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黄转青这样的游戏原画师而言,工作时间无法控制,下班时间也无法控制,工作内容更是无法控制。她永远是被动地跟随转动的那一个。
能主动掌控的,似乎只剩下这具身体。
这个念头在某次她对着镜子,看到自己略显浮肿的脸和因久坐而堆积在腰腹的肉时,恰如其分地跳了出来。像健身房那种需要额外挤出时间和金钱的方式,在榨干她的工作面前,显得奢侈而不惜命。她需要一个简单又不占太多时间,几乎零成本又能切实感受到身体变化的方式。
目光落在了自己家这栋楼,她住十九层。
就它了。
公司的方寸工位,和那个小小的家,一早一晚对立。晚九点下班成了常态,有时甚至更晚。
但一个习惯就这样诞生:无论多晚下班,只要不是累到虚脱,她都会在踏入单元楼的大门后,推开消防门走进楼梯间。
最初的几次都一口气爬不到五层,但她咬着牙,一级再一级。她需要这种主动施加的疲惫,来对抗那种被生活被动的消耗。
一个月后,成效初显。体重秤上的数字诚实地下降了2公斤。腰间的束缚感也减轻,爬楼梯本身也不再那么令人绝望。她开始能一口气爬到十层,呼吸虽然急促,但汗水流得酣畅淋漓。这纯粹由自己意志驱动的行为,成了她一个重要的心理支点。那么没道理不继续。
楼梯间并非总是只有她一个人。偶尔会撞见一些意外。
有一次在三楼,她刚转过弯,就听到压抑的啜泣和激烈的争吵声。是一对年轻情侣,显然以为这昏暗的角落足够隐秘。黄转青的脚步声惊动了二人,二人猛地分开,脸上还带着泪痕和愤怒,尴尬又警惕。黄转青垂下眼,加快脚步默默从二人身边走过。
另一次在八楼,一个外卖小哥正对着电话低声下气地解释:“真的对不起,哥,电梯太慢了,我爬楼梯上来的,马上到马上到……”看到黄转青出现,他吓了一跳。
这些小小的插曲让楼梯间多了点冒险的味道,这条楼梯通道,也是城市生活的一个隐秘切片,承载着不为人知的情绪和匆忙。
而最固定的意外,出现在十七楼。
第十七层的楼梯间转角平台,靠墙的位置,偶尔会有一个男人在那里抽烟。
黄转青第一次在十七楼转角看到他时吓了一跳,一个沉默的黑影靠在墙边,烟雾缭绕。她脚步停住,做好了对方也会被惊扰的准备。但那个男人只是闻声抬了下头。楼道的光线很暗,黄转青看不清他的脸,只隐约感觉那目光在她身上停留得极其短暂,没有任何惊讶或被打扰的不适。他迅速低下头,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下声音来源。
黄转青继续往上爬。经过他身边时,那个男人很自然地侧过身,将夹着烟的手笼在身前,避开了几步。动作很随意,带着礼貌和边界感。
这一个月,黄转青拢共只在十七楼碰见过他五次。时间不固定,有时他刚点燃烟,有时烟已快燃尽。但每次相遇的模式都一致:她的脚步声在楼梯间由远及近,他抬头看一眼,迅速低头,侧身避让,笼着烟。
没有任何交流。甚至连眼神的交汇都可以忽略不计。黄转青不知道他是谁,像一个设定好的NPC,只在特定的刷新点出现。
这五次偶然的交汇,在黄转青高度重复的生活里,荡出了一点点微妙的涟漪。他的存在本身,成了一种非刻意的参照物。
当她某天因为工作特别顺利而脚步轻快时,爬上十七楼看到那个熟悉的人影,会想:他今天也在。
当她因为被主美打回稿子而心情低落脚步拖沓时,看到空无一人的十七楼转角,心里会掠过一个念头:今天没遇到。
爬楼梯从最初的酷刑,变成了她一天中难得的可以放空大脑冥想时间。而十七楼那个沉默抽烟的男人,则成了这条路径上的一个坐标。他不参与她的生活,却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参与了黄转青的某一片时间。
生活像黄转青爬楼梯一样,一级一级地向上挪动。这天当她的脚步踏上十七楼那个熟悉的转角平台时,发现靠墙的位置放着一把椅子。一把崭新的塑料椅,不算小,安静地靠墙,占据了这个转角不小的一块地方。
楼道空无一人,声控灯逐渐暗下去。
黄转青站在原地,打量着这把突兀出现的椅子。谁放的?为什么放在这里?物业?不太像。清洁工?似乎也没必要。她的目光扫过那个男人常站的位置:“不会是他放的吧?”
她自己都觉得有点荒谬。放把椅子在这昏暗的楼梯间干什么?他自己想坐着抽?感觉也不像啊,他总是一种赶紧抽完赶紧走的感觉。供人歇脚?算了吧这个更没可能……
她摇摇头,甩开这个奇怪的联想,没有深究,继续向上爬。经过椅子时,她也侧身让了一下。这地方本来就窄,放了椅子更碍事。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项目临近交付节点,黄转青加班到快十点,爬到十七楼时,几乎是拖着脚。
声控灯应声亮起,那个熟悉的身影也在。依旧靠墙站着,黄转青的目光掠过他,不可避免地又看到了那把空椅子。果然不是他放的,她继续抬脚往上走。
就在她快要经过男人身边时,他像往常一样向旁边侧身,想要给她让出更宽的路。但他忘了那把椅子。叼着烟,侧身的幅度不小,塑料椅被撞得歪斜,他整个人猛地向旁边趔趄了一步。
完全是出于本能,黄转青脱口而出:“小心!”
她的声音在封闭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响亮,这声提醒和椅子被撞倒的声音同时响起,形成了双重刺激。男人显然被这状况和她那一声喊惊到了,身体又是一僵。但他反应快,另一只手撑住了旁边的墙壁,虽然动作有些狼狈,但终究没有摔倒。
声控灯忠实地照亮了这个的意外现场。
好了,黄转青再也不能假装没看见了。
她停下脚步看向那个男人。男人也正抬起头,脸上带着错愕和尴尬,但很快恢复如常,换上一副很装的表情。
这是黄转青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他的脸。
他的年纪看起来和她相仿,或许略大几岁。轮廓分明,鼻梁很高,下颌线清晰,长得不赖。最显眼的是唇上和下巴一圈新冒出的青色胡茬,这副不修边幅的样子,和他夹着的烟很相配。他的眼神在最初的错愕后迅速恢复平静。
她不是那种扭捏的人,尤其是在这种有点荒诞的意外之后。她指了指他手里的烟,又指了指他刚才避让的位置,大大方方地开口:“就这么一点时间,我不介意烟味的,真不用特意避开。你看,这地方本来就窄,你再这么一让,万一下次真摔到那可就麻烦了。”
她说完,带着点笑意看着他,等着他的反应。
男人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说这个。目光从地上的椅子移到她的脸上。表情实在太冷淡。在黄转青看来,像是觉得她多管闲事,又像是单纯被这突如其来的对话打乱了节奏。
就在这时声控灯再次灭了。眼前昏暗。黄转青站在原地,有点无奈。这破灯!
她看不到男人的表情,只看到那个小小的属于烟头的红点,在她前方不远处上下起伏了几次。
那动作很轻微,像是在点头。
过了几秒,一个略带沙哑,仿佛很久没怎么说话的声音传来:“知道了。”又似乎觉得太生硬,勉强补了个字,“嗯。”
黄转青觉得这反应有点别扭啊。明明点头了,嘴上还不情不愿的。她几乎能想象出他刚才在黑暗中点头的样子。
“行,那我上去了。”她不再停留。
本来带有一些好奇心,经过今晚,那颗久违的的好奇心,像昨天公司里那盆无药可救的蓝雪花。
第二天晚上加班稍早,黄转青七点半就离开了公司。公司里的绿植几乎都是由她在空闲时间关照,这天刚移栽完一盆柠檬薄荷,剩下的几撮拿个陶盆一装就准备拎回家。路上看到楼管发了朋友圈,是一张奶牛猫的照片,配文是:家里猫咪跑出来了,如果有看到的住户麻烦联系1713户,手机号如下:xxx
黄转青看到这条朋友圈又看到是17楼,不可避免地想到不会是那个男人的猫吧?又觉得不像,这可是奶牛猫,他那副样子,能养得明白吗?
刚走到单元楼门口,就看到十七楼那个男人正在把单元楼的门关上。
她愣了一下:“哎?怎么把门关了?”
男人闻声回头,见是她,眼神微动,但很快恢复平静:“我家猫跑出来了。”
“奶牛猫?”
“嗯。”他简短地解释,“我先关楼门,再一层层找。”
他解释着自己的行动逻辑,先堵住出口,再逐层排查,非常务实。
黄转青没想到还真是他的猫。每天一人一猫在家里干什么?从早打到晚吗?她心疼猫。
“我帮你一起找吧?”她主动提议,扬了扬下巴示意楼梯间方向,“两个人找快些。”
男人似乎没想到她会帮忙,顿了一下再点头:“也行,那麻烦了。”语气里带着点生疏的客气。
黄转青坐电梯到30层,一层层往下走。男人从一楼一层层往上爬。
黄转青一边在每一层搜寻,一边用她能想到的最温和的声音呼唤:“咪咪?小叮当?出来啦好不好?”
小叮当,是周桨鸣刚跟她说的奶牛猫的名字;周桨鸣,是刚才男人自我介绍的名字。
黄转青仔细检查每一个转角平台、防火门后的缝隙、甚至偶有的堆放的杂物角落。往下到二十七楼时,黄转青突然听到一声细微的“喵”。她停下脚步,竖起耳朵,又轻轻喊了一声:“小叮当?”没有回应。
黄转青不死心,又轻轻喊了一声:“咪咪?乖,出来好不好?”
“喵!”这次声音清晰了一点,是从电表箱里面传出来的。电表箱的门没有关严实,有时候顺丰快递员送货上门时家里没人签收,就会放在电表箱里。黄转青将门拉得大开,果然一只开脸奶牛猫缩成一团,圆溜溜的猫眼看着她。
“找到了!”她不敢上手抓,怕猫猫胆子小,陌生人抓了导致应激引发后果。只好立刻给周桨鸣打电话。
周桨鸣迅速赶上来,蹲在黄转青身边,伸手就想抓猫。结果小叮当“嗖”地一下窜出来,直接跳到了黄转青腿上,她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惊得轻呼一声,身体下意识后仰,手却本能地护住了膝盖上的毛茸茸。
小叮当又快速跳了下来,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她放在一旁的袋子上,嗅闻那盆薄荷。
黄转青:“……”
周桨鸣:“……”
猫好!
两人对视一眼,黄转青忍不住笑了:“它还挺喜欢我的?”
周桨鸣盯着猫:“白眼狼。”
人一般。
周桨鸣伸手想抱它,结果猫一扭身,又跳上了黄转青的腿,直接钻进了黄转青的臂弯里,还蹭了蹭她的下巴,在她膝盖上踩了两下,似乎在确认这个猫爬架的舒适度。
黄转青:“它真的挺喜欢我的欸!”
周桨鸣:“……”
空气安静了几秒。
黄转青看着膝盖上这团温热的行为逻辑成谜的生物,再看看旁边周桨鸣那副无语的表情。她努力憋着笑。
最终,周桨鸣叹了口气,低声说:“它平时不这样。”
黄转青憋着笑:“看来它今天心情很好。”
周桨鸣伸手终于把猫捞了起来,猫似乎终于想起了谁才是它的长期饭票,象征性地在他怀里扭动了两下最终还是老实了。但还是对那盆薄荷很感兴趣。
“谢谢。”他抱着猫,再次低声道谢,这次声音似乎比刚才自然了一点。
“不客气,举手之劳。”黄转青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猫毛,忍不住又笑了。
两人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猫在他怀里打了个哈欠,然后继续盯着薄荷。
黄转青低头看了看自己袋子里的薄荷,抬头问:“你养猫的话,家里有绿植吗?”
周桨鸣摇头,语气带着点对麻烦事的敬而远之:“没有。养它一个就够折腾了。”
“那要不要这盆薄荷?”她指了指袋子,“很好养,不用人操心。可以驱虫,猫也不吃。我看小叮当还挺感兴趣的。”
周桨鸣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会送他东西。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伸手接过,动作倒是很小心。低头看了看:“行吧。”
又补充一句,“你放心,我尽量好好养。”
黄转青笑了:“快养不活了可以找我换。”
周桨鸣听完也笑了,回了句行。
黄转青回到家刚找完水喝,就收到一条新的微信好友申请。
“周桨鸣”三个字简洁地躺在验证消息栏里。他的头像是小叮当。
黄转青没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