪夷所思的目光投向昆汀。 没想到昆汀也一头雾水地看你:“啊?她不就是因为这个来的吗?” 你麻了。敢情这两个月他们已经研究透了,而你还被蒙在鼓里。 “等等,”你决定把情况好好捋一捋,“先出去,从头开始说。” “埃利安。”她说着,吹了吹红茶上冒出的热气。 “是老师让你来的吗?”你有点捉摸不透她。 “嗯,她是我姨奶奶,”埃利安干脆地说,“我以为你让昆汀来带我,是已经知道了呢。好吧,但是我们为什么不赶快解决问题呢?我的时间也是很紧张的。如果不是姨奶奶,我是不会来多管闲事的。” 我也没想要耽搁你的时间的,你默默地在心里说。 “事实上,老师没有对我讲过你来是做什么的。”你说。 “这没什么所谓,”埃利安摆摆手,“反正你现在知道了。” 她说着,展开了一张纸,准备给你讲她的计划。 你阻止了她:“可是,我目前没有与任何人合作的想法。” 她惊讶地一挑眉,斜睨了你一眼,脸上忽然出现了恍然的神色,接着她拍拍你的肩,大大咧咧地说:“哎呀,别担心,我不要求署名,或者其他任何东西。我只是帮姨奶奶一个忙罢了。” “不是这个,”虽然确实有一些这个因素,但你还是摇摇头,“我只是想试试自己解决问题。” 用其他理论工具来实现弯道超车,自然是极好的。但在那之前,你想在基础理论变革的边界再试着往前走一走,能走多远,看到多少,你不知道,但尽己所能之后,至少不会在未来的某一天遗憾自己错过了见新时代的阶梯。 埃利安往椅背上一靠,皱着眉头思索着。 “那我们的项目怎么办?”昆汀也不兜圈子,直指问题的中心。 你有些头疼地揉揉太阳穴。 你自己可以不在乎这个项目背后可能的收益和中途搁浅的损失,不过是长年累月的无用功罢了,你经历了太多次,但你无法对着那么多实验室的成员宣布你们这近一年的努力付诸东流。他们聚集在你这个尚未积累起什么资历又年轻得过分的团队里,仅仅因为他们信任你。 也许你终将面对这么一天,也许你会慢慢适应,但你希望那一天来得越晚越好。 “这样吧,”你下定决心,“我会给你们拨一笔经费,你和埃利安就用她的方法做下去。不必向我汇报。” 昆汀犹豫了一会儿,你看出他想要劝你,但最终他只是叹了口气:“好。” 埃利安一直在一旁不出声地观察着你们,这会儿她似乎弄清楚了一些什么,向你求证道:“所以,这并不是姨奶奶说的那样,只是一个普通的课题瓶颈?” “老师只是希望我把它当作一个普通的课题瓶颈。”你几乎不需要思考,就猜到了老师这一系列安排背后的用心。 老师见证了你最灰暗无望的一段时光。那时候你也像现在这样,站在遥远的新时代大门前,被强烈的向往和不甘驱使着,以一种近乎灯枯油尽的方式不断地向上攀爬。 尽管已经过去了有些年,如今回想起来,你仍然会微微颤栗。那时年轻的你困于作茧自缚的精神危机里,没有思考过过度透支的严峻后果,也没有思考过把你当作自己孩子一般看待的老师在那段时间里会是如何心痛与担忧。 老师经常会来实验室捞你,防止你不知不觉饿死或晕死在里面。 实验室的恒温系统模糊了时间的流逝感,窗外的人造银杏永远凝固在深秋状态,你也被困在自己挖出的坟墓里,随着一次又一次机械的失败埋得越来越深。 你记得实验室里白惨惨、水淋淋的灯光在室内结起一层层化不开的霜,通风管道在深夜里发出类似潮汐的叹息,培养箱幽幽的蓝光如同一片不甘溺毙的月光。 隔离、失望、麻木与不甘,纠缠着,将整个世界揉成一团混杂的实体,渐渐的你开始分不清现实与虚幻,各种事物的名称缓缓被你遗忘——色彩,天气,心情,还有食物的名字。 高强度持续运作下你因为晕倒进了几次急诊,但意识清醒之后,你都义无反顾地拔掉针管重新回实验室。 你已经忘记这段疯狂的日子是如何走向终结,它在你记忆里烙下的最后一幕是急救室里永远拉得严严实实的深蓝色窗帘。 那时候你已经掉了二十几斤,高烧不退,持续昏迷,甚至器官开始出现衰竭。最后清醒过来时,你与世界打照面的第一幕,是老师握着你的手默默流泪的身影。 你惊觉她好像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老师,我……你想张口,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你好像被密封在了水族馆的水箱里,所有视觉和听觉都被厚实的水体隔绝开来,摆脱不了的窒息感捏住了你的喉咙,你努力尝试了几次开口说话都以失败告终。 老师对你摇摇头,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你不必说话。 “会过去的,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老师轻声说。 “喝点水吧。”她用小勺子将水一点点喂给你。 你闭上眼,泪水挤在你滚烫的眼皮底下,争先恐后地向外逃逸。 你记得最开始的时候,老师在收下你这件事上,为难了许久。 “你的心里有一团火,无人可以靠近,”老师说,“也许有一天,它会烧死你自己。” 这个早已决意侍奉真理,在学术界里撑起摆渡年轻学者小舟的老人一生未婚,桃李天下,却对着你露出了几分复杂、犹豫与喟叹的目光。 她把那瓶属于你的雪利酒郑重地放入书房暗门后的恒温酒窖,你看见她在那上面标注了这样一句话:我将守候火焰,永不熄灭。 你恍恍惚惚地想到,就是从那一刻起,老师做好了与此刻短兵相接的准备。 她劝不了你,她所能做的,只是站在离你不远不近的地方,忐忑地看着你,将满心的担忧和心痛都妥善收起来,化为一小杯不温不火的淡盐水。 也许看着你走出来,也许看着你走向死。 你模糊地感觉到老师正在尽可能轻柔地为你擦去脸上的泪水。 “放下吧,孩子,”老师摸摸你的脑袋,“今年该回家过圣诞了。你的家人们还不知道。” 你终于再也克制不住,用已经忘记了要如何说话的沙哑嗓子低声哭号起来。 放下吧,都过去了,你躺在病床上意识涣散地想。 放下了吗? 过了一段时间,John给你发来一条短信,告诉你Irene还活着。 Irene假死似乎还是昨天发生的事,你简直可以闻到一股浓烈的青草香和泥土的腥气,那是你第二天早上回家后和妹妹一起修剪草坪时呼吸的空气。 但你记得你是不知道这件事的,并且你一直对John说你很遗憾没能见到这位兼具了美貌和手腕的女士,于是你兴高采烈地跑去围观了。 你不请自来地闯进221B时,他们正以一种奇怪的布局相对而坐。 像是警惕地对峙,但又没有太多敌意;像是坦白地合作,但又没有太多信任。 你的突然到来引来了三人惊讶的目光,但没有人说话。你知道文明社会的礼貌让他们觉得此刻应该由你先发言,也许他们正等着你为唐突拜访表示歉意。 而你完全没有这个打算。 “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你旁若无人地走过去,自如的在John的位置上坐下了。 “不帮我们介绍一下吗?”Irene打量了你片刻,扭头对Sherlock说。 “你可以叫我Brain,”你索性拽出了这个名字抛给她,有个假名不是什么坏事,“嗯……我知道你,你肯定也已经知道我了。所以不必介绍了。” 这是你第一次见到Irene。 她极美,是一种带着锋芒的凌厉的美,微微上扬的眼角藏蕴着剑一样的清光,明亮得让人心惊。可她眼中浑然天成的高傲和残酷如同纷然的大雪,将这簇清光遮掩得乍隐乍现,让人怀疑那些足以照耀凡世俗杂的明亮其实都是封在冰雪里的刀刃,不分敌我,收割每一个觊觎这美貌的生命。 她实在是美,也实在是聪明。 你叹息。 你不知道她平常是怎么样的,但应该不是现在这样,穿着睡衣,披散着头发,洗尽铅华,无辜无害,那些凌厉的锋芒都被卸了下来,诚实地放在你面前以示诚意,此刻的她更像是邻家一起长大的女孩。 谁都不会愿意去怀疑这样一个全身心信任着你的邻家女孩的,即便你清楚她远不如她外表看起来那么无辜。只是在此时此刻,你想要沉溺。 你看了眼Sherlock。他也不例外。 你移开目光,故作遗憾地撇撇嘴说:“我还是喜欢女王姐姐。” 你想借此提醒Sherlock不要忘了面前女人的真实身份,但他好像没有get到。你只能帮他到这儿了。你不再说什么,专心听他们的对话,他们似乎在讨论一组密码。 这段讨论在你听来问题不大,尽管有过导弹发射计划的先例,你已经能猜到密码或许没错,但所谓的MOD官员和解码专家不一定是真的。你留意到的是一个可以有问题也可以没问题的细节。 Irene不太必要地描述了这两个人在她的“游戏”里的状态,以一种像是炫耀又像是挑逗的语气。 你看见John的脸上出现了一种有些诧异,有些尴尬的神情,同时他轻轻咳了一声,不自然地移开了目光。 但你眯了眯眼睛,有了主意。 “约瑟夫?”你突然出声。 你果不其然地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当Sherlock皱起眉头看你的时候,Irene替他们问出了心声:“Sorry,你说什么?” “解码专家呀,”你无比真诚与坦荡地说,“我的朋友,鼎鼎大名,英国当仁不让的top专家,而且他也对我说起过一个解不开的密码。我想你说的或许是约瑟夫?” Irene看了你一会儿,她的视线很稳定,里面的情绪也基本没有波动,同样的,她的回答也让你挑不出错来:“Oh,尽管我们这种人一般不会用真名,但我想他不叫约瑟夫。有机会的话我会就这件事好好拷问一下他的,呵呵,关于谁才是最牛的解码专家……他会付出代价的。但总的来说我是相信他的,学术圈里总是有学者相轻的现象,我也做过一些调查。” 她笑得又魅又洒脱:“不过,我是真名,这个你们可以放心。” 你慢慢收回了笑容。 约瑟夫确实是密码学的专家,但你与他并不熟悉。你想试探她,但她确实没有给出破绽。 你信口说道:“如果是女王姐姐的话,叫什么名字我都放心。” 你与她的视线在半空中对撞,你们谁也不让谁。 接着你冷眼旁观着Sherlock开始为Irene破解那个密码。总的来说你不是很担心这个密码的内容,估计它的地位和导弹发射计划不会相差太多,而且Mycroft都说了,反正代价他会承担。 你只是在Sherlock开始解读他的结论的时候,偷偷摸出手机,背手给Mycroft发了一条短信。 就你目前掌握的信息来说,Sherlock应该是输了。不管Mycroft之后有什么手段,你是时候提醒他拿出来了。 老实说你实在是不太会背后盲发短信,但你相信你们之间还是有那么一点小小的默契。无论你发过去什么内容,以Mycroft的脑子,应该都是可以领会到的。只要你发出去的是一段乱码就行,越乱越好,可千万不要有什么意义。 之后你们看见Sherlock进入了一种类似入定的状态。John说他是在思考。 “走吧,该干嘛干嘛去吧,”John对你们说,“他进Mind Palace了,接下来他可能会很长一段时间不说话。” “那我回实验室了,本来我也是为了见女王姐姐一面来的,”你正愁找不到脱身机会呢,忙不迭地说,“女王姐姐,以后再见啊。” 你来不及去看Irene的神情了,在离开221B的车上,你迅速检查了你的短信记录。 你一脸黑线地发现你把自己保存在相册里的酶催化模型发给Mycroft了。 因此你收到了一个无比正常的回复。 “很美的模型。” 还要他说?你强忍想要翻白眼的冲动把手机塞回口袋。 到晚饭时间时你才终于又有时间看手机。第一条便是Anthea的短信,要你有空给她打个电话。 你基本知道是什么事了。 “怎么说?”电话接通,你也不废话。 “或许你可以过来看看Holmes先生吗?”你先听见了几声略有些混乱的呼吸,然后是Anthea犹豫的询问。 “哈,”你觉得太离谱,以至于笑出了声,“他是什么小孩子吗?要我去看。” “抱歉,这是来自我私人的不情之请,”Anthea的呼吸平稳了下来,“你愿意来吗?” 你盯着晚餐桌上的一小杯橙汁陷入了沉思。橙汁的影子投在桌上,像一小片薄薄的脆弱夕照。 在那短短几秒里你想了很多东西,想的最多的是那个在圣诞夜里无辜死去的女孩。 “你总得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吧?”你终是轻轻叹了口气。 “Holmes先生收到你的短信后就一直在待客厅里,见了几个人,更多的时候就坐在那里发呆。对了,他还吃了很多糖。”Anthea说。 你有些意外。看来Mycroft还是比你想的要聪明一些。那么聪明的他又是为何陷入早已预见到困境出不来呢? 你对Anthea说:“行。” “我派人来接你。”她似乎是松了口气。 “给我准备两样东西,具体短信发你。”你补充道。 进门前你与Anthea对视。 “他远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刀枪不入。”Anthea轻声说,把你要求的两样东西交给你。 也许他知道,你想,他只是不能接受。 “这个等下给Mycroft。”你把其中一件东西还给了Anthea,没有多加解释。 那是一张机票,通往宿命般的007航班。 你推开那扇沉重的雕花门。 伴随着低沉的开门声,悬浮在晦暗夕照中的万千尘埃被纷纷惊扰,那些镀着金边的微粒在一阵无力的骚动后,开始缓慢下沉,像被焚化的纸钱碎屑。 你往房间的另一头看去,看见了长桌尽头沉默的Mycroft。 浓重的暮色正以液态黄金的质地灌注整个房间,将岿然不动的Mycroft和长桌都浇筑成了琥珀里的虫豸。 你慢慢地走近了他,这期间他毫无动静,眨眼的节奏极其缓慢,你确信他正沉溺在自己思维的宫殿里,对外界的一切感知都被弱化成了一片模糊的白茫。 他手中的玻璃杯握得太紧,指节已经泛起了白,可融化的冰水依然从指缝间滴滴渗漏下来,在桌布上晕出一块暗色的水渍,像某种无法言语、无法凝固、无法逃脱的悔意。 悔意。 直到这一刻,你才对Mycroft有多珍爱他的这个弟弟,有了一个直观的感知。 但现实种种,让那爱被层层装点得面目全非,偏偏又是两个自矜傲娇的死孩子,很多话没有说清,也执拗地不想说清。 你轻轻叹了口气,走过去,把又冷又湿的杯子从他手里拿了下来。 窗外黑压压的楼群正在暮色中逐渐褪去棱角,远处的车流如同熔化的金河,在这座古老的城市里奔涌至天的尽头。 而Mycroft的影子在长桌尽头一点点凝固成了一座孤岛。 “嘿,”你伸手在他迟滞的眼前晃了晃,尽可能带着调侃笑着说,“该不是后悔了,不想承担代价了吧?” Mycroft凝固的背影终于松动了,这个过程犹如一座冰山轰然倒塌。他抬手疲倦地捏了捏眉心,开口时嗓音微微有些沙哑:“不,我只是……” 你凝视着他,但他最终没有说下去。 一阵欲言又止在你们之间流转,桌面上散落的文件被晚风掀起边角,纸页翻动的声音像极了某种未曾说出口的证词。 最终你不忍,打破了沉默:“你怎么看Sherlock?” 他微微皱眉:“没记错的话,这个问题我已经回答过了。” “我想听你再说一遍。” 你盯着Mycroft的眼睛,你看见那双永远沉静如冰的眼眸里,无数个黄昏在正其中坍缩,太阳从空中跌落,被暮色搅碎成万千碎片,每一片碎片里都映照着悬在虚空的冷漠判决。 “一件绝世的兵器,另外,他是我的弟弟。”他顺从了你。 “好。” 你点点头,把怀里的刀摸了出来。 你观察了一下桌面,实木的,大概很硬,你可能插不进去。于是你用力把那柄寒光闪闪的匕首拍在了Mycroft面前。 你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了。 但这不如你预期的那么爽快,你有些头疼地提醒自己,这两兄弟都是谜语人,他们不会好好说话,那么只能你来说给他们听。该死,你才是那个带孩子的人才对。 “握住它。”你命令道。 Mycroft也许会感到困惑,但他没有表现出来,在暮色的审视下,他只是静静地听从了你的指示,从桌上拾起了那柄映照着堕落夕阳的匕首。 你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要永远像今天这样,把剑柄握在自己的手里。敌人自以为抓住了Sherlock,其实是握住了锋利的刀尖。Mycroft,他从来不是什么软肋,倒是你,你应该把兵器投入战场。” 一口气把这一段话说完,你深吸气,再一次感叹自己功德无量。 你看见Mycroft的眼里闪过一抹温和,黄昏融化在他眼里,像一勺熬得正好的糖浆,那万千碎片锐利的边缘开始变得模糊而柔和。 “谢谢你。”他站起来,轻声说道。 你目送他走到了门口。 在Mycroft把手放在把手上的时候,你对着他的背影遥遥地、冷静地说了一句:“凯旋。” 他顿了顿,回头深深地望了你一眼,走了。 你走出来的时候,Anthea皱着眉头,不解地问你:“你要刀,也是为了给Holmes先生?恕我直言,他可没那么擅长近身搏斗。” “Hmm……与那无关,”你平静地说,“他只是明白了要把武器握在自己的手里。” “所以他去做什么了?”Anthea懒得猜你这句含义不明的话。 “等着吧,”你笃定地说,“他们会赢。” Anthea花了几秒钟权衡你的话,之后看你的眼神渐渐兴味盎然起来:“请你过来果然是最佳的选择。你越来越让我看不透了。Brain小姐,你会魔法吗?” 你无奈地摇摇头:“其实我今天来与不来,都不会改变他最后的选择。Anthea,Mycroft是一个聪明的人,他知道该怎么做。” 而Anthea,你在心里轻轻地说,你又让我看穿了多少呢? Anthea笑了起来。 你歪头看她。 “我是第一次听到别人对Holmes先生这样的评价,”Anthea笑着说,“一个聪明的人。” 你没说话。沉默了一会儿后,你说:“Anthea,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说吧。”她回应很快。 “之前Irene假死时用的尸体,我想知道她是谁。”你说。 她答应了,但似乎有些惊讶。 你没有做进一步解释。 也许在这件事里没有在意那个代替Irene死去的女人。 但你记得,一直记得。 比对完DNA后,你在深夜无人的实验室里默默摘下手套,在窗边坐了下来。落地窗将城市欢庆的灯火滤成稀薄的暗红,你睁大眼睛往外看,像透过培养皿观察某个坏死的组织。 几公里外,有一段无辜的人生因为可笑的命运巧合,同烟花燃尽后的纸屑一起永远消逝在了圣诞夜万户吟唱的圣歌中。 她有过怎样的苦痛与欢笑,是否正小心地搭建一个未完成的梦,又有多少未曾言之的爱呢?没有人在乎,似乎她最后的价值只是一组与Irene相同的冰冷的三围。 那时候你很想对Mycroft说一句话。 “一切结束后,你要找出那个女孩的家人,妥善处理她的后事。” 如果可以的话,问问她有怎样的理想吧。 很想,很想。 你最后没有说。你不知道像Mycroft这样的人,是不是已经见惯了生生死死,是不是早已足够冷漠。你不知道,但你并不怀疑这一点。 你向外眺望,暮色已经彻底被夜的黑清扫干净,鎏金的街道被压成一张无限延申的灰黑色的书签,浅浅地斜插在这座藏着不少腐烂组织的城市里。从你头顶无数沉甸甸的云团里,缓慢地、温和地、不容置疑地吹来了所有命运与人生的孤寂,吹来了所有人从中而来,又终将步入其中的黑夜。 “天黑了。”你喃喃着,伸手接住了那丝丝缕缕温和无奈的风。 哇,是乐乎的眯眯眼老师吗,谢谢你鸭,好多营养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第 10 章 第11章 第 11 章 得知最后结果是从Anthea口中,一切如你所料,但从心底里来说你并没有多么在意他们是如何赢的。你不走心地听她讲了几句,火炉边的一刹心动,热烈得掩藏不住的心,以及在刀尖上疯狂肆意的起舞。 她果然是一个聪明的女人。 扑火的飞蛾不足以承载她惊世的美。她更像是一只不断挑衅着高天的鹰,用短暂但灿如烈阳的一生向天之极处发起一次又一次冲击,全然不顾太阳迸发的火焰最终会将她点燃焚尽。 “她现在怎么样了?”你说。 “逃亡去了,”Anthea说,“哪怕到了最后,她也不愿说一句服软的话。” 她当然不会,你在心里笑了笑。 像她那样聪明的女人,怎么会害怕死亡?哪怕在被灼去双翼坠落的时候,她也依然会凛然伫立,美得令人叹息。 当她选择了孤身一人踏上以秘密与权力做筹码的游戏之路时,她就时刻做好了坠落的准备。那架摇晃抬升的飞机载着的可不仅你一个人,你隔着生死界限与Irene对视:你们都像珍视生命一样珍视飞机的坠落。 “怎么,你想见她?”Anthea促狭地笑。 “想要她的大脑。”你一脸无辜。 Anthea的笑像被橡皮擦擦过一般,一点点消失了。 你转过脸,淡淡笑了一下,目光在半空中无意识地飘游。 你挑了一个下着小雨的早晨去了那个无辜女孩的墓园。 你已经知道了她的名字,Esther,希望之星。 很美的名字。 在旧约里,这个同时拥有着美好皮囊与品格的女英雄以生命的代价挽救了同胞,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希望之星,救世之星。 她应该有一对很爱她的父母。 Anthea给你的资料里说Esther生前很喜欢画画。 你在墓前找到了一幅装裱得十分精致的画,是最常见的那种风景画,绿色的原野,金黄的农舍,还有云卷云舒的天空,像极了你的家乡。 尽管她们两个没有其他相似之处,但你还是想起了自己的妹妹。 你的妹妹也很喜欢画画。Esther就和你妹妹一样,是完全置身事外的普通人。在这片土地上,有和你一样的家人在为她哭泣。而他们甚至不会知道她的死因。 你感到一种迟缓的钝痛在撞击着你的心脏,就像此刻正飘散着的细雨一样,在多雨的英格兰,它的存在感并不强烈,但仍然需要撑伞。 你听见背后有脚步声在靠近。 你没有回头。Mycroft走近了你,站在你身侧。 你抬头看了一眼他撑的大伞,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毫不犹豫地收起自己的伞,钻进他的伞下。 “你不必来的。”你心情还很复杂。 Mycroft稳稳地撑着伞,伞挺大,在你们身下画出了一圈儿让人安心的干燥。 “我一直记得她,Esther。”Mycroft说。 你没说话。你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相信了Mycroft的这句话。 “我给她安排了一个MI6的假职务,她的父母以为自己的女儿一直在为国家执行机密任务。她是为公殉职的,政府会承担她父母未来的所有养老费用。我想,这便是他们需要知道的真相。”Mycroft接着说。 你知道他向来这么滴水不漏。但你仍然感到痛苦与不甘。 无论事后做多少补救,都掩盖不了一个年轻的生命无辜逝去的事实。而她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而这是因为什么?因为这座城市下腐烂溃败的组织,因为避无可避的人性之恶,因为站在正义一边的人们还不够有能力。 你和Mycroft远远地望着Esther的墓碑。以后,在你们眼前的墓碑会延展成一片静默的灰色,镶嵌进你们的生命,直到未来你们也成为其中一员。 “你不需要向我解释的。”你说。 Mycroft沉默了一会儿。 “我只是不希望在你眼里变成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人。我是在乎的。”Mycroft说。 “哦,”你凝望着前方,墓园里的草木总是生长得格外茂盛葱茏,一片片柔和的绿色淋在迷蒙的雨里,公正地收纳天地间所有心碎的呜咽,“可是在乎又如何呢?你们的游戏还没有结束,你会接着走下去,会有新的无辜的人死去。在抵达胜利之前,说一句轻飘飘的在乎有什么用。” 重要的是谁有权利去决定,而不是谁在乎。 成王败寇,你相信Mycroft比你更明白这个道理。 “我很抱歉。”Mycroft说。 你转过头看Mycroft的眼睛。你意识到他是认真的。 就像你憋着一口气想要凭自己靠近那扇划时代的门,头破血流也不愿放弃一样,Mycroft习以为常地把远超过个人所能负担的责任取过来,挂在自己的肩上,哪怕被压得喘不过气也只责怪自己不够努力,不够有能力。 这是你们的执拗,你们的顽疾,你们的致命之伤。 你们对此心知肚明。 “可否占用你一些时间?”Mycroft对你说。 你们沿着墓园的小路慢慢走着。 墓园挺大,环境清幽,但并不显得空旷。 每隔一段路你就会被道旁的蜘蛛网吸引,这完美的几何图形在雨天的加持下缀满了晶莹的水珠,宛如一片微缩的星系。 “好美。”你啧啧赞叹。 “我走上从政的道路,是因为我的妹妹。”Mycroft毫无征兆地开启了话茬。 啊?你花了几秒钟把思绪从蜘蛛网转到了Mycroft的话。 坦白来得猝不及防,比你预计的还要早许多,但或许正如老师所说,Mycroft并不是一个喜欢谎言的人。 “你有个妹妹。”你轻声说,这个令人意外的事实并没有在你心里激起多少涟漪。 “关于我的妹妹Eurus,你只需要知道这一点——如果说人类的大脑确实是最锋利的武器,那么在这个时代,无人能出她左右。” 那一瞬间你简直怀疑自己到了某个修真世界。 有完没完了? “等等,你是说,你妹妹比你还聪明?” Mycroft微微一笑:“总的来说,我并没有能与她相比的资格。” 你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崩塌了。原来是这样,你所能看见的,只是这个庞大世界无数种可能性不起眼的一角。你对世界的认知只是一个正在加热膨胀的玻璃器皿,它在不断延展自己的边界,但同时它也脆弱、不堪一击,随时可能崩裂并划伤自己。 你的心里一层层涌进来一种含混不明的情绪,甜蜜而悲伤,为自己的无力与所限,为无穷蕴含的希望。 顾不得什么别的了,你按捺住激动不安的心问:“那……她现在在哪儿?她是做什么的?我可不可以请她帮我看看模型?” 如果她真的足够聪明,或许她可以做那个推开新时代大门的人。 Mycroft神色复杂地看你,欲言又止。 “怎么了?”你一心在模型上,没来得及发现他眼里的万分感慨。等你忽然意识到时,他的目光已经重又变得沉静而柔和,你只匆匆瞥见一眼。 你见过那种目光的。当你在长岛的黄昏下怀着震撼与景仰的心情抚摸刻在DNA双螺旋雕塑下的一个个划时代的名字时,听见老师在背后喊你,你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转身向老师跑去,那时你见到的就是那样的目光。 夕阳划亮了不计其数的细小的火柴,随手撒在你们身侧。你想此刻你的眼睛大概也同这些跳跃的亮点一般闪闪发光,因为你跑到老师跟前,无比清晰地在她眼里看见了一个明亮的自己。 “怎么了,老师?”年轻的你尚且不明白那目光含义,也不懂得你的年轻、理想与执着究竟能在老师心里激起多少尘封的、年轻勇敢的往事。 老师帮你把被风吹乱的头发别到耳后,轻声说:“没什么。只是在想,如果这世界有火焰,那它一定是你的样子。” 火焰。老师不止一次用这个词来形容你,有时候她会在给你写的信里也用上这个专属于她的爱称:小火苗。 你不是很在意别人怎么叫你,因此从没有问过老师为什么。 但现在你突然冒出了一个新的疑问:“对了,老师给你的雪利酒上写的是什么话?” Mycroft顿了顿,他已经习惯了你想到什么就问什么。 “一个从未升起的梦想。” 你愣了愣,这可不像是一句好话。 Mycroft的神情没什么波动,很自然地接上了之前的话题:“恐怕我无法带你去见Eurus。我的妹妹在她6岁那年间接杀死了一个同龄孩子,并且放火烧了我们的祖宅。之后她便一直被收容在谢林福德里,那是一座海上的监狱,很安全。” 什么?几岁?你凌乱了两秒钟,然后虚心接受了。 “那我为什么不能见她?”你追问。 “你不害怕她吗?我的妹妹是足以划时代的天才,并且极其擅长玩弄人心。她6岁就可以看着一条生命消逝而面不改色。事实上,她仅靠言语就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思想,甚至影响对方全部的人生。”Mycroft反问你。 你捕捉到了关键词:划时代。 “这算什么?她是足以划时代的天才,”你重复了一遍,“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我在生物和化学领域工作,我怎么会害怕她?” “你记得一个无辜死去的路人,”Mycroft缓缓地轻声说,“为何对Eurus杀死无辜的孩子不在意?” 你微微震悚。 “你不明白,”你的口很干,但你还是控制不住地说了下去,“你不明白一个划时代天才的意义。氟,现在我们已经觉得很平常了,但为了提取单质氟,在六七十年间,多少有才华的化学家英年早逝……难道你不知道吗?如果我们有一个划时代的天才,我们可以取得多少在平常人看来寸步难行的进步,救下多少人……你不明白吗?” 你略带激动地把一连串话说话,一抬头看见Mycroft一如既往平静如水的目光。 你觉得自己好像挨了当头一棒。 此时雨已经偃旗息鼓,苍绿的墓园变成了一副色彩简单、线条疏朗的简笔画。稀薄如淡牛奶的天光兜头淋下,你感觉自己的头脑霎时间清明了,你意识到自己刚才情绪失控了。 “抱歉,我太想知道那个模型的错误,过激了。生命不是能用数量和贡献去衡量的,请忘了我刚刚说的话吧。”你冷静下来,向Mycroft道歉。 但你知道已经迟了,你下意识说出的话也是你真实的自我,你善良且残忍,友好且冷漠,大方且算计。你一直在展现更符合社会期望的一面,并且你做得很好,好到连你自己都忘了藏在你内心深处的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 Mycroft依然静静地望着你,等你说完之后,他才开口,声音低沉醇厚,从他的语气里听不出他此刻是何种态度:“我明白,谢谢你的坦诚。” 你自嘲地笑了笑:“谢我什么?谢我才是那个草菅人命的人吗?” “不,”Mycroft认真地观察着你的每一分情绪变动,这样回答你,“如果是我,也会与你一般选择,毫不犹豫地。” 在这一刻你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Mycroft总给一种坚冰一样冷酷、拒人千里之外的印象,明明他的语气总是和缓的,并且他其实很擅长倾听,也懂得该如何回应。 他是情绪的黑洞。喜悦也好,愤怒也好,哀伤也罢,一切明亮的、昏暗的人类情感的能量似乎都被他悉数吞掉,杳无音讯。而他会始终站在你两步之遥的地方,体贴地回应,但是淡漠地望着你。 “我累了,”你站住,面无表情地说,“我们在这儿坐会儿吧。” 你们抹了一把水,就在湿漉漉的台阶上席地而坐。Mycroft什么也没说,你注意到他坐下的动作无比流畅,好像看不见台阶上的潮湿。 你再次印证了自己的想法,Mycroft太懂得如何“做人”,正是这一点使他与正常的人类拉开了距离。 “十五年前,”Mycroft云淡风轻地坐在积水里,很自然地与你说起了一段往事,“我刚刚接手MI6,负责了一个秘密运输任务。我们常常会做这样的事,派遣一小队的精英去别国运一些东西回来,东西也许是我们的,也许不是。但无论如何,这些派出去的精英都会被抹去身份,如果他们死在异乡,我们不会收回他们的遗体,他们的家人也不会被告知真相。” “每一批这样的士兵出发前,我都会亲自去送。我与他们一个个告别,记住他们的脸,他们中的许多人,比我还要年轻。我告诫自己要记住他们,记住这个残酷的事实——我们培养他们,就是为了在某一刻,送他们去死。” “是很重要的东西吧,能造福更多的人。”你淡淡地说。这台阶真的很湿。你开始后悔了,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儿还是得少做。 Mycroft却摇摇头。 你的眉间浮起疑惑。 “科学的进步难如跨越天堑,”Mycroft说,“拿回的绝大多数东西,大概我们有生之年都不会看见它们的作用。” 你觉得自己好像被内涵了,且你有证据。 “我明白了,但你还是没说清楚,”你说,“既然你的妹妹已经被送进了监狱,你为什么说你要为了她走上政坛?” Mycroft调整了一下坐姿,台阶的坡度很缓,他的两条长腿有些无处安放,但他还是尽力找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局促。 “我需要掌握一定的话语权来保证安全,不仅仅是她的安全,还有民众的安全。所有与她有接触的工作人员都必须经过严格的审查,定时接受心理评估,并且每隔几个月就更换,”Mycroft说,“这会耗费一些国家财富,我承认。” “她的安全?”你表示疑问。 Mycroft点点头,反问你:“抛开一切公序良俗不谈,如果她不被那么严密地保护起来,你会怎么做?” 你不假思索地说:“抓走她,研究她,用药物控制,目前我们的医药水平可以做到,总之让她为我所用。即便用不了,还有她的大脑。但无论如何,不能让她到别人的手里。” 一阵风吹过,你感到有些凉了。 “是啊。”Mycroft低声说。 你想了想:“必要的时候,她会成为最锋利的兵器吗?” Mycroft微微一笑:“可以被驾驭的才是兵器。” “所以你养了一件用不了的兵器,还要时时维护自己的地位,担心被她反噬,太伟大了,我们的长兄。”你语带调侃。 Mycroft完全不在意你的语气,反而顺着你的话说:“所以你该可以相信我了,也许我不是什么好人,但我并不坏。” 上一次你与别人义正言辞地争论谁好谁坏好像是幼儿园的时候了。 幼稚得有几分可笑,也许他真的很在意在你心中的形象。 若说你此刻的心情毫无波澜,那一定是你在嘴硬。 在清透澄澈的天光下,墓园里的一切都宛如梦中见到的那样静卧在浓浓的水蒸气中,还有一种奇妙的声响如蚕食桑叶般萦绕在你耳畔,那是满天浓重的水汽凝成的露珠滴落下来的声音。 你再次听见自己心里振荡起一圈儿一圈儿的涟漪。 “我们这样的人,又上不了天堂,又下不了地狱,我们该怎么办呢?”你半开玩笑地说。 “好好地待在人间。”Mycroft说。 这句话从Mycroft口中说出来总觉得有些违和,但你的心情终于拨云见日。 你忍不住扑哧笑了:“你可以去做心理医生了。” Mycroft莞尔一笑:“只偶尔客串一下你的。谢谢你那天的开导。” “但是,”你收回笑容,困惑地说,“你不觉得湿吗?” Mycroft的笑容也僵了一下,他或许是没想到你会这样直接问出来:“我认为,在刚刚那个情况下,你的情绪更重要一些。” “我不会因为你迁就了我就感到开心,”你说,“不过如果你想的话,我也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Mycroft用目光告诉你他在听。 “跟我去协会吃午饭吧,”你终于克制不住嘴角上扬的弧度,干脆光明正大地奸笑起来,“我看看今天的菜单啊……” 你大声念了出来:“苏格兰蛋,牛肉腰子派,太妃糖布丁。” 一个放凉了的油炸面团裹鸡蛋,蛋黄粉得发干,肉馅寡淡无味,外皮既不脆也不香。 腰子的“尿腺味”被浓重的黑胡椒和伍斯特酱勉强掩盖。而肉的味道复杂得令人困惑:咸、腥、腻,唯独没有“美味”。 太妃糖浆像某种工业胶水。 你凭借丰富的食堂历险记经验迅速为这份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食谱做了解码。 它们既传统又典型,所有菜都是“温吞”的,既不热也不冷,刚好达到让人失去食欲的完美平衡。 想到这儿,你不由自主地说出了心里的想法:“肯定很难吃。” Mycroft看着你欲言又止。 “要拒绝我吗?”你嘴角上扬,微眯起眼看他。 他无奈地向你妥协了:“如你所愿。” 当然,去之前你们先狼狈地更换了衣服。 在食堂你碰见了楼下实验室的蒂奥。 许久未见,他的脸色看起来沧桑了许多,像一张被揉皱又展平的稿纸。他躲在镜片后的双眼深深下陷,如同两个干涸的试剂瓶底。 “啊,蒂奥,你也来吃饭吗?”你知道他为何这样,听闻他们刚刚毙掉一个已经断断续续做了两年多的项目,原因是与某教授的利益冲突,新的项目又困难重重。 他眼神迷离地转过脸看你,你注意到他一时没有找到焦点,看清你后,他的眼里慢慢挤出了零星几点神采:“是啊是啊,出来散散心。” 你祝愿他能好好散心。 能顶着这个菜单来散心的也只有困于项目不知舌尖滋味的人了。 你环顾四周,看见了不少熟悉的面孔。 南院的组在研制一种新型抗癌药物,前三个月的数据堪称完美,凋亡率稳定在65%±5%,但第四个月突然降至20%,哪怕用同一批细胞、同一盒试剂。 对面数学院的某个组证明了“黎曼猜想”的某一弱化形式,但在截稿前夜,arXiv上突然出现一篇预印本,用完全不同的方法得出了相同结论。 来的路上你听Mycroft讲了不少Eurus的事迹,像什么上了一个小时的推特,就准确预测出针对英国本土的三起恐怖袭击的准确日期之类的。 这完全超出了你对高智商的理解,你把它们当作玄幻故事来听。如果硬要在现实里找到什么人或是什么东西与远方的Eurus女神相提并论的话,大概是克苏鲁…… 好吧,但那依然不是现实里的东西。 你自然地与他们打了招呼,尽量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比如天气。 很难想象如果这些人知道有一个真正划时代的天才存在,会激动成什么样。你敢信,别说是Eurus杀过人了,就算是要拿自己的命去换,他们也乐意。 朝若闻道,何必夕死。 仅限在他们还年轻,尚未成为这座城市腐化组织的时候。 你们如愿以偿地享受到了让人如鲠在喉的一餐。 “为什么不先考虑优化一下食堂的餐食?”你托着下巴东张西望,这里随处可见的都是这个国家最顶尖的头脑,但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却改变不了食堂糟糕的事实。 “大概是有更重要的事吧。”Mycroft动作优雅地切割一头巨型西兰花,但是不吃。 “别切了,”你为四分五裂的西兰花默哀了一秒钟,“你又不吃。” Mycroft放下刀叉,思考了片刻,下定决心般说:“你说的没错,真的很难吃。” “这就对了,”你摇摇手指,“你得知道,你不是机器人,因此你可以把自己的感受真实地表达出来。” “走吧,我带你去吃点正常人该吃的。” 你决定带Mycroft去你们的公共休息区吃餐后甜点。 午休时分的公共休息区总是熙熙攘攘的,没什么人注意到你们。 但你们仅仅是挑选完心仪的小蛋糕,兴致勃勃地准备开动时,诺特如幽灵一般冷不丁冒了出来。 “真巧。”他扫了你和Mycroft一眼,不冷不热地说了句。 “哎呀,诺特,你来找我呀哈哈。”你干笑着,很没必要地把Mycroft面前的碟子推远了一些。 诺特目睹了全程。 诺特抱着双臂,盯了Mycroft几秒钟。Mycroft用一种什么也没发生的自如语气与他打了招呼,听他平静的口吻你以为他也是皇家协会的一员,而他们也只是同事见面,聊了聊天气。 好在诺特没有多说,立刻转向了你。 “你们实验室是不是有个组是昆汀负责的。”诺特说。 “是啊,怎么了?” “他们组晚上出去庆祝,你不知道?”诺特皱起眉头。 庆祝?你愣了一下,忽然想起你说过的,“不必向我汇报”。 看来他们已经解决了。 你感到几分莫名的惆怅。 “对,我没有参与他们的项目,”你也没有隐瞒,对他抱了抱拳,“那……晚上拜托你了,诺特大人。” 诺特没理会你,依然皱着眉头:“我看他们带了个新人。怎么?你们实验室的实习生也做项目,也一起去庆祝会?” “埃利安!那是我老师家的小辈,”你猛地想起这茬,急急地说,“拜托你了,我不知道她酒量如何,但是可别出事了。” “行了。”诺特摆摆手,走了。 走之前把你们精心挑选的小蛋糕也一并带走了。 “好吧,算你倒霉,”你望着渐行渐远的小蛋糕吞了吞口水,“不送你了,我要回去看看他们的结果。” “对了,”你站起来,补充了一句,“你有事要找我帮忙吧?什么事?” 说来说去,你还是不相信Mycroft会半个早上闲着没事。 Mycroft也站了起来,应道:“原本我打算约John喝杯咖啡,请他告知SherlockIrene的死讯,但时间紧张,所以想拜托你跑一趟。” 好一个冠冕堂皇的“时间紧张”。 你在心里翻白眼的同时琢磨了一下Mycroft的话,什么绕来绕去的,欲盖弥彰。 “谁救的Irene?”你直截了当。 Mycroft停顿了一会儿,告诉你:“Sherlock.” 你微微一怔。 他还是去救她了啊。 “棋逢对手,惺惺相惜,”你有些感慨,“我倒是有些羡慕他们了。” “回见吧!”你向Mycroft挥挥手,潇洒地转身离去。 你走出公共休息区,准备转过走廊时,余光瞥见Mycroft仍然站在原地目送着你。 第12章 第 12 章 你在俱乐部独自待了一下午,思考模型,思考埃利安的破解思路,思考许许多多虚无缥缈的东西。 傍晚,你“准时”离开俱乐部,前往昆汀订的酒吧。 你们要在那里给埃利安开送别会。 你驱车与落日背道而驰,暮色如层层海浪扑面而来,而后视镜里盈满的是一片绚烂的晚霞。 你踏进酒吧时,毛玻璃已经将最后的天光筛成了紫罗兰色。 你听见闷在罐子里一般的笑闹和骰子碰撞的清脆声响蝙蝠一般从漆黑的酒吧门里飞出来。 “我来晚了。”你平静地说着,走到最吵闹的那张桌子旁。 “老板来了。”昆汀嬉笑着邀你入座,但已经沉浸在桌面游戏里的众人基本都只是敷衍地挥挥手。 你基本不喝酒,也不玩桌游,这是实验室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 埃利安倒是高高地举起手,招呼你:“Hi!” 你瞥了她一眼,这个才来了没两个月的实习生倒是融入得极好,她一手扔骰子一手拿酒杯,坐在酒桌的C位睥睨全场、气势如虹。灯光下她的眼睛亮亮的,像第一批挂上夜空的星子。 你觉得以你东道主的身份你似乎需要在这个场合说些冠冕堂皇的话,但语言被骰子撞击的声音碾碎,在你的喉咙里转了几圈,无力地滚落了下去。 你意识到这两个月的时间并没有让你对埃利安多了解多少,也许就像从一开始你就没有询问她的名字一样,你的漠然使得从此往后一个鲜活真实的人生对你关上了窗。 于是你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坐在角落里慢慢地喝一杯酒。 “还是老规矩,一杯牵牛花(Morning Glory Fizz)?”调酒师倚在吧台边,看见你来了,他动作熟稔地取下一只倒三角形的高脚杯,问道。 这杯由苏格兰威士忌双重摇和而成的鸡尾酒,是19世纪绅士晨间解宿醉的草本汽水。13度,很适合你。 但今天你忽然想试试有点度数的。 “Emm……一杯金汤力。” “奥哦,”调酒师两个词转了好几个调,但眼里很平静,他一边开始为你调制鸡尾酒一边不经意地问你,“今晚心情不好?” “糟透了,”你眼也不眨地回应,“所以拜托了,给我来杯高度数的,非常需要借酒消愁。” 调酒师轻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你端着一个人的清净心满意足地坐回座位。 你太明白怎样用一半的真诚和一半的虚伪拉开一面完美的社交屏障,让自己看起来是一副不设防的友善与天真,同时却又永远都触不到。 你慢慢地品着这一杯对你而言格外意外的烈酒。 第一口是气泡炸裂的偷袭,如刀锋般凛冽的冰川在舌尖崩塌。杯间升腾起的稀薄冷透的雾气紧随着倒灌进鼻腔,如同海水慢慢漫过了你的鼻翼,你感觉自己像是一份正在慢慢凝结成冰的标本,咸涩、冰冷又苍白。冰水交融的漩涡中,有团火焰在胃里一会儿蜷缩,一会儿舒张。 这杯被世人赞颂的金色潮汐,于你不过是月光酿成的钝刀,正一寸寸削去呼吸的棱角。 你颇为遗憾地放下杯子,抬头看你的同事们。 埃利安的笑声像一捧抛向半空的玻璃珠,在同事们此起彼伏的应和中碎成让人眼花缭乱的虹彩。你鬼使神差般伸出一只手去接,落在你手心的是吊灯投下的光斑——恍惚间你觉得自己是见过这光斑的,去年深冬你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合作实验室一起采集样本时,躺在你的网兜里闪烁的浮游生物就是这光斑的模样。 摇晃在深夜海里的,寒冷的寂寞,混沌的晦涩,生生不息的明亮。 只言片语飘进你的耳朵。 “哎,你和我们老板,谁更像你们老师年轻时候?”你听到有人这么问,但你没有听清是你们实验室的谁。 你发现你很喜欢埃利安的笑声,爽利又开朗,她脸上灿烂的笑容像是从没有见过雨一样。只要在她身边,心情好像也会莫名其妙地好起来。 “那还是老板像得多,姨奶奶年轻时候做起课题来也是这种不要命的方法,”埃利安喊你“老板”倒是格外顺口,“虽然我从小跟着姨奶奶长大,但我和姨奶奶完全不像。” “Emm……抱歉。” “抱歉啥,”埃利安笑了笑,“我父母都是航天工作者,忙的很。小的时候把我放在姨奶奶家几次,时间长了我不认得父母了,他们来接我的时候我哭天喊地不要走,于是就真的不走了。” 她说起这段有些许滑稽和心酸的往事时依然笑着,满不在乎的样子。 你的同事们面面相觑。 也许是真的不在乎呢,你摇晃着酒杯想,能在老师身边长大,其实也不错。 你们在空无一人的深夜巷头一个接一个与埃利安拥抱,与她告别。她将赶午夜的飞机回学校。 夜已经很深了,但不远处的酒吧依然笙歌不断。诺特就站在离你们十米远的路灯下,神色恹恹地看着你们。 “我的任务完成了。”轮到你的时候,埃利安对你说,笑容明媚。 “你没醉?”你很意外,因为离开酒吧的时候你分明看见埃利安的座位旁散落着全场第一多的酒瓶。 “我酒量很好,而且提前计算了安全的饮酒量,还吃了点药聊表安慰,”埃利安得意一笑,“说好了的,今夜不醉不归,但醉了也不尽兴呀,你说是吧?” 即便规划得很好,但她浑身盖不住的酒气和有些醉醺醺的双眼还是告诉你这是一个不容易的夜晚。 你一直欠着她一句沉重的谢谢。 这个词在你舌尖绕了好几圈,可你总觉得没法把它吐出来。 你绝不是什么羞涩的人,但面对埃利安,你似乎拿不出足够分量的回报来表示感谢。她是如此的年轻有为、乐观开朗又心思敞亮。她帮了你一大把,只是出于纯粹的善意。 “等你解决了模型的问题,来剑桥吧,我请你喝酒。”埃利安与你拥抱的时候,在你耳边轻声说。 你倏地睁大了双眼。 “我知道你不会放弃,姨奶奶也知道,”埃利安对你微笑了一下,她的微笑明亮得像绽放在夜晚的太阳,“她想让我劝劝你。而我,我希望你永远不要放弃。” 真是惭愧啊,你想,因为一个年轻女孩的信任与鼓励,竟险些湿了眼眶。 年长者因为见过前路的蹉跎而希望你无忧坦荡,但年少者总因一腔热爱而无往不惧。 你忽然产生一种冲动,明年,你也要开始带新人,像老师那样。 “一定。”你垂下眼,轻声回应。 埃利安转身离去,你目送着她走出巷子。她的影子被错落的路灯反复裁剪,最终零落成几段单薄如纸的碎片,晃动着,仿佛断了的线木偶垂落的四肢。 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拐角后,你收回神来,无意间低头望见了自己的影子。 原来真正的断线木偶是你自己。 “喂,你怎么回家?”你听见诺特在你背后喊你。 你回头一看,他还是那么神情恹恹地看着你,眼里含着一片薄薄的夜色,只是身旁的路灯换到了离你更近的一盏。 “噢,”你打起精神来,问了下你的同事们的情况,“我开车来的,别担心,我没喝几口酒。昆汀他们怎么样了?” “他们没事,都送回去了。”诺特说。 他凝视了你一会儿,似乎在判断你是不是真的没喝多少酒,几秒钟后他果断地说了句“开车注意点”,转身走了。 你最后看了眼他离开的方向,往自己的车走去。 他们的路走完了,而你的路尚未开始。 你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只是你一天没吃下什么正经东西了,陈年旧病复返而上,你感到胃在一抽一抽地疼。 你没有把诺特小心开车的嘱咐放在心上,你开得很快,你迫切地需要在胃痛夺走你全部的力气之前回到家,吃上药。 你像往常一样匆匆跑进住宅楼,乘电梯上楼。 电梯门在你的楼层轰然开启的瞬间,你看见一只深蓝色的保温桶蹲在你门前的地毯上,盖着米白色的针织套,像只蜷缩取暖的猫。 没有落款,但有默契。 掀开盖子,白粥的香气轻轻漫上来,你一下子坠落进了一片温柔的海。米粒熬得绵软,几乎化进汤里。旁边的小格子里码着几块清炖的南瓜,金黄软糯,用筷子一碰就微微塌陷。 你沉默地品尝这份贴心得让人近乎落泪的夜宵。 你克制不住地想起小的时候深夜在医院打针,你的父母会红着眼守在你身边,搓热双手焐着你的输液管,明明生病的是你,你却感到他们比你还要难过。 后来你走得太远太久,被许许多多人尊敬、嫉妒和向往。高处不胜寒,你要坚强、可靠,小心提防,不再有资格成为这样温馨故事的主角。 泪水渐渐如窗外伦敦城里夜夜弥漫的雾气一般模糊了你的双眼。窗外,午夜的城市依然浮着几粒暖黄窗灯,像谁特意留着的文火。 不知是前路遥遥的迷惘与渴盼,还是一夜奔波的疲惫与旧病,你忽然很想哭,很想哭。 仅此一晚,你默默地在心里告诉自己。 明天依然是要全力以赴的一天,但至少万千文火,有一捧曾为你燃过。 第13章 第 13 章 过了几天,你约Mycroft吃了一顿饭,作为惊喜夜宵的谢礼,顺便归还保温桶。 你们像寻常的朋友出来一起吃饭一样,拥有了温馨惬意的一餐。吃饱喝足后你们沿着晚风宜人的伦敦城街道漫步,你对沿街橱窗里的商品评头论足,Mycroft附和着你,兴致所至,你们也激烈地讨论一些什么。 凉风习习,百无聊赖,美好得不真实。 走着走着,你发现你们已经到了你的住处前。按照一些社交的惯例,你们应当互道晚安,然后Mycroft目送你走进楼梯间,接着离去。 但你摇摇头,严肃地对Mycroft指出:“这不公平。你知道我住在哪儿,我却不知道你的。” Mycroft后退半步,彬彬有礼地回应:“抱歉,是我考虑不周。” 他顿了顿,紧接着邀请你:“那么我是否有幸,拜托这位智慧的小姐送我回家呢?” “这才对嘛。”你笑意盈盈地抬起手臂,有些吃力地拍拍他的肩。 Mycroft配合地向你倾斜了半边身子。 你们又重复了一遍夜晚的city walk。 这回你没法再评价路边的橱窗了,于是你们聊起了一些更加私人的话题。 “我不知道你会有这么可爱的保温桶,”你说,“你会自己带夜宵吗?” “我不会,”Mycroft实话实说,“这是我父亲在我上学的时候给我用的。解释起来可能有些复杂,简短地来说就是我上学时有不少课外课程,往往要很晚才能回家。所以我父亲会给我准备一些东西。” 你歪了歪脑袋:“他是一个细心周到的父亲吗?” “他确实是,”Mycroft承认,“我的父亲是一个普通人——如果你好奇的话。他也许不懂得要如何与几个天才的孩子相处,但他知道要如何做一个普通的父亲。比如说,再天才的孩子晚上很晚吃不到饭也会饿。” “嗯……”你思索着,“你好像意有所指。” Mycroft沉默片刻,给出了解释:“我的母亲是一个天才。公允地说,如果不是我们几个的出现,她会名留数学史。” “啊!数学家!”你眼睛一亮,根本没听进去Mycroft的其他话,“我喜欢数学家。” Mycroft浅浅一笑。 “所以你的母亲就是你所说的,你们家不过圣诞节的原因吗?”你想起了你们之间一段久远的对话,那时候,你们共同认可Mycroft的父母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普通人。 Mycroft没有直接回答你的问题:“我的母亲知晓如何面对天才的孩子,她懂得怎样最大程度发展我们的天赋。我和我的弟弟妹妹都在很小的时候接受了智力测试。我们的儿童与少年时期全程受到密切关注,有一对一的专家每周与我们见面,规划我们的成长道路。” “她为我们放弃了自己的科研事业,因为我们的父亲很多时候没办法理解他的孩子在说或者在做什么。不过,也正如你所说,我的母亲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普通人,她不理解节日的意义,不会为孩子夜晚上课没饭吃担心,也无意为这些凡人的庸常做出让步。” 你不知道该说什么,在敬佩她是一个伟大的母亲之前,你最先感受到的是一个天才缠于世俗,最终生活与宏图均失的无奈和惋惜。 “唉。”你真心实意地叹了口气。 “那,”你想起了什么,怀着一点点希望,心存侥幸地问,“阿姨现在总可以继续研究她的数学了。” Mycroft轻声说:“离开得太久,就回不去了。” 你的心狠狠一颤。 你一下子看见了这样的景象:窗台上的光线渐渐暗了,她戴上老花镜,最新一期《数学年刊》就摊开在她膝头。她将在沉下来的暮色与油墨味中认出某个引理的前身,像辨认出故人眼角陌生的皱纹。期刊扉页将会印上这位陌生的年轻数学家的照片,漂亮的证明在暮色中如蝶般舒展,如她昔日一般年轻,一般耀眼。 那时候的她会是怎样的心情?那将是怎样的怅然,怎样的平静,怎样遗憾与不悔的无奈呢? 你有些想见见这位天才的伟大的母亲了,她是你喜欢的数学家,又那么勇敢坚强。 你们沉默了许久,直到Mycroft停下脚步,向你示意:“目前我住在这儿。” 你抬头望了望,没什么感情地感慨了一句:“Wow,是低调奢华的大house。” Mycroft耸耸肩:“职务所限,我只能住在这儿。” 你顿时感觉周围的黑暗里藏着无数双虎视眈眈的眼睛。你不太喜欢被这样审视着,哪怕那些眼睛可能没什么恶意。 你赶紧与Mycroft道别,加快脚步想要快点离开这个让你不舒服的地方。 “等等,”Mycroft叫住了你,“你走回去?不累吗,我们走了一晚上了。” 你倏地站住,埋怨他:“你说出来干嘛,你不说我可能还不累呢。” 但是已经晚了,你立刻感到双腿沉重得抬不起来。 Mycroft很自然地从黑暗里叫出了一个人,嘱咐他送你回家。 这下黑暗里真的到处是眼睛了。 你再一次在食堂遇见蒂奥,已经又过去了两个月。 这两个月你一直赖在德国的马克斯·普朗克研究所里。你的朋友乔帮你在那里约下了一整间实验室。 你选择去那里更像是一种逃离,在那里你熟悉的人很少,哪怕你三天不出实验室也不会有人发现,你可以把自己深深埋进连轴转的实验里而不必担心同事们的好意劝阻。 启程之前你已经大致猜到了这只会是一场漫长的无用功,但你只是没有办法装作一切照常地出没在实验室里。 没有办法在一道标志着新时代大门的跨栏前,明知它可以跨越却无动于衷。 你太想看一眼那边的风景,哪怕做了后人的阶梯也无怨无悔。 你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才出发,关闭了手机,没有告诉任何人你离开的目的。你本以为这会和过去每一次你不撞碎南墙不回头的经历一样,你放任自己的情绪跌入无止境循环的深渊,在一遍遍痛苦的尝试中遗忘掉外界的天气、食物和人,最后因为扛不住累倒。 这种近乎自虐的强迫症,就是你的酒精。 但这一次你并没有如愿。 一个多月后的一天,你打开实验室门时,从门缝里飘出来一张薄薄的纯白信笺。你昨晚通宵,正是头昏脑胀的时候,压根没有看见,施施然地从上面踩了过去。 直到几天后,你依然在深夜结束实验,再次开门时发现了躺在地上,并被你盖上一个无辜脚印的信笺。 你的大脑迟滞了一瞬,像一扇门缝已经被铁锈挤得严严实实的门,伴随着生涩的嘎吱声被强行推开,几缕久违的清风吹开与世隔绝许久的尘杂,你慢了好几拍才意识到你可能收到了一封来信。 你拾起信笺,它带着一种浅浅的花果香,若有若无地缠绕在你鼻翼。 一些刻意被你埋没起来的记忆慢慢浮上了水面,你喜欢春天,春天会让你想起老师那座开满花的园子,还有伦敦城里一树树温顺的粉色和蓝天下飞扬的白鸽。 你没有去想是谁给你寄来的信,答案是昭然若现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你已经默许了Mycroft藏在你身后默默追随的目光。 “控制狂”,Sherlock混合着不屑、鄙夷、无奈和调侃的指责,你当初不置可否,浅笑着当作一句玩笑轻轻放过,但与Moriarty短兵相接,Mycroft不请自来之后,你一直记着,并且小心留意,时刻警惕。 控制欲,是上位者必须握在手里的武器、沸腾的□□和无法割舍的坚持,你听闻了Mycroft强硬地清除异己,肃清领导集体,把权力完完全全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故事,他不信任任何人,更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完全理解,但同时也在审视着他,权衡他是否有资格,值得你让渡一些权利。 最终你默许了他以自己的方式追随着你,在你需要的时候恰到好处地出现,在仅存一盏的路灯下,在墓园,在马普研究所。他很懂得分寸,该出现就出现,该离开就离开,绝不逾矩。 你做了充分的考量,相信了Mycroft的为人。只是那时候,你尚未想过他为何向你投来追随的目光。 你拆开信笺,里面是你熟悉的字迹,庄重、古典、雅致,但比以往都轻,像是怕惊扰什么。 他一如你期望的那样,语气温和,不急不徐,似是云淡风轻地谈起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前些天去实验室找你了,帮你给阳台上那盆土浇了水。它冒新芽了,我找人看了看,或许是薄荷。听你的朋友说你没有播过种子,我总疑心这是上帝的馈赠。” 信纸右下角画着一株简笔的薄荷,看得出来Mycroft并不擅长画画,线条笨拙却温柔,叶片边缘晕开一点墨渍,像是被晨露沾湿。 你若有所思地收起信纸。 他向来如此聪明又周全,信里的只言片语全是平平淡淡的生活日常,用词舒适又委婉,寄来的时间点又是如此的巧妙——正正好卡在老师生日的前一周,留出了足够的时间让你考虑,你可以体面地回国,或者编写一个合适的理由继续留在马普研究所。 你没有想到他会发现你摆在阳台上的那盆土,它源于你一次午休睡不着,摸到阳台闹着友人玩时一句无心的玩笑。 你不懂花草,也不太有雅兴,有时望见友人侍弄花草的模样,会有一些隐隐的羡慕。 “我也想要一盆花嘛。”你于是无理取闹式的缠着友人。 友人拗不过你,只得应允。后来她问了你许多次想要什么花,你都没有放在心上,根本没有去了解,因而无法抉择,并且最初的热情冷却后,你连阳台都很少再踏入了。 只是在路过的时候,你望见友人的身影,心里依然蠢蠢欲动着浅浅的羡慕。 这种羡慕如今也慢慢出现在了Mycroft的身上,你羡慕他身上的从容与淡定,倾心于他哪怕泰山压顶,也能不慌不忙地含着笑倾听你的耐心与包容。 这株稚拙但真诚的薄荷更是告诉你,哪怕生活在高压之下,哪怕生来情感淡漠又冷酷,Mycroft也依然没有失去对生命与生活的感知。 这是你想要从他身上找到的答案。 窗外,一弯极细的月浮在云翳间,像谁搁在砚台边的银簪。 室内,一地狼藉,满心疲惫。 你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这样的生活,你再也不想继续下去。 但你出不来。 从前是父母和老师,后来是友人,现在是Mycroft,他们谨慎又担忧地站在安全的界限外,只要你伸出手,他们就会在第一时间把你拉到有光照的地方。 有光照,意味着温暖和安全,意味着不必日夜紧绷着逼迫自己。 一个自然地让人生起憧憬的理由。但不够。 不够。 你买下了一张可以刚好赶在老师生日前一天赶回国的机票,然后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将最后的留恋掐灭在心底,关上了实验室的门。 你克扣了自己本就所剩无几的休息时间,作为对意外来信的回应。 回国后你先去找了友人,把你托乔采购的具有德国特色的礼物拜托给她,请她分发给你的实验室成员。 原本你是想装作没事人的样子去实验室晃荡一圈的,但在机场的洗手间镜子里你瞥见自己憔悴的面孔,这个念头便如风吹柳絮般遽然消失了。 你在午休的时候偷偷溜进实验室的阳台,这个时间点的实验室基本只会有友人一个人。但穿过实验室的时候你发现昆汀正趴在桌上睡觉。 “嘘,”你不得不做贼一般挤进门缝,一溜烟滑到友人背后,环住她的脖子,悄声说,“别出声。我回来啦。” 友人的身体因为惊吓颤抖了一下,她转过身,看见了一个黑眼圈很重但嬉皮笑脸的你,她准备好的嗔怪默不作声地咽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满眼心疼与无奈。 “又去研究你那个模型了?”她叹了口气,点点你的鼻子。 “我马上要走了,”你装作没听懂,答非所问道,瞥见友人皱起眉头,你又赶紧补充了一句,“去给老师庆祝生日。我带回来的礼物在楼下了,帮我分给大家吧。” 她知道你是不想在组员们面前显得落魄又脆弱,并且理解你的倔强。 于是她没有再说什么,而是问你:“吃饭了吗?” 此时你的目光被你那盆小小的薄荷幼苗吸引。它太小了,只有两片叶子,指甲盖大小,茎秆细得几乎透明,像是谁用铅笔轻轻描出的线,稍一用力就会折断。 它是如何来到你的花盆里的呢? 你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薄荷叶,它凉而软,带着初生的韧性。 你只觉得这一切都是如此意外而幸运。 你眨眨眼,随口应道:“我正准备去食堂吃。” 友人一脸匪夷所思。 你笑了笑,与她道别。 过去两个月你连饭都不怎么吃,靠药物和肾上激素维持着生命体征,现在你早就不挑味道了——味道是最无所谓的一环。 你溜达着就去了食堂。 在食堂你又碰到了蒂奥。 “蒂奥!”你挺高兴地和他打招呼,“你看起来脸色好多了。” “好久不见!这段时间你是不是不在协会里。”蒂奥向你微笑。 “是啊,”你含糊其辞,“在忙合作。” “我要走了。”蒂奥说。 你忙着往嘴里塞土豆,没有抬头:“啊,这就走啦?你还啥也没吃呢。” “我要离开协会了。”蒂奥轻轻叹了口气,说。 你一边极其缓慢地咀嚼嘴里的土豆,一边揣摩了他这句话的意思。 “啊?你?”你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丢下叉子,猛地扭头看蒂奥。 他微微颔首。 沉默了片刻,蒂奥说:“你应该知道,我们之前在做的那个课题,与Viggo教授之前论文里的结论冲突。” 你点点头。 蒂奥无意识地转着手里的叉子,目光定在空无一物的前方:“论文发出去了,我引咎辞职。” 沉默。 你眼睁睁地看着从他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在凝滞的空气里缓缓飘落,像被囚禁在水晶球里的雪花。 雪花落下来,却燃起了燎原的烈火。 你伸手拿过冰咖啡,猛灌了一大口。苦涩与冰冷冲撞下,你的心堪堪恢复了平静。 你太习惯学术圈里的同僚们惺惺作态地抱团取暖,在这里,有时候真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拥有发声的权力,你太习惯了。你也有一副打磨得完美无缺的假面,足够让你成为其中如鱼得水般的一员。 不惜以自身的前程来对抗权威且充满勇气,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你紧紧握着咖啡杯,有些茫然地想。 “很幼稚,是吗?”蒂奥见你迟迟没有回应,低低地苦笑了一声,说。 是啊,很幼稚,但是让人羡慕。 你没有接他的话。蒂奥比你进入协会早几年,算是你的前辈,有所取舍,自然是有着无法退让的坚持。幼不幼稚什么的,不需要别人来评判。 “你走了之后,实验室……” “我师兄会接手。”蒂奥轻声说。 “那你呢?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你问。 “已经定下来了,去巴斯克维尔。”蒂奥说。 你微微一怔。 你当然知道巴斯克维尔,军事化的生化研究中心,与你们专业相符,但高度机密。 从事秘密研究,意味着自由受限,再不能正常地选择课题、参与学会、发表期刊,与退出你们熟知的科研界相去不远。 你垂下眼,尽量不去触碰这一伤心处,淡淡地说:“挺好,未来无忧,为国服务。” 蒂奥摆摆手,笑容苦涩却也坦荡:“不必安慰我。但你说对了,我家经济状况不好,去巴斯克维尔,至少未来无忧。” 你再也说不出什么了。 皇家协会是所有生在这个国家又梦想从事科研事业的人的向往。多少人燃尽青春与心血,却始终被它拒之门外。天之骄子,人中龙凤,人们用这样的词语来形容门里的你们,而你们清楚天才之间亦有差距,差如天堑。 有课题组财大气粗,自然也会有课题组一穷二白,即使在皇家协会也是如此。 “前程似锦。”你说。 蒂奥淡淡地笑了笑。 “来喝酒吗?我们大概会最后聚一聚。”蒂奥邀请你。 一切尘埃落定后,蒂奥的目光摆脱了如山沉重的压力,蛛网般的血丝淡了许多,如今的他无波无澜,宁静沉稳,像他最初的样子。 你本能地想要回绝,但对上他的目光后,你感到自己的心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并且带起了一阵袅袅的余音。 在协会里,友谊是很稀缺的东西,一个合适的理由不醉不归也是很稀缺的东西,所以你们会给相处仅仅两个月的埃利安送行,你们拥抱惜别的不只是一个短期合作的实习生,还是一种生命的可能。 你忽然就明白了那句话,长大之后,人生就在一次次迎来送往中消耗殆尽了。 你于是忽地一下改口了:“好啊好啊。” 蒂奥似乎没想到你会同意,举到嘴边的杯子停了一下。他放下杯子,好好地打量了一下你,说:“你……似乎变了许多。等等,你怎么憔悴了那么多?” 才发现吗?你又好气又好笑,觉得像蒂奥这样眼神的人也不多见了。 你拍拍他的肩,在即将远行的蒂奥面前,你倒是没了遮遮掩掩的必要:“和你之前一样,瓶颈期了,祝我能跨过去吧。” 蒂奥却是不如你所愿,撇开了目光:“你还年轻,像我这样的瓶颈期,能躲就躲吧。” 你气得指他的鼻子,咄咄逼人道:“你比我大多少,啊?” 蒂奥叉起一颗草莓,装作没听见你的话。 你准备前往机场的时候,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这回Mycroft怎么没有托你给老师带礼物? 你回忆了几秒钟,意识到你忽略了什么——Mycroft为什么会去实验室找你? 你打了个电话给友人,询问她Mycroft来实验室找你这件事。 友人回答你:“噢,他是带了件东西给你,但说不让告诉你。我给放你桌上了,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你又急着走,忘了和你说。” 这就对了。 你拜托友人把那东西送下楼来——你还是不敢去实验室。 你拿到了Mycroft准备的礼物,并且再一次为他的细腻心思惊叹。 他准备的是一支胸针,你一眼看出上面的图案是一种蓝铃花变种——来自老师某次基因实验的失误。老师最喜欢蓝铃花,这种蓝紫色的低垂铃铛状花朵在牛津的林地里能开出一大片一大片烂漫的花海。 老师培育过很多蓝铃花变种,但最后她的花园里只剩下那一次失败的尝试。错误的基因序列让蓝铃花的花瓣呈现出反常的放射状纹路,但它却意外地顽强,繁育了一代又一代,至今仍生气勃勃。 老师痴迷于其中“无序中的生命秩序”,也常常给你们讲这个故事。 他大概挺会讨人欢心的。 你联想起上一次Mycroft给你的圣诞礼物,叹服地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第 13 章 第14章 第 14 章 你把你在伦敦的夜晚里对Mycroft忽然萌生的评价说给了老师听。 “他大概是那种会讨长辈喜欢的人吧。”你笑着说,虽然对着脑海里Mycroft那张脸将他置于“小辈”的位置总感觉有哪里怪怪的。 你正在帮老师整理雪片般堆积在信箱旁的生日贺卡。 正是由春入夏的时节,穿一件薄薄的衬衫在室外也不会冷。花的香气已经在春天的深处被酿至成熟,材质很棒的卡片与信纸像丝绸一样从你指尖一张张流过,流到老师手里。 老师会温和地轻声念起她学生的名字,嘴角弯起一个含着浅浅爱意的笑,与你说起某个旧年里的故事。 有那么几个瞬间,你觉得就在这里整理一辈子也不错。 老师说着说着,毫无征兆地提了一嘴Mycroft:“那孩子不懒,却总不喜做饭,要么饿着,要么就吃点甜食。不过,他的维多利亚蛋糕做得不错,不知从哪学的。” 老师说起Mycroft的嗜好时语气平静,听不出她对此的态度,就像你对蒂奥自述幼稚不予置评,就像她当年看着你走入迷途一样。 维多利亚蛋糕,你不需要花时间思考,就知道那是专门学来给老师做的。 于是你笑着说了那句话。 听了你的话,老师轻轻挑了挑眉,问了你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那,你觉得他这样怎么样?” 你愣了一下。你确实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说到底那是Mycroft的事,与你无关,也无需过问你的感受,你以为这应当是必不可少的礼貌。 你有点摸不清老师为什么问你这个问题了。 但你终归是愿意在老师面前遵循本心给出回答的。 你认真地想了想,说:“还是有点羡慕的,但如果说让我也成为那样的人,倒也不必。” 这大概是一个意料之中的回答,符合你一贯的性格,你看见老师望你的眼里盈满了你熟悉的温柔。 “羡慕么?”信件差不多理完了,老师直起身子,淡淡地说。 也许本来只是一点点羡慕的,但老师这么云淡风轻地一说,这种心情忽然变得无比强烈,直直地在你心脏里往外撞。 “高情商的人在哪里都总是受欢迎的。”你心里一动,垂下眼强颜欢笑。你想起了一些已经被写在时间线上但还没来得及对现实产生影响的事,一支你已架在弦上,但还尚未射出去的箭。你的舌尖品尝到了几分苦涩的味道。 老师看了看你。 “吃覆盆子吗?埃利安昨天摘来的,又大又甜。” 你微微一颤。 你最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老师终究还是提到埃利安了,而你再三思虑,依然不想与老师聊那个模型的事。 你感觉自己的精神一下子被推向紧绷的状态,你像犯了错被大人逮到的小孩子,正自知理亏又如临大敌地等待着问讯和反击。 但老师言至此,却是再没有与你说埃利安的事。 “洗个手吧。”她招呼你,神情平静,语气温和。 你的心情在甜甜的覆盆子的抚慰下,渐渐明亮了起来。 幸好还有覆盆子。 埃利安帮你们把最难的一关跨过后,课题很快就迎来了它的尾声。 昆汀已经喜气洋洋地开始谋划庆祝会的时间,你默不作声地决定把你那个失败的模型也一并放进论文里。 你坚持把这个很拉仇恨的哑巴做到了庆祝会后的第三天。 宿醉后的成员们都恢复了正常的工作秩序,课题的成功和欢庆的愉悦还残留了一部分在血液里,你眼见着他们无论是争执还是加班做实验都心情平和了许多。与此同时,当你公开决定后,他们的愤怒也将随着逐日累积起来的被置之事外达到峰值。 “你疯了?” 你说完决定后,紧随而来的是一阵足够将温度降至冰点的沉默,刚刚还能笑着吵架的成员们此刻眉间浮着一层阴翳。你知道质问和破口大骂尚未到来仅仅是因为他们需要一点时间接受你是认真的这一事实。 打破沉默的是一句轻飘飘砸来的绝对不含温度的责问。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陌生得不能再陌生的语气。 你错愕地抬头去寻找声音的来源。 是友人。 记忆里,友人从未对你露出这样的神色。 她的目光仍然平静而温和,所有沉甸甸的失望都被压成飞蛾翅膀般薄薄的一片,你在众目睽睽下接住了这片不动声色的失望,像接住了一片雪——寒意迅速在你的指尖消弭,她明确无误地向你传达了她的态度,没有大肆声张,也没有继续刺痛你的打算。 但你仍然能感受到她一向无条件投向你的信任注视正以毫米为单位剥落,像氧化中的青铜器,伴随岁月层层增生的绿锈将在某一天悄无声息漫过最后的铭文。 你们足够熟悉彼此,你知道友人已经明白你下的是何种决心。 你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去看你的组员们,向他们陈述起你早已思虑周全的一切:“模型公开之后,可能会有两种结果。一是我能力不足,有人很快就找出了问题所在,我沦为笑柄。二是问题公认无法解决,所有人都知道了基础定理亟待更新,在问题解决之前,所有运用基础定理的课题都将受到质疑。必要的质疑,但缺少必要的协商。我无异于把整个学术界架在火上烤。” 你抬起手,阻止了底下成员们蠢蠢欲动的架势,继续面无表情地说了下去。 “那以后或许我们能看见生物学进入新的时代,或许我们一直生活在黎明前的黑夜。但无论哪种可能,都会对我们实验室未来的课题、投资和合作带来影响,因为我们暴露了错误和无能。我们带来了麻烦,却没有为麻烦负责的能力。” 你一条一条,说的尽可能缓慢,并且至始至终镇定、冷淡,像一柄手术刀,绝对平稳与漠然地割开肌理,翻出底下的血肉与病痛。你什么都清楚,依然义无反顾,不顾昏沉沉的前路,还有底下所有可能会被你拖累的实验室成员。 你平日里所有决策都以成员们为先,殚精竭虑,委曲求全,你用一次次自我封闭的苦修和一个个独自熬过的夜晚换来了实验室的课题、资金和名望,但在关键的节点上,你掐灭了协商的可能,果断抛弃了这一切,来成全你自己的坚持。 同样的挑战权威,蒂奥为了实验室献祭了自己,而你为了自己放弃整个实验室。 刻在你骨子里的冷漠,此刻明艳招摇。 友人正是看穿了这一点,才对你如此失望。 “此次课题结束后,各位来去自由。我先代表实验室,感谢你们在过去几年内为实验室和生物学做出的贡献,如果离开的话,想去哪里我都会尽力帮你们联系。我跑了这么多年社交场,手上也还有些筹码在。”你垂下眼,没有去看同事们的眼睛。 你知道那里会有怎样的情绪,愤怒吗?失望吗?也许都不是,也许是恐惧。 你对自己狠,对别人亦不客气。无论在哪一场游戏里,掀桌的人总是不受欢迎的。 “就到这里。”你斩钉截铁地说,转身离去,一刻也没有停留。 你一口气走出一条走廊那么远,转过拐角时你没忍住用余光看了一下实验室的方向。 没有人。 友人没有跟出来。 你狠狠闭了一下眼,一种名为酸涩的心情还没冒出来就被你迅速压了下去。你没有资格委屈的,你告诫自己,敢做自然要敢当,你不擅长为已经决定了的事后悔,但在友人面前,你不知怎的就变得脆弱,脆弱得让你厌弃。 一段并不久远的记忆不由分说挤入你的大脑。 蒂奥在听你说埃利埃喝完酒后立刻赶午夜的飞机离开伦敦后,仿佛受到了某种启发,握拳一敲掌心,说:“好主意!我怎么没想到呢,我也喝完酒就走。” “为什么?”你感觉莫名其妙。 “酒醉之后,人就有了一走了之的勇气。”蒂奥简短地回复。 但那个夜晚,你还是不慎看到了迪奥与父母拥抱,并且号啕大哭的景象。 他说的很对,但有一点被他刻意隐去了:酒醉之后,人也就有了暴露脆弱的勇气和理由。 你知道这对于他们一家而言是多么残忍的事。已经不再年富力壮的父母是第一次来到伦敦,看到了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儿子工作的地方——曾经工作的地方。 “嘿,”有人从背后拍了拍你的肩膀,“你是楼上实验室的组长吧,跟我们来吧。” 你跟着他们一起走到了远一些的地方。你和迪奥的朋友们都聚在那里。两盆高大的绿植遮住了你们的身影,也隔开了一个走在青春岁月之末的学者隐忍已久的痛苦。 “给他们一点时间吧,”那个来喊你的研究员对你笑了笑,关心但并不担忧地望了望迪奥的方向,“在父母面前,总可以脆弱一些的。” 你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将思绪飘飞的你堪堪带回了尘世。 你点开消息,是老师发来的。 “埃利安又送了一些覆盆子过来。上回见你挺爱吃,有空的话,再回学校看看吧。” 你的大脑空白了一瞬。 你才回去过没多久呢,你想笑一笑,但比笑更快冒出来的是眼泪。 你不知道友人是如何在短短几十秒内与一无所知的老师沟通完毕的,你只知道这两个在世上除至亲之外最爱你的人在正正好的时间点及时抱住了失魂落魄的你。 周围的空气忽然凝固成了静止的冻状,你被嵌在其中,呼吸缓慢,心跳声清晰可闻。你艰难地转动脖子去看实验室的方向,那扇你看过成千上万次的门在你的眼中模糊成了一片白花花的暖光。 那里依然空无一人、沉寂无声,你的友人顾得了大局,也并不因此冷落了你。 失望归失望,她还是心疼你。 在一切迅速发生的当下,你尚且来不及也没有足够的心绪去思考这件事对你的意义。但你用心记下了所有细节,感动也好,失落也好,苦痛也好,冷酷也好,五味杂陈、冷暖自知,没有哪段经历是白来的,它们将成为你思考人生课题答案的助力。 等事情发酵得差不多之后,你终于腾出一点时间,和Mycroft见面喝了杯茶。 外面已经乱翻天了,但至少此时此刻,你可以拥有一杯茶的静默和闲余。 你见到他的时候,意外地发现他正读着那本刊印了你的模型的期刊。 窗纱滤过的晨光熨帖又晦涩,Mycroft垂着眼,收敛起身上肃然的、总是沉思和考量着的警惕之后,他专注落在期刊上的目光显得温和皎洁、沉静如海。 茶杯在他的左手边静默地蒸腾雾气,你一眼瞥见底下压着的奶糖纸——糖是前段时间协会发的纪念款,糖纸上印着随机实验室的Q版拟人图案,你觉得很幼稚,正好下班后见到Anthea,于是找了个借口随手塞给了她要他们分着吃。 你放轻了呼吸和脚步。认真到近乎虔诚的人总是对你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你喜欢看见他摒除了一切外界噪音,只安安静静地读着论文的样子,尤其在现在这样平和无辜的日子里。 见你来了,Mycroft将钢笔插回胸袋,示意了你一下他对面的位置,一杯温度正好的茶早已准备就绪。 “你还能看得懂吗?”你走过去,语调轻快地说。 他笑了笑,放下期刊:“一点点吧。” 你把期刊拨到自己面前,毫无目的性地随手翻了翻。尽管里面的内容你已经读了上百次,倒背如流、刻骨铭心,但此刻你的指尖仍然微微有些发颤。 他大概挺会讨人喜欢的。你莫名其妙地想起了这句话。那么此刻他还能足够的高情商,说出让你高兴的话吗? 你决定试一试他。 “幼稚吗?”你抬头望他,戏谑地笑笑。 你想听到怎样的答案呢?在Mycroft对上你的目光,即将开口之际,你的心头忽然掠过几分不易察觉的惊慌。如果他所说出的话不如你所愿呢? Mycroft看着你,浅浅地扬了扬嘴角,轻描淡写地说:“是啊,很幼稚,令学术圈为之一震的幼稚。” 蜻蜓点水一般,那些残酷的后果好像成了水面上荡开的波纹,一圈一圈地散去了。 你眨了眨眼。 你不确定这到底是不是你想听到的答案,也许在这个问题上,无论怎么回答都不足以让人满意。 那就这样吧,你想,当那些手握着话语权的巨佬们可能会以过来人的姿态指责你一声不吭就掀桌子的行为幼稚愚蠢的时候,你会满不在乎地笑笑,向自诩长辈的他们抛去不屑的眼神。 能倒在幼稚面前的权威,算什么东西? “喂,”你开玩笑地瞪了他一眼,“我现在可是腹背受敌,你怎么说得我好像恶霸——欸,要是我真是就好了。” Mycroft果然笑了。他端起杯子与你虚碰了一下:“那祝Brain小姐早日成为生物界恶霸吧。” 什么生物界,你被气笑了。 你和Mycroft没有聊工作的习惯,你也是目的明确地问了问他Moriarty的近况。 “无事发生,静观其变。对了,Sherlock和John最近去巴斯克维尔了。”Mycroft告诉你。 你怀疑地看他:“你最好告诉我这是个巧合,而不是和蒂奥刚去了巴斯克维尔有关。” “蒂奥是谁?”Mycroft无辜地问你,他的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真诚的疑惑,至于相不相信,你打算再考虑考虑。 “我的同事,”你没好气地说,“Sherlock他们去那里做什么?那不是高度机密的军事基地吗?” “是啊,”Mycroft气定神闲地说,“所以他们遇上了麻烦。” 你一挑眉:“你在暗示要我帮忙吗?但是很可惜,巴斯克维尔那边我是插不了手的。” “正巧我能插手,而你出面更加的名正言顺。”Mycroft说。 “说来听听。”你不动声色。 “猎犬计划,你或许有所耳闻?”Mycroft站起来,从办公桌上翻出一份文件,递给你。 “嗯……听说过,”你快速翻阅了一下文件,“继续说。” “一场生化武器研究实验,但因为药物影响的不可控性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后果,1986年该计划被叫停。”Mycroft简单地总结了一下文件的内容,然后摸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唔,”你抬头看他,“所以?” 他从你的目光中读出你似乎还有话要说,微微颔首示意你继续。 “这好像不是什么很不得了的事,”你把文件放回桌上,“战争武器的研制,出什么后果我都不意外。但是叫停……此事伤害到了无辜的平民,牵连甚广?” “你向来如此敏锐,”Mycroft叹息着笑道,“另外Sherlock怀疑,猎犬计划一直没有真正结束过。” 你回味了两秒,来了兴致:“你是说,有人在政府眼皮子底下用秘密军事基地和国家资金继续早已被禁止的研究?” Mycroft用沉默宣誓了他的答案。 你本来想严肃点,以免刺激到这位掌控欲很强但依然被灯下黑了的政府先生,可实在是忍不住。 你乐得合不拢嘴。 “我现在可是腹背受敌……”Mycroft好脾气地提示你。 “我会帮你的,”你认真地说,又偷偷笑了笑,“你不可能管得住机器里的每一颗螺丝钉,我理解。” 正好你也出个差,让实验室冷却下来,给老同事充分的时间考虑,给新人自由的适应时间。 “但是说好,”你动了贼心,“我帮你调查,猎犬计划的样品归我。” 危险的实验在你看来似乎无足轻重,因为有更具诱惑力的东西在前方触手可及。 “这完全是我原本的打算,”Mycroft彬彬有礼地说,说起讨人喜欢的话对他而言仿佛喝水那么简单,“那么危险的东西,在你的手上我才能放心。” “真会说话,”你哼了一声,“看来我的奶糖没有给错人。” Mycroft莞尔一笑,向你摊开手,你发现他的手心里躺着一颗圆圆的糖,淡绿色的包装。 “是什么糖?”你伸手拿走,一边剥开一边问他。 “薄荷,”Mycroft笑吟吟地说,“上帝的馈赠。” 你含着糖抬头时,正撞见他来不及收回的目光,像被夏夜井水浸过的黑曜石,凉而润地晃了一下。 “嗯,”你听见自己含糊不清地说,“感谢上帝。” 第15章 第 15 章 Mycroft指派了苏格兰场和你一起去,美其名曰保护你。 而你和Lestrade仅仅几面之缘,你不太懂得一个探长会过着怎样的生活,他更是对你的事业难置一词。你们在去往火车站的路上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终于艰难地发现也许你们之间最直接的共同话题是那个把你们送上贼车的男人。 “那里好像不是你的辖区,Mycroft为什么要你也去巴斯克维尔?”一直这么干瞪着眼也不个事,上了火车之后你决定做那个打破坚冰的人。 Lestrade耸耸肩,无奈又不失诙谐地说:“也许是因为我是个有爱心的人吧。” “倒是头一次听说有人这么评价自己,探长先生,”你乐了一下,“这一趟是公务还是调休?” “拜Holmes先生所赐,是机密公务,”Lestrade把他的座位后背往后调了调,还算惬意地躺了下去,“但估计没什么需要我做的,当度假也未尝不可。” “没什么需要你做的……”你思索片刻,“但还是找了你去,Sherlock很信任你?” Lestrade闻言苦笑了一声:“他?他还不记得我的名字呢。Sherlock不需要我,是我单方面需要他罢了。” 你扭头看了一眼Lestrade,又默不作声地转回了头去。 你不知道Sherlock会不会真的不记得Lestrade的名字,你只知道Mycroft绝不会指派一个不被信任的人去他的弟弟身边。 一路上你们聊了许多Holmes兄弟有关的事。尽管感觉不太道德,但你还是乐在其中地和他讲了许多mycroft的趣事,包括他很会做维多利亚蛋糕,以及他学生时代横扫牛津的赫赫战绩,听得他惊声连连。 你也从他那得知破案对于Sherlock而言是甜蜜但危险的鸩酒,没有案子的日子里Sherlock总是一颗比犯罪分子更可怕的定时炸弹。“我们的工作量会剧增,因为要小心提防着他伤害到自己——是的,从某个角度来说他也是挺省心的,一般不会伤害到别人。他现在差不多算是公众人物了,这项工作就更加必要了。”Lestrade说。 你于是明白,破案就是Sherlock的酒精。 “但他为什么那么喜欢破案?”你摸着下巴。 Lestrade摇摇头:“谁知道呢,他可是Sherlock。” 这个解释并不能让你满意。 巴斯克维尔卧在一片旷野中。 总的来说这是一段还不错的旅行。时间急促的脚步在慢慢爬过草坡的云影的拖曳下被拉得很慢很长,风经过的时候,不计其数的草摇动着交错,碰出沙沙的响,像谁在远处摇着装了糙米的竹筒。 而且人烟稀疏,作为散心地真是再好不过了。 事实证明Lestrade说的很准确,没有什么需要你们做的事。你代表Mycroft出面下达了政府检查令,Sherlock和John长驱直入,把巴斯克维尔隐藏的秘密翻了个底朝天。 在这期间你这个名义上的检察官无所事事,在不同的实验室之间窜来窜去。他们中大多数人曾经的论文你都读过,真正踏入巴斯克维尔之后,你发现其实你也很好奇他们来这里之后都做了些什么。 由于一些涉及小兔子铃兰的奇怪巧合,你与斯特普尔顿博士交流得最多。她从事基因工程,恰恰是你也很喜欢的方向,也许唯一的差别是你所做的课题可以亮堂堂地呈现在大庭广众之下,而她的只能被藏在军事基地里。 “到处都会有人在做这些的,”当你与她谈起你们目标所指的非法研究时,斯特普尔顿的态度格外平静与坦然,“如果我们不做,国家就会落后于人。也许巴斯克维尔会被整改,但研究必须要有人继续做下去。” “你会考虑离开巴斯克维尔吗,在这些事之后?”你问她。你不想评价她所说的话,在现实面前,简单的对错都太苍白无力了。 “会,”斯特普尔顿没有丝毫犹豫,“这是我的事业。” 在再三要你保密之后,她慷慨给你展示了一部分她的研究。“反正以你的研究层次,也不需要从我这偷取什么。另外,由于与外面的学术圈脱离,我们用的体系大概与你们有一些差别。”她打趣着笑道。 你感谢了她的信任。 “不得不承认,”她向你展示的时候,你贪婪地睁大双眼,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末了你说,“秘密基地的研究就是更加大胆和创新,我看见了比外界多得多的可能性。你说的没错,你们有独立的体系,在一条与我们不同的道路上发展。受益良多,谢谢。” 斯特普尔顿耸耸肩:“科学从不设限,只不过人类社会需要法律和伦理。” “话又说回来,”她问你,“如果最后你们拿到了样品,你会拿它们做什么?” “我会继续研究它,”你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以善良的方式。” 她凝视着你,你也望着她。这个已经不再年轻的科研工作者依然有一双锐利的眼睛,不算太有压迫感,但此间的坚定掷地有声。 几秒之后,她忽然扑哧笑了。你困惑地眨眨眼,她解释道:“你知道……传闻中的你可不是这样,嗯,善良的。” 传闻?你不小心乱了阵脚:“你,你也知道了?” 斯特普尔顿一脸理所当然:“谁不知道?拜托,我们只是不再公开做学术,不是与世隔绝。” 你回忆了一下你在各个实验室没事人一样晃悠的样子,顿时感觉自己的智商已经掉在地上,再也捡不回来了。你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 “那我还到处找人聊天,这算什么。”你喃喃自语。 “没事,这说明你还是希望能不被另眼相看,而你确实在这里得到了,”斯特普尔顿安慰起你来,“另外我年轻的时候也像你一样,来巴斯克维尔之前,以为自己要和外界断联了。我还记得和家人朋友告别了一次又一次,从前不屑一顾的文章也恋恋不舍地读了又读。结果来了之后我们还是照常联系,照常读新文章——只要你能接受通讯受到监控,接触的东西也要经过审核。” “单向关心一个再也无法联络的世界,不会感到落寞吗?”你问她。 “会,像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斯特普尔顿干脆地承认,“但不关心,也会怀念和遗憾。” “听起来好文艺,不过我能体会。”你沉默片刻,笑着说。 “谢谢你,还有这里的大家。”你平复了一下心情,向她表示感谢。 她再次耸耸肩:“那边的学术圈与我们无关,在这里没有人会因为这个排斥你。” 一圈儿涟漪在你心间振荡开来,缓缓地、浅浅地、轻轻地,散开后就消失了。 “我有个同事刚来这里,”你与她说起蒂奥的事,“你有听说吗,他叫蒂奥。” 斯特普尔顿思考了一会儿,摇摇头:“没有,大概不是做我这一块的。你为什么问他?” “想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你实话实说。 她一挑眉:“那你直接去问他啊。” 因为一些原因,你迟迟没有去见蒂奥。 你不说话了。 一切证据明了之后,你跟着Sherlock和John走到了从事非法研究的实验室里,Sherlock将打开样品柜的钥匙递给了你。 “说好的,里面的东西给你,检查报告你直接给Mycroft就好。”Sherlock说。 你掂了掂钥匙,直到这一刻它的沉重才实实在在地传达到了你的手里。 打开样品柜后,你会提交检查报告,接着这里的所有职员会被暂时停职,一支专业团队——或许就来自皇家协会——会彻查巴斯克维尔,然后清算的清算,离职的离职,新官上任,优化团队,重新开始。 新来的负责人对这个基地有着怎样的规划和期望?现有的团队会留下多少人,新进多少人?这不在你的职权范围内,你无从得知。 那之后蒂奥会怎么样? “怎么不开?”你隐约听见Sherlock和John就烟的事拌了几句嘴,Sherlock愤愤地停止争执,忽然问你,然后焦躁不安地来回小范围地踱步,“我想抽烟。” “实验室禁止抽烟。”你下意识地接话。 “我知道,”Sherlock烦躁地抓抓头发,“但这个实验室短期内都不会履行职责了,我不会破坏什么。” “是啊……”你恍然了一瞬。 优柔寡断,莫名其妙的善心,这可不是你的作风。你有些心慌地想,这是所谓“朋友”带来的弱点吗?那么从此你将畏惧友谊。 John接了个电话后,Sherlock对你说:“我们要和弗兰克兰博士见个面,你来吗?” “他是这些样品的拥有者吧?”你略思索了一下,最终点点头,“还挺想见见他的。” John的眼里闪过一些疑惑。 “可能没机会让你和他交流研究细节。”Sherlock倒是很懂你,立刻给你打预防针。 “我没打算问。”你无奈地说。 你们离开的那天有一个天光晦涩难明但并不昏暗的清晨。 从云层的裂隙里泻下的光瀑冲下亿万尘粒,漫山遍野的野芒草举成一支支待燃的火把。天光像浸过水的纱帘,松松垮垮垂在草甸上,风一吹就漏出几缕毛边的亮。 你们冲出密不透光的丛林,迎接你们的是一朵轰然炸裂的烟云。 所有人都靠在树上喘着气,而晚了几步跑上来的你首先注意到的是逐渐散开的烟云背后一望无际的旷野和美得令人失语的丁达尔效应。 “他死了,踩到地雷。” “好美……” 你和Sherlock同时开口。 “嗯?”他喘着气,皱着眉头看你。 “哦,sorry,”你回过神来,“你说什么?” “没什么,”Sherlock靠回树上,仰起头闭了下眼,“我以为你会害怕。” 还是会害怕的,你也像他一样靠在一棵树上,望着前方弥漫的烟雾喘着气。 当枪声和狗吠凌乱交杂在漆黑的丛林,手电惨白刺目的光束像狂蛇一样舞动,痛苦的嘶吼和咆哮在耳边萦绕不去的时候,你也焦躁又惊慌,不过不是因为不符合常理的大狗,而是亲眼目睹了猎犬计划药物的惊人效果后担忧自己无法在“善良”的范畴内驾驭它。 你瞥了眼亨利,他也闭着眼,仰头倚在树上,喘着喘着泪流满面。 事情结束了,但走出梦魇或许还要漫长的岁月。 你们在这里一起见到一个阴沉又不失灿烂辉煌的黎明,但如此不甘与讽刺。 你与Mycroft说起这次的经历时无限唏嘘与感慨。 科学是一把足以杀人于无形之中的刀,你身边握着这把刀的人数不胜数,而无辜生命的安危似乎只寄托在持刀之人的“善良”这样脆弱不可靠的东西上。 “我感觉自己也颇像个人了。”你下了结论。 “还在为模型的事烦恼吗?”Mycroft在看你提交的报告,听了你的话他的目光越过报告在你身上停留了一下,你觉得自己仿佛是被一束皎洁的月光扫了一下,隐秘而又温良。 “有点吧,”你犹豫了一下,“但不是因为这个。我是在想,Mycroft,如果行恶之人远比我们思维缜密,谁能阻止他们呢?” 蛋糕被送了进来,Mycroft放下手中的报告,切了一块蛋糕放在你面前。 回来的路上你跟Mycroft提了老师告诉你他很会做维多利亚蛋糕这件事,他向来细心周到,见你的时候果然准备好了蛋糕。 你不止一次迟钝地怀疑,总觉得他似乎对你的事过于上心了。 那些有意无意的注视和照顾,伴随着一张从门缝悄无声息推入的带有淡淡花果香的信笺,一点点融化在你的生命,仿若慢慢地把牛奶加入到一杯巧克力里,张扬的甜香与低调的苦涩彼此交融,晃晃地生出一种动人的缠绵。 时间过去挺久了,你开始觉得,这并不只是缘于愧疚。 但那是什么? 你几欲直接询问,都没有找到机会。 并且随着日子一天天在沉默的心照不宣中过去,你沉溺于这流水一般静默克制的柔情,渐渐倦怠了。 Mycroft没有回答你的问题,你也不是非得听到答案,你只是任由思维的驰骋,把思之所及通通说出来罢了。 你很快又开辟了新的话题。 “你还记不记得我和你说过我之前有个同事蒂奥?”你知道他几乎过目不忘,但还是睁着眼瞎问。 “记得,”Mycroft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有趣,笑了一下,“你继续说。” 你与他说了蒂奥的故事,从你们在协会的相识到他引咎辞职。你边说边忙着把蛋糕送到嘴里,老师说的没错,Mycroft做的维多利亚蛋糕好极了。 鲜奶油是落雪般轻飘飘的绵密口感,糖霜以维多利亚时代的矜持分寸感存在,诱人心魄但绝不过分甜腻。当季草莓渗出的汁水酸度像封在玻璃罐里的六月雨,让人想起初夏青色的天空和潮湿的雾气。 你想象着Mycroft等在烤炉前那半小时的耐心,以及等待面团发酵时垂下的眼——做过蛋糕的人会知道所有甜蜜都来自对原材料配比和蓬松感的精确拿捏,就像维多利亚裙撑里藏着的克制守己和略显古板的礼仪。 “现在他又没有工作了,”讲到最后,你略带忧郁地戳戳蛋糕,“以后巴斯克维尔想要立正派人设的话,大概不会要他这样的‘污点’研究员。” Mycroft静静地听完,然后无比精准地点出:“你很同情他,同时又抱有一些内疚。出手帮他对你而言其实是轻而易举的小事,但你觉得这样做不好。” 你用沉默表示了承认。 “如果你问我的意见的话,”Mycroft沉吟片刻,字斟句酌着说,“我并非那种绝对公正无私的人。” 他点到即止,你也明白他的意思。Mycroft曾与你说过,他最初走上从政道路就是因为他的家人。你也不止一次见到他动用国家权力照看弟弟,嗯,虽然“照看”这个定义或许比较模糊。 他坦荡地面对这对于政客来说足以致命的人性弱点,甚至不惜将其发扬光大。 你觉得那样也挺好,但那到底不是你。 于是你沉默了一会儿,轻轻摇头。 Mycroft也没再说什么,给你添了茶。 “等忙完这一阵,我和你都得了空,我带你去见Eurus吧。”Mycroft说。 “嗯?” “我仍然不建议你问她那个模型的事,但见她一面也许会回答你的一些困惑。刚刚我没有回答你的问题,因为我相信比起我来说自己的经验,你自己去体会会更好。”Mycroft解释说。 “Hmm……”你试着领会他的意思,随口猜道,“Eurus擅长处理这些与人相关的问题?” “并不。只是这一点:她有着你理想中天才的模样,但未必过着你理想中的生活。” 你忍不住笑了:“我理想中的生活?” “你想去看生物学更高更远的星空,也想真心热爱你正拥抱着的生活,不是吗?” Mycroft抬眼望你,你看见他正浅浅地含着笑。黄昏终于力竭,从窗台坠落了下去。他眼中收敛的最后几抹光华静默地,温钝地,把所有锋利都裹进他总是周正熨帖的西装里。 不是第一次了,Mycroft理解你的程度超出你的想象太多,让你惊喜感动,也让你犹疑惶恐。 你几乎要脱口而出:为什么要这样?你真的会心动的。 你没有问。 Mycroft又变魔术般在你手心里放了一颗薄荷糖作为你们这次见面的结束,糖的滋味就这样清冽又妥帖地漫过了所有欲言又止的缝隙。 你没有问,因为答案就在前面。 第16章 第 16 章 Mycroft说“忙完这一阵”,你以为这只是一句客套话,事情是忙不完的,只是看你们选择在哪个时间点排出空档罢了。 然而真是“一阵”,挺长的“一阵”。 你们那次告别之后没过太久,Mycroft便召开了一次小型会议,成员还有你和Sherlock。 Mycroft把资料分发给你们,附带的还有会议记录纸。 Sherlock对着那张纸,从鼻子里哼出了不屑的一声。 “以防万一,如果你们有兴致写点什么的话。”Mycroft瞪了他一眼,说。 你首先煞有介事地在会议记录上方写上了:三方会晤。 Sherlock快速伸过头看了一眼,努努嘴:“是紧急战术会议。” Mycroft也忍不住瞥了一眼你写的标题,之后收回目光,轮流看过你们,宣布:“按照计划,我们大概在八个月内结束Moriarty的麻烦。” Sherlock不明所以地又哼了一声:“太慢了。” “这就是你说的‘一阵’?”你一脸不可思议地说。 Mycroft扶额:“如果按你们这样抓重点的能力,也许我们要被Moriarty结束了。” “哦,那我投诚算了。”你露出真诚的眼神。 你以为不会有人把这话当真,但Mycroft沉默片刻,竟是立刻从你的玩笑里提取出了有效信息:“Moriarty联系你了?” “就这段时间的事,我从巴斯克维尔回来后。” 你干脆讲给他们听。 通常情况下,你是不会亲自去读实验室公共邮箱的邮件的,尽管一切与实验室有关的邮件都从那里往来。但情况发生了改变,从巴斯克维尔回来后,从前负责接发邮件的同事离职,友人暂管了邮箱,实验室走在新旧更替的关键节点。你开始按时阅读邮件,从琳琅满目的简历里挑选适合的对象,给他们发面试通知。 那份邮件就是在这样的契机下进入你的视线。 友人显然是看过了,一天早上笑着对你说:“我们已经沦落到这个地步了吗?见不得光的东西都冒出来了啊。” 你也看过邮件了,是一封邀请函,提供的职位是首席科学家。你找人帮你查了查来源,是塞尔维亚的一个灰色集团,旗下大概有毒品产业。你基本可以判断是Moriarty在背后作祟,只是还不确定他为何选择在这个时候联系你,又为何选择以这种方式。总不能真是你落魄了吧? “好歹专业对口,等我哪天流落街头了我就去。”你开玩笑说。 流落街头,你无意间一语成谶。 蒂奥告诉你他失业的消息时语气平淡麻木,你觉得他好像一块洪水退去后躺在烈日暴晒下的木头。 “之后打算怎么做?”你放轻了呼吸问。 给蒂奥拨去电话的时候你刚下班到家,甚至还没来得及换好鞋,就站在昏暗的玄关里。你早就想给他打电话了,但还是忍住,直到一个差不多的日子——正适合像你这样不近不远的前同事去慰问。 “不知道,先看着吧,看有什么地方要,”蒂奥说,平静得让你隐约有种想发疯的冲动,“只要不流落街头,去哪我都可以。” 你知道他这些年来也没存下什么钱。人脉和资源都是实验室的,离开了那个闪光的名字,其实一个像蒂奥这样没有背景,也并不特别受师门器重的科研民工,到头来什么也没有。 你不知道哪里的实验室会需要他,也许世界需要天才,但普通的佼佼者哪里都会有。 你站在玄关处抬起头,你的对面恰好是客厅的一整面落地窗。你的屋子不大,你挑中了它仅仅是因为它有一面很漂亮的落地窗,无论是欣赏落日还是夜晚的城市灯光都是极佳的,这些是你繁忙的工作之余最有可能见到的风光。 而现在,整片天空像被孩童乱涂的蜡笔画,挣扎的夕阳和露出獠牙的夜色互不退让,在撕扯中渐渐交叠成一片狰狞的淤紫。远处一盏路灯孤零零站着,灯罩里光明明灭灭,犹豫着,迟迟不肯亮起——它似乎在等待一个渺茫的、不知何时降临的契机。 你握着手机的手沾满了汗。 “让他去。”听完你的叙述,Sherlock想也没想,眼皮一抬,抛过来斩钉截铁般的三个字。 “什么?”你条件反射式的脱口而出。 “你不就是这个意思吗?”Sherlock斜睨了你一眼。 “他只是找不到心仪的工作,你要他再见不得光吗?”你的声音有些颤抖,不知是为Sherlock不假思索的冷漠,还是为他一语道破的潜藏在你心底的阴暗的嚣叫。 物尽其用罢了,你心里有一个小人不屑地瞥了你一眼。 你的心很乱,有噪音在你耳畔轰隆作响,好像你正处于某个疯狂的漩涡里,往事种种都被碾得支离破碎,悉数丢进这个大漩涡里。 你好像看不清,也抓不住它们了。 有哪里不对,你在心里呐喊,事情急转直下,似乎跌落得太快了,从蒂奥引咎辞职到今天,也不过一个多月,这期间发生了什么?怎么就从跳槽到要送命了呢? “不过是见不得光,他得到的可是顶级的实验室。”Sherlock油盐不进地说。 “换你你会去吗?”你感觉有一口气堵在胸口,忍不住出言反呛,尽管这听起来似乎是一句幼稚无力的辩白。 Sherlock目光不躲不闪,澄澈宁静:“你该问的是他愿不愿意去。” 你不说话了,你想起那些在巴斯克维尔发生的故事,斯特普尔顿说的话,弗兰科兰踩在地雷上后骤然升起的烟云,还有你在皇家协会以及各地的实验室里见过的人们。你所有的经历都在塑造着你,它们交相冲撞,彼此相融,最终孕育出一片动态的混沌,混沌的善,混沌的恶。 蒂奥,或许真的会愿意。 他未曾真的从学术之路上得到过什么回馈,在学校里他是被老师忽视的透明人,在实验室里他是背锅的“罪人”,在巴斯克维尔他是即用即弃的科研民工。但他为自己设想的第二种人生可能居然是流落街头。 他非科学不可。 这样纯粹和坚定的热爱令你有几分颤栗,是激动的颤栗。 Sherlock接收到了你沉默背后的回答,耸耸肩:“那就对了。” “我会派人联系他。如果他愿意,我们会负责照顾他的家人,并且保障他任务归来后的未来。”Mycroft此刻缓声说,他尽可能委婉地组织了措辞,因为你们都心知肚明这个未来渺茫如狂风中的明灭不定的火柴。 “让我去吧,”你终于开口,直到此刻你也不确定自己的心情到底是怎样,为了弄清楚这一点,你主动伸出手,把棋子更往前推了一步,“我会向他说明利弊,把选择的机会交给他。” “嗯,”Sherlock帮腔道,“让她去吧。她是蒂奥的朋友。” Mycroft凝视着你,他似乎想劝,但最终又没有,只是轻描淡写地回了Sherlock一句:“对朋友来说,有点残忍。” 是挺残忍,去了之后大概就不是朋友了。不过一回生二回熟,你尽可能漠然地想,你对那些已经成为过去式的同事们不是更残忍吗?那可是实实在在信任着你并为实验室课题拼搏过的人。 你摇摇头,暂时先把这些徘徊的思绪赶出了你的大脑:“所以我们要怎么结束Moriarty的麻烦?” 你主动转移话题,Mycroft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他简单向你们解释了整个流程。 说到“之后Sherlock会被指认为他参与的所有案件的幕后推手,人们会相信一切都是他自导自演,所谓的‘神探’形象也会随之跌落神坛。大概你也会受到影响,Brain小姐”时,原本津津有味听着的你愣了一下,然后大声咳嗽以表抗议。 Mycroft很绅士地停了下来,等待你的进一步动作。 你立刻说:“这会使我在投资人和合作实验室眼里的可信度降低,拜托,我什么也没……” 你说着说着,忽然不说了。 投资人和合作实验室早就对你不满了。 “先把你搞出的问题解决了再谈下一个课题吧。”他们这样说,好像基础理论的漏洞全是你的错。 Mycroft含着一个老狐狸般的笑看着你。 你瞪了他一眼。 “不过这些都是暂时的,”Mycroft适时宽慰你,“八个月之后,如果顺利的话,我们会挽回你和Sherlock在公众眼里的形象。你的实验室不是还在重建期吗?正好放缓一下研究,多熟悉熟悉新成员。” “果真吗?看来在担心蒂奥之前,我得先担心担心我自己。”你喃喃着。 “我以全部的政治生命作担保,我们会解决这个麻烦。”Mycroft假惺惺地笑了一下。 “我们做得够多了,”一直沉默的Sherlock这时开口了,他罕见地和Mycroft站在了绝对的统一战线上,“我任由他牵着我的鼻子走,按照他的期望变成了大名鼎鼎的私家侦探Holmes,就是为了这么一天与他决一死战。” 你听了还是不太放心:“你不是自己想做私家侦探的吗?” 轮到Sherlock大声咳嗽表示不满了。 Sherlock和你一前一后离开了会议室,你转过身关门的时候,发现Mycroft正皱眉看你无聊时顺手折成纸飞机的会议记录纸,机翼上写着蒂奥的名字。 你如约和蒂奥见了一面。 “茶还是咖啡?”你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被Mycroft养成了,现在的你慢慢学会了品尝茶的苦涩与回甘。 你听说茶生长在湿润的云雾之间,不同与被骄阳和热风滋养的咖啡——自烘焙研磨开始生命便踏入了倒计时。它深谙静默与从容的道理,茶汤初尝微涩,继而回甘自舌根深处悄然滋生,如同生命里那些沉淀的苦痛,终将酝酿成清明的甘甜。 当你被迫在自己的课题上放慢脚步,日夜兼程的自我榨取忽然失去了意义时,你便不得不开始学着用另一种姿态对抗命运的无端暴雨。 “都行。”蒂奥的眼里出现了一瞬魂不守舍的茫然。 这串被学者精心磨练的理性约束,在情感上又难以自抑的茫然直直地往你心里坠落了下去。坠落声从这一刻起开始在你的心里回响,它戛然而止却又绵绵不绝。 你叫了一壶茶掩饰那一刻的心慌。 “你……大概都知道了吧。那会儿,我负责巴斯克维尔的初期调查。”茶上来了,你捧起茶,隔着袅袅的热气,冷硬的现实在茶香催化下发生了细微的扭曲,对面的蒂奥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蒂奥沉默片刻,没有对此事做出回应,而是轻声说:“所以,你真的和政府有关。” 从前那句意外的“Miss Brain”跨越时空传了过来,轻飘飘地落下审判的重锤。再加上今天,你确实带着国家部门的意志而来。没有哪件事会被轻易遗忘,从今往后,你与“上级”展露出的不明不白的牵连会成为钉在你身上的标签。 这令你如坠冰窖也让你摇摆的心愈发坚决。 “是,”事已至此,你干脆闭了一下眼,狠狠心说,“并且我今天约你,也是为了给你介绍一项政府任务。” 他抬头怔怔地看你,好像忽然不认识你了:“我……从没有想过你会和……” 他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滑动了一下:“会和那些人有关系……” 直到这一刻,你才对未来八个月无声的战争有了一个直观的认知。你从来不怕成为众矢之的,但你到底做不到对熟悉之人失望的眼神无动于衷。 协会里的大家对于行政部门总是抱有一种微妙的不屑与厌恶。那些对协会规划指手画脚的政治家们对科学一无所知,却还是恬不知耻地提出各种异想天开的要求,甚至企图横插一脚,吞掉国家的财政拨款。 没有什么比被当作那样的人的同类更让你感到如坐针毡了。 但在这个时间点上,你偏偏是最没有资格为自己辩解的人。现在最好的举措是将错就错,斩断一切可能的温情。只做利益上的合作伙伴,这对你和蒂奥都是更好的选择。 于是你耸耸肩,不置可否,把早已准备好的保密协议推到他面前。 “现在有一项卧底任务希望你慎重考虑。如果要我说这项任务不至于威胁生命的话,那我一定是在撒谎。你有很大的概率回不来,这一点我需要在你接受前对你说清楚。如果你不幸殉职,我们会授予你烈士的称号,负责照顾你的父母。关于任务内容则无需担心,你要做的只是你最本职的工作,去做一个首席科学家。” 你看着他低下头来仔细阅读协议的内容,只在“回不来”和“照顾你的父母”两个节点轻微摇晃了一下。不过而立之年的他,发丝间已经出现了一缕缕扎眼的花白。 “首席科学家啊,”他苦笑道,“没想到我还有能做上首席科学家的一天。” “你可以拒绝。”你最终还是过意不去,替他再挣扎了一下。 “你带笔了吗?”蒂奥与你同时开口。 你和他皆是一怔。 “不用可怜我,”蒂奥愣了一下,勉强笑了笑,“是我自己愿意去的。” 你默默地拿出笔,递给了他。 “等我们这边安排好了,会派人去接你。” 蒂奥僵硬地点了点头。 此后你们再无话可说。 你与他告别的时候,才发现他杯中的茶一口未动。 第17章 第 17 章 你的实验室用了将近一个月时间走完重组流程,包括告别老成员,招募新成员,协商决定未来的大方向和主要分支,还重新布置了实验室。 以昆汀为代表的实验室元老们都走了个干净,你对此早有准备。成为你实验室中流砥柱的他们都有着令人艳羡的专业素养,他们不应该也不可能继续在这里等待不知道会不会到来的黎明。 你在他们正式向你提交申请之前就根据他们每个人的专业偏向分别联系好了不同的实验室,实验室的名字足以与他们过去为你做出的贡献相当。 昆汀原本低垂着的头在你一手接过辞呈,一手递过邀请函的时候猛地抬起,你看见这个胖胖的男人瞪大眼睛盯着你,他如此用力,以至于你看清了他简直要突破眼眶的瞳孔和布满的血丝。 你承认你还是有点被吓到了,只有一点点。 他急促地呼吸,似乎有一吨的话正在他脑后的半空中凝聚,正憋着一口气要对你倾泻而出。 “你说。”你怕他憋坏了。 这句话奇迹般起了完全相反的效果,像一只正在被吹胀的气球忽然被戳破。昆汀深呼吸了一口,目光里的急切快速冷却,肩膀也微微塌陷了下去。 “没,”他垂下眼说,“没什么。” 他如愿以偿去了新实验室,你们也默契地没有在短期内再联系。 从巴斯克维尔回来之后你在人走茶凉的实验室里与友人和仅剩的四个成员相见,你们面面相觑,在一片凄凉中竟生出几分惺惺相惜的味道来。 “你们打扫得挺干净。”你环顾四周,离去的成员们带走了全部的私人物品,实验室的活人气息少了太多,你惊觉这座实验室那么大,大到你们六个人像奶酪前的蚂蚁。 如果不是阳台上友人的花草和你的薄荷依然生机盎然地生长着,你简直认不出这是你的实验室。 “为什么不走?”你还是没忍住问。 “走了也不一定更好,”Giles摸摸鼻子,“所以还是留着吧。” 这应该是他们最主要的原因了,你想。 你对Giles的印象比较模糊,似乎之前是一个挺沉默的年轻人,来的时间不算久,存在感也不明显。 你有些惭愧地意识到,好像除了你的元老们,你并没有记住太多人。 这次实验室重组,你有意增加了有化学背景的研究员比例。 “你要转向了?”友人看着你翻出了几个你学生时期做的生物化学方向的项目。友人做生信,不是太在意你走哪个方向。 “做好准备,”你说,“实在不行,我们换个方向重新再来。但也不能完全说重新吧,我早期确实做生物化学比较多。” 友人倚在桌旁,微仰起脸,很是感慨地说:“重新开始……那时候啊,真是怀念呐。” 你莫名其妙:“什么?姐姐,我好像还没那么老吧?” “你还记得你刚来协会,在一次会议上发言要接下那个做表观遗传的课题吗?” 你当然记得,说那是你开始的地方也不为过。就是那个难倒了协会所有顶级实验室的课题,不仅仅让你彻底站稳了脚跟,还让你在协会里收获了本来要花费大量时间积累才拥有的话语权。就是那个课题之后,你开始组建自己的实验室,与友人从朋友走到了战友。 初来乍到,初出茅庐,去挑战顽不可移的大山一般的课题实在是自不量力。你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果然是个孩子。” “让她去吧,看她能搞出什么名堂。” 他们这样说,好笑地看着你。 但你如今回忆起来,有了一个新的角度去看待它:只有当初无论是资历还是能力都更年轻的你,有勇气去接下那个课题。 毕竟你试起错来用不着考虑太多后果,赢了意外之喜,输了意料之中,赌错的代价远远小于当时在座的任何一个前辈。 不像现在,你要为一个天真自私的决定让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付之东流。 怀念吗?似乎也没有。 “记得。”你想了这么多,但能被你说出来的,只有这两个字。 友人笑着说:“那时候我就下定决心,如果以后这个年轻的女孩要组建自己的实验室,我就去追随她。” 你也笑了:“为什么?那时候你可是我的引路前辈。” 但你相信友人是认真的。她是第一个加入你实验室的人,为此她放弃了自己在前实验室已经稳固的地位和积累的全部资本,这在当时引起了小范围的轰动。 友人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温和地看着你。 你开始带新人。 这种感觉很是奇妙,重组后的实验室里多是刚出山不久的年轻学者,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有时候你与他们目光相撞,会被其中灼灼燃起的火花烫一下。明亮的眼睛,明亮的笑声,明亮的冲劲,你和友人开玩笑说实验室里像住进了一群星星。 昆汀走了以后,实验室里也没了组织大家去酒馆的人,正好你一直都想改变实验室动不动就借酒消愁的传统,于是借着这次机会把师门传统带了过来。 你订了一个小酒柜打算放在实验室里。 你和几个新成员一起把酒柜拖进来。正是午休时分,你们一路上被许多惊异的眼神致敬。也许他们没有想到这一年来深陷各种泥淖的你居然会兴致勃勃地在实验室安酒柜。 你接了几个不算复杂的横向作为实验室的过渡项目。 蒂奥的事让你转变了一些观念。从前你以自己的经历为标尺,觉得带新人全力攻克一个难题,挺过大落,感受大起,最能磨练人,也最能让他们收获成就感,毕竟出学术成绩永远是首位的。而如今你选择了先带他们搞钱。 项目启动那天你带着成员们在酒柜里存入了雪利酒。 “我入学的时候,老师第一件做的就是这件事,存下一瓶雪利酒。”你笑着对新成员们说。 “毕业的时候打开吗?”Farrah猜测,她毕业于苏黎世,做定量生物学。 你打了个响指:“答对了!” 接着你笑道:“这是我在科研里唯一喜爱的浪漫,我想与你们分享它。” “你似乎变了许多。”散开后,友人对你说。 “哪方面?” 友人歪了歪脑袋:“温柔?” 你愣了一下:“我过去原来是那种push的老板吗?” “不是,”友人努力地想办法描述,“是不一样的温柔。过去你是对成员温柔的老板,但现在你似乎希望与大家成为朋友。” 朋友吗?你眨眨眼,慢慢地在心里咀嚼着这个词。 你有些模糊地意识到,你喜欢这个说法。 这八个月里你们三人各司其职,没有太多的联系。并没有刻意在回避,只是你们心照不宣地认定最好还是暂时不见面。 你因多次参与过Sherlock和John的案子且总是以政府代表的身份出现,被指认为合谋。又因为你皇家协会研究员和Mycroft政府高管的背景都过于敏感,很难不让人怀疑这三方机构已经互相勾结。一时之间,你们遭到的指责声超过了你过去人生的总和,你每天起来收到的不再是编辑、同行的来信,而是谩骂与威胁。 你也被迫接受了几次形式主义的检查。你很感谢过去的自己生活里除了科研几乎没什么别的东西,履历干净,无可指摘。你的科研成就配得上你如今的位置,你的行事作风也完全符合人们对科研怪人的想象。 但世界不会那么简单,不会因为一个已经失去公信力的人功能补过就放弃对Ta的口诛笔伐,只会因此罪加一等。 “她对自己和同事都这么狠,恐怕在她眼里我们普通人都只是实验的耗材吧。”你从人们混合着恐惧和厌恶的眼里读出了这令你心痛的信息。 要说这在你心中没激起一点波澜也绝不可能,你只是有足够的理性,约束着你在合适的时候选择了做合适的事,比如在这段时间里,无论外界有多少指向你的不善目光,你应当始终不动如山。 你应当这么做,你也确实这么做了。 在与Anthea的联络中你也得知Mycroft正在经历从政以来最大的反对浪潮。 “能对付,”Anthea波澜不惊地说,“为了培养一个绝对稳固、权力集中的领导集体,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在步步推进。过去显得冷酷激进,现在成了深谋远虑,党内反而更加团结。” 你知道他们还能对付。至少目前为止针对你的调查都是在做个样子,如果哪天动真格了,你也该明白政府内部发生什么了。 “我知道的。”你说。 也许是压力过大的缘故,你又回到了过去常常跑第欧根尼俱乐部的状态。你通常一大清早跑过去,什么也不干,只是一个人待一会儿,放空自己,等到头脑里乱七八糟的思绪沉下来了再起身离开,回到实验室里去。如果心情实在不好,下班之后你还会再来一会儿。 你逐渐记住了心中充满一片宁静虚无时的感受,只有排空了一切,你才能慢慢说服自己装配上一种时刻准备着与命运短兵相接的绵薄勇气,以及相信黎明到来的既寂寥又虔诚的心情。 通常这种状态维持不了太久,每当你回到现实,再次被“内忧外患”压得喘不过气来时,你就会来到第欧根尼——这个一切麻烦和改变开始的地方——跳离漩涡,再次面对自己对人生的所有选择和后果,冷眼观世,从容守心。 这是幽微时光里一瞬闪烁的可能,是你孜孜以求的停下喘息的自由。 最无奈讽刺又令你无限唏嘘的一点是,这些变化的发生,无论是学着成为一个温柔的“朋友”还是渐渐容许自己花更多时间放空,最直接的催化剂是实验室的变革与舆论的刀光剑影。 你最骄傲的也是这一点,面对持续的下坡路,你依然走在自己最初期望的路上。 这些天来,你发现自己越来越能够控制人生跌宕带来的不安、茫然与沮丧。它们训练有素,无声无息地潜入,无声无息地消失,知道自己不能久留。 不知是不是同样是压力大的缘故,你在第欧根尼与Mycroft偶遇的频率也高得不正常,只比当初你的刻意设计低一些。 你们会停下两秒钟,交换目光,然后擦肩而过。 你看他的时候通常已经整理好了心情,所以总是平静的,像你最初爱上的Mycroft的目光,沉静、洞察、漠然,带着看透一切之后微妙的悲悯。 但与此同时你意识到你越来越看不明白Mycroft的眼神。你太累了,有很多自己的事要做,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猜,而且那对你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你对得起Holmes兄弟以及与此事牵连的任何一个人,除了这八个月里被无辜波及的你的家人和老师。 后来在你的回忆里,这八个月就像雪崩后的大地,惨白阳光下暴露出一片寂冷、了无生息的白茫。 你们唯一正式见的一次面是商讨天台会面相关事宜。 你听说这次还会有其他熟人来,于是带上了妹妹来看你时投喂的柠檬饼干。 然而这是一个完全错误的决定。你一进去就发现气氛凝重得可怕,在座的每一个人都脸色漆黑,好像下一秒就要大打出手。 而且也没有多少熟人,只有Molly是你认识的。 “Hi,”你打招呼的音调被这气氛压下去八度,明明是来送小饼干的,却送出了一种偷饼干的感觉,“我给大家带了饼干。” “Lovely。谢谢,有心了。”只有给你开门的Mycroft回应了你,他轻快地笑着,接过饼干放在桌子中间。 “在哪儿买的?闻起来很香。”他顺口问道。 “你知道你现在的计划里有多少假设吗,你就这么急着要去死吗?” 你和Mycroft都吓了一跳。 说话的是Molly,冷若冰霜,目光锐利如剑。虽然她没有拍桌而起,但在座的人明显都被震了一下。 “我来晚了吗?”你惴惴不安地说,你还没见过Molly这样的一面。 Mycroft轻轻摇了摇头。 你们各自就位。 根本没有人有心情吃你的小饼干,你只好一边心惊胆战地看他们舌战,一边不时偷偷摸一片饼干吃。 饼干吃了不少,你也从他们零零碎碎的争吵中理出了计划的大概。 预案有十三个,你简单确认了其中自己的作用,没有加入他们的激烈讨论。 术业有专攻,Holmes兄弟向来周全,在座的也不乏国家机关的特工,预案质量显然不需要你去担心。 只有一点,你发现John没有出现在计划的知情人列表。 “John呢?”你索性出声打断。 剑拔弩张的几人听了你的话,像是一口气突然堵住了,暂时没有决定好对谁开火。 “在他的视角里,我死了。”Sherlock说。 “你不打算告诉他?”你不放心,又问道。 Sherlock有些疑惑地看你,好像不理解你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 “好吧。”他们这样安排一定有他们的道理,你试图说服自己。 但还是失败了。 “Sure?”你忍不住追问。 “Sure.”Sherlock莫名其妙地耸耸肩。 “他会很伤心的,并且伤到了就不会轻易痊愈,”你认真地说,“也许我不该说,但我还是忍不住。你要想清楚,无法坦诚相待,是一切关系的致命伤。” 说这句话对你而言已经越过了正常的社交边界,你不太想听他的回应,于是立刻问了下一个问题:“之后你要去做什么?” “花一段时间,把Moriarty的残余势力找出来,连根拔起。蒂奥已经给我们提供了一些线索。”Sherlock说。 “一段时间?”你已经熟练多了,首先质疑了他口中的时间。 Sherlock努努嘴:“可能几年吧。” 你摆摆手,示意自己没有其他问题了。 你本来挺想去看看天台决战鹿死谁手,但你的荧光级联崩解实验到了最后的关键节点,你只好在通讯频道里与到场的“群演们”精神上同在了。 置身事外之后,原本等待结局的紧张心情也捡不起来了,你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频道里偶尔出现的几声公式化汇报,很快全情投入到手下的实验,把天台丢到脑后去了。 “那三个人周边的环境都排查好了吗?”你听见Mycroft说。 “什么三个人?”你问。 “我们事先准备好Moriarty大概会拿Sherlock身边的人威胁他,John,Mrs.Hudson,Lestrade……”有人在频道里回应你。 “怎么没有我。”你下意识说。 一些人笑了起来,这令频道里凝重的气氛缓和不少。 “你希望有你吗?” “当然要有我,不一定拿来威胁Sherlock,但Moriarty应该想要干掉我,”你理直气壮地说,“不然我受这舆论攻击干什么。” 接着你听到一阵沉默,接着Mycroft沉声下达指示:“她说得对,是我疏忽了。排查Brain小姐周边环境。” “哎呀,真的吗,”你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可我在协会里。” “你继续做你的,”Mycroft说,他说话总是语调低沉、不紧不慢,发音咬字都很考究,有一种典雅的味道,像一截被水浸透的沉香木,“我派人过来。” “不必担心。”他又补充了一句。 直到这一刻,你还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好担心的。毕竟你和Sherlock的关系还远没有到John和Molly的程度,你甚至从没去过他们的圣诞晚会呢。 你觉得Mycroft小题大做了,摇摇头继续做你的实验。 你调整了显微镜的焦距,金纳米棒在近红外激光下发生等离子体共振,自由电子集体振荡。 “LAZARUS。”一个简短的讯号被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机里。 紧接着你听见玻璃被击碎的声音。 那是一种类似冰川融裂的闷吼,高频的颤音与低频的轰鸣同时炸开,像把一架钢琴推落万丈深渊,所有琴键都在急速的下坠中与空气共振。 锐利的声响化作淬火的钢针,瞬间贯穿鼓膜直抵脑髓,世界刹那间浸入了幽深水底。所有声音被过滤成棉絮里的闷鼓,只有心跳声在太阳穴处凿击:咚、咚、咚,如同铁匠在锻造烧红的马蹄铁。 伴随着剧烈如天地倒转的心跳声,你听见Mycroft的声音里出现了真实的惊慌。 他在喊你的名字,那个你未曾与任何人说起但确实与你如影随形的名字。 “小……火苗!” 与话音同时响起的是终于赶到的支援破门而入的声音,你在被带离现场的时候瞥了一眼芯片。 荧光流已经凝固,蓝绿色光带退化成了灰白结晶,正缓慢地向下沉积,如同最后一块玻璃跌落地板的慢镜头。所有流体声与酶反应声都衰减到了背景噪音以下,唯余恒温箱风扇的轻微嗡鸣,与玻璃碎了一地后余留的思维真空水乳相融。 墙上的弹痕像一只烧焦的黑色眼睛,铁面无私地审视着你。 都是精密设计的毁灭,都是计算之外的终局。 找回了一点感知能力之后,你发现自己的四肢已经冰冷麻木得仿佛被抽干了全部血液。 你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侥幸存活的,你只知道从此以后,你会比往常任何一个在急诊室醒来的时刻更懂得自己的脆弱与人生的无常,并且一直一直记住这个道理。 你听见自己有些颤抖的声音:“你刚才……叫我什么?” “先去安全的地方,”Mycroft企图不露痕迹地避开你的问题,你察觉到他的声音里也有微不可察的颤抖,“有受伤吗?” “Mycroft,”耳边的嗡嗡声慢慢平息下来了,你的身体还没从刚才巨大的惊骇中缓过来,但听见自己的声音出奇平静,“你刚才叫我什么。” 耳机那头是一阵令人心惊的沉默。 你嗤笑一声,闭了一下眼睛,你很疲惫很疲惫地感受到这忍无可忍的一声是多么苍白和失望。 “你不敢说吗?” Mycroft终于开口了,如此缓慢,如此绝望,如同击碎玻璃的子弹,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偏偏你看清了它飞跃而来的每一帧。 “小……火苗。” 致歉:对生物一无所知 对天台的真相选用Sherlock口述的那一版,因为没有编那个的智商 最近质量下滑,实在抱歉 还是要多读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第 17 章 第18章 第 18 章 “呵……”你低低地笑了一声,把耳机扯了出来。 Mycroft似乎还在那头急切地想要解释什么,可你不想再听。 随着你的手颓然下垂,你感到整个世界都在急速离你远去,像一条上浮的鱼,水下是安梦的温床,水上是**的真相。 你想起那封缠绕着春天气息的书信,踏进人去楼空的实验室时瞥见一抹朝气蓬勃成长着的薄荷,想起旧年冬夜的街头你们偷得一刹喘息的可能,在尘世烟火的见证下交换了一句Merry Christmas。 你想了很多很多。 是从什么时候,冰川消融,春雨随风入夜的呢?你说不准,你只知道渐渐的,Mycroft在你心中的样子化成了一片落在春天的细雨。你喜欢春天,那个季节的雨总是像轻烟一样下着,一到雨过天晴,那阳光也像是被水洗过了,色彩很柔和的草木安静地伏在清浅阳光下,天地变成了夹在书里的水彩明信片。 在那些无人开口说爱的日子里,你们彼此注视,默默地牵挂着。 如今这些记忆成了散落一地的玻璃,你拾起一块,便被割裂一次指尖。 在他看着你的时候,他看到的是一个怎样的你?他怀着怎样的心情,看着你蓄谋已久地靠近,放纵你在他无人能靠近的生命里来来往往?他出于怎样的心理,始终默默地注视着你,不动声色地接近,就像你过去接近他一样? 这个你过去想过很多很多次的问题又一次被汹涌的回忆推挤了上来。 你就这个问题得出了很多次不同的答案。 你一次又一次审视着他,修正着你的答案,有几次你几乎以为自己已经知道了真相,却在今天全部前功尽弃。 那天,当他听你认真地劝Sherlock“无法坦诚相待,是一切关系的致命伤”时,他在想什么? 你一回头,看见Anthea向你走来,神情坚定,步步生风,仿若披挂上阵。 这一刻她的存在太过强烈夺目,任谁都无法忽视。你原本想回避,却生生地在她的目光下僵在了原地。 这应当是Anthea的样子,只是你没有见过,没有机会,没有资格。 她一直站在Mycroft的身后,锋芒收敛,缄口不言,让你时常忘记她应是一把锋利的剑。在象牙塔度过整个少年时代的你无法想象她的过去,就像你其实也并不了解Mycroft的生活一样。 如果两个人处在截然不同的领域,各自为王,谁也不需要谁,那他们还会,还有必要走近彼此吗? 你第一次从这个视角意识到这件事,你最大的遗憾是此刻的你毫不遗憾,因为你已心灰意冷。 她走到你面前,向你伸出手。 你在她手心看见了一把钥匙。 你抬头望她。 你像是一个在荒郊野岭偶遇了鬼火的孩子,尽管内心满盈的恐惧疯狂嚣叫着想要逃离,你还是一步步向前走去。害怕,但还是想看到真相。 你握住了钥匙。 一把冰冷的钥匙。 古铜铸就,花纹繁复但不繁琐。 你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远处的钟楼浸在余晖里,成群的归鸟掠过楼群间隙,羽翼切割出一片片暗影,又迅速被暮色缝合。夕阳的铁锈红与烫金的天际线共同熔铸成了某种介于酒与血之间的色泽。 一辆黑色的车无声地滑到了你的实验室楼前。 Anthea递给你一个信封。 “等你看完了真相,再打开它吧。这是我个人的意思。” 你冷冷地望着她。 你知道Anthea是无辜的,你与她的关系也远不足以让你理直气壮地要求她把你当做比Mycroft更亲近的朋友,站在你这一边。你只是太累了,又受了惊吓,忽然不想再去做一个体面人。 “Please,for the last time.”Anthea说。 你不太高兴地从她手中扯走信封,一言不发地上了车。 车窗外渐沉的暮色一片片从你眼底掠过。 车子停下的时候,你们已经到了这座繁华城市的边缘。 夕阳带着一种被伦敦的连绵阴雨反复稀释后的病怏怏的橘黄。 眼前是一幢维多利亚时代的老房子,砖墙浸透了无数个雨季的记忆,青苔丛生,色泽沉郁。一只早已生锈的牛奶箱有气无力地挂在门边,箱底积着浅浅一洼雨水,浑浊地映着上方滴落的水珠——嗒,嗒,嗒……那声音单调、清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固执。 城市深处华灯初上,一片模糊的暖黄光晕在远处的钢铁丛林里浮动,如同隔着毛玻璃看到另一个世界的喧嚣。那光芒太遥远也太微弱,丝毫无法驱散笼罩着这幢小楼的湿冷与孤清。 它像是被雨水泡透的旧梦,所有色彩、声响、曾经鲜活的气息,都被这无边无际的湿漉漉的暮色悄然吸走,只剩下残躯,只剩下沉寂,只剩下一种缓慢沉入泥泞时光深处的、难以言喻的感伤。 你站在楼前良久。 你不该想到他的,但你的脑海中还是浮现出他的样子——一个同样守着古老的守则和难以启齿的秘密,固执、沉默,身处繁华的市中心却疏离隔世的男人。 这一年,Mycroft已不再年轻。 “他经常来这里吗?”你终于开口。 “谈不上太经常,”Anthea说,“闲下来的时候,工作压力大的时候……” 她顿了顿,看着你:“和你见面以后。” 你笑了笑,什么也没说,打开一直关机的手机,给友人拨去了一个电话。 你听着那头友人焦急的询问,不回答,也不着急,就这么静静地听着。 友人讲得口干舌燥,终于短暂地停了下来。 你说:“实验室的大家都还好吧?” 友人愣了一下:“大家当然好,你先……” 你闭上眼轻轻点了点头,也不管那头的友人能不能看见。 “谢谢,辛苦你们了。”你说完,挂断了电话。 你推开了那扇发出滞涩呻吟的橡木大门,一股更为凝滞和幽深的气息扑面而来。你在关门时回头看了一眼,Anthea站在车旁静静地望着你,自上车之后她就再也没有主动说过话,此刻她的目光也像暗哑的暮色一般,昏沉不解其意。 你触电般关上了门。 你点亮了玄关处的灯。在你左手边是一具线条简洁、通体由深色桃花心木制成的伞架,顶端黄铜挂钩已微微氧化发暗,几把收束整齐的长柄黑伞如同沉默的卫兵列队其中。 正前方,一道楼梯在昏暗中螺旋向上。楼梯扶手被细细打磨至光滑,显出一种内敛的、被时光和习惯缓慢塑造起的温润。每一级台阶的边缘都嵌着细细的黄铜防滑条,固执地昭示着主人对秩序与细节近乎苛刻的坚持。 你顺着楼梯往上走。 整个二层都被布置成了书房。空气在这里仿佛凝固了,带着旧木、旧书和记忆的重量。你站在楼梯顶端,目光缓缓扫过这一切,你感到自己被一种巨大的、克制的秩序感攥住了。 没有多余的装饰,没有张扬的色彩,每一件家具都线条简洁,用料考究,带着维多利亚时代特有的沉稳和内敛,却又被一种近乎禁欲般的简洁所统摄。这间书房像一个精心维持的标本,封存着一种业已逝去的生活方式——对形式的恪守,对内在秩序的严苛,还有对情感的极度克制。 你走进书房,厚实柔软的地毯霎时吸纳了你的脚步声。 一间绝对“Mycroft”的书房,正用它全部的细节向你证实它的主人严谨克己、表里如一,你微微放下心来的同时也有一些疑惑:你会在这里看见什么呢? 你一步步走近书房中央的办公桌。 你在办公桌上看见了一个相框,一个很合理很常见但放在Mycroft身上并不合理的物件。 他也会在桌上放一张全家福吗? 你绕到办公桌正面。 你看见一个女孩,一个年轻的女孩。 背后DNA双螺旋雕塑冷硬的金属骨架被天火点燃,每一道曲线都镀上了燃烧的光边,挣脱束缚、直抵苍穹,在夕阳的锻造下发出无声而庄严的轰鸣。 她就在这天地熔炉的金光里奔跑,迎着猎猎晚风,笑容肆意而明亮,发丝染在日落里近乎透明。万千夕阳汇聚在她的眼里,烈火灼金,漂亮极了。 背后,钢铁的螺旋在落日中如神祇的信物般燃烧升腾;面前,海风呼啸,裹挟着亘古的盐粒与彻夜不息的浪鸣。 照片上浅浅写着一行字:我将守候火焰,永不熄灭。 你感觉自己好像被烫了一下,不知是心虚还是心慌,总之你移开了目光。 你太熟悉这张照片,太熟悉这句话。 也正是因为你太熟悉,此刻你再次听见自己的心剧烈跳动起来。 从你心灵的深处,悄然翻滚起一种陌生的涌动,缓慢而沉重,那并非惊涛骇浪,而是一种深沉的、带着咸涩味道的潮汐。你几乎能想象到他会在某个黑夜浓稠的时刻只身来到这里,坐在巨大的办公桌后望着这张照片,他会是如何沉默地、一遍遍地凝视着你,在你们未曾相识的日子里默默守着这份藏匿于时光深处的、静默如谜的情意。 这便是Mycroft被迫向你让渡的真相吗? 你在墙上找到几张照片,照片里你坐在剑桥的草坪上,身边前来求问的人安静规矩地排成长队。清风吹起你额前的碎发,你读着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抬头时笑得比天空还要澄净明朗。 你与照片里的自己对视,恍若隔世。 本科的时候,你因风华绝代的数学天赋傲视剑桥。 最开始的时候是同修数学的同学,后来发展到其他各种包含数学问题的学科,再后来外校的学生也慕名前来,你听说甚至有一些人跨越重洋,远道而来,只因为在剑桥有一个年轻的女孩,在数学的世界里,她宛如一座灯塔。 笼罩在数学海洋上的迷雾太深太重,你认识到你能照亮的只是聊胜于无的一隅,但对于迷途已久的船只而言却是求之不得的柳暗花明。 你数次被堵在教学楼前寸步难行之后,思虑良久,最终给自己划出了一段时间专门用来给形形色色怀揣着疑问的人无偿解答。 你不在乎谁来求问,也不在乎他们带来的是什么问题,你只是雷打不动地在同一个周末的下午出现在剑桥市中心一片人来人往的草坪旁。你很清楚你这个做法会引来什么,从此往后剑桥的这片草坪会成为你设下的擂台,想要击碎神话的人们将寻来各种刁钻的问题纷至沓来。 大概Mycroft也是前来求问的人群中的一员。 你无声地笑了笑。 你不记得他,这很正常。你年少成名,站得太高,在你的领域里,那年只是一个心不在焉的博士在读生的Mycroft不过人海中渺渺一粟。 你吸引来了许许多多目光,你几乎收到了所有顶级实验室的邀请,那些自视甚高、傲慢又高贵的实验室向你垂下了脖颈,因为他们想要得到你。 如此年轻,如此锐利,如此独一无二的你。 但你最后选择了老师,从你最初扬名的数学领域翩翩然离开,走向生命终极的奥秘。 你在Mycroft的书柜里找到了所有你发表过的论文与专著,学会上作的报告,其他学者对你课题的评价与研究,一张张,一页页,用铅笔写满了批注,擦了又写,写了又擦,纸张不可避免地出了褶皱和破损,却又被固执地压平,用透明胶带修补好。 “还能看得懂吗?” “一点点吧。”你想起Mycroft那时候对你的回应。 何止是一点点? 你沉默地把散开的纸张整理好,塞回书架上。 Mycroft在你进入老师门下时就离开了学界,早已与一线研究脱轨,你不知道他为了能读你的论文,跟上你的课题,究竟在这个鲜有人知晓的小屋子里辛勤耕耘了多少个计划之外的日夜。 你一点点看完了整个房间,看着自己成长的过程被一个从前未曾有交集的陌生男人记录下来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但你想起了一些自己的往事。 在协会最初的那段日子里,有时累了或是遇到难题举步不前了,你会抽空上网查询一下Mycroft的现状,从官方网站的蛛丝马迹里,从师兄师姐与老师无意透露的只言片语里,你慢慢拼凑出这位新晋政府先生走上政坛道路的一串脚印。你收集它们,并不是为了有朝一日与他相识时做聊天的素材,或是一种声张前缘的筹码。你只是看着它们,感受他们,为这世上还存在着一个与你走着截然不同的路却又与你如此相似的人感到由衷的庆幸和希望。 也许你们能从彼此的身上找到答案,老师曾这样说。你面上不显,却真的相信了。 在你们未曾建立联系的日子里,你们一生的故事,已被彼此惦记牵挂半生有余。 你打开Anthea给你信封,里面只有一张纸条,上面写了简短的三行字: 很抱歉,但 Mycroft算到了Sherlock的软肋 Moriarty算到了Mycroft的 你平静地看过,撕碎纸条扔进废纸篓里。 Moriarty,你在心里咀嚼着这个名字。如果他没有步入黑暗,去经营他的犯罪帝国,而是继续做数学的话,你大概会很崇拜他吧。或许你会被他的才华吸引,尾随着他进入数学界,也许有一天你在剑桥草坪的神话会传进他的耳朵,也许你们会相遇,而后相知,也许在另一个时空中,是你和他正参与着彼此人生的电影。 然而没有如果。 Moriarty死在了Holmes兄弟手中,但Mycroft,似乎也没完全赢。 算无遗策,终是百密一疏。 你坐在房间中央的地毯上,从日暮西山到晨光熹微。 暮色从窗框边缘无声漫入,雪白的墙面在渐浓的昏暗里变成了一片模糊的灰,你的心也在种种渐渐沉淀下来的复杂思绪中模糊成了一片。 为隐秘而深沉的爱意感动吗?为旷日持久的隐瞒与欺骗愤怒吗?为无法坦诚相待的胆怯失望吗? 这些都没有。 照片上的你笑容依旧明亮,将盈满双瞳的璀璨定格在了某个无忧的过往。 而你静静地看过它们,理智地、慎重地、平静地做出了一个决定:至少在你有能力保护自己之前,你要远离Mycroft。 你不喜欢这间屋子向你展示的一切,你会感到自己似乎变成了案板上的鱼肉,被人审视,任人宰割。你不喜欢这种失去控制权的感受。 你想向Mycroft投去敌意,但这种情绪如同潮湿的火柴,在摩擦的瞬间只迸出几粒微弱的火星。那火星烫了一下指尖,留下一点尖锐却短暂的刺痛,便再无踪迹。 比起责怪别人,你总是更习惯于自己来承担。这并非你有多高尚,只是你一直一直是来路上跑得最快的那一个,你很早就发现了与其要求或是等待旁人,不如快一些把事情都做完。 快一些,再快一些。 因此你要变得更优秀,有能力铲除障碍,击碎质疑,走得更远。 做不出成果就拉不到投资,没有话语权就没有署名权,没有万里挑一的杰出就没有分享顶级资源的机会,你太习惯这套丛林法则,习惯了用弱肉强食的视角冰冷地衡量一切,包括你自己。 就像此刻,你会垂下眼近乎自虐地想:如果你也手握权力,如果你足够洞察,如果你没有因为一些无谓的沉溺与迁就轻易允许了他如影随形的注视,是否你能失去得更少,得到得更多,是否你们不必走到如今这一步结局。 你不喜欢这间屋子投射出的Mycroft隐秘、炽热的爱意,你认为他对情感的处理过于草率和轻易,对不起他那颗卓然不凡的大脑。 说到底,那时候的你们不过一面之缘,无论你曾给过他怎样珍贵的指引,你对于他而言仍然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人。他不该因此对你产生所谓“爱”的情绪,至少不该是像他这样早已精通了理性的人。 自你们在你的精心设计下相识于第欧根尼之后,你允许他有无数次机会爱上你,就像你也沉溺在温水中,放任自己成了那只被煮熟的青蛙一样。但偏偏是那个时候,那个你们尚且不了解彼此的过去。 从根本上来说,你不相信“一见钟情”。 在那些被称作浪漫的故事里,擦肩一瞬或是惊鸿一瞥,往往就是一段缠绵悱恻的开始。主人公以为自己的灵魂认出了另一半,但其实那更像是在异乡的冬天街头嗅到一丝若有似无的记忆里烤红薯的香气,心之所动处,脚步自然而然地慢下来。 人们就把那一瞬心脏的轻微震颤,称之为“心动”。 这人类才会有的弱点,你曾为自己能精准地识别与割舍而无比自豪。而多么讽刺,当你们陷入其中的时候,并没有比任何一个普通人高明多少。 你离开小楼时,已是第二天清晨。 小楼的轮廓在奶白的晨雾中浮沉,像水底一块长满青苔的旧碑。 道路已经被露水浸透,踩在上面时会发出极细微的、仿佛露珠被碾碎的“簌簌”声,是这静谧清晨中唯一的声响。 Mycroft持伞站在街的对面。 你在看见他的那一秒就明白他在那里站了一整夜。 你望着他的眼睛,那双你曾深陷其中,又无比失望过的眼睛。 你们隔着伦敦城川流不息的街道,远远地,沉默地,专注地对视。 那么多汹涌的心潮,那么多纷掠而过的未曾言尽的往事,都散落在你们面前庞杂灰黑的人海里,无人在意,无人知晓,就像你们也从不曾对身侧的人海投去过注视一样。 你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也许是倏忽一刹,也许是光阴寂长。但你最终抓住车流被红灯阻挡的一段停滞,穿过街道,走到了Mycroft面前。 你看见自己的身影倒映在他的瞳孔里,一点点升高放大,直到他的眼里只有你。 你开口打破了沉寂:“如果没有那天不慎失言,你打算拿这间屋子怎么办?” 你其实心里早有答案。 这间屋子永远都不会有现于天日的可能性,它会成为一座记忆的坟墓,与Mycroft一同步入终将到来的幽微。 Mycroft望着你,你盯着他的嘴唇。 你听见了他的回答,他说:“生死与共,大梦一场。” 意料之中的回答,你微微放下心来,同时你也感到一种陌生的钝痛,在隐秘地探访你的心房。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们已经如此了解彼此了呢? 你及时拽住了心的缰绳。人类的心动是幼稚的谎言,你不会在同样的地方犯第二次错。 “嗯,”你平淡地点点头,继续问下一个问题:“为何要向我隐瞒?这是难以启齿的事吗?” 这所有的问题你都不在乎他会给出怎样的答案,你只是尊重了它们的命运,让它们被你说出来。就像一个没有了家的流浪者,他坐上火车,并不在意它要开往哪里,因为哪里都一样。 你看见Mycroft的喉结缓慢地上下滑动了一下,越过风声送至你耳畔的答案让你如坠深渊: “是。我常常克制不住地想起你,想知道你正在经历什么,想在你的人生里有一席留影。我知道如果我说你曾深刻鼓舞了我,你一定会嗤之以鼻。我更清楚这感情的来源太过寻常却又迅猛,我本该心怀审慎和敬畏约束它,却放任了它的滋生蔓延。在你说出为我的大脑而来的那一刻起,我体会到了恐惧失去的滋味,由此明白我已经永远失去了说出真相的机会。我为此感到羞耻。” 你站在清晨广袤、冰凉的大地上,站在流动的晨雾和车流旁,听完了这段话。 尽管这看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Mycroft内心深处是一个缺乏安全感的人。 你在很早以前就模糊地捕捉到了这一点,如今它在你的心中终于有了清晰的轮廓。 Mycroft说,这一切都让他感到羞耻——他的所作所为,他的为人,甚至他的存在本身。这羞耻在很久之前就在他的体内生根发芽,它们如同嘲讽的瀑布,伴随他每一个前进的动作在脚下流淌成河。他走得越远,也就陷得越深,最终将彻底被冰冷的河流吞没。 你们错过太多,哪怕后来近乎偏执地弥补,也再追不上彼此最脆弱却也最珍贵的年月,那时候一场狰狞的大火烧尽了Mycroft的童年,那时候一场透明的大雨写完了你的青春。 “恐惧失去么?”你轻声说。 你明白他的意思,Mycroft了解你远比你了解他来得早,或许也来得深。你希望从他身上见证人类智慧的极致,你希望懂得如何协调极致的理性和犹怜草木的温情与悲悯。如果他不符合,你再想不到任何继续与他接触的理由。 你完全理解,同时也清楚这中间没有太多回旋的余地。但你仍是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缓慢而沉着地说:“Mycroft,你应该知道,在这件事上,只有我有资格来评判你的所作所为。” “恐惧失去?说的好听,你凭什么。” 你看见几分可以称得上是落寞的情绪在Mycroft的眼里幽幽沉底,含蓄、克制、质感透明,像徘徊在林子上空的鸟儿落了下去。 你本应是会很欣赏他的,面对大厦已倾,狂澜既倒,他总是能妥善处理好自己的情绪,至少在你的注视下,他悲喜从轻,爱恨如云。 可惜。可惜。 你轻声说:“Mycroft,不年轻了,梦该醒了。” 是该走了,你想。 你走出几步后,听见Mycroft在你背后说:“如果我死了,你还愿意研究我的大脑吗?” 你哑然失笑。 到头来,陷进去的人,心甘情愿接纳谎言的人,是谁呢? 你没有回头:“Mycroft,我不是收垃圾的。” 你转过街角,很清晰地感受到Mycroft的目光依然紧紧追随在你的身后。 离开前你把Anthea给你的钥匙丢在了门口的牛奶箱里,随之一起丢掉的还有你与Mycroft之间所有荒诞的故事。 一切都归还在小楼的旧梦里,可你最初想要寻找的答案呢? 老师啊,你闭上眼,疲惫地想,大概要让您失望了,可您也会有猜错的一天吗? 你打了个电话给母亲。 自年少时离开家独自求学以来,你从没有这样一刻,如此地想要回家。 “妈妈,”你喊出这个词的同时,站在逐渐升起温来的伦敦街头,失魂落魄,“我……” 你说不出话来。 电话那头母亲什么也没问,只是说了句:“家里刚摘了柿子,来吃吧。” 你终于潸然泪下。 第19章 第 19 章 你从回家的大巴上下来时,已是另一天的日暮低垂。 眼前的天空呈现出一片浅浅的香芋紫,而背后则是一片柔和的橙色。 像有人把芋泥蛋黄派掰开了,你无端地想。 父母前来接你的车已经停在了路边,你看见母亲向你挥着手,而父亲则望着你淡淡地微笑。 你们迎着浸透红光的暮色,乘车把一串串金光灿灿的夕照碾碎在车轮下。 当你踏上家门前的草坪,呼吸到熟悉的青草香和泥土腥气,听着背后母亲絮絮叨叨地说着家里果树的收成时,你才终于能确定你已经把那一天甩在了身后,你的心才终于堪堪落回了安逸舒适的角落。 那是怎样的一天呢?后来,你再谈起或是想起那一天的时候,总是用一句简单的话来概括所有足以波及整个国家的惊涛骇浪: 那一天,Moriarty身死高楼,Sherlock远走他乡,你们罪名洗净,分道扬镳。 进门时你回头一望,太阳骤然沉落了下去,世界像断了线的风筝,迅速坠入一种巨大而温柔的、蓝灰色的寂静里。村庄深处隐隐传来一声狗吠,短促而模糊,带着一种遥远的、非人间的寂寥,很快又被无边的暮色吸走了。 你轻轻打了个哆嗦。 “夜里冷,快进来吧。”父亲注意到,催促你。 母亲点亮了灯,不算明亮的鹅黄色灯光像一汪温柔的水,漫到了屋子里每一个昏暗的角落。 你看见茶几上摆着一大盘梨子。 你拿起一个梨子,它服服帖帖地躺在你的手心里,浑身散发着让人舒心的清香,触感温润,色泽均匀,像一颗玉。 “今年果树长得好,摘了许多呢,那边还有柿子,”母亲向你示意,“你想寄一些给朋友吗?挑一挑,明早和你爸一起去寄。” 你动手挑好梨和柿子,装了三篮,贴着墙根放在客厅边上。 之后你回了房间。房间里的物件都维持着你上次回家的模样,你本身物欲不强,回家的次数又少,因此没有在家里放什么东西,大多还是你学生时代的留存。 被子和床单都晒过了,上面铺满了暖融融的太阳的味道。 回家之后,人总是会不自觉地变得懒散,你也不例外。尤其在遭遇生死危机,揭开一个长达多年的谎言之后,你总算能卸下重负,好好地歇一歇,喘口气。你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刚出炉的大面包,松松软软的,此刻你的大脑连挑起一根棉线的力量都没有,你只想一动不动地趴在盘子里。 你一觉睡到了快中午,吃了早午饭,父亲陪你一道把梨子拖到了镇上的邮局。 你给实验室寄去两篮,一篮让友人带回家去,另一篮放在实验室里让大家都尝尝。 还有一篮寄给了老师和埃利埃。 下午你照旧什么也没干,在客厅缠着母亲弹了会儿琴,回房间翻了翻过去的旧物,坐在地板上看窗外的流云发呆。 “记得出去走走,别老坐在家里。”晚饭后,母亲嘱咐你。 接着她便和父亲一起手挽手出去散步去了。 傍晚像一块浸了冷水的绒布,空气里悬浮着刈草后清冽的汁水、土地深沉的呼吸,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古老林地边缘的微凉腥气。 你在英国一个僻静的小乡村度过了短暂、安全、天真的童年。 在这里,鸟儿们在空气里随心所欲地滑来滑去,树想结果就结果,不想结就郁郁葱葱长满树叶子,世间万物无目的地自在生长,像一场雨的酝酿和落下,像一颗星的升起和熄灭。 正是最适合出来走走的时候,你一路上遇到不少三三两两散步的乡人,还有跑闹追逐的小孩子。 你的记忆里,除了童年,你没有再见过这样的景象。 实验室是没有所谓傍晚的。你们撇下夕阳匆匆解决掉晚饭,便又一头扎回实验室里。忙起来的时候,可能连这个环节都忽略了,咬几口面包,灌一杯咖啡,权当是维持最低生命体征。唯一可以称得上是闲暇时分的,是踩着低低星垂回家的那五分钟步行。 你意识到你走得太远太远,已经不属于这里,不属于这个可以心无旁骛地散步消食,漫无目的地聊天逗乐,旁若无人地开怀大笑的小村庄,不属于这些一盏盏亮起的小柿子一般漂亮的路灯,还有阳光烘烤后散发着微醺的焦糖气息的金黄落叶。 但无论在牛津还是伦敦,你拥有的都只是一间分配的宿舍,你将这里称为“家”。 多少人半生奔波操劳,只为了在城市万家灯火里,点燃自己的一盏;多少人赔上青春岁月,终是逃不过被城市丢弃的命运。 走不进城市,也回不去家了。 如蒂奥一般,也许也如你一般。 很是奇特的,你在二十多岁的年纪,站在故乡的土地上,第一次感受到了乡愁的滋味。 你不时就被认得的、不认得的人热情拉住,你是这个小村庄唯一一个去牛津上大学的孩子,他们看你的眼神犹如在围观一只昼出夜伏的猫头鹰。 “姐姐,你真的在牛津上学吗?”衣角沾着草屑的小男孩仰起脸,真诚地问。 你看见他的瞳仁清亮得有些不可思议,像春夜的星子落入清溪。 你想告诉他你已经毕业很多年了,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重要吗? 你看着身旁一圈儿围上来的小孩子,他们刚刚疯跑过,此刻发间还缀着亮晶晶的汗珠,他们的眼神都是如出一辙的清澈与明亮。 他们身后还有一群眼含热切与期待的长辈们。 你恍惚了一瞬,不知想起了一些什么。 你最终顺从地留了下来,给故乡的孩子们讲牛津的样子。又或者说,是他们脑海中期待的牛津的样子。 它是一座从旧年里雕刻出来的小城,随处可见的是古老石砖搭建起的城堡、角楼和尖塔。每到夜晚,柔和如水的月光会洒落在老旧的砖石和磨损的鹅卵石路面上,这让它看起来像沐浴在另一个世界的微光里。在那个世界,昔日学者的灵魂与莘莘学子朝夕为伴,从拱窗里透出的暖光带来羊皮纸和咖啡的气息,还有一种田园牧歌式的学者生活。 最好还是这样向孩子介绍牛津,你决定。 没必要告诉他象牙塔里早已派系分明,追求真理的道路上权势、资本、人脉无一不可少。衣冠楚楚的学者们也会在学会上吵得脸红脖子粗甚至大打出手。雄踞高塔之上的巨头们像蛛网中央的大蜘蛛,大多数人终其一生忙忙碌碌,最终也不过成了这个庞大体系的养料。 不必告诉他这些,你想,至少在他们这样的年纪,向往牛津一定是一件好事。至于其他,他还有长长的人生可以体会,可以为此失望、愤怒、麻木,何必急呢? 你尽职尽责地回答了所有他们想知道的问题,有些稀奇古怪,有些则充满了童真。 最后,他们像得到了心爱糖果的孩子——他们本来就是孩子——心满意足,七嘴八舌地讨论着,被大人们领回家去了。 每个大人领走孩子时都感激同时又略有些紧张地对你道谢。你微笑着一一回应,如同你过去在牛津摆摊无偿解答一样。 想到这段往事的你本该微微会心一笑,但笑容很快停滞,并且被风吹散了。 你常常做那个给别人糖果的人。 这让你想起了一个自己小时候的故事。 正是最渴望认同的年纪,你醉心于主人公受某种神秘的感召踏上旅途,一路破解谜题、过关斩将,最终得到宝藏的故事。 只是与其他孩子不同,你不关心勇者斩妖除魔,或是英雄救美的故事,你被“解谜”这件事本身深深地吸引了。 一个公然呈现给所有世人的谜题,自古以来便静静等候在原地,蒙尘千年,无人响应,直到那个主人公出现,破解了它。 你认为这是心与心的碰撞,是灵魂的契合,是命中注定。 你热切地盼望着有一天,也能破解一个自诞生便等待着你,只有你能破解的谜题。 心潮澎湃的你也精心设计了一个你自己的谜题。 木炭涂抹的粗糙板子。踮起的脚尖。麻绳勒进掌心的微痛。一个挂在栅栏上的谜语。一个自以为是的邀请。 你在屋后的柿子树下挖了一个小小的坑,埋下自己最珍爱的那罐果酱。这是你献给未来那个解谜者的独一无二的宝藏,是彼时你小小世界里最赤诚的献祭。 你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时不时就翘起脖子看门前走过的路人,看着他们的侧脸想象你的解谜者会是一个怎样的人,是他还是她?是年轻还是年迈?不管如何,TA一定智慧、缜密却又不失童趣,愿意为路边一个不起眼的谜题驻足,前往未知的宝藏。 每一天晚饭后你都跑去柿子树下看看有没有人取走了你的宝藏,每一天你都失望而归。 失望多了,你看的次数也渐渐少了,再渐渐地,已是冬去又春来。 直到某个夏末溽热的黄昏,一丝难以言喻的、令人不安的甜腻气息在柿子树下若有若无地飘散开来。 你等来的不是答案,而是腐烂和成群的果蝇。 孩子的心碎像玻璃迸裂,清亮、尖锐又短暂。 往事零零碎碎散落在村庄的小路上,像洒了一地的月光。你跟随记忆的指引信步走到当年那棵柿子树下。 晚风穿过疏朗的枝桠,带来一阵凉意,也吹散了那短暂的、带着**甜腥的幻嗅。 你久久注视着当年你埋过“宝藏”的地点。十多年过去,落叶、苔藓和碎石重新聚集了上来,它看上去原始又荒蛮,没有一点不一样。 一切都被时间抹去了,就像你也几乎不会再想起童年的自己一样。 你深吸一口气,蹲下身,指尖陷入树根旁厚厚堆积的腐殖层,它松软,冰凉,带着大地深处幽微的呼吸。你一点点掠过湿冷的苔藓和正在腐烂的叶片,直至触到一个坚硬、微小、冰冷的金属物体。 你浑身一颤。 一枚硬币。 你熟悉这种触感。 当Anthea把钥匙放在你手心的时候,你第一时间记住的,就是这样的触感。 坚定的、不容抗拒的凉意,宛如命运的冷硬。 你盯着自己的手臂,它一动不动,好像从一开始就是从地里长出来的。 你慢慢地把它提了起来,你看见自己的手紧紧攥着那枚硬币。 硬币上的图案是一只卡通企鹅——皇家协会给你的实验室设计的吉祥物,后来所有送到实验室的礼物上都会画着一只企鹅,有时戴圣诞帽,有时戴游泳圈。你曾对此嗤之以鼻。 沿着硬币圆周刻着你实验室的成立日期。 深埋在落叶和泥土间的深情,如影随形的隐秘注视,解谜者的身份不言而喻。 暮色沉降,好像有人拿着巨大到顶天立地的注射器,正把一种蓝得发黑的墨水注入脚下的世界。指尖的硬币还沾着树根下微凉的泥土的气息,铜面在残存的晦涩天光里浮出一圈模糊的暗晕。 一个被时间遗忘的答案,从冗长、烦闷如夏日热风的记忆里挣脱出来,跌入此刻的掌心。 十余年后,童年的那个你终于得偿所愿。 但你已经失去了十多年前雀跃期盼着的心境。 太迟,太迟了,你想。 腐叶的气息深处,当年果酱溃烂的甜腥早已被泥土分解殆尽,唯余林间虫豸的微响,在叶丛里窸窣。 似乎所有的时间都恰好对错了轴。 时间。 你对它的认知开始于你的童年,与死亡相伴。 你们的村庄不大不小,大到每年总会有几个人离去,小到每一场葬礼几乎都会来全村的人。 你在懂得生与死的意义之前就牵着奶奶的手参加了很多次葬礼。 你仰起脸看大人们浸透悲痛的眼睛,撑着黑伞的人们排成长列静默地走在雨里,圣母的悼歌像长了翅膀的鸟儿呼啦啦飞起在绿意森森的墓园上。 时间似乎公平,平等地收走每一个人的生命;时间却又不公,有人寿终正寝,有人还未睁眼就已夭折。 你还记得那时候你问神父:“如果神爱世人,为何又给人们苦痛?为何赐予却又夺走,给人留下若有若无的希望,如此反复无常?” 神父的回答大致是说,如果神赐予了却又夺走,说明这东西你命里不该有。 “那生命呢?”你问。 “也一样,”神父摸摸你的脑袋,“神赐予你生命,要你来人间履行使命。我们都是遵循神的旨意在这地上行走。最终我们也将它归还给神,回到天国去。” 不是这样的,你那时还小,还不懂得如何阐释自己在思维里模模糊糊抓住的东西。但你能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在呐喊,不是这样的,生命不是人类从神那里借来的东西。 生死有常,如树之荣枯,但就像树从一颗种子生长而来一样,人类的生命也遵循着宇宙的运行法则孕育和消亡,绝非神的赐予。 “那我就不要神了,”小小的你无比严肃地对神父说,“我会自己把它夺回来。” 你厌倦了做那个在原地等待回音的人。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大大方方地拿出你的谜题,说:“嗨,我这儿有一个谜题,如果你能解开它,我就把我最喜欢的果酱给你。” 一晃快二十年过去了,如今你的答案还是一样。 你不需要神明的恩赐,如果你想要什么,你会自己去拿。 这是你最初走向生物学的隐秘初心:在这里你无需神明,就能崇仰宇宙的奇迹。 你又在家待了三天,直到感觉自己已经闲得有些神志不清,你那个日夜不停驰骋的大脑因为缺少高速运转的机会发出了抗议,Sherlock“葬礼”的邀请不约而至,你才慌慌张张地收拾东西准备回伦敦。 离开前你告诉母亲:“有个人爱上了我。” “有很多人爱你,宝贝。你聪明又坚定,闪闪发光,”母亲亲吻了你的脸颊,“你爱他吗?” “我曾经爱他,”你说,你以为说起这些会让你心如刀绞,但很是奇怪的,现在你听着自己清晰地说出“爱”,心里仍然平静,只有几缕浅浅的酸涩,不知是为何而遗憾,“但……发生了一些事。我不确定我还能不能爱他了。” “那就不爱,”几乎是你话音刚落,母亲便温声说,“看他表现,也好好地听听你自己的心。你不必纠结要不要原谅,要不要继续爱,因为时间会给出答案。” 你愣了一下。所有复杂的思绪都在母亲这一句话前分崩离析,变得无比简单。 一切迎刃而解。 如果不是恐惧你的死亡,Mycroft不会情急之下错喊出那个秘密的名字;如果不是时间残忍的玩笑,你本会顺理成章地慢慢坠入爱河;如果真相没有在错误的时间以错误的方式揭开,你们或许会慢慢分享这段往日的深情,在你们退休之后,手拉着手一同回到柿子树下,拾起这枚跨越时间的硬币。 在你春风得意的时候,他还平凡而自卑。 偏偏他爱上了你,在他不被你看见,最无能为力的时候。 在时间面前,你们都是普通人,成了它的阶下囚。 你恍然明白,童年那个谜题真正的谜底其实是“时间”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