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喜欢在深夜离开研究院后,一个人走回家去。
其实这并不安全,你只是克制不住地想要这么去做。
这是夜晚的伦敦,告别了白日里躁动不安的车水马龙和故作姿态的刻板守旧之后,城市用一排排微弱的灯光和萦绕在灌木丛中的丝丝雾霭编织起一个温柔且无力的茧。你能感受到这座城市正卧在茧里,轻不可闻地、悠长地叹息。
从实验室到你的住所只有约莫十分钟的路程,这是你所能允许的给自己大脑放空的极限时间。在这段路上你不会再去想研究上的事,或许你会漫无目的地回忆某年冬天在北欧见过的雪中的大海,也许你会兴致勃勃地假设自己突然有了一个不算短的假期,不过更多的时候你什么也不想,只是呼吸着夜里凉下来的空气,听着自己空旷的脚步声在街上单调地回响。
但这一天,你像往常一样走在回家路上时,前后的路灯悄无声息地同时熄灭,只留下你脚下的一盏。
此刻光明变为了囚禁。你下意识收回即将迈入黑暗的腿,默默地定在了那一圈仅剩的光里。
你很清楚发生了什么。那天与Anthea告别后,你下班了的第一件事就是仔细阅读她给你的资料。
James Moriarty.
你听说过这个名字的,在你正式进入学术圈之前,他就已经璀璨夺目。你有幸读过他写的文章,惊才绝艳,你只能用这个词来描述你的感受。你从未见过如此锐利的才华,那光芒年轻自信,侵略性极强,不知疲倦,不懂收敛,满得简直可以从字里行间溢出来。
但他在学术界的停留如同流星划过天际一般短暂,后起之秀如雨后春笋纷纷涌现,学术圈不缺乏年轻的天才,而你也与他走了不同的学科分支,在自己的领域里逐渐忘记了他。
“Oh,please,大可不必用这样幼稚的手段。”你扶额叹息,转过身去。
你不出所料看见Molly的前男友站在离你不近不远的地方,这一次他西装革履。
“Professor Moriarty?我读过你写的文章。我很喜欢。”你知道在他面前演戏是毫无意义的,索性直接摊牌了。
他没接你的话,只是微微拧着眉看着你。
“你是来观察我的吗?你也是人类学家?”老实说Moriarty的目光没有什么敌意,但是他的眼睛实在太大了,而且又深又黑。你只是象牙塔的学者,担心对视久了会露怯,于是先一步错开了目光,开玩笑说。
“是啊,”你没想到他回答了你,“你让我困惑。我不喜欢困惑。”
他稳稳地站在光暗交界处,双手插兜,神情放松,眸色暗沉看不出情绪。他不高,但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威压。
你反笑道:“困惑我和Holmes兄弟的关系吗?其实你可以直接问我的。他们答应死后把他们的大脑给我研究,所以现在勉强算得上是我的老板吧。”
你注意到他思考了片刻,期间他锐利的双眸一直紧紧锁定着你。这是一种和Mycroft截然不同的目光,也许一样的洞察,但更加危险,充斥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压迫感,像隐藏在乌云里的鹰。
然后,也许是你的错觉,Moriarty将锁定的目光轻轻扯开,你感觉周围的空气又重新流动起来了。而Moriarty笑了笑,似乎是为这荒谬的关系发笑,又似乎是在笑他自己。
“那你也回答我一个问题吧,”你的背后薄薄地起了一层冷汗,但你没有表现出来,而是自如地开口,干脆把你们的对话往前推了一步,“Professor,你为什么不做学术了?”
他好像不讨厌和你闲聊,此刻他的站姿更加放松了,从你的视角看来,他简直像是轻飘飘地倚在晚风里。
其实只是时候未到,既然你已经摆明了是一个无关的路人,他不介意用你打法一下时间罢了。
“两个也行。你觉得我现在在做什么?”Moriarty说。
“我不知道啊,”你无辜地说,“他们告诉我你是一个犯罪顾问。”
他笑了一下,不知为何他的这个笑容还真有点professor的样子,好像你们正在某座大学城里,而他循循善诱引导你探索一个学术问题:“我是这么标榜自己的,但实际上我是一个艺术家。”
“犯罪的艺术?”你顺水推舟。
“嗯哼,”Moriarty从鼻子里漫不经心的哼出一声,“两个问题,你问完了哟。”
你感觉自己被噎了一下,但你心里更多的还是好奇。
你总是被这些奇怪但聪明得惊人的家伙吸引。
“喂,”你熟练地扮演起一个疯狂的大脑收集家,肆无忌惮地对他说,“你能赢吗?如果你输了,你也可以把你的大脑给我吗?”
Jesus,这简直成了你的一个标签。
你用拙劣的演技和不合时宜的无厘头来明晃晃地展现你的另有所图,你**裸地把陷阱推到他们眼前,挑衅式的冲他们勾勾手指:e on,darling,reveal me.”这种坦荡的欺骗反倒让谨慎习惯了的特务头子、咨询侦探和犯罪顾问失了判断。
如果连你自己都徜徉在这个虚假的标签下,那谁还会相信最开始的时候,你真的是很认真地对待研究大脑这件事的呢?
Moriarty恪守承诺,没有回答你这个根本也算不上是问题的问题。
“不巧,”他看了一眼手表,做了一个夸张的表示遗憾的表情,说,“要去赴一场宴席。能和你聊天很高兴,Miss Brain。”
还真是两个问题的时间,不多不少,到点就走。
“Pity,”你也无所谓他的回应,眼都不眨地说,“走吧,别再无聊地把路灯开回来了。”
你等他消失后立刻拨打了Sherlock和John的电话。
宴席?可笑。你虽然没说一句假话,但绝不指望Moriarty会因为你的几句话就相信且放过你。而且你很清楚他如此盛装出席不可能仅仅是为了和你争分夺秒地闲聊几句。
无人接听。
你听见电话那头传来的机械杂音像一柄匕首慢慢割开了周围浓稠的黑夜,而更为可怖的黑正从那些裂痕里渗出来。
你没有迟疑,紧接着拨通了Mycroft的电话:“Sherlock和John出事了。”
你听见电话那边传来轻且安稳的呼吸声,像一阵阵涌上岸头的潮汐。
但你半天没有听见Mycroft回应,你等了一会儿,按住心里骚动不已的不安,试探着问:“Mycroft?”
紧接着你看见了这一生都难以忘怀的景象。
电话那头依然没有回应,但你一抬头,看见Mycroft踩着一地晦涩难明的月光向你走来,他的两旁是一片粘稠虚无的黑暗,就像通勤时分的伦敦街头汹涌着的灰黑色的人海。
你太惊讶了,这一幕戏剧得像是电影镜头,也许屏幕前的观众们会为它近乎完美的光影交错和恰到好处的时机喝彩,也许导演会为它配上一段煽情的音乐,也许更可怕,是几句略显矫揉造作的旁白。
你用力掐了自己一把,疼,疼得你龇牙咧嘴。但你感谢这股疼痛,它让你迅速调整好深陷在见鬼一般中的心情,闪电般驱散了盘亘在你头脑中的迷雾,迫使你前所未有的清醒。
你迅速分析了目前的情况。
你慢慢地垂下了拿手机的手:“你早就知道了。”
Mycroft走到你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平静地望着你。
你忽然有些怨恨他那永远寒冷,永远沉静,永远不动声色的目光,尽管曾经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你都为此倾倒。
“是你让他们两个去的?”你强迫自己变得更加冷静,不在Mycroft面前露怯,哪怕你心里清楚其实他全部都知道了。
你因为刚刚和Moriarty对峙,精神高度紧张,此刻松懈下来之后手脚还有些小小的后遗性颤抖。
Mycroft注意到了这一点,他沉默地向你伸出一只手。
你知道他想给你一个借力点,但你不愿。你只是冷静地看着他,直到他收回手去。
“所以,根本没有所谓的导弹计划。”你说。
你们双方都心知肚明那只是一次利用,但他不仅利用了你的明察,还利用了你的一无所知。
你感到一股疲倦如深水里的潜流一般慢慢渗进了你的骨髓,你的指尖冷得像冰。
似乎在很多年前你就从别人口中得知了自己的命运:你有能力,但还不够。
Mycroft没有回答你,你们都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不重要了。
你深吸了一口气,将郁积在胸口的疲倦化作呼出的气慢慢吐了出去:“算了,我只想知道这个局是从多久以前开始?”
“有一段时间了,”Mycroft终于开口了,这是他今晚出现在你面前后说的第一句话,平和如水,难辨情绪,只是在回答你的问题,“早到那时候,你只是在夜色中无意路过。”
你不需要回忆:“那次你看见我了?”
Mycroft沉默了一下,说:“那条街是封锁的。请原谅,最开始我并不清楚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你哑然失笑。
是啊,一个命案现场,封锁了。没有Mycroft的默许你们只会被隔离在现场之外,多么简单的事实,而你却没有看见。
你无意间踏入了那条街,无意间跟踪了位于风暴中心的侦探两人组,之后无论你是否无辜,你都被宣判了与此事纠缠不清。
没有人做错什么,只是来自命运无端的恶意罢了。
恨吗?
不值得。
“所以最开始,你把我当敌人。”
你们在路灯下对视了很久很久,久到溶解在空气里的含着淡淡薄荷味的月光都失去了味道和颜色,而你们眼中同时含蕴着的许许多多复杂的思绪也渐渐衰减下去,变得温吞而淡漠。
“我从未真正看透过你,是吗?”
“不完全是,”Mycroft说,“你有一点说的不错,我的父母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正常人。”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你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但你其实并没有多么生气。
你擅长在最短的时间里调整好自己的情绪,从前你就是靠着这个能力来与抗衡出现在你生命里的滚滚怒涛。因此你能拿得起,也能放得下,并且愿赌服输。
但你还是仰起头来,郑重地说:“你知道吗?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Mycroft看着你,他的目光就如你的语气一般郑重,你听见他轻声说:“那就竭尽所能,看穿我,跨过我。”
你再次看见那个站在黑云压城下的Mycroft,此刻他将一柄寒光逼人的匕首丢在你与他之间,带着冷冽的嘲讽与淡淡的悲悯望向你。你听见他无声地对你说:拿起它,刺向我。
你想过无数种可能的回应,但绝没有想到这个。
但这就是Mycroft的回答,如此残忍,又如此温柔。
一只巨大的沙漏永远屹立在他身后的阴影里,将他所有孤独行走的岁月、渺若微尘的情感都压缩在规矩严整的玻璃容器里,以一场雨的形式井然有序地坠落。
这让你想起了在伦敦的几年里听过的无数次雨声,也许人们已经在漫长的历史里赋予了雨许多不同的意义,但雨首先只是雨,就像Mycroft首先只是Mycroft一样,因此你知道他会这样回答你,以他全部的人生、所得和局限。
他在邀请你,尽管这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不像是一个邀请,但它偏偏是。
他在邀请你踏入战场。
他在邀请你握住武器,哪怕你用它来刺破他的胸膛。
你没有对此做出回应,而是问了他一个出其不意的问题:“我不明白,这是你和你弟弟全部的童年吗?”
而Mycroft也不负你所望地明白了你的意思,他假笑了一下,说:“很抱歉,但也许有一天你会知道这句话是真的——仁慈对于我而言,是一种真正的残忍。”
“好吧,”你说,“但你为什么要把这些告诉我?”
“因为我也许会输,”Mycroft说,“将你牵扯进来是我的错误。我必须将真相告知于你,同时我不得不向你声明,若你留于此地我恐怕无法百分百保证你的安全。恕我无能。你可以向我要求任何我能力之内的补偿。”
“啊,”你慢慢回味着他刚刚说的话,“Mycroft,你是在愧疚吗?”
你的脑海中一帧帧快速闪过你和Mycroft在这段日子里的所有接触,你心情颇为复杂地漂浮在半空中,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记忆里的他。他如何看待你?在他眼中你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这个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起初,他将你视作可能的敌人。后来,他意识到你真的只是一个无意经过又被错误地卷入风暴的路人,于是他怀着愧疚任由你时不时出现在他身边,顺便利用你。
你嗤笑了一声。
“Mycroft,你当真如此自负?”
他微皱了一下眉头:“I’m sorry?”
“Mycroft,”你严肃地对他说,“我大概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政府里没有能跟上你思路的人,你也担心失败的代价过大会连累他人,但妄图靠自己去为一切牵连无数的事负责,是一种狂妄。另外,你不必为命运的恶作剧感到抱歉,那不是你的错,我们都不必。”
你从地上拾起了那柄匕首。
月色苍白,但夜还漫长。
你知道你们无法仅靠月光度过长夜。
“但幸好你还是邀请了我。Mycroft,无论起因如何,风暴已经降临在我的生命里,这是无可争议的事实。我有资格去面对与它共舞后的一切后果,有且仅有我。”
你对命运嗤之以鼻,但这一刻你不得不承认你喜欢这种宿命一般的回声。
多年前当你站在皇家协会的委员会面前接受审视,因为你的过度年轻、女性身份和锋芒毕露的学术成就遭受或妒嫉或怀疑的质疑时,你也是如此,宠辱不惊、掷地有声地抛出了你的答案:
你有资格,有且仅有你。
Mycroft久久凝视着你,他的目光和月色一样疏离、晦涩、含混不清,你看见那场伫立在他身后、裹挟着无数旧时光的大雨偃旗息鼓,渐渐消隐在了他身后的黑暗里,最终他向你沉默地伸出了一只手,再一次。
这一次,你握住了它,以坚定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