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能今日来赴宴的宾客,个个都是会审时度势之人。
随着瑞王的离开,他们脸上皆端出了副应酬的笑脸,嘴中念叨着“不过就是意外”,而后便陆续在肖文珍的招呼下,朝前厅走去。
谢昭珩居高临下,垂头低睨许之蘅一眼。
脸上依旧淡漠着,佯装不满冷声道。
“许大姑娘,当初可是因着你的举荐,本王才松口让这畜生入宫去皇祖母面前献艺的,如今杂耍班子寻来了,狗也训了,谁知竟出了这样的岔子。”
“你既管教不好,那本王便只能将这畜生带去晋王府了。”
若再让旺财待在首辅府,谁算得准瑞王什么时候又再发难?让它跟在谢昭珩身边,这倒也不失为个保全狗命的好方法。
念在往日的情分上,谢昭珩总不会害它。
许之蘅迅速在心中做下决断,在冉修杰的搀扶下,缓缓站起身来,而后施施然向谢昭珩行了个礼,“如此,便劳驾晋王殿下了,待什么时候风头过去了,小女再去将其接回来。”
谢昭珩轻“嗯”了声。
瞥见冉修杰扶在她小臂的那只手掌,眸底幽光涌了涌,终究没忍住,带着浓烈的讽刺道了句。
“冉世子反应也忒慢了些。”
“方才分明就在身旁,竟当真就能眼睁睁望着未婚妻臂入狗嘴,遭瑞王踢踹?本王瞧着瑞王那脚力道可不轻,若冉世子再慢上个几分,许大姑娘岂不是得被踹得吐血?”
冉修杰那般清风霁月的人,闻言后实在有些羞愧难当,一张俊脸涨得通红。
许之蘅却只蹙蹙眉头,听不进去他这番挑拨离间,只又轻言维护道。
“晋王殿下此言差矣。”
“方才情形实在猝不及防,超出在场所有人的意料,毕竟谁能想到瑞王殿下竟会当众泄怒呢,冉世子已经做得很好了,亦是多亏了他及时挺身而出,小女才能免受踢踹。”???
谢昭珩眼底的戏谑与嫉恨愈发浓重。
天知道他方才瞧见许之蘅以身犯险时,心中究竟是何滋味,后来眼见瑞王那般作为,他更是险些要藏不住对她的在意。
这冉修杰实实在在就是个废物。
就不知道以身替她犯险、将自己的手臂让旺财去咬?
就算不敢当众得罪瑞王,那也该自己去挨拿一脚才是……
事事都慢半拍。
此等作为,哪里当得起“挺身而出”这四个字?
谢昭珩只觉胸口窒堵得紧,那口气横亘在喉嗓中,既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他方才之所以没有强出头,便就是想让她自己看清楚、想明白,可现在看来她还是一叶障目,不知所谓,与以前在桃源村中受他蒙蔽的模样别无二般!
“许大姑娘这话,倒显得本王有些多管闲事。”
谢昭珩抱着对猪弹琴、多说无益的念头,冷沉着脸,拂袖而去。
随着晋王的离开,庭院中的宾客也已所剩无几,此时已订婚的二人才能寻到时机,好好说会儿话。
冉修杰听见方才未婚妻的那番话,愈发觉得她温柔体贴,遇事透彻,就方才发生的事好好温言安抚了一番,许之蘅点头应下,借口自己要回蘅芜苑重新梳妆更衣,让冉修杰暂且先去前厅。
直到庭院四下无人。
许之蘅才捡起地上那块被旺财由瑞王身上撕咬下来的破碎衣料,递给身侧的婢女红绡。
“若无我授意,旺财绝不会无缘无故要咬人。”
“派人去查查,看瑞王的衣裳上沾了些什么东西。”
“指不定今日之事,并非巧合那么简单。”
“是。”
红绡点点头,将那块衣料仔细揣入袖中,趁着无人注意,直接由后门走出,去找相熟的大夫仔细详查了。
前院。
虽说方才有许多宾客都凑到庭院当中去了,却也不乏有小部分留在前厅,而孔家的人忙着招待宾客,暂且顾不上其他的事情。
瑞王的事,只孔春一个人知道。
待许之蘅换好衣裳回来,她立即迎上前去,关切问道,“蘅娘,瞧你手上这被咬得……疼不疼?旺财无事了吗,你身上并无大碍吧?”
许之蘅的手臂擦过药膏,都已经包扎好了。
左肩确实还疼着,可在这两人就要拜堂成亲的关键当口上,她不想再多生事端,也不想缺席此等重要的仪式,所以只压低声音嘱咐道。
“我无事。”
“你悄悄的,莫要将此事捅漏到曼姑姐儿那去,今天是她与立诚哥哥的大好日子,别让他们二人分心。”
孔春先是低声咒骂了那瑞王几句,又为许之蘅抱了好大一番不平,最后点点头,“你放心,我省得的。曼姑姐儿刚才还在问呢,说怎么不见你,都被我糊弄过去了。”
堂前戏班吹奏着百鸟朝凤。
唢呐声如金蛇破空,在红绸漫卷下,宾客们的祝福声中,端得是片喜气祥和的气氛。宾客们挤在门槛处垫脚张望,略带好奇的目光望向这对新人。
随着礼官拖长声调喊出“一拜天地”,孔立诚与许曼双双对拜……
二人郎才女貌,几位鬓角染霜的老者捋着胡须连连夸新人登对。
而后就是开宴。
更是将热闹掀至高潮。
婢女们在圆桌中间穿梭不停,将热腾腾的菜肴摆上膳桌,酒香混着肉香,令人食指大开。一时间,碰杯声、欢笑声、以及孩童的嬉笑声……尽数都荡出天际。
虽说中间出了些不太愉快的小插曲,可许孔两家的婚事,终究在温馨与热闹中落幕。两个时辰后,除开些善后打理的孔家家眷,以及少数与孔曼要好的手帕交……其余宾客全都尽数离去。
府门外。
门房将前来赴宴的宾客们,一一躬身请上马车。
肃国公府的车架上。
肃国公夫妇二人,依旧对方才在庭院中发生的事情心有余悸,满腹牢骚对着儿子道。
“……早就说过这门婚事不妥,你却执意如此。我就想不明白了,那许大姑娘究竟有何好的,竟就让你非她不娶?”
“你方才可瞧见了?她分明就是个招惹是非的狐媚秧子,都还没过门,就惹得瑞王动了心思,这青天白日就想要欲行歹事……若是当真嫁来我们肃国公府,指不定还会惹出多大的祸端。”
冉修杰眉头深蹙,据理力争。
“母亲这话好没道理。今日之事分明是那瑞王行事狂悖,又岂能怪到蘅娘头上?她好端端走在自家庭院中,却无辜受难,莫非这也有错么?”
肃国公顿生出些不满。
“怎么同你母亲说话的?你是多么孝顺的一个孩子,怎得定下这门婚事后,我瞅着倒是愈发忤逆不孝了!”
“许大姑娘她不管有没有错,这祸事总是因她而起吧?且今日这么一闹,她算是彻彻底底将瑞王得罪了。瑞王可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照现下朝中局势来看,保不齐今后就要即位大统,得罪了他,我们肃国公府今后在朝堂还有什么立锥之地?只怕你入仕为官都要受连累!”
冉修杰遭了这顿训斥,心中就算有再多不忿,也只能平了平气,暂且压制下来,他声量低了不少。
“瑞王此等心性,岂能荣登大宝?且首辅原本支持的就是太子,如今太子还未被废,那许三姑娘同太子的婚约也还未解,指不定经过一番筹谋,太子便无事了呢?”
肃国公沉着脸,“所以说你入朝年头尚浅,看不清局势。”
“皇上都不准任何人去东宫探视了,你以为谢昭烨还能做得了多久太子?他早已失了帝心,如今皇上有心历练谢昭翼,这是文武百官皆看在眼里的。”
肃庄氏听得心头直跳,立即哭丧着脸,“……若是当真如此,那咱家今后可如何是好?儿啊,咱们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好在现在还仅仅只是订婚,不如……”
“母亲岂能动这样的念头?”
“我与蘅娘的婚事如今遍京城人人都知,若仅仅因这么件小事,就要闹到退婚的地步,那我们肃国公府,倒还真成了畏惧权势的小人。”
冉修杰神色坚定,也不愿再呆在车架中,只抛下一句,“我心意已决,且聘书已下,您二位无需再多言。”
就命车夫驱停车架,起身踏了出去。
——
这头。
成亲仪式一结束,许之蘅就觉得肩头疼得受不住,提前回了蘅芜苑,解开衣裳对着铜镜看了看,只见雪白的香肩上果然显了便淤青。
黄眉立即心疼道,“姑娘快快坐下,奴婢这就给您上药。”
她由袖中取出个雪白的瓷瓶来,取出里头的膏体,直直就往许之蘅的肩膀上抹。
许之蘅眼瞧着瓷瓶有些眼熟,却又忽有些想不起来。
不由问道,“搽上去倒确实好受不少……只是这药哪儿来的?好似不是院中的东西,是刚才舒太医留下的么?”
“舒太医的心可没这么细呢。”
“这药是晋王殿下身边的萧副使特意送来的,说活络经脉,化淤解毒最好使了,奴婢估摸着姑娘肯定能用上,所以就收下了。”
第52章
许之蘅原想着就算不是太医留下的东西,那或许也是冉修杰送过来的,可没曾想……竟是谢昭珩。
许之蘅的眉头微拧了拧。
其实她心里清楚得很,旺财根本就没有同戏台班子练过杂耍,方才那番话不过就是谢昭珩在为它解围罢了,方才又是对冉修杰冷嘲热讽,现在又是特意遣人送药来……心思昭然若揭。
她沉默一阵。
还是肃着脸道。
“我如今已然订婚,不好同外男过从甚密。今后若是晋王再送东西来,一概不准收受。这药既已收下,便也不好再退回去,派人去问问这药价值几何,将酬金送去晋王府,好生谢过。”
“是,奴婢知错。奴婢原想着这仅仅是药膏,也不是什么其他的物件,所以就……奴婢今后再也不敢了。”
黄眉垂头抿唇,先是说了这番话。
而后又开始嘟囔起来。
“连晋王殿下都晓得送药来,怎得冉世子反倒不挂心似的,宴闭后也不知来蘅芜苑陪陪姑娘,被肃国公夫人一把就拽走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姑娘要嫁的是晋王殿下呢。”
许之蘅的这几个婢女中,就属黄眉口齿最伶俐,办事也很得力,可有时候就是聪慧过了头,就拿晋王派人来送药,若是第去红绡那儿,红绡是绝不会收的。
她转过身,用指尖轻点点黄眉额间。
“今后这样的话不*必再说。”
“就算今后嫁做人妇,也不能指望郎君天天将心思放在自己身上,且冉世子方才不是已经对我多番安慰过了么,他总也有自己的事情要挂心,无甚好指摘的。”
黄眉确是个忠心的,也没什么恶意,不过抱几句不平罢了,现下显然也将这番话听进去了,只垂头应了句“是”。
两个时辰后。
红绡打探消息回来了。
她手中捧着那半片瑞王身上撕裂的衣料,上前禀报道,“果然不出姑娘所料,这衣料确实有鬼。为稳妥起见,奴婢跑了三家医馆,大夫们都说这衣料上沾了能诱使犬兽发狂的香膏,必是有人故意蹭到瑞王殿下身上的。”
黄眉闻言乍舌,“那就是有人想要故意谋害皇亲?”
“……莫不是有人故意栽赃姑娘?”
许之蘅摇摇头,“城中并无凶猛异兽,且瑞王身侧向来带着许多侍卫,若当真想取瑞王性命,那此等伎俩未免也太过拙劣了些……究竟是谁……瑞王在宴上可有撞上过什么人?”
“禀告姑娘,奴婢去仔细查问过,瑞王殿下只起初在入前厅时,撞上过三姑娘,那时瑞王殿下还暗讽她未来太子妃的美梦破碎,三姑娘是眼中含泪离开的……”
许之珠?
不,虽说太子与瑞王在朝堂对立,可许之珠不可能蠢到干出这种事。她的那点子心窍,最多在内宅中耍耍任性,是绝不敢去招惹瑞王的。
许之蘅脑中灵光一闪,“她是不是一直跟户部尚书的查令慧在一起?”
“是的,姑娘怎么知道。”
“姑娘与查家小姐向来要好,若有什么宴会雅集,都是凑在一处的。”
这便说得通了。
今日之事必定是那查令慧从中作梗。
此女现在腹中怀着太子的骨肉,必定是心急如焚,迫切想要毁了许之珠与太子的婚事,又恰巧知道许之珠与自己不和,所以想要在寿宴上以那香料诱使旺财害人,嫁祸到许之珠身上,以此让旁人觉得是许家姐妹内宅不和,许之珠难担太子妃之任。
查令慧便好成功上位。
“姑娘,此事要告知老爷一声么?”
许之蘅沉默一阵后,轻摇了摇头。
既然查令慧执意要跳上太子这艘沉船,那为何不干脆送她一程?
“趁着此事还有些余波,你们立马将这块布料送回瑞王府,顺便奉上赔罪礼,瑞王府的人如若不蠢,想必能咂摸出其中的不对劲儿。”
想也知道接下来也会发生些什么。
瑞王势必会弹劾许之珠居心叵测、谋害皇子,甚至有可能直指太子为背后主使,而这些证据显然不足,且她的首辅爹爹也不是吃素的,定会全力压下此事。
顺便认下教女无方的罪责。
递折子请圣上取消许之珠与太子的婚约。
一则助许之珠脱离苦海。
二则让查令慧心愿得偿。
三则,让整个首辅府彻底与太子撇清干系。
实在是一举三得的好事。
——
另头。
谢昭珩实在对京中没完没了的红白喜事感到厌烦。
若不是想多看上两眼许之蘅,谁稀得来吃这婚宴?结果因着她维护未婚夫,还带着一肚子气回去。
谢昭珩撩起袍子踏上车架,正要撩起车帷入内,谁知被萧建牵着的旺财,扭扭脖子,轻而易举就挣脱了狗绳,直直也追着上了车架。
狗向来都是看家护院的。
哪儿有随主子坐车道理?
且晋王向来喜欢洁净,对这些犬类向来不敢兴趣。
萧建见状,当即上前,预备将它赶下车。
旺财认谢昭珩做半个主子。却不买其他人的账,冲着萧建直直“汪汪”狗吠两声,这是不肯的意思,好似晓得谢昭珩才是最终决策人,又冲他委屈地哼唧呜咽几声。
谢昭珩蹙着眉头,冷睨它眼。
“罢了。”
“让这畜生留在车外便是。”
随着车夫“驾”的一声,车架没往前开多久,车帷微动,旺财先是探入个狗头,而后吐着舌头窜入车内,乖顺趴在谢昭珩脚下,欢腾摇起尾巴……
谢昭珩冷声发令,“滚出去。”
“否则今日就剁了你。”
旺财歪歪狗头。
好似听出着话语中的不爽,立即收起舌头,耷拉下狗脸呜咽起来,满脸委屈相,伸出狗腿开始扒拉谢昭珩的锦袍,似是在求饶。
谢昭珩望着衣袍上落下的那灰扑扑的狗爪印,心中愈发不爽。他觉得自己就是吃多了撑的,竟招惹了个这样的麻烦回来。
其实这傻狗死不死的,同他有何干系?
“得寸进尺的东西,就跟你那狗主子一个样。”
谢昭珩沉着眉眼道了这么一句。
却到底没将它撵出去。
此时萧建策马上前,隔着车壁,向里头低声禀报。
“殿下,果然不出您所料。”
“方才冉世子似是与肃国公夫妇起了争执,甚至不愿与他们同乘车架回府,是负气走回肃国公府的,且听跟踪冉世子的小厮说,他脸色甚为不佳……”
直到听到这个消息,谢昭珩脸上神色才稍霁。
肃国公府向来谨小慎微,放眼在文武百官中,也是趋利避害的个中高手。若说镇国公府是靠着赫赫战功屹立不倒,那肃国公府,则是奉着中庸之道,收敛锋芒存活至今。
依着现下朝中的局势,肃国公夫妇就算不想得罪瑞王,那也合情合理。
“殿下,现下是否要在曹安那处使使劲儿?”
“那曹安自从与首辅府退婚后,在翰林院的际遇已是大不如前,就连校正这么简单的差事也屡出差错,此时只需稍稍刺激一番……许大姑娘的这纸婚约,只怕即刻就能告吹。”
谢昭珩没有说话。
过了半晌,车帷中才传出他莫测高深的语调。
“赶虎入穷巷,只会适得其反。”
“且人心,需得一点点凉。”
“不急。”
车架顿停。
谢昭珩踩着踏凳下车。
旺财紧随其后,摇着尾巴跟了下来。
“还请殿下示意,将这狗养在何处?”
“自然是撵去后院,越偏越好,莫要让它时常来我眼前碍眼。”
谢昭珩语顿了顿,又填补了句,“命人仔细看着,不准让它出任何差错。”……
主子虽满面嫌恶,可言语中却流露出照拂之意。
萧建只点头应下,立即命人在后院专门腾出一间屋舍,甚至特意找了两个小厮好生看着。
可旺财并不安生。
本来就是到了一个陌生环境,那股子刚开始的兴奋与激动过去后,旺财眼见周遭没有熟悉的人,忽就开始焦躁起来,扯着脖子狂吠不止,时不时还拖长尾音呜咽几句。
听着甚为凄凉。
谢昭珩听得心中愈发烦躁,直接将手中折子,一把甩在金丝楠木的案桌上,崩着额角的青筋,冷言不耐道。
“去!将那畜生直接牵到内院来!”
“它若再敢鬼吼鬼叫,本王割了它的喉咙!”
——
翌日。
蘅芜苑。
许之蘅正在挑选大婚之日上身的衣料。
此时黄眉踏入房中,神情焦急禀告道。
“姑娘,大事不好了。”
“晋王殿下那头派人传话。”
“说晋王殿下不愿养旺财了,要么您就立即将它接回去,要么他就直接将其送去瑞王府,再要么他现在就要宰了它……”
“什么?”
许之蘅闻言,由椅上腾然站起身。
按理说不该。
谢昭珩既能提出要将旺财带去晋王府,那以他的性子,轻易是不会将旺财撵走的,这好好的,他这是抽什么风?
“快去备车,你们这就随我去晋王府走一趟。”
“……对了,带上旺财平日爱吃的零嘴,以及玩具,再传令给那几个经常照看它的小厮,让他们都跟来。”
第53章
晋王府离得不远。
两刻钟后就到了。
许之蘅踩着踏凳下车,在府门口等候已久的萧建立即迎上前来,摊手将她往府中引。
这是许之蘅头次来晋王府。
因为心里装着事儿,根本就无暇顾及府中的景色。
只紧跟在萧建身后,朝内院中走去。
“萧副使,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旺财惹祸了么?还是说惹晋王殿下生气了?”
萧建面色有些为难,只道了句,“许大姑娘待会儿一看便知。”
按理说许之蘅是外眷,通常来讲只能待在前厅。
萧建却直接将人,引入了谢昭珩平日里起居的内院。
将将踏入院门,许之蘅就傻了眼。
此处乃是亲王居所,自是雕梁画栋,就连院中那颗苍劲古朴的松树,枝干线条流畅自然,叶冠的枝叶分布得也恰到好处,一草一木都经过精心雕琢。
彰显着天皇贵胄对细节的极致要求。
可现在,却显得一片狼藉。
许之蘅呆楞住了。
踩在泥污满地的院中,紧张吞咽了口唾沫。
“……萧副使,你该不会同我说,这些都是旺财干的吧?”
萧建深以为然点点头。
好似终于寻到了个可以告状之人。
“许大姑娘,咱们晋王殿下这次可被您坑惨了。”
“想必您也知道,我家主子向来是个不喜喧嚣之人,所以原是要将这狗养在后院的,可实在抵不住它鬼哭狼嚎,无奈之下,只能令人将它牵来此处。刚开始它倒也还安生,谁曾想一大清早睁开眼,院中就是这副场面了。”
萧建先是走到那浑浊不堪的水池边,颇为痛心疾首道。
“许大姑娘可知这池中的睡莲乃是精心培育的名品?放在外头,那可是要卖数百两一颗的,那畜生扑通一跳下去,全毁了!就连池中的数十条锦鲤,也被它尽数咬死。”
“这还没完!”
萧建又行至那堆泥泞满地的花圃旁。
“这畜生还随意排泄!这可是千两一颗的牡丹呐,这些‘姚黄’、‘雪映朝霞’、‘银红巧对’……那都是明月公主最爱的品种,每逢登府都要来观赏一番。现下到好,被那畜生刨出花泥连根拔起,死的死殃的殃,上百颗牡丹全都毁于一旦……”
“还有!”
萧建又对着堆破碎不堪的石块颇为痛心疾首。
“还有这石雕!许大姑娘可知这是君清仙人亲自凿刻的归隐之作,外头有银钱都买不到的绝世珍品,特意被殿下安放在院中,做镇宅之用的,竟也被它撞得粉碎……”……
许之蘅倒吸了一口又一口凉气。
就在萧建预备再次控诉旺财的另一桩罪状时,许之蘅扶扶额头,抬手做出个“停止”的手势,无甚底气道,“……萧副使,这亦在我意料之外……还请问晋王殿下何在?”
萧建长长叹了口气。
将她朝院中的正房当中引,“许大姑娘还请随我来。”
许之蘅撩起裙摆,踏上玉阶。
只见装潢雅致的厅中,身着月白色锦袍常服的谢昭珩,垂眸独坐在雕花木椅上,鎏金案几上,搁置了杯汝窑白瓷盏,透明袅袅的茶烟笼着他冷玉般的面容。
不发一言。
身周萦绕着霜雪般的清冽肃冷之气。
而旺财这个罪魁祸首,则臊眉搭眼,四蹄落地,做臣服状跪趴在他脚边,远远望见许之蘅,忽就吐舌扯出个笑脸来,可倏忽感受到谢昭珩锋锐的眸光,又呜咽着趴了回去。
谢昭珩听到她来,忽而抬眼,眸感似是淬了寒星。
仿若将身周空气都凝成霜刃。
“许之蘅,你养得好狗。”
须知谢昭珩从未唤过她的全名。
随着这一声,许之蘅浑身都激起鸡皮疙瘩,心中愈发紧张,可她极力安慰自己:他既然还没有一刀了结旺财,那就该着应该还有回旋的余地。
她耸着肩膀上前,脸上端出副应承的笑脸来。
“晋王殿下息怒,切莫气坏身子。”
“……天地良心!旺财在首辅府时真的很乖,从未闹出过成等动静,或是忽然换了个环境,使得它一时不能适应,所以这才……不过晋王殿下放心,旺财方才毁坏的那些物件,我尽数都会照价赔偿,绝对绝对不会让晋王殿下损失半分。”
“也还请晋王殿下看在与它往日的情分上,再多收留它一段时日,小女必定会铭记晋王殿下恩德。”
旺财好像也听懂了她在说些什么,狗嘴中配合着低哼哼两声,似是在认错告饶。
谢昭珩不语
斯条慢理端起茶盏,低头浅吮了口茶水。
“再多收留它段时日?再容它在这偌大的王府中继续胡闹,搅闹得本王不得安生?”
“不会的不会的!”
许之蘅立即摆手否认。
“晋王殿下,小女来王府之前已做足了准备,不仅将它平日里用惯的物件全都带来了,且那几个自旺财入首辅府起,就一直照料它的小厮,也都尽数跟过了来。”
“有了他们,想必旺财绝对不会再出任何岔子。”
谢昭珩挑着眼尾望她。
神情肃冷,一字一句道。
“也就是说,本王不仅要收留这只狗,还要容那些毫不相干、不知底细的奴才入府?”……
许之蘅暗吞了好几口唾沫。
一颗心七上八下也落不到实处,也实在不知谢昭珩究竟是怎么想的,于是直接问道,“那依着晋王殿下的意思,我应当如何做?”
谢昭珩执起杯盖拂拂茶面。
语中充满了矜贵与冷傲。
“想让本王收留这畜生也不是不行。它损坏的那些物件自是要照价赔偿,可你想也知道,本王是绝不可能在这畜生身上费神的,且这内院是本王日常起居之地,禁止生人入内。”
“本王要你每隔两日就来晋王府一次,管教、疏解这畜生的情绪,免得它今后再犯。”
许之蘅当即蹙起了眉头。
他也说了此乃隐私之地,按照常理来说,她个闺阁待嫁女,实在不该踏入此等禁区。
且她心中也着实有些吃不准:谢昭珩此举究竟是为了训狗,还是……还是为了些别的什么……
可事关旺财的生死,许之蘅也只能点头应下。
谢昭珩品行虽然低劣,可行事却算得上磊落,总不至于对她做出什么歹事……仅仅只是训狗而已,对她而言实在是件再小不过的事情。
且她还不放心旺财在这晋王府中呢,万一它受到刁难怎么办?就算他不说,她也是要时常来看看它的。
所以许之蘅没有再多想。
“就依晋王殿下所言便是。”
“那这阵子便叨扰晋王殿下了,小女在此再次谢过。”
二人商讨完此事,许之蘅就借口遛狗,躬身退了出去。
谢昭珩望着那一人一狗消失在院门处身影,有那么瞬间的恍惚,好像他们又回到了以前在桃源村的日子,他站起身来,缓缓行至玉阶上。
映入眼帘的狼藉的院子。
他不仅不恼。
反而嘴角浮现出隐隐笑意。
“……嗯,就连那地上的狗爪印,都踩得逼真得很。”
“传本王令,通通有赏。”
萧建笑着拱手上前,“是,多谢殿下赏赐。”
许大姑娘定然万万都想不到,眼前院中的一切,都是他们一手伪造的。
旺财实则乖得很,入院后见了谢昭珩就再也未叫唤过一声,吃过食就睡了,今晨还被小厮们牵着去院中追了好一阵蹴鞠……
许之蘅压根就没想过此事或会是假。
她心中甚至还有些愧疚。
其实严格来说,谢昭珩三番五次出手相救,早就已经不欠她什么,可现在却因为要帮她护住条狗,而失去了生活原有的秩序感。
她深知谢昭珩的生活习性。
他可是个睡前都要将鞋履放在固定位置、固定角度的人,哪里忍受得了精心维护的庭院,被糟践成方才那个样子?他这算是又宽谅了她一次。
许之蘅不疑有他。
在繁忙的备嫁历程中,每隔两日抽空来晋王府照看旺财。
原还以为谢昭珩会借机上来搭话,又或者找借口寻她麻烦,二人或会与以前那样唇枪舌剑一番……可竟没有。
谢昭珩很忙。
在王府中经常看不见他的身影,不是在宫中议事,就是在衙署当差,有时候正好撞见他回府,脸上也是遮不住的疲惫。
就算偶尔撞上休沐,他也是在前厅与幕僚谈政,又或者端坐在书房中批阅那些没完没了的奏本。
许之蘅前前后后来过五六次。
期间他从未主动与她说过一句话。
她心中稍安,觉得自己或许终于找到了个与他正确相处的方式。
直到这天。
许之蘅出晋王府时,在门口撞见了冉修杰。
肃国公府华贵的车架,顿停在那两座石狮子中间。
冉修杰端坐在车架上,板直的脊背比青竹还清韧。
也没下车,就这么顺着撩起的车前窗帷,眸光定定望着晋王府宽阔庄严的大门。
在望见她身影出现的瞬间。
那么清霜云淡的一个人,眸底竟翻涌出些藏不住的醋意。
待许之蘅款款走向前。
冉修杰落在膝上的手掌,将衣袍揪出皱褶。
“蘅娘,外头都在传你与晋王殿下有私。”
“我原不信的……你给我个解释……可好?”
第54章
“蘅娘,外头都在传你与晋王殿下有私。”
“我原不信的……你给我个解释……可好?”
听到这句话。
许之蘅脸上盈盈的笑容瞬间僵住。
她对外头那些传言一无所知,可现站在晋王府前的石阶上,隔着车窗仔细辨认冉修杰的神色,便知他是将那些话听入了心。
许之蘅踩着踏凳,躬身入了肃国公府的车架。
她低垂着头,言语低柔,略带了些解释的意味。
“……你这是…生气了?”
“我不知道那些瞎话是如此传出去的,但瑞王发难那日你也在场,每隔两日来晋王府照看旺财这事,我也提前同你报备过……原以为不会再引起什么误会,没曾想你还会这样问我。”
许之蘅搅着指尖的巾帕。
语调中充斥着浓烈的委屈。
冉修杰心里也不好受。
望着佳人如此受挫的神情,当下就软了心肠,甚至要将她入怀中好好安慰一番,可想起那些愈演愈烈的传言,还有家中双亲咄咄逼人的态度,他着实也是心气不平。
“是。”
“你是提前同我报备过。”
“可你没说去的是晋王起居坐卧的内院。那处就连我个男子、甚至以往就算废太子都没去过几次,他却能让你个女眷入内?”
“蘅娘,你可知如今外头是怎么传你与晋王的么?他们说你与他……”
冉修杰一张俊脸涨至通红,嘴中吞吐一阵,终究没办法将那些污言秽语说出口,干脆将那头扭至一旁,“……实在是不不成体统!”
许之蘅见他如此模样,想也知道那些传言有多离谱。
她现在顾不上为自己遭受误解而生气,首先想到的,是向冉修杰解释,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都是没有的事!”
“就算是在内院,我与晋王也从未有够半分逾矩。你们同朝为官,想必每日上朝都能见着,你觉得以近期朝中的局势,晋王哪还分得出心力放在男女私情上?且晋王是何等心高气傲之人,何至于要同个已有婚约的女子牵扯不清?”
近期各方势力都在暗暗较劲,朝堂局势瞬息万变。
首先是许承望借着瑞王发难,口口声声道养女不善,向皇上请旨废除了许之珠与谢昭烨的婚约。五日后,太子被废,谢昭烨被贬为庶人,与已经怀孕的查令慧双双押赴儋州,非死不得出。
新太子悬而未决的同时,瑞王则大受皇帝嘉奖,受旨督办皇陵祈福等重要事宜,一时间风头无两,呼声甚高,就连晋王也要暂避锋芒。
近期这些朝中大事,尽数在冉修杰脑中走马观花过了一遍。其实依着现在的情形,晋王确实有些自身难保,分身乏术。
“蘅娘,你说的这些我并非一无所知。我甚至想过这或许是谢昭翼使诈,想方设法给晋王泼的脏水……我并非愚昧之人,也并非不相信你。”
“可蘅娘,直到刚才,我才知你流落乡野时所嫁夫君竟是晋王……此情此景之下,你让我如何说服自己?”
许之蘅瞬间怔愣当场。
她瞳孔紧缩,心中生出些无措,慌乱垂下乌羽般纤长的眼睫,瑟着嗓子问道,“……你是如何得知……”
冉修杰原还有几分将信将疑,可现在瞧她这反应,便知不会有假,手掌紧攥成拳,指节发白,却还依旧保持着冷静,“若非翰林院的曹安告知,只怕我还被蒙在鼓里。”
这该死的曹安,怎还跑到冉修杰身前去说舌?
必是他心理扭曲,自己婚约被毁,就见不得她觅得如意郎君!
许之蘅愤闷地舒了口气。
她打从心底里,是不愿舍弃这桩婚事的。
毕竟冉修杰性情温和,对她真心相待,无论相貌还是才华,都是京中子弟们的翘楚,虽说肃国公夫妇那头对她不甚满意,可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她稳住心神解释。
“冉世子,以往因缘际会下,我是与晋王有过些牵扯,之所以没全盘吐露,是不想让这桩婚事多生枝节。且不管那曹安是如何同你编排的,我与晋王以往确实只是互相利用,从来就没有什么两情缱绻之说。”
许之蘅语顿了顿。
似是唏嘘,又似是自嘲。
“且你想也知道,晋王殿下堂堂天潢贵胄,岂会将个区区农女放在眼里。”
冉修杰定定看着她,眸光融融。
却还是忍不住犯上些酸涩之意。
他轻抿抿薄唇,脑中闪过那些晋王对她的特别之举。
“可你不是农女了。”
“蘅娘,你现在是首辅的嫡长女。”
“就算你当真对他无意,可谁都不能保证晋王已对你无情。蘅娘难道还不明白么?晋王那样一个冷心冷性之人,岂会当真因为条狗,就容许外眷随意出入王府?”
“晋王哪里会当真在乎只狗的死活,他在乎的分明是你。”
空气停滞。
落针可闻。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有些事就算许之蘅不想承认,可经过冉修杰的嘴里说出来,就好像是一根锋锐的针,挑破了她不想面对而躲避的屏障。
“可无论晋王怎么想,我心中都没有他的一席之地。
修杰哥哥,我想要嫁的人是你,只要认定此事,我就不会轻易动摇,就算去晋王府我也从来都是循规蹈矩,不敢行差踏错半步。”
“……可话已至此,修杰哥哥若因那些旧事,就对我心生疑窦,想要解除婚约,我也是能理解的。”
“不,蘅娘,我不是……”
冉修杰眼见她神色坦荡,便知二人之间根本就没有私情。
他长这么大,头次对个女子动心,是打定了主意要娶她的,否则也不可能顶住压力,与家中双亲对抗那么久。
可乍然得知真相的情况下,冉修杰心中难免慌张。
且之前一直以为与她成亲的只是个寻常的平庸男子,谁能想到那人竟是手握虎符、执掌几十万兵马、在战场从无败绩的晋王呢?
此人是在太过强大,光芒太过耀眼。
冉修杰除了担心以外,又难免多出些嫉妒恨。
“蘅娘,其实我今日之所以来问你这些,不过就是想要问个清楚罢了,我并非不信你,也没有动过取消婚约的念头……刚才是我无措失言了,你莫要将其放在心上。”
“明日,明日你大婚之日要戴的钗镮想必造好了,我陪你去取,可好?”
听了他这番话,许之蘅的心一点点暖了过来。
若不是极其爱重,冉修杰又岂会做到这个地步?她心中觉得熨贴的同时,又觉得实在不该让他因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费神。
“好,那明日修杰哥哥来接我。”
许之蘅先是一口应下,蹙眉想了想,沉默一阵过后,又道,“其实现在已半月有余,指不定瑞王殿下贵人事忙,早就将婚宴那日的龃龉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不如两日后,我就将旺财接回蘅芜苑,倒也免得外头再传出那些流言蜚语。”
冉修杰觉得熨贴,脸上终于显出几分舒心的笑意。
“蘅娘能想到这处,实在是见微知著,便就这么办吧。”
“……两日后我陪去你,就在门外等着你。蘅娘,从今往后,你莫要再见他了,可好?”
许之蘅由这最后一句话中,听出浓烈的在意,以及深重的醋意,不由浅然笑笑,温声应道,“好。”
——
两日后。
正是个休沐。
许之蘅通常都是未时六刻到。
所以谢昭珩用过午膳后,就行至书房,将面对庭院的门窗打开,如此便能在俯首案牍时,一眼就能望见她与旺财嬉闹。
因着许之蘅频繁登门晋王府,京中已传出他们二人的流言。那些话并非是谢昭珩特意传出去的,毕竟他不稀得做出此等侮人清白之举……但却在他意料当中。
大多是些充满恶意的污言秽语,想来此时必然已传到了肃国公府夫妇耳中,且听说上次,冉修杰甚至沉不住气,亲自来晋王府寻她问责。
呵。
那冉世子就这么沉不住气?
那今后岂不是还有得他可受的?
想来层层重压之下,这桩婚约马上就能取消了。
时间一到。
许之蘅果然准点到了。
被萧建迎了进来,穿了身淡青色的常服,身姿窈窕,裙角翩跹,旺财望见她的身影,立即摇着尾巴迎上前去。
此女实在是个心思狭隘之人
入院后做的第一件事,通常是去检查旺财的食盆,看看食物是否充足。呵,真真好笑,他这偌大的晋王府,难道还会至于苛待只畜牲不成?
可这次她竟然没有。
只伸手揉揉旺财的狗头后,竟就在萧建的引领下,直直朝着书房而来。
谢昭珩立即收回余光。
略清清嗓子,继续将注意力放在案桌上的奏本上,嘴角却隐隐约约勾出几抹笑意。
哟,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还是说这蠢货开了窍了,今日竟晓得来寻他说话,必定是在冉修杰那受挫,婚约受阻,想向他来讨个主意?
随着那轻盈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谢昭珩的脊背也愈发挺直,语调却疏离淡漠至极。
“何事?”
第55章
“何事?”
只见许之蘅眉眼沉静,那身茜纱裙摆翻飞如绽开的芍药,腰封裹着纤细的身形,环佩轻响间,双膝微蹲,脊背挺直如青松,螓首低垂若新荷含露,声若寒泉。
“晋王殿下,臣女今日是特意来与您道谢的。”
“得殿下照拂,旺财才能免受一死,如今风头已过,想必瑞王殿下那头不会再追究了,再让旺财留在此处显然不妥,且臣女也是闺阁待嫁之身,频繁出入王府只会徒遭非议、有辱晋王殿下声名。”
“臣女今日便带旺财回首辅府了。”
听得这最后一句,谢昭珩垂下眼眸,长睫投下层浅浅阴翳,短促一笑,眼底透着毫不掩饰的戏谑。
“究竟是怕有辱本王声名,还是担心因流言毁了你与肃国公府的婚约?许之蘅,你这都还没嫁过去,这见何人、去何处……事事就都要看他们冉家的脸色了?”
“本王怎得倒没看出来,你是个这么识大体、通进退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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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之蘅不想同他做这些无谓之争。
她低着头,恭敬的态度中带着十足的疏离。
“就算没有这纸婚约,臣女也不好与外男过从甚密,更何况冉世子一心一意待我,臣女自然要守好这份情谊。”
这字字句句间都是撇清。
谢昭珩如画的眉眼微微眯起,嘴角勾起个讥诮的弧度,身周弥漫出些令人发寒的压迫感。
“就算你今日不说,本王也是要将那日夜搅扰的畜生撵走的,滚吧,莫要让王府里遗留哪怕一根狗毛。”
“否则,本王放干它的狗血。”
许之蘅暗吞口唾沫,被他阴鸷的神情吓得猛然战栗一下,也不敢再在此处再呆下去,后退着躬身而出,带着婢女们上下一顿忙活打扫,然后逃也似的带旺财走了。
书房的门窗紧闭着。
萧建一直站在外头听候吩咐,直到夜色昏沉之际,才倏忽听得里头传来声茶盏的破裂之声,铮铮之声使得萧建的心都紧揪了揪。
又过了半个时辰。
只听得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谢昭珩由书房中踏了出来,玄色衣袍猎猎作响,脸上阴云密布,极其可怖,就连廊下灯笼的浅黄光晕,都被中这阵怒意压得黯淡三分。
“……是时候让那曹安搅出些动静了。”
“传本王之令,这就安排下去吧。”
主子这便是要动真格的了。
也是,原以为传几句流言,就已足够动摇冉世子心意,没想到收效甚微,若再放任下去,这门婚事只怕当真拆不掉了,也就只能出此下策。
萧建心中一紧,拱手垂首,“是。”
——
翰林院。
衙署职房中。
掌院学士气得眉头竖立,将案桌上的那沓书页,当众甩在曹安脸上,一面焦躁地来回踱步,一面训斥道。
“曹安啊曹安,想当初你刚入翰林院时,我对你寄予厚望,就连草拟诏书此等要务,也只独让你在旁校检……可你近来的表现,实在是让我太失望了!”
“不仅编纂典籍时错漏百出,就连给写给先皇的祭文,写得都如此艰涩,甚至连仪程都失范,实在是校勘疏漏、难承翰墨之重!”
“也罢,翰林院容不下你这般的大才,五日后吏部会再给你指派差事,过了今日,你便不必再来翰林院当差,直接在家中等着指派调令吧!”
曹安手指狠狠攥着袖口,指节捏得发白,那身官服也被揪出深褶,面颊涨至通红,由耳根一直蔓延至脖颈,嘴唇也抿成条发白的直线。
科举后通常轮值三年。
而曹安入翰林院当值才不过半年。
这种情况下,不可能平调,只会是降职。
说不定要被派到哪个穷乡僻壤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次调回京城,只怕此生都不会再有出头之日!
所以曹安下意识想要求饶。
“还请掌院再给我次机会。”
“……近期实在是卑职家中事务繁多,分身不及,心绪波动下才会频频失误,卑职今后必不会再粗心大意,一定不会再辜负掌院的期望…”*
掌院显然不想再听下去。
他怒然转身,甚至都不想再多看曹安一样,不耐地摆了摆手。
“此事已定,无须再多费唇舌!至于你手中现有的差事,在今日之内,全都移交给孔立诚,今后由他打理。”
掌院吩咐完,就拂袖离去。
翰林院值房的铜鹤炉浮着残烟,里头的身着青衿官袍的数十个翰林们,如墨入池,消融在红墙琉璃瓦的阴影中。
孔立诚方才一直眼观鼻鼻观心,垂首静立在旁,现下因着公差,免不了要和曹安搭话,“算算也只有半天时间了,曹翰林莫要耽搁,这便请吧……”
“还轮不到你来催!”
“此事未必没有回寰的余地!”
曹安颇有些气急败坏,当即歇斯底里嘶吼出声。
他正败落颓废的时候,孔立诚却借着与许曼的婚约步步高升,每日来翰林院当值的时候,脸上都挂着副新婚燕尔的浓情蜜意……天知道曹安日日看着他这张脸,心中究竟是做何感想!
曹安现下也顾不上想那些,现下保住差事才是要紧事。
他没有直接与孔立诚交接,只追着掌院的身影而去。
转过几道宫廊。
眼看掌院由红墙下走过,曹安立即快步上前,原正要直直开口求情,却又望见吏部尚书的身影,他们二人的交谈声顺着廊风,传入曹安耳中。
掌院将手揣入官袍中,“曹安这个蠢货,脑子估计是被驴踢了才会去同许家退婚,得罪了首辅,在官场还能有什么前程?我若还能容他在翰林院,只怕哪日我自己的乌纱帽都要不保。”
吏部尚书笑笑,“许是觉得许家姑娘配不上他,想要高娶公主吧,也着实是个心比天高的,京城可容不下这样的主儿,这次我必将他打发得远远的……你说儋州怎么样?”
“甚好,那就儋州。就让他在那个寸草不生的孤岛老死一生。”
“将他撵走,无异于拔了首辅的眼中钉。”
……
曹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脚下不稳,踉跄着后退几步。
其实自曹安入京之后,首辅大人对他恩情深重,多有照拂,所以自退婚后,他也有些于心不安,觉得愧对许家,他想着首辅或许因此有所不满,可那样德高望重之人,理应不屑对他这么个小吏施展报复。
谁曾想这天还是来了。
所以这一切都是首辅在其中作祟。
好,既然许家不仁,想要掐断他这么个寒门子弟的青云路。
那就莫要怪他不义,让许家此等清白传家的门户,染上冤污!
————
蘅芜苑。
自见旺财接回家后,日子就安生起来。
许曼那头,成婚摆宴后,当夜就住进了孔家。
回门那天,眼见她与孔立诚那副郎情妾意的样子,便知他们夫妻二人过得是极其和美的。当初肖文珍这个做大嫂的,还担心她这门婚事订得太过仓促,现在见状,心安了不少。
虽说许曼议亲过程坎坷了些,却也终于落得个好结果。
另头。
因着婚期相近,许之蘅与孔春是一起备婚的。
平日里约着一同采买首饰,嫁衣装饰……日子虽然忙碌,却也算充实,若不出预料的话,这样的日子应当会一直持续到成婚。
这天。
二人正在蘅芜苑试戴大婚之日的首饰。
“阿春,你的眼光果然没错,挑得这根步摇真真是极好看的,尤其是上头还掐了绒花,寓意荣华富贵,今后你嫁去栾家,必然都是好日子了。”
“你戴上这套红宝石首饰也是美极,愈发肌肤赛雪,明艳动人,这若是让冉世子见了,只怕要挪不开眼,今后只怕要将你金屋藏娇,再不让你出门。”
她们两个都是副春心萌动的待嫁娇羞模样。
肖文珍满眼也都是笑意,或是因为自己的婚事不尽如人意,所以她期盼着女儿今生能得个如意郎君。
“你们两个皮猴儿快歇歇,快将在这碗玉露团喝了,我可是特意命人多加了蜂蜜,沁甜,京中的女娘们都喜欢喝……”
许之蘅与孔春笑闹着,才将将坐下,甚至都还未来得及端起碗盏,此时黄眉神色慌张,匆匆走了进来,还不待她说话,外头就传来阵铿锵相撞的兵甲相撞之声。
穿着绯红官袍的大理寺少踏入院中。
态度还算恭敬,拱手对着满院的女眷道。
“诸位娘子见安,在下因着公务上门叨扰,还容诸位勿怪。说来也是不巧,大理寺有桩闲置已久的无主冤案,近来才查出了些线索,此案涉及许大姑娘,还请姑娘移驾大理寺配合调查,与在下走一遭。”
“姑娘放心,为护内眷名声,此事并未张扬。”
“除大理寺、刑部、都察院这三司以外,只有与许大姑娘有关系的镇国公府、肃国公府中少数人在场。首辅大人为了避嫌,并不主事,只在侧旁听。”
“诸位大人想必已恭候姑娘许久了。”
“许大姑娘,这便请吧。”
第56章
肖文珍首先便是错愕。
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乖巧懂事的女儿,会与什么劳什子无主命案牵扯在一起。可这是因公问询,且大理寺少卿也出示了官符诏令,一切都合理合规。
没有丝毫拒绝的余地。
而许之蘅自从大理事少卿出现在院中的那刻起,便知必定是曹安出了岔子,或许是隐隐就预料到终究会有这天,所以她并不显得特别慌张,她言语安抚了肖文珍与孔春几句,然后就随大理寺少卿踏出院中。
肖文珍放心不下。
回揽月阁换上诰命夫人的翟服,也匆匆跟了去。
高大宏伟的审讯公堂上,墙上绘着“海水朝日图”,“明镜高悬”的匾额下,衙役们手持长棍分列两侧,气氛格外庄严肃穆。
这桩案子其实并不复杂,可因为涉案人员,乃是首辅府嫡长女,所以已经上达天听。毕竟此女攀崖救父,声名甚佳,向来是京中贵女的典范,实在马虎不得,皇上已下令彻查。
三司会审。
大理寺卿、都察院指挥使、刑部尚书尽数都到齐了。
衙署两侧的案桌后,端坐着老镇国公、首辅许承望夫妇、肃国公夫妇及冉修杰。
在众人或担忧、或审视、或疑惑的眸光中。
许之蘅脊背挺直跪在地上,月光浸透浅色衣裳,眸底凝着霜雪,显得既倔强又不屈。
曹安匍在地上。
他感受到两侧不善的目光,晓得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无论成功与否,他都不可能再获得什么重用,无非就是舍出这身刮,将堂上的世家全都拉下马罢了。
“下官曹安,举报首辅嫡长女许之蘅心狠手辣,谋害人命!”
此言一出,四周许之蘅的亲眷们瞬间变了脸色。
肖文珍更是立即就要拍桌而起,却被许承望死死拽住手腕,这才心绪不平,忿忿坐下。
“下官举报许之蘅在入京认父前,杀害桃源村村民刘瘪三!
实不相瞒诸位大人,这许大姑娘回京认父之前,一直在桃源村长大,与下官乃是青梅竹马,而她离开桃源村后不久,桃源县就出了这桩人命官司。因着与许大姑娘有几分熟稔,所以下官才迅速察觉出其中的蹊跷,一直暗暗调查。”
“下官也知首辅府权势滔天,为稳妥起见,不仅仅誊抄了此案的卷宗,还将涉案尸体暗中调换,为的就是保全证据,指认许之蘅这个真凶!”
听得这最后一句,许之蘅单薄纤细的身躯轻晃了晃。
却依旧不发一言,只在刑部尚书“许之蘅,你有何话可说”时,她闷声问了句。
“有何证据?”
“凭何证明那人是我杀?”
可曹安既是蓄谋已久,自然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首先,桃源县县令查案时,确定许之蘅以往所居住过的农舍中,有明显打斗的痕迹。
其次,又将那案卷以及尸体都命人抬了上来,确定杀人凶器,是把一首短小锋利的匕首。
然后又唤上人证。
其中一个是蘅芜苑的婢女。她说许之蘅确实每日都会佩戴条蹀躞带,上头恰好佩有这么把匕首。
另一个人证,是桃源村的里长。
他千里迢迢被曹家人送到京城来,哆哆嗦嗦的跪在地上,确认见过许之蘅曾用过这把匕首割草干农活,且更关键的是,那日雨夜,他正好撞见死者在许之蘅农舍附近徘徊,当时还严厉喝斥过此人。
那夜过后,就再也没见过死者。
直到闹出了这这桩命案。
“诸位大人,人证物证俱在,她许之蘅就是杀人凶手!”
“且若非心中有鬼,大理寺中涉及此案的尸身与案宗,好端端的为何被毁?分明就是她担心东窗事发,所以率先销毁证据,由此足以说明她动机不纯!”
曹安铮铮之声响彻在公堂之上,字字句句全都直戳要害。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他必然不会满足让许之蘅认罪,而是想将整个首辅府都拉下水。
“诸位大人明鉴,涉案卷宗乃是重要的涉案文书,尤其是大理寺乃我朝机要之地,许之蘅一个小小的弱女子,何至于将手伸到此处?”
“背后是否有人刻意包庇纵容,想要妨碍司法公正?这诸多种种,诸位大人们实在不得不查!”
此言一出。
在场所有人脸色都凝重起来。
肃国公夫妇的神色愈发忐忑不安。
他们本来就不喜欢许之蘅这个未来儿媳妇,期间因为她深陷流言,连带肃国公府都遭了连累,现在眼见她身涉人命官司,不满都写在了脸上。
且眼见曹安说得有鼻子有眼,那许之蘅杀人之事,几乎就是板上钉钉了,哪家哪户会愿意娶个手上沾血的儿媳回来?
而许承望,只沉着脸在旁默不作声。
老镇国公终究年岁长了许多,且他是在战场上厮杀过的老将,什么场面没见过,只岿然不动。
只肖文珍实实在在为女儿心慌起来。
她起初并不肯相信这件事会与许之蘅有关,现下听了这么多人的呈堂证供,心中也开始逐渐动摇……其实照她看来,就算那人是女儿杀的,想必也是死有余辜。
若是寻常时候,还真能悄悄捂下此事。
可现在难办就难办在,此时捅得太大,就连皇上都晓得了,就算想要遮掩,也有些为时已晚。她心急如焚:现下应当如何是好,难道她失散十余年,好不容易才归家的女儿,当真要去受牢狱之灾吗?
“许之蘅,你还有何话可说?”
刑部尚书问。
随着案情审理,三司官员问询语气,已经愈发冷厉。
许之蘅袖下的手掌已经紧握成拳。
樱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
现下在她眼前,有两个选择。
其一,承认自己杀人的事实,将那晚的事情全盘托出。
是,那刘瘪三是该死,可她现在若是承认杀人,不仅会让在场所有人都知她险些遭刘瘪三奸*污,而且还会让父母蒙羞,受人指责。
就算论定为过失杀人,可以避开惩处。但自此之后,再无名声可言,会犹如个过街老鼠般人人喊打。
她没有勇气去面对那些异样的目光。
更加不想让母亲失望,让外祖父操心。
所以现在只能选择第二条路。
那就是抵死不认。
就拼个死无对证。
“那刘瘪三恶贯满盈,平日里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凭何就因把匕首,就认定是我杀了他?臣女没做过这些事,臣女无罪。”
刑部尚书执掌刑狱多年,却也不是吃素的。
他直接道出此案的关窍,“可在这死者得罪的所有人中,除了许大姑娘你,又还有哪个有能力、有动机销毁案宗?对此,许大姑娘你又该作何解释?”
许之蘅脸色发白。
一颗心七零八散落不到实处,嗓子也开始发紧,可就是这样,她也咬死不松口。
“分明是大理寺保管不善,才致使此案的尸体与卷宗缺失,这又关我什么事?何故要将此事冤栽到我头上?”
刑部尚书眼见她如此冥顽不灵,立即沉下脸来,“许大姑娘还如此巧舌如簧,那本官可就要命人上刑了。”
他说至此处,抬眼望向许承望,“首辅大人……您看……”
许承望沉着眉眼,“此乃大人公务,秉公办理就好,无需看任何人情面。”
这便是要袖手旁观,大义灭亲了。
“不可!”肖文珍却没有这么淡定,腾然站起身,径直走下公堂,将许之蘅抱护在怀中,“我看今日谁敢动我女儿!”
隔壁职房。
谢昭珩掐着指尖的翠玉扳指,下颌线绷得近乎断裂。
尤记得许之蘅曾说过,若是当真有东窗事发这一日,她必然会将一切都推到他头上。
她倒是推啊!
许之蘅但凡只要吐露出晋王这两个字,其余一切都有他兜着,她必能抽身而退,她怎得却又不推了?
—
这边公堂上。
已是一片混乱。
许承望不想让肖文珍在此妨碍公务,正命人将其拉下去。
老镇国公有理有据指出此案的诸多疑点,施压让三司再多搜集些其他证据。
肃国公夫妇按住想要上前理论的冉修杰。
三司官员面面相觑。
吏部尚书正想要拍响惊堂木……
此时庭门忽就被大力撞开。
众人的喧闹戛然而止。
谢昭珩的玄色衣摆扫过门槛,似是裹挟着霜雪冻气,带着冷冽的压迫感,阔步踏了进来,那双星眸扫过堂中,所过之处,众人皆觉一股寒意由尾椎直直窜到天灵盖。
“本案你们不必审了。”
“人是本王杀的。”
谢昭珩短短两句话,就结束了这场闹剧。
语气甚至听轻飘飘的,好似这不过就是件比碾死蚂蚁还小的事。
“许大姑娘,当初这刘瘪三对你寻衅滋事在先,本王这才了结此人性命,也就是本王当时身负重伤,没办法一击致命,只能在其后背连捅了十数刀,后来又将这蹀躞带赠给你防身……”
“许大姑娘倒也是个痴愚的,事已至此都闹上公堂了,却还顾忌着本王要你隐瞒身份的嘱托,不肯吐露实情。”
谢昭珩蹙着眉头,神情颇为不耐,又强调了一遍。
“你们三个也是……怎得也不想想她当时只是个区区农妇,身上哪里会有条如此名贵、镶金缀玉的蹀躞带?那是本王的物件,就连那案宗与尸身,也是本王不欲让此案占用公务,顺手给销毁了的。”
“这就结案吧。”
“这档子小事,也值当你们如此兴师动众,不晓得的,还以为是内阁在议朝政要务。”
三司官员彼此对视几眼,心中还是觉得不甚妥当。
终归还是刑部尚书,揣着心尖,小心翼翼踱步上前。
“此人如若当真是死在晋王殿下剑下,那也算是他三生有幸。只是还容下官多问一句……敢问晋王殿下,您与许大姑娘非亲非故,为何会冒然为她出头?”
说到这个……
谢昭珩漫不经心拨弄了圈指尖的翠玉扳指,眼尾弯成月牙,眸光流转间透出出些狐狸的狡黠。
他闲庭信步,缓缓绕圈走了遭,眼神中带着浓烈的挑衅,在冉修杰青灰色的面庞上一扫而过。
“本王与许大姑娘的渊源,可比诸位想得要长远。”
“我们二人,曾是拜过天地,喝过合卺酒的夫妻……”
第57章
“我们二人,曾是拜过天地,喝过合卺酒的夫妻……”
此言一出。
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呆楞当场。
曹安更是面如死灰,跌坐在了地上。
他之所以敢得罪首辅府,不过就是算准了许承望甚要脸面,且在公务上也算得上不偏不倚,谁曾想却招惹来了这心狠手辣的阎罗?
曹安今日敢闹这么一出,是以为自许之蘅与肃国公府订婚后,谢昭珩对此女就已全无念想了。
虽说期间因为疾恨,他曾向冉修杰吐露过二人的旧事,可因着心中忌惮,从来就不敢对旁人提及晋王在桃源村的落魄过往。
哪里想得到谢昭珩今日却主动跳了出来?
为已是旁人未婚妻的许之衡解围?
完了。
全完了。
一败涂地。
曹安脸色惨白如纸。
浑身都开始止不住地战栗。
此时。
匍匐在角落的桃源村里长,此时颤颤巍巍爬上前来,哭得是鼻涕一把泪一把,“诸位大人,小人可以作证,眼前这位,就是当时与薇娘成亲的俞郎君,他们二人感情甚笃,夫妻缱绻情深。”
里长这最后一句证言,使得肃国公夫妇神色愈发怪异起来,冉修杰的脸色也涨至通红。
“至于那刘瘪三,素日就是个拈花惹草、喜欢偷香窃玉的捣子,他垂涎薇娘美貌已久,这些年来不知招惹过她多少次,薇娘她平日里不仅要忙于生计、为叔伯看病、还要躲避这些歹人的侵扰,过得真真不易。”
“且小人还可以作证,这曹安也是自小就倾慕薇娘,今日这档子事儿,指不定就是他求而不得,因爱生恨搅闹出来的……小人自小看着薇娘长大,我信她绝不至于做出杀人此等事来。”
或是出于愧疚,说到最后里长已哭得老泪纵横,跪趴到许之蘅身前。
“薇娘,并非是我有意害你,实在是曹家咄咄逼人,用通家老小的性命胁迫……是我对不住你。”
里正将头磕得框框响,许之蘅赶忙上前将其扶住。
如此看来,案情便已水落石出。
三司官员彼此又对了个眼色,纷纷默契决定结案。
许之蘅无罪,当庭释放。
念在里长年事已高,且受人胁迫,决定不予追究。
至于曹安,涉嫌诬告陷害,擅自调换刑部尸体,妨碍公务……数罪并罚,褫夺官身,流放儋州,非死不得出。
随着数名衙役如鹰隼扑食般,将堂上的证人纷纷扣押下去,三司官员们对许之蘅也恢复了起初的恭敬,解释了几句“因为公务,若有怠慢之处,万望担待”,也都各自办公去了。
“蘅娘……”
冉修杰原想上前说些什么,却被肃国公夫妇一左一右死死按住,他们粉饰太平说了几句息事宁人的话语,硬生生将儿子拽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冉修杰一步三回头,眸光定落在许之蘅身上。
肖文珍只抱着女儿抹眼泪。
老肃国公在旁笑着捋胡子,嘴上数落,言语中却透着十足的赞赏,“你这娃娃闹出的事儿,比我肖家上下三辈子孙都多!鬼皮猴!”
许承望并未第一时间慰问女儿,而是行至谢昭珩身边,略松口气笑笑,“未曾想到,润甫以往竟同蘅儿还有这样的渊源……”
许承望略有深意,将眸光在二人身上流转,他原还有些纳罕,怎得近期谢昭珩上门对弈的次数与日俱增……如此一切都说得通了。
许承望脑中闪过些什么。
笑着大手一挥,“蘅儿,今日之事若非晋王殿下,只怕你浑身是嘴都说不清楚,还不快来谢过晋王殿下?”
许之蘅现在的感受极其复杂。
自她恢复身份之后,就一直极力与谢昭珩保持距离,远远望见都要避着走,可也不知是为何,总会因为这样、那样的事儿,隐隐牵连在一起。
多是他在关键时刻出手相助。
许之蘅对此着实有些恼。
可又不得不承认,若非谢昭珩从旁帮衬,事情必定是棘手至极,尤其是这次,要不是他及时赶来,指不定当真要受皮肉之苦。
她并非不识好歹之人。
现下款款上前,螓首低垂,郑重施了一礼,“臣女多谢晋王殿下。”
谢昭珩垂眸,唇边极轻地勾了下。
宛若春雪落在湖面荡开的微漾,又迅速抿灭,快得让人误以为是错觉,融融望着她,略带了些自己都未差距的轻快。
“许大姑娘无须同我客气。”
谢昭珩先是抬手虚扶了扶,而后又别有深意添了句,“以你我的旧谊,本王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这家伙!
今日是吃错药了?
明里暗里都意指二人关系匪浅,分明就是特意想让旁人误会!
许之蘅气闷之下,一个没忍住,抬眸狠瞪了他一眼。
肖文珍也听出晋王这语中的迥异,立即上前,将女儿护在身后,扯出个笑脸来,“承蒙晋王殿下相助,臣妇改日必备厚礼上门酬谢,今日经历诸多,蘅娘受惊不小,我这就待她回去休息,不耽误诸位务公了。”
说完这番话,肖文珍拉上许之蘅就走。
出了刑部大门,一直蹲守在外头的孔春立即迎上前来,心焦之下,不由脱口而出,“蘅娘你无事么?那栾辛说有晋王在里头罩着,你必会安然无恙,可我还是觉得不安心……”
说到此处,孔春好似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慌乱看了眼肖文珍,赶忙将接下来想说的话尽数咽下,肖文珍示意二人先上车。
踏上车架。
垂下车帷幔。
车轱辘缓缓转动。
肖文珍才一把抓住女儿的手,郑重问道,“上次因着旺财的事,我就察觉说晋王对你很不一般,今日你务必要同我说清楚,你们究竟是怎么回事?”
眼见许之蘅支支吾吾不开腔。
肖文珍又调转过头,将眸光落在孔春身上。
“阿春,你同伯母说。”
——
另头。
肃国公府的车架上。
气氛也颇有些剑拔弩张。
肃国公夫妇觉得儿子不可理喻。
“我看你是被猪油蒙的心!这天下的姑娘千千万,你何故执意只要许大姑娘一个?她先是因狗得罪了瑞王,之前又曾与晋王拜堂成亲,现下又牵扯进了这桩人命官司,这样的祸殃,你竟执意要将其娶入家门?”
能有资格继承大统的两个皇子,竟都被许之蘅得罪了个遍!若当真娶她入门,那无论他们两个谁上位,只怕都不会放过肃国公府。
“儿啊,你务必要三思。为父实话同你说,就算方才晋王殿下出面给她做保,我也不信这桩命案跟她毫无干系,指不定那人就是被她所杀,她如此蛮横凶悍,哪有半分贤妻良母的样子?”
“是啊,你父亲说得没错。且你看晋王方才的所作所为,分明就是还对那许大姑娘旧情难忘,若是当真娶回家门,今后演出君夺臣妻的戏码,遭殃的可是咱们肃国公府。”
肃国公夫人在旁声声符合着。
这些话语,就像是倒灌进心口的冰雨。
冉修杰眉峰拧成川字,满胸腔都是烦闷拥堵。他也实在没想到,晋王竟会当中说出与许之蘅的那些旧事……晋王这是什么意思?是自得炫耀,还是恶意挑衅?
冉修杰喉嗓中似被塞满了拧干的棉絮,胸腔中透不出一丝畅快,周身的一切都是嘈杂,在沉默许久后,才深舒了口气。
“蘅娘与晋王的事,我早已知晓。”
“……不过就是些往事,且蘅娘是打定了心思嫁给我的,早就与晋王一刀两断,我并不会因此动摇心意,也还请您二位莫要将此事放在心上。”
肃国公夫人气血翻涌,两眼一黑险些要昏阙。
“她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引得你这般色令智昏?你既然早就知情,为何不立马退婚,却还想着履行婚约?!你……混账!”
肃国公赶忙将妻子抱在怀中,也肃着脸表明态度。
“就算你愿娶也无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之前是念着许大姑娘虽在乡野长大,但却坚韧不屈、颇有贤名,哪里能想得到她这竟是二嫁?你可是我肃国公府即将继承爵位的嫡子,难道当真心甘情愿娶个再嫁的妇人?”
“这门婚事就此作罢,今后无需再提!”
——
蘅芜苑。
在肖文珍的逼问下,许之蘅无法,只能将以往在桃源村发生的所有事,差不多尽数吐露了出来。
以往未免让母亲担心,许之蘅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极力隐下那些搓磨之事,可里正那三言两语间,就勾勒出了她以往艰难困苦的窘境。
肖文珍心疼女儿,又流了不少眼泪。
她不禁开始为女儿担忧。
女儿原已与那冉世子订婚。
可晋王今日当众说出曾与女儿拜堂成亲过,她刚才在旁瞧那肃国公夫妇的脸色,简直黑得堪比灶底烧了数年的锅底,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想必很快就会在京城内眷中传扬开来。
冉世子能顶住压力继续履行这桩婚约么?
肃国公夫妇能不顾那些流言蜚语,迎她做豪门宗妇么?
……
肖文珍心中生出万千忧虑。
偏偏又不好说给女儿听,免得她为此忧心,只兀自回揽月阁暗黯然伤神去了。
许之蘅其实知道母亲在担心什么。
可车到山前必有路,无须提前焦虑些什么。其实她自己对婚嫁之事兴趣并不太大,再加上之前在桃源村与谢昭珩的那段也算不上特别愉快,可为了宽母亲的心,才试着与肖宏业相处、与冉修杰订婚。
就算嫁不出去又何妨,就这么一辈子待在家中陪伴母亲,她也是很乐意的。
许之蘅不想让母亲为此伤神。
亲自去后厨做了碗羹汤,预备端去揽月阁。
结果走到半道,碰见了许承望。
“父亲。”
许之蘅屈膝请安。
许承望抬手让她起身,语调温浅,“蘅儿,方才公堂之上,为父因身上担着内阁首辅之责,不可太过偏袒徇私,所以不好为你开腔说话……”
“父亲不必说这些,蘅儿心中都清楚的。”
“嗯,你懂得为父的苦衷便好。今日你也受委屈了,回去好好歇着吧,”
“是,蘅儿先行告退。”
许之蘅走出月洞门,脸上的笑容就一点点沉了下来。
她以前一直觉得或许是因不在身边长大的缘故,所以父亲对她没有太多骨肉之情,对她比不得许之珠亲厚,可今日在刑部父亲的反应,让她真真实实确定……
父亲并不喜欢自己。
外祖父那么大的年龄,尚且能扯着嗓子为她据理力争。
可父亲从始至终,表现得都极其冷静。
若今日杀人的罪名坐实,她觉得父亲必定会为护家中声誉,迅速与她撇清干系,指不定为了彰显自己清正无私,或还会从重处罚。
也罢。
父母情缘这种东西,或许强求不来。
且因着是自小被丁叔收养长大的关系,她心中早就将丁叔视作生身父亲,所以对目前的状况,也谈不上多失望和难过。
父亲若是不喜,大不了她今后避远些。
尊之敬之,便是了。
除了父母这头,许之蘅还想到了冉修杰。
方才在公堂上,她察觉到冉修杰几次三番都想为她说话,却都被按下,而现在肃国公夫妇已知晓她与晋王的过往,想想都知道作为她的未婚夫,处境现在必定很难堪。
她想了想。
又返回厨房,亲手做了碟桂花糕,命黄眉送去肃国公府交给冉修杰,想着他若是尝到了这碟糕点,就会明白她的心意。
大半个时辰后。
黄眉回来了。
手上依旧还拎着那个食盒。
黄眉一脸不忿,拧着眉头道。
“姑娘,那肃国公府也不知出了什么大事,那些德高望重的耆老尽数都赶来了,好似要开什么宗族会议,那门房原还态度恭敬着,让奴婢在外头稍等片刻。”
“约摸过了两刻钟,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过来同奴婢说,冉世子现正有要事在忙,顾不上见奴婢,也不愿转交。这糕点可是姑娘费心费力为冉世子做的,如此不是平白糟践了么……”
许之蘅闻言。
垂下纤长的眼睫,眉眼似乎被轻烟拢住。
那双亮如星辰的眸子亦蒙上层灰雾,光彩渐渐暗沉下去。
“知道了。”
“那就你们分吃了吧。”
——
因着里正多年的照拂之情,许之蘅并未同他计较公堂上的事,反而命人寻了间旅馆让他下榻,又雇了车架,给以往的邻居买了不少礼品,让府中的小厮好好护送里正回家。
城门下。
许之蘅正等着里正的车架,准备同他告别。
谁曾想,谢昭珩竟也来了。
棕色狐氅在秋风中猎猎作响,负手立在高阔夯实的城门下,腰间玉佩随风轻轻晃动,神色肃正,颇有几分侠士之风,也不走近,只遥遥站在远处,吸引了不少女娘的眸光。
此时。
许之蘅远远望见首辅府的小厮来了,黄眉立即上前喊停,里正由车中探出个脑袋来,远远望见谢昭珩,只当他们两个是一道来的。
这俞郎君倒还同以往在桃源村一样。
不声不响跟在薇娘身后,瞧着疏离淡漠,实则事事上心。
里正先是与谢昭珩遥遥挥手打了个招呼,而后又与薇娘寒暄几句。虽知她今非昔比,身份贵重,可言语间却不端架子,说起话来还如以往般亲厚。
“村中个个都好,若晓得你如今寻回生父了,他们也都必会为你感到高兴的……”
里正先是恭贺了几句,而后又想起桩要事。
“对了,你之前命人送回来五百两银子,说要为老丁头修缮墓地,我原已经寻好了工匠,将将正准备动工,就被曹家的人送到京城来了……你放心,待我回去,就立即着手去办此事。”???
许之蘅闻言愣住。
她入京之后,每日都过得异常繁忙,根本无暇顾及其他,就算脑中闪过要给丁叔修墓的念头,却至始至终也没有实施过,更没有遣人送过银钱到里正手上。
许之蘅脑中灵光一闪。
福至心灵般,立即扭脸,望向远处伫立着的谢昭珩。
所以是他。
许之蘅隔着川流不息的人群,直直对上他的眼,而后又慌乱垂下眼眸。她并未再同里正解释太多,而是轻道了句,“那便多谢您了……路上注意安全…”
待那车架驰骋远去,消失在官道的尽头。
许之蘅这次舒了口气,然后用余光朝谢昭珩所站的位置望去……结果竟没瞧见人??她下意识眸光搜寻一番……
结果那人的声音,竟鬼使神差由身后冒了出来。
凑近在她耳边,吞吐着温热的气息。
“许大姑娘可是在寻本王?”!
许之蘅被他唬了一跳。
如受惊的雀儿般捂着心口,慌乱着后退几步,鸦羽般纤长的眼睫颤动不止,又羞又恼,脸上染上层绯红,“晋王殿下凑这么近做什么?”
谢昭珩*也不继续逗她。
只挑着眼尾,轻笑了声,摇了摇头唏嘘道。
“这世道果真是人心不古。了却公堂上的那桩事,许大姑娘竟就乍然翻脸不认人,如此对本王不假辞色了?”
许之蘅可不上他的套,只睁圆了眼睛,“你还好意思说?当初分明是你说要帮我去大理事料理那桩事的,我只以为当真能高枕无忧,谁曾想此案竟又乍然被曹安翻了出来?”
“堂堂晋王,办事岂会如此疏忽,你莫不是故意的?就擎等着曹安发难,届时你好站出来逞英雄,让我再欠你个莫大的人情?”
其实谢昭珩也没想到曹安竟会如此机敏,早就留好了后着,也是后来才察觉出了些蛛丝马迹。
不过谢昭珩将这些暂且按下不提。
只长腿欺近她一步。
靴底碾过碎石发出细微声响,秋阳将他的身影投罩下片暗影,就这么微微俯身,居高临下望着她,唇边勾出抹别有用意的笑容。
“是。”
“本王就是居心不良。”
“所以现下你知道了么?旁人知你杀了人只会忌惮远离。”
“这世间唯有本王,会为你鼓掌叫好。”
第58章
“是。”
“本王就是居心不良。”
“所以现下你知道了么?旁人知你杀了人只会忌惮远离。”
“这世间唯有本王,会为你鼓掌叫好。”
许之蘅闻言愣住,眸光骤然紧缩。
她垂落的眼睫轻颤,好似沾了露水的蝶翼,眼底泛开的层层涟漪,良久后才自嘲抿起唇,由喉间溢出声极轻浅、带着磨砺感的轻笑。
就算心里再不想承认。
她也明白他说的是实情。
若知那人是死于她手,由那日肃国公夫妇的神情,便知世人会如何看她。
而冉世子呢……他真的会全然理解并且信任她么?能做到心中没有任何芥蒂,今后待她如初?
许之蘅没有这个自信,也根本没有这个勇气,向冉修杰吐露实情。
只有谢昭珩。
他全然了解自己的过去,知道她遭受过什么样的磨难,自然而然也会明白她的苦衷。
他不仅不会觉得她心狠手辣。
反而会笑她心慈手软。
笑她没有尽早杀了刘瘪三。
笑她当初如果在崖边就动手,便不会在公堂上那般被动。
这些念头,在许之蘅脑中一闪而过。
她莫名觉得心慌意乱起来,避如蛇蝎般后退了一步,望向谢昭珩的眸光中充满了戒备与忌惮。
“臣女身有婚约。”
“晋王殿下现在同我说这些,只怕不甚妥当。”
谢昭珩候嗓中溢出声低笑。
他眼尾中那点讥诮的笑意始终未散,愈发漫不经心,好似掌心攥着猎物命脉的猛兽。
“也就你还将那纸婚约当回事。”
“本王还是那句话,冉世子无福娶你,你若不想害人害己,就该尽早取消这门婚事。”
许之蘅向来讨厌他这副拿得准、算得定的模样。
她将袖边攥紧成皱褶,带了几分逞强的意味,“晋王殿下心思怎得如此狭隘,自己婚事告吹了,就盼着别人婚事也不畅。我告诉你,我和冉世子好得很,我们必定会喜结良缘,白头偕老的。”
到了这个境地,结局已定。
谢昭珩已经丝毫不慌了。
他嘴角扯出凉薄的笑,“啧,许大姑娘话可莫要说得这么满。”
“恩爱一世,白头偕老这些话,你以往不也曾与本王说过么?”
这话语中透着十足的暧昧旖旎,使得许之蘅脸色瞬间冷沉。
不是?她以前怎就没发现此人这么死皮赖脸?她原还想就他给丁叔修坟之事道谢来着,可这三岔两斗下,忽又有些谢不出口了。
反正在桃源村时,他也受过不少丁叔的照顾。
如今也算是报恩了。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
许之蘅没心思在此同他斗嘴,被旁人瞧见了也有些不成体统,只别别扭扭屈膝福了福,“待我与冉世子成亲之际,必不会忘给晋王殿下送贴的”,而后就扭身离去。
驱车徐徐回了首辅府。
许之蘅踩着踏凳下了车。
才将将踏过门槛,就远远望见肃国公夫人被群仆妇簇拥着,直直上前抓住她的手腕,眸框通红,言语哽咽道。
“许大姑娘,救命。”
“救救我儿吧!”
许之蘅呆楞当场。
赶忙将人搀住,“伯母这是怎么了,您有话好好说。”
那冉庄氏哭得双眼通红,手上的力道不减,就像是在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哭着断断续续解释。
“好孩子,我也不瞒你,自那日从刑部回来之后,我与你伯父便都觉得这纸婚约不甚妥当,想着趁现在你们二人还未成亲,当机立断退婚……可修杰他不肯。”
“我们无法,只得唤来了宗族耆老们劝说,可修杰他半分都听不进去,只咬死不松口,说不愿辜负你,就算施行家法被打了三十板子,也不愿来首辅府退婚。”
“他那天就被打晕了过去。虽说经过太医诊治,转醒了过来,却躺在榻上绝食抗议,已经整整三日水米不沾了,今日更是高烧不退。”
“我这也是实在没法子了,才想让你去劝劝他。”
冉庄氏说道此处,已是泪流满面。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好似随时都能哭得昏阙过去,现下扶住许之蘅的小臂,朝着她就准备跪匍下去。
“许大姑娘,没有半分你不好的意思,都怪我们冉家当初思虑不周,可这门婚事真真不妥,真真是我们肃国公府庙小,您今后前程远大,并非是我们冉家遮得下的……你要怪就怪我们夫妇二人……”
许之蘅闻言,脑子都是木的。
她以前虽察觉出肃国公夫妇或许对她不甚满意,可或许是他们面善功夫做得好,或许也是冉修杰在其中粉饰太平,她俨然不知道这门婚约,竟已闹到需要冉修杰与双亲绝食抗议的地步。
许之蘅先是赶忙搀扶住冉庄氏,“伯母您先起身,我受不起您这样的大礼。”
而后在冉庄氏殷切的眸光下,她垂下乌羽般纤长的眼睫,轻声答应道,“伯母莫慌,您的意思我明白,我这就去劝劝他。”
一旁的肖文珍走上前来。
她很看不上肃国公府的作为,所以连带对冉庄氏也没什么好脸,可那冉世子确确实实是无可指摘的,她现在也无法,只能容女儿去走这么一遭。
肖文珍面上看不出什么神情,言语也有些肃冷,“蘅儿,冉世子待你情深义重,于情于理你都该去探望,只是要早去早回,莫失了体统。”
“最好快刀斩乱麻。”
许之蘅懂母亲的意思,螓首低垂,低声应了声“是”。
门前的车架还没走,眼见许之蘅回来,车夫又俐落抽出了踏凳,将她与随身的两个婢女迎了上去,紧跟在冉家的车架后头,火急火燎地肃国公府赶。
许之蘅端坐着,看上去还算镇定,一颗心却七零八落不到实处。
她原本还觉得有些奇怪,平日里冉修杰总会隔三差五派人过来,就备婚之事关切几句,可是接连不断好几天,肃国公府那头都没什么动静,那日黄眉去送糕点也被堵了回来……
原是出了这样的岔子。
也实在没想到,冉修杰竟会为了自己做到此等地步……许之蘅感动之余,心中泛上些酸涩。
那可是整整三十大板。
也不知冉修杰伤势究竟如何,如若当真重伤,又或者落下个什么终生残疾,她又该如何原谅自己。
许之蘅又是难过,又是愧疚,泪水夺眶而出,顺着面庞砸落。
肃国公府离的不远。
仅仅两柱香的时间就到了。
算起来这是许之蘅头次来肃国公府。
可根本就来不及同冉家的长辈行那些虚礼,也顾不上打量,直直就被肃国公府的婢女迎入内院,快步穿过回廊,踏过庭院……终于到了冉修杰所住的院落。
许之蘅一眼就望见了他的贴身随从,立马关切问道,“修杰哥哥他如何了?”
“许大姑娘,您可来了。”
“那日施行家法的小厮手底下晓得轻重,那些皮肉伤倒也还不碍事,已经搽过药膏,可或许是长时间没有进食,世子身子不济,从今天早上就开始发热,不时还会呓语……”
那侍从一面同她解释,一面将人往里屋引。
踏入门槛。
绕过屏风。
冉修杰趴在那张小叶紫檀雕花拔步床上,脸色苍白如纸,双眼紧闭,呼吸微弱而沉重,眉头紧紧拧成一团,不时发出些压抑的呻吟,额间还沁着细密的汗珠。
看上去是极其难受的。
许之蘅的心瞬间被揪紧。
她先是蹲身上前,掐着巾帕给冉修杰搽了搽汗,然后端起搁置在案桌上的药碗,舀起药汁递送到他嘴边,轻声细语哄道,“修杰哥哥,你喝药,好不好……”
冉修杰眉间紧蹙,脸上显露出些浓烈的不耐烦,虚弱又无力道了两个字“拿开”,可在后知后觉间,觉得这声音极其熟悉,勉力掀起眸子望去,眸光一点点聚焦,然后有了些光彩。
“蘅娘……你怎会在这儿…”
“你放心,我不打紧……耽误不了我们成亲……”
许之蘅只觉有些揪心。
哭得更厉害了。
她知道现在不是说其他事的时候,是点了点头,连声说了几句好,然后又将那药汁凑到他唇边,“修杰哥哥,那你先早点好起来,把药喝了好不好?”
冉修杰却并没有喝药,只是轻握住许之蘅的指尖,情深款款旺着她,发出的声音沙哑的如同破碎的风箱,“蘅娘,当真是你么?你莫走……”
此情此景之下,许之蘅几乎是想也不想就答应下来,哭着点头如捣蒜道,“好……我不走……”
冉修杰这才张开苍白的薄唇,将那药汁咽下,可眸光却自始至终都没从她身上挪开过,好似生怕一眨眼,她就会由眼前消失。
“蘅娘,别哭,我当真不疼,躺几日就好了…”
冉修杰此刻仍极力安抚着她。
许之蘅吸吸通红的鼻头,极力忍住眼泪,胡乱点点头,“嗯,修诚哥哥说话可要算数,那你待会儿喝点粥好不好?我亲自给你熬,你想喝八宝粥还是薏米粥……”
“不,你无须为我做那些。”
“……陪在我身边就好。”
第59章
夜色如墨,谢昭珩的身影与浓厚的黑暗融为一体。
他负手而立,正在黄瓦红墙的巍峨宫殿之上,一袭玄色劲装勾勒出挺拔身姿,冷傲而孤寂,身周萦绕着凛冽肃然的气息,只有被夜风扬起的衣袂在猎猎作响。
国之根本,在于继嗣。
社稷安危,系于储君。
自谢昭烨被废之后,朝中的文武百官就纷纷上折子,请皇上再立太子。瑞王谢昭翼乃是炙手可热的人选,近期去瑞王府勾笼感情的官员,犹如过江之鲤。
可皇上只暂且按下不表,未曾取表明立储之心。
谢昭珩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只依旧上朝当差,偶尔谢昭翼冒犯到他身前时,也只浅笑笑躲避锋芒,并不同他计较,甚至隐隐有些忍气吞声的意味。
在外人眼中瞧着些谢昭珩是不成气候。
他自己却清楚得很,现在并不是出头的好时机,毕竟父皇生性多疑,又还算得上是壮年,强逼着他立储,只有可能会适得其反。
父皇终有一日会意识到由谁即位,才能固千秋基业,安万民之心。
此时。
萧建上前禀报。
“殿下,许大姑娘已经接连往返肃国公府七日,亲自照顾冉世子的伤情。据探子说她事必躬亲,期间大到膳食,小到喂药,许大姑娘都不假手于他人。”
“……前目前为止,并未听说两府退婚的消息。”
“殿下,他们会不会日久生情,决定继续履行婚约……”
谢昭珩垂眸轻睨了他一眼,眼角挑起一抹锋锐的弧度,笑得有些漫不经心。据他对许之蘅的了解,无论如何,她也咽不下这口夹生的饭。
“回光返照罢了。”
“那头无须再守了,多多加派些人手,去盯着瑞王那边的动静。”
与此同时。
首辅嫡长女流落乡野时,曾与晋王谢昭珩成亲过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京城的大街小巷。
许之蘅现下身上又还有着与肃国公府的这纸婚约。
处境愈发尴尬。
这段时日以来,许之蘅因着心中愧疚,不忍让冉修杰伤神,所以极力劝说母亲,将他身体照顾到好起来以后,再缓缓说退婚之事。
肖文珍虽觉如此不妥,可终究拗不过女儿。
只能点头应了。
今日。
许之蘅一如以往般来肃国公府照看冉修杰。
才踏入内院,就听得远处长廊转角,传来婢女们的窃窃私语声。
“……世子平日里最是温柔和善,自小到大,连手板心都未曾被打过,这次受了这么重的责罚,原来都是为着她?”
“不然你以为呢?无论她身份如何贵重,可说破了天,她也只是个乡野长大的村妇,二嫁能攀上咱们世子这样的神仙哥儿,那真真是祖坟冒了青烟。”
“也是。难怪她如此殷勤,日日上门嘘寒问暖,估计就是担心世子听到那些流言,与她取消婚约。”
“也不知她给世子灌了什么迷魂汤,若娶了个这样狐媚的主母回来,只怕府中今后必会乌烟瘴气……”
……
待许之蘅走近时候,那两个婢女已经愈行越远了。跟在她身后的黄眉气不过,原想要上前同她们理论,“姑娘每日劳心费力,她们不仅不念你的好,竟还在背后如此编排,奴婢这就去撕了她们的嘴……”
却被许之蘅拦住。
上行下效罢了。
这些婢女之所以敢如此,便就是由主家对她的态度中咂摸出来的,莫说冉家的其他旁系亲眷,就连肃国公夫妇见了她,也颇有些别扭。
偶尔在府中撞见了,也是掉头就走。
不知是无颜面对她,还是懒得做面上功夫。
也罢。
其实算算日子,距她上门帮冉修杰养伤已过去了半个月,虽说他还是佯装通身不适,可据太医的诊断,冉修杰已然恢复得七七八八了。
所以也是时候,了结二人之事了。
冉修杰在喝完了药后,趴在榻上,转脸望着向院中移植的翠竹,温声同许之蘅说,“蘅娘,这是你我在订婚后,我特意命人在院中寻了处空地开辟的竹林,可惜现下不是春日,竹叶有些淡黄干枯。”
“待明年,你我二人便能一同望见这郁郁葱葱的翠绿了。”
许之蘅只浅笑了笑。
沉默一阵后,终究说道。
“其实京中气候干燥,土壤过于夯实,并不适宜翠竹生长,且这片竹林移种于深秋,多半是养不活的。”
“所以无论如何,咱俩都没法子一起观赏了。”
冉修杰早就由许之蘅的态度,咂摸出了她的想法,可心中却还是不免一阵难过,他不明白事情为何会闹到如此境地,二人分明门当户对,性情相投,原就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双,为何偏偏就是不能成为一对佳偶。
他心中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
“蘅娘,父亲母亲总是心疼我的,你容我再去求一求……”
许之蘅摇摇头。
午后的秋阳像融化的蜂蜜,顺着窗棂斜斜流淌,在她如玉的面颊上洇开一层暖融融的薄纱。她很感念冉世子对她的这一片深情,可分明是那样天之骄子的人,为何要因着一个她,那般卑微周全。
且人心易变。
在这些琐碎与摩擦中,这股子一往情深只怕也撑不了多久,三年?五年?在最初的新鲜感褪去后,只怕也会消磨殆尽。
“与其今后变为一对怨偶,还不如现下即时掉头。”
“修杰哥哥,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冉修杰心头涩意更强。
他是个真正的君子,为了这桩婚事争取过、反抗过,与他而言也是尽力了。且他知道许之蘅是个要强之人,在得知父母双亲、乃至于宗族耆老的反对后,必不会忍得下这口气。
既没本事能在后宅中护她一世。
那便趁二人还未面目全非,撂开手吧。
……或许当真只有晋王,才能有那等护她周全的魄力吧。
在这养病期间,二人有过这么段岁月静好的日子,于他来说便已足够了。
“那便由许家退婚吧,如此才能不损你名节。”
“就说我……性情暴恣,喜怒无常?”
许之蘅瞬间就被他逗得噗嗤一笑。
“谁人不知你性情最为良善,可是京城闻名的翩跹佳公子,谁见了都得夸一声温润如玉,哪来的什么性情暴恣、喜怒无常?”
冉修杰垂眸想了想,觉得好像也是如此,手掌拖着下来,沉默一阵后,又说,“那便说我身虚体弱,迎风咳血,时常缠绵病榻?”
许之蘅脸上的笑意漾得更大了些。
“若是当真以这个理由退婚,岂不是将你说成了个病秧子?只怕那些名门闺秀们,今后个个都要对你避之不及,你今后还如何议亲?”
既已全然没了希望,冉修杰反倒彻底放松了下来,他挑着眼尾,透出些十足的少年气,“所以嘛,这才是考验她们诚心的时候。”
许之蘅听着他混不吝的话语,心中又涌上些感动,毕竟就算到了此等时刻,他首先想到的也是如何护住她的名声。
若当年她没有溺水走失,自小也在书香门第中长大,或许肃国公夫妇就不会对她有所微词,他们也就能好好在一起了吧。
可惜没有如果。
“修杰哥哥,你今后必定会再觅良缘的。”
冉修杰扯起嘴角,苦涩笑笑,略带了几分调侃的意味,“蘅娘,你与晋王再续前缘、重修旧好,必也要记得给我送张喜帖。”……
许之蘅脸上的笑容一僵,当即生出些尴尬来,她挠挠头,略带了些解释的意味,“其实我同晋王早就一拍两散,真真毫无干系,并非你想象的那样……”
冉修杰却笑着摆摆手,不想再听。
只眸光融融望着她,将话题扯到别处去。
“蘅娘,不知我可否有幸再尝一次你亲手做的酸辣小排?”
“……现在若再不吃,只怕我今后再难吃到了。”
这婚终究还是退了。
肖文珍心中虽不忿,却也知道这并非冉修杰的错,更加不屑将退婚的由头编排到他头上去,最终折中想了个辙,由三清观请了个德高望重的老道士来。
只说二人八字虽合,可流年不利。
需要等到三年之后才能成亲,可首辅府心疼女儿,不愿让她在家中待嫁这么久,所以才提出退婚。
这个理由,彼此脸面上都好看。
肃国公府那头心愿达成,自是千恩万谢,派人送来了许多名贵礼品,且也知此事是自家办得不地道,面对外人时,将许之蘅夸得那叫一个温柔体贴、知书达理,天上有地下无。
倒也在无形中周全了她的名声。
只肖文珍心中依旧愤愤不平。
她实在是很喜欢冉修杰这个未来女婿,这门婚事乍然不成了,心中不免失望,可也只能打起精神,为女儿再觅佳婿。
“蘅娘,你便老实同娘亲说,今后想找个什么样的?不准说不找,不准说不知道,你年岁渐长,愈发等不得了!”
许之蘅捻起块糕点塞入嘴中。
嚼咽着四仰八叉躺在贵妃椅上。
“随便。”
“我看谁都是好的。”
“唯一点,不是谢昭珩就行。”
第60章
自从许家与肃国公府传出退婚的消息后,谢昭珩彻底安心。
且与此同时,瑞王党在朝中行事也愈发猖獗,谢昭珩便暂且将心思放在了朝堂上,等半个月以后才想起这茬,随口问萧建。
“首辅府那头近来可有何动静?”
萧建抬眸迅速看了眼主子脸色,而后略有些心虚垂下眼,紧着嗓子道,“首辅府近来,正忙着给许大姑娘议亲,对外放话给京中的所有媒婆,只要能给许大姑娘寻得佳婿,媒人红包高达百金。”
此言一出,萧建察觉到主子神色迅速沉冷,身周的空气骤然僵滞,他不禁有些口干舌燥,额间都沁出些密汗,只能又上前拱手禀报。
“……不过殿下放心,许大姑娘的佳婿也并非那么好寻。”
“其实许大姑娘家世高,相貌好,端庄大方,名声极佳,就算先前退过一次婚,按理说也会让那些京中子弟趋之若鹜,可幸就幸在她以往流落乡野时,与殿下成过一次亲。”
“坊间有传言,说冉世子便就是因此才与许大姑娘退的婚,所以那些子弟们纷纷猜测您对许大姑娘余情未了,他们一个个都还有贼心没贼胆,不敢轻举妄动……”
若当真因此婚事不畅,许之蘅必定恼极了他。
且这么拖下去也不是办法。
如若当真碰上个不长眼的、非要同她订亲呢?
肖宏业、冉修杰……这一个接着一个,无穷尽也。
若当真将心思全部放在这些儿女情长上,他哪里还有暇顾及其他?
总得想个法子,从根上解决了此事才好。
更何况。
自己这头或也会生出变数。
因着与容婉的婚事告吹,近来也有不少官员奏请皇上为他赐婚,若父皇哪日忽然想起这茬来,金口玉言指下哪家贵女,他总不能忤逆父命,此事便再无转圜余地。
这些念头在谢昭珩脑中一闪而过,他心中终究觉得不甚稳妥,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亲自上首辅府去一遭。
“姑娘,晋王殿下求见。”
红绡来禀报的时候,许之蘅正俯在书桌上,根据女先生每日布下的课业研习功课,听到这话的瞬间蹙起眉头,这倒是纳罕了,以往谢昭珩不是翻墙堵人,就是忽然出现。
难得今日这么正正经经派人来禀告。
估计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可许之蘅同他实在无甚好说。
头都没抬,只道了句,“正忙着呢,不见。”
约莫过了半炷香的时间。
红绡又进屋来禀告,“姑娘,晋王殿下说不着急,他就侯在前厅,待您什么时候忙完,什么时候再见他便是了。”
许之蘅正全神贯注,沉浸在书海中遨游,半分也没将这话放在心上,敷衍回应了句,“行,我知道了…”
直到暮色西移,天色逐渐黯淡下来。
那抹给云朵镶上金边的夕阳余晖不见,树梢的轮廓逐渐模糊,天空褪成灰蒙,月光和烛火逐渐亮起,接替了白昼的温柔退场。
许之蘅才终于撑着小叶紫檀木的桌面站起身来,她扭了扭酸胀的脖颈,而后大大伸了个懒腰,先是打着哈欠让人奉上几块糕点,然后便吩咐烧热水。
眼瞧着主子全然没想起那茬。
红绡才面露难色,上前紧着嗓子提示道,“姑娘是不是忘了……晋王殿下还在前厅等着呢,因着您之前吩咐过,莫要在做功课时上前搅扰,所以方才奴婢们才没敢说,我们也都未曾想到,晋王殿下竟会待到现在……”。
许之蘅闻言先是一愣,而后神色变得复杂起来。既是如此,那便是无论如何都不好再躲了。
“那便去前厅走一遭吧。”
她裙摆翩跹行至前厅,抬眼就望见了谢昭珩。
他身姿挺拔如松,青色衣袍在夜风中轻扬。
清冽的月光,由云层裂隙间倾泻而下,轻纱般笼罩着他,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镀上一层冷银,那双深邃的眉眼犹如寒潭,眼睫投下些细碎阴影。
身周都萦绕着遗世而独立的疏离与清冷
宛若画中走出来的月下谪仙。
许之蘅定睛望了两眼。
而后垂下眸光,行至阶下,款款行了个问安礼。
“晋王殿下。”
“可是寻我有要紧事?”
依着谢昭珩的性子,今日等了这么久,他必然会生气,再不济也会如同以前那样冷嘲热讽一番,可稀奇的是,这次竟没有。
只见颔了颔首,踏下石阶。
由怀中掏出封通体烫金的帖子,直接递到她身前。
“这是本王的聘书。”
许之蘅望着那张书帖,眸光骤然紧缩。
寻常人家的聘书大多为红色。
若是重视、看重女方的知礼人家,会在聘书上烫层金边。
而眼见这张,通体金光灿灿。
前后都贴了金箔,并且沾了金粉,在清辉的月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许之蘅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何种感受。
她并没有伸手去接,而是将眸光由那张帖子上挪开,定定看向他,眸光中甚至透出些嘲讽。
“晋王殿下莫不是喝酒昏了头?”
“怎得将这东西递到我这儿来了?”
谢昭珩那只横摆在半空中的手掌,显得突兀且尴尬,可他却并未收回。
今日既然来了,他也早就做好了颜面扫地的心理准备。
其实谢昭珩如此矜贵高傲的一个人,能如此放低姿态,已是极其难得,可为了这桩婚事,他自觉这点子自尊算不得什么。
他可以理解许之蘅现在的反应。
可谢昭珩是个目标感极强的人。
只要认准了,便不会放手。
且到了今日这番境地,也没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谢昭珩干脆开门见山。
“……蘅娘,再嫁我一次,可好?”
他将那烫金的聘贴继续往她身前递了递,话语中带着某种郑重其事,似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把最掏心的话揉碎进语气中。
许之蘅听入耳中。
只觉这语气比求她救命那天还要卑微。【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