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光线略显不足的书院偏厅。
内里陈设简单到近乎刻板:一张厚重的紫檀木长案,案上堆叠着玉简和笔墨纸砚。
案后一把高背官帽椅,椅背笔直,扶手冰冷。
两侧墙壁光秃秃,只挂着一幅笔力遒劲的训诫:
“正心诚意,格物致知”。
一个十几岁的小弟子在下方替人求情:
“先生,您废了师兄半身灵脉和大弟子的名号,师兄还在外面跪着求见您,中衣满身是血,人来人往的,您不见他吗?”
崔父端坐于高背椅上,背脊挺得如同他身后的训诫,纹丝不动。
他并未身着正式官袍,而是一身深青色常服,料子考究,却无一丝褶皱,熨帖得如同第二层皮肤。
想起被他处罚的大弟子,终于冷漠开口道:“他有辱门风,不配再做我的弟子,也不配做你的师兄。”
看向这个他宠爱的小弟子,训诫道:
“守诚,心软会成为你的弱点。”
身着雪白弟子服的小弟子泪眼汪汪抬头,他才十二岁,日日呆在书院里,把师父师兄视作最亲的人。
他仰头求情道:
“师父,看在大师兄平日里对您素来孝顺的份上,您给他个体面,让他衣冠俱全,干干净净地从书院走出去吧!”
他紧盯着小弟子那双哭得通红的眼睛,里面干净纯澈,怕他滋生心魔,有了心结,日后于修道一途不利。
何况他姓汤,是他上官家旁枝的孩子。
终于宽了口,冷声道:“那你带件俗袍给他。亲自送他下山吧,让他回尘世后,从此不要对外说是我的弟子。”
崔璇宝经过层层批报,书院的低阶理执事那张尊口一开,终于说:“崔大人在里头,您可以进去了。”
她来时见到石阶青石板缝隙里渗着暗红,落下一件血色斑驳的中衣,被一个匆匆跑出去的弟子捡起来,嚎啕大哭。
似乎是死了人。
有人去跳了鹅湖。
她推开那扇千辛万苦才能打开的门,见到了她的父亲。当世仙门有名的程朱理道派的大儒,白鹿书院“镇馆之宝”一般的存在。
像她父亲这样的名门大儒,是最不好骗也是最好骗的人。
崔璇宝低头压下心头的怯意,抬头时已换上一张天真脆弱的笑脸,甜糯糯地仰面喊:“父亲,要见您一面可真不容易!”
崔政林见了小女儿,那身官袍的冷漠就去了七分,他眉目郁气敛着,仿佛一位慈父。
“做什么来?”他打趣道,“不在家等,硬是闯我这清修地。”
他伸手抚向她发顶,像想起什么似的,转而掸了掸她肩头并不存在的灰。
“你母亲准你来书院?”他突然问道,看着眼前乖巧的小女儿。
小女儿穿着一身鹅黄其胸的襦裙,眉眼天真烂漫,一见就知道被他和妻子养的很好,一点苦都吃不得。
果然,就听她抱怨道:“父亲还说呢!这个月您压根不回家了,我人轻言微的,哪见的着您?就连来这书院,都要对母亲千方百计软磨硬泡。”
崔父听见妻子的名字,不语看着女儿。
他笑着收回在她发顶的手,他说:“书院血腥气重,来的时候没见着爹爹罚人吗?”
他想试探让这个柔弱的小女儿,断绝了任何不该有的心思。
见她果然面露不安,他用帕子慢条斯理擦着抽回来的手,转而安慰道,“你母亲不让你来,是怕污了你的眼。”
“下不为例,你要听话。”
“究竟是什么事,说吧”他按了按眉心,倦怠撑着脸,这是只在家人面前才展露出来的疲态。
崔璇宝心知,她父亲这样的人骗起来,必须戳心入肺,他才能为你所用!
比如她这个好父亲,最看重的门楣、家世、和他自己的仕途官声。
崔父话音刚落,隐隐倦怠看着女儿。
她却是宛如想起伤心事一般,哭哭啼啼起来。
“父亲,汤敏行说,想娶我做娘子,但汤大人不同意,说我是…说我是白丁!还说咱们家门风不正,竟养出个白丁女儿!娶回去也是有辱门风,有害斯文!”
她哭得快断了气,趴伏在他腿上,那双干净的眼睛,极度伤心又渴望地看着崔政林,祈求道:“父亲,我想嫁给汤敏行,不想做咱们家的家丑!”
崔政林锐利的眼睛盯着她,似乎是要去探其真假,厉声问道:“汤敏行真这么说!你们竟敢私定终身!简直是败坏门风!”
他猛地一推开伏在他腿上哭泣的女儿,带着如有实质的威压,冷言问道,“我再问你一遍!汤敏行是不是真这么说!”
他竟然还不信!果然是仙府宦海浮沉多年的崔大人。倒是在她意料之中。
崔璇宝仰头看着他背后“正心诚意,格物致知”那八个字,她发丝散乱,裙子沾了灰,她状若泼妇。捶地大哭道:“父亲!这还能有假!女儿怎会好端端用自己清誉来骗您!”
她仿佛蒙受了天大的委屈,恨不得以死名志。
“岂非,有辱您从小教女儿的圣贤女经?”
“你和他敢私定终身就不有辱圣贤了吗!”
他勃然大怒,站起身俯视趴伏在地上的女儿。
却是把她的话信了八成。
他上官家儿子汤敏行要娶他的女儿!
这事如惊雷般,把他的淡定从容的慈父皮炸开,仙府多年蝇营狗苟的经验让他沉下心去试探真伪。
他自己的女儿自己知道,被他和妻子养得不成器的很,一点事都藏不住,见她这般作态,那必然定是真的。
一丝丝不为人知的喜意浮上心头。
与他的上官,那在仙门树大根深的温家做亲家!
忍不住俯身细看他女儿,看器物般,仔细打量审视着她那张脸,被他和妻子养得如白玉兰花般漂亮脆弱的少女,是件上好的名贵礼物。
但别人家不乐意,竟嫌她是白丁。
他压抑着满腹心事,倒了一杯冷茶,仰头喝了。
才看向伏在地上的女儿,敷衍安慰道,“早知你与汤敏行这孩子交好,但这样大的事!怎么今日才与父母说!”
“还在地上做什么!还不随我回家去!好好把这件事情与你母亲说道!”
回到家的时候,正是日暮时分。
她和父亲的乘辇与刚从学院散学回来的崔倾阳的乘辇在崔家门口撞上了。
崔倾阳正奇怪她今日怎么没有去书院门口等自己,待见了从父亲乘辇下来的鹅黄裙少女,嫌恶回眸。
眸光却在触及她苍白脸上未干的泪痕时,忍不住一缩,他眉心皱起。
大步迎上去,把她脸颊上濡湿的碎发拂开,没好气问道:“崔璇宝,你又怎么了?谁又得罪你了!”
崔璇宝极其讨厌他的触碰,不过在父亲面前,只好忍受着不适,“不关哥哥的事,总之不是你惹的,哥哥满意了吗?”
他还想再多说些什么,却被一身官袍的父亲止住了,崔政林不满看向儿子,斥责道:“有什么事情等见过你们母亲再分说,在家门口打打闹闹!璇宝倒也罢了,崔倾阳,妹妹不懂事难道你也不懂事吗?”
“莫叫外人看了笑话,还不进屋!”
他青色官袍袖身一甩,便越过一双儿女,阔步朝府邸内走去。
古朴典雅的内堂,崔璇宝与崔倾阳分坐在父亲母亲左右。
崔璇宝有些说不出的心情,又刺激又害怕。
这是十四岁的她第一次在他们一家三口的体面人面前圆这么大一台戏。
戏要开场了。
严妆华服的母亲听了父亲的话,冷漠地扫视着坐在崔政林旁边的女儿,意味不明地反问道:
“无媒无娉,人家一句轻飘飘的娶字,竟让你们父女跟失了魂一般?”
她看向这个素来让她省心的女儿,头一次在她面前动来怒,猛地一摔紫檀桌案上的茶杯,
“崔璇宝,我问你,你就这般自轻自贱吗!”
带着高阶修仙者力道的茶碗应声破碎在地,滚烫的茶汤飞溅,有一大半泼洒在崔璇宝鹅黄的裙面上。
这几乎是羞辱。
崔倾阳甚至什么话都不必说,他一身雪色学院弟子袍端坐在母亲旁边,低眉敛目。清姿绰约的天才风度往那里一摆,人人就能知道这是个多么令父母真正骄傲的儿子。
哪怕父亲母亲总是更严格地责骂他,但那不过是,爱之深而责之切罢了。
哪怕她才是父亲迫于缓解八年弃女的风评定下来的继承人,但那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
对于母亲这种人,光是骗术是不够的,要足矣牵动她情绪,要让她真正看见你,就必须要触及她的利益。
权威和利益?比如什么呢?
她忍下心头的旺火,看着母亲那张与自己相似七八成的脸,问道:
“母亲难道真的觉得是女儿的不堪吗?人人都说,我是您的耻辱,是崔家的家丑!区区一个白丁,果然便是连自己的亲生母亲都看不起。”
她这话虽有做戏的成分,但也是真情流露,说得情真意切。
“我知道您为什么不愿意,不就是因为您觉得是我抢了哥哥继承人的名头吗!”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
“孽女!还不住口!你怎敢如此对你母亲说话!”
“妹妹,我看你是被汤家那小子迷了心窍了!他一个娶字,竟然让你如此失了分寸。”
她就这样把和和睦睦一家人那层皮戳开了说,点破这个家里最为忌讳的事情。
那是这家里人人都心知它存在的,但需哑口噤声的秘密。
她母亲的严妆面容纹丝不动,仿佛就连血亲女儿亲口点破的禁忌都不值得她动容。
“崔璇宝,跪下去。”她淡漠地指着地上那摊碎瓷茶汤。
崔璇宝不动声色地冷漠想着,母亲的情绪终于为她所动了。
——哪怕是出于她的愤怒。
同时,崔倾阳安然的面色也终于变了,他率先站起来,骂道:“崔璇宝,念在你被汤家那小子所哄骗,你今天的话,一字一句给我烂在心里,以后再也别提!还不快给母亲认错!”
竟然是替她求情的。
她该怎么让她母亲的血液里的情绪更加激烈地为她所流呢?
崔璇宝由她所生,天生就比任何人还要了解她的母亲。
她看似偏爱兄长,支持丈夫,其实谁也不爱,她只爱她自己。
真正不能触动的只有她自己根深蒂固的利益,她的威严。
“母亲,我若跪了,您就能让我进族学读书吗?”
她冷淡地看向美妇人问道。
“若是,那我今天便给母亲跪下,可若您只是想借口责罚女儿,那恕女儿不敢跪。”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十四年爱惜己身,被外祖父一介商贾娇宠养大到八岁,被父亲母亲接手,当着名器重宝照料到十四岁。”
“如此金尊玉贵,是母亲历难产所生血肉,恕女儿不敢损毁分毫,母亲既不难过,女儿替母亲难过痛心罢了。”
她看见崔倾阳震惊的眼神,似乎是觉得她这个妹妹终于疯了。
她戏谑地想着,她现在大概是这素来体面高贵的一家人里,最不体面的人。
竟是只有这样的不体面,她才能从那名为给仙门世家女儿打造的的金玉囚笼挣脱出来。
哪怕用骗术的方式,哪怕用泼妇般的形貌。
她要像兽,像狼刨食猎物,或者像鸟用血红的尖牙啄开蛋层,摒弃这仙门世家给她写下的千百条规矩。
母亲站起来,俯视着她说道:
“你就和你那个乡下的外祖父一样,一辈子没有登堂入室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