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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 19 章

作者:卡卡初号机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你从回家的大巴上下来时,已是另一天的日暮低垂。


    眼前的天空呈现出一片浅浅的香芋紫,而背后则是一片柔和的橙色。


    像有人把芋泥蛋黄派掰开了,你无端地想。


    父母前来接你的车已经停在了路边,你看见母亲向你挥着手,而父亲则望着你淡淡地微笑。


    你们迎着浸透红光的暮色,乘车把一串串金光灿灿的夕照碾碎在车轮下。


    当你踏上家门前的草坪,呼吸到熟悉的青草香和泥土腥气,听着背后母亲絮絮叨叨地说着家里果树的收成时,你才终于能确定你已经把那一天甩在了身后,你的心才终于堪堪落回了安逸舒适的角落。


    那是怎样的一天呢?后来,你再谈起或是想起那一天的时候,总是用一句简单的话来概括所有足以波及整个国家的惊涛骇浪:


    那一天,Moriarty身死高楼,Sherlock远走他乡,你们罪名洗净,分道扬镳。


    进门时你回头一望,太阳骤然沉落了下去,世界像断了线的风筝,迅速坠入一种巨大而温柔的、蓝灰色的寂静里。村庄深处隐隐传来一声狗吠,短促而模糊,带着一种遥远的、非人间的寂寥,很快又被无边的暮色吸走了。


    你轻轻打了个哆嗦。


    “夜里冷,快进来吧。”父亲注意到,催促你。


    母亲点亮了灯,不算明亮的鹅黄色灯光像一汪温柔的水,漫到了屋子里每一个昏暗的角落。


    你看见茶几上摆着一大盘梨子。


    你拿起一个梨子,它服服帖帖地躺在你的手心里,浑身散发着让人舒心的清香,触感温润,色泽均匀,像一颗玉。


    “今年果树长得好,摘了许多呢,那边还有柿子,”母亲向你示意,“你想寄一些给朋友吗?挑一挑,明早和你爸一起去寄。”


    你动手挑好梨和柿子,装了三篮,贴着墙根放在客厅边上。


    之后你回了房间。房间里的物件都维持着你上次回家的模样,你本身物欲不强,回家的次数又少,因此没有在家里放什么东西,大多还是你学生时代的留存。


    被子和床单都晒过了,上面铺满了暖融融的太阳的味道。


    回家之后,人总是会不自觉地变得懒散,你也不例外。尤其在遭遇生死危机,揭开一个长达多年的谎言之后,你总算能卸下重负,好好地歇一歇,喘口气。你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刚出炉的大面包,松松软软的,此刻你的大脑连挑起一根棉线的力量都没有,你只想一动不动地趴在盘子里。


    你一觉睡到了快中午,吃了早午饭,父亲陪你一道把梨子拖到了镇上的邮局。


    你给实验室寄去两篮,一篮让友人带回家去,另一篮放在实验室里让大家都尝尝。


    还有一篮寄给了老师和埃利埃。


    下午你照旧什么也没干,在客厅缠着母亲弹了会儿琴,回房间翻了翻过去的旧物,坐在地板上看窗外的流云发呆。


    “记得出去走走,别老坐在家里。”晚饭后,母亲嘱咐你。


    接着她便和父亲一起手挽手出去散步去了。


    傍晚像一块浸了冷水的绒布,空气里悬浮着刈草后清冽的汁水、土地深沉的呼吸,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古老林地边缘的微凉腥气。


    你在英国一个僻静的小乡村度过了短暂、安全、天真的童年。


    在这里,鸟儿们在空气里随心所欲地滑来滑去,树想结果就结果,不想结就郁郁葱葱长满树叶子,世间万物无目的地自在生长,像一场雨的酝酿和落下,像一颗星的升起和熄灭。


    正是最适合出来走走的时候,你一路上遇到不少三三两两散步的乡人,还有跑闹追逐的小孩子。


    你的记忆里,除了童年,你没有再见过这样的景象。


    实验室是没有所谓傍晚的。你们撇下夕阳匆匆解决掉晚饭,便又一头扎回实验室里。忙起来的时候,可能连这个环节都忽略了,咬几口面包,灌一杯咖啡,权当是维持最低生命体征。唯一可以称得上是闲暇时分的,是踩着低低星垂回家的那五分钟步行。


    你意识到你走得太远太远,已经不属于这里,不属于这个可以心无旁骛地散步消食,漫无目的地聊天逗乐,旁若无人地开怀大笑的小村庄,不属于这些一盏盏亮起的小柿子一般漂亮的路灯,还有阳光烘烤后散发着微醺的焦糖气息的金黄落叶。


    但无论在牛津还是伦敦,你拥有的都只是一间分配的宿舍,你将这里称为“家”。


    多少人半生奔波操劳,只为了在城市万家灯火里,点燃自己的一盏;多少人赔上青春岁月,终是逃不过被城市丢弃的命运。


    走不进城市,也回不去家了。


    如蒂奥一般,也许也如你一般。


    很是奇特的,你在二十多岁的年纪,站在故乡的土地上,第一次感受到了乡愁的滋味。


    你不时就被认得的、不认得的人热情拉住,你是这个小村庄唯一一个去牛津上大学的孩子,他们看你的眼神犹如在围观一只昼出夜伏的猫头鹰。


    “姐姐,你真的在牛津上学吗?”衣角沾着草屑的小男孩仰起脸,真诚地问。


    你看见他的瞳仁清亮得有些不可思议,像春夜的星子落入清溪。


    你想告诉他你已经毕业很多年了,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重要吗?


    你看着身旁一圈儿围上来的小孩子,他们刚刚疯跑过,此刻发间还缀着亮晶晶的汗珠,他们的眼神都是如出一辙的清澈与明亮。


    他们身后还有一群眼含热切与期待的长辈们。


    你恍惚了一瞬,不知想起了一些什么。


    你最终顺从地留了下来,给故乡的孩子们讲牛津的样子。又或者说,是他们脑海中期待的牛津的样子。


    它是一座从旧年里雕刻出来的小城,随处可见的是古老石砖搭建起的城堡、角楼和尖塔。每到夜晚,柔和如水的月光会洒落在老旧的砖石和磨损的鹅卵石路面上,这让它看起来像沐浴在另一个世界的微光里。在那个世界,昔日学者的灵魂与莘莘学子朝夕为伴,从拱窗里透出的暖光带来羊皮纸和咖啡的气息,还有一种田园牧歌式的学者生活。


    最好还是这样向孩子介绍牛津,你决定。


    没必要告诉他象牙塔里早已派系分明,追求真理的道路上权势、资本、人脉无一不可少。衣冠楚楚的学者们也会在学会上吵得脸红脖子粗甚至大打出手。雄踞高塔之上的巨头们像蛛网中央的大蜘蛛,大多数人终其一生忙忙碌碌,最终也不过成了这个庞大体系的养料。


    不必告诉他这些,你想,至少在他们这样的年纪,向往牛津一定是一件好事。至于其他,他还有长长的人生可以体会,可以为此失望、愤怒、麻木,何必急呢?


    你尽职尽责地回答了所有他们想知道的问题,有些稀奇古怪,有些则充满了童真。


    最后,他们像得到了心爱糖果的孩子——他们本来就是孩子——心满意足,七嘴八舌地讨论着,被大人们领回家去了。


    每个大人领走孩子时都感激同时又略有些紧张地对你道谢。你微笑着一一回应,如同你过去在牛津摆摊无偿解答一样。


    想到这段往事的你本该微微会心一笑,但笑容很快停滞,并且被风吹散了。


    你常常做那个给别人糖果的人。


    这让你想起了一个自己小时候的故事。


    正是最渴望认同的年纪,你醉心于主人公受某种神秘的感召踏上旅途,一路破解谜题、过关斩将,最终得到宝藏的故事。


    只是与其他孩子不同,你不关心勇者斩妖除魔,或是英雄救美的故事,你被“解谜”这件事本身深深地吸引了。


    一个公然呈现给所有世人的谜题,自古以来便静静等候在原地,蒙尘千年,无人响应,直到那个主人公出现,破解了它。


    你认为这是心与心的碰撞,是灵魂的契合,是命中注定。


    你热切地盼望着有一天,也能破解一个自诞生便等待着你,只有你能破解的谜题。


    心潮澎湃的你也精心设计了一个你自己的谜题。


    木炭涂抹的粗糙板子。踮起的脚尖。麻绳勒进掌心的微痛。一个挂在栅栏上的谜语。一个自以为是的邀请。


    你在屋后的柿子树下挖了一个小小的坑,埋下自己最珍爱的那罐果酱。这是你献给未来那个解谜者的独一无二的宝藏,是彼时你小小世界里最赤诚的献祭。


    你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时不时就翘起脖子看门前走过的路人,看着他们的侧脸想象你的解谜者会是一个怎样的人,是他还是她?是年轻还是年迈?不管如何,TA一定智慧、缜密却又不失童趣,愿意为路边一个不起眼的谜题驻足,前往未知的宝藏。


    每一天晚饭后你都跑去柿子树下看看有没有人取走了你的宝藏,每一天你都失望而归。


    失望多了,你看的次数也渐渐少了,再渐渐地,已是冬去又春来。


    直到某个夏末溽热的黄昏,一丝难以言喻的、令人不安的甜腻气息在柿子树下若有若无地飘散开来。


    你等来的不是答案,而是腐烂和成群的果蝇。


    孩子的心碎像玻璃迸裂,清亮、尖锐又短暂。


    往事零零碎碎散落在村庄的小路上,像洒了一地的月光。你跟随记忆的指引信步走到当年那棵柿子树下。


    晚风穿过疏朗的枝桠,带来一阵凉意,也吹散了那短暂的、带着**甜腥的幻嗅。


    你久久注视着当年你埋过“宝藏”的地点。十多年过去,落叶、苔藓和碎石重新聚集了上来,它看上去原始又荒蛮,没有一点不一样。


    一切都被时间抹去了,就像你也几乎不会再想起童年的自己一样。


    你深吸一口气,蹲下身,指尖陷入树根旁厚厚堆积的腐殖层,它松软,冰凉,带着大地深处幽微的呼吸。你一点点掠过湿冷的苔藓和正在腐烂的叶片,直至触到一个坚硬、微小、冰冷的金属物体。


    你浑身一颤。


    一枚硬币。


    你熟悉这种触感。


    当Anthea把钥匙放在你手心的时候,你第一时间记住的,就是这样的触感。


    坚定的、不容抗拒的凉意,宛如命运的冷硬。


    你盯着自己的手臂,它一动不动,好像从一开始就是从地里长出来的。


    你慢慢地把它提了起来,你看见自己的手紧紧攥着那枚硬币。


    硬币上的图案是一只卡通企鹅——皇家协会给你的实验室设计的吉祥物,后来所有送到实验室的礼物上都会画着一只企鹅,有时戴圣诞帽,有时戴游泳圈。你曾对此嗤之以鼻。


    沿着硬币圆周刻着你实验室的成立日期。


    深埋在落叶和泥土间的深情,如影随形的隐秘注视,解谜者的身份不言而喻。


    暮色沉降,好像有人拿着巨大到顶天立地的注射器,正把一种蓝得发黑的墨水注入脚下的世界。指尖的硬币还沾着树根下微凉的泥土的气息,铜面在残存的晦涩天光里浮出一圈模糊的暗晕。


    一个被时间遗忘的答案,从冗长、烦闷如夏日热风的记忆里挣脱出来,跌入此刻的掌心。


    十余年后,童年的那个你终于得偿所愿。


    但你已经失去了十多年前雀跃期盼着的心境。


    太迟,太迟了,你想。


    腐叶的气息深处,当年果酱溃烂的甜腥早已被泥土分解殆尽,唯余林间虫豸的微响,在叶丛里窸窣。


    似乎所有的时间都恰好对错了轴。


    时间。


    你对它的认知开始于你的童年,与死亡相伴。


    你们的村庄不大不小,大到每年总会有几个人离去,小到每一场葬礼几乎都会来全村的人。


    你在懂得生与死的意义之前就牵着奶奶的手参加了很多次葬礼。


    你仰起脸看大人们浸透悲痛的眼睛,撑着黑伞的人们排成长列静默地走在雨里,圣母的悼歌像长了翅膀的鸟儿呼啦啦飞起在绿意森森的墓园上。


    时间似乎公平,平等地收走每一个人的生命;时间却又不公,有人寿终正寝,有人还未睁眼就已夭折。


    你还记得那时候你问神父:“如果神爱世人,为何又给人们苦痛?为何赐予却又夺走,给人留下若有若无的希望,如此反复无常?”


    神父的回答大致是说,如果神赐予了却又夺走,说明这东西你命里不该有。


    “那生命呢?”你问。


    “也一样,”神父摸摸你的脑袋,“神赐予你生命,要你来人间履行使命。我们都是遵循神的旨意在这地上行走。最终我们也将它归还给神,回到天国去。”


    不是这样的,你那时还小,还不懂得如何阐释自己在思维里模模糊糊抓住的东西。但你能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在呐喊,不是这样的,生命不是人类从神那里借来的东西。


    生死有常,如树之荣枯,但就像树从一颗种子生长而来一样,人类的生命也遵循着宇宙的运行法则孕育和消亡,绝非神的赐予。


    “那我就不要神了,”小小的你无比严肃地对神父说,“我会自己把它夺回来。”


    你厌倦了做那个在原地等待回音的人。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大大方方地拿出你的谜题,说:“嗨,我这儿有一个谜题,如果你能解开它,我就把我最喜欢的果酱给你。”


    一晃快二十年过去了,如今你的答案还是一样。


    你不需要神明的恩赐,如果你想要什么,你会自己去拿。


    这是你最初走向生物学的隐秘初心:在这里你无需神明,就能崇仰宇宙的奇迹。


    你又在家待了三天,直到感觉自己已经闲得有些神志不清,你那个日夜不停驰骋的大脑因为缺少高速运转的机会发出了抗议,Sherlock“葬礼”的邀请不约而至,你才慌慌张张地收拾东西准备回伦敦。


    离开前你告诉母亲:“有个人爱上了我。”


    “有很多人爱你,宝贝。你聪明又坚定,闪闪发光,”母亲亲吻了你的脸颊,“你爱他吗?”


    “我曾经爱他,”你说,你以为说起这些会让你心如刀绞,但很是奇怪的,现在你听着自己清晰地说出“爱”,心里仍然平静,只有几缕浅浅的酸涩,不知是为何而遗憾,“但……发生了一些事。我不确定我还能不能爱他了。”


    “那就不爱,”几乎是你话音刚落,母亲便温声说,“看他表现,也好好地听听你自己的心。你不必纠结要不要原谅,要不要继续爱,因为时间会给出答案。”


    你愣了一下。所有复杂的思绪都在母亲这一句话前分崩离析,变得无比简单。


    一切迎刃而解。


    如果不是恐惧你的死亡,Mycroft不会情急之下错喊出那个秘密的名字;如果不是时间残忍的玩笑,你本会顺理成章地慢慢坠入爱河;如果真相没有在错误的时间以错误的方式揭开,你们或许会慢慢分享这段往日的深情,在你们退休之后,手拉着手一同回到柿子树下,拾起这枚跨越时间的硬币。


    在你春风得意的时候,他还平凡而自卑。


    偏偏他爱上了你,在他不被你看见,最无能为力的时候。


    在时间面前,你们都是普通人,成了它的阶下囚。


    你恍然明白,童年那个谜题真正的谜底其实是“时间”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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