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以后,他与她足足有四年不曾相见,再见之时,已是有婚约后之事了。
故事已然说完,凤璎忽又起了兴致,侧头询问身旁年轻的女官:“你也是如花似玉般的年纪,可曾有心上人?”
乍闻此问,邹乔显得有些害羞扭捏:”目前尚未寻到。”
“将来若是寻到可让我过过眼,届时好给你俩指婚,说不定还能喝喝喜酒。”
“殿下可莫调侃我,这些事还早着呢。”
”现在觉得为时尚早,往后却未必了。”凤璎不以为意,抬头又看了看外边天色,已是大白:“云儿不知何时才来。”
说曹操曹操到,这厢凤璎还在念叨,转瞬宫人便带着一位衣着华贵的垂髫幼童踏入殿中,那幼童稳稳当当地行了个标准礼:“儿拜见母后。”
凤璎连忙唤他近前端详,见皮肤白皙水嫩,神态憨然天真,便知近来宫人伺候得不错。说来这几日,忙着她家族那些破事,却是忽略了自己的孩子。
”云儿,听三娘说,你已能一口气背好几首诗,能让阿娘见识一下么?”
幼童乃当今太子,名明睿,如今已垂髫之龄。闻言奶声奶气地背诵起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一字一句下去,竟是毫无半点停顿。
凤璎颇为欣慰,寻了时兴的玩意陪他玩,竟是玩了许久。
薄冥时分,惠玢递来一个消息:“殿下,太后那边遣人回话,道是要同殿下亲口说。”
凤缨点点头,起身,吩咐人领着云儿回去,自个提裙走两步又顿住,又回了座上同惠玢耳语几句便让其退下了。
报时的鼓声自远方响起,殿内烛火星星点点亮了起来,随着细微的风摇曳生姿。床帏纱幔上挂的香囊闪烁着细碎的月光,封颉踏着**靴于此刻准时登场。
“太史令说明日有下雨之兆,你可要多加些衣服。对了,今儿藩国进贡的玉石我特意挑了个样式,你瞧瞧,欢喜否?”
凤璎凝神细看,其颜色于烛下泛着柔黄,其光泽犹如凝脂,温润无暇,原来是块上佳的羊脂白玉。
她点点头,道:“你送的,我自然是欢喜的。”
封颉闻言,微微一笑,行至她身后:“那我给你戴上,你脖颈间向来无甚首饰,如今带上这玉石,既装点了你,又不如金银那般过于光彩夺目,十分衬你的气质。”
凤璎此时却无心观赏玉石之雅致,她应和了一句“郎君眼光向来极好”后旋即转移话题:“今儿个,云儿来找我,你来时他刚走不久。说来惭愧,我虽为人母,却能做到两日不见他,属实不合格,而郎君你……”
封颉将手搭在她肩上,凤璎能感受到他隔着衣物传递过来的手掌心的温度:“我已有五日不曾见他,阿璎可是怨我?”
话毕,也不待她答,肩部的温度抽离,只见封颉将双手负于背后,柘黄的身影在她眼前踱步徐行。凤璎眼睛微眯——这是他要和她说正事时的动作。
果不其然,封颉走了几步后,正色道:“虽不曾见,但他近日功课以及身体情况我皆有关注。阿璎,明日我便将云儿再送回你殿中养着,以解你相思之苦。”
凤璎自是答应,她本意便是想提醒他此事。
云儿向来养在她膝下,可前几日她殿中有人得风寒,又兼有传染之症,她便急忙将云儿迁至殿外以免感染。几岁的孩子最易夭折,便是感染风寒也不容小觑。这几日好不容易将殿内整顿好了,自然要见见。
“妾自是不怨郎君,只是关于云儿,妾尚有一惑。”
“何惑之有?”封颉眉毛一挑,知道他的皇后又在阴阳怪气。
“云儿乃妾所出,既嫡又长,并且乃郎君独子,何故不立为太子?”
就知道要问这个,封颉又走了几步:“你先前向来不在意这件事,也不曾为此表现出任何忧忡之态,如何今日便得以翻覆?”
“外人闲言碎语,妾亦有耳闻,这一两日听来也没什么。只是这说嘴的人多了,心里头也不由得落下点疑心。就怕圣人在外,流连忘返,落了个什么龙子也说不定哪。”
封颉不由得嗤笑一声:“小冤家。纵使未曾册立太子,群臣亦已默认云儿为太子,这你可知?”
凤璎点头。
“纵非太子之名,已有太子之实。他吃喝用度,礼仪诗书,皆只比太子稍轻。阿璎,即使此时不立,将来云儿成器,我必立。”
凤璎抬头望向他,她已明白他话中之意:“但是现在不行。”
她身体不好,只生得此一麟儿。而他也未广纳后宫,至今后宫也只得她一人,最多加上延嘉殿的太后。换句话说,他膝下亲子独云儿一人。
为何迟迟不立,其实凤璎也猜得到。
———外戚。
这是他执意保她以后避不开的劫,为这一桩,凭空生出这许多事来……她忽然又有些不想做这皇后了。
“如若当初可以选择,我倒是不想做太子。”
凤璎默默抬了眼觑他,见他又在卧塌上坐下,且没个好样,心里想这话要是被汉王听见了,可得大骂一句:得了便宜还卖乖。
“我知你在想什么,你放心,汉王隔得实在远,可听不到这般的话。不过我确实是说真的,阿璎,我虽为嫡出,但在我之前,亦有两位同为嫡出的兄长,我十岁时便已打定主意做个富贵闲王。”
“论长幼,我是老七。论嫡庶,虽为嫡出,但前头尚有两位阿兄在,实是无论如何也轮不着我。因而,阿耶对我要求并不高,老师说我不成器时,我心中反而窃喜。”
“如此一来,顽劣如我便对皇位产生不了任何威胁。”
“你可记得,那时我曾说,我们做两个富贵闲人,吃遍长安美食,我为你挑最时兴的胭脂,带你见见胡肆的舞姬,品鉴各家食肆墙壁上的诗词歌赋。”如此说着,他的嘴角亦溢出一抹笑来,只是很快便隐去。
“正如你不喜这皇后之位,我亦不喜这九五至尊之位。”
“那一场横祸将两位阿兄裹挟离去,独剩我以及幸免的几位庶兄。嫡出的身份,你的家族使得所有人把目光抛向我:为了活着,我已是束手无策,只能争一争。”
否则,莫说富贵闲王可不可以做了,怕是命都难保。
“太子之位,如今这个位置,对我而言,哪日不是如履薄冰。”
说完后,他偎依在她怀中:“阿璎,我需要你。”
凤璎低头望着眼前这个与她相识相知十四载的郎君,此时此刻,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她默然回抱住他。
日薄西山,延嘉殿屋脊两端鸱吻似欲张口吞日,天色愈发昏沉,只留给殿中男女一片朦胧暗淡。
杨昭跪地恳劝:“太后此举着实不妥,人言可畏啊殿下。”
梓襄慢慢走至他身前,身后珠帘在空中摇曳。遥望那小头鞋履窄衣裳,青黛点眉眉细长,练染的石榴裙鲜艳夺目,更映着她妩媚动人。梓襄纤纤细手搀住他胳臂:“杨参军何必如此惧怕。”
美人盛情,杨昭急忙将手收回去,连退几步:“太后,万万不可。”
梓襄丝毫不睬他,见手扶了空,也只是整理了下衣角,然后自顾自地说道:“我已屏退他人,今日只为见你一眼,同你说说话。“
也不管杨昭应没应,她便接着往下说:“我与你十三相识,不曾想只留得三载相聚,倒头来相隔了七年。皇宫是如此小,又那般大。纵使我在殿中长居,你也来过宫中数次,可你我这七年见面次数亦屈指可数,如今望着你面容,我竟觉得恍如隔世。”
杨昭把头低得更低:“纵使旧相识,也不过有缘无分,一场大梦终须醒。殿下,人总是需要往前看。”
“我何尝不知?”梓襄驳道: “只是这延嘉殿再是大,也抵不过殿中人也寥寥物也寥寥,一昧在此只会止步不前,你教我如何往前看?”
杨昭沉默。
见他如此,梓襄却往前又走几步,仔细盯着他神情变化:“我吓到杨参军了?”
“你怕我会做出什么出格之事,又怕隔墙有耳,明日早朝参你我一本?”
“你放心,我虽有小酌一杯,但理智尚在。我的女官在门外候着,若有异动,她自是知晓。”
“今日换你过来,已做了周全准备,我只为告别。”
“孤独最易意难平。杨二郎想必早已往前看去,你近来觅得新欢,而黄三娘,便祝你前路光明灿烂。”
她不留他了。
自延嘉殿出,杨昭仍旧不知今日梓襄是何用意。若为续旧情,大费周章将他喊来,却简单几句便打发走他。这话听着极像告别,可告别……
他在殿外缓缓踱步,忽然想起梓襄提过一句他另觅新欢,难道是为赌气?告诉他因为思嘉之事她生气了?
他与她是有段旧情不错,可她与他已断无可能,人实在不能为往日之事一直停滞不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