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痛到心死的过程十分漫长。
杨昭退下以后,梓襄深呼一口气。顺着烛光,她望向外面乌漆漆的夜空,见月亮下山峦,又看着山上飘起鱼肚白,目光终于转向室内。
此时,垫压一晚的腿似忽有知觉一般麻痛,那空茫茫悬着的大殿终于落在地上,烛火灭,大梦归。
纵然心不甘情不愿,这所有的一切,终究是要结束了。
唤来身边宫女,吩咐道:“你去皇后那跑一趟,我与她有话要说。”
昭元4年,太后自请为先帝诵经念佛,圣人谆并于延嘉殿东南方小阁边建了一个小佛堂。
不日后,凤璎正欲入睡,忽闻殿外宫人大呼:“走水了!”
她急忙披衣出门探看,只见延嘉殿方向火势冲天,宫人们奔走呼喊,本是寂静的夜晚却喧闹异常。
封颉不知何时走至她身旁,寺人正向他禀报今日之事:“这些日子太后皆于佛堂念经,有时甚至在佛堂中点烛过夜,以保室内通亮。近期延嘉殿内宫人又频繁被太后调往别处做事,故先也没几人注意。约莫丑时三刻,延嘉殿守夜的宫人发现佛堂内火光异常强烈,打开门窗时,火势猛烈浓烟滚滚,梁柱燃烧过半,几近坍塌,太后已然晕厥倒下,这才大呼走水。”
“彼时佛堂物什四处起火,火势蔓延极快,连着延嘉殿一起烧,无人敢冒险。”
封颉很快抓住重点:“也就是说,火势是由内而外?”
“回圣人的话,就目前而言,是的。”
“如今火势可有减缓?”
不待寺人回答,凤璎直接抓着封颉的胳膊,面露焦急:”左右今日睡不着了,不妨亲自去看看。”
封颉本便会去,见凤璎如此焦急,便也随她。待二人换好衣服赶至延嘉殿时,火已灭得差不多了。
只见偌大宫殿皆付与断壁残垣,焦木断柱,昔日高阁琼楼,如今只余一滩焦炭。
凤璎闭了闭眼,深呼吸一口气。
再睁眼时,冷静地吩咐宫人们:“将太后找出来吧。”
感知到她的情绪,封颉握住她的手,无声地安抚着她。
天边慢慢泛起鱼肚白,随着长安的鼓楼声击破长夜,寺内梵钟声响,太后薨逝的消息也渐渐传出了宫外。
长安城内一片哗然之声,当朝最为年轻的太后早早逝世无疑伴随着重大的疑点。
就说这太后是殿内走水烧死的,为何独独只死了太后一人?听闻太后在火烧起后久久未动,是否是早已被人杀害,继而掩盖罪行烧死太后……
这些疑惑蔓延的时间并不久长,甚至没到一日,就因为一封信的出世而愈发盛行。
太后宫中贴身宫女梳影泣不成声,自袖中拿出临行前太后交托给她的信:“昨日太后特意将此信交予奴,嘱咐奴明日须带给圣人皇后。奴当时并不多在意,只以为是平常的任务,却未想这竟是……”
许是意识到自己太多话,疏影默默退回角落。凤璎接过信封,拆开来瞧,入目便是梓襄
的字迹。
她凝神细观良久,后又将信件递给封颉,询问疏影:“最近太后可有召请何人?”
疏影想了想,答:“并无。”
怪不得火势由内而外,怪不得只稍片刻,火势便如日中天,怪不得当夜宫人尽散,悄无声息。
封颉接过信件,又是默了默,传唤了几位延嘉殿宫人上前问话,得到的结果都指向——太后早有死意。随后他吩咐陈公公:“传话下去,就说延嘉殿乃意外失火,太后不幸驾崩。并去查查,太后宫中究竟因何而火势如此迅猛”
为情自戕,这话说出去并不好听,封颉又令宫人们紧闭嘴巴,不得流露出任何于太后不利的传闻。
事涉生死,又哪有宫人不答应。
不过这也架不住民间的八卦之心,随着太后之死,几则流言悄悄在暗处流传。
一则曰圣人与太后暗中有染,皇后生嫉妒之心,于是趁夜黑风高之时派人点火烧死太后。
一则曰太后与一侍卫有旧情,被圣人撞见,侍卫被打死,而太后被勒令禁足延嘉殿,太后又羞又愤,一怒之下放火自杀。
一则曰太后心悦圣人,当时她祖父如此求先皇,原是想她取代现皇后,奈何太子不允。太后心中苦闷,本想于宫内多与圣人接触,奈何这些年圣人与皇后愈发情比金坚,她也愈发积郁在心,某日晚放火自杀身亡。
总之民间流言给这严肃悲伤的事情添了许多香艳色彩,此乃后话,暂且按下不提。
趁他人不注意,惠玢悄悄从外头走至凤璎身旁,手指间沾了些灰。她眨了眨眼睛,凤璎知她已办妥,成夜悬着的心吞回肚里大半。
“好好将太后安葬罢。”凤璎叹道,她低垂着双眼,乌黑的睫毛遮住眼中复杂的情绪。
说来安葬事宜,其实也有些费脑子。不能草草了事,也不至于将她与先皇合葬,她太年轻,甚至没来得及与先皇有什么夫妻之实,况且先皇已有妻子陪伴在侧。那是同他二十年历经风风雨雨的封颉生母。
想来想去,也只能在先皇陵墓边另起一个陵,昭示她的地位,也全了她的体面。
凤璎坐于塌上,中指不自觉的敲着木制的茶案,心里想,便如往常一般,个人之死微不足道,哪怕太后皇帝之流,也不过稍稍掀起几许波澜,随后又淹没于平静。
据宫人来报,火势四起之时太后的房间门窗全部锁死以至于难以救援,便是火起之时并无人注意到谁鬼鬼祟祟,都在尽力救火,便是仵作都言太后乃活活被烧死的。
嗯……暂时未有遗漏。
“禀皇后殿下,于太后佛堂中发现些许盐粒的痕迹。”
“太后前日曾向司天监求问接下来三日是否刮风下雨。”
“太后禀退我等,令所有人远离佛堂,莫扰她清修。”
不论如何看,这一桩桩一件件皆指向于太后自杀身亡,除了死亡动机不足,不过这种东西,他人心中都会为之加以润色的。
“阿璎,我听说梓……太后昨日崩逝,怎么一回事?”杨昭风风火火地跑来,草草见了礼。因急着弄清楚事由,也顾不着整理仪容,鬓发有些散乱,额角也渗出些汗来。
此时凤璎正命人烧了个火盆,手里头拿了个黑罐子,自罐里头抓了些白色粉末撒进火盆中,目光紧盯着盆内,也未曾看向他:“便是你听到的那么回事。”
说完,那火苗“砰”的一声往上涨了不少。
“二哥无需在意,梓襄已是去了她想去之地,自是安乐。”她淡淡地答着,心里面却想着他与思嘉之事。
邹悄用小盆水扑灭了火,吩咐一旁宫人将火盆撤出殿内,无需多言,她也随之退出殿外,独留兄妹二人。凤璎道:“二哥,如今梓襄已去,想来你对她已无多少感情,如今你有思嘉,好好待她。我想梓襄她不会怪你。”
杨昭沉默,他在一旁的兀子上坐下,有些苦涩地笑道:“你说的很对,我与梓襄绝无可能。便是再蹉跎,也只是年华虚度,空留遗憾。”
“我也以为自己对她已仅有愧疚,只是今日闻她之死,心中百感交集,竟生出些茫然。”
“二哥若是不明白,便回去好好想想,给这段过去,画上句号。“
杨昭走在由石板构筑而成的阶梯上,抬头望着下沉的日光。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是虚无的,仿若并不存在于此世,而周遭事物也在此时变得陌生无比。
只见台阶上的蚂蚁在原地打转,不远处枯黄的叶片落于树旁静待腐烂,年迈的老树削尖了枝桠迎黄昏,瑟瑟寒风吹得它飘摇不定。
天空中有大雁南飞,杨昭想,其实他与梓襄相遇的那会,大雁应当是飞回来的。
永康二十一年,正值孟春时节,时细雨霏霏,黄莺啼啭。大相国寺外,杨昭正闲来无事,护送几位庶妹来此求个好姻缘。
但杨昭从来不信这些,他认为和尚们与他一样,不过是些凡夫俗子,佛也不过是个雕像死物。这世上本没有神佛。只是人哪,不能没有希望地活着,哪怕是虚无缥缈的希望,也足够让他们撑着再走一段路。
因而他并没有往前,只留在外头候着。彼时雨下得有些大,他不得已跑去就近的寺庙屋檐下避雨。
不料另有一位倒霉蛋也小跑过来,杨昭一眼便能看出这是位胡服女郎,眉眼间有些许英气,行动间也不掩飒爽之姿。
她不是很避讳男女大防,在同一屋檐下,她探究的目光似有若无地在他身上逡巡。正当他忍不住想要制止她时,她忽然道:“我认识你,你是杨氏二郎杨昭罢?”
杨昭有些惊愕,他心道:怪哉,我虽出生于世家大族,但平日里也不爱招摇显摆,怎的一出门便有陌生女郎说见过自己?
“你如何认得我?”他听到自己如实问出心中疑惑。
女郎笑了笑,眼里蕴起一弯月牙:“幼时听阿耶训斥阿弟时常常提及杨氏二郎,天生聪颖,膂力惊人,武艺骑术射术样样精通。他老人家最是欣赏你,常言道,杨氏二郎未来定能成为带兵打仗的大将军。”
他讪笑:“某担不起令尊如此抬爱。”
“拜阿耶所赐,当年马球比赛,我也专挑了个位置旁观,郎君可谓势如破竹,英姿飒爽。那一面久久印于我记忆中,如今再见郎君,我便一眼即可认出你。”
杨昭苦笑:“某早已不复当年之勇。”
或许是他所见女子不多,他很少见过有这么健谈的小娘子,向来无事一时也不知如何接话。
“郎君,先前我本已无此意,但如今再见你,或许是天意。”
杨昭凝神望着眼前的男装丽人,只见她眼神澄澈而认真,仰望着自己,红唇开合,道:“不知郎君可否相约?”
那话说得有些暧昧,或许是这小女郎的恶趣味。其实后续并不暧昧,因为黄氏女郎那话的意思是……约他打马球。
因着志趣相投,一来二去他俩便相互心悦,互通书信。
原本也是双方父母同意,即将定亲的婚事,奈何黄氏变故突生,为图将黄氏平稳过渡于年幼稚子,黄方竟将梓襄送入宫中,以固黄氏地位。
望着宫内层楼耸立,他无奈地笑了笑,皇宫真是个搓磨人的好地方。
可是为什么呢?关于梓襄之死,人非草木,他原本也觉着自己是该惋惜,如此佳人,一遭成为深宫黄雀,又骤然香消玉殒,谁又不为之痛惜呢。
只是,心为何似万蚁啃啮之痛,令人连站立都觉得困难,他不是早已不在乎了吗?
杨昭回到家中便病了,凤璎听外头说,她那健步如飞、强壮如铁的好二哥一连几日告了病假。
邹悄正立在她身后,凤璎忍不住转头对邹悄道:“我这二哥得的哪是什么风寒,分明是心病。”
邹悄小声地询问:“因为太后?”
“不错。”她偷偷在心里吐槽她这二哥:人活着的时候无动于衷,人之一死,倒似是忽的明了自己所钟情者究竟是谁,实在是不厚道。
“你取些药去看望看望他,并替我带句话,叫他莫忘了我先前说过的话。”
而关于梓襄……凤璎想到了一句诗,觉着有些贴合:“一年忧喜今朝过,两鬓风霜明日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