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别妻》 第1章 暮色 暮色四合,倦鸟归巢,浓稠的阴云遮住长安城上空,坊内各家各户均已安睡,少见灯火,万事万物一片寂然之象,唯有皇城内尚可见两三处灯火。 皇城,立政殿寝殿内。 镂空缠枝纹银香囊在被中滚上几圈,随后被惠玢以金色铰链挂在束帐流苏上。她望着殿门口茕茕孑立的身影,不由叹了口气。 惠玢是近来被邹女官推荐,提拔至皇后身边侍奉的宫女。女官因病告假,近几日便由她服侍身边,赶巧碰上主子不眠不休的架势。 在心中斟酌几句,终于上前委婉提醒:“殿下,烛已见跋,是否要续烛?” 凤璎闻言,将目光从空中转向身后那位面生的宫女:“如今是几时?” “约莫子时三刻。” 凤璎清冷的眉眼添上几缕忧愁:“他今日也不来。” 惠玢自然知道她说得是何人,她惯来谨慎,闭口不敢答,只说:“婢子等服侍殿下更衣。” 寒潮自更遥远的北方而来,挟着砭骨的冷风肆意拨弄众人的发髻与衣裳,凤璎身上云鹤花纹的缃色罗披袄子被吹得飘起,额前几缕碎发也随之黏在如玉的脸庞上。 凤璎不再坚持,转身回殿中,由宫女们侍奉着解衣沐面。 见皇后已闭眼,惠玢指挥着宫人将烛光悉数灭去,寝殿很快静寂下来。 殿外只留两三个小宫女守夜,时不时打着哈欠。 不知多时,一行人马由远及近,几缕灯光在昏暗的夜色中明明灭灭。 走在最前头的是位提灯的年轻宦者,灯笼散逸的微光隐约映出后头明黄的身影。纵使不识圣人面容,也当知宫中乃至世上,唯有圣人可着明黄袍衫。 宫女们见此情景,什么困意都飞了,见他们一路行至身前,忙着要行礼。 年轻的天子阻止了她们。 他以手抵唇,轻轻道了句:“噤声。” 见她们确实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后,他走近询问,眉目不辨神色:“她睡了么?” “回圣人,皇后殿下睡了有些时候了。” 闻言,天子点头,身后宦者们会意,轻手轻脚打开了寝殿的门。天子从宫人手中接过宫灯,踏入殿中,清瘦的身影逐渐被殿内寂然的黑暗吞没。 他在摇曳的烛火中踱步至榻侧,昏黄的灯光照出他的侧脸如玉质般润泽。天子坐在榻边,缓而细致地端详着沉睡的妻子。 他们夫妻二人有好几日未见,他避着她,却又十分想她。思及此处,他的手指抚过她微皱的眉,意图将其抚平。她不适地皱了皱眉,却并未清醒。 她先前不是纤瘦的身型,如今也不是。《洛神赋》有云:“秾纤得衷,修短合度。”放在她身上再合适不过。 随即他又探入被褥里面,握住她那只凝脂般细腻光滑的手,软软的,肉肉的,他惯来爱揉弄。如今在被窝捂着,殿内壁炉的温度亦为冷却,却仍旧冰冷得像是握住了千尺寒冰。 凤璎近日睡得虽晚,却十分安稳,总是沾床即睡。她悠悠醒转时,玉蟾滴水鸡人唱罢,惠玢等人已侯在门外。 起身时,她望见被褥竟铺得十分平整,被子边缘还悉心折了折。心下生疑,她睡觉时向来不规矩,除了爱抢被子外还喜欢翻滚踢人。而惠玢性谨慎,不会随意进入。这般想着,又摸了摸瓷枕,没有温度。 她喊了惠玢:“昨夜是哪些人在外头守着。”惠玢听罢,忙唤了人过来,那两位宫女低着头走近,眼下是抹了粉也掩不住的青黑。 凤璎问她们:“陛下可曾来过?” 那人并未交代什么,宫女们自然不敢有所隐瞒,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她挥挥手令她们退下,抿了抿唇,心下怅然。 惠玢身边另一位大宫女也是侍奉惯了的人,见此情景宽慰道:“殿下,圣人这是挂念着你呢。” 凤璎只叹了口气,并不答话。她与他相识十四载,栉风沐雨,互相扶持;夫妻八年,从王妃到太子妃再到皇后,耳鬓厮磨,情浓意切,她又何尝不知道他的心思。 她招手示意惠玢等人准备今日洗漱事宜。 惠玢为她换上月青色交领大袖衫,系及踝绿白罗间袹複,肩搭霞帔,以镶金玉臂环固定,绾单螺髻,髻间插一支花叶金步摇,坠以珠玉玛瑙,正面缀牡丹花纹玉梳背。以眉笔绘成一双弯弯柳叶眉,浅施薄粉,轻点绛唇。 这副打扮相当素净,凤璎却十分满意。 拾掇好贵人后,惠玢又忙着为她准备早膳事宜。今日尚食局传来的膳食依旧是清淡口,少荤腥,忌油重。 她惯来节俭,因而早膳也是简便行事,只见食盘中有单笼金乳酥、金粟平?、金银夹花平截、过门香,还有凤璎平日里极喜欢的天花饆饠。 早膳毕,外头候着的宦者来传话:“皇后殿下,杨参军已至门外。”闻言,凤璎终于露出这几日来的头一个真心的微笑。 杨参军,杨昭杨二郎,她的二哥。 “快请他进来。” 说罢,就见一位年轻郎君身着浅黑色圆领开骻袍,戴青黑色软脚幞头,腰束革带,系革囊,踏乌皮**靴,剑眉星目,身形利落,脚下虎虎生风,手里头携着几束菊花,鲜嫩欲滴。 惠玢熟练地将花拿去,拿了花瓶灌水,再将花插在里头,保几日新鲜。杨昭几个大跨步走至她身前,低头叉手道:“某见过皇后殿下。” 凤璎忙招手示意他在榻上坐下:“阿兄还是这般喜爱侍弄花草。” 杨昭无奈地笑了笑。 见他入座,凤璎温声吩咐诸宫人:“你们都退下。” 待惠玢领着宫人们退下后,凤璎急急问道:“阿兄,家中诸事如何?” 杨昭闻得此言紧皱双眉,面色凝重:“这几日不只阿耶在打点,阿翁也在为此奔波,奈何刑部与大理寺皆为铁桶一般不为所动。家里往宫中递帖子,皆如石沉大海,唯今日允我单独见你。” 凤璎苦笑道:“非是我不愿见你们,而是圣人不愿我见你们。我这几日也听到些风声,想着去问问他,但他想方设法避着我,我亦无奈何。你且同我细说,究竟是何事。” 杨昭只简短交待两三句:“昨日刑部、 御史台与大理寺三堂会审,罪责是卖官鬻爵、贪赃枉法。” 凤璎沉吟道:“尘埃落定,便是想做些什么也难。” “阿兄,这是他对杨氏的敲打,也是他对世家的警告。如今之计,唯有断尾求生,才是上策。” 这意思就是不管他了。 杨昭瞪大双眼,似不敢置信:“阿璎,他是你二叔。” 说到这个,凤璎不由心中火起,冷哼一声:“他亦是杨氏二房。” “卖爵鬻官,逼良为娼,诸般罪行令天下皆知,阿兄你难道看不出,他下定决心,此事已无转圜余地。再者,这里头哪一条冤枉了他?” “往日圣人不追究,偏偏独二叔在他有心时撞到口子上,他不该谁该?” “我不是同你们说过,今此家中须谨言慎行,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吗?祖父可曾听进去?二叔可曾听进去?” 杨昭无言以对,他平日也看不惯二叔的作风,只是他毕竟是小辈,没什么置喙的余地。要说他心中有多想他二叔能幸免于难……也没很想。 凤璎平复一下心绪,又缓缓开口:“不过你们也放心,富贵权势没了,好歹最终能够留条命在,流放途中也不会苛待他。” “殿下如此肯定?” 凤璎不答,二人沉默下来,唯余窗外风声沙沙而过。 这时宫人来报:“皇后殿下,思嘉公主求见。”左右该说的话都说了,旁人来打扰也没什么,凤璎索性让她进来。 思嘉公主乃先皇之女,如今圣人之妹,自幼长在宫中,性情天真烂漫。 杨昭忙起来行礼。 思嘉摇了摇手,径直走向凤璎:“嫂嫂,今儿天气很好,宫内无聊,我便趁此机会来你这玩玩。” 她今儿特意打扮过,绾的是飞仙髻,画的是时兴的桃花妆,为她娇美的面容凭空添上一丝妩媚,神态仍是一派天真无邪。她原就是生得让人心生喜爱的那种面相,如今精心点缀,更添一分娇憨之姿。 凤璎没计较她的失礼,心里头明白她为何而来,招了手让她来坐。惠玢端了茶汤并柑橘数个上来,茶汤里氤氲的雾气飘摇而上。 凤璎将柑橘递给杨昭,让他帮忙剥,笑得意味深长:“佳佳,你已及笄,不知心目中可有属意的驸马人选。” 思嘉不料凤璎直接提出了这种问题,闹了个大红脸。好在今日敷过粉,红得也不大明显。 她略有些忸怩,目光飞快地瞟了杨昭一眼:“儿还早着呢。” 凤璎道:“嗯,你若不急,且自己留意着。若哪家少年郎合了你的眼,同我提提,我帮你把关。若是相貌家世人品都过得去,我便预备嫁妆,将明珠嫁过去。” 思嘉这会坐不住,起身跺了跺脚:“嫂嫂总是这样,我不同你说话了。” 说完便跑出去,来如一阵风,去也不过一瞬。凤璎见此,示意杨昭:“剥的柑橘尚无人食,你且拿过去给公主尝尝,顺便送送她罢。” 其实哪儿非要他送。公主尊贵之身,出行自有宫人贴身相伴,只不过要送的理由,殿内三人都心知肚明。 杨昭依言离去。临走时,他在案上留下一封信,凤璎见此,趁惠玢等人尚未来到,不动声色地收入袖中。 待他走至门口时,凤璎方又开口道:“阿兄,若没有放在心上,不如早早放手。” 第2章 梓襄 惠玢见人已陆续散去,进殿内询问是否要备车辇等出行物事。 凤璎想了想先前思嘉说的话,摇头道不用:“左右今日天气好,我们一起出去走走,散散心赏赏景,否则岂不辜负大好光景。” 从立政殿走出,如雾的薄光浅浅地打在她的周身,映出袅娜娉婷的影子。自南往北走,见宫娥结伴赏花,推攘着荡秋千,空气中时不时传来女子的娇笑声。露花倒影,簇娇春罗绮,一路下来,凤璎的心情也暂时得到舒缓。 “你难道妄想在皇后眼皮下分一杯羹?” 行至宫墙拐角处,凤璎模糊听到“皇后”二字,示意身后众人停下,她稍稍往前走,声音更为清晰: “这年头谁不知圣人是个情种,皇后不妒,他竟也能做到只她一人。这几年朝中多少次说过这事了,最后总是不了了之。你真的觉得圣人会看上你吗?” 另一位宫女明显不服:“没有男人不爱偷腥,更何况是坐拥天下的圣人,吃惯了山珍海味,或许偶尔也会想吃些清粥小菜。不去争取一下,机会永远不会到我手上来。” “你说得对,只是……万一得宠,你不怕皇后降罪?” “这,皇后向来仁善,想来应当不至于怪我吧?” “阿云,要谨记,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们与皇后不熟,怎能断定分掉圣人之宠爱后,她的嫉妒心不会发作。圣人与她多年感情,届时若生事,恐怕也只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凤璎抬脚走向前往声源处望去,原是两位打扮秾艳的宫娥,确实不是什么熟面孔。 她既然能望见她们,那宫女们自然也能注意到她。纵观整个长安城内,地位最尊贵的女性无疑是皇后与太后。前圣人的后妃全送至寺庙出家,加之如今圣人后宫仅皇后一人,宫女们纵不曾见她,也会被交待认她的画像。 刚说过的话还热乎着呢,二人慌里慌张的行礼告罪,行事神色也不复方才的大胆不羁。 凤璎一言不发,只顿了顿便往前走去。 她不说,后头自有宫人训斥她们。宫规规定在先,无凭无据妄加猜议,纵然议论的不是她,也是该罚的。 步伐逐渐加快,很快停在一处宫殿前。 凤璎迎着日头看向殿门口,不由得眯了眯眼。 延嘉殿,当今太后居所。 说起这位太后的经历来,倒也令人唏嘘。 与他儿子不同,先帝多情,后宫佳丽不知凡几,连皇后都娶过三任,前两任先后薨逝,当今太后是最后一任。 娶她作皇后时,先帝五十五岁,皇后十七岁,乃已故英国公之孙女。 满朝轰动。 老夫少妻,在皇家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但这个决定却很稀罕。按理来说,到了先帝这个年纪,要么就干脆不立后,要么就把后宫中老资历的妃子提上去。黄氏自闺阁中直接一跃成为皇后,太过夸张。 这自然不是什么一见钟情的戏码,虽出于情,却是君臣之情、兄弟之义。英国公黄方乃开国功臣,亦是自幼与先帝一同长大,随之出生入死的好兄弟。 立新朝后,黄方依旧过着金戈铁马,旌旗猎猎的生活。一路征战沙场,满腔忠义热血,黄家满门将武悉数战死沙场,最后竟只留几个妇孺撑门户。 听他们说,英国公弥留之际同先帝提了一个请求——请陛下立黄氏,也就是他仅剩的孙女为皇后。 大庭广众之下,先帝潸然泪下,答应此求。 只是先皇注定无福消受此美人。 决意封她做皇后时,他身体尚且康健。但真到举行册封大典时,先皇已是病恹恹的,好歹硬撑着完成了典礼。 只不过,典礼后便一直躺在床上,汤药不停,连床都险些下不来。 再之后,先皇病逝,皇后才当了没一年就成了太后,自请迁往延嘉殿,如今已于殿内居住六年。 凤璎此番前来自然不是来感慨的。见到太后,二人寒暄几句后,凤璎屏退左右,将藏匿于袖中的信件递给她。太后只略略扫了眼,面色不变,熟门熟路地将信件藏匿于箱奁的暗格中,显然这种事情的发生不是一次两次了。 凤璎斟酌一下,开口道:“梓襄,今日我二兄进宫同我说了会儿话。”她二人也算自幼相识,私下说话并不拘泥于什么称谓礼节。 梓襄沉默会儿,知道她这样开头必有后续,问道:“他还交待什么吗?” 凤璎摇了摇头:“思嘉这孩子恰巧也赶来了,说是要同我玩。只是没玩多久,他们便走了。” 话中暗示的意思,梓襄不用想都能明白。她握紧素色袖口,直至指关节泛白,心中有如千针刺万蚁啮,痛苦绵密而久长。 凤璎见她露出这样的神色,心中再一次感叹缘分阴差阳错,世事弄人。 她伸出手握住身边人细腻光滑的柔荑,细细道来:“人生不如意事常□□。譬如你我,纵然不甘不愿,却都被看不见的洪流卷至皇宫,昔日场景犹如黄粱一梦,再不复回。可那又怎样,我们还是得往前走。” “梓襄,如今你也该考虑考虑,你将来究竟要过哪种生活。是终日幽居皇宫,还是想一条别的出路。你想一想,不论哪条路,我都会帮你。” 自延嘉殿出来后,凤璎仰头望天。原本还是风和日丽的模样,这才进去不过几时,外头的天都已经变了,阴云滚滚,氤氲着雷暴,像极那日她听闻先太子薨逝时的天气。 她总是忍不住想,倘若先太子不曾离去,她现在会是怎样的生活。也许,她能够随心所欲些,大胆地穿着男装拉上侍女骑街纵马,在西市欣赏胡姬的胡旋舞,品尝食肆的水盆羊肉,无须这么多的贤良淑德,无须为天下表率,亦不需要夹杂在那么多的利益中间。 想到这里,有些扫兴地回了立政殿。 窥见熟悉的身影时,脚步一顿,正殿门口立着的,显然是圣人的贴身宦官陈公公。 这意味着他回来了,且尚在正殿处理政事,面见大臣。 凤璎心中百转千回,不自觉地挺了挺胸,径自往寝殿走去。他晾了她那么久,她总该礼尚往来一下,否则这口气可出不去。 晾着他的想法还未在脑海里酝酿多久,陈公公眯着眼追上她们:“皇后殿下,大家请你去正殿一叙。 她想也不想,脚步反而加快:“陈公公且告诉他一句,纵然他身为陛下至高无上,但我也不是他说见就见说不见就不见的!” 陈公公用衣袖擦了擦自己的满头大汗,一脸苦相。 冤孽啊,为何这两冤家夫妻吵架,总是使唤他来做传话筒。 好在传来传去也有了些许经验与心得,望着皇后头也不回地走去寝殿后,陈公公转身,将凤璎的原话一字不漏地转述给了当今圣人,封劼。 圣人年二十三,属实年轻,然而太过年轻对于坐在这个宝座上的人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年少气盛的皇帝,老当益壮的臣子,在下位者大权在握,便免不了几分轻视,她的祖父不就如此么。 也正因如此,帝后之情才会到岌岌可危这种地步。她那样显赫的娘家,怎么可能不与政治挂钩。 她叹息着回到侧殿,遣惠玢为她捶捶腿。近几日她左腿在晚上总是隐隐作痛,唤奉御诊脉,却诊不出什么问题。 封劼推开门,只见几束光自直棂窗外直直泄入,地板似铺满金沙。清隽的身影自门外而来,影影绰绰,在明暗之间穿梭。 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榻上女子悄悄翻了个身。封劼绕过山水屏风,见皇后正背着自己小寐。 他才见着惠玢被她驱出,想必她一时半会还睡不着。如此作态,这是打算不理他了。 封劼摸了摸鼻子,他自然知道这事自己做得不对,也做好了耐心哄她的打算。 “阿璎。”他轻轻唤她,并在她身侧坐了下来。 她久未出声,正当封劼以为她打定主意不出声时,她略阴阳怪气地开口:“谁是阿璎?阿璎在哪?我可没看见。” “阿璎正巧睡在美人榻上,香衾已盖罗衣褪,云鬓微乱人未寐,黄花影下寒玉枕,好一副美人秋睡图。”说完便腾出手替她理了理微乱的乌鬓。 凤璎微恼,拂开了他的手:“什么美人秋睡图,黄花……怕是昔日黄花成土,旧时糟糠下堂罢?” 这话说出来就有些不讲理了,凤璎并非不讲理的人,但谁让他自找的呢?封劼自然只能解释:“阿璎可言重了,榻旁不是摆有几株新鲜菊花么,我借此打趣罢了。” 见他态度良好,凤璎哼了一声:“你可真好,想来见我便见我,想不见我便不见。” 封劼很诚挚地道了一声:“抱歉。” 凤璎闭眼:“给我一个理由。” “阿璎这般聪慧,想必也能猜到。” 她复睁开眼望着封劼,眼底带了些飘忽不定的东西:“在你与杨氏角力的这个当口,我看似是最关键的一环,其实最不关键。因为你一早就下定决心,要断杨氏一臂。” “其实你也知道我并不会反对你的这个决定,对吗?”她询问。 封劼叹了口气:“阿璎果然机敏,我避你不见,是因为我意已定,不愿意见你来求我,作无用功。” 于是他先下手为强,断了杨氏入宫的路,避免与她相见,这一切都是不想让她纠结。 这世间对皇家之人要求总是格外严格,如她般名声在外的好皇后,要求就更高了。既望她守孝道,又希她持大义,偏向哪边都会有错,不如他先将她放在“不是不能做,而是做不了”这种位置,自然哪里都没过错。 第3章 过往 翌日一早,凤璎送别封劼,伺候更衣的宫人来报:“禀皇后殿下,女官来了。”邹女官有名,单一个乔字,因而凤璎也唤她阿乔。 “阿乔,你的病恢复得如何?”她握住身旁丽人之手,表情如以往般亲切关怀。 邹女官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比凤璎还小上一岁,平日出行却只求干净利落。只见她面上不施粉黛,身着胡服,竟是作男子装扮。 她笑着答曰:“殿下瞧我这路走得虎虎生风,自然已是好极。”说罢,放开凤璎的手很是灵活地转了几圈。 凤璎见她面色红润,话中含笑,放下心来。 见凤璎略露疲态,邹乔很是机灵地走过去为凤璎按摩肩膀,拣着些不要紧的话先聊:“听惠玢说前几日有两个宫女在你面前说了些僭越的话。” 凤璎按住她的手,望着她似笑非笑:“她倒是什么都对你说。” 邹女官并不在意:“我提拔她上来伺候你,是看中她生性谨慎,做事细心,可不是看中她那不中用的口才。你身份高,加之她也不过伺候你几日,不了解你的性子。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她自是不敢轻易劝慰你,最后还不是得我来。” “还是你了解我。” 那几日圣人不在,邹女官也不在,身旁也没几个知情识趣的,可算是要把她的脸也绷成冰块。 “我知殿下心里一直不痛快,不过却不是因为她们。既然不痛快,便多出去散散心。” 听她此话,凤璎不由得叹了口气:“哪能轻易出宫,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难处。近几日宫内风声鹤唳,我若在此时出宫,想来不多几日就会有参我的折子递到圣人的桌上。” “再者,圣人定不许我单独出宫。” “殿下为何如此笃定?圣人同你鹣鲽情深,凡你所求,无不答应。” 那是因为,她不会提那些他根本不会同意的要求。几乎在邹女官话音落下的那一瞬,凤璎心中便有了反驳的话语,但她向来知分寸,这些话她不会在此刻说出口。 忽觉疼痛,她揉了揉太阳穴:“你可知我与圣人幼时渊源?” “作为殿下的贴身女官,我怎会不知。” “我认识他的第三年,发生了一件险些误我一生之事。” 凤璎抬头,不见拨云之日,唯有沉闷的天花板与她相顾无言。 “我自幼体弱多病,三岁那年外出感染风寒,险些失了性命,自此被拘于家中极少外出。识得他的那年,恰逢两府走访,他随着他舅舅拜访而来,无聊闲逛时误入我家院子,得以相识。说来许是正合他眼缘,打那一面后,他便常来看望我,因此我俩渐渐熟识。” 十岁那年上元佳节,爷娘被祖父喊去,她如往常般被拘留于院中,寸步难行。她尚且年幼,缺极少外出,心中不免郁闷难消,便漫至梨花树下。这棵梨花树自打她生时便种在院中,如今恰好十年,只见其枝繁叶茂,满树梨花白,寂静无声地落下。 凤璎闷闷地踢了踢树旁一颗不起眼的小石子,小石子顺着地滚啊滚,一直滚到墙边。恰悄墙上也传来“咔嚓”一声,一个黑影直接跳到她面前,趔趄了一下。 凤璎哪见过这阵仗,连连退了几步,险些喊出声。来人眼疾手快捂住她的嘴:“嘘!不要声张泱泱,是我。” 听见熟悉的声音,凤璎慢慢冷静下来,疑惑的问道:“哥哥好好的院门不走,何故攀这墙上。” 夜晚那少年面容显得不大清晰,只见衣着华贵,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你家那新来的部曲守在门口,瞧着凶悍得紧,又不认识我,若是将我当登徒子打发了去,可不得了。我可不敢触那煞神,便只得跳墙而入啦。” “泱泱,这是我从外头买来的,你瞧瞧合不合你心意。”话音未落,少年将双手递至她身前,握成拳状的双掌慢慢松开,两个惟妙惟肖的泥人展现出来。 凤璎接过泥人仔细探看,心中欢喜:“哥哥有心了。” “你瞧这泥人,是不是还有些熟悉?”一双瑞凤眼含着笑意亲昵地问着。 他不说到还好,一提凤璎也确实觉得越看越眼熟:“哥哥所言甚是,只是妹妹愚钝,不知这究竟像谁?” “是你呀,泱泱。”封颉同她介绍:“这个小泥人,是三日前我来时正坐读书的泱泱;另外一个,则是两年前初见时端正站着的泱泱。” “难为哥哥竟记得如此牢固,这泥人,是哥哥亲自做的么?”凤璎仔细把玩,觉得这泥人实在憨态可掬。 “小小手艺,让泱泱见笑了。” 凤璎心中十分感动:“哥哥有心了,此物我喜欢得紧,又如何来见笑二字。”话锋却又转:”只是哥哥今夜特地来寻我,怕并不单单是来送泥人的吧。守在门口的部曲,不足以成为四皇子殿下不入门的理由。” 那人也并无被揭穿的窘态,只道:“泱泱果然天资聪颖,那我不妨问你,泱泱,你可曾见过‘铁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么?” 凤璎摇头,眼中出现向往与落寞:“我自幼被拘在家中,如何得见。”倒是听闻阿娘说过,她两岁时被抱出去见过一次,只是回来便犯了病。只是那时她并未到记事之时,便是见过了也跟没见似的。她抿了抿唇,没将此事说出来。 那少年笑眼弯弯,手伸了过来:“泱泱信不信我?” 他不仅是四皇子,亦是自幼对她极好的哥哥,如何信不得?她将手搭于他的掌心,答道:“当然信!” “殿下,那后来如何呢?”听凤璎在此停顿,邹悄知道,此事定有下文,不禁开口问道。 当时惊险万分之事在如今看来也已是云淡风轻,回想起来也不过澹然一笑,万事了了:“那日实在热闹。不曾想我身体没出什么毛病,人却走丢了。” 纵是夜幕低垂,天欲寂寥,也抵不过长安灯火阑珊,红透半边天。 正月望日,是谓上元。金吾驰禁,特许夜行。上至王孙公子,下至平民工属,皆于这长安街道提灯夜游,一时车行马幢,香衣丽影。 凤缨极少外出,见什么都觉得新奇,一会见有人表演杂艺看入了神,一时眼馋小贩手中精致的灯笼,一时又跑去解灯谜,玩得不亦乐乎。封颉却相反,对什么都神情淡淡,只是紧紧跟随她左右,生怕这水做的人儿破碎。 奈何天不遂人愿,上元日取消夜禁,街市上人头攒动。又听闻那边有著名歌姬开唱,各家百姓便如蜂飞泉涌般一举往那方拥了过去,封颉便是看得再紧,也招架不住人多势众,转眼之间,人便没了。 “我被人潮冲挤至一侧,回头再看时,他与他的部曲已是消失无踪影。我不知所措,一时茫然在旁空张望,不料人群中有投机者相中了我,假意亲近将我骗至屋中,套个麻袋将我掳了去。” “光天化日之下,竟有如此大胆狂妄之徒。”一身正气的邹女官,乍闻此事,愤然之下,险些拍着皇后身前的桌子,邹女官后怕地看着自己的右手,庆幸及时刹了车。 凤璎看着她憨然的神态,反是笑了笑,随即说了下去:“我醒后被藏在一口漆黑的地窖中……” 即使已过十几年,对那日景象,她却还是记忆犹新。百姓家的地窖不会照顾官宦家小姐的娇生惯养,粗布撕成的布条塞入喉道,眼睛也被布条死死地封住。嘴里满是汗臭与泥土味,令人作呕,却发不出声。身体莫名感到瘙痒,但因为手被死死地束缚住,连挠痒痒都费劲,凤璎想,定然是有爬虫顺着衣领摸到她的皮肤上。 没办法,她便只能徒劳地扭动身体,试图将虫子抖落下来,可虚弱惯了的人,如此大幅度动作,没几下便已是气喘吁吁。 没过几刻,她便开始崩溃大哭,开始害怕,害怕无常莫测的命运,她的眼泪无声地滴在布条、衣领上,一直哭到没劲,哭到自己都不知道脸上稀拉成什么鬼样了,又沉沉地睡去。 那贼子颇为谨慎,也就下来一次给她喂了些稀饭,刀抵在脖子上也不敢出声,便这么听话地喝完了。再之后便没人来过,甚至她怀疑贼子已然忘记她了。 不知又过再次得见天光,抬头便看见金吾卫。 她顾不及伤心抑或高兴,只是一昧地用干裂的嘴唇喊:“水,我渴,有没有水。” 待喝完水又小填了填肚子后,爷娘闻讯赶来,一家三口抱头痛哭。总归是平安无事,也顾不得刚见面便细究上元夜出逃之事。 凤璎想,她自不是古籍上所称颂的圣人,被关在地窖中那短短几日,什么都没法做,什么都无处说,便会开始胡思乱想。 但当她用余光瞟向父母身后,破旧不堪的木门边,高大魁梧的金吾卫身旁,一眼见到那人愧疚落寞的模样,枯哑了双眼,紧皱的眉头,惨淡苍白的颜色,狼狈不堪。 也在这一眼后,她什么都不再想了。 第4章 旧情 自那以后,他与她足足有四年不曾相见,再见之时,已是有婚约后之事了。 故事已然说完,凤璎忽又起了兴致,侧头询问身旁年轻的女官:“你也是如花似玉般的年纪,可曾有心上人?” 乍闻此问,邹乔显得有些害羞扭捏:”目前尚未寻到。” “将来若是寻到可让我过过眼,届时好给你俩指婚,说不定还能喝喝喜酒。” “殿下可莫调侃我,这些事还早着呢。” ”现在觉得为时尚早,往后却未必了。”凤璎不以为意,抬头又看了看外边天色,已是大白:“云儿不知何时才来。” 说曹操曹操到,这厢凤璎还在念叨,转瞬宫人便带着一位衣着华贵的垂髫幼童踏入殿中,那幼童稳稳当当地行了个标准礼:“儿拜见母后。” 凤璎连忙唤他近前端详,见皮肤白皙水嫩,神态憨然天真,便知近来宫人伺候得不错。说来这几日,忙着她家族那些破事,却是忽略了自己的孩子。 ”云儿,听三娘说,你已能一口气背好几首诗,能让阿娘见识一下么?” 幼童乃当今太子,名明睿,如今已垂髫之龄。闻言奶声奶气地背诵起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一字一句下去,竟是毫无半点停顿。 凤璎颇为欣慰,寻了时兴的玩意陪他玩,竟是玩了许久。 薄冥时分,惠玢递来一个消息:“殿下,太后那边遣人回话,道是要同殿下亲口说。” 凤缨点点头,起身,吩咐人领着云儿回去,自个提裙走两步又顿住,又回了座上同惠玢耳语几句便让其退下了。 报时的鼓声自远方响起,殿内烛火星星点点亮了起来,随着细微的风摇曳生姿。床帏纱幔上挂的香囊闪烁着细碎的月光,封颉踏着**靴于此刻准时登场。 “太史令说明日有下雨之兆,你可要多加些衣服。对了,今儿藩国进贡的玉石我特意挑了个样式,你瞧瞧,欢喜否?” 凤璎凝神细看,其颜色于烛下泛着柔黄,其光泽犹如凝脂,温润无暇,原来是块上佳的羊脂白玉。 她点点头,道:“你送的,我自然是欢喜的。” 封颉闻言,微微一笑,行至她身后:“那我给你戴上,你脖颈间向来无甚首饰,如今带上这玉石,既装点了你,又不如金银那般过于光彩夺目,十分衬你的气质。” 凤璎此时却无心观赏玉石之雅致,她应和了一句“郎君眼光向来极好”后旋即转移话题:“今儿个,云儿来找我,你来时他刚走不久。说来惭愧,我虽为人母,却能做到两日不见他,属实不合格,而郎君你……” 封颉将手搭在她肩上,凤璎能感受到他隔着衣物传递过来的手掌心的温度:“我已有五日不曾见他,阿璎可是怨我?” 话毕,也不待她答,肩部的温度抽离,只见封颉将双手负于背后,柘黄的身影在她眼前踱步徐行。凤璎眼睛微眯——这是他要和她说正事时的动作。 果不其然,封颉走了几步后,正色道:“虽不曾见,但他近日功课以及身体情况我皆有关注。阿璎,明日我便将云儿再送回你殿中养着,以解你相思之苦。” 凤璎自是答应,她本意便是想提醒他此事。 云儿向来养在她膝下,可前几日她殿中有人得风寒,又兼有传染之症,她便急忙将云儿迁至殿外以免感染。几岁的孩子最易夭折,便是感染风寒也不容小觑。这几日好不容易将殿内整顿好了,自然要见见。 “妾自是不怨郎君,只是关于云儿,妾尚有一惑。” “何惑之有?”封颉眉毛一挑,知道他的皇后又在阴阳怪气。 “云儿乃妾所出,既嫡又长,并且乃郎君独子,何故不立为太子?” 就知道要问这个,封颉又走了几步:“你先前向来不在意这件事,也不曾为此表现出任何忧忡之态,如何今日便得以翻覆?” “外人闲言碎语,妾亦有耳闻,这一两日听来也没什么。只是这说嘴的人多了,心里头也不由得落下点疑心。就怕圣人在外,流连忘返,落了个什么龙子也说不定哪。” 封颉不由得嗤笑一声:“小冤家。纵使未曾册立太子,群臣亦已默认云儿为太子,这你可知?” 凤璎点头。 “纵非太子之名,已有太子之实。他吃喝用度,礼仪诗书,皆只比太子稍轻。阿璎,即使此时不立,将来云儿成器,我必立。” 凤璎抬头望向他,她已明白他话中之意:“但是现在不行。” 她身体不好,只生得此一麟儿。而他也未广纳后宫,至今后宫也只得她一人,最多加上延嘉殿的太后。换句话说,他膝下亲子独云儿一人。 为何迟迟不立,其实凤璎也猜得到。 ———外戚。 这是他执意保她以后避不开的劫,为这一桩,凭空生出这许多事来……她忽然又有些不想做这皇后了。 “如若当初可以选择,我倒是不想做太子。” 凤璎默默抬了眼觑他,见他又在卧塌上坐下,且没个好样,心里想这话要是被汉王听见了,可得大骂一句:得了便宜还卖乖。 “我知你在想什么,你放心,汉王隔得实在远,可听不到这般的话。不过我确实是说真的,阿璎,我虽为嫡出,但在我之前,亦有两位同为嫡出的兄长,我十岁时便已打定主意做个富贵闲王。” “论长幼,我是老七。论嫡庶,虽为嫡出,但前头尚有两位阿兄在,实是无论如何也轮不着我。因而,阿耶对我要求并不高,老师说我不成器时,我心中反而窃喜。” “如此一来,顽劣如我便对皇位产生不了任何威胁。” “你可记得,那时我曾说,我们做两个富贵闲人,吃遍长安美食,我为你挑最时兴的胭脂,带你见见胡肆的舞姬,品鉴各家食肆墙壁上的诗词歌赋。”如此说着,他的嘴角亦溢出一抹笑来,只是很快便隐去。 “正如你不喜这皇后之位,我亦不喜这九五至尊之位。” “那一场横祸将两位阿兄裹挟离去,独剩我以及幸免的几位庶兄。嫡出的身份,你的家族使得所有人把目光抛向我:为了活着,我已是束手无策,只能争一争。” 否则,莫说富贵闲王可不可以做了,怕是命都难保。 “太子之位,如今这个位置,对我而言,哪日不是如履薄冰。” 说完后,他偎依在她怀中:“阿璎,我需要你。” 凤璎低头望着眼前这个与她相识相知十四载的郎君,此时此刻,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她默然回抱住他。 日薄西山,延嘉殿屋脊两端鸱吻似欲张口吞日,天色愈发昏沉,只留给殿中男女一片朦胧暗淡。 杨昭跪地恳劝:“太后此举着实不妥,人言可畏啊殿下。” 梓襄慢慢走至他身前,身后珠帘在空中摇曳。遥望那小头鞋履窄衣裳,青黛点眉眉细长,练染的石榴裙鲜艳夺目,更映着她妩媚动人。梓襄纤纤细手搀住他胳臂:“杨参军何必如此惧怕。” 美人盛情,杨昭急忙将手收回去,连退几步:“太后,万万不可。” 梓襄丝毫不睬他,见手扶了空,也只是整理了下衣角,然后自顾自地说道:“我已屏退他人,今日只为见你一眼,同你说说话。“ 也不管杨昭应没应,她便接着往下说:“我与你十三相识,不曾想只留得三载相聚,倒头来相隔了七年。皇宫是如此小,又那般大。纵使我在殿中长居,你也来过宫中数次,可你我这七年见面次数亦屈指可数,如今望着你面容,我竟觉得恍如隔世。” 杨昭把头低得更低:“纵使旧相识,也不过有缘无分,一场大梦终须醒。殿下,人总是需要往前看。” “我何尝不知?”梓襄驳道: “只是这延嘉殿再是大,也抵不过殿中人也寥寥物也寥寥,一昧在此只会止步不前,你教我如何往前看?” 杨昭沉默。 见他如此,梓襄却往前又走几步,仔细盯着他神情变化:“我吓到杨参军了?” “你怕我会做出什么出格之事,又怕隔墙有耳,明日早朝参你我一本?” “你放心,我虽有小酌一杯,但理智尚在。我的女官在门外候着,若有异动,她自是知晓。” “今日换你过来,已做了周全准备,我只为告别。” “孤独最易意难平。杨二郎想必早已往前看去,你近来觅得新欢,而黄三娘,便祝你前路光明灿烂。” 她不留他了。 自延嘉殿出,杨昭仍旧不知今日梓襄是何用意。若为续旧情,大费周章将他喊来,却简单几句便打发走他。这话听着极像告别,可告别…… 他在殿外缓缓踱步,忽然想起梓襄提过一句他另觅新欢,难道是为赌气?告诉他因为思嘉之事她生气了? 他与她是有段旧情不错,可她与他已断无可能,人实在不能为往日之事一直停滞不前的。 第5章 蝉鸣 心痛到心死的过程十分漫长。 杨昭退下以后,梓襄深呼一口气。顺着烛光,她望向外面乌漆漆的夜空,见月亮下山峦,又看着山上飘起鱼肚白,目光终于转向室内。 此时,垫压一晚的腿似忽有知觉一般麻痛,那空茫茫悬着的大殿终于落在地上,烛火灭,大梦归。 纵然心不甘情不愿,这所有的一切,终究是要结束了。 唤来身边宫女,吩咐道:“你去皇后那跑一趟,我与她有话要说。” 昭元4年,太后自请为先帝诵经念佛,圣人谆并于延嘉殿东南方小阁边建了一个小佛堂。 不日后,凤璎正欲入睡,忽闻殿外宫人大呼:“走水了!” 她急忙披衣出门探看,只见延嘉殿方向火势冲天,宫人们奔走呼喊,本是寂静的夜晚却喧闹异常。 封颉不知何时走至她身旁,寺人正向他禀报今日之事:“这些日子太后皆于佛堂念经,有时甚至在佛堂中点烛过夜,以保室内通亮。近期延嘉殿内宫人又频繁被太后调往别处做事,故先也没几人注意。约莫丑时三刻,延嘉殿守夜的宫人发现佛堂内火光异常强烈,打开门窗时,火势猛烈浓烟滚滚,梁柱燃烧过半,几近坍塌,太后已然晕厥倒下,这才大呼走水。” “彼时佛堂物什四处起火,火势蔓延极快,连着延嘉殿一起烧,无人敢冒险。” 封颉很快抓住重点:“也就是说,火势是由内而外?” “回圣人的话,就目前而言,是的。” “如今火势可有减缓?” 不待寺人回答,凤璎直接抓着封颉的胳膊,面露焦急:”左右今日睡不着了,不妨亲自去看看。” 封颉本便会去,见凤璎如此焦急,便也随她。待二人换好衣服赶至延嘉殿时,火已灭得差不多了。 只见偌大宫殿皆付与断壁残垣,焦木断柱,昔日高阁琼楼,如今只余一滩焦炭。 凤璎闭了闭眼,深呼吸一口气。 再睁眼时,冷静地吩咐宫人们:“将太后找出来吧。” 感知到她的情绪,封颉握住她的手,无声地安抚着她。 天边慢慢泛起鱼肚白,随着长安的鼓楼声击破长夜,寺内梵钟声响,太后薨逝的消息也渐渐传出了宫外。 长安城内一片哗然之声,当朝最为年轻的太后早早逝世无疑伴随着重大的疑点。 就说这太后是殿内走水烧死的,为何独独只死了太后一人?听闻太后在火烧起后久久未动,是否是早已被人杀害,继而掩盖罪行烧死太后…… 这些疑惑蔓延的时间并不久长,甚至没到一日,就因为一封信的出世而愈发盛行。 太后宫中贴身宫女梳影泣不成声,自袖中拿出临行前太后交托给她的信:“昨日太后特意将此信交予奴,嘱咐奴明日须带给圣人皇后。奴当时并不多在意,只以为是平常的任务,却未想这竟是……” 许是意识到自己太多话,疏影默默退回角落。凤璎接过信封,拆开来瞧,入目便是梓襄 的字迹。 她凝神细观良久,后又将信件递给封颉,询问疏影:“最近太后可有召请何人?” 疏影想了想,答:“并无。” 怪不得火势由内而外,怪不得只稍片刻,火势便如日中天,怪不得当夜宫人尽散,悄无声息。 封颉接过信件,又是默了默,传唤了几位延嘉殿宫人上前问话,得到的结果都指向——太后早有死意。随后他吩咐陈公公:“传话下去,就说延嘉殿乃意外失火,太后不幸驾崩。并去查查,太后宫中究竟因何而火势如此迅猛” 为情自戕,这话说出去并不好听,封颉又令宫人们紧闭嘴巴,不得流露出任何于太后不利的传闻。 事涉生死,又哪有宫人不答应。 不过这也架不住民间的八卦之心,随着太后之死,几则流言悄悄在暗处流传。 一则曰圣人与太后暗中有染,皇后生嫉妒之心,于是趁夜黑风高之时派人点火烧死太后。 一则曰太后与一侍卫有旧情,被圣人撞见,侍卫被打死,而太后被勒令禁足延嘉殿,太后又羞又愤,一怒之下放火自杀。 一则曰太后心悦圣人,当时她祖父如此求先皇,原是想她取代现皇后,奈何太子不允。太后心中苦闷,本想于宫内多与圣人接触,奈何这些年圣人与皇后愈发情比金坚,她也愈发积郁在心,某日晚放火自杀身亡。 总之民间流言给这严肃悲伤的事情添了许多香艳色彩,此乃后话,暂且按下不提。 趁他人不注意,惠玢悄悄从外头走至凤璎身旁,手指间沾了些灰。她眨了眨眼睛,凤璎知她已办妥,成夜悬着的心吞回肚里大半。 “好好将太后安葬罢。”凤璎叹道,她低垂着双眼,乌黑的睫毛遮住眼中复杂的情绪。 说来安葬事宜,其实也有些费脑子。不能草草了事,也不至于将她与先皇合葬,她太年轻,甚至没来得及与先皇有什么夫妻之实,况且先皇已有妻子陪伴在侧。那是同他二十年历经风风雨雨的封颉生母。 想来想去,也只能在先皇陵墓边另起一个陵,昭示她的地位,也全了她的体面。 凤璎坐于塌上,中指不自觉的敲着木制的茶案,心里想,便如往常一般,个人之死微不足道,哪怕太后皇帝之流,也不过稍稍掀起几许波澜,随后又淹没于平静。 据宫人来报,火势四起之时太后的房间门窗全部锁死以至于难以救援,便是火起之时并无人注意到谁鬼鬼祟祟,都在尽力救火,便是仵作都言太后乃活活被烧死的。 嗯……暂时未有遗漏。 “禀皇后殿下,于太后佛堂中发现些许盐粒的痕迹。” “太后前日曾向司天监求问接下来三日是否刮风下雨。” “太后禀退我等,令所有人远离佛堂,莫扰她清修。” 不论如何看,这一桩桩一件件皆指向于太后自杀身亡,除了死亡动机不足,不过这种东西,他人心中都会为之加以润色的。 “阿璎,我听说梓……太后昨日崩逝,怎么一回事?”杨昭风风火火地跑来,草草见了礼。因急着弄清楚事由,也顾不着整理仪容,鬓发有些散乱,额角也渗出些汗来。 此时凤璎正命人烧了个火盆,手里头拿了个黑罐子,自罐里头抓了些白色粉末撒进火盆中,目光紧盯着盆内,也未曾看向他:“便是你听到的那么回事。” 说完,那火苗“砰”的一声往上涨了不少。 “二哥无需在意,梓襄已是去了她想去之地,自是安乐。”她淡淡地答着,心里面却想着他与思嘉之事。 邹悄用小盆水扑灭了火,吩咐一旁宫人将火盆撤出殿内,无需多言,她也随之退出殿外,独留兄妹二人。凤璎道:“二哥,如今梓襄已去,想来你对她已无多少感情,如今你有思嘉,好好待她。我想梓襄她不会怪你。” 杨昭沉默,他在一旁的兀子上坐下,有些苦涩地笑道:“你说的很对,我与梓襄绝无可能。便是再蹉跎,也只是年华虚度,空留遗憾。” “我也以为自己对她已仅有愧疚,只是今日闻她之死,心中百感交集,竟生出些茫然。” “二哥若是不明白,便回去好好想想,给这段过去,画上句号。“ 杨昭走在由石板构筑而成的阶梯上,抬头望着下沉的日光。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是虚无的,仿若并不存在于此世,而周遭事物也在此时变得陌生无比。 只见台阶上的蚂蚁在原地打转,不远处枯黄的叶片落于树旁静待腐烂,年迈的老树削尖了枝桠迎黄昏,瑟瑟寒风吹得它飘摇不定。 天空中有大雁南飞,杨昭想,其实他与梓襄相遇的那会,大雁应当是飞回来的。 永康二十一年,正值孟春时节,时细雨霏霏,黄莺啼啭。大相国寺外,杨昭正闲来无事,护送几位庶妹来此求个好姻缘。 但杨昭从来不信这些,他认为和尚们与他一样,不过是些凡夫俗子,佛也不过是个雕像死物。这世上本没有神佛。只是人哪,不能没有希望地活着,哪怕是虚无缥缈的希望,也足够让他们撑着再走一段路。 因而他并没有往前,只留在外头候着。彼时雨下得有些大,他不得已跑去就近的寺庙屋檐下避雨。 不料另有一位倒霉蛋也小跑过来,杨昭一眼便能看出这是位胡服女郎,眉眼间有些许英气,行动间也不掩飒爽之姿。 她不是很避讳男女大防,在同一屋檐下,她探究的目光似有若无地在他身上逡巡。正当他忍不住想要制止她时,她忽然道:“我认识你,你是杨氏二郎杨昭罢?” 杨昭有些惊愕,他心道:怪哉,我虽出生于世家大族,但平日里也不爱招摇显摆,怎的一出门便有陌生女郎说见过自己? “你如何认得我?”他听到自己如实问出心中疑惑。 女郎笑了笑,眼里蕴起一弯月牙:“幼时听阿耶训斥阿弟时常常提及杨氏二郎,天生聪颖,膂力惊人,武艺骑术射术样样精通。他老人家最是欣赏你,常言道,杨氏二郎未来定能成为带兵打仗的大将军。” 他讪笑:“某担不起令尊如此抬爱。” “拜阿耶所赐,当年马球比赛,我也专挑了个位置旁观,郎君可谓势如破竹,英姿飒爽。那一面久久印于我记忆中,如今再见郎君,我便一眼即可认出你。” 杨昭苦笑:“某早已不复当年之勇。” 或许是他所见女子不多,他很少见过有这么健谈的小娘子,向来无事一时也不知如何接话。 “郎君,先前我本已无此意,但如今再见你,或许是天意。” 杨昭凝神望着眼前的男装丽人,只见她眼神澄澈而认真,仰望着自己,红唇开合,道:“不知郎君可否相约?” 那话说得有些暧昧,或许是这小女郎的恶趣味。其实后续并不暧昧,因为黄氏女郎那话的意思是……约他打马球。 因着志趣相投,一来二去他俩便相互心悦,互通书信。 原本也是双方父母同意,即将定亲的婚事,奈何黄氏变故突生,为图将黄氏平稳过渡于年幼稚子,黄方竟将梓襄送入宫中,以固黄氏地位。 望着宫内层楼耸立,他无奈地笑了笑,皇宫真是个搓磨人的好地方。 可是为什么呢?关于梓襄之死,人非草木,他原本也觉着自己是该惋惜,如此佳人,一遭成为深宫黄雀,又骤然香消玉殒,谁又不为之痛惜呢。 只是,心为何似万蚁啃啮之痛,令人连站立都觉得困难,他不是早已不在乎了吗? 杨昭回到家中便病了,凤璎听外头说,她那健步如飞、强壮如铁的好二哥一连几日告了病假。 邹悄正立在她身后,凤璎忍不住转头对邹悄道:“我这二哥得的哪是什么风寒,分明是心病。” 邹悄小声地询问:“因为太后?” “不错。”她偷偷在心里吐槽她这二哥:人活着的时候无动于衷,人之一死,倒似是忽的明了自己所钟情者究竟是谁,实在是不厚道。 “你取些药去看望看望他,并替我带句话,叫他莫忘了我先前说过的话。” 而关于梓襄……凤璎想到了一句诗,觉着有些贴合:“一年忧喜今朝过,两鬓风霜明日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