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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过往

作者:鹿追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翌日一早,凤璎送别封劼,伺候更衣的宫人来报:“禀皇后殿下,女官来了。”邹女官有名,单一个乔字,因而凤璎也唤她阿乔。


    “阿乔,你的病恢复得如何?”她握住身旁丽人之手,表情如以往般亲切关怀。


    邹女官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比凤璎还小上一岁,平日出行却只求干净利落。只见她面上不施粉黛,身着胡服,竟是作男子装扮。


    她笑着答曰:“殿下瞧我这路走得虎虎生风,自然已是好极。”说罢,放开凤璎的手很是灵活地转了几圈。


    凤璎见她面色红润,话中含笑,放下心来。


    见凤璎略露疲态,邹乔很是机灵地走过去为凤璎按摩肩膀,拣着些不要紧的话先聊:“听惠玢说前几日有两个宫女在你面前说了些僭越的话。”


    凤璎按住她的手,望着她似笑非笑:“她倒是什么都对你说。”


    邹女官并不在意:“我提拔她上来伺候你,是看中她生性谨慎,做事细心,可不是看中她那不中用的口才。你身份高,加之她也不过伺候你几日,不了解你的性子。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她自是不敢轻易劝慰你,最后还不是得我来。”


    “还是你了解我。”


    那几日圣人不在,邹女官也不在,身旁也没几个知情识趣的,可算是要把她的脸也绷成冰块。


    “我知殿下心里一直不痛快,不过却不是因为她们。既然不痛快,便多出去散散心。”


    听她此话,凤璎不由得叹了口气:“哪能轻易出宫,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难处。近几日宫内风声鹤唳,我若在此时出宫,想来不多几日就会有参我的折子递到圣人的桌上。”


    “再者,圣人定不许我单独出宫。”


    “殿下为何如此笃定?圣人同你鹣鲽情深,凡你所求,无不答应。”


    那是因为,她不会提那些他根本不会同意的要求。几乎在邹女官话音落下的那一瞬,凤璎心中便有了反驳的话语,但她向来知分寸,这些话她不会在此刻说出口。


    忽觉疼痛,她揉了揉太阳穴:“你可知我与圣人幼时渊源?”


    “作为殿下的贴身女官,我怎会不知。”


    “我认识他的第三年,发生了一件险些误我一生之事。”


    凤璎抬头,不见拨云之日,唯有沉闷的天花板与她相顾无言。


    “我自幼体弱多病,三岁那年外出感染风寒,险些失了性命,自此被拘于家中极少外出。识得他的那年,恰逢两府走访,他随着他舅舅拜访而来,无聊闲逛时误入我家院子,得以相识。说来许是正合他眼缘,打那一面后,他便常来看望我,因此我俩渐渐熟识。”


    十岁那年上元佳节,爷娘被祖父喊去,她如往常般被拘留于院中,寸步难行。她尚且年幼,缺极少外出,心中不免郁闷难消,便漫至梨花树下。这棵梨花树自打她生时便种在院中,如今恰好十年,只见其枝繁叶茂,满树梨花白,寂静无声地落下。


    凤璎闷闷地踢了踢树旁一颗不起眼的小石子,小石子顺着地滚啊滚,一直滚到墙边。恰悄墙上也传来“咔嚓”一声,一个黑影直接跳到她面前,趔趄了一下。


    凤璎哪见过这阵仗,连连退了几步,险些喊出声。来人眼疾手快捂住她的嘴:“嘘!不要声张泱泱,是我。”


    听见熟悉的声音,凤璎慢慢冷静下来,疑惑的问道:“哥哥好好的院门不走,何故攀这墙上。”


    夜晚那少年面容显得不大清晰,只见衣着华贵,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你家那新来的部曲守在门口,瞧着凶悍得紧,又不认识我,若是将我当登徒子打发了去,可不得了。我可不敢触那煞神,便只得跳墙而入啦。”


    “泱泱,这是我从外头买来的,你瞧瞧合不合你心意。”话音未落,少年将双手递至她身前,握成拳状的双掌慢慢松开,两个惟妙惟肖的泥人展现出来。


    凤璎接过泥人仔细探看,心中欢喜:“哥哥有心了。”


    “你瞧这泥人,是不是还有些熟悉?”一双瑞凤眼含着笑意亲昵地问着。


    他不说到还好,一提凤璎也确实觉得越看越眼熟:“哥哥所言甚是,只是妹妹愚钝,不知这究竟像谁?”


    “是你呀,泱泱。”封颉同她介绍:“这个小泥人,是三日前我来时正坐读书的泱泱;另外一个,则是两年前初见时端正站着的泱泱。”


    “难为哥哥竟记得如此牢固,这泥人,是哥哥亲自做的么?”凤璎仔细把玩,觉得这泥人实在憨态可掬。


    “小小手艺,让泱泱见笑了。”


    凤璎心中十分感动:“哥哥有心了,此物我喜欢得紧,又如何来见笑二字。”话锋却又转:”只是哥哥今夜特地来寻我,怕并不单单是来送泥人的吧。守在门口的部曲,不足以成为四皇子殿下不入门的理由。”


    那人也并无被揭穿的窘态,只道:“泱泱果然天资聪颖,那我不妨问你,泱泱,你可曾见过‘铁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么?”


    凤璎摇头,眼中出现向往与落寞:“我自幼被拘在家中,如何得见。”倒是听闻阿娘说过,她两岁时被抱出去见过一次,只是回来便犯了病。只是那时她并未到记事之时,便是见过了也跟没见似的。她抿了抿唇,没将此事说出来。


    那少年笑眼弯弯,手伸了过来:“泱泱信不信我?”


    他不仅是四皇子,亦是自幼对她极好的哥哥,如何信不得?她将手搭于他的掌心,答道:“当然信!”


    “殿下,那后来如何呢?”听凤璎在此停顿,邹悄知道,此事定有下文,不禁开口问道。


    当时惊险万分之事在如今看来也已是云淡风轻,回想起来也不过澹然一笑,万事了了:“那日实在热闹。不曾想我身体没出什么毛病,人却走丢了。”


    纵是夜幕低垂,天欲寂寥,也抵不过长安灯火阑珊,红透半边天。


    正月望日,是谓上元。金吾驰禁,特许夜行。上至王孙公子,下至平民工属,皆于这长安街道提灯夜游,一时车行马幢,香衣丽影。


    凤缨极少外出,见什么都觉得新奇,一会见有人表演杂艺看入了神,一时眼馋小贩手中精致的灯笼,一时又跑去解灯谜,玩得不亦乐乎。封颉却相反,对什么都神情淡淡,只是紧紧跟随她左右,生怕这水做的人儿破碎。


    奈何天不遂人愿,上元日取消夜禁,街市上人头攒动。又听闻那边有著名歌姬开唱,各家百姓便如蜂飞泉涌般一举往那方拥了过去,封颉便是看得再紧,也招架不住人多势众,转眼之间,人便没了。


    “我被人潮冲挤至一侧,回头再看时,他与他的部曲已是消失无踪影。我不知所措,一时茫然在旁空张望,不料人群中有投机者相中了我,假意亲近将我骗至屋中,套个麻袋将我掳了去。”


    “光天化日之下,竟有如此大胆狂妄之徒。”一身正气的邹女官,乍闻此事,愤然之下,险些拍着皇后身前的桌子,邹女官后怕地看着自己的右手,庆幸及时刹了车。


    凤璎看着她憨然的神态,反是笑了笑,随即说了下去:“我醒后被藏在一口漆黑的地窖中……”


    即使已过十几年,对那日景象,她却还是记忆犹新。百姓家的地窖不会照顾官宦家小姐的娇生惯养,粗布撕成的布条塞入喉道,眼睛也被布条死死地封住。嘴里满是汗臭与泥土味,令人作呕,却发不出声。身体莫名感到瘙痒,但因为手被死死地束缚住,连挠痒痒都费劲,凤璎想,定然是有爬虫顺着衣领摸到她的皮肤上。


    没办法,她便只能徒劳地扭动身体,试图将虫子抖落下来,可虚弱惯了的人,如此大幅度动作,没几下便已是气喘吁吁。


    没过几刻,她便开始崩溃大哭,开始害怕,害怕无常莫测的命运,她的眼泪无声地滴在布条、衣领上,一直哭到没劲,哭到自己都不知道脸上稀拉成什么鬼样了,又沉沉地睡去。


    那贼子颇为谨慎,也就下来一次给她喂了些稀饭,刀抵在脖子上也不敢出声,便这么听话地喝完了。再之后便没人来过,甚至她怀疑贼子已然忘记她了。


    不知又过再次得见天光,抬头便看见金吾卫。


    她顾不及伤心抑或高兴,只是一昧地用干裂的嘴唇喊:“水,我渴,有没有水。”


    待喝完水又小填了填肚子后,爷娘闻讯赶来,一家三口抱头痛哭。总归是平安无事,也顾不得刚见面便细究上元夜出逃之事。


    凤璎想,她自不是古籍上所称颂的圣人,被关在地窖中那短短几日,什么都没法做,什么都无处说,便会开始胡思乱想。


    但当她用余光瞟向父母身后,破旧不堪的木门边,高大魁梧的金吾卫身旁,一眼见到那人愧疚落寞的模样,枯哑了双眼,紧皱的眉头,惨淡苍白的颜色,狼狈不堪。


    也在这一眼后,她什么都不再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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