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门高考游戏》 第1章 第一章 崔璇宝做梦都想让她哥哥去死。 她的哥哥,就是当今仙门世家里有名的天之骄子,白鹿书院外面那块青云登科榜上独占鳌头第一个名字。 ——崔倾阳。 不过,在众目睽睽的日头底下,他们依旧是仙门世家眼中顶顶和睦的一双兄妹。 白鹿书院朱漆大门外,停驻着一驾青玉车辇,灵石驱动,流光隐现,车壁镌刻着清河崔氏繁复的族徽。这等灵物,非豪奢世家无力供养。 一个腰系细麻丝带的白裙少女,站在书童撑着的素伞下遮阳等人,额发乖巧搭在她眉前,耳无杂缀。 “璇妹,又来接你哥哥?倾阳兄真是好福气!”是崔倾阳的同窗经过她身边,语带艳羡问道。 崔璇宝接过书童递来的软缎帕子,轻轻按了按额角薄汗,未答他话,只仰起脸,巧笑倩兮:“李家哥哥,今日书院可是又有考校?崔倾阳怎的还不出来?” 她语带娇嗔,侧首对撑伞的书童道:“总叫我等,当真不像话,是不是?” 书童垂首,脊背僵直,沉默得如同脚下的石阶。 李姓弟子浑不在意,朗声笑道:“璇妹莫急,倾阳兄答卷精妙,先生自要多留片刻论道解惑!” “崔璇宝,又在背后编排我?” 崔倾阳的身影出现在门庭处。 他目光越过人群,落在伞下的少女身上。 他身量很高,穿着与其他弟子别无二致的白色袍服,但穿在他身上,便是轩昂挺拔、皎然出尘。 行至近前,他修长的手指带着不容置疑的亲昵,轻轻弹在少女光洁的额上。“崔璇宝,说说,又编排我什么了?” 炙热的阳光下,崔璇宝觉得有些轻微的眩晕。 随着崔倾阳的手指触碰到她额头时,她快要控制不住作呕的冲动,那股腥稠血味再次弥漫在鼻腔。 崔璇宝半眯着眼轻笑起来,摇着那人的衣袖。 “我等了这许久,骂一句都不成么?日头毒,晒得人发昏,哥哥,我们归家去吧。” 车帘落下,隔绝了喧嚣。甫一坐定,方才的温煦荡然无存。 崔倾阳脸色阴沉,指甲勾起她腰系的细麻,用看到腌臢的眼神厌恶问道:“父母高堂俱在,兄长康健,你系此物,是咒谁早亡?” “哥哥说笑了,”她语气平淡,仿佛那只是寻常饰物,“不过一条腰带罢了。” 崔倾阳掐起她的下巴,迫她抬头,手指压住她舌苔。窒息感瞬间攫取了她。 “还是不说实话,妹妹,你替那老头守灵有什么用?他早就死在我剑下了,你不是亲眼所见么!” “还是说,愿意收你的先生都死了,你还想进书院?我倒要看看哪个不怕死的还敢选你做弟子?” 忍受着巨大的屈辱,崔璇宝压抑着因为呼吸困难而从眼睑滑落的眼泪,却又被他看见了。 他倏地松手,居高临下地睨着她,仿佛欣赏她的狼狈。“日日来书院门口候着?你打的什么算盘我懒得理会。但若敢有半分损及崔氏清誉,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他口上说不放过,指节温柔替她抹去泪痕。 他指节上有常年握笔的茧,擦得人很痛。 “睡会儿吧,”他目光扫过她眼下的淡淡红痕,语气漠然,“精神这般不济,待会儿母亲见了,又该为你劳神忧心。” 崔璇宝偏过头,紧靠着冰凉的车壁闭目,与他拉开了半架车辇的距离。 “母亲那里我会去解释,哥哥还是操心自己吧、你上次在白鹿书院月较,和那谁同分了,父亲对哥哥很是失望呢。” 她一讲就讲到了崔倾阳这个天之骄子这个月最晦气的事情。 崔倾阳喉咙里发出一声轻笑,阴沉说道:“哪个谁?崔璇宝,人人都能提他,唯独你不能提。” 他看着装睡的妹妹,慢条斯理提醒道: “你那个未婚夫,人家现在要有主了。” “他得恨死你,谁让你自己要自作主张去退婚?” 车辇骤然悬停。 “到家了。”崔倾阳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仿佛方才车内的疾风骤雨只是幻觉。 下一瞬,车帘被人恭敬掀起。刺目的天光瞬间涌入,让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崔倾阳已站在车下,他甚至没有回头,只微微侧身,朝她伸出了一只手。 就是这只手,方才还在她的眼睑下留下火辣辣的痛感。 隔着几层衣料,她轻轻将自己的手虚虚搭在了他的手腕上,“谢谢哥哥。” 眼前是高耸的朱漆大门,门楣上“清河崔府”四个鎏金大字,厚重威严。门前一对石狮怒目圆睁,龇牙咧嘴,唯有它们,纤尘不染。 门内,早有仆妇侍立两侧,垂首屏息,静默无声。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一个温婉妇人声音传来: “这日头毒的,我的儿,快进屋去!” 妇人在丫鬟的簇拥下快步迎了出来。 母亲冰凉的赤金护甲轻轻压着她的眼睑,心疼道:“没让书童撑伞吗,怎把脸都晒红了?快进屋让她们给你涂药,万万不可留印子!” 她随着母亲走进家门。 府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合拢,将外界的喧嚣彻底隔绝。崔府内,雕梁画栋,庭院深深。 家,到了。这金玉其外的囚笼。 崔璇宝是八岁才被家里从外祖家接回来的,与自己的生母素未谋面。 据说母亲生她时几近殒命,又或许,是因她落地那一年,父亲仕途陡生波折,从堂堂仙门长老被贬黜为一介小小考官。 总之,她的降生,便被视作这家门楣上的不祥。 她被乡间富商的外祖父宠养长大,外祖父过世时她不过八岁,身上还穿着带孝的麻服,就被他们扒下孝服接回来养。 到这个家以后,第一眼见到的人是她的哥哥。他第一眼就极聪明地认出她的身世。 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就是我那个乡下来的讨债鬼妹妹?” 她知道讨债鬼是什么意思,但因为刚进家门,和爹娘都不熟,便不敢声张,故作听不懂地讨好他。 才八岁,被外祖养得不通世情,见他总对丫鬟和书童们和颜悦色,就也学着府里那群丫鬟的样子对他笑。 却被他说:“谁教你这样笑?就这样自轻自贱,自甘堕落!果然是乡下来的。” 对于崔倾阳的恶意,她后来才知道原因。 八年的弃养,或许因为父亲对有着她微妙的愧疚,在她回家前,就定下来说,她崔璇宝,是日后的崔家继承人。 虽然这只是安慰她的名头,掌家之权半点不肯放手,相比连书院都进不去的她,崔倾阳才是父亲母亲真正当作继承人养的孩子。 就是这点名头,但只要有她在,崔倾阳永远名不正言不顺。 她进不去书院这件事,就像父亲母亲给崔倾阳的承诺,他们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哥哥,“你才是我们真正的继承人。” 她也曾抓住过一线微光。 去年,一位居于偏僻山林的先生,误以为她是家贫失学的寒门贵子,执意要收她为徒,分文不取。 那时候先生穿着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袍子,在破旧的书院门口里对她说: “不要因为俗世误了你的才气,你这样的天才,是仙门未来的希望。” 她甚至没有给先生行拜师礼。 先生便怀揣着满腔热忱,亲至崔府,欲说服她的父母。当先生踏入这朱门高墙的瞬间,她便知道——完了。 她看见了先生眼中升起的惊疑:一个天资卓绝的孩子,生于如此钟鸣鼎食之家,为何会被磋磨至此,蹉跎光阴? 也看见了崔倾阳散学归来时,那一闪而过的错愕,以及眼底瞬间的杀意。他一身白鹿书院的雪色弟子服,笑得温雅端方:“久仰抱山先生高风亮节,今日得见,倾阳三生有幸!” 她这才知晓,这位愿收她的先生,竟是名动仙门的抱山先生,那个散尽家财、自建书院接济寒门学子,粗茶淡饭数百载的俗世圣人! 这样的俗世圣人,竟然也看不穿崔倾阳狼子野心! 她怕崔倾阳对先生下手, 于是急忙在崔倾阳即将跟先生“详谈”之前,她猛地扑倒在地,状若疯癫,在众目睽睽之下哭嚎嘶喊:“我不读书!我不要去书院!滚!把他打出去!打出去啊!”她疯狂地指使着吓呆的丫鬟书童。 泪眼模糊中,她瞥见崔倾阳脸上恰到好处的惋惜与无奈,他温声配合着她演:“舍妹素有癔症,时发时止。家中并非不愿她求学,实是力有不逮。” 兄妹二人,一唱一和,意图将这慈悲的老人驱离。 然而,抱山先生眼中痛惜更甚,执拗道:“纵是癔疾缠身,神智清明之时,亦可来我陋室,得闻大道。” 完了!一切都完了!万念俱灰! 她在崔倾阳从背后抽剑的时候,仓皇大喊着“先生快逃!”,跑过去用力抱住崔倾阳的身体。 但最后还是,于事无补。 崔倾阳用那握惯了笔、也握惯了剑的手,当着她的面,将抱山先生,从青袍刺穿心肺。 那年她十三岁。 她无数次责怪自己,为什么伪装还不够小心!为什么要让先生起疑心来崔府,为什么当时没有把崔倾臣哄骗走!夜不能寐! 但仿佛是崔先生死后,这位俗世圣人的在天有灵。 崔璇宝在先生死后第三天发现,自己开始拥有近乎毫无破绽的骗术,她尝试过很多遍,从丫鬟小厮书童,到她哥哥,父亲母亲。 只要她想,她可以轻而易举调动起一切细致到微妙的面部情绪,无师自通明白自己该以何种姿态语言去表演完这场戏,把真相在她巧舌如簧的嘴里悄然更改。 没有人,至少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能识破她的伪装。 奇妙般,她竟然拥有了天下一流的骗术。 第2章 第二章 柔香弥漫的昏暗内室里。 美妇人从丫鬟那里接过玉容膏,抹开在指腹,轻轻替她擦在眼睑下。 “我儿,是又和哥哥闹脾气了吧?” 她察觉到自己这双儿女下车后凝滞的气氛。 崔璇宝被母亲冰凉的指腹一刺激,忍不住眨下眼睛,睫毛扫着美妇人的手指。 轻声撒娇道:“谁和他闹脾气了,母亲难道不觉得,是哥哥总不让着我吗!” 美妇人指尖沾着的玉容膏,带着一丝沁凉,在她眼睑下缓缓晕开。 妇人只是凝眸看她,那双曾让仙门子弟心折又敬畏的眼中,此刻沉静无波,半晌,才轻轻刮了下她鼻尖,声音听不出喜怒:“十四岁的人了,还要哥哥让?说出去,羞不羞? 她故意苦着脸,忧郁看向美妇人。 “母亲。”低低唤一声,她便不肯说话了。 若要对眼前的母亲进行欺骗,她需得极为小心,因为越是高阶的修士,越容易发现她的破绽。 所以,她还从来没有对母亲欺骗过严重的事情。都是半真半假地拆着说,混着说,往小了说。 内室里静得只闻香炉里细烟袅袅的微响。 母亲的目光沉甸甸地落在她脸上,像是在审视一件需要评估价值的器物。那目光里没有抗拒,也没有鼓励。 她被盯得微微发麻,忍不住回视眼前这个妇人。 她母亲,眼前严妆华服,眉露威严的世家主母,也曾是应天书院考出来的寒门天才,当年的冷面剑仙子,也是一时惊煞半个仙门世家的人物。 “我身为母亲的女儿,” 她声音放得极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十四岁了,竟只有从前乡下族学开蒙那点底子!连童生都算不上,不过是个白丁!传扬出去,岂非徒惹人耻笑!” 她拉着妇人的华服袖子,轻轻晃着。 “岂不是也堕了母亲当年在应天书院剑阁、以寒门之姿力压群英的威名?母亲当年可是扣开了仙门,成了举人的!女儿也想如母亲一般,至少考个生员,进那白鹿书院” 她目光紧紧锁住母亲的神情。 美妇人执玉梳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她垂下眼帘,中间是许久的沉默。 崔璇宝在她的沉默中心脏在胸腔猛烈地跳动着。 终于,美妇人抬起眼,目光已恢复了惯常温和,嘴角甚至弯起一丝极淡、近乎怜悯的弧度: “你和我不一样,你是你父亲的女儿,生在高官厚禄的世家,而我,你祖父不过是个乡下没见识的富商,我只有拼命修炼,从考学里脱颖而出才能出人头地。” 她顿了顿,指尖拂过女儿柔嫩的脸颊,声音愈发轻柔,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 “你是我的儿,生在锦绣堆里,长在玉堂金阶上,何必去吃那等苦头?学那些...” 她的话音在这里微妙地顿住,像一片羽毛轻轻飘落,却重重砸在崔璇宝心上。 不是的!母亲,你为何又不敢说了! 究竟不必学哪些?不必学你赖以翻身、让你夫君都不敢纳妾的本事吗? 当世仙门道家以六道为分,孔孟道,陆王心道,程朱理道,老庄道,纵横道,刑名道。 每道级别以书院考等为分,世家族学下皆为童生,从族学考进书院为生员,再考“扣仙门”,所谓凡尘一跃扣仙门,成为举人。 举人以后: 下可为俗世将军、国师; 中可为仙俗之间的书院的先生,考官; 上可入仙门为长老,甚至开宗建庙。 无知者为白丁,纵然是世家皇族,也只能为人愚弄。 母亲她自己就是书院的受惠者,一跃从寒门跨入世家,虽是寒门出身,可有时连父亲都要看她脸色,从不敢纳妾。 母亲!你踩着书院的阶梯爬上云端,却亲手抽走了女儿的梯子!就为了你那个完美的继承人? 她神丝飘忽,从这金玉做的囚笼飞出去,却又听见母亲在说话。 她说:“你是崔家的女儿,未来的主母,你的道,在这深宅大院,在相夫教子,在维系门楣清誉。 那些扣仙门、入仙宗的长老之路,是寒门子弟搏命、或是你兄长那样的男儿该走的路。” 她又被重重地拉回现实,捆住她的人,是与她血脉相连的母亲。 屋脊下光线昏暗 浓香里,她对着那人,从苍白的笑脸慢慢绽开一个凉薄的笑意。 连你也不帮我。 “母亲说的是。” 为自己改命这件事,是断断不可以仰仗他人的。 哪怕那人是你骨肉相连的亲生父母。 “母亲,我回屋了,您好好歇息。” 一拖二拖三拖,她已经是个十四岁的白丁了。 母亲这里走不通,她决定换条路走。 神思迷离间,她就莫名其妙走到了后院,隔壁是父亲的上官,汤大人的府邸。两家后院只隔着一堵朱墙。 她极其娴熟,踩上后院那棵镇宅老树的树干,扶稳了树身,轻轻喊道:“汤敏行!带我过去!” 一句话,如有灵应。 一个飞快翻身的身影从对面的后院顺驰飞来,再搂着她的腰身飞了过去。 生员真是了不起。 她嫉妒得咬牙想到。 一个眨眼间,她便到了汤府后院。 他家后院常年没有家丁看守,显得空空荡荡。他们密话聊天倒很是方便。 “崔璇宝,你把我当小厮使得可真惯手啊。” 他把她带到书房里说话后,自己斜斜靠着张檀木椅子、眼睛斜乜着她。 给自己倒了盏茶,慢悠悠说道: “咱们的习惯,不走正门只走歧路。” “诶!你是不是都快忘了我家正门怎么走了?” 崔璇宝一把夺过他新泡好的热茶,仰头就灌,半点也不雅。 “我偏要走歧路!” 她喝完茶,猛的往檀木桌上一按。 “看来你气得不轻。”他戏谑看向自家名贵的檀木桌,上面被印了一圈水痕。 “要我帮你吗?不过,你知道我的条件的。” 崔璇宝没好气看着这个坐地起价的人,慢慢把灌下喉咙的热茶的气呼出来, 才道:“你帮不了我、我家那摊烂泥,汤大少爷还是别掺和了。除了我自己,谁也帮不了我。” 汤敏行皱起眉,“那你找我做什么呀,茶也喝了,那我现在就送你回去?” 她急急道:“汤敏行!你怎么这样啊!我又没说你对我没用” 崔璇宝露出一个灿烂笑容,虎牙尖尖。 “事情嘛,靠我崔璇宝自己来,但是你汤敏行呢!可是我八百年难求的好军师啊!” 非得这样说,他才扬眉吐气。 竟还故意摇头道: “你自己筹划一年还不成的事,料想也难,万一我也不成呢?” “不可能!汤敏行出马!就没有不成!” 她眼疾手快重新泡了一个茶碗,低眉顺眼俯首捧茶,双手高高奉上。 总算取悦了眼前这个连举人都不是的军师。 汤敏行得意洋洋接回茶,嗅着茶香,细嚼慢咽地品着。 “鄙人有一计,愿献主君。” 养尊处优的少年军师从白雾漾漾升起的茶碗里抬头,眉目被白烟遮掩,红唇笑起来,仿佛胸有成竹。 一番附耳密谈之后。 “这能行吗?”崔璇宝怀疑看着他。 “对别人我不知道,对你那父亲,应当是行的。” 他说起崔璇宝生父时,倒是一点也没有对长辈的谦卑。 他想到什么,脸上好看的浓眉凝起,边摇头边叹气: “崔璇宝啊崔璇宝,你有那么个哥哥和爹娘,仙途就注定比旁人多了一百倍的艰难险阻。” “我要是你父亲就好了,我要有你这样的女儿,哎!” 他不肯说了,盯着崔璇宝的脸大笑。 他久久盯着她眉骨的形状,眼睛的形状,鼻梁的位置。想起来一点相学的东西,整个人摸着下巴,仿佛突然又成了看相的先生,犀利点评道: “算了,你这长相,是要和亲族反目的,我还是不要做你父亲了。” “反目”两个字一说出来,崔璇宝浑身几乎不可闻地一僵,随即马上反应过来般,恶狠狠拽着他的脸肉往两边扯,大骂庸才, “区区小生员,还敢妄想做我父亲!” “你才反目呢!你全家都反目!” 她看着面目扭曲成一团的汤敏行,才尽兴收手。 汤敏行敢怒不敢言,崔璇宝看着他的表情,银牙森森笑起来,假作昏君相骂道: “要是不成——我拿你这军师的狗头下酒!” “惹不起!小生送崔大小姐回去总行吧!” 汤敏行怕了她,亲自点了盏灯,提着灯送她回去。 微渺的薄薄银红灯光里,他的面庞就像母亲房间里摆着的那银瓶,初看是幽幽寒光般的清冷不入世,再一琢磨、才发现明明是世家膏粱养出来的天下第一歧路人。 巧在、他们走的又是歧途。 秀骨的手指提着灯笼,亲手为她打开真正的歧途。 “崔璇宝、剩下的靠你自己了,就只能送你到这里,你…” 他酝酿了一会,先又是什么也不讲。 等到她脾性快上来才匆匆说,“最后还是不行的话,我娶你怎么样?” 她一时竟然分不清这会否又是这个人的玩笑话。 灯笼下,细观他眉眼,发现那总含着笑意的眉眼头一次端正了神情。 有些东西是一辈子只能说一次的。 因为像他这样的人,从来是在前有提灯探路,优哉游哉享受他自己大好人生的,从不会放下自己的灯回头刻意等谁。 她那时轻轻摇头、堵住他要说下去的声音。 “我不会失败的,汤敏行。” 她只能成功。 第3章 第三章 一间光线略显不足的书院偏厅。 内里陈设简单到近乎刻板:一张厚重的紫檀木长案,案上堆叠着玉简和笔墨纸砚。 案后一把高背官帽椅,椅背笔直,扶手冰冷。 两侧墙壁光秃秃,只挂着一幅笔力遒劲的训诫: “正心诚意,格物致知”。 一个十几岁的小弟子在下方替人求情: “先生,您废了师兄半身灵脉和大弟子的名号,师兄还在外面跪着求见您,中衣满身是血,人来人往的,您不见他吗?” 崔父端坐于高背椅上,背脊挺得如同他身后的训诫,纹丝不动。 他并未身着正式官袍,而是一身深青色常服,料子考究,却无一丝褶皱,熨帖得如同第二层皮肤。 想起被他处罚的大弟子,终于冷漠开口道:“他有辱门风,不配再做我的弟子,也不配做你的师兄。” 看向这个他宠爱的小弟子,训诫道: “守诚,心软会成为你的弱点。” 身着雪白弟子服的小弟子泪眼汪汪抬头,他才十二岁,日日呆在书院里,把师父师兄视作最亲的人。 他仰头求情道: “师父,看在大师兄平日里对您素来孝顺的份上,您给他个体面,让他衣冠俱全,干干净净地从书院走出去吧!” 他紧盯着小弟子那双哭得通红的眼睛,里面干净纯澈,怕他滋生心魔,有了心结,日后于修道一途不利。 何况他姓汤,是他上官家旁枝的孩子。 终于宽了口,冷声道:“那你带件俗袍给他。亲自送他下山吧,让他回尘世后,从此不要对外说是我的弟子。” 崔璇宝经过层层批报,书院的低阶理执事那张尊口一开,终于说:“崔大人在里头,您可以进去了。” 她来时见到石阶青石板缝隙里渗着暗红,落下一件血色斑驳的中衣,被一个匆匆跑出去的弟子捡起来,嚎啕大哭。 似乎是死了人。 有人去跳了鹅湖。 她推开那扇千辛万苦才能打开的门,见到了她的父亲。当世仙门有名的程朱理道派的大儒,白鹿书院“镇馆之宝”一般的存在。 像她父亲这样的名门大儒,是最不好骗也是最好骗的人。 崔璇宝低头压下心头的怯意,抬头时已换上一张天真脆弱的笑脸,甜糯糯地仰面喊:“父亲,要见您一面可真不容易!” 崔政林见了小女儿,那身官袍的冷漠就去了七分,他眉目郁气敛着,仿佛一位慈父。 “做什么来?”他打趣道,“不在家等,硬是闯我这清修地。” 他伸手抚向她发顶,像想起什么似的,转而掸了掸她肩头并不存在的灰。 “你母亲准你来书院?”他突然问道,看着眼前乖巧的小女儿。 小女儿穿着一身鹅黄其胸的襦裙,眉眼天真烂漫,一见就知道被他和妻子养的很好,一点苦都吃不得。 果然,就听她抱怨道:“父亲还说呢!这个月您压根不回家了,我人轻言微的,哪见的着您?就连来这书院,都要对母亲千方百计软磨硬泡。” 崔父听见妻子的名字,不语看着女儿。 他笑着收回在她发顶的手,他说:“书院血腥气重,来的时候没见着爹爹罚人吗?” 他想试探让这个柔弱的小女儿,断绝了任何不该有的心思。 见她果然面露不安,他用帕子慢条斯理擦着抽回来的手,转而安慰道,“你母亲不让你来,是怕污了你的眼。” “下不为例,你要听话。” “究竟是什么事,说吧”他按了按眉心,倦怠撑着脸,这是只在家人面前才展露出来的疲态。 崔璇宝心知,她父亲这样的人骗起来,必须戳心入肺,他才能为你所用! 比如她这个好父亲,最看重的门楣、家世、和他自己的仕途官声。 崔父话音刚落,隐隐倦怠看着女儿。 她却是宛如想起伤心事一般,哭哭啼啼起来。 “父亲,汤敏行说,想娶我做娘子,但汤大人不同意,说我是…说我是白丁!还说咱们家门风不正,竟养出个白丁女儿!娶回去也是有辱门风,有害斯文!” 她哭得快断了气,趴伏在他腿上,那双干净的眼睛,极度伤心又渴望地看着崔政林,祈求道:“父亲,我想嫁给汤敏行,不想做咱们家的家丑!” 崔政林锐利的眼睛盯着她,似乎是要去探其真假,厉声问道:“汤敏行真这么说!你们竟敢私定终身!简直是败坏门风!” 他猛地一推开伏在他腿上哭泣的女儿,带着如有实质的威压,冷言问道,“我再问你一遍!汤敏行是不是真这么说!” 他竟然还不信!果然是仙府宦海浮沉多年的崔大人。倒是在她意料之中。 崔璇宝仰头看着他背后“正心诚意,格物致知”那八个字,她发丝散乱,裙子沾了灰,她状若泼妇。捶地大哭道:“父亲!这还能有假!女儿怎会好端端用自己清誉来骗您!” 她仿佛蒙受了天大的委屈,恨不得以死名志。 “岂非,有辱您从小教女儿的圣贤女经?” “你和他敢私定终身就不有辱圣贤了吗!” 他勃然大怒,站起身俯视趴伏在地上的女儿。 却是把她的话信了八成。 他上官家儿子汤敏行要娶他的女儿! 这事如惊雷般,把他的淡定从容的慈父皮炸开,仙府多年蝇营狗苟的经验让他沉下心去试探真伪。 他自己的女儿自己知道,被他和妻子养得不成器的很,一点事都藏不住,见她这般作态,那必然定是真的。 一丝丝不为人知的喜意浮上心头。 与他的上官,那在仙门树大根深的温家做亲家! 忍不住俯身细看他女儿,看器物般,仔细打量审视着她那张脸,被他和妻子养得如白玉兰花般漂亮脆弱的少女,是件上好的名贵礼物。 但别人家不乐意,竟嫌她是白丁。 他压抑着满腹心事,倒了一杯冷茶,仰头喝了。 才看向伏在地上的女儿,敷衍安慰道,“早知你与汤敏行这孩子交好,但这样大的事!怎么今日才与父母说!” “还在地上做什么!还不随我回家去!好好把这件事情与你母亲说道!” 回到家的时候,正是日暮时分。 她和父亲的乘辇与刚从学院散学回来的崔倾阳的乘辇在崔家门口撞上了。 崔倾阳正奇怪她今日怎么没有去书院门口等自己,待见了从父亲乘辇下来的鹅黄裙少女,嫌恶回眸。 眸光却在触及她苍白脸上未干的泪痕时,忍不住一缩,他眉心皱起。 大步迎上去,把她脸颊上濡湿的碎发拂开,没好气问道:“崔璇宝,你又怎么了?谁又得罪你了!” 崔璇宝极其讨厌他的触碰,不过在父亲面前,只好忍受着不适,“不关哥哥的事,总之不是你惹的,哥哥满意了吗?” 他还想再多说些什么,却被一身官袍的父亲止住了,崔政林不满看向儿子,斥责道:“有什么事情等见过你们母亲再分说,在家门口打打闹闹!璇宝倒也罢了,崔倾阳,妹妹不懂事难道你也不懂事吗?” “莫叫外人看了笑话,还不进屋!” 他青色官袍袖身一甩,便越过一双儿女,阔步朝府邸内走去。 古朴典雅的内堂,崔璇宝与崔倾阳分坐在父亲母亲左右。 崔璇宝有些说不出的心情,又刺激又害怕。 这是十四岁的她第一次在他们一家三口的体面人面前圆这么大一台戏。 戏要开场了。 严妆华服的母亲听了父亲的话,冷漠地扫视着坐在崔政林旁边的女儿,意味不明地反问道: “无媒无娉,人家一句轻飘飘的娶字,竟让你们父女跟失了魂一般?” 她看向这个素来让她省心的女儿,头一次在她面前动来怒,猛地一摔紫檀桌案上的茶杯, “崔璇宝,我问你,你就这般自轻自贱吗!” 带着高阶修仙者力道的茶碗应声破碎在地,滚烫的茶汤飞溅,有一大半泼洒在崔璇宝鹅黄的裙面上。 这几乎是羞辱。 崔倾阳甚至什么话都不必说,他一身雪色学院弟子袍端坐在母亲旁边,低眉敛目。清姿绰约的天才风度往那里一摆,人人就能知道这是个多么令父母真正骄傲的儿子。 哪怕父亲母亲总是更严格地责骂他,但那不过是,爱之深而责之切罢了。 哪怕她才是父亲迫于缓解八年弃女的风评定下来的继承人,但那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 对于母亲这种人,光是骗术是不够的,要足矣牵动她情绪,要让她真正看见你,就必须要触及她的利益。 权威和利益?比如什么呢? 她忍下心头的旺火,看着母亲那张与自己相似七八成的脸,问道: “母亲难道真的觉得是女儿的不堪吗?人人都说,我是您的耻辱,是崔家的家丑!区区一个白丁,果然便是连自己的亲生母亲都看不起。” 她这话虽有做戏的成分,但也是真情流露,说得情真意切。 “我知道您为什么不愿意,不就是因为您觉得是我抢了哥哥继承人的名头吗!”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 “孽女!还不住口!你怎敢如此对你母亲说话!” “妹妹,我看你是被汤家那小子迷了心窍了!他一个娶字,竟然让你如此失了分寸。” 她就这样把和和睦睦一家人那层皮戳开了说,点破这个家里最为忌讳的事情。 那是这家里人人都心知它存在的,但需哑口噤声的秘密。 她母亲的严妆面容纹丝不动,仿佛就连血亲女儿亲口点破的禁忌都不值得她动容。 “崔璇宝,跪下去。”她淡漠地指着地上那摊碎瓷茶汤。 崔璇宝不动声色地冷漠想着,母亲的情绪终于为她所动了。 ——哪怕是出于她的愤怒。 同时,崔倾阳安然的面色也终于变了,他率先站起来,骂道:“崔璇宝,念在你被汤家那小子所哄骗,你今天的话,一字一句给我烂在心里,以后再也别提!还不快给母亲认错!” 竟然是替她求情的。 她该怎么让她母亲的血液里的情绪更加激烈地为她所流呢? 崔璇宝由她所生,天生就比任何人还要了解她的母亲。 她看似偏爱兄长,支持丈夫,其实谁也不爱,她只爱她自己。 真正不能触动的只有她自己根深蒂固的利益,她的威严。 “母亲,我若跪了,您就能让我进族学读书吗?” 她冷淡地看向美妇人问道。 “若是,那我今天便给母亲跪下,可若您只是想借口责罚女儿,那恕女儿不敢跪。”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十四年爱惜己身,被外祖父一介商贾娇宠养大到八岁,被父亲母亲接手,当着名器重宝照料到十四岁。” “如此金尊玉贵,是母亲历难产所生血肉,恕女儿不敢损毁分毫,母亲既不难过,女儿替母亲难过痛心罢了。” 她看见崔倾阳震惊的眼神,似乎是觉得她这个妹妹终于疯了。 她戏谑地想着,她现在大概是这素来体面高贵的一家人里,最不体面的人。 竟是只有这样的不体面,她才能从那名为给仙门世家女儿打造的的金玉囚笼挣脱出来。 哪怕用骗术的方式,哪怕用泼妇般的形貌。 她要像兽,像狼刨食猎物,或者像鸟用血红的尖牙啄开蛋层,摒弃这仙门世家给她写下的千百条规矩。 母亲站起来,俯视着她说道: “你就和你那个乡下的外祖父一样,一辈子没有登堂入室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