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如约见了John。
你对他没有太多印象,浅浅的两面之缘里你能感觉到他是一个内核稳定又温和的人。
是个普通的、正常的好人呢,你心想,有一点羡慕。
和John说话很舒服,他是一个真诚的人,懂得尊重,不擅长谎言。你顺利地把Mycroft托付的任务完成了。
“话说回来,Sherlock最近在做什么?”
“调查,”John试图展现一个令人信服的可靠微笑,硬着头皮继续了这个谎言,“事实上,他进行得挺顺利。”
“Oh,算了吧,”你摆摆手,“我会和Mycroft说Sherlock正在调查的。但是我劝你别抱太大希望,你不是擅长说谎的那一类人。”
John的笑容僵了一下:“这样啊,好吧。Sherlock……他在忙一个新案子。”
你琢磨了一下。
“这个案子,好像很重要。”你想起Mycroft刚才的目光,试着劝说了一下John,尽管你自己也觉得这无济于事。
John一摊手:“可是新案子很紧急,而且……”
你看着他呼吸停滞了一瞬,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说:“而且如果破不了的话,会有人因此而死。”
国家机密失窃的话,也许死的人更多,你下意识想。但你很快意识到这不是死的人多不多的问题。
“Sherlock平常……一直在做这么重要的工作吗?”
“一般不是,”John很快否认了,“一般只有人已经死了才会找他。但这一次不一样,似乎有人……在和Sherlock做游戏。”
你用撞鬼了的眼神看John:“游戏?”
John举手投降:“我不懂。”
你又琢磨了一会儿。
“介意带我去看看吗?”你问。
John有些意外:“我不知道Sherlock愿不愿意。”
“哦,他会愿意的,”你想也不想地说,“另外如果他不愿意的话我马上就走。”
“那我没什么问题。”John说。
你示意他稍等,很快整理好了东西。
“你不需要,”出门时,John稍微迟疑了一下,“忙研究之类的吗?”
“手上的课题快结了,应该不会耽搁太多时间,我晚上会回研究院,”你低头飞快地打字安排接下去的工作,“我偶尔也休息一下。如有工作上的耽搁我会后续抽时间补上。”
“Oh.”John说。
他紧接着沉默了,直到你意识到气氛有了几分微妙的转变,疑惑地抬起头来。
“有什么不对吗?”
“其实,”John说,“你可以把休息看得理所当然一些。你知道的,对于我们普通人来说,休息就和工作一样正常。”
“我当然……”你话刚出口,忽然卡住了。
你曾经听到过这句话的,在一架浸泡在漫漫天光的钢琴旁。那时候你语带笑意,以一种稀松平常的口吻对Mycroft说起“你们普通人”的生活。
原来在John看来,其实你和Mycroft是一类人吗?
你陷入了沉默。
你们先在楼下遇到了Molly。
John为你们介绍了彼此。他给你们各自安上了Sherlock的朋友和Mycroft的朋友两个名号。
你们对视时,分别在对方的眼里看见惊讶和好奇。
你们都笑了。
“我正准备上去看看Sherlock的进展,一起吗?”Molly对你们说。
“啊,正好,”Molly话音刚落,你看见一个年轻的男人从Molly身后走来,揽住他,他们自然地亲吻了一下。Molly笑着对你说,“这是我男友Jim。Jim,这是Sherlock兄弟的朋友。”
“你好。”你与他握手。
他有一双很大的眼睛,湿润而有神,有几分真诚谦和的味道,但不多。他的装束也是如此,有几分精致的味道,但不多,你不知道他是如何把讲究和潦草如此和谐地融为一体的。
“Jim在楼上的IT部门工作,他刚来没多久。”Molly在一旁介绍。
进门前你忽然接到个电话,说完回头时,发现Molly已经满脸怒容冲出门,失魂落魄地往楼上去了。
“怎么回事?”你一头雾水地进门。
John无奈地一努嘴:“因为Sherlock说了一些不受欢迎的话。”
“我只是说出了真相。”Sherlock不服气地说,但他仍然专心致志地看显微镜,语气平淡而镇定。
“那也是不受欢迎的话。”John说。
“什么话?”你皱了皱眉头。
Sherlock不说话了。
John看了他一会儿,只好说:“Molly的男友,那家伙是gay。”
他夹起一张小纸条示意你:“他给Sherlock留了电话。”
霍,你哭笑不得的同时小小地吃了一惊。可怜的Molly。
Sherlock分出一只眼睛偷偷看了你一眼。
你觉得他们都在希望你说些什么,但是很可惜,证据确凿,你会选择直面真相。
“长痛不如短痛吧,”你叹了口气说,“不过,你最好还是私下里和她说。人们并不讨厌欺骗,如果他们可以被骗一辈子的话。”
“Oh,”John看了看你,又看了看Sherlock,“你们说了一样的话。”
“不讨厌欺骗?”你猜测。
“长痛不如短痛。”Sherlock这次完全抬起头来看了你一眼。
“哦,”你不为所动,“所以你这个新案子是怎么一回事?”
“有人在给我下战书。”Sherlock又低下头去。
“拿别人的死?”你猜测。
“谢谢上帝!”Sherlock叫道,“但那不是我的错,而且我正在试图救她!”
“我没说那是你的错。”你莫名其妙。
“Sorry,”John插进来说,“是我,Sherlock和我早上因此吵架了。”
你决定最好还是不要去管他们之间的事了。
“所以你现在在做什么?”你走近他,转了一圈,留意了一下旁边电脑上的检测结果。
“好简陋的设备。”你忍不住吐槽。
“检测一双鞋子,调查一个男孩的死因。”Sherlock说。
“那很困难了,”你愣了一下,“你可以借用我的实验室。这里的设备还是太简陋了。”
Sherlock被你噎了一下,匪夷所思地瞄了你一眼:“你只能想到这个吗?”
“抱歉,”你学Mycroft假笑了一下,“但是你要知道,我是不可能从一双鞋子中看出一个人的死因的。”
你的这句话很成功,因为你看见Sherlock的嘴角偷偷上扬了几个像素点。
“如果你是来帮Mycroft催我调查他那个案子的话,我没时间,你可以走了。”Sherlock说。
你深吸了一口气:“不,我是为你的新案子来的。”
“为何?”
“想看看到底是谁把人命当游戏,”你说,“其实我是一个人类学家。”
“也许是一个和我一样无聊的人吧。”Sherlock说。
奥,你在心里默默记下了,原来有的人无聊了会想拿人命来玩游戏。
“好吧,”你说,没有评价Sherlock这个说法,“如果你们最后抓到了凶手,能给我讲讲吗?”
Sherlock没说话,John只好对你点了点头。
第二天你收到John的短信,他告诉你昨天的案子告破了,但他们立刻进入了第二个案子。
“我们也许不得不和炸弹人缠斗五个回合。”
还是多轮次的游戏,你想。
没几天功夫,你听说Jim离职了。
“这个人让我有些不安。”你和Anthea喝咖啡的时候对她说。
“需要我汇报Holmes先生吗?”她状似不在意地问你。
“汇报什么?”你一摊手,“这只是一种感觉而已,我没有证据。”
你看见Anthea含义暧昧地看了你一眼。
下一次你和Anthea见面时,她把一份密封的资料袋推到了桌子的中间。
你一眼就看出那是Mycroft的手笔。
“Holmes先生说,既然你已经卷入其中,那么你应当有权选择得知真相,抑或是蒙在鼓中。”
你往椅背上一靠,眼带止于表层的微凉笑意:“这听上去我可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
Anthea略向你倾了倾身:“请原谅,也许Holmes先生待你与其他人不一样,但我们其实都知道,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你比Holmes先生更有能力保护自己。”
“何来此言?”你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就我所知,”Anthea平静地说,“过去你极少长时间在英国停留,你日程繁忙,与许多高校的研究所有合作关系。只要你愿意,全世界的实验室都会对你敞开大门。你有重要的战略价值,不仅仅对于英国而言。”
“英国是你的家,但对你而言,你并没有非留在此不可的理由。”
她的声音依旧冷静,一点点地把你心知肚明的现实摆在了面前,像午夜钟声,伴着一声声如期而来的滴答声剥离伪装,直刺底下冰冷的真相。
你忽然很好奇他们到底是如何看你的。
在他们看来,你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一个一时兴起的过客?一个逢场作戏的漂泊者?一个玩世不恭的浪子?
不管如何,这段你和Mycroft相处的不算短的时间,似乎没有人在认真对待。
Mycroft只是放任,不怀喜怒地任其自然,不动声色地温言旁观,在不投入情感的前提下近乎无关底线地包容。因为他觉得你只是暂留此地罢了。
你早就明白的,Mycroft永远不会对旁人生气,因为他未曾对任何人寄予期望。
桌上的咖啡放得有些冷了,你端起来喝了一口,那么苦,那么冷。很难想象不过几分钟前你还沉醉于那醇厚绵密的苦香。
但你偏偏说不出什么话来,因为这一切都是真的。
你行走在白色巨兽一片灰色的、冷漠审视着的人海里回身眺望,看见从前对Mycroft条分缕析出的每一条都如你亲手掷出的回旋镖呼啸而来,那既是你对他的精确洞察,也是你对自己的冷酷嘲讽。
你们太像,太像了,像得令人叹息。
每当你看见Mycroft,你就仿佛看见了自己,一个在与你截然不同的环境里长大,戴上不同的假面伪装起自己,却依旧与你惊人相似的自己。
你有时也会苦涩地想,像你们这样的人,只有走到这一步这一个结局吗?
你家庭和睦幸福,求学和学术之路虽然辛苦但并无多大的波折,成长的阵痛也并不总是需要一些骇人听闻的故事,只是一些浸透到日常里的琐碎、绵密、无关紧要的疼痛,也许只是童年里最爱的一串被雨水泡烂的风铃,也许只是读书时望向教室窗外窥见的一抹盛大却忧伤的夕照。
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事,只是因为你敏感而天真,却偏偏被赋予了太多足以令人仰望的馈赠。
你记得许多年前一个下着透明大雨的夏天,你和一个毕业多年的师姐在不大的亭子里组装一架小飞机。
师姐轻声细语地说起她的故事,其实那是一个俗套的故事,关于亲人的病逝和流泪的离别。但所有俗套落在个人身上,都会变成刻骨的伤。
“往后的每一个夜晚我都克制不住地想,如果我的项目早一点取得突破,母亲的结局是不是能不一样,”师姐说,“我不是小孩子了,以为自己应该有足够的理智去面对注定的生离死别。但那不一样,因为我面对的是我有能力,但还不够有能力。”
你一下子明白了。
那是你们最初的骄傲,骄傲着骄傲着,就成了一生都逃不出的梦魇。
“你的天赋是上帝赐予你的珍贵礼物,如果可以的话,请不要浪费它。”
时至今日,你还记得她彼时的笑容,一个惨淡的笑,一个遥远的笑,一个跨越了一切时间空间和物质实体的笑。
飞机组装好了,外面的大雨也应声而停,你们看着飞机在雨后湿润灿烂的阳光下摇摇晃晃地滑翔。
似乎你全部的故事都从那个笑容之后开始。年少即成名的你还没来得及懂得如何面对与驾驭你超出同辈人太多的大脑,更不懂得这些无缘无故的赐予实质上意味着你这一生都难以拥有一个正常人的生活。
你只是被自己的天赋裹挟着前进,它如同滚滚的怒涛,卷着你从英国一个小小的乡村到伦敦,到佛罗伦萨,到里斯本,到无数个散布在地图上的闪烁的亮点。你迷失于这过于宏大壮阔的人生,如同溺亡在一片温柔残酷的海里。
这飘摇的日子最终会流向哪里?你自己也不知道。
但你伸手把资料袋划到了自己这边。
“正好,”你淡淡地说,“我也没有非活不可的理由。”
你将冷透的咖啡一饮而尽,在Anthea复杂的目光下笑了笑。
你看见那架多年以前的组装飞机飞过潮湿的月夜和燃烧的白日,一如梦境倏忽幻化。
对于一架飞机来说,最可怕的事或许不是坠毁,而是永不降落。
你足够冷酷,也足够决绝,足够站在他的旁边,与他旗鼓相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