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香弥漫的昏暗内室里。
美妇人从丫鬟那里接过玉容膏,抹开在指腹,轻轻替她擦在眼睑下。
“我儿,是又和哥哥闹脾气了吧?”
她察觉到自己这双儿女下车后凝滞的气氛。
崔璇宝被母亲冰凉的指腹一刺激,忍不住眨下眼睛,睫毛扫着美妇人的手指。
轻声撒娇道:“谁和他闹脾气了,母亲难道不觉得,是哥哥总不让着我吗!”
美妇人指尖沾着的玉容膏,带着一丝沁凉,在她眼睑下缓缓晕开。
妇人只是凝眸看她,那双曾让仙门子弟心折又敬畏的眼中,此刻沉静无波,半晌,才轻轻刮了下她鼻尖,声音听不出喜怒:“十四岁的人了,还要哥哥让?说出去,羞不羞?
她故意苦着脸,忧郁看向美妇人。
“母亲。”低低唤一声,她便不肯说话了。
若要对眼前的母亲进行欺骗,她需得极为小心,因为越是高阶的修士,越容易发现她的破绽。
所以,她还从来没有对母亲欺骗过严重的事情。都是半真半假地拆着说,混着说,往小了说。
内室里静得只闻香炉里细烟袅袅的微响。
母亲的目光沉甸甸地落在她脸上,像是在审视一件需要评估价值的器物。那目光里没有抗拒,也没有鼓励。
她被盯得微微发麻,忍不住回视眼前这个妇人。
她母亲,眼前严妆华服,眉露威严的世家主母,也曾是应天书院考出来的寒门天才,当年的冷面剑仙子,也是一时惊煞半个仙门世家的人物。
“我身为母亲的女儿,”
她声音放得极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十四岁了,竟只有从前乡下族学开蒙那点底子!连童生都算不上,不过是个白丁!传扬出去,岂非徒惹人耻笑!”
她拉着妇人的华服袖子,轻轻晃着。
“岂不是也堕了母亲当年在应天书院剑阁、以寒门之姿力压群英的威名?母亲当年可是扣开了仙门,成了举人的!女儿也想如母亲一般,至少考个生员,进那白鹿书院”
她目光紧紧锁住母亲的神情。
美妇人执玉梳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她垂下眼帘,中间是许久的沉默。
崔璇宝在她的沉默中心脏在胸腔猛烈地跳动着。
终于,美妇人抬起眼,目光已恢复了惯常温和,嘴角甚至弯起一丝极淡、近乎怜悯的弧度:
“你和我不一样,你是你父亲的女儿,生在高官厚禄的世家,而我,你祖父不过是个乡下没见识的富商,我只有拼命修炼,从考学里脱颖而出才能出人头地。”
她顿了顿,指尖拂过女儿柔嫩的脸颊,声音愈发轻柔,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
“你是我的儿,生在锦绣堆里,长在玉堂金阶上,何必去吃那等苦头?学那些...”
她的话音在这里微妙地顿住,像一片羽毛轻轻飘落,却重重砸在崔璇宝心上。
不是的!母亲,你为何又不敢说了!
究竟不必学哪些?不必学你赖以翻身、让你夫君都不敢纳妾的本事吗?
当世仙门道家以六道为分,孔孟道,陆王心道,程朱理道,老庄道,纵横道,刑名道。
每道级别以书院考等为分,世家族学下皆为童生,从族学考进书院为生员,再考“扣仙门”,所谓凡尘一跃扣仙门,成为举人。
举人以后:
下可为俗世将军、国师;
中可为仙俗之间的书院的先生,考官;
上可入仙门为长老,甚至开宗建庙。
无知者为白丁,纵然是世家皇族,也只能为人愚弄。
母亲她自己就是书院的受惠者,一跃从寒门跨入世家,虽是寒门出身,可有时连父亲都要看她脸色,从不敢纳妾。
母亲!你踩着书院的阶梯爬上云端,却亲手抽走了女儿的梯子!就为了你那个完美的继承人?
她神丝飘忽,从这金玉做的囚笼飞出去,却又听见母亲在说话。
她说:“你是崔家的女儿,未来的主母,你的道,在这深宅大院,在相夫教子,在维系门楣清誉。
那些扣仙门、入仙宗的长老之路,是寒门子弟搏命、或是你兄长那样的男儿该走的路。”
她又被重重地拉回现实,捆住她的人,是与她血脉相连的母亲。
屋脊下光线昏暗
浓香里,她对着那人,从苍白的笑脸慢慢绽开一个凉薄的笑意。
连你也不帮我。
“母亲说的是。”
为自己改命这件事,是断断不可以仰仗他人的。
哪怕那人是你骨肉相连的亲生父母。
“母亲,我回屋了,您好好歇息。”
一拖二拖三拖,她已经是个十四岁的白丁了。
母亲这里走不通,她决定换条路走。
神思迷离间,她就莫名其妙走到了后院,隔壁是父亲的上官,汤大人的府邸。两家后院只隔着一堵朱墙。
她极其娴熟,踩上后院那棵镇宅老树的树干,扶稳了树身,轻轻喊道:“汤敏行!带我过去!”
一句话,如有灵应。
一个飞快翻身的身影从对面的后院顺驰飞来,再搂着她的腰身飞了过去。
生员真是了不起。
她嫉妒得咬牙想到。
一个眨眼间,她便到了汤府后院。
他家后院常年没有家丁看守,显得空空荡荡。他们密话聊天倒很是方便。
“崔璇宝,你把我当小厮使得可真惯手啊。”
他把她带到书房里说话后,自己斜斜靠着张檀木椅子、眼睛斜乜着她。
给自己倒了盏茶,慢悠悠说道:
“咱们的习惯,不走正门只走歧路。”
“诶!你是不是都快忘了我家正门怎么走了?”
崔璇宝一把夺过他新泡好的热茶,仰头就灌,半点也不雅。
“我偏要走歧路!”
她喝完茶,猛的往檀木桌上一按。
“看来你气得不轻。”他戏谑看向自家名贵的檀木桌,上面被印了一圈水痕。
“要我帮你吗?不过,你知道我的条件的。”
崔璇宝没好气看着这个坐地起价的人,慢慢把灌下喉咙的热茶的气呼出来,
才道:“你帮不了我、我家那摊烂泥,汤大少爷还是别掺和了。除了我自己,谁也帮不了我。”
汤敏行皱起眉,“那你找我做什么呀,茶也喝了,那我现在就送你回去?”
她急急道:“汤敏行!你怎么这样啊!我又没说你对我没用”
崔璇宝露出一个灿烂笑容,虎牙尖尖。
“事情嘛,靠我崔璇宝自己来,但是你汤敏行呢!可是我八百年难求的好军师啊!”
非得这样说,他才扬眉吐气。
竟还故意摇头道:
“你自己筹划一年还不成的事,料想也难,万一我也不成呢?”
“不可能!汤敏行出马!就没有不成!”
她眼疾手快重新泡了一个茶碗,低眉顺眼俯首捧茶,双手高高奉上。
总算取悦了眼前这个连举人都不是的军师。
汤敏行得意洋洋接回茶,嗅着茶香,细嚼慢咽地品着。
“鄙人有一计,愿献主君。”
养尊处优的少年军师从白雾漾漾升起的茶碗里抬头,眉目被白烟遮掩,红唇笑起来,仿佛胸有成竹。
一番附耳密谈之后。
“这能行吗?”崔璇宝怀疑看着他。
“对别人我不知道,对你那父亲,应当是行的。”
他说起崔璇宝生父时,倒是一点也没有对长辈的谦卑。
他想到什么,脸上好看的浓眉凝起,边摇头边叹气:
“崔璇宝啊崔璇宝,你有那么个哥哥和爹娘,仙途就注定比旁人多了一百倍的艰难险阻。”
“我要是你父亲就好了,我要有你这样的女儿,哎!”
他不肯说了,盯着崔璇宝的脸大笑。
他久久盯着她眉骨的形状,眼睛的形状,鼻梁的位置。想起来一点相学的东西,整个人摸着下巴,仿佛突然又成了看相的先生,犀利点评道:
“算了,你这长相,是要和亲族反目的,我还是不要做你父亲了。”
“反目”两个字一说出来,崔璇宝浑身几乎不可闻地一僵,随即马上反应过来般,恶狠狠拽着他的脸肉往两边扯,大骂庸才,
“区区小生员,还敢妄想做我父亲!”
“你才反目呢!你全家都反目!”
她看着面目扭曲成一团的汤敏行,才尽兴收手。
汤敏行敢怒不敢言,崔璇宝看着他的表情,银牙森森笑起来,假作昏君相骂道:
“要是不成——我拿你这军师的狗头下酒!”
“惹不起!小生送崔大小姐回去总行吧!”
汤敏行怕了她,亲自点了盏灯,提着灯送她回去。
微渺的薄薄银红灯光里,他的面庞就像母亲房间里摆着的那银瓶,初看是幽幽寒光般的清冷不入世,再一琢磨、才发现明明是世家膏粱养出来的天下第一歧路人。
巧在、他们走的又是歧途。
秀骨的手指提着灯笼,亲手为她打开真正的歧途。
“崔璇宝、剩下的靠你自己了,就只能送你到这里,你…”
他酝酿了一会,先又是什么也不讲。
等到她脾性快上来才匆匆说,“最后还是不行的话,我娶你怎么样?”
她一时竟然分不清这会否又是这个人的玩笑话。
灯笼下,细观他眉眼,发现那总含着笑意的眉眼头一次端正了神情。
有些东西是一辈子只能说一次的。
因为像他这样的人,从来是在前有提灯探路,优哉游哉享受他自己大好人生的,从不会放下自己的灯回头刻意等谁。
她那时轻轻摇头、堵住他要说下去的声音。
“我不会失败的,汤敏行。”
她只能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