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璇宝做梦都想让她哥哥去死。
她的哥哥,就是当今仙门世家里有名的天之骄子,白鹿书院外面那块青云登科榜上独占鳌头第一个名字。
——崔倾阳。
不过,在众目睽睽的日头底下,他们依旧是仙门世家眼中顶顶和睦的一双兄妹。
白鹿书院朱漆大门外,停驻着一驾青玉车辇,灵石驱动,流光隐现,车壁镌刻着清河崔氏繁复的族徽。这等灵物,非豪奢世家无力供养。
一个腰系细麻丝带的白裙少女,站在书童撑着的素伞下遮阳等人,额发乖巧搭在她眉前,耳无杂缀。
“璇妹,又来接你哥哥?倾阳兄真是好福气!”是崔倾阳的同窗经过她身边,语带艳羡问道。
崔璇宝接过书童递来的软缎帕子,轻轻按了按额角薄汗,未答他话,只仰起脸,巧笑倩兮:“李家哥哥,今日书院可是又有考校?崔倾阳怎的还不出来?”
她语带娇嗔,侧首对撑伞的书童道:“总叫我等,当真不像话,是不是?”
书童垂首,脊背僵直,沉默得如同脚下的石阶。
李姓弟子浑不在意,朗声笑道:“璇妹莫急,倾阳兄答卷精妙,先生自要多留片刻论道解惑!”
“崔璇宝,又在背后编排我?”
崔倾阳的身影出现在门庭处。
他目光越过人群,落在伞下的少女身上。
他身量很高,穿着与其他弟子别无二致的白色袍服,但穿在他身上,便是轩昂挺拔、皎然出尘。
行至近前,他修长的手指带着不容置疑的亲昵,轻轻弹在少女光洁的额上。“崔璇宝,说说,又编排我什么了?”
炙热的阳光下,崔璇宝觉得有些轻微的眩晕。
随着崔倾阳的手指触碰到她额头时,她快要控制不住作呕的冲动,那股腥稠血味再次弥漫在鼻腔。
崔璇宝半眯着眼轻笑起来,摇着那人的衣袖。
“我等了这许久,骂一句都不成么?日头毒,晒得人发昏,哥哥,我们归家去吧。”
车帘落下,隔绝了喧嚣。甫一坐定,方才的温煦荡然无存。
崔倾阳脸色阴沉,指甲勾起她腰系的细麻,用看到腌臢的眼神厌恶问道:“父母高堂俱在,兄长康健,你系此物,是咒谁早亡?”
“哥哥说笑了,”她语气平淡,仿佛那只是寻常饰物,“不过一条腰带罢了。”
崔倾阳掐起她的下巴,迫她抬头,手指压住她舌苔。窒息感瞬间攫取了她。
“还是不说实话,妹妹,你替那老头守灵有什么用?他早就死在我剑下了,你不是亲眼所见么!”
“还是说,愿意收你的先生都死了,你还想进书院?我倒要看看哪个不怕死的还敢选你做弟子?”
忍受着巨大的屈辱,崔璇宝压抑着因为呼吸困难而从眼睑滑落的眼泪,却又被他看见了。
他倏地松手,居高临下地睨着她,仿佛欣赏她的狼狈。“日日来书院门口候着?你打的什么算盘我懒得理会。但若敢有半分损及崔氏清誉,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他口上说不放过,指节温柔替她抹去泪痕。
他指节上有常年握笔的茧,擦得人很痛。
“睡会儿吧,”他目光扫过她眼下的淡淡红痕,语气漠然,“精神这般不济,待会儿母亲见了,又该为你劳神忧心。”
崔璇宝偏过头,紧靠着冰凉的车壁闭目,与他拉开了半架车辇的距离。
“母亲那里我会去解释,哥哥还是操心自己吧、你上次在白鹿书院月较,和那谁同分了,父亲对哥哥很是失望呢。”
她一讲就讲到了崔倾阳这个天之骄子这个月最晦气的事情。
崔倾阳喉咙里发出一声轻笑,阴沉说道:“哪个谁?崔璇宝,人人都能提他,唯独你不能提。”
他看着装睡的妹妹,慢条斯理提醒道:
“你那个未婚夫,人家现在要有主了。”
“他得恨死你,谁让你自己要自作主张去退婚?”
车辇骤然悬停。
“到家了。”崔倾阳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仿佛方才车内的疾风骤雨只是幻觉。
下一瞬,车帘被人恭敬掀起。刺目的天光瞬间涌入,让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崔倾阳已站在车下,他甚至没有回头,只微微侧身,朝她伸出了一只手。
就是这只手,方才还在她的眼睑下留下火辣辣的痛感。
隔着几层衣料,她轻轻将自己的手虚虚搭在了他的手腕上,“谢谢哥哥。”
眼前是高耸的朱漆大门,门楣上“清河崔府”四个鎏金大字,厚重威严。门前一对石狮怒目圆睁,龇牙咧嘴,唯有它们,纤尘不染。
门内,早有仆妇侍立两侧,垂首屏息,静默无声。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一个温婉妇人声音传来:
“这日头毒的,我的儿,快进屋去!”
妇人在丫鬟的簇拥下快步迎了出来。
母亲冰凉的赤金护甲轻轻压着她的眼睑,心疼道:“没让书童撑伞吗,怎把脸都晒红了?快进屋让她们给你涂药,万万不可留印子!”
她随着母亲走进家门。
府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合拢,将外界的喧嚣彻底隔绝。崔府内,雕梁画栋,庭院深深。
家,到了。这金玉其外的囚笼。
崔璇宝是八岁才被家里从外祖家接回来的,与自己的生母素未谋面。
据说母亲生她时几近殒命,又或许,是因她落地那一年,父亲仕途陡生波折,从堂堂仙门长老被贬黜为一介小小考官。
总之,她的降生,便被视作这家门楣上的不祥。
她被乡间富商的外祖父宠养长大,外祖父过世时她不过八岁,身上还穿着带孝的麻服,就被他们扒下孝服接回来养。
到这个家以后,第一眼见到的人是她的哥哥。他第一眼就极聪明地认出她的身世。
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就是我那个乡下来的讨债鬼妹妹?”
她知道讨债鬼是什么意思,但因为刚进家门,和爹娘都不熟,便不敢声张,故作听不懂地讨好他。
才八岁,被外祖养得不通世情,见他总对丫鬟和书童们和颜悦色,就也学着府里那群丫鬟的样子对他笑。
却被他说:“谁教你这样笑?就这样自轻自贱,自甘堕落!果然是乡下来的。”
对于崔倾阳的恶意,她后来才知道原因。
八年的弃养,或许因为父亲对有着她微妙的愧疚,在她回家前,就定下来说,她崔璇宝,是日后的崔家继承人。
虽然这只是安慰她的名头,掌家之权半点不肯放手,相比连书院都进不去的她,崔倾阳才是父亲母亲真正当作继承人养的孩子。
就是这点名头,但只要有她在,崔倾阳永远名不正言不顺。
她进不去书院这件事,就像父亲母亲给崔倾阳的承诺,他们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哥哥,“你才是我们真正的继承人。”
她也曾抓住过一线微光。
去年,一位居于偏僻山林的先生,误以为她是家贫失学的寒门贵子,执意要收她为徒,分文不取。
那时候先生穿着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袍子,在破旧的书院门口里对她说:
“不要因为俗世误了你的才气,你这样的天才,是仙门未来的希望。”
她甚至没有给先生行拜师礼。
先生便怀揣着满腔热忱,亲至崔府,欲说服她的父母。当先生踏入这朱门高墙的瞬间,她便知道——完了。
她看见了先生眼中升起的惊疑:一个天资卓绝的孩子,生于如此钟鸣鼎食之家,为何会被磋磨至此,蹉跎光阴?
也看见了崔倾阳散学归来时,那一闪而过的错愕,以及眼底瞬间的杀意。他一身白鹿书院的雪色弟子服,笑得温雅端方:“久仰抱山先生高风亮节,今日得见,倾阳三生有幸!”
她这才知晓,这位愿收她的先生,竟是名动仙门的抱山先生,那个散尽家财、自建书院接济寒门学子,粗茶淡饭数百载的俗世圣人!
这样的俗世圣人,竟然也看不穿崔倾阳狼子野心!
她怕崔倾阳对先生下手,
于是急忙在崔倾阳即将跟先生“详谈”之前,她猛地扑倒在地,状若疯癫,在众目睽睽之下哭嚎嘶喊:“我不读书!我不要去书院!滚!把他打出去!打出去啊!”她疯狂地指使着吓呆的丫鬟书童。
泪眼模糊中,她瞥见崔倾阳脸上恰到好处的惋惜与无奈,他温声配合着她演:“舍妹素有癔症,时发时止。家中并非不愿她求学,实是力有不逮。”
兄妹二人,一唱一和,意图将这慈悲的老人驱离。
然而,抱山先生眼中痛惜更甚,执拗道:“纵是癔疾缠身,神智清明之时,亦可来我陋室,得闻大道。”
完了!一切都完了!万念俱灰!
她在崔倾阳从背后抽剑的时候,仓皇大喊着“先生快逃!”,跑过去用力抱住崔倾阳的身体。
但最后还是,于事无补。
崔倾阳用那握惯了笔、也握惯了剑的手,当着她的面,将抱山先生,从青袍刺穿心肺。
那年她十三岁。
她无数次责怪自己,为什么伪装还不够小心!为什么要让先生起疑心来崔府,为什么当时没有把崔倾臣哄骗走!夜不能寐!
但仿佛是崔先生死后,这位俗世圣人的在天有灵。
崔璇宝在先生死后第三天发现,自己开始拥有近乎毫无破绽的骗术,她尝试过很多遍,从丫鬟小厮书童,到她哥哥,父亲母亲。
只要她想,她可以轻而易举调动起一切细致到微妙的面部情绪,无师自通明白自己该以何种姿态语言去表演完这场戏,把真相在她巧舌如簧的嘴里悄然更改。
没有人,至少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能识破她的伪装。
奇妙般,她竟然拥有了天下一流的骗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