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的警察署弥漫着一股陈旧的纸张、汗水和劣质烟草混合的味道,令人有些窒息。一个留着八字胡、面色严厉的巡查部长板着脸,用生硬的语气反复盘问着那晚的细节。狯岳机械地回答着“不知道”、“没看清”,每一次回答都像是在重新撕开尚未结痂的伤口。巡查部长不耐烦地用笔敲着记录本,嘴里嘟囔着“麻烦”、“毫无头绪”。那冰冷的、公事公办的态度。比山里的夜雨更让人发寒。
最后,他挥挥手,示意狯岳可以离开了。狯岳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那间压抑的询问室,穿过光线昏暗的走廊,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走廊尽头,警察署那扇刷着深绿色油漆、玻璃蒙尘的大门就在眼前。
听说那个大和尚好像也在这里?在狯岳伸手准备推开那扇沉重的、吱呀作响的大门时,门却从外面被拉开了。
冰冷的、带着雨丝的风瞬间灌了进来。门口站着两个人。前面是一个穿着黑色制服、神情精悍的年轻队士,眼神锐利地扫视着署内环境。而他身后半步,站着一位女子。
她穿着素雅得体的深紫色和服,外罩一件同色系、质地精良的羽织,长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她的面容沉静如水,眼神温和却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深邃。
她的目光越过前面的队士,准确地落在狯岳身上,带着一种早已预知的、沉重的悲悯。
“狯岳……”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如同清泉流过山涧,瞬间穿透了走廊里的嘈杂和压抑,“终于找到你了。”
狯岳僵在原地,像被施了定身咒。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她认识我?她是谁?父亲模糊提过的、与稻玉家世代交好的……谁?
她轻轻抬手示意了一下,那个精悍的年轻队士立刻无声地退开几步,守在不远处,目光警惕地扫,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她缓步走到狯岳面前,走廊昏暗的光线勾勒出她沉静的轮廓。她微微俯身,视线与狯岳齐平,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清晰地映出狯岳此刻狼狈不堪的样子——不合身的队士羽织下露着破旧的僧衣裤脚,头发凌乱,脸上还带着未消的淤青和惊恐的余痕。
“孩子,”她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我是天音。你的父亲,稻玉家主,曾是我父亲生前挚友。” 她的话语如同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记忆中某个模糊的角落。父亲确实曾在某个祭典后的夜晚,对着母亲感叹过某个家伙的仁厚,以及天音那小娃娃的睿智。那些遥远的、温暖的碎片此刻却像冰锥一样刺进心里。
“稻玉家的惨祸……”天音夫人眼中掠过深切的痛楚,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颤抖,“我们得到消息时,已太迟了。我们的人一直在寻找你,狯岳。得知你可能被一位行脚僧带走,便循着线索一路找过去,没想到……还是让你受苦了。” 她的目光扫过狯岳脸上未消的淤青和破烂的衣衫,那沉痛的眼神比任何责备都更让狯岳感到窒息。
“跟我走吧,狯岳。”她直起身,语气恢复了沉静,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坚定,“回鬼杀队总部。那里是庇护之地,也是对抗恶鬼的堡垒。你会得到照顾,接受训练。稻玉的血脉,不应就此断绝。”
庇护?训练?狯岳茫然地看着她。鬼杀队……那些挥刀斩鬼的剑士……慎寿郎那件带着体温的羽织还裹在身上。可是……总部?一个聚集着无数陌生人的地方?稻玉神社那晚的喧嚣、火焰、惨叫和撕裂声猛地又地又冲进脑海,带来一阵强烈的眩晕和窒息感。不……我不要再去人多的地方……
“不……” 喉咙里挤出一个干涩的音节,带着狯岳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抗拒。
天音夫人静静地看着狯岳,那双深邃的眼睛仿佛能穿透狯岳混乱的内心。她没有立刻反驳,只是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着什么。走廊里只剩下外面淅沥的雨声和远处隐约的喧哗。
“我明白了。” 她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那么,还有第二条路。” 她微微侧过身,目光投向门外灰蒙蒙的雨幕,仿佛能穿透这阴霾,看到遥远的地方。
“在遥远的桃山,有一位强大的雷之呼吸培育师,桑岛慈悟郎先生。” 她的声音清晰地传入狯岳的耳中,“他性情刚直,训练严苛,但桃山人迹罕至,只有他和少数弟子。你可以去那里,向他学习呼吸法,成为一名真正的剑士。”
桃山?雷之呼吸?陌生的名词。但“人迹罕至”四个字,像黑暗中的一点微光,奇异地击中了狯岳此刻最深的渴望。远离人群,只有山,只有严厉的师父……这听起来……像一道裂缝,让狯岳得以喘息。
天音夫人观察着狯岳眼神细微的变化,微微颔首。她从容地从宽大的和服袖袋中取出一个素白的信封,信封封口处,一个深紫色的紫藤花纹章印记清晰可见。
“带着这封荐书去桃山。桑岛先生见到此信,会收下你的。”她将信封递向狯岳。
狯岳点点头,接下那封信,他没有注意到天音夫人眼中闪过的一丝满意。
“很好。”她只说了这两个字,声音里听不出情绪,“那么,狯岳,记住桃山的方向。这条路,会很苦,很长。只愿你……莫忘本心。” 她深深地看了狯岳一眼,那目光似乎要将他此刻的倔强和未来的道路都烙印下来。然后,她不再多言,优雅地转身,紫色的和服衣摆在昏暗的光线下划过一道沉静的弧线。那位精悍的年轻队士立刻无声地跟上,护卫在她身侧。两人推开警察署那扇沉重的木门,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灰蒙蒙的雨幕之中。
冰冷的雨丝夹杂着风,从门缝里钻进来,扑打在他脸上。狯岳独自站在空荡下来的走廊里,耳边只剩下那扇门来回晃动的吱呀声,还有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正沉重而缓慢地跳动着。
桃山。这个地名如同烙印,深深刻进了混乱的脑海。没有地图,没有指引,只有一个模糊的方向——向南。天音夫人最后那句“莫忘本心”在耳边回响,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狯岳裹紧了慎寿郎留下的那件火焰纹羽织,埋头冲进了门外连绵的冷雨之中。道路泥泞不堪,湿滑的土路混杂着碎石,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饿了,就向沿途遇到的人家讨要一点冷硬的饭团或红薯,更多时候只能忍着胃里的绞痛,在路边寻找些能入口的野果,或者掬一捧浑浊的泥水充饥。困了,便蜷缩在废弃的破屋、草垛,甚至冰冷的石桥下,听着夜枭凄厉的啼叫和野兽在远处山林中的低吼,在寒冷和恐惧中半梦半醒。
脚上的草鞋早已磨穿,脚底先是磨出血泡,血泡破了,又结出厚厚的茧子,再被粗糙的路面磨得生疼,最后甚至麻木。腿沉重得像灌满了冰冷。腿沉重得像灌满了冰冷的铅块,每一次抬起都耗费巨大的力气。山林里的夜风带着刺骨的寒意,穿透了单薄的衣物,牙齿常常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好几次,在翻越陡峭的山梁时,脚下打滑,整个人骨碌碌地滚下山坡,锋利的岩石和荆棘划破了脸颊、手臂,留下道道火辣辣的伤口,混合着冰冷的泥水,狼狈不堪。每一次摔倒,都耗尽力气才能挣扎着重新爬起来,脖间的勾玉紧紧贴在皮肤上,冰冷中似乎又带着一丝奇异的慰藉。
不知走了多少天,翻过了多少座山,趟过了多少条冰冷的溪流。就在体力即将彻底耗尽,视线都开始模糊发黑的时候,眼前豁然开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