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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 14 章

作者:卡卡初号机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你把你在伦敦的夜晚里对Mycroft忽然萌生的评价说给了老师听。


    “他大概是那种会讨长辈喜欢的人吧。”你笑着说,虽然对着脑海里Mycroft那张脸将他置于“小辈”的位置总感觉有哪里怪怪的。


    你正在帮老师整理雪片般堆积在信箱旁的生日贺卡。


    正是由春入夏的时节,穿一件薄薄的衬衫在室外也不会冷。花的香气已经在春天的深处被酿至成熟,材质很棒的卡片与信纸像丝绸一样从你指尖一张张流过,流到老师手里。


    老师会温和地轻声念起她学生的名字,嘴角弯起一个含着浅浅爱意的笑,与你说起某个旧年里的故事。


    有那么几个瞬间,你觉得就在这里整理一辈子也不错。


    老师说着说着,毫无征兆地提了一嘴Mycroft:“那孩子不懒,却总不喜做饭,要么饿着,要么就吃点甜食。不过,他的维多利亚蛋糕做得不错,不知从哪学的。”


    老师说起Mycroft的嗜好时语气平静,听不出她对此的态度,就像你对蒂奥自述幼稚不予置评,就像她当年看着你走入迷途一样。


    维多利亚蛋糕,你不需要花时间思考,就知道那是专门学来给老师做的。


    于是你笑着说了那句话。


    听了你的话,老师轻轻挑了挑眉,问了你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那,你觉得他这样怎么样?”


    你愣了一下。你确实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说到底那是Mycroft的事,与你无关,也无需过问你的感受,你以为这应当是必不可少的礼貌。


    你有点摸不清老师为什么问你这个问题了。


    但你终归是愿意在老师面前遵循本心给出回答的。


    你认真地想了想,说:“还是有点羡慕的,但如果说让我也成为那样的人,倒也不必。”


    这大概是一个意料之中的回答,符合你一贯的性格,你看见老师望你的眼里盈满了你熟悉的温柔。


    “羡慕么?”信件差不多理完了,老师直起身子,淡淡地说。


    也许本来只是一点点羡慕的,但老师这么云淡风轻地一说,这种心情忽然变得无比强烈,直直地在你心脏里往外撞。


    “高情商的人在哪里都总是受欢迎的。”你心里一动,垂下眼强颜欢笑。你想起了一些已经被写在时间线上但还没来得及对现实产生影响的事,一支你已架在弦上,但还尚未射出去的箭。你的舌尖品尝到了几分苦涩的味道。


    老师看了看你。


    “吃覆盆子吗?埃利安昨天摘来的,又大又甜。”


    你微微一颤。


    你最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老师终究还是提到埃利安了,而你再三思虑,依然不想与老师聊那个模型的事。


    你感觉自己的精神一下子被推向紧绷的状态,你像犯了错被大人逮到的小孩子,正自知理亏又如临大敌地等待着问讯和反击。


    但老师言至此,却是再没有与你说埃利安的事。


    “洗个手吧。”她招呼你,神情平静,语气温和。


    你的心情在甜甜的覆盆子的抚慰下,渐渐明亮了起来。


    幸好还有覆盆子。


    埃利安帮你们把最难的一关跨过后,课题很快就迎来了它的尾声。


    昆汀已经喜气洋洋地开始谋划庆祝会的时间,你默不作声地决定把你那个失败的模型也一并放进论文里。


    你坚持把这个很拉仇恨的哑巴做到了庆祝会后的第三天。


    宿醉后的成员们都恢复了正常的工作秩序,课题的成功和欢庆的愉悦还残留了一部分在血液里,你眼见着他们无论是争执还是加班做实验都心情平和了许多。与此同时,当你公开决定后,他们的愤怒也将随着逐日累积起来的被置之事外达到峰值。


    “你疯了?”


    你说完决定后,紧随而来的是一阵足够将温度降至冰点的沉默,刚刚还能笑着吵架的成员们此刻眉间浮着一层阴翳。你知道质问和破口大骂尚未到来仅仅是因为他们需要一点时间接受你是认真的这一事实。


    打破沉默的是一句轻飘飘砸来的绝对不含温度的责问。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陌生得不能再陌生的语气。


    你错愕地抬头去寻找声音的来源。


    是友人。


    记忆里,友人从未对你露出这样的神色。


    她的目光仍然平静而温和,所有沉甸甸的失望都被压成飞蛾翅膀般薄薄的一片,你在众目睽睽下接住了这片不动声色的失望,像接住了一片雪——寒意迅速在你的指尖消弭,她明确无误地向你传达了她的态度,没有大肆声张,也没有继续刺痛你的打算。


    但你仍然能感受到她一向无条件投向你的信任注视正以毫米为单位剥落,像氧化中的青铜器,伴随岁月层层增生的绿锈将在某一天悄无声息漫过最后的铭文。


    你们足够熟悉彼此,你知道友人已经明白你下的是何种决心。


    你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去看你的组员们,向他们陈述起你早已思虑周全的一切:“模型公开之后,可能会有两种结果。一是我能力不足,有人很快就找出了问题所在,我沦为笑柄。二是问题公认无法解决,所有人都知道了基础定理亟待更新,在问题解决之前,所有运用基础定理的课题都将受到质疑。必要的质疑,但缺少必要的协商。我无异于把整个学术界架在火上烤。”


    你抬起手,阻止了底下成员们蠢蠢欲动的架势,继续面无表情地说了下去。


    “那以后或许我们能看见生物学进入新的时代,或许我们一直生活在黎明前的黑夜。但无论哪种可能,都会对我们实验室未来的课题、投资和合作带来影响,因为我们暴露了错误和无能。我们带来了麻烦,却没有为麻烦负责的能力。”


    你一条一条,说的尽可能缓慢,并且至始至终镇定、冷淡,像一柄手术刀,绝对平稳与漠然地割开肌理,翻出底下的血肉与病痛。你什么都清楚,依然义无反顾,不顾昏沉沉的前路,还有底下所有可能会被你拖累的实验室成员。


    你平日里所有决策都以成员们为先,殚精竭虑,委曲求全,你用一次次自我封闭的苦修和一个个独自熬过的夜晚换来了实验室的课题、资金和名望,但在关键的节点上,你掐灭了协商的可能,果断抛弃了这一切,来成全你自己的坚持。


    同样的挑战权威,蒂奥为了实验室献祭了自己,而你为了自己放弃整个实验室。


    刻在你骨子里的冷漠,此刻明艳招摇。


    友人正是看穿了这一点,才对你如此失望。


    “此次课题结束后,各位来去自由。我先代表实验室,感谢你们在过去几年内为实验室和生物学做出的贡献,如果离开的话,想去哪里我都会尽力帮你们联系。我跑了这么多年社交场,手上也还有些筹码在。”你垂下眼,没有去看同事们的眼睛。


    你知道那里会有怎样的情绪,愤怒吗?失望吗?也许都不是,也许是恐惧。


    你对自己狠,对别人亦不客气。无论在哪一场游戏里,掀桌的人总是不受欢迎的。


    “就到这里。”你斩钉截铁地说,转身离去,一刻也没有停留。


    你一口气走出一条走廊那么远,转过拐角时你没忍住用余光看了一下实验室的方向。


    没有人。


    友人没有跟出来。


    你狠狠闭了一下眼,一种名为酸涩的心情还没冒出来就被你迅速压了下去。你没有资格委屈的,你告诫自己,敢做自然要敢当,你不擅长为已经决定了的事后悔,但在友人面前,你不知怎的就变得脆弱,脆弱得让你厌弃。


    一段并不久远的记忆不由分说挤入你的大脑。


    蒂奥在听你说埃利埃喝完酒后立刻赶午夜的飞机离开伦敦后,仿佛受到了某种启发,握拳一敲掌心,说:“好主意!我怎么没想到呢,我也喝完酒就走。”


    “为什么?”你感觉莫名其妙。


    “酒醉之后,人就有了一走了之的勇气。”蒂奥简短地回复。


    但那个夜晚,你还是不慎看到了迪奥与父母拥抱,并且号啕大哭的景象。


    他说的很对,但有一点被他刻意隐去了:酒醉之后,人也就有了暴露脆弱的勇气和理由。


    你知道这对于他们一家而言是多么残忍的事。已经不再年富力壮的父母是第一次来到伦敦,看到了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儿子工作的地方——曾经工作的地方。


    “嘿,”有人从背后拍了拍你的肩膀,“你是楼上实验室的组长吧,跟我们来吧。”


    你跟着他们一起走到了远一些的地方。你和迪奥的朋友们都聚在那里。两盆高大的绿植遮住了你们的身影,也隔开了一个走在青春岁月之末的学者隐忍已久的痛苦。


    “给他们一点时间吧,”那个来喊你的研究员对你笑了笑,关心但并不担忧地望了望迪奥的方向,“在父母面前,总可以脆弱一些的。”


    你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将思绪飘飞的你堪堪带回了尘世。


    你点开消息,是老师发来的。


    “埃利安又送了一些覆盆子过来。上回见你挺爱吃,有空的话,再回学校看看吧。”


    你的大脑空白了一瞬。


    你才回去过没多久呢,你想笑一笑,但比笑更快冒出来的是眼泪。


    你不知道友人是如何在短短几十秒内与一无所知的老师沟通完毕的,你只知道这两个在世上除至亲之外最爱你的人在正正好的时间点及时抱住了失魂落魄的你。


    周围的空气忽然凝固成了静止的冻状,你被嵌在其中,呼吸缓慢,心跳声清晰可闻。你艰难地转动脖子去看实验室的方向,那扇你看过成千上万次的门在你的眼中模糊成了一片白花花的暖光。


    那里依然空无一人、沉寂无声,你的友人顾得了大局,也并不因此冷落了你。


    失望归失望,她还是心疼你。


    在一切迅速发生的当下,你尚且来不及也没有足够的心绪去思考这件事对你的意义。但你用心记下了所有细节,感动也好,失落也好,苦痛也好,冷酷也好,五味杂陈、冷暖自知,没有哪段经历是白来的,它们将成为你思考人生课题答案的助力。


    等事情发酵得差不多之后,你终于腾出一点时间,和Mycroft见面喝了杯茶。


    外面已经乱翻天了,但至少此时此刻,你可以拥有一杯茶的静默和闲余。


    你见到他的时候,意外地发现他正读着那本刊印了你的模型的期刊。


    窗纱滤过的晨光熨帖又晦涩,Mycroft垂着眼,收敛起身上肃然的、总是沉思和考量着的警惕之后,他专注落在期刊上的目光显得温和皎洁、沉静如海。


    茶杯在他的左手边静默地蒸腾雾气,你一眼瞥见底下压着的奶糖纸——糖是前段时间协会发的纪念款,糖纸上印着随机实验室的Q版拟人图案,你觉得很幼稚,正好下班后见到Anthea,于是找了个借口随手塞给了她要他们分着吃。


    你放轻了呼吸和脚步。认真到近乎虔诚的人总是对你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你喜欢看见他摒除了一切外界噪音,只安安静静地读着论文的样子,尤其在现在这样平和无辜的日子里。


    见你来了,Mycroft将钢笔插回胸袋,示意了你一下他对面的位置,一杯温度正好的茶早已准备就绪。


    “你还能看得懂吗?”你走过去,语调轻快地说。


    他笑了笑,放下期刊:“一点点吧。”


    你把期刊拨到自己面前,毫无目的性地随手翻了翻。尽管里面的内容你已经读了上百次,倒背如流、刻骨铭心,但此刻你的指尖仍然微微有些发颤。


    他大概挺会讨人喜欢的。你莫名其妙地想起了这句话。那么此刻他还能足够的高情商,说出让你高兴的话吗?


    你决定试一试他。


    “幼稚吗?”你抬头望他,戏谑地笑笑。


    你想听到怎样的答案呢?在Mycroft对上你的目光,即将开口之际,你的心头忽然掠过几分不易察觉的惊慌。如果他所说出的话不如你所愿呢?


    Mycroft看着你,浅浅地扬了扬嘴角,轻描淡写地说:“是啊,很幼稚,令学术圈为之一震的幼稚。”


    蜻蜓点水一般,那些残酷的后果好像成了水面上荡开的波纹,一圈一圈地散去了。


    你眨了眨眼。


    你不确定这到底是不是你想听到的答案,也许在这个问题上,无论怎么回答都不足以让人满意。


    那就这样吧,你想,当那些手握着话语权的巨佬们可能会以过来人的姿态指责你一声不吭就掀桌子的行为幼稚愚蠢的时候,你会满不在乎地笑笑,向自诩长辈的他们抛去不屑的眼神。


    能倒在幼稚面前的权威,算什么东西?


    “喂,”你开玩笑地瞪了他一眼,“我现在可是腹背受敌,你怎么说得我好像恶霸——欸,要是我真是就好了。”


    Mycroft果然笑了。他端起杯子与你虚碰了一下:“那祝Brain小姐早日成为生物界恶霸吧。”


    什么生物界,你被气笑了。


    你和Mycroft没有聊工作的习惯,你也是目的明确地问了问他Moriarty的近况。


    “无事发生,静观其变。对了,Sherlock和John最近去巴斯克维尔了。”Mycroft告诉你。


    你怀疑地看他:“你最好告诉我这是个巧合,而不是和蒂奥刚去了巴斯克维尔有关。”


    “蒂奥是谁?”Mycroft无辜地问你,他的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真诚的疑惑,至于相不相信,你打算再考虑考虑。


    “我的同事,”你没好气地说,“Sherlock他们去那里做什么?那不是高度机密的军事基地吗?”


    “是啊,”Mycroft气定神闲地说,“所以他们遇上了麻烦。”


    你一挑眉:“你在暗示要我帮忙吗?但是很可惜,巴斯克维尔那边我是插不了手的。”


    “正巧我能插手,而你出面更加的名正言顺。”Mycroft说。


    “说来听听。”你不动声色。


    “猎犬计划,你或许有所耳闻?”Mycroft站起来,从办公桌上翻出一份文件,递给你。


    “嗯……听说过,”你快速翻阅了一下文件,“继续说。”


    “一场生化武器研究实验,但因为药物影响的不可控性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后果,1986年该计划被叫停。”Mycroft简单地总结了一下文件的内容,然后摸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唔,”你抬头看他,“所以?”


    他从你的目光中读出你似乎还有话要说,微微颔首示意你继续。


    “这好像不是什么很不得了的事,”你把文件放回桌上,“战争武器的研制,出什么后果我都不意外。但是叫停……此事伤害到了无辜的平民,牵连甚广?”


    “你向来如此敏锐,”Mycroft叹息着笑道,“另外Sherlock怀疑,猎犬计划一直没有真正结束过。”


    你回味了两秒,来了兴致:“你是说,有人在政府眼皮子底下用秘密军事基地和国家资金继续早已被禁止的研究?”


    Mycroft用沉默宣誓了他的答案。


    你本来想严肃点,以免刺激到这位掌控欲很强但依然被灯下黑了的政府先生,可实在是忍不住。


    你乐得合不拢嘴。


    “我现在可是腹背受敌……”Mycroft好脾气地提示你。


    “我会帮你的,”你认真地说,又偷偷笑了笑,“你不可能管得住机器里的每一颗螺丝钉,我理解。”


    正好你也出个差,让实验室冷却下来,给老同事充分的时间考虑,给新人自由的适应时间。


    “但是说好,”你动了贼心,“我帮你调查,猎犬计划的样品归我。”


    危险的实验在你看来似乎无足轻重,因为有更具诱惑力的东西在前方触手可及。


    “这完全是我原本的打算,”Mycroft彬彬有礼地说,说起讨人喜欢的话对他而言仿佛喝水那么简单,“那么危险的东西,在你的手上我才能放心。”


    “真会说话,”你哼了一声,“看来我的奶糖没有给错人。”


    Mycroft莞尔一笑,向你摊开手,你发现他的手心里躺着一颗圆圆的糖,淡绿色的包装。


    “是什么糖?”你伸手拿走,一边剥开一边问他。


    “薄荷,”Mycroft笑吟吟地说,“上帝的馈赠。”


    你含着糖抬头时,正撞见他来不及收回的目光,像被夏夜井水浸过的黑曜石,凉而润地晃了一下。


    “嗯,”你听见自己含糊不清地说,“感谢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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