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第二天晚上,楼梯间再遇。
周桨鸣还是和往常一样没打招呼,但现如今显然已经和往常不一样了。黄转青嘿咻嘿咻爬上来差点累死,看到他这张脸又觉得心烦。想着这人果然很一般,昨天刚帮你做好事,今天就全然忘记拿我当陌生人?不打招呼就算了!
她扭头就走,周桨鸣这才在身后悠悠开口:“你为什么不同意我的好友?”
黄转青其实没去关注他说了什么,只听到他开口,那么她就想骂,也骂出口:“没礼貌。”
周桨鸣:?
黄转青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有点理亏:“想着以后应该没什么交集,就没加。总不可能你家猫天天跑出来吧,那你干脆别养得了。”
这话带着很重的情绪,似是在指责他这个主人实在粗心。周桨鸣倒也没生气,他的关注点在另一个:“为什么说我没礼貌?”
这还用问?!
“因为你都看到我了还故意视而不见。”
“你讲讲理行吗?昨晚你没同意我好友,我不就得觉得你是不想跟我有接触吗。那今晚我还巴巴地凑上去打招呼,我有病啊。”
黄转青无话可说,这点上似乎是她理亏。
回家后,黄转青犹豫片刻,主动去加了好友。
“哟,稀客。”周桨鸣没个正形。
“你好好说话,别阴阳怪气的。”
对面不回了。
过了一会儿,跳出了一张图片。黄转青点开。
画面中央是她送的那盆薄荷,被安置在一个白色小瓷盆里,显然是他后来换的,放在一个应该会光线充足的窗台上,不过此时是夜晚,看不出光线。灯光混合着月光洒在叶片上,显得暖洋洋的。但抢镜者是旁边那只瘫成一张猫饼的奶牛猫小叮当。
小叮当占据了画面右半边,正眯着眼肚皮朝上。一只爪子还随意地搭在窗台边缘,距离薄荷盆只有几厘米,姿态慵懒又带着点领地宣告的意味。同样的灯光,却把它黑白的毛发照得蓬松发亮。
照片下面紧跟着一行字:“薄荷放阳台了。”
这画面太有生活感了。薄荷安好,猫咪作陪。她刚想回复不客气,第二条消息又来了:“昨天查了说薄荷要多晒太阳,我就放阳台了,还有什么要注意的?”
黄转青几乎能想象出他对着手机搜索薄荷养护的样子。对于薄荷,她认真地回复:“对的,喜欢阳光。水的话,见干见湿,土干了再浇透,别积水。通风也很重要。不用太紧张,薄荷挺好养的,皮实。”
消息发送出去,那边安静了下来。黄转青也走去了窗台,窗台上那盆属于自己的薄荷也显得很精神,她伸出手,沐浴同一片月光。
手机屏幕又亮了。
周桨鸣的回复隔了大概十分钟:“嗯。知道了。”
典型的结束语。
黄转青以为对话就此结束,刚要把手机放下,对话框顶端又显示对方正在输入。这行字持续了好一会儿,终于,一条新消息跳了出来:“十七楼那把椅子,我放的。你下次爬楼累了可以坐会儿。”
原来真的是他放的。
这个行动逻辑真是既直接又曲折。
“好,谢谢。不过现在我体力好很多了。”
没有过多追问,也没有调侃,只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份善意。
屏幕那头没有再回复。
北京的六月,空气已经先一步开始热起来。黄转青坐在医院里等位,从厦门到北京已经过了一个多月,而月经已经停来了四个月。那点侥幸也没了,她终于抽出一个周末来医院。
诊室里冷气开得很足。医生问诊干脆利落,却也找不出明确原因。
“先调整内分泌,”医生推过处方单,“先调调看吧,压力、作息都可能影响。给你开着优思明,按时吃,观察下个周期。”
黄转青谢过医生,快步离开诊室,只想快点拿到药离开这里。药房窗口的队伍缓慢移动。黄转青排在末尾,低头刷着手机。屏幕上跳出周桨鸣那个奶牛猫头像。
“你身体出问题了?”
没称呼,没铺垫,直愣愣一句砸过来。黄转青倒是完全不会因此不快,反而觉得挺有意思的。
“对。月经出问题了。”
发出去才觉得不对。他怎么知道的?黄转青警觉地抬头扫视四周,没看着他。好奇心占了上风,她又追了一句:“你身体也出问题了?”
那边几乎是秒回,带着一种近乎荒诞的坦然:“那倒没有。”
周桨鸣回完,看着对话框里这几条对话,莫名都觉得邪门……怎么搞得跟他莫名其妙来黄转青面前炫耀一样!
你身体出问题了啊?真可惜。我身体可好着呢,没问题!
明明他腰都快站不直了。
“我身体出不出问题已经不重要了。我就算是死了,院办也得让我用尸体来医院上班。”
黄转青差点在安静的队伍里笑出声,赶紧捂住嘴。笑着笑着,她反应过来了——
“你是医生啊?”
走廊拐角的医生值班室,冷气嗡嗡作响。周桨鸣坐在椅子上,没个人形。灌下口水。白大褂袖子卷到小臂,盯着手机屏幕,已经累得面无表情。
刚才他刚会诊完,抱着病历本往回走,一眼就瞥见黄转青。脚步顿住。还在犹豫要不要打个招呼?念头刚起就被他掐灭,他周桨鸣向来不是个热情主动的人,尤其是在这种涉及**的场合。感觉真是太唐突了。而且对方可能也不想跟自己这么个半熟不熟的人闲聊。但是明明认识,碰见了还视若不见,被黄转青知道又要骂自己没有礼貌!好难。
犹豫的几秒,黄转青已经眨眼就消失在拐角。周桨鸣看着她干脆利落的背影都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心里想:走路这么快啊,这爬楼梯还真是给她练出来了。
周桨鸣心生佩服。
回到值班室,电脑屏幕上是患者信息,脑子里却晃过她刚才皱着眉头的样子。出什么事儿了这么愁,不会真碰上什么疑难杂症了吧?周桨鸣一边想着刚才妇科那边是哪个医生当班,一边鬼使神差就发了那条灾难级的问候。发完他就后悔了,这问的什么玩意儿?
这样显得自己太蠢了。想撤回来着,结果已经显示对面正在输入了。既然是已经看到了的消息,就没什么撤回的必要了。
好在她的回复来了,直截了当。看到“月经出问题了”几个字,他心里倒是落了地,不是什么更棘手的就好。
然后她的猜测就来了:“你是医生啊?”
他手指动了动:“嗯。正好轮转到妇科。”
觉得太干,又补了一句:“刚看到你了,走路带风,没来得及喊。”
药房窗口终于到黄转青。她递进单子。药师动作麻利。
手机又震。
“药拿了?”
“嗯,刚拿到。”
“按时吃。别熬夜。”
简洁的叮嘱。
她低头打字:“知道了,周医生。”
发完她转身往外走,大厅的嘈杂扑面而来,脚步却比来时轻快。
值班室里,周桨鸣放下手机。桌上厚厚一摞病历等着处理。旁边的奶茶已经被他嘬完了。他端起那个已经被捏得有点变形的空纸杯,走到饮水机前接了杯热水。热气模糊了镜片。他吹了吹喝了一口。
此后日子照旧,十九楼的台阶一级一级向上叠。黄转青正深陷游戏项目的泥潭。她是游戏原画师,工位上两个显示器,线稿张牙舞爪,画的时候倒是很爽,现在上色了那些细节令人窒息。
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视线从冰冷的屏幕移开,落在窗台上。她的工位最靠里,和玻璃窗紧挨,独享一片大窗台。公司的保洁阿姨喜欢这姑娘,也就知道了这姑娘喜欢绿植,跟黄转青请教过好几回绿植怎么养护。阿姨也是爱花花草草的人士。久而久之这个窗台上放了许多小盆栽。一盆盆植物在六月明亮的阳光下舒展。铜钱草圆润青翠,绿萝悬垂。还有盆中岩,这简直是开花机器!同事虞鱼每天都要过来欣赏一下这红艳的花朵,啧啧惊叹。连让黄转青头秃的主美都悄没声的过来欣赏过——她还是看到主美的朋友圈九图里有三张都是这盆中岩才发现的!
不过,最精神的还是那盆柠檬薄荷,新抽的嫩叶鲜亮。她伸出手指碰了碰薄荷清凉的叶尖,提神的气味钻入鼻腔。她想到了周桨鸣家的那一盆。
下班后依然爬楼回家,这天没碰到周桨鸣。
她一边给碗蕨添点水,一边对着它抱怨,黄金纽像烟花一样绽放,还轻轻晃了晃,像是点头。
“还是你最好。”她戳了戳花瓣,心情莫名好了点。目光扫过架子上那盆金景天,黄转青动作顿住了。不对劲。前几天还好好的,饱满紧凑的叶片,怎么今晚看着有点稀疏?小心翼翼地把陶盆捧下来放到小茶几上。灯光下看得更清楚了。盆沿周围散落着掉落的叶片,厚实饱满,只是失去了水分显得有些软塌。她心疼地捡起来。没有虫害,只能是因为缺水了。北京还是太干。
不过她发现掉叶子的位置很有意思。左边掉了一片,对称的右边那片也掉了;后面掉了两片,对称的前面那两片也明显松动。整个植株的叶片,遵循着堆成规律在脱落。黄转青一边心疼,一边觉得惊奇。
“你这是在搞行为艺术吗?掉叶子还要讲究对称美?”她用手指轻轻碰了碰一株松动的叶片,果然晃晃悠悠地掉了下来,落在先前那片的正对面。
“嘿,还真是!”她忍不住笑出声,一天的疲惫仿佛都被这盆掉叶子掉出强迫症的金景天给逗散了些。太有意思了。她摸出手机对着茶几上掉落的叶片和金景天拍了几张照片。特意把几片对称掉落的叶子摆得更明显些。接着去编辑朋友圈:“金景天可能是个处女座或者数学家?连掉叶子都掉得这么对称。心疼又好笑,这是什么新型植物行为艺术吗?”
发完看到时间已经转钟了,一不小心又到这么晚。她放下手机去厨房倒了杯水,端着水杯回来坐下。首先看到虞鱼的评论:“有点秃然。”
再下一条一个熟悉的奶牛猫头像赫然出现:“这个点还不睡,优思明吃了也白吃。【黄豆微笑】”
黄转青瞪着那条评论,尤其是那个带着嘲讽意味的微笑表情。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为什么这么生气,因为她确实月经还没来!
她手指飞快:“说得跟你睡了一样!”
那边几乎是秒回:“我又没病。【黄豆微笑】”
黄转青感觉自己的拳头硬了!她直接点开和周桨鸣的微信对话框。发过去一个竖得笔直的中指表情包。她看着那个明晃晃的中指表情包,又看看茶几上那盆还在努力维持对称美的金景天,再想想自己气鼓鼓的样子,觉得这场景有点滑稽。
周桨鸣没有回复那个中指,大概是被噎住,或者觉得幼稚懒得理。
黄转青放下手机,重新捧起那盆金景天,浇完水后重新把它放回窗台的架子上。走到窗边,城市的霓虹在远处闪烁,楼下偶尔传来车辆驶过的声音。深夜的寂静包裹着这个小空间。
她看了一眼手机屏幕,那个中指表情包还静静地躺在对话框里。这个人,没有聊天德!
倒真不是周桨鸣故意不回消息。黄转青那个表情包弹出来的时候,周桨鸣刚把一个嚎得撕心裂肺的小胖子按在处置床上。
“别动!再动骨头歪了长不好,以后就成瘸子了!”周桨鸣的声音很严肃,他一手按住孩子乱蹬的腿,皱巴巴的白大褂袖口卷到手肘,小臂线条绷紧,青筋都凸起来了。
这里是骨科,需要的是力气和手段。骨折、开放性伤口、关节脱位都是常态,哭喊呻吟是背景音。
小胖子是玩滑板摔的,右前臂明显畸形,初步判断桡骨远端骨折。周桨鸣的手指在皮肤上精准地按压跟评估,孩子疼得直抽抽,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片子。”周桨鸣头也不抬地朝旁边的护士喊了一句。声音不大,护士立刻小跑着去催放射科。
他直起身快速在电脑上调出急诊病历模板,敲得飞快,记录主诉和查体。旁边孩子的妈妈还在不停问:“医生,严重吗?要手术吗?会不会留疤啊?”周桨鸣眼皮都没抬,手指不停:“先等片子。复位看情况。现在别问,问了我也不知道。”
语气是一点安抚的意思都没有。这倒也真不是他倨傲,换平常他可能会装得像一点。他当然知道家属焦虑。但是现在连轴转了快三天,三天加一起统共没睡到八小时。有那功夫说漂亮话,不如省下力气搬大腿打石膏,情况不对还得提起全身力气砸骨头。
片子很快传过来了。骨折移位明显,得立刻手法复位。复位室准备好,他招呼另一个规培生:“小张,过来搭把手,按住他肩膀!”复位的过程短暂,孩子的惨叫激烈。周桨鸣全部精神都集中在手上,感受着骨头在肌肉包裹下的位置,用巧劲推顶。汗水顺着鬓角滑下来,痒痒的,他也顾不上擦。骨擦感传来,复位成功。固定、打石膏,一气呵成。等石膏开始变硬定型,周桨鸣摘掉手套,甩了甩有些发麻的手腕,才感觉后背已经汗湿了一片,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周桨鸣心里只有三个字:烦死了!
“好了,去留观室观察两小时,注意手指活动,发麻发白立刻喊护士。”他语速飞快地交代完,没再看家属感激的眼神,转身就出了处置室。走到分诊台旁边,拿起自己的保温杯——里面是冰奶茶。灌了一大口,摸出手机想看看时间,就看到了黄转青的消息,时间显示是凌晨十二点零几分。他皱眉。手指划开,一个硕大的中指表情包赫然弹了出来。
周桨鸣:……
他盯着那个嚣张的中指,脑子里迅速回溯。哦,是了,他刚才在急诊间隙喘口气时,刷了下朋友圈,正好看到她那盆掉叶子掉出强迫症的什么鬼植物。他觉得好笑,又想起她还在调经,就嘴欠地点评了一句。
看着表情包,有点无语,有点好笑,还有点不爽。被人直接甩中指表情包还是头一遭。想输入点什么。输入什么?骂回去?太幼稚。解释自己刚在忙?没必要。问她那盆植物到底怎么回事?显得他多关心似的……
最终什么也没输入。呼叫铃又响了起来,护士在喊:“周医生!车祸那个,血压下来了!”
周桨鸣立刻把手机塞回口袋,刚才那点纠结被抛到九霄云外。他边走边问:“开放静脉通路了没?补液速度加快!通知血库备血!联系手术室准备!”声音恢复效率。
这一忙,又是昏天黑地。处理完危重病人,后面还有几个清创缝合的等着。等周桨鸣终于能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走出急诊大楼,天已经大放光彩!但是周桨鸣放不起来,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休息。清晨微凉的空气吸入肺里,才感觉稍微活过来一点。摸出手机打车,他没下打车软件,一般直接在微信小程序里打,不可避免地点开微信,还停留在那个嚣张的中指表情包里,像是一个午夜插曲。
周桨鸣看着那个表情包,嘴角向上撇了一下。
把所有车型全选了,得抓紧时间回去,睡不了几个小时。下午还得回医院写堆积的病程记录。轮转医生的日子,疲惫是底色、本色、特色,还有能想到的所有颜色。真是让人黄豆微笑。
他累得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也真的懒得回消息。他想起黄转青那些生机勃勃的绿植,低头看了看自己因为长时间戴手套而有些发白发皱的手指。车来了,上车就疲惫地闭上眼睛。城市在窗外飞速倒退。各种碎片在极度疲惫的大脑里搅成一团,最终归于一片混沌的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