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祖归宗后前夫火葬场了》 1、第 1 章 第一章 天色说变就变,原本万里无云的好天气,忽就开始下起毛毛春雨,山林间缓缓升起片氤氲的水雾。 丁翠薇挑着两个箩筐,由林中快步走出,几颗草药被悠悠颠出,她半截裤腿都溅上泥点子,发髻上也挂了片落叶。山路陡峭难行,使得耗费了许多体力,可家中还躺着个重患,人命关天,所以她并不敢停下歇息。 她脚下步子愈发快,眼瞧就快到村口,前方走来个浑身酒味脚步飘移的男人,丁翠薇沉下脸,往一旁避让,谁知男人却猛然凑近,直直伸出长臂,竟就要来揽她。 丁翠薇将肩头担子一撂,利落抽出镰刀,毫不犹豫直直砍去,张嘴就是骂,“刘瘪三,灌了几杯马尿,就敢犯到你姑奶奶*头上来是吧?” 刘瘪三就算有十分的色急,也被那把磨得铮亮的镰刀吓退了几分,偏他就喜欢这个泼辣劲儿,所以倒也没恼,只枭笑着赞了声,“生起气来都这么美,够味儿!左右曹安入京赶考将你抛诸脑后了,不如今后干脆跟了我?" 丁翠薇浑身紧绷着,又抓起镰刀朝他挥了两刀,“跟你?呸,你也配!” 刘瘪三是个十里八乡都人见人怕的捣子,身上有几分武艺,就喜欢轻薄貌美的小娘子,年前才因偷香窃玉下了狱,现下估摸是使了些手段与银两和解,才将将被放出来,就犯到了丁翠薇身前。 丁翠薇忌惮着这些流氓,夜里都要将把菜刀放在枕下。 刘瘪三眼见她不是个好相于的,面上阴沉了几分,唾骂了些入不了耳的腌臜话后,又道了句,“你装什么装,之前就被曹安沾了身子,现下又耐不住寂寞,捡了个野男人藏在屋里,同吃同住,日日睡在一张床上,还当自己是贞洁烈妇不成!” “我便是将全天下男人睡遍,都轮不上你!” 丁翠薇气得直哆嗦,干脆轮着镰刀就冲过去,她自是不敢真的硬碰硬,不过是看他醉酒神智不清醒,挥刀唬人罢了,好在气势足够盛,倒也确逼得刘瘪三连连后退,脚底趔趄着,滚到田地里去了。 她见状松了口气,立即挑起扁担,往家的方向疾步而去,身后传来刘瘪三气急败坏的声音,“今后自有你哭喊求饶的那天,没了曹安,你当这桃源村还有谁能护得住你?” 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丁翠薇脑中浮现出张男人的端正面庞,脚下的步子只愈发快。 回到家中,她先将杵在院中呆坐淋雨的丁叔牵进屋,而后又扭身去了西南的侧屋,一撩帘子,就望见了那个躺在塌上,尚未转醒的男人。 七日前,丁翠薇如常出门采药,在河边发现了气息奄奄的男人。他不知在水中飘了多久,浑身湿透,身体都被泡得有些发胀,发髻散落浸了血沾在脸上,看不清面容,一动不动躺在块大石后头。 丁翠薇并非乱发善心的好人。如今世道乱,她本就自顾不暇,更不愿给自己平添麻烦,以往碰上这种情况,她定是扭头就走,可蓦然瞥见男人坠在腰间的那块玉翡。 通体碧绿,成色极好,世所罕见。 她只当此人死透了,便想将其埋了,刻块立碑,那玉翡便算是收尸钱。 可就在她伸手去取玉时,这男人竟醒了,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好似在用最后的余力,气若游丝道,“救我……莫要声张……” "……救命之恩,必有重谢。" 他呼吸很弱,音量极轻。 可这最后一句,实实在在说到了丁翠薇心里。 由这块玉翡,及他身上所着衣饰来看,此人必是个偶然落难的贵人,她若在此时搭把手襄救,今后的好处,指不定比那块玉还要更大。 丁翠薇思量再三,到底拖来木板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他拉回了家。她未将此事说出去,只喊口风严谨的苏大夫来看诊,此人伤势极重,身上各处都有许多新旧伤口,左腿还摔骨折了。 为了救他,丁翠薇花光了多年积攒下来的积蓄。 又是熬药又是擦身,在衣不解带地照顾下,男人高热这才退了,他身上穿着丁叔的补丁衣裳,却掩盖不住英俊的相貌,五官都如刀刻过般,英武硬朗极了。 只是闭眼静躺着,都有种华彩满堂,矜贵雅润的气韵。 眼见他状况尚好,丁翠薇便暂且照顾丁叔用过饭,雨势渐停,她就先去镇上药铺跑了一趟。 —— 丁翠薇是个孤儿,从小被丁叔收养,二人相依为命,靠杂耍卖艺为生,原是要往京城去,可在她十一岁时,丁叔的疯病愈发严重,已到了神智不清的地步,便只能暂且滞留在了桃源村。 这一待,就是六年。 期间靠着村中的好心人照拂,以及县令曹家关照,丁翠薇才能带着丁叔在此处扎根立足。正是桃李年华的年纪,她出落得愈发亭亭玉立,素衣木钗也难掩仙姿月貌,常招些居心叵测之人惦记,不过以往尽数让曹安挡下了,可现下她与曹家翻了脸,今后只怕免不了麻烦。 桃源村离镇上有段距离,要走上小半时辰,丁翠薇偶尔能搭上同乡的便车,可今天运气不好,只能靠双腿走着去。正是春季农忙时,农户们都在田中下种犁地,脊背落下又复起,操劳不休。 等赶到药铺时,已是申初时分。 苏大夫外出看诊去了,只苏大娘在埋头拨算盘看帐,见她的瞬间,将嘴一撇。 “欠债的伥鬼又来了。” 丁翠薇遭了嘲讽也不生气,反而堆出张笑脸,将满背篓的的药材捧上去,“大娘菩萨一般的人,再宽限我一阵,至多半月,不,至多七日,我必能将帐还上。” 她这番说辞,苏大娘听过不止一次,耳朵都要起茧了,原想再讥讽几句,可眼见筐中有颗个头不小的人参,面色稍霁,到底给她倒了杯玉米须茶,恨铁不成钢似得叹了口气。 “那曹安想纳你为妾时,你很该一口应下。他是县令之子,又在乡试上得中解元,此次入京参考必能得中,打眼瞧着就是飞黄腾达的好前程,入他后宅莫非还屈就了你不成,若你当初点了头,便不必再吃这些苦,欠我的帐也能还上,现下还有反悔的余地,不如……” 丁翠薇只自顾将那颗山参递上前去,笑着打断了她的话语,“这颗参根壮须长,我悬空在崖边挖了许久,才完好无损凿出来哩,大娘行行好,可否给我多抵扣些银钱?” 苏大娘可眼见她不接话茬,气得抬起指尖搓她脑门,“我还能害你不成?论起来你也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身侧还有个疯子做拖累,曹安便是你此生最好的前程,莫非你还能碰上比他更好的男人?” “就算碰上了,还能指望他娶你做正妻?” 丁翠薇遭了奚落,笑容依旧不减分毫,只将话头往药草上引,苏大娘自觉无趣,便也不说了,只将药材钱核算清楚,敲打了番还款时间,在她离开时,往背篓里塞了两个冷面饼。 想到家中一堆琐事,丁翠薇踏出药铺的脚步有些沉重。 丁叔的药不能停,锄具坏了需得换,棉被也已朽得漏白,更别提现还新捡了个病秧子……这桩桩件件,哪都需要银钱,而她现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丁翠薇折身去了趟灵水巷。 之前在此处浆洗做工时,还有笔三十文的银钱尚未结清,正好今日讨要回来,解燃眉之急。 只是万万没想到,现下才过了区区半旬,当时用工的老妪竟就不认帐了,口口声声说没有这回事,还抄起扫帚要撵人。 丁翠薇并非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她气得瞪圆了眼,将背篓往地上一摔,抡起袖子,就与那老妪吵嚷起来,“打量无人为我出头,所以就敢如此欺我?那你便是踢到了铁板!这三十文你若敢不给,我现下便告到县衙去,届时不仅让你翻了数倍还,还必得让衙役狠狠打你顿板子,你若不信,大可试试!” 那老妪确是看她没有依靠,所以才想将此事糊弄过去,可眼见她如此泼辣烈性,且联想起她与那县令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又有些投鼠忌器,只得一拍脑门,佯装才想起来,连连讪笑着解释。 “薇娘莫怪,原是老身年龄大了记性不好,或是记岔了,原也不是什么大事,薇娘快莫叫嚷,我现在就进屋拿银钱去,你在此处稍等等……” 这三十文钱确是要回来了,可丁翠薇心中却有些不是滋味。 先前因着不愿嫁给曹安做妾,本就让曹家人对她生出许多不快,原是不好再有任何干系,可到了这种时候,却也只能扯着曹家的虎皮做大旗。 区区三十文,经不得使。 丁翠薇还未将它捂热,就将它换成了干农活必备的新锄具,甚至没余钱再给于叔换套新棉被……操劳了大半天,才踩着太阳最后一丝余晖回了家。 脚下的千层底布鞋经不起折腾,后跟处崩开了个豁口,丁翠薇正对着暖黄的烛光穿针,想要将其缝合。 其实那处已修修补补了许多次,实在没有太多落针余地。 正在她聚精会神穿针拈线之际……由床榻的方向,传来低沉磁性,却虚弱无比的男声。 “……是姑娘救了我?”【你现在阅读的是 】 2、第 2 章 第二章 “……是姑娘救了我?” 他终于醒了。 苏大夫之前交代过,如若十日内他能转醒,便可安然无恙,如若不然,便可立即准备后事。 往后此人应是无碍,那当务之急,便是让他认清她这张救命恩人的脸。丁翠薇反应过来,将手中的针线活撂至一旁,立即提了煤油灯上前,言语中颇有几分自证的意味。 “若非我将你救回来,只怕你早就死透了。” “你是不知,光是将你从河边拖到此处,就费了我许多功夫,肩上勒痕现下都未消,而后又是包扎伤口,又是采草熬药,还添进去了不少银钱……实在是费力费心费钱,才将你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所以,你今后必会报答我的吧?” 她的目的如此明确,只差将“图报”两个字刻在脑门上。 由重伤中将将转醒的男人,未曾想睁眼的瞬间,就会面对如此局面。暖黄的灯光下,他英俊且苍白的脸上,闪过几丝猝不及防,可短暂怔愣后,他垂下狭长的眼眸,低声回应道,“自然。” “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 得了这句准话,丁翠薇悬着的心这才彻底放下。 施恩图报,确非君子所为。可她自问做不了义薄云天,侠气盖世的君子,只想做个保全自身,互不相欠的寻常人。 只要此人能重重酬谢这救命之恩,那就算他觉得自己浅薄势利,丁翠薇也无甚所谓。 左右他人跑不了,所以丁翠薇倒也不着急细问酬金。 现下紧要的,是将这烫手山芋,快快甩手丢脱出去。 “不知郎君哪里人士,家住何方?掐指算算,郎君已落难七日有余,家中亲眷必然忧心挂念,不妨给个可以通信的地址,我好知会一声郎君境况,也好让他们安心,派人接你回家团聚。” 这话明面上确是在为他着想,可男人却听出了此中意欲撵人的意味,不由微眯了眯眼。 平心而论,此女姿色格外出众,对比起以往见过的那些的歌姬舞妓,也丝毫不遑多让,方才静坐在暖黄的烛光下缝补,有种家常温馨之感,让人看了莫名觉得心中熨帖。 可就这寥寥几句间,便知此女心思并不十分纯净。 施恩图报在先,急于同他撇清干系在后,打眼瞧着就是个趋炎附势,无利不起早的市斤妇人……倒是可惜了这副好皮相。 偏他此次遇袭来得蹊跷,现下动动指尖都艰难无比,只能暂且蛰伏在此处,待将伤养好,再缓缓以图将来。 可以倚靠的,竟唯有此女了。 “娘子想得很是周全,可我父母双亡,在这世上已无亲无故,此次乃不慎遭生意场上的对家暗害,在痊愈之前,万不敢传信回去暴露行踪。这段时日,还需劳烦娘子费心照料,娘子放心,我并非那等忘恩负义之辈,家中也有些财资,今后定会重金酬谢娘子大恩。” 男人还虚弱着,断断续续才说完其中内情,丁翠薇到底是个女子,又不是天生的铁石心肠,倒也生出了几分恻隐之心,可眼见这烫手山芋还得再揣上一阵,面上闪过丝失望,轻叹了声,“那便也只能如此了。” 而后又扯出个笑脸来,“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郎君放心,我必助你早日痊愈。” 想到二人还需得再相处一阵,她不由问道,“不知郎君如何称呼?” “我姓俞,单名泽。” 她将这名字在心中默记一遍,而后介绍自己,“我叫做丁翠薇,你随街坊邻里唤我声薇娘即可。” “这个薇字,倒有几分雅趣。” 俞泽不由轻道了声,“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 丁翠薇听不懂这诗中惜春的意味,闻言只垂下晶亮的眸子,浑不在意笑着摆摆手。 “我这穷苦命格,可配不上蔷薇那等金贵之花。我的这个薇,生长于淤泥尘灰中,乡里田间生长得遍地都是,是贫苦人可用以充饥的薇藿。” 她不仅名字没有什么讲究,就连住的这间院落也格外简陋。 拢共只有两间屋子。东南方向的房间,除了丁叔住在里头,还堆放了些务工农具。她将俞泽捡回来后,就将他安置在次卧塌上,自己则另捡了几块长木板,架在两条宽椅上,在旁搭了个简易床架凑合安歇。 中间也就隔了条狭长缝隙,二人算得上同床而眠,若被人瞧见宣扬出去,她再无名声可言。 丁翠薇疲累了一天,与俞泽简短说了几句后,眼见他情况尚好,便自顾烧热水,在隔壁的木棚中沐浴,房中响起淅淅沥沥的水声,暖黄的烛火随风轻晃,个玲珑有致的身形,隐隐绰绰投在窗纸上。 门吱呀一响,丁翠薇沾着水雾气回来,里头穿着中衣,套了件夹了薄棉的袄子,紧紧裹在身上,显得身形格外凹凸有致。 她个待嫁女子,原不该在个陌生男子面前这般姿态,可或是在他昏迷期间如此惯了,现下倒也不觉得有什么难为情。 且此人重伤在身,几乎动弹不得,更没有气力为非作歹。 察觉到男人并未刻意窥探,而是将头偏至一旁回避,她又觉心安不少,将灯吹熄,沾上枕头的瞬间,疲倦袭来,几乎是立即进入了梦乡。 —— 丁翠薇是个手脚麻利的勤快人,从来都是鸡鸣时起,洗漱后照例将院落洒扫了番。 因于叔犯病时会偶有吵嚷,她担心夜间扰邻,便特意寻了个远离村落的僻静处安家,后头是片竹林,前方不远处是条溪流,打水浣洗都不太费力。 丁叔的疯病,倒也并非完全不能自理,虽说时常浑浑噩噩,但能看顾家中的鸡鸭牲畜,还能帮丁翠薇干些简单农活,只是许多时候,都同个五六岁般大的痴傻孩童无异。 多年来二人相依为命,丁翠薇早就将其视为生身父亲看待。 但凡生活中发生了些什么,她都要同丁叔絮絮叨叨上几句,奈何丁叔经常听不明白,也鲜少给她回应。 今日也是一样。 她在窗前仰脖抬头,如往常般叹了声,“瞧这天色,今日总该不会再下雨了……” “若要出门,还需带上蓑衣,以备不时之需。” 以至于这略微嘶哑的清亮男声,由身后悠悠响起时,丁翠薇着实怔愣了半晌,她心中某处角落忽柔软了几分。 就好似对着幽静山谷日夜呼喊的人,蓦然有了回应。 —— 俞泽洗干净的脸上,还有些微红未愈的细微伤痕,但丝毫没有影响他的英俊,反而多添了几分破碎的战损之感,举手投足间都透着大户人家的矜贵,那通身的气派,远胜曹安许多。 照顾病人实则是件苦差事,起初丁翠薇还有些怨言,觉得给自己招揽了个麻烦回来,可这几日下来,俞泽多番感谢,且言语中常念及她的恩情,渐渐她也就看淡了。 毕竟此等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今后回报她时,只需手指缝中漏出点儿,都够她与丁叔安乐过上许多年。 这日苏大夫上门复诊。 “郎君身受内伤,脏腑脾肺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身上各处又都有擦伤,尤其左腿上的伤口贯穿皮肉,最为严重……须得好好养上三两月,方能痊愈。” 苏大夫开了方子,又仔细交待了番注意事项,才收好药箱,被丁翠薇送到了屋外,他嘴唇瓮动几下,终究还是以长辈之姿,对她苦口婆心道。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如此成何体统?虽说情有可原,却也于礼不合,单我瞧见便也罢了,若旁人撞见传扬出去,你还有何颜面见人,还怎么再觅夫婿?” “害人之心不可有,可防人之心也不可无。别看他现在行动不便,可如果当真起了歹心,你个弱女子又哪里防得住?不若还是将人送去官府,届时自有差役护他周全……” 丁叔凑上来在旁听着,咿咿呀呀地点头符合,丁翠薇晓得苏大夫的一片好心,倒也不反驳,只清浅笑着应和,“您老放心,我心中有数的。” 终究是她自己的主意,苏大夫也不好再劝,又着急去别处看诊,背着药箱便匆匆离开了。 可苏大夫前脚刚走,丁叔的疯病就发作了。 丁叔惯常糊涂着,却也明白家中多了个伤患,在丁翠薇的指示下,会给俞泽倒水,搀扶着他起身更衣,原是相安无事,可今日或是恢复了几分神识,又将苏大夫方才的话听入了心,便开始闹腾起来。 先是将晾衣绳上俞泽更换下的衣裳,一把扯落扔出院外,而后又将一旁的药罐砸了个稀巴烂,抄起板凳就预备要进屋撵人,气得满面胀红,嘴中声嘶力竭叫嚣着,“……走,不许在这里,让他滚!” 面对丁叔突如其来的疯病,丁翠薇显然已经很有经验,立马上前抱腰拦住,而后又是哄又是劝,安抚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稳住了丁叔的情绪。 她收拾好满地的狼藉,身心俱疲踏入房间,直直对上了男人的眼。 俞泽望向她的眸光,就像溺水者企图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试探的言语中,带着希冀。 "薇娘,你不会抛却我的,对么?" 丁翠薇微愣,而后缓慢且坚定点了点头。 “郎君放心,我必不弃你。”【你现在阅读的是 】 3、第 3 章 第三章 “郎君放心,我必不弃你。” 此言确发自肺腑,却并非来自什么莫须有的崇高道德感。丁翠薇不是扶弱济困的活菩萨,之所以还愿意收留俞泽,从头到尾不过因个“利”字。 富贵险中求。 闺名清誉是很紧要,可它换不了吃也换不了穿,如若毁损些许,就能换来些实实在在的钱财利益,那何乐而不为呢? 且论起来,俞泽并不难伺候。 那些出身富贵的世家公子,大多清高,孤僻挑剔,就连曹安考上解元后也未能免俗,多添了几分自视甚高的骄傲。 可俞泽与他们都不同,他素日只安静躺着,从不多事,说起话来也是轻声细语,让人如沐春风,除了提出单独备副碗筷用餐以外,对其他吃穿用度,并无额外要求。 无论这是走投无路之举,还是他骨子里的谦逊温和,至少不让人讨厌,且丁翠薇到底孤单久了,生活中乍然多了个活物,能同她说话搭腔,倒也能打发些寂寥时光。 只是如今多添了张嘴吃饭,花销便愈发大。 丁翠薇独木难支,只得同俞泽讨个主意, “为救郎君,我花光了积蓄,又新添了外债,且为能时时回来看顾病情,还不能走远了务工,进项都远不如从前……不如当几件郎君的随身物件,来解眼前燃眉之急?” 俞泽眼底的不耐烦一闪而过。 除了块玉翡,他确还随身佩了条镶金玉环蹀躞带,里头装了佩刀、砺石、哕厥……等物,他非常确信的是,若非自己还吊着口气,只怕此女早就将它们据为己有。 醒来这两日间,此女好似生怕他是个忘恩之人,三不五时就要提及救命施恩,付出了多少代价云云……他听得实在耳朵都要起茧。 不过是些身外之物,上头也并无明显身份标识,如若可以用其换来几日耳根清净,当便当了,俞泽漠然点了点头。 丁翠薇见他应了,忙不迭将那堆物件捧到他面前挑拣,眸光晶亮着,用指尖将其一一拂过。 “寻常百姓人家吃饱都费劲儿,唯有郎君这般的金贵人,才会在穿戴上这般讲究哩,瞧这哕厥与带钩,镶金嵌玉的,一看便知值不少银子……” 俞泽强忍呱噪,耐着性子嘱咐, “先将其砸碎,再拿去当。” ? 砸? 好好的物件为何要砸,当铺掌柜个个都是人精,保存完整的物件尚且都要压价,若将碎金裂玉捧上去,那便更换不回什么银钱了……丁翠薇心中腹诽着,正想要辩上两句…… 可对上男人清明剔透眸光的瞬间,却瞬间明白了他的深意。 她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素来过得拮据,若乍然拿件贵重之物去当,旁人见了必定生疑。 单让人晓得她收留了个伤患事小,可若让俞泽的生死对家查到蛛丝马迹,追杀围剿到此处,那麻烦便大了。 钱财与性命孰轻孰重,丁翠薇拎得清。 只是手握石块,砸向那块晶莹剔透的白玉哕厥时,她不免还是一阵肉痛,砸完又弯腰拾起查检一番,而后欢天喜地递到俞泽身前。 “郎君瞧,我力道控制得极好,这白玉哕厥虽碎了,可豁口并不大,裂口也不深,若拿去当,必还能值些钱呢。” 俞泽丝毫不觉有何好欢喜的。 在世家勋贵眼中,如若沦落到要靠变卖随身之物,才能换得口粮果腹,那简直就是奇耻大辱,也只有这市侩民妇,才会觉得占了便宜,为此沾沾自喜。 他眼底含着讥诮,面上却笑得春风化雨,“甚好。” —— 虽是枚残缺的哕厥,可丁翠薇未免吃亏,特跑了镇上的三家典当行,令她没想到的是,此物竟换来了足足十两银子。这个数额,可令寻常一家三口吃香喝辣过上半年。 “这料子光滑细腻,油润亮泽,乃是上好的和田暖玉,如若未曾破损,价格至少翻上十倍。” 当铺掌柜将其怼在透镜下,翻来覆去地观看,嘴中再三道着可惜之语,又夸丁翠薇运气好,竟能在河道边偶然捡到此物。 不过是块用来挑解衣带绳结的哕厥,价格竟就如此不菲,由此可见俞泽的家底之丰厚。 那哪儿是半死不活的病秧子,那分明是天上掉下来的财神爷!丁翠薇愈发觉得自己未救错人。 这十两看着多,实际上却不经花。 当初为挽救俞泽性命,丁翠薇让苏大夫用的都是最好的药材,所以单在药铺还债,就去了七八两,想到今后免不了还要些养护费用,余下银钱她也没敢乱花,只在镇上给俞泽添置了不少东西。 此人出身富贵,平日里吃穿用度定是顶顶好的,在手头有余钱的情况下,她想尽力让他在养病期间过得舒心些。 如此这般,今后待他病愈了,才会愈发感念她的恩情。 空空的背篓,逐渐被各种各样的物件塞满,直到丁翠薇觉得肩头沉得几乎背不动,这才预备打道回府,还未走几步,迎面便遇上了孔春。 孔春乃镇上商户之女,是丁翠薇以往在镇上做活时相识,因年岁相当,二人逐渐熟稔,有些交情,她一把将丁翠薇拉到个偏僻巷口。 “薇娘,若再碰不上你,只怕我要亲去桃源村寻你了。” 丁翠薇免不得解释几句,“家中的猪染了猪瘟,丁叔近来又犯病,我一时走不开,只怕接下来两个月都没法来镇上做工……你着急寻我,有何事么?” 孔春伸脖张望了番,眼见四下无人,才由袖中掏了封信出来。 “这是曹安由京城给你寄来的信。他不好直接寄给你,或也晓得你心中还有气,便寄给了我阿兄,托我转交给你,你看了后,好歹写封回信给他。” 丁翠薇望着信封上熟悉的字迹,面上隐隐显露出几分嫌弃,“写这劳什子回来做什么,莫非他不知我识不得几个大字么,且我同他已无甚好说,今后若再写来,直接撕了便是,免累得你在中间传话。” 孔春晓得她的脾气,也不敢将信强塞过去,只仔细观她神色,小心翼翼劝道。 “薇娘,我听阿兄说,会试虽还未开考,可曹安已在京城的诗会雅集上崭露头角,获得不少高官青睐,入仕当官是迟早的事,你们相识甚早,他对你又如此有心,就算入门做妾,他也必不会亏待你的,你当真不再考虑考虑么?” “无甚好考虑的。” 丁翠薇答得极快,语气斩钉截铁,为以绝后患,她甚至又添补了句,“你阿兄若要给他回信,就说我已另有了心仪男子,此生非那人不嫁,让曹安今后都莫要来沾边。” “倒也不必说这样的气话,这短短月余,你上哪儿去结识旁的男子……” “天上掉下的,河边捡来的。总之我说有便是有,你照说就是。” 眼见天色不早,丁翠薇不愿再耽搁下去,嘴上搪塞了几句,而后颠颠肩上沉重的背篓,抬脚匆匆离开。 镇口的车夫一如往常在吆喝凑客,平日里她只充耳不闻,可今日路过时,脚下的步子却微微停滞,犹豫再三,终究还是没舍得花钱坐车,照常走回了家。 于叔正坐在院中的小板凳上,动作僵硬地朝圈中撒着鸡食,望见丁翠薇回来,立刻放下手中活计,迎上前伸手接过她肩上的背篓,他有些被这重量惊到,憨傻的脸上尽是关切与心疼,“薇娘累,快……快歇…” 丁翠薇走了一路,脸色都有些发白,可还是扯起嘴角冲丁叔笑笑,“这算得了什么,薇娘一点都不累。” 比起累,丁翠薇更多的兴奋。 她向来节俭,从未如今日这般花过钱,哪怕不是花在自己身上,却也有种出手阔绰的喜悦。 她接水洗了把手,用巾帕简单擦拭了番额头与脖颈间的汗渍,都顾不上做饭,就先拎着背篓踏入房间,迫不及待与俞泽分享起今日的见闻。 她惟妙惟肖模仿着当铺掌柜的神情,说到兴奋处,手脚都一同比划,透着几分傻气…… 这种十两银钱带来的快乐,俞泽显然很难感同身受,只觉她眼皮子太浅,未曾见过什么大世面,却依旧耐着性子听着,偶尔也会温言应合几句。 “为让郎君睡得更舒适些,我特买了新被,是用今年的新棉弹得哩,盖上去可暖和了,换下的这床正好给丁叔盖……又买了几本杂书……剁了两斤上好的牛腱给你补身……” 俞泽用眸光一一扫过,除了口头上赞她贴心以外,当时并未想太多,可当夜晚来临,眼见她依旧坐在烛光下,取出那双破旧的布鞋缝补时,他忽觉心头涌上阵烦躁。 他按捺再三,终是蹙着眉头问出了口,“……添买了那么多东西,怎就不知给自己换双新鞋?” 丁翠薇埋头缝鞋,拈着针艰难穿过鞋面,压根就顾不上抬眼看他,只道了句,“你莫嫌它老旧,若将就将就,它还能撑过今年春夏呢,又不是钱多了烧得,岂能破了就换,坏了就扔……” 身周一切簇新的俞泽,闻言后只觉心头燥意更甚,一口浊气憋闷在胸口,既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在榻上微微翻了个身,脆弱的床架便发出咯吱刺耳的声响。 委实见不得她这幅抠搜模样。 又不是没有余钱,再换双鞋又花得了几文? 不过是她自己没苦硬吃,实则与他不相干。俞泽胸闷气堵,阖着眼怎么都睡不着,只听得她将针线活收了,又去隔间烧热水,又过了半晌,塌前传来她的声音。 “郎君暂且莫睡,容我先给你洗澡擦身,脱光了衣裳会有些冷,我已端了盆炭火进屋,如此好歹会暖和些……” ? 脱光? 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俞泽蓦然睁开眼,就见丁翠薇倾身上前,直直伸手就要掀被,他颇有些猝不及防,下意识就往塌边躲。 丁翠薇却并无丝毫不自在,脸上不见半分羞腆,一切都是公事公办的样子,煞有其事说道,“苏大夫可特地嘱咐过,伤口不能捂着,需定期涂抹药膏,更换绷带。再说了,你以为昏迷不醒时,是谁给你擦身更衣的?” 俞泽后知后觉想到这茬,怔愣望着眼前女子,神色微僵。 “躲什么?”丁翠薇无甚所谓耸了耸肩, “该看的不该看的,实则我都看过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4、第 4 章 第四章 乡村民女,未经教化,说起话来直来直去。 倒让俞泽这么个大男人,听得有些尴尬臊然。 以往俞泽身侧差遣的都是小厮,从未让婢女近身伺候过,现下乍然要在个相识不久的民女面前宽衣解带,难免有些不自在,可眼见丁翠薇这副照章办事的姿态,他若再扭扭捏捏,反倒不像大丈夫作为。 更何况,他现下唯有右臂能活动自如,确无法自理,便也只能硬着头皮,任她作为。 丁翠薇看出他的局促,不由有些好笑。 她以往得闲时,常在医馆帮工,见惯了光着膀子赤着腿的伤患,在她眼中,俞泽除了身形高大些,肌肉健硕些,皮肤上深深浅浅的伤痕格外多些……实则与那些伤患并无本质区别。 本朝看重出身门第,士庶有别,隔着不可逾越的天堑。 可就算知道俞泽非富即贵,丁翠薇也并无半分趋炎附势的低姿态,甚至自觉是施以援手的恩人,待他从不拘谨,反而格外随意。 就像现在,解开他身前的衣带之际,她甚至还能顽笑几句。 “郎君都伤成这样了,却还能想着谨守男女大防?也是,瞧郎君年龄已然不小,想必家中已娶了娇妻美眷,莫不是家中妻子管得严……” 跳跃的暖黄灯光下,男人浸了棕榈油般的古铜色胸膛,暴*露在空气中,俞泽哪里被人这般调侃过,正想要下意识斥声“放肆”…… 话还未说出口,就感受到她指尖覆了上来。 因常干农活的原因,她的手指比不得寻常女子细嫩,而是覆了层薄茧,带着微微冰凉,划在肌肤上甚至有些粗粝,沿着胸膛上的伤口,又是摸又是按……俞泽瞬间浑身僵直。 她站在背光的位置,单薄的衣裳紧贴在身上,俯身凑近,传来阵女子独有的馨香,香甜中夹杂了些草木药根的味道,窜入鼻中,闻着莫名觉得心安。 丁翠薇检查完伤口,拧干的温热帕子为他擦身,依旧顺着先前的话调笑,“管得严也无妨,你归家后大可和妻子好好解释,想必她可以理解,若实在懒得应对,便只说是被个男子所救……” 她这身衣裳穿久了,不仅洗得有些发白,衣襟亦有些松散,以俞泽半卧着的角度,轻易就能望见领口下大片白腻的肌肤,胸脯随着擦拭的动作上下起伏,好似飘在天边的软绵云朵。 窥见此等香艳风景,俞泽只立即偏脸到一旁,神色并无半分异样。 “在下尚未娶妻,薇娘莫要随意编排。” 或是俞泽生得格外英俊,平日里又好脾性惯了,丁翠薇并不觉得这解释有多严肃,她本就有心逗他,现下脸上笑意愈发浓烈,挑着眉毛。 “嚯,那我该不会是这世上,头个见你未着寸缕的女子吧?委实荣幸,荣幸之至……” 她怎得如此不知羞? 果然是混迹市井久了,将女儿家的骄矜与尊贵,也全都消磨光了。俞泽只蹙紧了两道剑眉,干脆默不吭声阖上了眼。 —— 曹家。 门房举着封书信,兴高采烈快步到后院禀报,“老爷夫人,公子由京城传信回来了。” 家主曹文康听见动静,甚至都等不及让人将信承上,立即起身踏出厅堂。 曹安乃曹家嫡长子,自小天资聪颖,在读书上很有天分,被阖家寄予厚望,此次入京赶考,还未传回过只言片语。 曹文康得了儿子音讯,原还很高兴,可看过信后,脸上笑意却一点点沉冷下来。 信纸有五页,前两页说的是曹安在京中近况,结识了什么志同道合之人,为备考做了何等准备云云……后面三页,竟都关乎丁翠薇。 “呵,人是去了京城,心却落在了桃源村。眼看会考在即,他倒好,满脑子都是儿女情长,我看他是被美色迷了眼,猪油蒙了心!” 信上言辞恳切,道得都是求父母成全他与丁翠薇的婚事,如何放心不下她,嘱咐家里人要对她好生照顾……毕丽珍是个心肠软的,终归不忍儿子为此事日夜挂心,抿了抿唇,终究还是试探着说道。 “此情此景下都挂念着薇娘,由此可见安儿的真心……若要我说,薇娘也算是眼皮子底下看着长大的,除了家世微末些,其余样样都不差,与安儿又有少年情谊,不若干脆成全了他们,容她入门做个妾室……” “你作妖得很!未娶妻,先纳妾,今后还会有哪户好人家愿意将女儿嫁给他?” 儿子昏头胀脑便也罢了,未曾想妻子竟也这般拎不清。 曹文康打断她的话语,气得在廊下来回踱步。 “京中有多少世家勋贵要给女儿相看夫婿?擎等着揭榜那日捉婿呢!只要安儿位列前茅,公爵豪门的女儿都娶得,那些世家贵女个个心气颇高,若见他后宅置了旁人,哪里还愿下嫁?” “朝中若无岳家助力,他今后还有何前程可言,莫非要同我一般,屈居县令一世么?!” 毕丽珍倒也并非不知其中利害关系,只是多少有几分心疼儿子罢了,可眼见丈夫反应如此激烈,只耸着肩膀缩在一旁,一时不敢再说话,过了许久才嘟囔了声。 “……儿子要定了她,你我又有何办法?” “认定了又有何用,他还敢违逆父命么?” 嘴上虽是这么说,可曹文康晓得儿子脾性。曹安心性坚毅,认定之事鲜少有转圜余地,实际上自考中解元那日起,他就已向家中长辈开口提及此事,而后更是三番五次表明态度。 如若阻挠太过,不仅会影响儿子备考,父子之间恐也会生了嫌隙。 好在丁翠薇并未松口。 据说儿子临行前去求娶时,二人没有谈妥,反而大大吵了一架。 那女娘也不知是如何想的,莫不是觉得拿捏住了郎君的心,瞧不上妾室位分,妄想做正室嫡妻不成? “会考三年一次,此等紧要时刻,万不可让他分心,暂先写封回信去京,道只要他此次会试名列一榜,我便应允此事。” 毕丽珍正惊讶丈夫为何忽然松口,蓦然抬眼,就见他扭身踱步回了厅堂,撩袍定坐在官帽椅上,缓缓悠悠开腔。 “掐指算算,丁建与那女娃流落到桃园县,已有六七年之久,念及一老一小都是苦命人,我平日里对他们也从来都是照拂着的,但今时不同于往日,为了让安儿断了念想,为保往后曹家后宅安宁,便也只能出此下策。” “犹记得他们当年好似是要去寻亲的……现下,也是该离开了。” —— 桃源村。 在丁翠薇的悉心照顾下,俞泽好得很快。距他转醒不过区区七日,除却左腿那处重伤以外,其余伤口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无需人时时在旁看护。 这天晚上,丁翠薇睡得迷迷糊糊,忽听得塌上传来阵悉悉索索的响动,她立即警醒起来,将手落在枕下的菜刀上…… 终究是个不知底细的陌生男子,如若趁身体好转了些,就对她生了歹心,欲行不轨之事,那她自不会让他有好果子吃! 丁翠薇神经紧绷,做出随时准备攻击状,过了几息见俞泽没有任何逾矩,这才意识到他是想要起夜出恭。平日里他行动不便,都是被丁叔搀着去的,现下夜深,他或是不想麻烦旁人…… 丁翠薇松了口气,将指尖由刀柄处挪开,佯装刚刚转醒,睡眼惺忪道,“郎君快躺回去,伤口好不容易愈合,可别又崩裂了,有何事大可同我说……” 漆黑一片,看不清男人神情。 单听声音的话,是极其和煦的。 “抱歉,未曾想还是将你吵醒了……” “郎君可是想去方便?我来帮你。” 丁翠薇迅速披上外衣,趿拉着鞋,立即上前搀扶。 清辉的月光下,俞泽的面色有些发白,额间也冒了密汗,浑身都有些微颤。到底重症未愈,强撑身子由榻上走到墙根,不过区区几步,他却走得很是艰难。 方才倒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丁翠薇心中生了些惭愧,干脆将男人臂膀抬高放落在肩头,为更好给他支撑,另只手环住他的窄腰。这姿势格外亲昵,二人半个身子都靠在一起,足以让男人感受到她玲珑有致的身形,馥郁浓郁的体香,散落发丝划过肌肤的细微触感…… 丁翠薇感受到他下意识往旁避了避,或是透支了些体力,他的声音有些微喘,“更深露重,我自去便好,只劳驾薇娘递把锄头过来。” 倒也是犟。 苏大夫今日来复诊时,倒也说了可让他适当活动,只是丁翠薇依旧有些不放心,狐疑问道,“你自己行么?” “十余步而已,无事的。” 听他这么说,丁翠薇倒也乐得省事。 可望着那个在黑夜中撑着锄头踉跄离开的背影,她脑中不禁升起了个极其怪异的念头:他究竟是谦逊有礼,不愿给她添麻烦…… 还是反骨桀骜,根本就不喜让她触碰?【你现在阅读的是 】 5、第 5 章 第五章 这念头转瞬即逝,丁翠薇并未深想。 其实眼见俞泽好转,丁翠薇是打从心底高兴的。 不是为他,而是为了自己。 哪怕在做活时,她都会忍不住想,待俞泽完全痊愈那日,会对她如何千恩万谢,又会赠下多么丰厚的酬金……想着想着,有时候甚至会毫无预警吃吃笑出声来。 “薇娘何故如此开心?” 耳旁传来男人疏朗轻柔的声音。 丁翠薇原是买了块料子,正在给俞泽缝制新衣,闻言后立即扭头,对他笑颜如花道。 “无甚。就是觉得我实在太会买了,这料子质量上乘,花色又好,居然只要十贯钱,可不就是赚到了么?待裁剪好,郎君穿上身必俊俏极了。” 丁翠薇说到此处话语一顿,复又抬眼,极认真将男人端详一番,而后脸上笑容绽得更大了些,“郎君相貌生得真是顶顶好,比我以往见过的所有男子都好看,就算披块麻袋,也依旧俊俏!” 俞泽怔了几瞬,指尖不自觉将被面攥出微微皱褶,过了好一阵才将其松开,原本抿紧的薄唇,也略略上弯。 他乃受人顶礼膜拜的上位者,无论是百姓的夸奖赞扬,还是朝臣的谄媚讨好,都听得太多太多,以至于到了从不挂心的地步。 可丁翠薇这几句没有任何修饰、坦率直白的夸赞,却莫名让他涌出些异样的微妙感受,说不清是种怎样的情绪,但确实并不反感。 “劳薇娘为我费心做衣了。” 丁翠薇将俞泽的无聊看在眼里。 俞泽将将转醒时,因着二人还并不太熟,所以他不大开腔,只躺在榻上双眼望着屋顶,也不知在想什么,总之是副思考筹谋的模样,可一个人在屋里呆久了,难免会觉得憋闷,后来渐渐的,才主动同丁翠薇说话。 “郎君看看书吧,那几本是我新买的……不然作画?笔墨纸砚都是现成的……若实在无聊了,我现下左右无事,同你对弈几局?” 。。 俞泽闻言,面上一片漠然。 她买的那些书,大多都是些缠绵悱恻的男女情爱故事,夹杂了些难以入眼的错漏劣籍,将将能看的灵异志怪,早被翻看了无数遍;至于作画,墨劣笔粗,他只用过一次,便觉实在消受不来。 若说对弈,单论她那手一窍不通的臭手棋艺……他宁愿看书作画。 丁翠薇看出他的不为所动,歪头想了想,“倒不如随我出门走走?此处虽略偏些,可景色却实在不错,现又正是春季,溪边的野花都开了,五颜六色可好看了……” 除此之外,实在是没有任何其他消遣……俞泽勉为其难点了点头。 平时鲜少有人来丁翠薇的住所,苏大夫又是个口风严谨的,绝不会对外透露她捡了个男人回去,只是那日不知怎得,竟由刘瘪三嘴中捅漏了句出来,可他那张脏嘴惯爱给人泼脏水,从未有人将他的话当真,所以丁翠薇不怕。 叔侄两个都不喜水,平时如若无事,鲜少到溪边来。今日有俞泽陪在身侧,丁翠薇倒也很是欢欣,脚步轻盈在前头带路,时不时回望,预备着他如若摔倒,好立即上前搀扶。 俞泽的腿伤还未痊愈,拄拐缓慢前行,落在旁人身上或有些狼狈,可配上他那张脸,再加上通身清贵,生生走出了几分气定神闲、闲云野鹤的优雅意味。 暖煦的阳光洒落,将潺潺的水波照得泛出碎金色的漾光,飘荡的柳叶划过河面,鸟雀自在飞翔……一切都是生机盎然的样子。 春光短暂又美好,可就算俞泽以往无恙时,也从未有时间好好定心观赏过,倒是丁翠薇,给俞泽寻了块平整的低矮树墩,待扶他坐下后,就自在穿梭在田野花丛中,手中已摘了几朵绚烂盛开的花朵。 “春日里时兴吃荠菜,采摘了新鲜的送去大户人家,都能换些银钱哩,去年我就靠这营生赚了五十文钱,它有些药性里头,吃了对你有好处,我这就摘些回去和馅做饺子。” 丁翠薇望去,只见俞泽好似并不为眼前的景色沉浸,不禁问道,“郎君可是在担心负伤在外,家中生意无人打理?” 俞泽是个心有成算之人,自然不会同个浅浅相交的民妇说出心中顾虑,但此次遇袭,确实来得格外猝不及防。 好在他只是受了点伤,而那些刺客却都被他杀断了气,身侧心腹都是跟随他多年的,忠心耿耿,绝不会对外透露他失踪的事实,销声匿迹在此养两个月伤,朝中也出不了岔子。 “虽说也有其他族亲帮忙打理,可终究有些放心不下,毕竟我那生意对家手段非同一般,只怕他们难以应付。” 俞泽默了默,干脆顺着她的话说。 溪边开满了五颜六色的野花,几只蝴蝶翩跹飞舞,丁翠薇臂弯中揽了大把芥菜,踩着香气走近,她收起平日里的玩笑摸样,一字一句道。 “为些蝇头小利就害人性命的歹种,老天爷也不会帮的,否则郎君哪还有命好好站在这里?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要我说,他们今后必都会败于你手。” 这番话倒是很合心意,俞泽眸底透出些格外绮丽的光芒,声音暖煦得如绚烂春光,“如此,便承你吉言了。” 只是这话音刚落,这民妇便恢复了本性,立即换上了副市侩慧黠的笑脸。 “若当真有那日,郎君便派人给我送个口信,也好让我沾沾你的喜气,当然了,若能稍带些喜饼,绸缎,喜钱啊什么的,我通通也是不拒的……” 所以先头之所以温言抚慰,不过是想要因此得些好处罢了? 俞泽神色未僵,倒也并不觉得意外,心头甚至涌上些“果然如此”的感受,眸底的那抹光芒迅速隐去,神情恢复冷酷,望向她的眼神中带了几分戏谑。 河坡原本平整的草面,被翻腾得有些坑洼,丁翠薇那双老旧的千层底,也沾上了许多新鲜的湿润泥土,她熟练地将鞋底在翠绿的草面上剐蹭几下,拖出两道长长的泥印。 她探出大半个身子对清澈的水面自照,将那朵开得最绚烂野花,别在靠近右耳的发髻上,而后扭头冲俞泽爽朗问道,“郎君瞧,好看么?” 平心而论,此女确很美貌。 山林间入眼皆是苍翠,河面泛着金色的粼粼光波,她着了身浅黄色的圆裾,衣带随风飘荡,只鬓边缀了朵粉红色的小花,肩若削成腰若约素,眉如翠羽,肌如白雪,倒有种天然去雕饰,芙蓉出水般的清雅。 “好看。” 俞泽语气并无多余起伏,仅是陈述事实。 二人往回走,丁翠薇臂弯中虽拢着大把荠菜,却也时时留意俞泽,同他靠得很近,只听得前方深草处传来声嘿呦喂,丁翠薇听到这刺耳的声音,两道弯月立即拧到了一处。 “难怪你不愿跟曹安,原来是另藏了个相貌更俊的。” 刘瘪三阴阳怪气嘲讽完,面露凶光,冲着俞泽枭笑两声,“劝你莫要被美色迷了眼,须知她就是专门做流莺的,那屋子如娼窝般,以往曹安都不知留宿过多少次,只要银钱给够,人人都沾得了身子……” 丁翠薇气得浑身发颤,干脆将荠菜扔到一旁,抽出别在腰间的镰刀就冲上前去,此时丁叔听见动静,也抄了木棍出来,撵着刘瘪三就是一顿打,刘瘪三先是被推了个趔趄,又忌惮丁叔武艺高强,无力招架之下,只能骂骂咧咧落荒而逃。 村中不仅有许多鳏夫,还有娶不上的媳妇的流痞,丁翠薇个外来的弱女子,在他们眼中无异于块肥肉,以往有曹家护着,他们只敢在暗处垂涎,从不敢犯到丁翠薇身前来,现下显然是按捺不住了。 丁翠薇就算再要强,也是个要脸面的女儿家,只觉羞愤至极,她先是将荠菜捡回,带了几分气性往前走,到家后将其往院中的木桌上一扔,发出簌簌响声。 虽说是些胡说八道,可丁翠薇不免还是觉得委屈。 她无依无靠,凭自己顶天立地活在这世上,凭何就因是个女子,就要平白被泼这样的脏水。 旁人听了便也罢了,偏身旁还有个俞泽。 虽说他们并非同路人,待他伤愈后二人自会一拍两散,可终究还要在同个屋檐下相处这么久……丁翠薇想到此处,愈发觉得难堪至极,气得红了眼圈,眸中闪烁着晶莹的泪花。 “薇娘?” 听到身后男人带着关切的轻声呼唤,丁翠薇身躯愈发绷紧了几分,并未回头,只翁声翁气应道,“嗯。” 安静的庭院中,传来微弱的“啪嗒”声。 一滴泪珠顺着丁翠薇的面庞滑落,滴落在充满岁月痕迹的桌面上,她快速伸出手,将泪渍迅速抹去。她将涌上的酸涩极力咽了下去,带着几分冷硬涩然,佯装轻描淡写道。 “不过是只乱吠的丧家之犬……” 俞泽将眸光落在窗前那个倔强的单薄身影,心中委实有几分讶然,或是她平日里泼辣爽利惯了,挑水熬药,赶鸭撵牛,料理农务样样能干,却没想到竟也会因几句秽言如此难过。 俞泽并未将那些冒犯放在心上,毕竟如刘瘪三那等地痞流氓,压根都不配在他近身出现,做脚底泥袍间灰都不够格,平日里绝无有机会说第二个字,就已经被捅漏成筛子了。 至于此女品性究竟如何……压根就不重要,他此刻身陷囹圄,救他之人哪怕是个恶贯满盈之人,只要能悉心照料伤情,他亦会佯装毫不在意。 “薇娘无需解释什么,我知那些都是攀蔑。” 他嗓音低柔轻缓,带了种消释寒冰的暖意。 丁翠薇闻言后,神魂略微晃荡,心跳得莫名更快了些。 不是不明白男人的好意,可此刻倔强占了上风。 她并未沉浸在温言抚慰中,更多的是有种自尊被踩在脚底,还被人撞破的屈辱。 她吸吸鼻子,扭身望向俞泽,睁圆了微红的杏眼,略带几分赌气。 “攀蔑也好,事实也罢,这救命之恩总做不得假。退一万步讲,就算我真是流莺,莫非这恩你就不报了么?我所求什么,郎君心中应当很清楚。” “我并不在意你如何看我,届时记得还恩就行。”【你现在阅读的是 】 6、第 6 章 第六章 空气骤停。 落针可闻。 丁翠薇并不惧于戳破这层窗户纸。 她的那点心思全都挂在脸上,就算不说,料想俞泽也心知肚明,倒不如挑破开来,也免得他今后装傻充愣地赖账。 可负气将这话说出口,她不免又有些懊恼…… 俞泽说相信她的为人,分明是一片好心,她却如此反应,倒显得有些不识好歹。两厢里正沉默着,此时院门吱呀一响,丁叔回来了,浑身灰扑扑的,右脚裤管还沾了半截泥。 丁翠薇心里还略微有些别扭,低头翁声翁气道了句,“丁叔必是方才去撵刘瘪三时,不慎踩到泥坑了……我先将郎君扶回屋休息……” “你自忙便好,暂且不必管我。” 俞泽对她的态度依旧如常,音调还是那般低柔轻缓,好似方才发生的一切都未曾发生过,可在他偏过身自行回房那刻,丁翠薇莫名感觉到他的疏离,心中生出几分涩然。 她暂且将注意力挪去了丁叔身上。 自打有记忆起,她就跟在丁叔身边了。丁叔生得高大,长得也端正,识文断字,武功高强,根本就不像是个混迹江湖的草莽,合该很有前程的……偏被她这个小拖油瓶,以及疯病耽误了。 “薇娘不怕,我,我打断他的腿!” 哪怕是疯了,丁叔潜意识里也顾念着薇娘。屋舍周围但凡有个什么风吹草动,顷刻抡着棍棒就出去查看,这些年若无他在旁看护,只怕丁翠薇早被外头那些恶狼吃干抹净了。 丁翠薇眼见他这副咋咋呼呼,急欲帮她出气的模样,又不免生了些难过。她将人扶坐在石凳上,屈膝下蹲,将那只满是泥垢的脏鞋脱了下来,耐性地温声安抚着。 叔,都怪薇娘不争气,这么多年都没能为你攒够治病的银钱。 不过快了,至多再过两月,就可为你聘请名医,根治病症了。 —— 庭院中响起哒哒的剁菜声,炊烟由烟囱中笔直升起而后迅速消散,饭菜香随之由厨房中飘荡而出……自俞泽来了后,丁翠薇便常去买新鲜鱼肉给他补身,餐餐都变着花样做好吃的。 丁翠薇拮据惯了,考虑到手中银钱不太多,又还要支撑家中两个病人的花销,所以只敢把钱花在刀刃上。 肉都给俞泽吃。 俞泽若没胃口,又或者是吃不完,锅中剩下的便留着给丁叔,而丁翠薇自己,许多时候只在肉汤中掺些清水下面,偶尔加个荷包蛋,两把青菜……如此她亦很满足。 大约身子还需修养,就算可以下地行走,俞泽也并不出房间与他们同桌就餐,每每到了饭点,都是丁翠薇端了饭食送到塌边。 “郎君,这荠菜方才还在地里长着,现下就煮熟到畹里了,我便同你打赌,哪怕是皇帝老儿,都吃不上这么新鲜的,剁碎了与鸡蛋和在一起做馅料,滴了香油,绝没有不好吃的理。” “还有这黄牛排骨,卖得紧俏得很,若非特意同屠夫提前知会过,是断不可能买得到的……郎君快尝尝看。” 喷香扑鼻的饭食,被摆放在塌前木桌上,俞泽抬眼望去,氤氲的透明热气后,是丁翠薇略带了几分傻气的面庞。 每到此时她总会絮叨几句,而后睁圆了眼睛,眸中闪现着期待的光芒,等待着他的评价。 俞泽待人待事严苛,满朝的文武官员,都鲜少能得他的夸赞,且平心而论,这民妇的手艺对比起他以往尝过的美味珍馐,实在相差甚远,也并不是顿顿都合他的心意。 俞泽顶着热切的眸光,姿态优雅抬手执箸,夹了个饺子送入嘴中,细细咀嚼……或是有心糊弄,又或是随意敷衍,他微微颔首,温声道出两个字。 “好吃。” 丁翠薇是极其容易欢欣的人,毕竟费尽周章做了顿美食出来,若得了旁人认可,也总算没有辜负食材以及她花费的功夫。 她笑弯了眼睛,“好吃郎君就多吃些,如若觉得不够,我待会儿再给你添。” 说罢,便出房同丁叔用膳了。 “嗷呜”,门外传来狗崽子的呜咽声。 旺财是丁翠薇三月前捡回的,那窝狗崽子就独剩了它一个,躺在母狗尸体旁嗷嗷待哺,叫唤得很是凄凉。她想着狗犬不费什么吃食,且养大了能帮忙看家护院,就抱了回来。 每次用膳,旺财就摇着尾巴到处打转。 俞泽眼见它窜到塌前,便如往常般,将碗底剩下的四个饺子,不动神色丢落在地,旺财欢腾上前,全都嚼吞入狗腹。 —— “薇娘,薇娘,快看谁来了?” 将将用膳完毕,丁翠薇正烧热水洗碗的功夫,忽听得院外远远传来个熟悉的女声,还夹杂着妇人的交谈。 她被吓了个激灵,忙不迭将湿手在抹布上擦了擦,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冲入屋中,抬高食指到唇边,冲俞泽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急惶惶将房间门窗”啪嗒”关掩上。 直到做完这一切,丁翠薇这才小跑着去推开院门,颇有些受宠若惊,语调慌张道,“伯母,苏大娘,你们怎得来了……快,快请进……” 苏大娘笑笑,“县令夫人来桃园村探亲,顺道来看看你,我来给你送药,赶巧遇上,就一道来了。” 丁翠薇忐忑将二人引入厅堂……她确实没想到毕丽珍会来此处,这些年随着曹安愈发对她表露情意,毕丽珍待她便不如年少时亲和,这般来桃源村探望,还是破天荒头一次。 总不会是因她不愿委身给曹安做妾,而特意前来羞辱的吧? 无论如何,都绝不能让毕丽珍知晓俞泽的存在,没得让人觉得她不知好歹,竟为个外头捡来的野男人,而拒绝了解元的娶纳。 丁翠薇给二人倒了杯茶水,毕丽珍望着那缺了豁口的杯子,并未端起解渴,而是仔细打量着眼前一切,宅院中处处都很粗陋,就她坐的这张椅子,都随着动作在细微嘎吱作响……只是难得干净整洁。 其实也不怪儿子对她情深不可自抑。 实在是这女娘生得太过美貌,布衣木钗也难掩姿容,满林的春光好似都及不上她半分芳华。 以往二人年少时,眼见他们相处得极好,毕丽珍也存过想成全的心思,只可惜,可惜儿子出息愈发大,薇娘她担不起了…… 闻见院中飘荡着的浓重药味,毕丽珍不由抬眸,望向院中只一味闷头砍柴的丁叔,眼见他还是痴傻状,不由带了几分唏嘘问道,“薇娘,多年过去,我瞧老丁的疯病并未好转,反倒好像更严重了?” “伯母并未看错,以往丁叔还能偶尔去镇上做些搬扛营生,可这两三年病症愈发严重,鲜少有清醒时候,我也不放心让他出门,只让他帮着在屋宅附近打水锄地,看顾鸡鸭牲畜,好在生活还能自理,我在外头时不至于太过担心。” 毕丽珍沉默几息,也不再闲话,隐晦道出了此行的目的。 “你就从未想过带他重回故地么?老丁这是失魂疯症,老人们常说此乃三魂七魄丢散,你若能带他多见些旧人旧事,将失落的魂魄重新拾捡回来,他这疯症指不定就好了呢。” 丁叔这疯病,一直是压在丁翠薇心中的大石。就算知道神鬼之说不可信,可这么多年,苏大夫拼尽浑身医术,试过百余种古方,却依旧未能让丁叔的疯病痊愈,所以她乍闻此言之下,难免心间微动。 一旁的苏大娘亦点头符合,“这说法倒也并非信口胡诌,在医书上是能寻到出处的,只是带老丁寻根问祖谈何容易?此处距衡州隔山隔海,薇娘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儿家,生得又这般好颜色,如若无人帮衬着,万一在路上遭遇不测,那岂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不如还是另想办法吧……” “倒是巧了……” 毕丽珍温温浅浅笑道,“我家中族亲三日后正好要远赴衡州,薇娘若有意,可带老丁随行同去,他们在衡州颇有权势,于我面上会照拂你们,且今后无论在衡州发生何等状况,都绝无人敢欺到你们头上。”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车架三日后准时出发,薇娘若是想清楚了,寻人让来知会我一声便是。”毕丽珍说罢,也不欲在此处多待,带上随行的婢女便离开了。 丁翠薇与苏大娘起身相送至院门,直待那行人的背影消失在竹林转角处,二人才回到厅堂。 苏大娘此等经年成了精的妇人,一眼就看出了曹家打的什么主意,蹙着眉头啐了声。 “真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定是曹安那头不肯放手,所以他们才打着老丁疯病的幌子,想将你们叔侄二人撵出桃源村。薇娘,他们曹家在桃园县一手遮天,既容不下你,今后自有万千招数等着对付你,你一个孤女熬不下去的。” “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干脆带老丁头一走了之。她既能当着我的面说出那些话,想必是能兑现的,待你们去了衡州寻到老丁的家眷,指不定还能挣出另片天地。” “至于你捡来的那个男人,他同你非亲非故,照顾到转醒就已是仁至义尽,委实没有必要费心费力照顾到他痊愈,不如将人放置到官府去,今后自有官差料理,如此做你也不亏心。” 药铺中还有诸多事务需要打理,苏大娘匆匆交代几句,抬脚就回镇上去了。她们两人虽已离开,可话语却一直萦绕在丁翠薇脑中,久久挥散不去。 在丁翠薇心中,世间万物都无法同丁叔相提并论。 丁叔以往常提及,他此生唯有两个夙愿。一则是为丁翠薇寻个好归宿;二则,便是重回故土,常念叨如若不能落叶归根,那他便是死,也不会瞑目。 她如今尚且年轻,银钱以后还可以挣,可苏大夫却隐晦提过许多次,丁叔或已没有几年活头了,现下大好机会就在眼前,想来桃源村今后也待不下去,倒不如……去衡州得了? 此事发生得太过迅速,丁翠薇不由生出万千念想,脑中正浑浑噩噩着,又想起俞泽还在房中,不通风透气只怕他瘪闷,起身吱呀将门推开,直直对上了他轻柔透亮的眼眸。 “薇娘想去衡州?” 俞泽面庞俊美清朗,在浅色素衣的衬托下,显得格外霁月清风,左脚上厚厚的绷带,愈发添了几分引人怜惜的破碎感。他浅笑低问,浓浓的眉毛泛起柔柔的涟漪。 丁翠薇有些不敢看他,垂下乌羽般纤长的眼睫,算是默认。 俞泽窥出她的想法,眸底突涌出丝锋利。 以他现下的情况,是绝不能去官府的,否则若被瑞王那头嗅出行踪,必要卷土重来,非至他于死地不可。 他修长的指尖,将被面攥出微微皱褶. 言语却一如往常般轻柔。 “我不欲成为你的累赘,你顺着自己心意行事便是。” “可你孤弱,就这么带个疯叔上路,我委实放心不下,其实如若不急在这一时,不如待我痊愈后,再来为你安排此事?届时我不仅可派人护送你们出发,还能给你在衡州置办间宅院……如此也算全了这场救命之恩的情义。” 说到此处,俞泽语顿了顿,而后掀起狭长的眼眸,又颇有些不好意思般暖煦笑笑。 “我确有些私心,也是这段期间吃惯了薇娘的手艺,一想到今后再也吃不到了,不免有些难过……”【你现在阅读的是 】 7、第 7 章 第七章 晓之以情。 动之以理。 授之以利。 俞泽这招以退为进,确很能蛊惑人心,至少此刻,确确实实让丁翠薇软了心肠。 赶赴衡州事关重大,她本就觉得还需斟酌,现下经俞泽三言两语的劝说,她更是彻底掩了这个念头。毕竟就算现在带丁叔去了衡州,也只能吃糠咽菜贫瘠度日,可只需再等上一段时间,待手中有了俞泽报恩给她的钱财宅邸,境遇便能大不相同。 买卖如何做才划算,丁翠薇心中门儿清。想清楚这点后,她脸上又展露出灿若春花的笑颜。 “衡州何时都可以去,可郎君的病情却耽误不得,想来郎君也是不愿去官府的,那些官差粗手笨脚,哪能有我细心周到?郎君放心,我必待你痊愈后再着手准备此事,这期间你若有何想吃的,尽管告诉我。” 丁翠薇语顿了顿,又笑腆着脸道,“……郎君方才说给我在衡州置办宅院,这话我听入心了,郎君可不准反悔。” 俞泽唇角勾出抹戏谑的浅笑,只觉面对眼前这个视财如命的粗浅民妇,他实在不该生出任何多余的担心。他眸底的含着几分讥诮,语调却轻柔浅淡。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 翌日,曹家。 因会考在即,家中有好几个子弟都要参考,曹家专门大开祠堂,请了得道法师日日祝祷,曹文康才将将上完三柱香,听闻桃源村那处有了音讯,便直接行到主母院中细问。 “去衡州的车马已打点妥帖,那女娘在此无甚私产,想来行囊也收拾得差不多了,那处到镇上有段距离,倒也可以派辆车架去接……” 毕丽珍越听,唇线抿得越紧,最后实在听不下去,这才缩着脖子弱声道,“……她说她不走。” “什么?” 曹文康语顿,神情流露出些愕然。 ”……她倒也并非永生永世赖在此处,只推说明日出发有些仓促,她家中还有些事务尚未理清,想再略缓缓,两个月之后,再带老丁头赶赴衡州。” “她能有何事务,不过就是在拖延时间!月余之后会考揭榜,她擎等着安儿金榜题名,好上前纠缠呢,打量入门做妾还不知足,只怕还妄想飞上枝头做凤凰!” 曹文康气得怒火中烧,来回在厅中踱步,“不过是个黄毛丫头,这些年来若无曹家,这桃园县哪有他们叔侄二人的容身之处?!以往瞧她也还算乖觉,怎得这次竟如此油盐不进?” 毕丽珍绞了绞指尖的巾帕,还是忍不住说了句公道话,“薇娘是你我看着长大的,她肚腹中没有那些弯弯肠子,否则只需勾勾指尖,安儿都能带她上京城赶考去……若要我说,她绝非有意忤逆,必是另有些难言之隐,其实等上两月又何妨,也耽误不了什么……” “妇人之仁!你这便是拿儿子的前程去赌!曹家几百年才出了安儿这么根宰相根苗,振兴家业全在他一人肩头,若因儿女私情耽误了,我去了阴曹地府都不知如何同列祖列宗交代。” “不行,她必须速速离开,既不将你的劝说放在眼里,那便莫要怪我不留情面。” 毕丽珍闻言有些心慌,立即扯了扯他的袖角,“这是要做什么?她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这么多年也怪可怜的,在你我面前从未怠慢过半分,你可切莫气急之下,就做出什么伤阴鸷的事情。” 曹文康手臂一摆,将袖摆由她指尖抽出,颇不耐烦道,“我知道分寸,更何况许多事情何须亲自动手?只需对外放个风声出去,那些鳏夫地痞咂摸出他们不再受曹家庇佑,自会去踩上两脚。” —— 七日后,桃源村。 除了照料家中,丁翠薇也常在附近挖挖野菜,采采药草。今日中午收拾完碗筷,便如往常收检东西,预备出门。 俞泽养了一段时间,身体又好了许多,虽说缠着绷带的左脚还不能沾地,手边也还离不开拐杖,可行走时已没了明显的顿停感,为了能更好恢复体能,期间甚至同丁翠薇爬过两次山。 春日正好,男人站定在院中,用裹着抹布的长棍,沾了水在黄泥地上练字,分明是与笔墨丝毫不相关的物件,可他只简单比划几下,苍劲有力,铁画银钩的字体就印落在地。 丁翠薇对书法一窍不通,却也能看出这字是极好的,抚掌连连称赞,“郎君这字,实在是比镇上的书法先生写得还要好,若落在上好的宣纸上,说不定能拿去换银钱呢!” 一旦扯上黄白之物,俞泽便觉败了几分雅兴。他笔锋微顿,掀起眸子朝丁翠薇望去,只见她换了身简洁干练的裤装,显得既英气又飒爽,小腿及腰腹处的布料裹紧,将身形勾勒得愈发玲珑有致。 他神色并无半分异样,只将眸光默默移到了背篓中,蹙着剑眉问了句,“你去采药,带这么多绳索做什么?” “采神绛草,自然要准备充分些。苏大夫曾同我说过,神绛草可助人重塑筋脉,乃治疗外伤一等一的好药,说是枯骨生肉都不为过,若有它入药,必能让郎君好得更快些。” “这玩意儿很是稀罕,村中人人都想挖采,就连我这等深入山林多次的人,也是撞了大运,才偶然瞧见它长在了何处,郎君在家中好好等着,我今日就去为你将它挖回来!” 她这雄赳赳气昂昂的姿态,活脱脱像个在立军令状的将领,俞泽眼瞧她这副势在必得的模样,不由轻笑出声,当下倒也并未多想,只微微颔首,“好,薇娘早去早归。” 照在头顶当空绚烂的阳光,随着时间缓缓西移,将竹林的边缘晕染上了层浅浅的金色。 旺财在院中撵了一圈鸡,正躺在阴凉处打盹儿,丁叔则照例坐在院中的小板凳上,双目呆呆望着院门口的方向,等待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回家。 时间逐渐消逝,俞泽隐约察觉到不对。为赶回来给他做晚膳,丁翠薇通常酉时一刻回家,就算是因何事绊住了脚,也绝不会超过酉时三刻,可今日怎得没回来? 此时外头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院内的两人一狗听到动静,齐齐抬头顺声望去,只听得院门“吱呀”一声,却是常来看诊的苏大夫。 苏大夫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扶门喘着出气问,“薇娘呢?薇娘可回来了?” 丁叔上前咿咿呀呀说不明白,俞泽隔着窗户温声作答,“她说去采神绛草,至今未归。” “她不要命了么?那神绛草生长在万丈悬崖的夹缝中间,四周常有毒蛇游走,她莫非以为在崖边采摘过几次人参,就觉得自己个儿无所不能了?” 苏大夫闻言,愈发慌了神,“她此时大抵遭了难,我方才看完诊准备回镇上,听见刘瘪三在村口同人吹嘘,说这次必得让薇娘知了教训,以后就好摆布云云……快,得快快去将她寻回来!” 丁叔也不知是听懂了,还是被苏大夫夸张的语气吓着,当下就嘴中唔咽着慌里慌张冲出院门,苏大夫伸手想拦,却没拦住,反而被撞落在地,他哭丧着脸,“老丁此刻不添乱就是万幸,哪里还能指望他找人?别到时候小的小的没保住,老的老的也给折进去了。” 这叔侄二人在苏大夫眼中并非寻常医患,多年相处下来,早就结下深厚情谊,忧心急恼之下,苏大夫抬起微红的眼眸,望向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你小子究竟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她不仅冒着声名俱毁的风险救了你,现下为能让你早日痊愈,甚至还豁出性命去采神绛草!若非是你,她早就可以远离这是非之地,带老丁去衡州过上安稳日子了。” “但愿薇娘所做这一切都值得,你若当真是个忘恩负义之辈,我……我都恨不得要再将你这腿打断。”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俞泽也略有几分猝不及防,可遭了这劈头盖脸一顿骂,他面上神情却无半分异样。 这大夫之所以这般义愤填膺,只是不知这村妇的本性。她施手襄救并非天性良善,而是借着这难得的可乘之机,贪图钱财罢了。 平日里事事周到,照顾妥帖,甚至就连去采那神绛草,也不过是想要为这份恩情加上砝码,为今后还恩时垒个高价而已。 俞泽心中这么想着,可眸光落在她换脱在塌上的衣裙时,还是不禁涌上几分烦躁。原只以为她贪婪市侩,未曾想竟还如此愚蠢!那可是万丈悬崖,她竟也敢攀?真真是无知者无畏。 罢。 是她自己要作死,与他实在无甚干系。今日平安归来便罢,如若跨不过这道坎,那也是她自己的命数。【你现在阅读的是 】 8、第 8 章 第八章 这次上山采神绛草,丁翠薇实在做了十足准备。 先是连着好几日来观测风向,考虑到或有毒蛇出没,又在身上洒满了雄黄,还随身带了三条用以保障安全的粗壮绳索。 饶是如此,迎着山风站在悬崖边时,丁翠薇还是不禁心生出怯意,可很快就被自己消解了,她身形灵活,经验丰富,以往就在崖边采过多次药草,这次也必能无恙。 为了能让俞泽早日痊愈,为了能早些带丁叔重回故土,为了下半辈子吃穿不愁的泼天富贵,今日非得将那神绛草采到手不可。 她深呼吸一口,紧贴崖壁,顺着绳索一点点下落,除了草丛中蛇虫游走传来的簌簌声,整个过程算得上顺利,她很快就降到神绛草的位置,踩稳落脚点后,抽出随身携带的刀凿,一点点将这珍贵的药草,连根由山壁中取了出来。 将它小心翼翼放入囊中,丁翠薇心中涌上阵欢喜,可就在她攀着绳索往上爬时,头顶上方传来了个令人厌烦的声音。 “嘿呦喂,我当是谁如此胆大,原是薇娘呐?天可怜见,这般如花似玉的小娘子怎得独自上山采药,由此可见你那相好的只是皮相好看,却不是个知道心疼人的。” “叫两声好哥哥,待会儿让我好好摸上一摸,我便拉你上来,如何?” 这言语轻佻放浪至极,听得丁翠薇泛起阵阵恶心,若是平日必定是要啐他一脸,可现在悬在半空,一个不慎就要跌入万丈深渊,她态度也不好太过强硬,但实在不愿同他虚与委蛇,只黑着脸不说话。 刘瘪三咂摸出她的态度,当下也恼火起来,“不过就是双破鞋,倒在爷面前装清高,以往有曹安在我是不敢动你,可今时不同往日,我也不与你拐弯抹角,今日便只问你一句,你究竟是从,还是不从?” 丁翠薇双手紧紧拽着绳索,向上仰起的绮丽面庞上,尽是倔强与不屑,“你自去撒泡尿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配不配!便就是不从又如何?怎得,莫非你还能杀了我?老娘就算借你八百个胆子,量你也不敢!” “我劝你最好赶紧离开,否则若待丁叔寻来,知道你对我如此出言不逊,非得将你脑浆打出来不可!” 刘瘪三被激得太阳穴直跳,气得眉头竖立喝骂道,“不过就是个心智不全的老疯子,以为爷当真怕他不成?爷还未尝过你的滋味,自也舍不得下杀手,可若不削削你这通身逆骨,只怕你不知爷的厉害。” 说罢,刘瘪三抽出把利刃,当下就将栓在崖边巨石的其中一根绳索斩断,丁翠薇身形随着碎石迅速下坠,悬停晃悠在半空中,她死命抓住山壁,手掌被划出道道血痕。 ”刘瘪三,你个乘人之危的孬种怂胚!” 丁翠薇浑身发颤,气得破口大骂。 “怎得,现下知道怕了?放心,就凭这还拴着的剩余两根绳索,你也摔不成肉泥,可一时半会儿的,你也休想再爬上来,就先这么着吊着吧,待爷先去喝上两盅,再来看你的骨头软了没。” 这话之后,头顶便再没了动静。 丁翠薇偏头往崖底一望,便被那悚人的高度吓得赶忙闭上眼,碎石不断掉落,身旁有秃鹫盘桓,草丛中的簌簌声越来越近……这些动静愈发让她神经紧张。 她努力想再向上爬,可在少了根绳索重心不稳的情况下,她费尽浑身气力,却效果甚微,正在她无计可施之际,忽听得崖边传来几声熟悉的狗吠声,“汪,汪汪……” “旺财,好狗,我在这儿!上头有没有人?丁叔?救命,快将我拉上去!”丁翠薇瞬间放亮,激动的声音在山谷中回荡,传来阵阵回响。 果然,一股遒劲轻缓的力道,由绳索传至腰间,将她整个人都缓缓上拉,丁翠薇手脚并用爬上崖边,旺财立即欢腾上前,摇着尾巴在她身周打转。 丁翠薇抬起眼眸,却见拉她上来的人,竟是俞泽。 他穿着浅白长袍,站在夕阳的逆光之下,身周都被晕了层浅浅金边,显得飘然清贵似仙。丁翠薇心头涌上种劫后余生的巨大庆幸,她眼圈微红,晶莹的泪珠在眸眶中打转,嗓音中亦带了几分哽咽。 “郎君,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俞泽见她跌坐在地,浑身尘土的狼狈模样,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他在朝堂战场驰骋多年,见过不少沽名钓誉,攀附权贵的谄媚鼠辈。 可他们就算再想图名谋利,也鲜少有人能将性命抛诸脑后。 所以眼前这个农妇,实在是他生平见过最愚蠢之人。或是身上的伤还未完全恢复,觉得她还有几分利用价值,他终究让旺财嗅了嗅她换下的衣裙,跟它上山寻到了此处。 此时那张原还哭丧着的脸上,似是想到了什么,旋即展露了个足以令天地万物失色的绚烂笑容,由腰间取下了个香囊,冲他轻晃了晃。 “功夫不负苦心人,郎君瞧,我采到神绛草了,过不了多久,你的腿伤就能痊愈了!” 此时此刻,俞泽不得不承认,自己竟真真有些动容。 她的手掌还在流血,眉骨面颊也被尖锐的细石划出道道细微伤口,不知在万丈悬崖边悬了多久,才终于采到了这颗药草。他上前将这蠢货由地上拽起身来,垂下狭长的眼睑,抬手轻拂落在她肩头的石子与尘灰。 “薇娘,如此做当真值得么?” 丁翠薇望着他拄拐上前,不禁想到山路如此崎岖陡峭,他在重伤未愈的情况下,拖着行动不便的左腿,不知多艰难才寻到此处,心头不由涌上股暖流,一字一句正色道。 “当然值得。郎君如金似玉般的人,心中不晓得还有多少抱负要去实现,且失踪了这么久,你的家人必定忧心忡忡,岂能因伤病一直耽于此处。若我当时袖手旁观也就罢了,谁让我偏将你揽回家了呢,自是要尽力助你早些康复的。” 俞泽为她拂尘的指尖微顿,有些哑然,只听得她又道,“且郎君你瞧,我现下不也还好好的么,只是此地不宜久留,我们须得赶紧下山,莫要再撞上那杀千刀的……” 偏偏怕什么便来什么。 话音还未落,随着旺财几声戒备的犬吠,刘瘪三由转角的斜径处缓步走近,他压根没想到丁翠薇竟还能爬上来,眼见是被俞泽坏了好事,望向他的眸光中尽是阴狠。 丁翠薇心头一紧,立即跨步上前,挡在俞泽身前。 若只有她一人,大可扭头就跑,毕竟她对这片山林甚为熟悉,刘瘪三未必追得上她,可现在身旁还站着个伤情未愈的俞泽,他这幅文质彬彬,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哪里应对得了这作奸犯科的歹人。 她只能抽出腰间锋利的镰刀,瞪圆了眼睛虚张声势,“丁叔马上就来,你若识相,便赶紧滚,我只当今日之事从未发生过……” 俞泽经历过大小战役不下百场,他从来都是发号施令打头阵的那个,此时被个瘦弱民妇如护犊子般护在身后,他略微愕然的同时,心中感受愈发复杂了几分。 想起崖边那根明显被人割断的绳子,俞泽眼周骤紧,透出几分令人悚然的暴戾之色,“是他做的手脚?” “便就是我又如何?你个自顾不暇的瘸子,莫非还想为她讨回公道不成?趁现下还能拄拐走道,便有多远滚多远,莫要败坏爷的兴致。否则,爷便将你另只腿也打折,做只动弹不了的软脚虾!” 刘瘪三觊觎丁翠薇许久,今日眼见她衣着贴身,尽显玲珑身形,愈发按捺不住垂涎之心,他压根就不将俞泽放在眼中,阔步上前,打落丁翠薇挥舞着的镰刀,伸手就要将人拽去林中行事。 就在即将触到她手腕的瞬间……那个躲在她身后的瘸腿男人忽就动了,刘瘪三甚至都没看清楚他是如何出招的,就觉手臂传来阵剧痛,随着骨骼碰撞的细微粉末声,他的手臂竟就从中折断,软软朝地面的方向垂落。 “啊!” 耳旁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才反应过来的丁翠薇蓦然回首,望向男人的眸光中满是惊喜,万万没想到俞泽瞧着文弱,却竟是个会武的? 她立时有了底气,撸起袖子上前,狠踹刘瘪三两脚,各种脏的臭的一通骂,直待差不多觉得解气了,耳旁又传来俞泽淡漠且冷酷的声音。 “推他下去,伪造成失足落崖。” 丁翠薇瞳孔剧烈震动,立时有些无措。 她杀过鸡鸭鹅鱼,却从未想过会杀人,在刘瘪三痛哭流涕的求饶声中,她缩着脖子怯然道,“我……我不敢。” 俞泽眸底闪现出几分戏谑。 到底只是个未经太多风浪的妇人,行事做派不够狠辣,若照他的一贯作风,此人早已是具死尸。 “忘了他是如何阴魂不散纠缠于你,又是如何四处散播你谣言的?若再有下次,你当我还能上山来寻?” 一想到此人以往的种种劣迹,丁翠薇确有些心气不平,如若不给他些许深刻教训,她都觉得有些对不起自己,眸光扫过余下的两根绳索,脑中灵光一闪,蹲下身利落将刘瘪三绑成了个麻花粽子。 “你方才悬了我那么久,现在便也让你尝尝滋味!放心,我这绳索甚为牢固,单根都可套两百斤的猪猡,自然也兜得住你这几两重的骨头,方才洒的雄黄粉足以撑过夜,明日一早,待采摘野菜药草的村民入了林,自然就会有人拉你上崖。” “山风呼啸,蛇鼠躁动,你便在此受着吧!” 俞泽并未多说什么,只待她做完这一切,才执了镰刀上前,利落割断余下两根绳索的其中之一,而后在刘瘪三急速下坠、愈发惊惧惨烈的叫喊声中,他牵起丁翠薇略微粗粝的指尖,扭身朝来时的方向而去。 丁翠薇抬眸,只见他清峻无双的侧脸上,神情温和,眸光浅淡,低柔语调落在耳中,听着让人十分安心。 “走,回去。”【你现在阅读的是 】 9、第 9 章 第九章 “走,回去。” 有种炙热,由掌心潺潺涌来,消融着丁翠薇冰封的理智。 心脏剧烈跳动,扑通扑通,喧嚣鼓噪,震耳欲聋。 喜欢上俞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他相貌英俊,端方有礼,嗓音也如清风般温雅朗润,由平日里的聊天,就能看出涉猎颇广,更重要的是面对丁翠薇时,从未表露过半分不耐烦。 她平淡孤寂了多年的生活中,乍然闯入个如此谪仙般的郎君,略有几分动心乃是情理之中的,可她拎得清自己的斤两,明白他现在不过是龙困浅滩,待伤好了,二人之间的恩缘必然也就尽了。 意识到这点,丁翠薇迅速稳住心神,为避免肌肤直接相触,将指尖由他掌心抽了出来,只隔着衣料扶住俞泽小臂,低声提示他小心脚下。 偏偏这幕,被上山来寻人的苏大夫及其他村民望见。 只见天色渐暗,西落斜阳在翠绿葱葱的山林后,映射出片橙红绚烂的余晖,由蜿蜒崎岖的山径尽头,二人把臂搀扶,缓缓行来。 男子身形修长挺拔,女子婀娜多姿,相貌登对,宛若碧人。 “嘶,薇娘怎得同那男人如此亲昵?” “那人瞧着脸生,倒像外乡人,瞧他们那般有说有笑,必是相识有一阵了。” “之前听到风声,薇娘不是要嫁入曹家么,怎得现在又同旁的男子牵扯上了?如此朝三暮四,成何体统?” “都传她之所以住那么偏远,皆因那处就是个见不得人的娼窝,曹家人便是因此才不允她入门做妾的,现下估摸是眼见嫁入曹家无望,不知又攀上了哪个男人……” …… 村民们窃窃私语,流言蜚语当下就传开了,苏大夫在旁听着,脸色有些不大好看,原想开口为薇娘分辨几句,又想到二人现下确实同吃同住在一起,又觉得有些解释不清。好在现在人已寻回来了,瞧着也像是无碍的样子,只得摆摆手遣散众人,上前匆匆交代二人几句,便回镇上去了。 到家之后,丁翠薇先是给丁叔处理好因寻人而摔跤磕碰到的额头伤口,而后用过膳食,料理好家中点牲畜……最后才端起烛台,行到塌边给给俞泽擦药。 “……伤口原都已结痂了的,经这番折腾又裂开渗血了,郎君这几日万万不能乱动弹,否则不知又还要费多少时间修养。” 其实俞泽早就可自行换药,可或是习惯了被照料,现下也只松了衣带,敞着精壮的半身躺在榻枕上。跳跃着的暖黄烛火下,她轻柔细致地上药,倒很有些微缱绻小意的韵味,他看了几瞬,而后垂下眸光,带了几分漫不经心的自嘲。 “薇娘必是想让我早些康复,快些离开吧……我不仅耽误你外出做活,还影响你远赴衡州,今日又招惹来那些污言秽语……若非救我,又岂会惹出这些事端,现下你心中只怕已经后悔了。” 丁翠薇为他上药的指尖微顿,下意识就要反驳,可那些话语在嘴边打了个转,又生生被她咽了回来,语窒半晌后,只眨了眨睁圆了的杏眼,一脸不忘初衷的模样。 “郎君须知……有些悔痛及遗憾,是可以用钱财弥补的。” 这回答确在情理之中,只是俞泽原还以为她会粉饰粉饰太平,所以乍然听到这些,又实在有些意料之外。 他唇角微勾,眸底浮现出几分讥诮。“薇娘倒很实诚。” “发自肺腑的真心话罢了,郎君可莫要笑我粗陋。” 反正终究是要走的,晚走不如早走。 免得朝夕相伴久了,她产生依赖难以抽离。若真到了离别那日,就用金灿灿的金银财宝,来填补她的依依不舍之情吧! 丁翠薇对未来的期盼是美好的。 可现实却是冰冷及残酷的。 除了刘瘪三的侵扰以外,近期家中还发生了不少事端。 刚刚撒种的稻田,全让河水淹了。 家中十余只鸡崽,接二连三丢失不见。 就连还未养肥的猪猡,都闯出栏好几次,丁翠薇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寻回来。 …… 丁翠薇知这些绝非巧合,而是有人故意作祟。 她没能如期带丁叔去衡州,算是同曹家彻底撕破了脸,没了县令家这颗大树遮荫庇护,村中那些乡霸宵小便再也按捺不住,一个个都想欺到她头上来,偷几只鸡崽算是小事,她接连听到旺财夜里吠叫,屋外似是常有闲杂人等徘徊。 屋逢连夜偏漏雨。 因给俞泽不惜重金购置药材,加上期间大大小小花销,家中银钱早已所剩无几,丁翠薇后来又去典当过一次,却引起了掌柜怀疑,毕竟谁能隔三岔五在河边捡到精贵之物呢?她未免招至麻烦,倒不敢再去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丁翠薇只得掰着手指头精打细算过日子,好在正值春日,山林中地产丰富,采采野蕈挖挖春笋,也能过得有滋有润。 这日她采摘野菜下山,照例去村中采买,正巧遇见了孔家人,孔春显然也瞧见她了,正笑着抬高手臂同要她打招呼,而后就被孔母训斥几声,将孔春生拉硬拽上了马车,一行人绝尘而去。 丁翠薇猝不及防歪了歪头,撤回了那只滞在半空回应的手掌……瞧孔家人如此反应,知道他们必是听信了外头那些谣言,她心中有些微失落,可又觉得这样也好,免得连累好友。 未能与孔春叙旧,丁翠薇便先去了村口取肉。 屠夫眼见是她,眸光锃得一下就亮了,满脸横肉的脸上带了几分笑意,赶忙将尽是油渍的指尖擦了擦,将她提前定好的黄牛排骨递上前去,待丁翠薇伸手接过时,竟直直握住了她的指尖不松手。 “薇娘,这两根上好的黄牛排骨是特意留给你的,旁人加钱都没卖哩,我还另给你留了两斤上好的牛腱,不如你同我进屋去取?” 丁翠薇察觉到屠夫的意图,立时气得眉头竖立,甩开手怒喝道,“你拉拉扯扯作甚?手脚给我放干净些!” 屠夫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冷声哼道,“现下桃源村谁人不知你那处是个淫窝,我都不曾嫌你这做暗娼流莺的肮脏污秽,你倒反咬起我来了?说到底,你我都是做皮肉生意的,相互照顾也是应当,你若觉得加码不够,直说便是,我又不是白摸白睡……” 这话还未说完,屠夫眼前一道白光闪过,只见丁翠薇抄起案板上的锋利拆骨刀,猛然劈在圆形的实木砧板上,幸亏躲闪及时,否则刀刃就劈在了他那只不规矩的右手上。 以往村中也曾传过这些流言蜚语,可丁翠薇性子泼辣,在没抓到真凭实据之前,无人敢直接犯到她身前来,可那日她与俞泽在众人面前出双入对,无疑是坐实了此事。 屠夫眼见她白皙的脖颈因愤怒泛起红晕,灵动双眸寒霜四溢,生生被震得往后退了半步,嘴中却依旧嘟囔道,“你凶甚凶,我哪句话说错了?先是曹安,再是刘瘪三,后又同个外乡男人夜夜睡在一间房,这桩桩件件,那么多人都瞧见了,莫非还冤了你不成?你以往十天半个月都不开一次荤,如今却日日都来买肉,不就是陪睡得来的么……” 丁翠薇怒极反笑。 流言猛如虎,现下村民们都当她是水性杨花的浪*荡*女子,不是对她避如蛇蝎,就是想着如何偷香窃玉占她便宜……无甚要紧,反正至多再过一月,她就可以带着丁叔远离此地,远赴衡州开启新生活了。 她深呼吸一口,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只拎起那两根排骨,在围观众人的议论声中,扭身直接回了家。 丁叔隔了院门远远望见,立即迎上前来。自那日摔跤之后,他便不如以往暴躁易怒,整个人都沉寂了许多,眼底的浑浊好似也淡了几分,只人还依旧呆傻着,现帮她卸下沉重的背篓,将其放去了后厨。 丁翠薇前脚刚回家,东家王大娘后脚就入了院。 王大娘阴沉着脸,望向她的眼神充满鄙夷,抡起袖子叉腰就开骂。 “我当初就不该看你们叔侄二人可怜,将这屋宅田产租给你们,现下想想,真真是悔不当初。谁曾想你会在此做那等见不得人的勾当呢?如今人人都道这是个藏污纳垢的私窠子,臭名都传到十里八乡去了,连带我这东家都受拖累。” “不行,我不能让你在此处住下去,你现下就搬走!” 丁翠薇原就有些心气不顺,现下更是被气到语窒。 “你凭何赶我走?此地僻静偏远,当初若非我租,你还能出手给谁?且这儿三年前就是个烂棚子,连遮身瓦片都没有,现下我都修缮齐整,你倒想着来捡便宜撵人了?王大娘,莫要忘了你我是签过租赁文书的,离续租之日还有半年有余,你岂可随意让我搬离。” 王大娘未曾想到她竟这般牙尖嘴利,脸上也是红一阵白一阵,却还是不依不饶道,“当初之所以将此处租给你,是让你这个外乡人用来落脚起居的,谁曾想你竟是在此倚门卖俏,做起了不明不白的生意?性质变更,我自然能让你搬!” 丁翠薇柳眉瞬间倒竖,杏眼美眸中燃起熊熊怒火,“莫要张嘴胡吣!你哪只眼睛瞧见我同那些臭鱼烂虾勾搭在一起了?我若搬离,岂非坐实了那些虚言,我偏不走!” “这地这屋都是我的,哪儿由得你愿不愿?” 王大娘说罢,竟端起院中正晒着的萝卜干,连带整个簸箕都往院外扔,大有如若不肯就范,就要在此打砸一通的架势,丁翠薇自是上前阻拦,二人在院中竟推搡扭打起来,丁叔见状,立即上前钳住王大娘的胳膊,旺财也龇着狗牙,拉扯她垂落的裙摆…… 一时间,院中的理论声,咒骂声,犬吠声,吃痛哭喊声,牲畜不安的啼叫声……这些让人呱噪到难以忍受的声音,全都交织在了一起荡出天际,引来了好几个邻居的围观。 “够了!” 此时由院内石阶之上,传来个雷霆威喝之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个杵着拐杖的素衣男子,伫立在檐下,他乌发如墨,整齐束起,面庞英朗,五官棱角分明,此时正剑眉紧锁,垂下寒星般的眸子,扫视院内狼藉的一切。 众人被他摄人的气场震住,瞬间噤声。 “依我朝律例,如若房东不遵循租赁文书约定,未到期强行违约撵人,最高可按租赁费用十倍,赔偿给承租者。” 王大娘听得男人幽幽的话语声传来,神色微微一变,心虚到暗吞了好几口唾沫。 男人面上并无半分狠厉之色,可恰恰如此平铺直诉,才格外让人觉得信服,拄拐踩阶而下,缓缓几步之间,却像是阴暗鸷枭的恶鬼,裹挟着无形的压力迎面而来。 他语调又略略加重了些,“其二,如若强行暴力驱离,承租者可按破坏财物价值,对其索求损失赔偿。” 王大娘被震得心肝发颤,望着满院被自己掀翻的器具食材,心虚到接连后退几步。 “……其三,若无承租方首肯,房东不得私闯,否则可视为强抢民宅,非法入侵;其四,若无真凭实据,恶意造谣,可视为诽谤。” “这数罪并罚,轻则罚银三百两,重则流配千里。” “薇娘,人证物证俱在,现下就可去报官。” 王大娘听到最后,面色已是惨白如纸。她大改方才颐指气使的模样,仿佛脚下这片地烫脚一般,赶忙退到了院外,嘴上却依旧不肯饶人,只梗着脖子叫嚷道。 "还说没做见不得人的勾当,那这乍然冒出来的男人又是谁?若我未记错的话,薇娘你还云英未嫁吧,试问哪个正儿人家的姑娘,会同个外男日日同住一个屋檐下,这瓜田李下的,你分说得清楚么?” “也罢,同你这厚颜无耻之人也无甚可说,待到满租那日,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理由赖着不走!”【你现在阅读的是 】 10、第 10 章 第十章 随着王大娘的忿忿离去,门外的村民们也逐渐散了。 四处还凌乱不堪着,丁叔上前将院门关掩上,而后佝偻着老腰开始收拾。 丁翠薇方才同人撕扯一番,此时发髻纷乱,蓬头垢面,面颊还有几道微红的指甲印,打眼瞧着愈发像个粗鄙的乡野村妇。 如若旁的女子遭遇此事,只怕要自艾自怜,抱怨一通世道不公。 她却没有,反而倔强昂起头颅,像个打了胜仗的将军。 “郎君放心,那老虔婆没占到什么便宜。我不过被扯落几根头发,而她胳膊上的齿痕没有十天半个月可消不了。哼,我们两人一狗,莫非还打不过她一个么?今后她若还敢来,必让她吃不了兜着走!” 遇事必争,是丁翠薇的生存之道,所以她并不怕同人起冲突。 可现在面对俞泽,她竟后知后觉生出几分羞腆,抬起鸦羽般的眼睫,抬眼带着崇拜望他两眼,而后又迅速垂落,她不自觉捋了捋鬓边的发丝,语调放轻柔了不少。 “……方才必是惊扰到郎君了,我们这等乡野粗陋之地,为几颗果子大打出手都是常有的事……属实没想到郎君竟还通晓律法,真真是好厉害,果然人还是要多读些书,如此才能以理服人,不必像我这样争强斗狠。” 俞泽强忍着烦躁,并不因她的夸赞而感到高兴,只道:“去洗把脸,把头重新梳一梳。” 他从未想过有一日,竟会处理此等微末的妇人之争。初到此地时,或还会对这乡野陋地产生些许新鲜感,可随着时间逐渐推移,无论是难以下咽的膳食,还是眼前逼仄狭小的宅院,都让他感到无比厌烦。 那张躺上去就咯吱作响的床榻,各种各样的牲畜叫声,以及丁翠薇张家长李家短的絮叨……桩桩件件都让他难以忍受。 也罢,按照伤势的恢复情况,只需再过上一阵,就能从此地彻底脱身。 经过接二连三的折腾,丁翠薇委实疲累不已,用过晚膳后,便想着烧了热水早些沐浴安歇,取了木桶去溪边打水,丁叔不放心她独自出门,留了旺财看家,跟了出来。 丁翠薇将木桶倾斜探入水中,随着水波荡漾的“哗哗””声,河水欢快涌入桶中,正预备着往回走,却听到身后传来冷沉一声。 “薇娘,你岂能因我犯病糊涂着,就自作主张惹出此等祸事?以往我是如何教你的?跪下。” 丁翠薇浑身颤栗一下,手中木桶吊落溪面……她其实隐隐有些猜到,自那日采神绛草后,丁叔或就已经清醒,现在看来,果真如此。 她将水桶捞了回来,然后就直挺挺跪在丁叔身前。 “叔伯,薇娘知错。薇娘不该擅自将俞郎君救回来,更不该弃男女大防不顾,与他共屋而眠,可叔伯明鉴,我同他并无任何逾矩之处,除平日上药以外,更无任何亲密之举……”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我自是信得过你,可旁人信么?那王大娘今日都闹到家里来了,由此可见外头那些谣言传得多离谱,薇娘,长此以往,你要如何做人?” 丁叔颇为痛心疾首。 丁翠薇抿抿薄唇,依旧梗着脖子犟道,“无论他们如何说嘴,反正我身正不怕影子斜。叔伯,我都想好了,待俞郎君伤一好,我就带着你回衡州寻亲,到了那里,谁都不知晓我的过往,一切都可重新来过。” 丁叔摇摇头,只觉她想得过于天真。 “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当去了衡州就能捂得下此事么?如今这世道,谁家嫁娶之前都会将对方底细盘查清楚,你声名败坏至此,莫说无人敢娶,只怕今后经商开铺都是个隐患。” 丁翠薇袖下的指尖攥紧成拳头。 “如若未来夫婿因此不肯娶我,他待我便不是真心,我又何必去受那窝囊气?且嫁人这事儿也无甚意思,我大不了……大不了去做个云游天下,走街串巷的商贩……再不济…俞郎君说会重金酬报于我,我靠吃利钱也能过活,不必仰仗男人的脸色过日子。” “傻薇娘,你还没有尝够教训么?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生得貌美就已足够令人垂涎,若还怀有巨富,更会招致杀身祸端。我若还活在世上,自是拼尽全力护你周全,可哪日若我死了,你又没有夫婿,这世间有谁能做你的依仗?” 点点繁星倒影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丁叔多年来因病痛而折磨的身形,在浅白的月光下显得愈发瘦弱,苍老的声音悠悠飘荡在寂静的夜空,听得丁翠薇心头发酸。 丁叔这番考虑很是周到,是她以往从未想到过的,一颗心七零八散落不到实处,一时间心中也没有主意,终究在沉默许久后,吸吸发酸的鼻头问道,“……那…该如何是好?” 丁叔眸光深邃而凝重,在来回踱了几步后,似是终于拿定了主意,一字一句道,“事已至此……你同他立即拜堂成亲吧。” “原也不想让你这般仓促嫁人,可唯有如此,才能破了眼前困局。据我这几日观察看来,此人相貌与你尚算登对,且能文会武,又对律例如数家珍……其才学至少不在曹安之下。且你们同屋而眠月余,他却行规蹈距,对你并未起任何歹心歹念,由此可见……倒也算得上是个坐怀不乱的真君子。” “薇娘,此人可嫁。” 丁翠薇瞳孔骤然紧缩,心脏剧烈跳动,仿佛要由胸腔中蹦出来。 她从未动过这样的念头,所以下意识慌乱无措地摆手,“不,不成的。我同他只是萍水相逢,他对我也只是以礼相待,并无半分男女私情……” “他喜不喜欢有何要紧,重要的是你自己的心意!” 丁叔从小看着丁翠薇长大,对她的脾气秉性最是了解,这几日下来,便知她早就动了心,可又迫于现实差距,不敢肖想。 “既是施恩图报,岂能只图钱财,要图就图个终身!” “好孩子,自古红颜多是非,就算你嫁入寻常百姓人家,只怕也未必过得安生,可那俞郎君不一样,我去翻查过他的随身物件,样样都是用料上乘的佳品,由此可见,他就算不是世家勋贵,那至少也是巨贾之家,非得将你嫁入这样的门户,我才能安心。” “你嫁给他为妻,进,则得入高门,衣食无忧,指不定还能搏个夫妇相谐恩爱白头,一生一世一双人;退,可化解众人的造谣攀蔑,洗净污名,换个清清白白的好名声,就算今后远走他乡,行事经商也可免受流言纷扰。” 丁叔想来权衡已久,将这桩婚事的利弊分析得明明白白,苦口婆心的话语声,尽数传入丁翠薇的耳中,可她实在有些消化不来,只觉脑中思绪万千,全都搅在一起理不出个头绪。 “此事事关重大,叔伯……你容我好好想想。” 春夜,清爽且宁静。 丁翠薇沐浴醒了醒神,就衣衫单薄,枯坐院中。远处传来几声蛙鸣,萤火虫提着绿灯笼穿梭盘桓,旺财趴在她脚边打着狗盹……原是极其惬意闲暇的时刻,可她却难以享受其中。 只满心都在想:所以当真……要和俞泽成亲么? 不,不可以。 当初她救人时确有私心,可她至多就只想图谋些钱财,这对于家底丰厚的俞泽来说,是能偿付得起的代价,但婚嫁乃终身大事,他岂肯轻易相与? 就算强逼他娶了自己,今后大抵也只会是对两看两相厌的怨偶。 丁翠薇摇了摇头,内心经过剧烈挣扎后,终于做了决定,腾然由木椅上站起身来,就准备进屋回复丁叔:此举不妥。 可就在此时,肩头忽然一暖,件夹棉的薄氅轻轻披落,丁翠薇怔然回望,正正撞进俞泽深邃似渊的眸中。 月光宛如银纱,他一身素衣随风轻舞,仿佛将满天星辰都卷入衣袂之中,举手投足尽显清贵。 “莫要着凉。” 这寥寥几字的关怀,忽就撞得丁翠薇心神晃荡。 她双手不自觉揪着衣边,耳朵微微发烫,整个人僵立原地动弹不得,可一想到再过些时日,今后就再也见不到眼前之人,心底就不由涌上些痛楚与酸涩,她吸吸微红的鼻头,“……郎君怎得出来了。” 俞泽实则是自己想出房透透气,就连给她披的那件衣裳,原也是给自己准备的,可此时只抬手为她将衣带系紧,温柔缱绻道,“眼见你迟迟未归,我哪能放心得下……” 或就是他这般若近若离的姿态,才勾得丁翠薇情难自禁。 她略带几分痴意望着他,方才好不容易建立的心防,几乎就在这瞬间迅速坍塌,她心中甚至隐隐生出些侥幸与赌心…… 如若二人当真成亲,她好好安守后宅相夫教子,那他说不定就会对自己日久生情? 头次情窦初开的女子,并没有太多理智。 这个念头一旦冒了头,就再也按不下去,疯狂在脑中生根蔓延。 俞泽见她眸眶微湿,只以为她在为下午的事情难过,免不得再温声抚慰几句,“‘莫道谗言如浪深,莫言迁客似沙沉。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薇娘你为人正直,品性端良,相信过不了多久,那些流言就会不攻自破的,你莫要为此烦忧。” 在他温柔熨帖的话语声中,丁翠薇深呼吸一口,似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 强扭的瓜甜不甜?不知道。 可能甜,可能苦。 是甜是苦不重要,可能最重要。 哪怕只为自己余生不后悔,她也要以身入局,将这瓜扭下来,送到嘴里尝上一尝! 想清楚之后,丁翠薇不再纠结拧巴。 她望向俞泽的眸光中,甚至带了几分就事论事的冷酷。 “你们男子汉大丈夫,岂能体谅我们女子为人处世的艰难?郎君这话说得轻巧,可受人非议指摘的是我,遭人唾骂污蔑的也是我,届时郎君伤愈后拍拍屁股就走了,只独留我一人受过,难道今后日日都要过得这般不安生么?” 丁翠薇无论对外如何张牙舞爪,可在俞泽面前,她也从来都是温和顺服的。以至于俞泽现下听了这番话,并未往心中深想,只当她不过耍耍小性子罢了。 他略带几分敷衍,轻揉揉她的肩头,依旧是以往搪塞的姿态。 “确是因我,所以才让你受了这诸多委屈。薇娘放心,我不会亏待于你,离开之前必给你留下笔丰厚酬金,不让你与丁叔有任何后顾之忧……” “仅是酬金怎么够?” 丁翠薇此时仿若变了一个人,浑身绷直,眸光冷峻,薄唇紧抿,显得格外严肃。 “其实他们也没有说错,你我确实同屋而住,同塌而眠,朝夕相处,日夜相对……若非当时你苦苦哀求我救你性命,我又岂会陷入此等境地,女儿家名声何其金贵,难道是能用区区钱财就可补偿的?” “郎君莫非就从未想过为此负责,只想这么黑不提白不提蒙混过去?” 眼见她这般咄咄逼人,俞泽从容的神色瞬间凝固,他一时不知她打得什么主意,眼眸微眯,透着寒潭中潜藏的暗流。 “……那薇娘想让我如何?” 丁翠薇袖下的指尖紧攥成拳,直至贝齿将唇壁咬破,尝到腥甜的鲜血,这才一字一句道。 “我要你同我拜堂成亲,娶我为妻。”【你现在阅读的是 】 11、第 11 章 第十一章 “我要你同我拜堂成亲,娶我为妻。” 好似是终于说出心底妄念,丁翠薇忽觉松了口气。 这确是在强人所难,她对此亦有几分于心不安。 可终究是施恩图报的贪念,及少女情窦初开的偏执占了上风。 照丁叔的说法,她此生是一定要嫁人的,那为何不干脆嫁个自己喜欢的? 若非因此萍水相逢的救命之恩,她这一辈子或都遇不上俞泽此等惊才绝艳之人,而现在,她却能以此要挟嫁他为妻,这对丁翠薇来说,无疑是个巨大的诱惑。 且便就是施恩图报了又如何! 她若是个出身世家的贵女,被精养得如鲜嫩花骨朵般,纯净且不知人间风霜,救个人就是抬抬指尖那样简单,自然好善乐施,不图回报。 可她是薇藿。 经历过风吹雨打,晓得世间疾苦,为区区五斗米就可受辱折腰,自然要汲取一切养分拼命生根发芽。为救俞泽,她付出的代价不可谓说不重,他若是个体恤之人,自然也不会让她竹篮打水一场空。 “娶你为妻?” 俞泽缓缓重复了这四个字,言语中倒并不见得有多恼怒,更多的是漫天的荒诞与不屑。 他瞳孔隐匿在低垂的眼睑下,眉峰微扬,略带了些锋锐与冷冽,“……我知薇娘惯爱顽笑,却也不能拿此等终身大事当作儿戏,你若管我要些钱银,我绝不推诿,可若要谈及男女婚配……” “你知我并非顽笑。” 丁翠薇听出此言中的婉拒之意,直接脆声打断,她浑身崩直,眼尾发红,就像只预备要去撞南墙的倔强牛犊。 “救命之恩,原就该以身相报,更遑论我现下因你而陷入如此人人喊打的境地,不嫁给你还能如何?” “此事你愿也得愿,不愿也得愿,左右我这辈子赖定你了,后日,你我便拜堂成亲!” 俞泽平生头次被人如此威胁,在觉得荒谬至于,不由又觉得有几分好笑,事实上也确由鼻腔中冷笑出声。 他眸光深重觑她两眼,眼底蕴着无法消融的积年寒冰,杵着拐杖的指尖骤然掐紧,而后又缓缓松开。 他语调淡漠,听不出什么喜怒。 “你既都已决定好了,我照办便是。” 万物生长的春夜,霎时寂静了下来。 房间安静得有些压抑,丝丝缕缕的各种情绪翻涌着,好似在迫切寻找出口,准备随时引起一番风暴。 丁翠薇是个一沾枕头就能睡着的,今夜却直挺挺躺在榻上,睁眼望着天花板难以入眠,身侧男人发出的任何响动,哪怕只是被角的微微摩擦……都足以让她风声鹤唳。 就算俞泽当着她的面松口应下婚事,可他显然没有嘴上说得那般风轻云淡,心中必有怨怼,否则那张脆弱的床架,又岂会接连传来刺耳的吱呀声? 若再耽搁下去,丁翠薇反倒担心自己会心软。 未免夜长梦多,她决定马上敲定这门婚事。 翌日一大早,她就揣着白玉哕厥的剩下的残片,带去了趟更偏远的碧水镇,将其典当换了银钱后,买了不少成亲用的物件,直到将半人高的背篓都装满…… 俞泽这头,则是从昨夜开始就有些心气不顺。 他原以为丁翠薇最多市侩贪财了些,却没想到她竟生出此等痴心妄想,提出想要做他正妻? 寻常百姓人家,娶妻尚且要求德容兼备,更遑论他这样的显赫门户,再看看此女,她除了姿色出众了些,浑身上下有哪一点,能入得了他家门楣? 呵,她莫非以为将救命之恩这四个字压下来,他就会听之任之,随她摆布拿捏?也就是现下行动不便,否则他昨夜就已拂袖而去。 也罢,既她主动贴上来,他娶便是。 只要能在此处韬光养晦,安然休养到康健出山,莫说让他娶个女人,就算是再离谱的要求,他也能一口答应。 如此想想,俞泽心气到底顺了些。 他坐起身穿好衣裳,将缠了绷带的左腿搬下,正预备出房间去透透气,下意识伸手去摸放在床头的拐杖……谁知却探了个空? 他两道剑眉立时拧在一起,心头燃起股无名火,直接窜到头顶天灵穴。 混账。 丁翠薇这是何意?! 莫不是担心他逃婚,所以干脆撤了拐杖,以此限制他的人身自由? 丁叔在外头洒扫庭院,听见动静走入房中,一看便知俞泽在气恼什么。那拐杖实则不关薇娘的事,是他一大早清理房间时悄默声拿走的。 丁叔靠杂耍手艺混迹江湖多年,同不少三教九流之人打过交道,隐隐感觉俞泽并非池中之物,为人也不似看上去那般平和谦逊,未免婚事再生变故,所以才出此下策。 此事本就是乘人之危,丁叔也不敢将人得罪狠了,只道,“郎君莫怪,我取了郎君的拐杖暂做它用,今日由我做拐,郎君若想去何处,只管同我说,我搀你去便是。” 摆明了就是在监视。 俞泽沉下眉头,脸色愈发黑了几分,丁叔眼见他不吭声,便又退出房间。 申时二刻,丁翠薇回来了。 旺财隔了大老远闻见她的气息,摇着尾巴撒着狗腿就冲出院门迎她,丁叔亦跟上前去,将她沉重的背篓卸下,眼见这孩子眸光不断往屋内瞅,便知她是在关心俞泽。 “他好得很,喝药用膳饮水,一样都没落下。只我唱白脸,撤了拐让他在房中憋闷了大半日,他约莫心中有气,也没怎么说话。待会儿你唱红脸,送拐杖进去,再陪他好好遛上一圈。” “一味掏心掏肺付出,男人不会念你的好,还需得使些手段,如此才能栓得牢。” 丁翠薇只觉这样不好。 她是个不会拐弯的直肠子,学不来那些弯弯绕绕的伎俩,听了丁叔这番话,当下便觉得有些别扭,可她无法忤逆长辈,便也只能沉默着点了点头,甚至都来不及坐下喘口气,就取了拐杖进房去了。 “薇娘,明日是你与俞郎君成亲的好日子,我已将屋院上下都洒扫了一遍,你忙妥之后,记得将裁剪好的红布和大红灯笼挂上,双喜红字各处贴上。” “现时辰还早,我去村里订些食材,去去就回。” 丁叔交代完,便揣了足足的银两出门,直接去了屠夫处。 因着上次与丁翠薇闹得有些不愉快,屠夫见了丁叔便缩了脖子,再加上丁叔不说话时自带几分煞气,屠夫愈发觉得气短了半截,满面堆笑呵着腰道,“丁头的疯病又好转了……今日是来买肉的?要什么您只管说,虽说此时肉卖得差不多了,可我必挑最好的给您称。” 丁叔早已听说了村民为难薇娘的事儿,可一则叔侄二人在桃源村还得再待上一阵,二则若想给薇娘洗净污名,也不好再同人交恶,总之是冤家宜解不宜结,现下还不能撕破脸。 可丁叔自然不会好声好气。 说白了也就是村中只这一家卖肉的,否则他必然要去别处。 “五斤牛腱,四斤牛腩,十斤猪五花,六条鱼,七只鹅……通通都挑最好的,明日鸡鸣时分送上门,若敢糊弄半分,又或者是耽搁了,老子掀了你这铺子。” 丁叔身上是有些真功夫的,在村中素有威名,屠夫在他面前怂着肩膀活像个鹌鹑,他暗暗将这些需求全都记下,又免不了心中诧异,只讪笑着问,“丁头,如今天气愈发热,肉经不得放,没几天就得臭,您确定要买这么多?不是拿我开涮的吧?实在是您家中拢共只有三个,一时半会儿也吃不完呐……” 丁叔斜乜他一眼,由鼻腔中冷哼出声,“明日家中有喜。” 屠夫闻言,自然是连连恭贺几声,而后免不了问道,“是您整寿,还是薇娘生辰呐?” “是薇娘成亲!家里住着的那个郎君,本就是薇娘的未婚夫。这门婚事是我多年前为她订下的,如今两厢都到了该成亲的年纪,他大老远巴巴寻了来,就是不慎在路上磕碰到了腿,这才暂且安置在屋中养伤。” 丁叔语顿,面色阴狠了几分, “……却没曾想到,村中因此编排出不少流言蜚语。” 原来那人不是姘夫,而是薇娘正儿八经的未婚夫? 屠夫想起之前的冒犯,脸上更是红一阵白一阵,恨不能直接钻到地缝里去,只结结巴巴道,“原是如此……都怪那些爱嚼舌根的,没问清楚缘由就乱传,这不是污了薇娘的清誉嘛……” “以前是薇娘她不稀得分辨,可明日待他们二人成亲后,若还有人敢说三道四,我便直接拎刀抹了那人脖子!我个没两年活头的疯子,大不了去狱里吃牢饭,倒好让人看看,什么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这声量格外大,周围好几个铺面的村民都听见了,面色不禁微微一变。屠夫闻言,更是暗吞了好几口唾沫,庆幸自己之前只说了几句嘴,没有再对薇娘有其他逾矩之举,愧疚及惊惧之下,他涩着嗓子道。 “薇娘成亲乃是大喜之事,好歹同村了这么多年,我原也该上门恭贺,可铺中实在离不开人,便给您家的这笔生意,对半打个五折吧。” —— 这头。 丁翠薇拿着拐杖,轻手轻脚踏入房间,望见俞泽正在榻上看书。 他发髻微微松散,指节分明的指尖,不急不缓地翻动书页,眸光淡然,仿若画中走出的仙人。 自昨夜的谈话后,丁翠薇就有些羞于面对他,原还心中忐忑着,可现在见了他,不知为何却有几分心安。二人相处了这么久,她脾气大性子倔,待他难免会有不尽心之处,可她从未见过俞泽有过半分不快,就连皱眉都少有。 今日这事也是,寻常男人若是被迫限制行动,只怕早就暴跳如雷,可他却好似浑然不将其放在心上,只自顾自看书,见了她也没有半分怨怼。 “郎君,我回来了,陪你出去走走么?” 俞泽连眼都没抬,只又翻了一页书,语中听不出什么喜怒,“不必,四处都看过了,也无甚好逛的,家中好似还有许多事物亟待处理,薇娘不必管我,自去忙吧。” 丁翠薇碰了个软钉子,只得将拐杖放在床前,她微定了定神,先是将丁叔交代的活全干了,而后枯站在院中,望着满院红灿灿的一片喜字,不知为何,只觉讽刺至极。 她实在看不透俞泽在想什么,眼看明日就要成亲,与其这么不尴不尬相处着,倒不如一气将话都说清楚。 “俞郎君,我薇娘这辈子行得端坐得正,做任何事都无愧于心,就连逼你娶我这事儿,我自问也不亏心!若非是我,你早就死在河边了,如今哪儿还有命娶媳妇?你余生活着的每一天都是欠我的,让你娶我为妻,莫非你还亏了不成?” 救命之恩……救命之恩…… 此女每日都要将这四个字反复提上八百遍,直至现在,俞泽可以说已经对此麻木到没有任何感觉了。他眼若寒潭,波澜不兴,实则对逼婚之事鄙夷厌恶至极,言语却是还是那样温柔缱绻。 “薇娘切莫生气。如你这般美貌贤惠的女子,无论哪个男子娶了都是福气,我之所以犹疑,皆因我这腿疾未愈,只怕今后落下残疾,且外头又有生意对家置我于死地……担心你嫁给我受苦罢了。” 听他这么说,丁翠薇瞬间湿了眼眶,软了心肠。 她原以为俞泽是嫌她粗鄙,胸无点墨,并非良配,不肯屈就……谁知他满心满眼都在为她考虑,甚至担心二人成亲之后,她身为家眷会被祸事连累……委实是她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感怀至深之下,她快步上前,直直握住了他温厚的手掌。 "只要能与郎君在一起,我便什么都不怕!你我若是成了亲,那便是夫妇一体,就算你今后当真瘸了,又或者不能动弹,我都绝对不会抛却你,哪怕你那生意对家杀过来,也自有我拦在身前为你挡刀。” “郎君,我必对你不离不弃。” 这番告白来得突然,也格外真情实感,俞泽听得通身僵直,瞳孔骤然紧缩,心脏在胸腔中无法自控地加速跳跃,他下意识想要抽回手掌,却又被她略带薄茧的指尖紧紧握住。 或是无奈,或也实在是别无他法。 俞泽望着她,浅笑温声回应,“好,那我们明日,便拜堂成亲。” 丁翠薇终于得了他这句准话,心中欢喜至极,立即出房间准备去了。 几乎就在丁翠薇扭身的瞬间,俞泽面上的笑容渐渐沉下去,只余了片残冷的灰烬。【你现在阅读的是 】 12、第 12 章 第十二章 或也是撞上了,这是个诸事皆宜的吉日,就连天公都做美。天空澄澈如镜,湛蓝不见一丝杂质,成双成对的喜鹊轻盈落在枝头,清脆嘹亮的啼叫声,好似欢呼着弹奏喜乐。 丁叔寅时一刻就起床了,在厨房里忙着洗菜切菜和备菜,不时传来流水的哗哗声,以及菜刀与案板接触的笃笃”声。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外头传来叩门声,屠夫按时将肉送到,丁叔将其该分解的分解,该腌制的腌制。 或许是因为过于紧张兴奋,丁翠薇只囫囵浅睡了会儿,也早早就醒了,简单洗漱后,挽起袖子就去厨房帮忙。 丁叔唬着脸撵她,“你叔伯我还没老到动不了,难道还操弄不出来几桌好席面?哪有成亲当日新娘子在后厨帮手的道理?去去去,莫要沾手,好好装扮装扮自己才是要紧事。” “妆扮哪儿要得了那么久?留半个时辰足矣。叔伯放心,我心里有数的。” 丁翠薇不忍心让他一个人操劳,赖在厨房中不走,待将食材料理得七七八八了,这才回房,取出了新买的胭脂水粉,好好对镜梳妆。 别看叔侄二人筹备得火热,可对于今日会来多少宾客,彼此心里都没有底。 毕竟他们是外乡人,住得又偏远,若非必要鲜少与人交集,成亲之事又是临时通知……说不定一桌都凑不齐。 实则比想象中更糟糕。 到了午时正餐时刻,竹林小院门外,一个人影都没有。 丁叔望着后厨蒸屉中,堆放满满的美味佳肴,眸光中光亮逐渐暗淡,沟壑纵横的脸上掩饰不住失落。 就算这门婚事办得仓促,他也想尽其所能办得圆满周到些,盼着宾客盈门,给薇娘最大的体面…… 丁翠薇察觉到了他的情绪,浑不在意笑笑,“现下正是农忙时分,大伙儿抽不开身也是有的,叔伯莫要介意……” 就在此时,随着旺财的几声叫唤,由道路尽头缓缓驶来辆马车,孔春由车窗外探出大半个身子,笑着同她伸臂打招呼,“薇娘!” 马车顿停在小院门口,走下来孔春、苏大夫夫妇、镇上做活时认识的小几个姐妹…… 待彼此寒暄了阵,以往在医馆受丁翠薇照顾过的伤患、受丁叔路见不平恩惠的村名、周遭几个交好的邻居……大几十号人,也都陆陆续续到了。 “薇娘,我们都来庆贺你新婚。” 丁翠薇笑中带泪,咽下喉头的酸意,立即将大伙儿将院中引,“快,快请进。” 大户人家成亲,大多要经过一系列繁琐的流程,譬如拦门、催妆、拜别新娘父母、抬轿…… 可乡里乡间没那么讲究,且因众人皆知的原因,以上许多也都无法实现,可无论如何,拜堂是免不了的。丁家的厅堂太小,容不下这么多宾客,丁叔当机立断,决定在院中举办仪式。 宾客中有做过司仪,各种祝祷贺词那是张嘴就来,在众人期待眸光中,换好了大红喜服的丁翠薇与俞泽,跨过门槛,踩下石阶,缓缓行至院落空旷处。 新郎剑眉星目,气度不凡,举手投足间自带清贵。 新娘用精美的团扇遮住面容,却难掩盛颜仙姿,身姿婀娜。 步伐一致,衣袂裙摆相触,就好似天生的一对壁人。 宾客中有许多人都是头次见到这位新郎,个个都向他投向好奇的目光……俞泽略微有些不自在,以往他手握权柄,从来都是端坐庙堂的存在,自带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文武百官见了他都大多掉头就躲……哪里被这么多平头百姓簇拥过? 可到底是见惯了大场面之人,拿得稳站得定,有种四平八稳的气度。 “天菩萨,薇娘这相公,真真是天上有地上无,神仙哥儿般!” “可不是嘛,难怪薇娘不肯嫁给曹安做妾,这位的相貌人才,那不比曹安俊多了?” “这位公子通身的气派,若没有些家底可养不出来,指不定薇娘今后就要苦尽甘来,去做贵妇人了哩!” “也就是为避流言,他们才成亲得如此仓促,否则必得好好大办一场的。” 屋廊前挂着排红色灯笼。 门楣上装饰着宽幅红布。 双喜红字在春光下熠熠生辉。 身周萦绕着宾客们由衷的恭贺声。 …… 这桩桩件件,场面如此温馨盛大……恍惚间让俞泽产生出几分错觉,好似这确确实实就是他的大婚之日,可捏捏指尖的拐杖,他又瞬间抽离,眼底甚至浮上几分戏谑:不过就是迫于形势的逢场作戏罢了,又岂能当真? 就算是戏,也需做得足够真。 至少不能扫了诸位看戏人的兴。 或是感受到乡亲们的融融暖意,俞泽倒也拿出十成十的好耐性,以谦和之姿应对着众人。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 随司仪亮着嗓子喊出最后两个字,宾客们发出震天响的恭贺声,丁叔坐定在双亲席上,垂下头感概得直掉眼泪…… 俞泽忍不住偏头向身侧之人望去,丁翠薇本就生得貌美,今日在脂粉与喜袍的衬托下,肌肤白皙莹润如脂,面颊淡扫的胭脂,如新春盛开的桃花,娇美欲滴,让人挪不开眼。 她唇角含笑,纤长的眼睫低低垂落,有种嫁得如意郎君的娇羞,温婉又灵动……总之是俞泽以往从未见过的神情,或是察觉到他的眸光,丁翠薇掀起秋水般潋滟的美眸,直直对上了他的眼。 俞泽浑身微僵,立即扭开目光。 现下还未天黑,离入洞房时辰还早。 新人双双端起酒盏,在各个席面中穿梭着向宾客们敬酒。 丁翠薇挡在俞泽身前,“诸位勿怪,他身上还有伤,沾不了酒的,便由我这个做妻子的代饮,多谢各位在百忙之中前来参加喜宴,我不胜感激……” “哟,这才将将成亲,薇娘这就护上夫君了?得妻如此,俞郎君真真好造化,今后若不好生对她,我们大伙儿可都不依!” 俞泽温和朝前颔颔首,笑意却不达眼底,只在丁翠薇每每饮酒时,温言让她莫要呛着,而后递上去块用以擦拭嘴角的巾帕,看起来倒也是副情投意合的模样,引得众人纷纷称赞。 此时院门口又来人了。 看穿着打扮,像是谁家的小厮。 “听闻丁家今日有喜,小的奉曹家主母之命,特来送礼恭贺。祝二位新人琴瑟和鸣,岁月静好,举案齐眉,共赴白头。” 之前丁家遭遇种种变故,宾客中就有不少人猜到是曹家在暗地里为难,此时眼见今日曹家竟还有脸遣人上门送礼,神色便颇为不忿。 “薇娘嫁了人,曹安就算再怎么惦念也无计可施,正正合了县令夫妇的心意,可不得来庆贺么?” “可不是嘛,今后再也无人阻碍他曹家攀附高门,迎娶高门贵女咯!” 正在众人冷嘲热讽之时,有消息灵通的宾客,一脸讳莫如深道,“低声些,曹家今后愈发得罪不起了,你们还未听说么,曹安在殿试上大放异彩,被当今圣上钦点为三甲探花郎,还是莫要嚼他家的舌根,免得引火烧身。” 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只得瘪嘴噤声。 曹家以往对丁翠薇照拂多年,在桃园县又甚有威势,于情于理都不能将人得罪狠了,丁翠薇收了礼,又给了小厮跑腿的赏钱,说了几句与曹安撇清关系的隐晦之言,便将人打发走了。 这不过就是个小插曲,很快就过去。这样大喜的日子,又有好酒好菜招待着,气氛愈发好了起来。 席间苏大娘趁机将丁翠薇拉到屋里,由袖中掏出本画册,塞到她怀中,低声说道,“这事儿原是在成亲前夜,由新妇的亲生母亲交代的。料想那老丁头也没好意思同你说,我实在放心不下,便想着嘱咐几句,你务必要在洞房之前将此书看上一看。 “此事甚为紧要,关乎女子一生,但却并非只是单单让男子取乐的,我在医馆抓药多年,见了太多因此事不协而耽误半生的妇人,你尽早试上一试,他若不行,又或不能令你感到欢愉,便趁早换一个。” 苏大娘语气讳莫如深,丁翠薇一时没能会过意,她忍不住好奇,当下将那书由中间翻了一页,就被那香艳无极的内容烫了眼。 她迅速将那书关合,羞红着如玉的面颊,低声应道,“恩,多谢大娘,我都记下了。” 席上热闹了大半个时辰,因着各自家中还有活计,很快也就都散了。 这次准备的饭食分量倒是正正好,没剩下太多,还能再吃上一两日,旺财倒是过年了,摇着尾巴围着各个桌子打转转,啃骨头啃得肚皮发圆。 丁叔搬挪桌椅,打扫庭院。 丁翠薇拎了水桶去河边打水,忙着洗碗。 俞泽也被安排了活计。他到底还是个伤患,丁翠薇也舍不得让他干重活,便在院中支了桌子,摆上笔墨纸砚,让他将宾客们送来的礼金,一一记录在册。这些都是人情,今后都是要还的。 他没有理由推辞,只权当练字。 待家中一切都恢复整洁,已经到了晚上。 接连整整两日的操劳,丁翠薇已是累到指尖都抬不起来,她褪下喜服,沐浴洗去了通身疲惫,额间眉角都还带着湿润,拖着步子踏入房间,几乎是下意识就要瘫倒…… 可那张临时搭建的简易床架,却蓦然消失不见,房间因此都显得宽阔了不少。 “丁叔方才入内,将它搬走了。” 俞泽望向她,眼底覆着层淡漠的霜。 也是。 成了夫妻,合该同床共枕。 丁翠薇不知为何,脑中又浮现出下午话本上的画面,她难面颊泛着红霞,低头“哦”了一声,颇做了几分心理准备,这才褪下外衣,挪着步子坐上床榻。 两个人睡躺在一起,倒也并不拥挤。 察觉到俞泽靠近里侧,尽量给她留出了最大的空间,丁翠薇又觉得他实在温柔细致,心中的爱意又添了几分。 俞泽性子本来就淡,她若再扭扭捏捏的,今后二人相处起来,那岂不是各自都要端着架子? 想到此处,丁翠薇的那几分羞腆迅速消散,或也是终于得偿所愿,或也是心中太过欢喜,她嘴角不受控地上扬,眼睛都笑弯成了月牙。 径直挽住他的臂膀,半个身子都贴上前去,眸光中好似闪烁着璀璨星辰,凑在他耳边娇憨甜问道。 “……所以,我现在可以唤你作夫君了么?”【你现在阅读的是 】 13、第 13 章 第十三章 俞泽生来倨傲,待人待事边界感都极重,往日居住的院落,除自小跟在身侧的侍卫外,闲杂人等一律不容入内。 这期间与丁翠薇同屋而眠,就已足够让他消受不来。 更何况要同床共枕。 俞泽晓得此事避免不了,可为不让二人有肢体接触,他只僵着身子,愈发往墙根处挪,可谁知她却反倒凑了上前,“……所以,我现在可以唤你作夫君了么?” 俞泽那半边身子,瞬间发麻。 温温热热的呼吸,喷洒在他耳廓脖颈处,臂膀更是能清晰感受到她浑圆丰韵的上半身,她自带的草木药根的体香,无形中似张密密绵绵的网,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其中,逃无可逃。 所有感官,都在旖旎黑夜中放大到了极致。 俞泽说不清这是种什么感受,只觉得心里格外别扭,他下意识蹙起两道剑眉,薄唇抿成近乎苍白的直线,语调平淡得近乎麻木。 “不过称呼而已,薇娘随意。” 字句平铺直叙,不带丝毫起伏。 丁翠薇瞧不真切他的神情,只当这是默许的意思,笑容越漾越大,将脸埋在他的肩头蹭了蹭,颤着睫毛,羞涩中带着生疏轻唤了句,“夫……君……” “夫君,夫君夫君……” 她只觉得喊一声好似不够,又低低糯糯接连唤了好几声,有种确定名分后的理直气壮,声音沁甜如蜜,软糯的尾音如猫咪肉垫轻挠心口。 “……你压到我的伤口了。” 丁翠薇丝毫没有察觉到他语气中的淡漠疏离,只觉得是自己单顾着高兴,却忘了他臂上还有几道没有完全痊愈的刀伤,立即撤了回来,懊恼地连声说“抱歉”。 “不碍事。” “为操持婚事,你已经接连好几日都没睡过好觉,如今此事落定,便早些安歇吧。” 身侧传来温柔关切的声音,丁翠薇只觉心头涌上股暖意,就连耳尖都泛起微烫的甜。 她自然晓得洞房花烛夜该做些什么,可俞泽重伤未愈,就连胸膛也都还缠有绷带……所以她并不急在这一时。 只轻“嗯”了一声,也不敢再胡乱动弹,只往外侧挪了挪,抱着被子阖上了眼。 —— 随着殿试上三甲已出,每三年一次的科考正式落下帷幕。 赴京赶考的举子们几家欢喜几家愁,落榜者捶胸顿足,失意而归,而那些榜上有名的麒麟儿,则是春风得意,一跃成为各个王公贵族的座上宾,名帖拜柬收个不停。 京郊的上林苑,乃皇家御用园林,每年琼林宴都在此举办。 园中雕梁画栋,飞檐翘角皆以鎏金勾勒,就连垂落的流苏都裹着层流动的金光,朱红廊柱间都盘着金龙吐珠,就连鳞片都缀满碎玉,隐隐透明的缠金枝天蚕屏风后,十数名舞姬踏着羯鼓节奏,将似云又似纱的广袖轻甩翻飞。 圣上龙体欠佳许久,今年的琼林宴,照旧例由内阁首辅许承望主持。 登科的两榜贡士颇多,却总有那么几个格外出挑的,譬如说那新科探花曹安,便是想让人注意不到都难。 能被圣上钦点探花者,首先相貌就差不到哪里去,现下端着酒杯静立在众官员中,恰似白鹤栖于雉群,尽显皎皎身姿,难得的是文采出众,对诸子百家与经史子集,都如数家珍。 就连此刻临时出题随口吟诵的诗词,都远胜过其他贡士许多,许承望掩饰不住爱才之心,向他投去欣赏的眸光。 “探花郎仅出身于九品县令之家,涉猎却如此之广,想来背后必有高人指点吧?还是说听多了乡野田间的杂谈故事,自然而然就能触类旁通的了?” 席间自然也有眼红者,比不过真才实学,就拿曹安的家世说嘴,这番话明褒暗贬,引起了阵低声哄笑。 “无非就是废寝忘食,日夜勤学苦读罢了……其实今朝能有幸位列三甲,除了家人恩师以外,还需另外感谢一人。” 曹安语顿,脑中浮现出张明媚张扬的美貌面庞,嘴角不禁浮出丝淡笑。 “她少时与我一同长大,出身比我更加低微,无父无母,身似薇藿,白日耕了地,晚上还要在烛火下做工,正因如此,她才敲打我好好上进,只说自己此生无福出生在书香门第,这辈子是吃苦的命,而我既能有机会读书写字,便莫要将心思耽误在旁处,务必要努力读出个名堂来。” 原是想要借机挖苦嘲笑一番,却没想到曹安竟答得这般不卑不亢,倒让发问者有些汗颜。 上首主坐的许承望,听了这番话好似心有所感,神情有些微恍惚,指尖捏着杯沿摩挲几下。 “你的这位知己……听着倒像个不惧苦难,坚韧不屈之人。” “倒也没首辅大人想得那般好。” 曹安谦和着微微颔首,笑得有几分腆然。 “她锱铢必较,贪财如命得很,眼里只有银子。时常在耳边念叨,她每日劳苦之余却还要时常督促我用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今后我若一朝高中飞黄腾达了,务必要给她封上厚厚的喜钱,不仅能让她沾沾喜气,也算是没有枉费多年来的鞭策之举。” 这话音一落,又惹得官员们传来阵善意的哄笑。他们丝毫没有想到这会是个女子,只觉得这行事作风,颇有几分爽利磊落。 “如此说来,你此番得中探花,你的这位知己居功至伟,这次回乡探亲,可务必要好好犒劳犒劳此人,少年情谊质朴淳厚,官场少有,那些黄白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多赠他些又有何妨?” “大人说得有理,我铭记于心。” 曹安笑着朝那人举杯,仰头饮尽。 —— 桃园县,竹林小院。 丁翠薇虽识字不多,可为在银钱上不受蒙蔽,发狠学过数字,从一到百都能顺畅读写,今日忽然想起记录着礼金数额的账本还没看,将其从抽屉中拿出来瞅了眼…… 然后整张脸就都垮了下来。 俗话说“一丧三年紧,一婚穷十年”。 丁翠薇知道这桩红事必定收不回本,却没想到竟能倒贴进去这么多,兀自懊恼:若早知如此,就不该买这么多用以装饰的红布,那红灯笼也可少挂两个,甚至胭脂水粉都可以省了,毕竟她素日也不上妆。 好在俞泽康复期间的所有药钱,她都已在医馆提前结清,否则家中或许很快要揭不开锅。 家中的伙食标准,肉眼可见下降。 以往是一日三顿都有荤腥,后来降低为一日一顿,再后来,丁翠薇和丁叔只将自己那份省下来,只俞泽碗中有些肉沫星子。 俞泽对吃食并不挑剔,以往随军打仗时,跟将士们也一同嚼过干饼。 可一则见不得丁翠薇总为此犯愁唠叨,二则想要躲躲清静,三则也不想只做个养病的废人。 这日主动提出,“春分前后,鱼情旺盛,不如我去河边垂钓。” “那河道看着水浅,其实很深,且常有汹涌暗流,每年都要淹死一两个人,夫君还是待在家中好好养病吧,实则也是我与丁叔都不喜水,就算日常所需,也只在小支溪流旁摇捅打水,所以如若你当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们都只能站在岸上干着急。” 难怪她就算去了河边也大多站在高处草坡上,饶是打水,这叔侄二人也常结伴同去……原是他们怕水。 俞泽心中了然,却也并未因此而打消念头,再三坚持之下,丁翠薇终究拗不过他,只得陪同他来到河边。 她远远站在草坡上,望着俞泽逐渐靠近宽阔水面,满心满眼都是担忧,伸长了脖子嘱咐,“夫君切莫靠河边太近,当心湿了鞋靴,浸了伤口。” 俞泽面色微僵。 直至今日,他对“夫君”这两字一直消受不来,再加上身后呱噪不断,立时蹙起两道剑眉,他强忍心头烦躁道,“照这般喊下去,只怕在此枯坐整日,鱼儿都咬不上钩,我在此处无碍的,你暂且先回去吧。” “那怎么行?我岂能放心得下你独自在此?” “那便噤声。” 这四个字些微透出几分不耐烦,丁翠薇瘪了瘪嘴,倒也不敢再有任何声响。 自二人成亲之后,俞泽待她倒也依旧如初,可不知为何,丁翠薇总觉得那些温言细语有些浮于表面,分明他人近在咫尺,却又好似远在天涯。 也罢,这门婚事终究是强求来的,他就算有些不满也在情理之中,日久见人心,他今后自会明白她的真心。 半个时辰过去,还是一无所获。 这倒在俞泽意料之中,他久不垂钓,手中鱼竿是用竹竿现削的,鱼钩也不是用惯了的金钩,鱼饵与以往用的也有所不同……只能慢慢找回手感。 待觉得将这些器具熟悉得差不多,俞泽便由椅上站起身,想着要另换个垂钓点。 可终究坐定久了,起猛了气血上涌,便觉有些头晕,再加上单脚站立,脚底僵麻,身形便略微有些不稳。 但落在丁翠薇眼中,只见他拄拐的身形摇晃几下,斜斜地好像就要向河面倾倒而去!在担心俞泽安危之下,丁翠薇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怕不怕,想也不想,就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在后稳稳托住他。 “夫君小心!” 俞泽知她担心,轻握了握她的手背,温声安抚,“我无事,摔不了的。” 话音刚落,他就迅速察觉到不对劲。 她在抖。 浑身上下都抖得厉害。 俞泽回首,只见她直愣愣望着宽阔的河道,瞳孔剧烈震动,嘴唇微颤,就好似那里有什么令她极度恐惧之物,双手也不自觉紧紧拽住他的小臂,就像在拽紧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然后就两眼一黑,昏死在了俞泽怀中。【你现在阅读的是 】 14、第 14 章 第十四章 是梦。 丁翠薇只觉身周都是水,不断通过口鼻倒灌入肺,窒息感像海藻缠住喉咙,每多次挣扎一次,都只会让更多潮水涌入胸腔。 船上的人都想施救,可在狂风巨浪之下又无计可施,在湿漉扭曲的画面中,个锦袍男子攀着船舷尽力伸手够她,“蘅儿……蘅儿……” 就在漫天水浪即将淹没头顶,她即将被拖向更深的黑暗时…… 丁翠薇躺在榻上双腿一蹬,终于转醒。 守在榻边的丁叔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见状立即凑上前去,“薇娘,你感觉如何?可有何处不适?” 俞泽这个夫婿当得尚算称职,将她揽抱回来后,便一直蹙眉抿唇立在床尾。 丁翠薇些微平复平复了心绪,而后支起半个身子,“没事没事,我的身子您还不知道么,比牛犊还壮实,无甚要紧,叔伯莫要担心……” 丁叔仔细观察她神色,确定她当真无恙后,先是大大松了口气,而后脸上又浮现出几分怒容,提高音量呵斥道,“你不知自己这临河就晕的毛病么?我千叮咛万嘱咐,让你离水远些离水远些,怎得就是不听?还是觉得现在成亲翅膀硬了,觉得有了夫君,便将我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这话说得极重,听得俞泽蹙眉,刚想张嘴为丁翠薇解释几句,却又见丁叔腾然站起身来,面色铁青,声音尖锐而刺耳道。 “你们若还尊我是个长辈,今后便不准再靠近河边半步。” 俞泽剑眉愈发蹙紧了几分。 这么多年以来,但凡只要他在的场合,几乎人人都得看他脸色行事,连高声说话都不敢,更莫说这般耍横。且眼前这二人,哪里够格算得上他的亲眷长辈?无非就是两个趁虚而入,想要趋炎附势的升斗小民。 丁翠薇倒是个万事都不挂心的,眼见丁叔出了房间,扯扯嘴角笑着同俞泽道,“……夫君莫要见怪,丁叔他以往是个极好相处的性子,后来患上疯病,人就有些偏激,你我多担待担待。” 俞泽倒不至于当真同他计较,只将注意力放回丁翠薇身上,“你这怕水的毛病,是何时有的?” “自小就有。也不是完全见不得水,那种水深及膝的小溪小流就也还好,再深就会心中发怵,若是遇上宽阔的大江大河,我就全然不敢靠近,否则就会昏阙。” 要不说她蠢呢?既知自己怕水怕到此等地步,方才何故还要冲到河边,丁叔倒也没骂错。 可一想到她是为着自己,才将安危置之度外,俞泽感受愈发复杂几分,他深看她几眼,沉默几瞬后,声音有种利匕入喉的冷酷。 “今后莫要做这样的傻事。” “就算我当真跌入河中,也能靠自己爬起来,无需你上前施救。人活一世,终究是为自己而活,切莫将旁人看得比自己还重,就算至亲血脉都不值得,更遑论你我这等……”挟恩图报的夫妻。 俞泽语顿了顿, “……这等刚成亲不久的夫妻。” 眼见她如此痴愚,俞泽也将话说得分外直白。 他并非是个喜欢指教人的,毕竟以往但凡能出现在他身周的,都是在官场浸*淫已久,惯会权衡利弊的政客,若如她这般行事莽撞,只怕有多少颗脑袋都不够掉。 其实这个道理,丁翠薇又何尝不知?生活的苦难,早已教会了她不要随意释放善意,方才之所以不管不顾冲上去,说到底是将俞泽当作了自己人。 可他这番话,明里暗里都透着薄情……丁翠薇到底刚刚新婚,尚还有几分初为人妻的喜悦,不愿把眼前的如意郎君往坏处想。 “既是夫妻,就更该相互扶持。” “将心比心,如若身份互换,方才是我跌入河中,难道夫君当真能狠得下心袖手旁观么?” “为何不能?” 俞泽回答得非常迅速,其间几乎没有任何气口停留的间隙,语调冷得仿佛能将周遭温度尽数抽离,“既做下决策,就该一力承担所有风险,就算溺毙河中也是自找,硬凑上去无非就是昏死河边,于人于己有何益处?” 这副冷漠到近乎无情的姿态,哪还有半分翩跹君子的影子? 丁翠薇被震得呆了呆,心内五味杂陈,下意识想要反驳几句,又莫名觉得这话也并非全然没有道理,只能在哑声无言中,将被面攥出几道长长的皱褶。 —— 午膳时分。 桌上摆着小鸡吨蘑菇,香椿鸡蛋,蒜蓉蕨菜,清炒萝卜,另还摆着些丁叔从山中摘来的鲜甜野果,红色鲜莓……五颜六色的食物腾腾冒着热气,光是看着都让人食欲大开。 随着伤势愈发好转,俞泽不好再在房中独自用膳,此时也与叔侄二人一同坐在桌前。 虽说是丁叔极力促成的这门婚事,可他看出这位俞郎君身上透着种种蹊跷,也曾兀自懊悔,觉得是否将这门婚事定得太过仓促,直到看见方才那幕…… 是这小子将薇娘抱回来的。 他身上本就还带着伤,腿上打着厚厚的绷带,自己走路都还要拄拐,可他并没有选择将昏倒的薇娘独自放在河边,而是几乎将她整个身躯都捞在臂弯,以一个极其别扭且难受的姿势,瘸拐着前行,生生将人扛了回来。 当丁叔望见他二人的身影,齐齐出现在芦苇荡的尽头时,惊慌之余,眼眶瞬间湿润,心中实在是既欣慰又感动……由此可见,这俞郎君至少是个办事妥帖,且有担当之人。 “叔伯总说要将这小鸡仔养肥了过年炖汤喝,今日怎就舍得杀了,肉也没多少,怪可惜的。” 丁翠薇站在桌旁盛饭添箸,一面惋惜。 这傻姑娘真真是个死心眼。 怎得还想着在这桃源村呆到过年?她已是成了亲的人,待夫婿痊愈离开时,自是要随他一同走的。 “俞郎君多吃些,吃肉才能好得快。” “薇娘也是,不准去学弱柳扶风那套,须知镇上那些捣子最喜欢招惹的就是身姿孱弱的小女娘,吃得健壮些,在外对人凶横些,才不会吃亏。” 丁叔现下已将俞泽彻底当做了自家人,丝毫没有察觉到俞泽因嫌恶而蹙紧的眉头,只一味往他们二人碗中夹肉。 他已经老了,身体愈发虚弱,依着苏大夫的诊断,约莫只有一年半载的活头,他并不怕死,只放心不下薇娘,她身世坎坷,半身穷苦,这门婚事又有些牛不喝水强按头的意味,总让人觉得不甚稳妥。 丁叔搁着衣料摸摸挂在胸口的那块玉佩,端出些长者之姿,满面肃然道。 “娶妻之后,便是生子。你们两个还需抓紧些,争取早日生个胖娃娃……也莫要嫌我唠叨,人老之后便只剩这么点盼头了……” 丁翠薇终究还未经人事,只臊红着脸低应了声,而后就将话头转去了别处。 叔侄两个都是干活的苦出身,没有大户人家食不言寝不语的讲究,在膳桌上有说有笑,压根就未曾注意到俞泽脸上那抹温浅的笑容越来越淡。 因都还另有事务要忙,叔侄两个端起碗快速扒拉几口,待填饱了肚子,便嘱咐俞泽慢慢吃,就都各自扭身出了厅堂。 此时旺财呜嗷叫唤两声,照旧乖巧凑上前来,满面期待仰头望着他。 自被夹菜那刻起,俞泽就再未碰过那只碗。 此时四下无人也不必装了,他冷沉着脸,直接将那只堆满了食物的圆碗,整个倒扣在了地上。 —— 入夜。 丁翠薇翻过身,望向躺在身旁的男人。 他眉骨高阔,鼻梁笔挺,下颌骨线条笔直锋利……在忽明忽暗的月下银辉中,透着既危险又诱人的荷尔蒙气息。 她对俞泽今日那番“溺毙也是自找”的言论,心里确还有些介怀,可终究觉得他不会是那样冷漠无情的人。 或许只因二人成亲时间尚短,又还未曾有过肌肤之亲,所以他才并未真正将自己视为妻子。 也是。 毕竟得等入了洞房,尽享鱼水之欢后,二人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夫妻,既如此,那将此事提上日程便是。 丁翠薇将手伸过去,试探着握住了他骨节分明的指尖。 谁知几乎是在二人肌肤相触的瞬间,俞泽就将手掌缩了回去。 丁翠薇既不忿又不甘。 此时犟劲儿也上来了,干脆迎难而上,侧身直直凑上去,紧紧挽住他的结实的臂膀。 俞泽蹙着眉头,伸手试图将她推离。 “别黏在一处,热。” “现下并非盛夏而是初春,怎得就热了?夫君若觉着不舒坦,掀开你那头的被子发散发散便是。” 丁翠薇反其道而行,将他搂得更紧了些。 。 俞泽语窒。 感受到她如兰的温热气息,轻轻柔柔喷洒在脖颈间,这若有若无的触感引得他通身不适,只得抬起手心阻隔。 “痒。” “哦。” 丁翠薇闻言立即调整角度,将脸埋低了些。 俞泽的不适感却不减反增。 仿佛有簇火苗顺着脖颈蜿蜒而上,烧得耳廓微微发烫,甚至就连空气,都在两人相贴的方寸间变得黏稠,他微微扭动身子,只得又道。 “薇娘,你还是压到伤口了。” 饶是脾气再好的人,也经不起如此接二连三的拒绝。 更何况丁翠薇身上还有几分粗粝的凶蛮。 她只觉喉咙里堵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闷气,与其在憋闷在胸口,还不如吐出来为快,便抬眼狠狠瞪了他一眼,语中透着怨怼。 “是我日日给你擦身换药,能不知道伤口恢复情况么?它老早就结了厚痂,寻常擦着碰着都不会再裂,还是夫君觉得我就是个不知轻重之人,会致使你的伤口再次崩开?” 丁翠薇越说,越是觉得委屈。 回想起来,以往都是外头那些臭鱼烂虾想要占她便宜,上杆子往上凑,轰都轰不走。 现下倒好,自己同床共枕的夫君,倒将她视为洪水猛兽,避如蛇蝎。 这简直就是倒反天罡! “俞泽,你便同我说句实话。” “你是不是身体有恙,无法立举?!”【你现在阅读的是 】 15、第 15 章 第十五章 “俞泽,你便同我说句实话。” “你是不是身体有恙,无法立举?!” 惊雷平地一声响,空气瞬间凝滞。 寻常女子哪会说出此等荒谬绝伦的无稽言论?这民妇真真是不知所谓! 俞泽眉头紧紧蹙起,形成了个深深的“川”字。 丁翠薇眼见他无甚反应,且并不反驳,便以为当真如此,心瞬间凉了半截,声音也变得沙哑而低沉。 “我就知道……我早就该想到的……” “若非如此,以你二十出头的年纪,又有这般有才有貌,怎么可能还未成家?饶是你不着急,家中长辈也必会为你相看,上门说亲的媒婆都要踏破门槛的……你这毛病多久了?严不严重……” 俞泽眼见她越说越离谱,心中烦躁愈盛。 反正今后终归都要离开,与其那时戳破她的幻想,倒不如现在直接认下这“不举”的污名,打个不能误她终身的幌子脱身,如此也能轻松些。 可此举太过拙劣,实在让人不屑为之。 俞泽默了默,终究还是选择耐着性子安抚她。 他无可奈何般轻舒了口气,声音就像包裹着春日晨光的暖茶,清润悠然,仿若能涤除一切燥烦。 “薇娘实属多虑。” “我确无隐疾,也并非不愿与你亲近……只是自小独惯了,鲜少同女子打交道,对于成亲娶妻之事,直至现在都未能完全消化,再加上伤口多少还有些疼痛,便不太喜人触碰……” 这番话说得真情实感,又实在周全,丁翠薇当下就信了,疑惑与怨怼瞬间消散大半,可心中到底还有些将信将疑,嘴中低声嘟囔着。 “碰也不让碰,我莫非是嫁了尊泥朔的菩萨不成?若夫君三年五年都不能适应,难道我要这么积年累月一直等下去?” 情窦初开的少女,自是期盼同心上人亲近的。 更何况俞泽不仅生得俊朗,身上的味道也很好闻,像被春阳晒暖的雪松与琥珀,清冽木质基底,又透出些冷杉的香脂的尾调,让人忍不住想要向他靠拢。 丁翠薇抬起灵动的双眸,望着躺在身侧的男人,眸底有透着快要溢出来的柔软与欢喜。 她的想法很简单,二人总有一日会肌肤相亲,水乳交融的,在此之前,她主动些又有何妨? “……我不管你以前如何如何,我只知现在你既成了我的夫君,便没有不让碰的道理,反正我今后必是要按自己心意行事,至于应该如何尽快适应,那是夫君你的事……” 说完这句,丁翠薇带着三分赌气,也不管他答不答应,臂肘支起半个身子,直接就凑到他面颊上亲了一口。 “吧唧!” 寂静的夜空,传来声唇瓣接触面颊的脆响。 她倒也不敢太过造次,唇瓣并不停留,一触既离。 此举显然大大出乎了俞泽的意料。 毕竟他以往接触的都是些稳重娇矜的大家闺秀,光是瞧眼陌生男子都会脸红,压根就不会行出如此大胆热辣行径,以至于她俯身贴近时,他压根想不到躲避,被吻上的瞬间瞳孔紧缩,浑身骤然僵直。 丁翠薇是有些羞腆,可更多的是亲到心爱之人的欢欣。 她笑得心满意足,也顾不上去猜他怎么想,只觉今夜或许是个不错的开始,也并不打算再进一步,只轻握住他的指尖,语调比蜜还甜,“夫君,早些安歇。” 过了许久。 直到房中响起她均匀又悠长的呼吸声…… 此刻才终于彻底缓过神来的俞泽,将指尖由她略带薄茧的掌中抽出,眸底透着刺骨的冷漠与厌弃。 好似想要彻底擦除二人接触过的痕迹般,使劲在方才被亲的面颊处狠蹭了蹭。 —— 又过了七八日。 邻居何大娘来串门。 她家早上杀猪,丁叔去隔壁出了把力,现下忙妥之后,拎了斤猪肉上门,权当给叔侄二人当做谢礼。 何大娘将肉递给丁叔,而后同丁翠薇在院中话起了家常,她先是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又将眸光望向一旁用木棍在地上练字的俞泽,面上隐隐流露出担忧之意。 “县令嫡子高中探花这事儿,想必薇娘已听说了吧?你或还不知,他现在趁着恩假回家省亲了,我清早去卖肉碰巧撞见,真真好大的阵仗,街道堵了大半日才通,听说四周的州府官员都去上杆子去曹府庆贺哩……” “薇娘,桃园县人人都知曹安喜欢你,他多次求娶你都不应,现下却扭头嫁给了旁人……曹安若得知此事,只怕咽不下这口气……” 丁翠薇只爽朗笑笑,“以往那些不过都是些玩笑话,岂能当真?且他如今去京城见了大世面,身价水涨船高,是踏入过金銮殿的三甲探花,眼中哪儿还会有我这个粗鄙村妇?大娘属实多虑了。” 何大娘只觉她实在天真。 “傻薇娘,男人最擅争强好胜,树上挂着的果子尚且都要争一争,更何况是个心心念念的美娇娘。他或许可以得不到,却绝做不眼睁睁看着你落入他人之手。” “总之这几日,你们夫妇二人还是小心为上。” “大娘放心,我晓得的。” 丁翠薇嘴上应得好,其实没怎么放在心上。 福祸天注定,是祸躲不过。如今整个桃园县都是曹家的天下,倘若曹安当真有心为难,那他们夫妇二人无论如何小心,那也无济于事。 至于现在,她更关注俞泽如何看待此事。 但凡是个男人,理应都不乐意妻子在婚前与人牵扯不清,什么两小无猜,什么青梅竹马……那更是大忌中的大忌。 丁翠薇担心他误会,特意上前就此解释,“我与曹安没什么的,他是个热心肠,常常照拂我与丁叔,因此对比起旁人,我同他更熟络些罢了,从未有过任何逾矩之处……” 夫君倒很是通情达理。 他好似浑然没将此事放在心上,练字的动作未停,甚至压根没抬眼看她,瞳仁似浸在清水中的墨玉,唇角带笑,言语温润。 “薇娘何须同我说这些,我自是信得过你的为人。且不过是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我不在意的。” 有夫如此,实乃大幸。 丁翠薇心内一暖,望向他的眸光愈发柔软透亮。 掐指算算,俞泽来此已两月有余,或得益于那颗丁翠薇舍命凿来的神绛草,以及她连日来悉心照顾,他的伤已恢复得七七八八,脚上绷带已全然拆卸。 着了袭素色长衫站立院中,身形高阔,肩线平直如松,衣角随风轻扬,在郁郁葱葱竹林衬托下,有种清逸出尘的韵味。 丁翠薇呆看半晌,而后才缓过神来,温声笑道,“险些忘了今日还要去镇上医馆取药,夫君在家好生歇着,待我晚上回来给你炖肉。” “薇娘。”俞泽喊住了她,由袖口取出卷纸张递过去。 “我身上的伤已然大好,你帮我将此信笺贴在菜市口的告示处,待我的心腹瞧见,也好来此处寻我。” 早知会有这天。 丁翠薇略有些慌乱无措,脑中闪过万千念想,终究忍不住嘱咐,“夫君,我同你回去后,你那些族亲见你没有父母之命就乍然娶妻,必然会苛责怪罪你……届时你只管将一切都推到我头上,就说是我强迫你的……” 这本就是实情。 分明是门挟恩图报的婚事,现下由她嘴中说出来,倒像是在为他分忧,这农妇真真是虚伪至极。 他压下眼底的戏谑,饶有兴味望着她,“薇娘不怕么?我那些族亲个个都不是好相与的,若当真这么说,你在后宅立不住脚,今后日子恐不好过。” 丁翠薇深看着他,眼睛亮盈盈的,有种无知者无畏的纯粹与孤勇。 “只要你我夫妇同心,就不存在什么苦日子。” “同你在一起,哪怕吃糠咽菜,我也甘之如饴。” 如此温情脉脉的言语,由丁翠薇嘴里说出来,倒生出几分豪气冲天的气概。 天色已经不早,丁翠薇趁着四下无人,快速凑近,亲了俞泽面颊一口,“我去去就回,夫君莫要太想我。” 自那夜之后,她便总是这么任性妄为。 牵手腕臂,揽腰亲吻……这些举动说来就来,让人没有任何防备。 倒让俞泽这个男子,莫名生出几分被轻薄了的不快。 他沉着脸,望向那个愈行愈远的聘婷背影,眸底只剩萧条的残烬。 就算她装得再情真意切,也掩盖不了其见财起意,攀龙附凤的本质……也罢,今日信笺发出去,相信过不了多久,便能远离此地了。 —— 镇上确很热闹。 四处张灯结彩,往来车架频繁,且还多了不少以往从未见过的生面孔……丁翠薇无心闲逛,只脚步匆匆往医馆走,取了药材后便往回走。 路上途径孔家商铺时,思及与孔春许久未见,便想着同她去叙叙旧。 孔府门前停了好几辆车架,下人仆妇们个个脸上都挂着笑,手上都托着箱屉,脚底忙不停来回穿梭着。 丁翠薇不禁好奇发问,“瞧这阵仗,你们是要搬家?” “薇娘猜得没错,我们通家都要搬去京城了!” 孔春将她迎入屋内,又命婢女端上茶水,瞳孔发亮,脸上是止不住的兴奋。 “薇娘或还不知,我大哥也考中了,三甲同进士出身。其实以他的成绩,原是要外调出京的,可在琼林宴上得了首辅青睐,被点入翰林院做庶吉士!” “你也知我家本就在京城有些营生,再加上大哥已然授官,我爹娘一合计,干脆通家老小都搬到京城去。” 这真真是商贾出了贵子。 丁翠薇打心底里为孔春高兴。 “如此甚好。搬去京城之后,伯父伯母一则好为你大哥议亲,二来,能督促你二哥三年后再考,这第三嘛……” 丁翠薇言语微顿,凑近促狭一笑,“也好为你相看个如意郎君。” 孔春闻言满面臊红,作势就要打她,二人在窗前暖塌上笑抱做一团,待玩闹够了,孔春脸上又涌现出些落寞。 她家境殷实,又得父兄关爱,可性子却有些胆小怯懦,自小到大也只丁翠薇这么一个手帕交,而京城距此处天高地远,这一朝去了,二人今后也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好薇娘,我是真真舍不得你……” 丁翠薇笑笑安抚她,“好在离你们正式搬家还有些时日,期间我们多见几面便是,你入京之后记得给我写信,尤其是出嫁,务必要提前知会我一声……” 出了孔家。 绕过两条巷子。 还未待丁翠薇走回主街,就被个小厮拦下了脚步。 丁翠薇认得此人,他是曹安的贴身随从刘东。 刘东阻在巷道中央,待她态度尚算恭敬,微微垂首。 “丁娘子留步,我家公子有话同你说……他现正在宴上应酬各路官员,暂且抽不开身,特遣我引娘子去前头茶寮稍候。”【你现在阅读的是 】 16、第 16 章 第十六章 “丁娘子留步,我家公子有话同你说……他现正在宴上应酬各路官员,暂且抽不开身,特遣我引娘子去前头茶寮稍候。” 以往曹安也常常如此。 可今时不同往日,她已嫁做人妇,他岂能还遣小厮来堵人?若是被人撞见,只怕又要传她水性杨花,朝三暮四。 她只觉曹安有些拎不清,却又不敢将人得罪狠了,只温声道了句,“烦请小哥回去转告探花郎一声,天色渐晚,妾身独自一人在外多有不便,且夫君还在家中等我用膳,实在不好再在位此处逗留,这就得回去了。” 丁翠薇好声好气说完,直直抬腿就走,眼见刘东还要上前阻拦,她二话不说直接抽出别在腰间的镰刀,朝前亮了亮刀刃,神色颇为不耐烦。 “……都是旧相识,难道非得让我动真格的不成?我同他真真无甚好说,你若再拦,可莫要怪我刀刃无眼。” 杂耍卖艺之人,多少都有几分真功夫在身上,丁翠薇也不例外,她自小跟丁叔学过些招式,刘东就曾亲眼见她挥刀,直直命中条毒蛇三寸,而后利落将那条蛇扒皮,抽筋,收集蛇胆…… 想到此处,刘东只能摸了摸鼻子,退后一步。 他也确实不敢同她硬碰硬,若当真将她磕碰着,主子头一个就要兴师问罪。 丁翠薇眼见那小厮没有再跟来,暗暗松了口气,只加快脚步赶忙回家,在路上也不敢歇脚,推开院门的第一件事儿,便连续往喉中灌了好几碗茶水。 家里两个都已用过晚膳。 俞泽饭后独自散心去了,丁叔正在院中抡着斧子砍柴,见她如此,一脸肃然问道,“怎么回事?莫非是那刘瘪三又冒犯你了?” 刘瘪三自那日在悬崖上被栓了一晚上后,就再未出现过,据村民们说,他被拉上崖时,右臂已经废了,之后就一直呆在家中养伤,没能再去祸害其他姑娘。 “……是曹安。” 丁翠薇将方才在镇上的遭遇尽数说了出来。 丁叔听了只觉气不打一处来,由鼻腔冷哼出声,“那混小子竟还有脸来寻你?今后莫要让老子见着他,否则必要打断他的腿!” “什么妾不妾的,你做他曹家姑奶奶都使得!” “叔伯切莫动气……” 丁翠薇先是安抚几句,而后温声劝阻道,“……他如今做了探花,乃是朝堂炙手可热的新贵,我们这等升斗小民,今后见了他还是躲远些的好。” “薇娘不必怕。莫说他只是探花,就算他是状元,若当真冒犯到你身前,你也只管一镰刀砍上去,万事都有我替你担着。” 丁叔话语微顿,面上神色有些高深莫测,他抬手捏了捏挂在胸前的玉佩,然后握过丁翠薇的手,对她正色嘱咐道。 “薇娘,只要不作奸犯科,不犯下人命官司,其余事只要你喜欢,皆可放心大胆去做。” “同俞郎君的这门婚事也是一样,无论他是何身世,无论他是否喜欢你……你都不必担心他跑了,今后自会有人为你做主,待你怀上身孕,待一切尘埃落定……我慢慢说与你听。” 丁叔音量越来越低,面色也变得愈发复杂痛楚,丁翠薇只得立马将人扶到椅子上坐下。 丁叔以往犯病时,常说些疯话,她只当这次也是如此,并未将其放在心上,只希望他次清醒时间维持得更久一些,最好能撑到他们离开桃源村之时。 丁翠薇确认丁叔无恙后,先扭身去厨房用晚膳。 至于家中的另个男人……自从俞泽腿伤好得差不多后,就不愿意在院中呆着,总喜欢外出,回来时大多手不落空,会逮只野兔,或兜条鲜鱼回来……总之人就在附近打野,暂且不必去管他。 丁翠薇饭毕,抡起水桶就朝溪边走,想着先把碗涮了……她俯低身子,熟练将木桶倾斜,将水打了个大满,拎着就预备往回走。 ……转眼就望见芦苇荡尽头,伫立了个男人。 他着了身靛青右衽长袍,衣料是绫罗锦缎,腰间玉带,束发金冠,通身富贵。 丁翠薇显然没想到曹安竟会追到此处来。 脚步骤停,呆愣原地,水波顺着捅边荡漾而出,打湿了半截裙摆。 他如此纠缠不休,丁翠薇确有些生气,可二人到底有几分相伴扶持的交情,如今看他风光回乡,忽就有种儿时玩伴乍然辉煌腾达的实感。 丁翠薇是真真为他感到开心。 暂且按下二人间的龃龉不提,笑着真心恭贺。 “为你送行那日,我就说过你一定会中的!十数年寒窗苦读,终于换来今朝金榜题名,恭喜恭喜,怎么样,做探花郎的感觉美不美?” 曹安清晨才抵达桃源镇,这一路长途跋涉,历经舟车劳顿,又应对族亲,被那些官员缠了半晌,原已是通身疲乏…… 现听到她一贯的调笑,忽就觉得一切都值得。 曹安双眉微微聚拢,望向她的眸光带着深深的动容。他没有质问她为何没在茶寮等待,也没有回应她的恭贺,而是先由怀中掏出一物来。 “薇娘,你以往不是总说要戴世上最好看的首饰么?京城有家金缕坊,坊主乃是手艺极好的宫匠,甚受京中闺秀追捧,这根钗便是我到京城的当天,特意给你订的。” 这是根鎏金衔珠步摇钗。 曹安知她爱财,特意嘱咐堆金累玉,打造得格外奢华,原以为她瞧见了必会欢喜,未曾想此刻她却不为所动,压根没有上前来接。 曹安忽就有些心慌,却不肯放弃,攥着钗环阔步上前,“喜欢么?你戴上必然好看……” 丁翠薇樱唇轻抿,生生往后退了一大步。 她确实被那金钗的华贵所吸引,却又迅速挪开了目光,憨然的笑脸上,透着十足的疏离。 “你这番心意我领了,可我现在已为人妻,如若收下此物,那便是与外男私相授受,让我夫君瞧见,他必要起猜疑之心,为夫妻和睦,这钗我不能要。” 这话如冷刃直接戳在心头,曹安的脸色瞬间冷沉,眉如利刃般蹙起,额角青筋绷紧直跳,几乎是咬着后槽牙道。 “什么夫妻?什么成亲?你唬得了别人,却唬不了我!你哪有什么自小订下的婚事,又从何凭空冒出来了个未婚夫?分明就是你为了同我置气,随便蒙眼寻了个男人嫁了!” 曹安略定定神,轻叹口气,略微有些无可奈何道,“薇娘,别闹了,这门婚事作不了数,待过些时日,我自会同乡亲们说明白。” 丁翠薇只觉他实在有些不可理喻。 二人从前只是正常相交,当然了,因他县令嫡子的身份,丁翠薇若遇上何难处,也难免会腆着脸多凑上去几次,可始终没超越过正常男女范围。 也不知怎的,就误让他以为二人已经定情了。 丁翠薇试图让他接受现实,一本正经解释道。 “我没有同你置气,也并非是将婚姻视为儿戏。我是真心喜欢夫君,才决意要嫁给他的……说起来,这门婚事还是我胡搅蛮缠使了手段得来的。” 曹安哪里肯信? 毕竟放眼整个桃园县,再找不出比他更出挑的存在,薇娘不喜欢他,还能喜欢谁? 莫非赴京赶考这短短四月期间,还真被她碰到什么值得交付真心的人中龙凤了不成? 这机率实在是微乎其微。 可眼见她说得煞有其事,曹安确也心生忐忑,他薄唇抿成道锋锐的直线,牙关紧咬到腮帮子鼓起,脸色相当难看。 “……是真是假都无甚所谓,左右你都是要随我入京的,到了那里,不会有人知晓你的过往。” “谁要同你入京?” 丁翠薇着实有些被气到了,睁圆了眼睛,“曹安,你方才还没听清楚么?我已经嫁人了,有贴心夫君,我们恩爱相协,夫妇一体……” “随我入京有何不好?薇娘,是你同我说要穿华服,戴美钗,尝遍世间珍馐,做富贵无极的人上人……现下这一切我都能为你实现!难道你要放弃这唾手可得的富贵,甘愿同个山野村夫在此贫苦一世么?” 丁翠薇掌心慢慢蜷起,指甲掐进掌纹,她的眸底透着某种坚韧如冰的决心,深沉固冷,惊不起半分涟漪。 “他并非只是山野村夫。” “而我,哪怕没有你,没有他,没有任何其他男人,就算单靠自己双手,也绝不可能永世贫苦。” 丁翠薇拧着眉头望向他, “无论是做妾,还是入京,都只是你一挑子脑热……你尊重过我的意愿么?问过家中父母的意思么?你这般一意孤行,除了惹得家宅不宁,于人于己又有何益处?” “曹安,其实我目不识丁,又牙尖嘴利,哪儿就值当你这般惦念?你今后多相看相看几个贵女便知道了,她们既知书达理,又温柔贤惠……” “她们岂能同你相比?!” 曹安倏忽打断她的话语。 他涨红着脸,指节捏到发白,袖中青筋顺着手臂暴起,怒喝一声,惊得连晚燕都扑棱着翅膀飞离。 “薇娘,回家省亲路上我就想清楚了,这次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再错失你,就算你心里有别人也好,就算嫁过人也罢……我都不在乎。不管你愿意与否,哪怕今后只是做对怨偶,我也要同你在一起。” “你裙摆洇湿了。来人,请薇娘上车另换一身。” 说是请,实则就是绑! 这一声令下,由芦苇荡中乍然跳出四五个面色凶悍的嬷嬷……丁翠薇没想到曹安竟执拗至此,只得抽出镰刀防御,被逼得步步后退。 “曹安,你非要如此,连往日情谊都不顾了么……你们若再靠近,我可就真砍了!” 这几个嬷嬷都是身手灵活的,谨慎避开她的挥刀,个个手中都拿着麻绳,前后将她团团围住,眼看就要伸手够到她的袖边…… 在此千钧一发之际。 斜径尽头,传来清厉男声。 音量不高,语调甚至算得上平缓,深处却涌动着可吞噬一切的暗潮,吐出的每个字,都铮然砸在众人的耳膜上。 “以众欺寡,不觉胜之不武么?” 众人抬眼望去……那是个相貌英朗的男人,身形高阔,着了身洗得发白的素衣,头戴遮阳用的竹编斗笠,手里还拎了两尾活蹦乱跳的鱼。 气质乍看上去温润无害,可抬眼转眸间,自带股睥睨天下的气度,言语像拉满的弓弦,连珠箭般扫射而来,带着股避不开的迫人气势。 “今日我家娘子若伤了半根毫毛,便劳烦诸位刮下些血肉,用做饵料,引鱼给她补身。”【你现在阅读的是 】 17、第 17 章 第十七章 “今日我家娘子若伤了半根毫毛,便劳烦诸位刮下些血肉,用做饵料,引鱼给她补身。” 此人打眼瞧着像个渔夫,可言语却很猖狂,再加上通身气度,倒让人不敢轻视,嬷嬷们相互对望几眼,一时都不敢妄动。 丁翠薇见状,立即奔向俞泽。 她方才一度陷入绝望,以为或真要被掳去京城了,受惊之下,眼底也涌现出些晶莹,俞泽只觉那泪光格外刺眼,握住她轻颤的指尖,蹙眉道了声,“莫怕,有我。” 他们这郎情妾意模样,愈发让曹安眼底生恨。 他瞳孔紧缩,目光像淬了冰的钢刀,死死盯着二人牵握着的指尖,而后将俞泽由上到下打量一番,语气仿若毒蛇吐信,粘腻又危险。 “这便是你用了手段,死缠烂打也要嫁的男人?” 丁翠薇背脊发凉。 她方才见识了曹安强抢民妇的手段,真觉此人疯魔了,只怕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应激似得拦在俞泽身前。 “你若有何不满,直接冲我来便是,莫要牵扯旁人。” 二人相识六七年,曹安还从未见她对旁人这般上心过。他气极反笑,眼尾泛红,抬手指向那个立在她身后之人,声音因嫉恨而尖锐扭曲。 “此人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能让你如此在意?薇娘,你跟着他过不上什么好日子,他既不能让你衣食无忧,也不能许你荣华富贵,今后只怕日日都要为果腹担忧,恐怕只能不时吃上两尾鱼!” “那我也甘愿!” 丁翠薇满面坚毅,语气斩钉截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只要能同他在一起,今后哪怕吃糠咽菜我亦甘之如饴,我心如磐石,绝不转移。曹安,木已成舟,你又何必非得横插一脚?” 她薄背直挺,语中有种宣誓般的笃定。 俞泽抬眼望去,眸光如同投石入水,看似无痕,却在瞳孔深处漾出层层潋滟光影。 眼见她这般执迷不悟,曹安也实在有种良言难劝该死鬼的无奈。 他忿忿深呼了口气,“薇娘,你莫要被此人蒙蔽双眼,这世上岂会忽然冒出个样样都合你心意,乍然勾得你情根深种之人?如若有,那也定是骗局!你同他相识至多数月,焉知他是人是鬼?” “你我数年的相知相伴,难道我还会害你不成?随我入京之事可以容后再议,可现下你绝不能再同他呆在一处,这便随我走!”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通通一起上!” 随着这一声,由芦苇荡中又跳出来好几个身强力壮的小厮,十数人将他们团团围住,虎视眈眈逼近。 丁翠薇额间沁出密汗,唇瓣也被吓得发白,硬碰硬没有什么好结果,且就算这次曹安未能得逞,指不定也还会有下次,她浑身颤栗,五内俱焚正不知该如何是好…… 俞泽阔步上前,挡在她身前。 他逆光而立,高阔的身形被夕阳余辉勾勒出冷硬的金边,将她整个人都笼在阴影中——好似狂风暴雨来临时,可避世的最后一方屋檐。 “我娘子不愿走,那便谁也不能勉强。” 他语调慵懒,可长睫缝隙间却漏出冷刃般的精光,缓缓绕场一圈,那些仆妇们只觉股寒意,由尾椎直冲天灵盖,膝盖骨都开始微微打颤。 若是寻常男人遇到此等状况,难免会畏威畏势,可此人却没有,反而慵懒着向前踱了几步。 众人便觉威压扑面而来,不禁打着哆嗦后退。 “……想必这位,便是刚中得探花的曹公子?我方才听着,曹公子待我家娘子情深意重,还想带她去京城过吃香喝辣的好日子?呵,说得这般好,就连我这做夫君的都自愧不如,生出些想要成人之美之心。” “可曹公子说得千好万好,怎得却绝口不提名份?” “我现下只问曹公子一句,如若我肯放手同娘子和离,曹公子能否不计前嫌,娶她为妻?” 此言犹如锋锐针尖,精准挑破华丽的虚伪皮囊,显露出斑驳难堪的真实肌理。 曹安神色瞬间僵滞,眸光中透露出些被戳破真面目的羞恼与尴尬,却还想着强词夺理。 “名份有何紧要?薇娘曾亲口对我说过,只求荣华富贵,不求一丝真情!” 。 。。 这夭寿的,岂能将这话捅漏出来? 丁翠薇恨不得此刻有条地缝能让她钻进去,由后揪着夫君的衣角,探出脑袋狠狠剜了曹安一眼。 “你、你信口胡诌什么?谁说名份不重要,这世上哪个女子不看重名份?你若给不了就直说,何必顾左右而言其他?” 而后又放低音量同俞泽解释,主打一个咬死不认,“夫君,你信我,我从未说过这样的话。” 俞泽偏身斜乜她一眼,不稀得去细究此事,只又挑着眼尾,继续冲曹安道。 “……所以曹公子便是想让她无名无份同你在一起,去京城做个永世见不得光的外室?若是如此,那还不如让她同我在此过过闲云野鹤的日子,我便不能放手。” 曹安面色阴沉到了极致,几乎要将后槽牙咬碎成齑粉,“放不放手岂容你说了算?若我没有入京赶考,哪儿会有你趁虚而入?” 或许是太久没被人这般威胁过了,俞泽只觉好笑,事实上也是真的轻笑出声,略歪着头,喉结轻颤…… “怎得?这光天化日之下,曹公子莫非还想强抢民妻,夺人所爱不成?莫不是觉得考中了探花,便可妄自尊大目空一切?你可知官员赴任之前,国子监都会严苛考校监生德行?就算得以顺利上任,也有督察院行监察百官之责,封章弹劾?” “…我痛失爱妻事小,只是曹公子这通身功名来得不易,还是务必要谨言慎行,切莫…青云路断呐……” 曹安方才还因羞愤满面胀红,现在听了这番话,面色霎时惨白如纸,掌中锋锐的钗针深陷肉中,沁出殷红鲜血。 此人显然对官场运作了如指掌,压根就不可能只是寻常的农夫渔夫……曹安实在有些看不透此人深浅,忽就不敢贸然行事。 俞泽笃定他投鼠忌器,浅笑着转过身,带了种“你奈我何”的倨傲,牵过丁翠薇的指尖,抬起那两尾鱼轻晃了晃,柔声细语道。 “娘子,蒸鱼吃腻了,这两尾用煎的,可好?” 丁翠薇缓过神,轻点了点头,“好,夫君想如何吃,我便如何做。” 郎君身着素衫如修竹当风。 女娘穿及地襦裙若妍妍娇花。 两人步履一致,拢肩挽臂,踩着夕阳并肩走远。 曹安望着他二人的背影,连眼白都浸在猩红中,只觉心痛到胸腔脏器都在发颤,刘东埋头上前,“公子,还追么?” 曹安定了定神,沉沉呼吸一口,“暂且将此事放放。这人面生,出现得又蹊跷,显然并非桃源县人,先派人去盘查盘查他的底细,今后再做打算。” 曹安垂头,又看了看手中那根染血的金钗。 ……薇娘,你现在不过一时鬼迷了心窍,被此人皮相所惑,时日一久,你便就会认清谁待你才是真心。 都等了七年。 再等上一阵又有何妨? 待在朝堂站稳脚跟,手中有些实权,任凭此人是谁,都无法阻挡他将薇娘夺回来! —— 丁翠薇生怕曹家的人追上来,拉着俞泽脚下生风跑回家,而后立即扭身,“哐啷”一身将院门死死栓上。 “这曹安真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以前也不见他这般轴,现下可怎么办,这桃源县是彻底待不下去了。” 丁翠薇余惊未消,先是唾骂了曹安几句,而后望向俞泽,心生出些自责与懊悔。 “夫君,都怪我……你若非娶了我,也不会得罪当朝探花,怎么办,他今后必会对你施展报复的……” 探花而已。 三年就有一个,其中多数碌碌无为,不知要苦苦熬上多少年,才能在官场站稳脚跟……这些寻常百姓眼中得罪不起的存在,甚至都不够格踏入他家门槛。 俞泽现下已然痊愈,压根就不惧在曹安面前现身,说白了若非因丁翠薇,他都不稀得多给那人一个眼神。 费那么多唇舌,也不过警醒曹安切莫妄动,让她免受后顾之忧罢了。 “薇娘无须忧心。”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他的声音听着柔和,内里却似蕴含着千钧之力,丁翠薇忽就心静了下来,脑中闪过方才的种种,鼻头一酸,心底燃升起些感动。 她转过身,直直扎入俞泽怀里,双臂圈住他的窄腰,俞泽偏身想躲,反被箍得更紧了些。 她仰头抬眼望他,睫毛在眼睑投下细碎阴影,眼中充斥着揉成黏腻的潋滟波光。 “夫君,你待我真好。” “若换做其他男人,只怕早就为求自保,将我推出去了,你却愿意为我同他周旋那么久,且就那么三两句话间,就让他不敢妄动,真真好厉害。” 那曹安实在其心可诛,竟说夫君会设局骗她。 怎么可能?夫君能骗得了她什么?他一不求财,二不求色,平日里连触碰都会躲,分明就是个坐怀不乱,皎洁如玉的温润君子! “……所以夫君,若我哪日当真被掳去京城,你也必定会对我不离不弃,救我于水火之中的对不对?而且你方才唤我爱妻,我还是头次听你这般唤我……” 丁翠薇埋首在他胸前轻蹭了蹭,略带几分娇意,语音粘腻道,“夫君,你再唤一声给我听好不好?就再一声……” 俞泽能清晰感受到她玲珑有致的曲线,通身也都被股女子馨香包裹住,可他瞳孔始终浮着层淡淡的雾,唇角平直,一脸的无动于衷。 他僵着身子,并未满足她的请求,只将手中的鱼略往高提了提。 “若再耽搁下去,鱼便不好吃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18、第 18 章 第十八章 清晨的阳光,悄然漫过窗橼,穿过浮动着的细微尘埃,在地上投射出片碎钻般的光斑。 俞泽睁开睡眼,便闻到了那阵熟悉的馨香。 略略低头,便见怀中女子呼吸均匀,还正睡得香甜。 及腰的青丝将二人裹缠在一起,她如玉的面庞散着柔光,新月眉弓低垂,眼睫随着呼吸轻颤,纤长的脖颈轻靠在他肩头,松散的衣襟下透出雪白若腻的肌肤,胸脯微微起伏,像团白嫩软绵的云。 窥见衣下风景,俞泽闭眸定了定心,再睁眼时,神色已无半分异样。 二人间的肌肤之亲,是逐步递进的。 先是牵手,而后靠肩,再是大着胆子揽腰,最后她干脆死皮赖脸整夜都搂抱着他不放手……俞泽没有理由拒绝,且身体并不讨厌她触碰,便也半推半就随她。 饶是俞泽再不晓情爱,也能看出这民妇对他的眷恋与依赖与日俱增。 ……伤已大好,她已然没有了利用价值,他委实没必要再同她虚与委蛇。 是时候冷处理,预备切割掉这段情缘了。 他将臂膀由她脖颈下抽*出,在不满的娇声呢喃声中,迅速起身穿戴好衣装,正预备要踏出房间,转眼间又见她翻身,显露出大半片光洁的玉肩。 终究蹙着眉,俯身将棉被扯高,为她盖上。 —— 自从经历险些被掳之事后,丁翠薇就一直很紧张。 好在那日丁叔外出帮工去了,未曾听见什么动静,她不想让丁叔担心,也就没有将此事说给他听。 未免发生意外,丁翠薇整整三日都没有出门。 只一味憋闷在房中绣香囊。 原本是想将其当作她与俞泽的定情之物。二人婚事毕竟办得匆忙,很多物件都来不及准备,银钱也大多花在了装饰,及宴请宾客的食材上……她这才决定自己动手,亲自绣两个香囊。 可现在,这香囊好像就增添了另一重意义。 “……待我将这香囊绣好,夫君务必要日日系着。人家都说睹物思人,若我哪日当真不见了,你就将它取出来看看,权当有我日日陪着你身边。” 丁翠薇穿针的指尖顿了顿,生出几分镜破钗分的惆怅与悲伤,先是悠悠叹了口气,又絮絮叨叨地嘱咐。 “……届时也不必寻我,毕竟曹安最多将我拘着囚着,风吹不着日晒不着的,指不定还得好吃好喝供着。可你就不一样了,你若穷追不舍,只怕连命都得搭进去。” “胳膊拗不过大腿,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也无需在我这颗树上吊着,虽说如我这般貌美又可人的女娘少见,可这世上也并非没有,你到时候好好让媒婆寻觅寻觅,再另讨一房便是……” 说到此处,丁翠薇语顿,狭着眼睛望他。 虽说冷冰冰的现实就在眼前,可女儿家的心思千回百转,总是正话反说,期盼中男人能在此时作出副痴心不改的模样,最好能说几句“绝不弃你”的甜言蜜语。 可俞泽呢? 这人也不知是不解风情还是怎得,竟就直接点头应了。 “好,一起尽依娘子所言。” ? ?? 丁翠薇被这话噎住,倒抽一口凉气,面上神色比染缸还精彩,她有些不敢相信,将手中针线活搁下,扯着脖子道。 “不是?咱成亲时可说过要同甘苦共患难的,你岂能遇上些波折,就将我抛诸脑后,立马预备另娶她人?” “此乃夺妻之恨,可是要不共戴天的!你能咽的下这口气?” 丁翠薇气得腾然站起身,来回踱了几步,甚至开始绞劲脑汁想办法,“就算不能强攻,却还能智取。你之前不是说京中有那劳什子国子监,检什么院么?你寻去那处,求他们替你做主,将我由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呐!” 俞泽就从未见过如她这般翻脸比翻书还快之人,一人分饰两角,正话反话都让她说尽了,简直比看戏还要精彩。 大多时候都很聒噪,偶尔倒也生趣可爱。 他眸底泛着抹极清极浅的笑意,却只板着一张脸,煞有其事般,做认真思量装。 “行,那我到时试试。” “光只是试试怎么行?那必得想尽一切办法,抱着破釜沉舟,同他鱼死网破的决心才是。” 丁翠薇直起身子,挺挺胸脯,望向他的眸光中充满莫名的肯定,“夫君,我信你不会负我的。” 这话显然与二人的最终结局相悖。 俞泽脸色霎时沉冷,眸底透出些死灰复燃的冷寂,只随意寻了个借口,径直踏出了房间。 虽说没得到更合心意的反馈,可丁翠薇也知自己确有几分胡搅蛮缠,所以倒也不介意,只继续坐回椅上,又拿起了方才撂下的针线活。 其他的家务农活,丁翠薇样样在行,唯独对刺绣不太擅长。她这双扬锄头挥镰刀的手,拈起针线来,莫名就异常吃力。平日里的水准,仅限将两块布料完全缝合。 若要要求针线有多细密,图案有多精美,那就属实有些为难了。 所以只两个香囊,着实花费了她许多功夫,好在这日夜里,终于大功告成。她立即将其献宝似的,递送到俞泽面前。 “终于绣好了!这正面绣的是并蒂双莲,反面绣的是戏水鸳鸯,我还特意在里头装了些气味好闻,镇静安眠的药草,夫君你瞧,喜欢么?” 或许是以往见惯了那些精美绣品,现在乍然瞧见这两个配色鲜艳、阵脚粗陋、极其挑战审美的丑东西……俞泽实在没能忍住倒抽了口凉气。 不是? 她确定那绣的不是野草野鸭,而是莲花?鸳鸯? 俞泽忽觉头疼。 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事,他也只想着如何糊弄过去,便只默默挪开目光,极其违心夸奖了几句,而后就将其塞到枕下,直到眼不见为净,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夫君既然喜欢,那今后务必得记得戴啊!” “……熄灯睡吧。” —— 又在家中憋闷了两日。 丁翠薇终于待不住了。 俗话说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 眼见曹家好似没再闹出过什么动静,丁翠薇决定去镇上探探风,她为此特意乔装改扮了番,还照例将俞泽的那套蹀躞带戴上了,毕竟里头砺石、佩刀、指南针都有,样样小巧精美……她后来无论上山采药,还是摘果择菜都将其带着。 听说曹安已离开桃源镇,丁翠薇彻底安了心。 她只以为或是当日俞泽那番话,让曹安彻底放下了执念,今后再也不会来纠缠了。 丁翠薇不再躲躲藏藏,由陋巷中仄身而出,顺道去医馆取药。苏大娘揉了好几次眼睛,才将她认了出来,碰巧医患不多,便拉着她在药柜前说话。 苏大娘首当其冲,就压低身子凑近,问出了那个她最好奇的问题。 “……果然是新婚燕尔甜如蜜,瞧你这红光满面的…不必害臊,这就同大娘好好说说,他在榻上表现究竟如何?若是丝毫不知怜香惜玉,那也是不行的…” 提起这茬,丁翠薇有些扭捏。 可在此事上,她确有几分疑惑,也实在没有诉说的人,恰好苏大娘问起,便也没有什么好遮掩的。 “大娘,其实不瞒你说,我同夫君……至今都还未圆房。” “什么?这都过去月余了,你们朝夕相处,夜夜同塌而眠,竟还未圆房?这……究竟是你不愿?还是?” 苏大娘自是觉得不可思议,立即问道。 丁翠薇樱唇轻抿,不断用指尖搅动袖摆,只觉格外尴尬,可到底心中也有些委屈,干脆全盘托出道。 “并非是我不愿…是他,从来都不肯碰我…” 丁翠薇耷拉着肩,显得很是丧气“他不是今日说不喜触碰,就是明日道无法适应……反正我屡次三番主动,他都无动于衷,许多时候甚至还刻意避着我,大娘,你说这正常么?” “当然不正常,而且是太不正常了!你生得这么如花似玉他都不碰,那怎得,他还想碰天上的仙女啊?!啧……老苏给他把脉诊断时,也没查出什么体虚阳痿之症呐,怎得就这么奇怪……” 苏大娘为她打抱不平。 丁翠薇亦觉自信心受挫。 低垂着脑袋,心口憋闷,一时说不出话来。 “薇娘,我便这么同你说,什么坐怀不乱都是假的,这天下底下但凡是个男子,就没有肥肉喂到嘴边却生忍着不吃的道理。他若对你有丝毫动心,都不至于这么晾着你。” “还是说……他压根就不喜欢你?”【你现在阅读的是 】 19、第 19 章 第十九章 “他根本就不喜欢你。” 不可能。 若当真不喜欢,他岂会对她那般耐心温柔? 岂会顶着探花施压,拼尽全力也要护佑她? …… 这种种迹象都表明,夫君分明就是喜欢她到了极致。 由镇上回家这一路,丁翠薇都在努力为俞泽找借口,可她心里清楚,这里头多少带了些自我安慰和自我麻痹,所以脚步只愈发沉重。 丁翠薇回到家,“吱呀”一声推开院门,顾不上摇着尾巴迎上前的旺财,下意识就用眸光四处寻觅俞泽。 看到人后,淡然一笑。 “夫君,我又去了趟菜市口,那信笺已被人摘走了。这是不是代表你的亲信已知你在此处,立马就会来寻你了?” 这委实是在此两月期间,俞泽唯一听到的好消息。他眼尾挑着笑意,倒了杯水递向她,轻道了声,“是。” 丁翠薇接过茶水灌入喉中,仿佛也受到了他愉悦的感染,“那太好了。我们接二连三得罪了曹家,曹安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掉转头来报复,此处是决计待不下去了,现下正好同你一起离开。” 她顿了顿,略带些试探,“我们夫妇相随,会永不分离的,对么?” 俞泽眼底的潋滟光亮微滞。 此时并非摊牌的好时机,他只语气中带着某种庆幸,貌似附和似的重复了句,“你说得有理……此处是不能再待下去了……” 丁翠薇见他并未直接回答,心中不由咯噔一下,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可到底还是不愿相信。 她甚至都没有勇气深问,只当他这是变相的答应,轻拍了拍裤摆上已干涸的泥点,僵着脸继续顺着之前的话题…… “既要离开,那还需得提前去车行预定车架,可最近镇上乱糟糟的,那些恭贺曹家的马屁精刚走,又新来了好些官差,连带去车行租车都管制甚严,去哪里都要官牒路引。” “官差?”俞泽神色微微一滞。 丁翠薇踏入房中,将腰上的蹀躞取下,一面回答道,“嗯,听周大娘说,好像是瑞王在捉拿什么要犯,他们说瑞王这是在借机追杀太子党羽,预备要谋权篡位。” 俞泽眼底轻哂。 瑞王?呵,只怕他是有命想,没命做。 “……总之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瑞王下令搜寻整个桃源镇,累得那些衙役们叫苦连天,个个都来医馆买补身汤药,不过未必能查到咱这偏僻村落来,想必闹腾不了多久就会走的。” 丁翠薇说着,俯身脱下那双缝补过许多次的千层底,将里头用以伪装的增高鞋垫取了出来。 俞泽居高临下伫立着,能看见她俯低了的松散衣领下,两团柔软被挤出的长长胸线,姿势也恰到好处,显露出玲珑有致的身形。 他神色不变,只转过身背对着她,面向窗前。 自二人成亲以后,丁翠薇在他面前几乎从不避讳,她换了身更轻便的衣装,下意识将眸光望向俞泽腰间。 只见那处空空如也。 他没戴那香囊。 或是连日来的冷待。 又许是接二连三的碰壁。 丁翠薇莫名生了几分犟性,她将指尖探到枕下,取出那枚香囊,凑到俞泽身前,欲直接给他系上。 “夫君忘性也忒大了,昨夜咱们不是说好,要将这香囊系在腰上的么?你若不喜欢当前这个,我今后再另给你绣个更好看的,现下暂且先将就将就,站好莫动…” 俞泽略侧侧身,避开了她伸过来的指尖。 谁知她倒不依不饶起来,搂着他的窄腰不放手,带了几分若不系上便不善罢甘休的意味。 俞泽岂能受她钳制? 他本就不是什么好脾性的人,能同她虚与委蛇到今日,已是刻意隐忍,再加上存心着想要撇清干系,愈发没什么耐性。 他轻而易举脱身而出,又挥开她伸上前的双手,往后退了一步,神色冷淡道,“既知我不喜,你便不该勉强。” 他以往向来温柔体贴,话都未曾大声说过,现下态度骤然翻转,丁翠薇显然难以接受,一时间竟怔愣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来。 以那道房门为界。 俞泽身形隐匿在如幕昏暗中。 而丁翠薇站在窗前夕阳的暖黄余辉之下。 二人一暗一明,互不相融,就像隔绝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丁翠薇原本明亮的眼眸变得黯淡无光,颤着唇瓣想要同他分说清楚…… 此时院外传来动静,丁叔由后山竹林回来了,手中还抱着一大捆新鲜挖来的小笋,声音中气十足,充满愉悦。 “无竹使人俗,无肉使人瘦;不俗又不瘦,竹笋焖猪肉。薇娘,听了这番话,应知今夜该做什么菜了吧?” “知、知道了!竹笋焖猪肉嘛。” 丁翠薇不想让丁叔看出端倪,深呼吸一口,迅速整理好情绪,嘴角扯出个笑脸来,越过俞泽身侧,率先踏出,暂且先到厨房忙活准备晚膳。 丁叔一无所知,只在旁边帮着准备配菜,期间免不要过问几句镇上之事,丁翠薇只得将那信笺已被人揭下,俞泽即将离开之事说了。 丁叔闻言,沉默一阵过后,停下手中的活计,喊丁翠薇与他一同在灶炉旁坐下。柴火烘着,暖黄的火光跳跃,有种家常的温馨之感。 “薇娘,有些事合该今后再同你说,可又实在担心我这脑子不知什么时候又糊涂了,便想着现在同你透个底。” 丁叔神色有些犹疑,似还有些纠结,唇瓣瓮动几下,终究还是先扯松衣领,取下戴在脖颈上的那块玉佩,递到丁翠薇手中。 玉佩上还戴着他温热的体温,丁翠薇将其捏在手中,不禁问道,“……自我记事起,叔伯便将这块玉佩戴在身上,从未离过身的,今日怎得……” “这块玉佩,其实是你的东西。” “我之所以一直收在自己身上,是防着你哪日看家中揭不开锅,将其拿去当了。如今你已成亲,俞郎君的伤又已痊愈,打眼瞧着你今后就要随他去过好日子,我这才能放心,把它交还给你。” 丁翠薇并未觉得丁叔如此做不妥。 毕竟山穷水尽之时,她还当真打过这玉的主意,好在她终究咬牙撑过来了,没走到典物换钱那步。至于能不能同俞泽一起离开此处……现在不提也罢。 那是块上好的羊脂白玉。 晶莹剔透,纯净无暇,色泽如羊乳初凝,雕刻了些花草鱼虫,像是某种特殊图腾。 丁翠薇指尖将其摩挲几下,不禁问道,“……可我怎会有这样的好东西?” 丁叔调转眸光看向柴火,似透过其望向远处,“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你务必好好收着,这玉贵重,最好是收在屉中,平日莫要轻易展露于人前。” “嗯,我记住了。” 丁叔交代了一通,又说了些离开桃源村后的善后事宜,可丁翠薇心里还拿不准此事,嘴上只随意应承着,只将话头往眼前的晚膳上引。 饭菜不多时就做好了,三人落坐在膳桌旁。 因着方才的龃龉,丁翠薇心中还有些不痛快。 而俞泽倒像个无事人一般,依旧是那般风轻云淡的模样,期间甚至还给她夹了好几筷菜,行事滴水不漏,丁叔见了都连连称赞。 可丁翠薇却觉得愈发膈应,压根没什么胃口,简单扒拉了几口就撂下筷子。 她起身离开,在院中深呼吸几口,想着照例查看查看家中牲畜。家中的鸡已被吃得差不多了,猪正在栏中睡觉…… 至于旺财。 以往它总是将食物吃个精光,连盆底都会舔到发亮。 近来也不知怎么了,或是学会了自己偷摸溜出去逮食,盆中狗食经常原封不动,不见半分消减。 “坏狗,笨狗。” “我就不该将自己口粮省下来留给你,真真浪费。” 丁翠薇叹了口气,将盆中剩余食物倒了,照旧涮干净放回原处,而后又给它换了盆水……直到做完这一切,才扭身朝回走。此时丁叔拎着桶外出打水去了,膳桌前只俞泽一人。 丁翠薇刚想开腔说话…… 就瞧见让她难以接受的一幕。 只见俞泽将那只堆满食物的圆碗,直接整个掀翻倒扣在地。 肉菜汁水淌了一地,而在旁蹲候已久的旺财,立即摇着尾巴向前,不急不缓地吞嚼,发出心满意足的吞咽声。 以他行云流水的动作,以及旺财的配合程度来看,这一人一狗如此行事,显然已不知重复过多少次。 仿若晴天霹雳。 丁翠薇眸光震动,怔愣原地,脊椎仿若被冰锥猛然刺入,浑身都被激起层细密的鸡皮疙瘩,恼怒羞耻,这些情绪通通涌上心头,浑身都止不住开始颤栗。 听见院中那个愈行愈近的脚步,骤然顿停,然后略带几分踉跄仓惶离去…… 俞泽神色木然,眼底似霜,身周冷得仿若能将空气都冻到凝结。 —— 夜色如墨。 万物俱静。 只有木棒敲打铜锣的敲更声,悠悠遥遥荡在夜空中。 此时县衙门口,出现了个獐头鼠目的男子,他右臂受了伤,打着绷带挂在脖颈上,冒着夜色踏上石阶。 值夜的衙役本就困乏,听见动静掀起耷拉着的眼皮望去,认出来人后愈发没什么好脸色。 “刘瘪三?你不是方从狱中放出去没两月?怎么,这是大半夜又招惹了哪家小娘子,自首来了?” 刘瘪三站在阴影中,对衙役的讽刺充耳不闻,只眼底泛着阴狠。 “听说瑞王正在追查逆党,但凡形迹可疑者都要抓起来严加拷打,便是巧了,我知桃源村中近来多了个外乡人,瞧着很像是瑞王要抓的乱臣贼子。”【你现在阅读的是 】 20、第 20 章 第二十章 原以为就丁翠薇那得理不饶人的性子,必会当场发作。 谁知竟没有。 她随意寻了个由头,在院中独自呆了整整一个时辰,回房时眼眶红肿着,声音也略有些瓮动沙哑,不过却未同俞泽多说什么,只轻道了声“睡吧”,就吹熄了蜡烛。 以往上榻的瞬间,她必就如八爪鱼般主动贴上来了,今夜却一反常态,只规规矩矩躺着,双手交叠在腹前,压根就没有想要同他亲近的意思。 …… 一切都照着预料进行着。 在身侧之人辗转反侧,床板的吱呀作响中……俞泽睡了个好觉。 一个佯装无事。 一个熟视无睹。 直到翌日早膳,二人都默契维持着这种表面的风平浪静。 天色昏暗,乌云在天边翻滚涌动,道道霹雳闪电在云层中隐现,树枝也被狂风吹得摇曳。丁叔抬眼看了眼天色,“嘶,这瞧着是要下雨,你们记得将衣裳收了,我去趟里正那里,待会儿就回。” “叔伯,将伞带上。” 丁叔一走,二人间被粉饰出的太平,瞬间烟消云散,整个院中都笼罩着种令人局促不安的尴尬气息,丁翠薇瞬觉浑身都不自在,指尖无措地搓着衣摆。 她暂且先将晾着的衣裳收了,将其一一叠放整齐,而后抬眸望了眼正在看书的俞泽……只觉有些事情终究要解决。 她做足心理准备,缓行至俞泽身侧,语调轻软。 “掐指算算,自我同夫君在河边相遇,已过去两个月零七天。在此期间,我自问对夫君还算殷勤,从不怠慢,有何事也从不藏着掖着……可夫君待我,却好似并非如此。” “夫君夸那香囊好看,却并不上身;夫君赞我厨艺上佳,却扭脸就将其倒去喂狗……我真真想不明白,夫君为何要如此言行不一,夫妻本该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两人,若将日子过得长久,便不能这么糊弄了事。” 她说了这么多,俞泽却根本没有看她一眼。 只坐在窗前,专心致志翻动手中书页,仿佛与周遭的一切自动隔离,神情依旧淡淡的,有种两耳不闻书外事的沉浸。 丁翠薇贝齿咬了咬下唇,揪揪衣摆,紧着嗓子问出这句,有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执拗。 “夫君今日不如给我句实话,你究竟只是不喜欢那香囊和饭食,还是……也不喜欢我?” 上位者无需沟通。 俞泽神色不变,只“哗啦”的书纸翻页声微顿,而后那只清矍嶙峋的指尖,又将其顺畅翻过。 沉默本身就是答案。 果真如此。 他就是不喜欢自己。 或许从头到尾,就从未动过心。 这些时日以来,不过都是她一头脑热。 丁翠薇几乎一夜未眠,心中已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可当事实就摆在眼前,她还是不禁想起那些温馨美好的点滴,想起他三番两次为她解围的英勇……二人总归应该有些情义的吧?哪怕只是一丁点? 丁翠薇眼睫剧烈颤动,眸眶中闪烁着晶莹,脖颈因压制情绪而强梗着,崩出道脆弱的青筋,她固执仰起头,将这股酸涩的泪意生生逼回。 甚至唇角扯起抹弧度生硬又牵强的笑。 “……不喜欢也没关系。” “这门婚事终归是我强求来的,所以你不喜欢也是理所应当,感情哪儿是什么一朝一夕的事儿,以后…以后你总会喜欢上我的。” 丁翠薇自小就跟叔伯颠沛流离,也是自跟俞泽成亲后,才终于有了几分成亲的踏实感,所以就算到了此等境地,她也舍不得他曾带来的那些温存慰藉,依旧想着要挽救一二。 她强撑出来的笑意,就如同被暴雨冲落的凋零花瓣。 “绣工不好我再练,厨艺不好我再学……夫君知道的,我既勤快又聪明,学东西很快的!什么认字理账,打理商铺,我保证不出半年,必能学会!我今后也必定会好好孝顺公婆,照应妯娌,让你后宅无忧……” 俞泽似是终于听不下去。 由喉中溢出声短促的嗤笑,声线冷硬如刀,语调还透着压抑不住的烦躁。 “挟恩图报而成亲的女子,岂能入得了家门?” 俞泽眉尖微蹙,眸底透着不耐,连瞳孔都泛着燥意。 他其实可以一走了之的。 可想到若是如此,以她执拗的性子,及对他深信不疑痴愚,指不定当真会跑遍天涯海角,四处找寻他的下落。 所以无论是那香囊,还是那碗喂狗的饭食……都是他故意为之,为的就是让她认清现实。 他自认已表明态度,谁知她竟如此不知情识趣?非要这般咄咄逼人,将那层遮羞布掀开,搅闹得彼此都下不得台来? 既她要死个明白,那他给个痛快便是。 “人,贵在自知。除了这张脸,你还有何上得了台面之处?” “你目不识丁,举止无状,野性难驯,贪财如命……就连同你少年相知的探花,他那般喜欢你,却也只愿让你做个通房妾室,你又凭何会觉得,我愿心甘情愿娶你做妻?” 到底是朝夕相处过的人,知道刀子往哪捅最伤人。 这话语调并不高,带着理性与冷漠,仿若只平铺直述事实。 可这字字句句却好似弯刀,直直扎在丁翠薇的心头。 他这冷心冷心的模样,是以往从未见过的,她鼻尖泛红,呼吸都窒在胸口,略微有些无措,低唤了声,“夫君……” “莫要唤我夫君。” 俞泽为彻底让她死心,将话也说得狠绝。 “你我是有过三书六聘,还是有过肌肤之亲?我不是你的夫,你也并非我妻。这门婚事从头到尾都不过是场闹剧,陪你做戏而已,现在也是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 “至于随我归家,那更是痴心妄想,绝无可能。” 空中积蓄已久的闷然轰雷,骤然爆发,发出足以令天地崩裂的巨大响声,随着俞泽寡情撇清的话语齐齐落下,丁翠薇仿佛被劈中般,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整个身子都簌簌颤抖。 “是,是我挟恩图报没错,但那又如何?若没有我,你那日早就死了!沉尸河底被泡得发胀发烂,想捞都没处寻去!” 这书也是彻底看不下了。 俞泽干脆将其撂下,直直起身,背对着她站在窗前,他下颌轻转,垂下眸光斜睨她一眼,漆黑的眼眸似是淬了冷光。 “你该庆幸自己救了我。” “若非是我拦着,只怕你不是被房东撵离此地,就是在崖上受地痞流氓折辱,又或者,已被那探花捂嘴掳走,现下正被捆住手脚压往京城的路上……这些莫非你心里不清楚么?” 俞泽腾然转过身,终于漫不经心掀起眼睫正眼看她,带着几分与生俱来的傲慢,语调轻慢,嗤声笑道。 “起初你无非就是见财起意,后来人心不足蛇吞象,又想着挟恩嫁给我图个终身富贵,现下倒装得这幅情根深种的模样,不觉可笑么……” “啪!” 空中响起声清脆的响声。 这带着恨意的巴掌力道着实不小,俞泽那张俊朗非凡的面庞,生生被扇至一侧,因着过于惊愕与猝不及防,他定身不动,面颊上顷刻印现出五根清晰可见的手指印。 他是何等威势擎天之人,竟被个民女扇了耳光……俞泽舌尖抵了抵被打肿的嘴角,却也并未恼怒,只垂头嗤笑了声,脸色阴冷得有些可怖。 如若这巴掌能了解二人恩怨,他可堪受得。 一声微不可闻的“啪嗒”。 一滴晶莹的泪珠,顺着丁翠薇的面颊滑下,砸落在地,她迅速抬起指尖,将泪痕倔强向上抹去,单薄瘦削的脊背绷得笔直,好似随时都会折断的青竹。 无论如何,他都不该这般轻贬她的情意。 也好,就这么认清他的真面目也好。 “若说装,我哪里比得过你?” “姓俞的,难道不是你故作姿态,一步步诱我深陷的么?但凡你明确拒绝过我哪怕一次,我又何至于今日在此受你羞辱?我知你现在伤已痊愈,不乐意再同我虚与委蛇,可却也休想这么轻巧离去。” 强扭的瓜,确实不甜。 这南墙也撞了,撞得头破血流。 捂不热的石头,何必再捂? 干脆丢了,不要也罢。 丁翠薇并非执迷不悟之人。 恰恰相反,她在市井摸爬滚打多年,最会审时度势,之前三番两次表明心意,不过是不愿轻易舍弃这段得之不易的缘分罢了。 可心死就在瞬间。 哽咽着说出这段话时,人就已逐渐恢复冷静。 她吸吸微红的鼻头,嗓音还有些发颤,可眸光却没了温度,木然中透着冰冷。 “既已将话说到此处,不如谈点实际的。” “俞郎君既给不了我终身,那总要舍些钱财吧?如郎君这般极尊极贵之人,受人恩惠总要有所表示才是,总不可能当真挥挥衣袖就跑了吧?” 此女竟还能腆着脸索要钱财? 真真是厚颜无耻。 阴云笼罩,闪电雷霆轰动。 俞泽脸色,同现在的天色一样黑,那半边面颊的火辣疼痛,使得他心情格外不爽,也就是教养约束着,他才能极力保持君子风度。 “是会留些钱财,可你也莫要妄想泼天富贵。” “你是救我性命不假,也照顾了我两月有余,可若细说起来,期间所有花销,都是典当我的随身物件换来的,你不过付出了些时间精力罢了。” “大户人家的高等女使,月俸五两,我将那套哕厥留给你,里头剩余的物件,至少还值百两,足够抵偿你的恩情。” 这一掰手指头算起账,丁翠薇瞬间从情情爱爱的悲春伤秋中抽离。 “……所以在俞郎君眼中,只一直将我当作高等女使看待?” “可哪家高等女使会冒着性命之危,上崖给你采神绛草?哪家高等女使,会夜夜入怀给你暖床?哪家高等女使,会舍下自己嘴里的吃食给你养身,却要被你倒去喂狗?!” 丁翠薇越说,越觉得羞耻悲愤,方才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那股泪意,复又涌了上来。 她浑身紧绷,咬牙切齿望向他。 “莫非你的性命就只值这个数么?” “得加钱!” 尖锐的声音在耳中回荡,就像无数根锋利细针在脑中穿梭,使得俞泽烦躁到了极致。 其实钱财在他眼中不过是些黄白死物,以往一掷千金也是有的,且以他的身份,压根就不屑于同个市井农妇讨价还价。 他也不知怎得,事情就变成了此等不堪的场面。 周遭的一切都让俞泽疲惫不堪,他语调低沉,带了种想要迅速了结的妥协。 “行。” “会给你个满意的数额。” 那些激烈的言辞及伏剧烈的情绪,随着这句话都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窒息的冷寂,房中弥漫着尴尬与凝重。 支离破碎。 满地狼藉。 美梦初醒,只剩污糟。 得到俞泽的承诺后,丁翠薇紧绷着的身体,终于一点点松软,她知他绝不会食言,摊牌过后,也实在不知该如何以何等面目应对此情此景,便脚步漂移着夺门而出。 她想独自静静。 迎着狂风,沿着溪边的芦苇荡一直走,劲风拂衣,裙角随后肆意飞扬。 原先还绷着,后来实在绷不住,泪水不受控制夺眶而出。她觉得自己真傻,真丢人,她的掏心掏肺与真情挽留,在那人眼中不过就是贪图富贵罢了。 他指不定暗地里笑话过她多少次,早就想要同她一刀两断了。 “呜呜……” 芦苇荡深处,狂风将那些呜咽泣哭吹得破碎,荡向天边。她极力安慰自己:没关系,那样冷心冷性的人,就算真在一起了,今后指不定也会受无尽的委屈,早断早了。 好在没有竹篮打水一场空。 至少还图到些钱财。 其实就算只是一百两,那也不少了,足够她带着丁叔去衡州重新开始。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丁翠薇完完全全想透了,这才慢慢止了哭声。 此时雷霆轰隆作响,天空中的银白闪电劈得越来越密集,眼见就快要暴雨,她这才揉揉红肿老高的眼睛,开始缓缓往回走。 至于腰间那枚费心绣制的香囊,如今更是怎么看都觉得刺眼,她干脆将其一把扯下,用力高抛进了远处的河道中。 钱一到,缘便了。 从此以后,她与俞泽便是各不相干的陌路人。 丁翠薇推开院门,旺财摇着尾巴迎上前来,抬眼望了望,院中既不见丁叔,也没有俞泽的身影。桌上放着块通体碧绿的玉佩——就是二人初遇时,勾得她起了贪心的那块。 玉佩下压了纸书信。 笔画刚劲有力,遒劲非凡,写着三四行话语,丁翠薇拿起放到眼前看了看,只认得“…此玉…一千两……两清…不欠”这几个字样。 所以俞泽已离开了。 留了这块玉给她,彼此两清,互不相欠。 丁翠薇将字面意思凑了个七七八八,心安理得将那枚玉揣入怀中,而后神色木然着,将那纸书信撕裂成粉末,又将房中俞泽触碰过的物件,全都拾掇在一处,准备待会儿将其烧了。 做完这一切,取了伞准备去里正家接丁叔回来…… 才走出院门,就见邻居何大娘神色慌张跑来,见到丁翠薇的瞬间,脚下步子愈发急。 “薇娘,你哭成这样,可是也听到了什么风声?瑞王重金悬赏逆党,刘瘪三去县衙举报,说你家窝藏着个外乡人,带着好多衙役往这处来了,他们个个都带着刀,要将人抓进大牢呢……” 丁翠薇满面惊骇,“什么?” 何大娘喘着粗气,紧紧握住她的手,“你先莫慌,我也是方才在村口听说,就立即抄近道跑回来送信,恰巧碰见你家郎君,他脑袋灵光得很,掉头就往山上跑,溜得比兔子还快……” 丁翠薇闻言微微定神,先是恨恨骂道,“刘瘪三这孬货,惯会落井下石,那日在崖上怎得就没被蛇虫咬死……何大娘,多谢你还顾念着我,你暂且回去,免得受我牵连。” 何大娘神色惶惶,脸上尽是心疼,“多么可人的一对,竟撞上这样的祸事,这年头的打着灯笼都难找到个真心相待的,你们务必要好好相守,越是碰上这种时候,你便越不能心慌,那些衙役都是些懒怠的,待风声一过就无事了,你们夫妇定能熬过这遭……” 什么恩爱。 什么相守。 二人现下已经一拍两散了。 这一时半会儿,丁翠薇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觉一颗心七零八散落不到实处,也压根来不及让她有任何反应。 前脚刚送走何大娘,后脚刘瘪三就带着衙役来了。 “就是这户人家!” “此女新嫁的郎君就是个外乡人,那人也不知是哪儿冒出来的,身上受着重伤养了个把月呢,还会些拳脚功夫,板上钉钉就是个逆党要犯!” “官府办案,捉拿贼犯,闲杂人员退避,否则一并论罪!” 丁翠薇狠狠剜了刘瘪三一眼,然后就被衙役伸手推到一旁,眼睁睁看着他们闯入院中,她只能叫嚷喊冤,“误会,都是误会,刘瘪三就是个捣子,你们莫要听他胡言……” 衙役们翻箱倒柜搜查一通,并无所获。 因着以往同县令曹家的交情,那领头的衙役也算同丁翠薇有几分交情,平日里倒也说得上几句话,可现下却是副不近人情的模样,只面色铁青道。 “那人现下在何处?速速将他交出来!此事非同小可,瑞王殿下有令,但凡举报者都奖十两银钱,如若瞒报,一经查出,通家都要掉脑袋,绝不轻饶!” 院内房中,所有物件都被掀落在地,鸡飞狗跳,满地狼藉,丁翠薇瑟瑟发抖站在院中,听到这番话,脸色愈发白了白。 这代价太大。 家中不止有她一个,还有丁叔。 灭顶之灾的巨大压力迎面而来,与此同时,丁翠薇脑中浮现出那张冷酷无情的面庞,与他那些狠绝的话语…… 一个薄情的男人,自是比不得十两银子与身家性命重要。 是俞泽先不仁。 那便休怪她不义。 丁翠薇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眼,纤长的眼睫因纠结而轻颤不止,再睁开眼时,已在这几息之间迅速做下决定,眸光中透着决绝的光芒,颤着嗓子道。 “……莫要杀我!我知……我知他往哪儿去了……” “……大人,他是我挚爱亲朋,我这实属大义灭亲…值不值当…再多给些赏银?”【你现在阅读的是 】 20-30 第21章 此地远离喧嚣,离镇上也有些脚程,村中仅有数十户人家,难免会有些砍树填沟、搬挪杀畜的杂事,但凡谁家有个两难三灾的,只需吆喝一声,村民们都是相互帮衬着的。 尤其丁叔是个热心肠,身上自带几分侠者气度,不怕苦也不怕累,有什么事总是第一个上,哪怕是犯病疯着的时候,也从不伤人。 就是不说话时有点凶。 这日丁叔刚从里正家忙完,随后就回了家,踏入院门时脸上都挂着笑,“薇娘,明日去扈家孙女满月,喊我们去吃酒哩,有你最爱吃的梅干菜扣肉,掌勺的大厨都是从县里请来的……” 丁叔絮絮叨叨说了这么一通,却未见有人回应,这才扭脸,望向伫立在窗前的俞泽,疑惑问道,“薇娘人呢?” “出去了,说要透透气。” 俞泽声音听不出什么喜怒。 丁叔不疑有他,嘴上数落起来,“这孩子也是,眼看就要下雨却还要往外跑,真真是成了亲也不让人省心。” 其实薇娘这么大个人了,又不是三两岁的孩子,下雨了自然晓得回家……可丁叔终究放心不下。 近来世道乱,事端也多,如她这般的小娘子最招人眼,那刘瘪三近来是消停了,可万一又碰上另个居心不良的如何是好? “你也实在是个不体恤人的,也不知拿把伞去寻寻她……” 丁叔原想支使俞泽出去找人,可又觉得如此不妥,立即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你重伤初愈,还是在屋里好好待着,若是受风淋雨着凉了,薇娘免不得又要着急上火。” “咳,郎君如此这般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我家薇娘总不能单同你这张脸过一辈子吧?也就是她认定了你,否则我才不放心她嫁给你这么个不知根底的,总之你今后可得好好待她,莫要辜负她待你的这片心……” 风刮得有点凉,丁叔顺手给自己披了件外衫,嘴中念叨他几句,伸出布满老茧的指尖,由门后抄起把油纸伞,“我这就去将她寻回来,你也快去加件衣裳,药在灶上温着,你待会儿记得喝,养好身子才能给我生个胖孙孙……” 丁叔已然年老,人也不再挺拔,可脊背还倔强挺着,迈步时有些缓慢,却也很坚实有力,迎风走出院中,有种久经沧桑的韧劲儿。 “薇娘……薇娘…” 呼啸的狂风,如同只无形的大手,将丁叔关切的呼唤揉碎扯散,飘散在茫茫天际。 丁叔将薇娘平日里经常去的地方都寻了遍,可田间地头、溪边林间都没寻到人,又想着她或是想要趁暴雨前将山上莓果采了……于是便顺着斜径深入山林。 丁叔此时已有些体力不济,只扶着膝盖,佝偻着脊背大口喘气,鬓边沁出些微汗,却还伸长了脖子四处张望,扯着脖子喊着“薇娘”。 此时。 林中传来树枝轻微折断的“咔嚓”声,清脆且短促。 丁叔立即警觉望去,大喝一声“谁?谁在那儿!” 他抽出腰后的镰刀,眸光如烁,小心翼翼着向前,此时脚底忽传来钢铁咬合的“咔嗒”声,丁叔只觉脚踝处传来阵剧痛,身体瞬间失去平衡,重重跌落,头磕在石上,直接昏了过去。 —— 竹林小院。 “……莫要杀我!我知…我知他往哪儿去了……” 丁翠薇浑身哆嗦着站在遍地狼藉中,脸上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略带些讨好和谄媚,小心翼翼弱声道,“……大人,他是我挚爱亲朋,我这实属大义灭亲…值不值当…再多给些赏银?” 果然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还以为此女是个多忠贞不渝的呢,结果扭头就将夫君给卖了。 衙役们的脸上,多多少少都显露出些鄙夷之色。 领头的那个显然没什么耐心,沉着脸粗声粗气道,“也就是探花郎特意交代过要关照你,再加上看在你素日安分守己的份上,现下才没有将你这要犯家眷一起捉拿归案,你还有脸想多要些赏银?多赏你几十大板你要不要?” 听衙役这话的意思,便知此事还有转圜的余地。 丁翠薇暗暗松了口气,那股见风使舵的灵泛劲儿起来了,只能眼中噙泪,极力撇清着与俞泽的干系。 “天菩萨!什么家眷?我同他实在没有丝毫关联!” “我吃亏就吃亏在太过心善!当初是看他快要死了,我这才将人捡回来给他养伤,说起来这算得上行善积德吧?若晓得他或有可能同什么谋逆扯上关系,那就算让他死上一百次,我也是万万不敢搭救的。” 丁翠薇俨然是副飞来横祸的样子,她哭着埋冤一通,略带着几分真情实意,“这个天杀的,先前甜言蜜语哄骗着我给他养伤,现下伤好了,立马就想要一脚踹开我,日日要闹着同我和离,还带来这些无妄之灾,这不就是东郭先生与蛇么?我实则也是个遭他蒙蔽的受害者!” 她掀起泪眼,抬手指向远方的山脉。 “他方才远远望见你们,二话不说就往牛头山的方向跑,你们务必要抓住他,如此才能解我心头之恨!” 原来还有这番内情在里头。 或许是因为她那双早就肿了老高的眼睛,衙役们当下就信了,望向她的眸光中带了几分可怜的意味,只例行公事道了声,“如若有假,死罪难免!” 然后就后脚步匆匆,直接冲往牛头上的方向拿人去了。 眼见那些衙役如潮水般退去,丁翠薇脑中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弓弦,瞬间松懈下来,整个人没了骨头般跌坐在地。 贼来如梳,兵来如篦,那些衙役也不管找没找到人,不分青红皂白就翻箱倒柜打砸一通,幸好她将值钱的物件都揣在身上,否则铁定要被以“证物”的由头搜刮走。 至于俞泽…… 二人本就分道扬镳,现在已是陌路人。 她已尽力而为,能否逃出生天,那要看他自己的造化。 今日发生的桩桩件件,都令人猝不及防。 “嗷呜”旺财凑过来,略带安抚似的伸头蹭蹭,她坐在地上缓了许久,直到天空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才伸手抚了抚它的狗头,强撑着身体起来,将眼前乱糟糟的一切都收拾了。 雨越下越大。 丁叔依旧未归。 丁翠薇撑伞找去里正家,却被告知丁叔早在两个时辰前就离开了,她直觉有些不太对劲儿,便带着旺财出门去寻。 它嗅了嗅丁叔的衣物,带着她上了山。 牛头山这一带山峦连绵,高低重叠,沟壑纵横,就像条酣睡巨龙横卧大地,蜿蜒沿向远方,山上绿树高耸,瘴气密布。 就连村里都常有人走失,更莫说那些不熟悉地形的衙役。 丁翠薇跟着旺财在林中走了许久,衣裳都被雨水打湿,湿重的裙摆紧紧黏在腿上,就连迈步都觉得困难,可不管摔倒了多少次,她丝毫没想过放弃,一人一狗,在暴雨丛林中砥砺前行。 直到旺财将她带到熟悉的山洞。 那双因疲累而黯淡的眸光,才终于亮了。 她以往同叔伯山上时,也曾在此处避过雨,所以笃定丁叔现下就在里头。 丁翠薇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拨开身前的枝叶往前走。 她今日算得上历经磨难,乍然就要见到亲人,被压制许久的的委屈忽就全都翻涌上来,在前脚踏入洞口的瞬间,眼泪几乎就要夺眶而出,强忍着哽咽道,“……寻了好久,终于找到你了。” 丁翠薇只觉眼前人影快如闪电,带着致人于死地的狠招劈来,却在听到她声音的瞬间,戛然收手。 “……薇娘,竟是你。” 俞泽眉间微蹙,神色莫辨,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语调更是似喈似叹,仿若感慨万千。 俞泽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 他冒雨窜入这深山老林中,不仅要提防身后追兵,还要注意林中不时出现的捕兽夹、随时可令人滚落山崖的杂草暗巢。 自那信笺被人揭下的那日起,他的幕僚必就知道了他的下落。而他重伤消失已两月有余,军心动荡,其中必然有人倒戈,暗地向瑞王泄露了他的行踪,所以才会引来追兵。 这是绝境。 也是生机。 若是他的手下先找来,便可重回朝堂,东山再起。 可如果是瑞王的人先发现了他的行踪,那结果可想而知,他必会折戟在这片深山老林。 为让村民提供线索,对他赶尽杀绝,瑞王那头必定一面许下重金利诱,一面以铁血手段威逼。而以他同丁翠薇众所周知的关系,为不受牵连,最好是要迅速撇清关系,且积极提供线索。 而这个被情爱冲昏头脑的傻女人。 她分明那么贪生怕死,爱财如命,且之前还同他大吵一架,却居然能顶得住如此巨大的压力,冒雨寻至此处。 以往她多番表明心意,他却从未相信过。 直至此刻,他那些防备与疑窦略有坍塌,竟真真生出些动容。 她浑身湿透,裙摆上尽是污泥,不知在崎岖泥泞的山林间跌了多少跟头,才终于来到他眼前。 俞泽百感交集之下,直接拽住她的手腕,双臂收拢将人用力按入怀中,“薇娘,我没想到你会来……” 听到这话。 丁翠薇便知俞泽彻底误会了。 她之所以大费周章来到此处,是为寻找至亲,可谁曾想映入眼帘的,却是她那正被衙役追捕着的,负心薄幸前夫? 想想也是唏嘘。 以往无论她如何主动要求,俞泽都从未抱过她。 现已分崩离析了,阴差阳错之下,他却又抱上了。 可她现在不喜欢他了。 所以对于这个拥抱,心中也觉得无感。 它来得也远没有想象中温存,有的只是带着暴雨浇透的湿冷,以及畏寒的微微发颤——两个被雨水打湿的落汤鸡罢了。 只领错路的旺财摇着尾巴,开心地围绕着二人打转转。 丁翠薇刚想解释,可张张嘴,却又尽数咽下。 既然他以往能装得温柔缱绻,那她为何不能演一演一往情深? 他双臂的力道仿若要将彼此骨骼嵌合,让人感觉极其不适,她在他怀中轻拧拧身子,“……你弄疼我了…” 俞泽双臂的力道松了松,掌心握住她的肩膀,由下俯视着她,眸光像是蒙了层薄雾的深潭,“他们可有为难你?” 丁翠薇垂着眼,实话实说,“来了好多凶神恶煞的官兵,将家中打砸一通,还威胁我说如若不交代你的下落,就要将我和丁叔拉去砍脑袋,我无奈之下,只得给他们指了个错误的方向。” 俞泽沉默一阵,然后轻“嗯”了声,“你这倒勉强算得上是两全之法,既能保全自身,又能为我争得几分喘息之机。” 丁翠薇心中始终记挂着丁叔,便想着旁敲侧击打听一番,装出副对俞泽格外在意的样子,揪着他的衣角低声埋冤,“郎君竟就这么不告而别,可有同丁叔知会一声?” “丁叔由里正家回来,没瞧见你便又出门去找。他来去匆匆,没有什么说话的机会。” 丁翠薇听了这话,略微松了口气。 她自小就与丁叔相依为命,眼见暴雨将至,自然都挂念着彼此,显然是阴差阳错下都去寻对方了……待会儿没寻到人,丁叔想必就会自行回家的。 洞外传来震耳欲聋的惊雷声,洞口的树木在风雨中剧烈颤晃,暴雨如注,仿若天河决堤,好在此处地势稍高,不至于让雨水倒灌进来。 这天色已是视物不清,寸步难行。 听着外头劈天裂地的动静,若是一个不慎,只怕要连人带狗都被风刮下悬崖……她只能暂且一同与俞泽坐在石壁下,双臂抱膝,指尖攥紧衣摆上的布料。 她内心祈祷丁叔现已平安无事回到家中,一面又隐隐为现在的处境担忧,略带了些自我安慰,喃喃自语道,“那些衙役懒怠惯了,暴雨难行,且马上就要天黑,他们未必会那般尽职,做做样子略搜搜山就会走了。” 俞泽只觉她有些天真,“你以往见过这么大阵仗捉拿贼匪的么?既是瑞王下令,那必是宁可错杀,不可错放,他们指不定现已在连夜纠集人手,待天一亮就要搜山。” 丁翠薇被吓得脸色发白。 她依旧对俞泽的冷心绝情而耿耿于怀,现在更是愈发添了几分怨气,贝齿咬了咬下唇抱怨道。 “你也就是个商贾子弟,能同谋逆扯上什么关系,怎就偏偏撞上了瑞王追查?我也真真是背时到了家,竟也被牵连其中,他们现下如若寻过来,看你我呆在一处,必会觉得我们是串通好的,届时我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这怨气冲天的模样,才符合她趋利避害的天性。 俞泽脊背贴着冰冷嶙峋的石壁,侧眼望着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道,“莫非这些你都没想到么,却为何还要来寻我?” 谁要来寻你? 她分明是要来寻丁叔的! 提起这个,丁翠薇心中愈发气,她抱着双膝瑟瑟发抖,她现在说不出什么太好听的话,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将这个问题又负气重新扔了回去。 “你说呢,你说我为何还要来寻你?你这个人既不知感恩,又虚情假意,有何让我念念不忘的,居然还要来寻你?俞泽,我真真是烦透你了!” 这分明是她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 可落入俞泽耳中,却有了另外一番意味。 还能是为了什么? 她能出现在此处,本就已是无声的告白。 这分明就是爱他爱到极致,宁愿将生死置之度外。 俞泽知她向来喜欢胡搅蛮缠、正话反说,且因为之前的龃龉,他其实很能理解她的气性,此刻更是丝毫没有计较的意思,而是伸臂将她紧紧揽在怀中。 “……都这时候了,你莫要同我闹。” 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二人现在都是拴在一根藤上的,丁翠薇脸色算不上很好看,也是因为实在太冷,两个人挨在一起好歹暖和些,这才没有推开他的拥抱。 山洞狭窄,石壁皆有缝隙,山风来回穿梭,雨水由壁顶滴落,“滴答”声愈发清晰……唯一能获得的温度就是相互依偎,俞泽双臂间的力道愈发紧了些,鼻尖闻着她身上的馨香,只觉格外安心。 “薇娘,是不是只要同我在一起,你当真什么都不在乎?权钱利益,性命安危,这些你通通都可以不要?”俞泽忽然问。 不是? 丁翠薇实在想不明白,二人都闹到此等地步了,他问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她兀自翻了个白眼,眸底闪现出几分戏谑,可也不知为何,她那股子睚眦必报之心油然而生。 她往他怀中蹭了蹭。 故意带着几分亲昵的娇意说道。 “那是自然。若非如此,我又岂会在此?” “夫君,在我心中,你始终是最最紧要的,只要能陪在你身边,做什么我都甘愿。” 洞中昏暗,彼此都瞧不真切神情,只听得他带着莫名的意味轻笑了笑,透着几分难以捉摸。 “……就当是如此吧。” 丁翠薇觉得张掌心中传来阵温热,他靠得更近了些,锋利的下巴轻贴在她颈窝,言语轻柔,带着貌似沉沦的眷恋。 "若能捱过这遭,我带你一同走。” 之前分明将她弃如敝履,现下倒松口要带她离开了?呵,只可惜为时已晚,她已经不稀罕了。 丁翠薇嘴角向下耷拉,眸底透着嫌弃,可却将脸贴近他的面颊,言语也一如以往熨帖温存,“好。” ——— 暴雨下了三个多时辰,雨势终于小了些,雨水透过石壁的缝隙滴落,在原本干燥的洞中留下滩滩水渍。 因着过于疲惫,丁翠薇斜斜倚靠着山壁浅眯了会儿,她心里挂着丁叔,再加上浑身湿冷,睡得并不安心。 脚底那双被缝补了多次的千层底,经过雨水的泡胀,终于摧枯拉朽般撕裂开,露出个豁大的口子,因实在太过湿腻不适,她又捞起粘在腿上的裙摆拧拧雨水。 俞泽也不知是一直没睡,还是刚刚醒了,现下听见她发出的动静,只肃然道了句,“我们得快些离开。” 丁翠薇也想快些离开。 可无论是出于他以往的种种作为,还是出于自保之心……她都不想再跟眼前这个被通缉的亡命之徒扯上半分干系。 俞泽倘若没被抓到还好,如果当真落狱被审个好歹来,她估计也免不了连坐之罪……唯今之计,只能暂且先助他离开。 “……我知道条鲜为人知的偏僻山径,虽崎岖难走些,但能直通官道,郎君,你随我来。” 也就是如丁翠薇这等极其熟悉山林之人,才能在夜雨中摸着黑寻找方向,山林泥泞难行,她又坏了鞋底,二人只能拖拽着前行。 暴雨逐渐停歇。 银圆的月亮挣脱云层桎梏,清辉洒落人间,月光穿过尚未散尽的水雾,照得山林有种旖旎氤氲的神秘美感。 丁翠薇捡了两根粗壮的枯枝做拐,在地上横扫障碍,她弓着身子避开横梗在身前的树枝,没留神脚下的滑坡,趔趄着就要摔倒,幸得有俞泽在身后眼疾手快搀了一把,才不至于滚落山坡。 旺财只摇着尾巴不紧不慢跟着。 它是只极通人性的狗,因有主人示意,由出洞到现在都未曾叫唤过一声。 途径了一片平坦之地。 二人暂坐在块大石上暂坐歇息。 围绕在身周的是种并不起眼的株草,枝叶硕大,团团簇簇,还开着朵朵粉紫色的小花,随着夜风摇曳,瞧着甚为赏心悦目。 丁翠薇随手摘下几根嫩枝递给俞泽,他不禁问道,“这是做甚?” “你不饿么,吃这个。” 她又折了几根,塞入嘴中嚼了嚼。 “这是薇草,味道涩苦,但却无毒,既能提神又能充饥,长得漫山遍野都是,我平日里入山,若未曾带够干粮,便尝采此草吃。” “郎君以往未曾见过么?” 俞泽皱着眉头,将其放在鼻尖闻了闻,说,“未曾。” “也是,郎君出身富贵,衣食住行样样精贵,而薇草不过就是穷苦人家的果腹之物,味道既不特别好吃,颜色也不特别好看,自然不会出现在郎君眼前。” 丁翠薇也不管他,只毫不矫情,又扯了几根薇草扔入嘴中,待歇够了脚,起身跻拉着鞋子继续前行。 她洗净铅华,在山林中穿梭自如,跳过山涧时,发丝裙摆随之荡漾,宛若林中的月下仙子。 “只求荣华富贵,不求一丝真情。” 俞泽定眼望着她的背影,忽就想起这话,“…这当真是你此生夙愿么?” 丁翠薇脚底步伐没有丝毫停顿,伸手拂开挡在身前的枝叶,浑不在意笑笑,只随意应付了几句虚言,“以往确是这样想的,可遇上郎君后,我便转了念想。”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我现在才知什么叫问世间情为何物,只叫人生死相许。” 以往满腔情意时,说这些甜言蜜语也不觉有何不妥。 可此时此刻,丁翠薇是生忍着恶心说出这话来的,语调又轻又缓又慢又钝,在水汽四溢的夜林间,落在俞泽耳中,多出几分少女怀春的羞腆。 他当下就信了。 且愈发觉得她愚不可及。 什么情?什么爱?那些不过都是空中楼阁,旖旎美梦。 九五至尊,后宫佳丽三千。 世家勋贵,后宅妻妾无数。 但凡她去京城瞧瞧便知,手中只要有些权势的男子,纳妾是最稀松寻常之事,而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不过就是情窦初开女子的妄想罢了。 也就是她出身太低,没见过什么世面,所以才会想要荣华富贵,想要去赌男人的一颗真心,若她出身显赫,有天家食俸傍身,手中有权又有势,见过这世间繁华,目光便绝对不会如此短浅,指不定还会盼着多收几个面首。 丁翠薇绕过山径,又往前走了一段,却听得后头没了动静,回头一望,已瞧不见了他的身影…… 这人怎么越走越慢? 想来是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又重伤初愈,走这山路难免觉得为难,丁翠薇嫌他碍事,却也没有办法,只能又折返回来牵他。 人还未走近,就远远望见他的身姿在月光下摇摇欲坠,斜斜朝一旁的杂草中倒去,若无她及时搀扶,必然跌落在地。 他没了骨头般靠了上来,整个人压在丁翠薇单薄的脊背上,呼吸甚为不畅,额头贴在颈窝,浑身上下都在发烫。 丁翠薇险些被他压倒,在稳住身形后,好似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略带几分无措抬手去探他的额头,而后愣住,“你、你受寒发烧了……” 这真真是祸不单行! 他们这是在逃命,山林雨夜本就难行,俞泽的身子竟还这么不争气?丁翠薇愈发觉得自己背时到了家,她现在心中一阵慌乱,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将人搀到颗树下靠着。 “你感受如何,还能走得动道么?” 耳旁传来她焦急的关切声,俞泽忽就觉得有些羞愧。她抛却安危上山来寻他,甚至已为他寻出条生路,眼看就可以逃出生天,可他这身子骨却没能扛住,被这场暴雨砸得浑身发虚。 他坐下缓了缓,却觉头脑愈发昏沉,支起身子想要起身,可眼前一黑,又斜斜跌了下来…… 而此时,旺财好似察觉到了什么,狗嘴中呜咽起来……丁翠薇起身远眺,只见远方的山头丛林中,忽冒出许多举着火把的人影,萤萤跃跃在黑夜中闪着,好似那来索魂的夜叉。 丁翠薇远远望见他们,吓得立即蹲下身子,颤着唇瓣,弱声提示,“他们追来了!” 丁翠薇用枝叶遮住身形,只见那火把连成长龙,衙役们身上都穿着甲胄,腰间带刀,在山林中徐徐挺近着…… 她害怕到寒毛都竖了起来,心中生出些浓烈的后悔。 在洞中遇见俞泽时,她为何没有扭身就走? 她宁愿就在外头被暴雨淋死,也比现在进退两难得好! 山中幽静,官兵们的交谈声,顺着夜风传入耳中。 有个官兵伸长脖子查看一番,打着哈欠有些不耐,“就不能等天亮了再找么?举着火把这么大动静,那贼匪瞧见也得跑了。” 同僚只道,“你懂什么?方才暴雨,那人必是寻了个地方躲雨,而现在雨停了,雨后林间泥泞,走路总会留有痕迹,如此才好寻人呢。” “大家伙儿都提起精神来,上头发下话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但凡能逮到那人,皆赏百两黄金。” “算算时间,他决计跑不了多远,且我们这么多人,任他插翅也难逃,为了那百两黄金,连夜搜山有什么,奔袭千里都使得!” 这行人的声音愈来愈近,而丁翠薇心跳剧烈跳动,大脑亦在飞速运转……怎么办?现在该如何如何是好?现在就算反水,跳出来指证揭发,估计那群官兵也不会信。 她一旦冒头,必定会与俞泽一起,被齐齐砍死在这片山林中。 她不知俞泽心中是如何作想,只害怕到手脚都僵麻,正在惊慌失措之际,忽然耳旁传来俞泽虚声弱气了句,“薇娘,你快跑,莫要被我连累…” 她倒是想跑,可现在哪里还来得及? 丁翠薇又扭头望了他眼……他身上还湿着,斜斜靠在虬曲弯绕的树枝上,清俊的面庞上显露出几分病态的潮红,身上洒落了些斑驳陆离的光斑,整个人都同枯枝败叶般散发着腐烂的气息*。 丁翠薇终究还是于心不忍,心中迅速作出决断,贴在他耳旁小声道,“我不会抛下你一个人的,我这就去想办法将他们引开。” 她将俞泽拖到个隐秘的地方,然后又在他身上堆满了枯枝落叶,而后咬着下唇,“郎君,但愿你我今日都能捱过这劫。” 俞泽方才自然是在以退为进。 他头脑混沌着,通身也因高热而虚弱无力,可心里却非常清楚,眼前这个粗鄙爱财的低贱民妇,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他几乎是调用了身上所有力气,拽住了她的手腕,用他此生从未说出口过的卑微语气,“…我不想死在这儿……薇娘,你会回来的,是么……” 丁翠薇此刻已然没了耐心,她嘴里飞快应了个“是”,然后用树叶仔细盖住他的头,然后就带着旺财朝前飞奔而去。 她仅仅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就算对牛头山的地形再熟悉,也没有自信在这么多官差的眼皮子地下逃走。 但愿天菩萨保佑。 只能拼上性命赌一赌了! 丁翠薇直接跑到个空旷之地。 她顺势跌坐在地,装作才发现官兵的样子,扯着嗓子哭喊起来,“有人么……救命……官爷?救命!救救我!” 那群官兵先是听到阵狗吠声,而后耳中传来女子的呼救声,立即举着火把围了上来。 待他们走近了些,丁翠薇竟在人群中瞧见了里正的身影,她如释重负般,激动到当下就哭出声来,“呜呜……里正……” 里正认出是她的声音,立即上前查看,“薇娘?怎得是你?” 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女人,神形俱散的模样,发髻歪斜散落着,月下昏暗着也瞧不真切面容。 官兵们个个面色凶狠,就像要吃人地夜叉,粗声恶气问道,“你是何人,为何深更半夜在此?如若说不出个缘由来,立即就地正法!” “不!官爷莫要杀我!” “呜呜……我叔伯失踪了,我是山上来寻人的,结果人没寻到,反倒将脚崴了,困在此处已有三四个时辰……呜呜呜…如若没人来,我只担心自己要被山中的猛兽吃了…” 里正算是自小看丁翠薇长大的。 此时自然不会说她就是与那贼匪成亲的女子,而是一味在旁帮她说话。 “各位官爷,她确是我桃源村中的村民,为人老实厚道,所言也都是实情,她叔伯真真是在傍晚时就不见了,之前她就在四处寻找,村中人人都可作证的。” 或许是她姿态太过狼狈。 连身侧的狗都丧眉耷眼得晦气。 再加上有里正在旁作保。 官兵们当下便也信了,脸上神色略松了松,只又问她,“那在此期间,你可有见什么可疑人员出没?” 丁翠薇抱着身子瑟瑟发抖,“方才又是风雨,又是雷电的,我还昏睡了会儿,哪儿能听得见什么动静,若单只说雨停之后……就只瞧见了各位官爷。” 官兵们脸上略显丧气,“罢了罢了,那贼匪约莫不在这片山头,你们几个,上那处搜搜去。里正,你将此女送回去,莫要让她在此处妨碍公务。” 此时。 或许是天菩萨真真显灵了,夜雨忽又开始洋洋洒洒飘了起来。 两人一狗的足迹迅速被雨水填平,被飘落的枝叶遮盖,迅速消弭在了这片茂密的雨林中。 官差们又开始埋怨骂咧起来。 里正点头哈腰支应几句,俯身搀起丁翠薇就往山下走。 眼见逃出生天,丁翠薇心中涌现出诸多感慨,直到那群官兵走远了,她才咬着下唇哽咽着哭出声来。里正也知她今日连遭诸多变故,免不了轻声细语安慰。 雨水打在脸上,与泪水掺在一起,由嘴角溢入舌腔。 尽是微咸苦涩的味道。 丁翠薇此时满心满眼就一个念头:走! 她要带丁叔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明早就启程去衡州…… 不,今天连夜就出发! 以俞泽留下的那些银子,已足够她在衡州购置间宽敞的屋宅,再买十几亩上好的水田…… 总之可以让他们叔侄二人在衡州站稳脚跟,过上平安喜乐的日子。 她会聘请名医为丁叔治好疯病,然后服侍他到寿终正寝。 再盘间铺子做做小生意,可以不必再靠浆洗缝补赚钱,更不用冒死去崖壁间攀岩采药。 买的屋宅可以偏僻些,但一定要大,最好是带宽敞的庭院,能让旺财在里头撒欢儿,也方便丁叔晒太阳午憩。 她和丁叔可以顿顿吃上肉。 旺财餐餐啃得上大骨头。 …… 这就是她以往梦寐以求的生活。 无论如何都好,她今生今世都不想要再同俞泽有任何牵扯。 深一脚,浅一脚下了山。 里正将人送到院门口,又放心不下嘱咐道,“薇娘,你今夜就在家中好生歇着,切莫再出门,免得再撞上那些官差。” 丁翠薇抹了把脸上的水渍,点头应了,嘴里连声道谢,待送走了里正,这才颤着指尖去推院门。 其实此时她已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可却还抱着万分之一的希冀…… 满院漆黑。 房中没有烛光。 屋内屋外半个人影都没有。 丁叔果然没有在家。 他若回来了,方才听见动静,早就推开院门来迎她了。 死里逃生的喜悦迅速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担忧与不安。 平日里丁叔无论去哪儿,都会同她知会一声,从来不曾彻夜不归。 现已寅时二刻,丁叔却还没有回来,那他人在哪儿,莫不是遭遇了什么不测? 该不会也在林中,被那些官差误认为是逆党给抓了起来了吧? 那些人正争抢着立功领赏,方才瞧她是个手无寸铁的女子,这才抬手放了她,可他们也会如此放过丁叔么? 丁翠薇简直不敢深想。 她脸色发白,浑身上下都颤得厉害……可越是这种时候,就越是要冷静。 她极力稳住心神,尽量不让自己往坏处想。毕竟方才下山时,也未曾听里正说官差误杀了村民……所以她不能自己吓自己。 方才是她大意。 忘了家中两个男人的衣裳经常混穿,所以致使旺财误会,带错了路,找错了人。 现下她冲入丁叔房中,翻找出件俞泽从未穿过的旧衣,再次怼到旺财鼻前。 “好狗,你再好好闻闻,带我去找丁叔,是丁叔……你明白了么?” 可也不知是不是雨下得太久,冲散了气味,旺财耸着狗鼻使劲闻了闻,然后就在房门左右徘徊,一直踟蹰不前。 而后也不知怎得,竟调转狗头,冲丁翠薇身后龇牙咧嘴,“汪汪”叫了起来。 丁翠薇一时未能会过意,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旺财乖,我知你今日受累了,待找到丁叔,我一定给你炖肉吃,你再好好闻闻……” 此时。 身后冷不丁传来个悚然的声音,犹如毒蛇吐信,吓得丁翠薇激灵一下。 “啧啧啧,薇娘也是病急乱投医,怎得去同条狗说好话?可是想知道那老疯子在哪儿?这简单,只要将爷伺候舒服了,我便将他的下落告诉你,如何?” 丁翠薇通身微僵,听出此人的声音后,脸色瞬间阴沉,在旺财护主的狂吠声中缓缓转身。 “刘瘪三,你究竟将丁叔如何了?!” 丁叔失踪,必是此人作祟。 丁翠薇咬紧牙关,恨不得将此人扒皮拆骨,却又不得不暂且压下怒火,耐着性子同他周旋。 “刘瘪三,冤家以解不宜结。无论是你以往三番两次纠缠,还是今日向官府告发我窝藏逆党……这些我通通都可以不同你计较。" “只要你告诉我丁叔的下落,我甚至可以赠予你笔不菲的金银。” 刘瘪三死死盯着她,眼中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阴鸷,他略抬抬缠着绷带的右臂,嘴角缓缓勾起,浮现出抹森然的笑意。 “……金银确是好东西,可试问薇娘,多少银钱才能弥补我这断臂之痛?你可知大夫怎么说?大夫说因未能及时医治,这条右臂已经废了!” “要不是你们将我在崖山吊了整夜,它岂会废?!” 冷白的闪电劈落,将刘瘪三歇斯底里的面庞照得有些可怖。 “要怪就怪你自己!” 丁翠薇咬着牙反驳,“若非是你心生歹念,它岂会断?刘瘪三,你可莫要忘了,那时若无我拦着,你早就被扔下悬崖,粉身碎骨了,断的又岂止是这条右臂?” “所以呢?莫非还要我谢你手下留情不成?!” 提起那日情景,刘瘪三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眯着眼,眸底透出的凶光让人胆战心惊。 “……说起来,你那俊俏夫君,与那个老倔疯子呢,他们不是都很威风能耐么,都将你看护得如眼珠子般,可现在又在哪里,怎得半个人影都没见着?” “这次,总无人救得了你吧?” “雨大雷鸣,你尽可喊得再大声些,爷就喜欢狂浪点儿的,哈哈哈……” 刘瘪三枭笑几声,再也按捺不住,绕过桌子就要来抓人,旺财见状,立即扑上前,一口咬在他的大腿上。 只可惜它还仅是只刚满半年的幼犬,体型不大,被刘瘪三拎起狗脖子狠甩在地上,就呜咽着站不起身来。 丁翠薇并非是个孱弱女子,可极力躲避之下,终究有些体力不支。 她掀开桌子阻拦,朝院门处逃去,想要向附近村名求救,却被刘瘪三三两步追了上来,死拽住她的手腕就往房里拖,预行不轨之事。 “放开我!” 丁翠薇在死命挣扎中,由腰侧衣摆下摸出那套哕厥带中的匕首,狠狠向刘瘪三的后脖颈刺去,却被他偏头躲过,只捅在右肩上。 刘瘪三吃痛的瞬间,反手一掌掴在丁翠薇的脸上,她被这股巨大的力道打得眼黑耳鸣,直接跌落在地。 雨还在下,鲜血潺潺流出,被雨水稀释,在刘瘪三脚边围了圈浅淡的红。 这无疑激发了这歹人骨子里的狂暴兽性。 他忍着痛,先是将那匕首扔远,而后狠狠掐住丁翠薇浸在泥浆中的面庞,“不想去房中,就想这么在院里幕天席地是啊?倒也颇有一番野趣,爷依你便是!” 丁翠薇神识恍惚着,根本已经无力反抗,她只觉身上衣裳正在被一件件扯落,大半个雪白光洁的肩膀,由衣下暴*露出来。 此时,只听得耳旁传来巨大哐啷声,她勉力掀起湿润的眼睫,视线模糊着,朝院门处顺声望去…… 天地昏暗,一片混沌。 电闪雷鸣之下,连成线的雨幕之中,狂风以排山倒海之势席卷而来,树木枝叶尽数东倒西歪…… 一个老者的身影映入眼前。 他身形略微有些佝偻,深褐色的衣袍被风挂得猎猎作响,紧贴在嶙峋的骨骼上,脚踝上还拖着个巨大的捕兽夹,拖在地上哐啷作响,拄着木棍瘸拐艰难前行。 惊雷炸响的瞬间,孱弱老朽的身影剧烈摇晃,就像是在与天地对抗孤舟。 “叔伯!叔伯…呜呜……” 丁翠薇凄厉哭嚎着,由喉中撕扯而出,带着无尽的绝望与痛苦,一声盖过一声。 丁叔望见眼前这幕,犹如只暴怒的老狮,拖着捕兽夹猛然冲向前,将刘瘪三扑倒,同他扭打在一起。 “我跟你拼了!” “薇娘,跑!快跑!” 狂风卷着暴雨。二人的身影在泥浆中翻滚着,跌倒又爬起,裹成模糊的一团。 丁叔到底年事已高,在身负重伤的情况下,很快落入下风。 丁翠薇手掌撑在软烂的土中,缓缓站起身,泥水顺着乌黑的及腰青丝倾泻而下。 在冷白的闪电霹雳中,整个人如同破土而出的罗刹。 她耳旁传来拳拳到肉的声音,以及刘瘪三的得意叫嚣,“老匹夫,你伤成这样都能下山,倒是真真是个硬骨头,可就算再硬,硬得过爷的拳头?” 雨水砸入眼中,酸涩的刺痛感使得眼睫狂颤,丁翠薇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踉跄着在泥浆中摸出那把锋锐的匕首。 她带着悲愤与愤怒,发狂似得由刘瘪三身后猛刺而去,脖颈肩背,捅了一刀又一刀,嘴中咆哮着。 “我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 丁翠薇发泄式地乱捅一通,鲜血喷涌而出,溅得她满身满脸都是。直到刘瘪三完全动弹不得,彻底断了气,她都未能从情绪中抽离出来。 鲜血渗了满地,由深红掺着雨水,逐渐变成浅红,向圆圈的外围扩散,溢向院内的每个角落。 “薇娘……” 直到丁叔气息奄奄低唤了声,丁翠薇才一个激灵,彻底缓过神来,她吓得立即甩开手中匕首,而后俯下身去抱丁叔。 她伸手捂住丁叔脚踝上的伤口止血,嗓音颤抖得厉害,语无伦次道,”叔伯莫怕,苏大夫医术很高明的,他会给医治好你的,我这就去将他请来,你不会有事的,不会的……” 丁叔却一把将她拽住,虚声弱气道,“……失血太多,无用的,左右我也没多少活头了,你,你切莫太过伤怀……” 丁翠薇俨然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将丁叔抱在怀中,哭得撕心裂肺,“不,不要,叔伯,我害怕,我不要你死。” 丁叔此时已是进气少出气多,满是皱纹的面庞被雨水冲刷得发亮,他抖着唇瓣,“好孩子,莫怕,你如今并非是一个人,你还有俞郎君……他人呢?” 丁翠薇一愣,心中酸涩痛楚愈发浓烈,她想让丁叔去得安详些,便没有说出实情。 只哽咽着道,“……他放心不下,打伞出去寻你,现在还未回来,这才让歹人有了可趁之机。” 丁叔苍白的脸上,显出些哭笑不得的神情,“他倒总算体贴了一回,只可惜体贴错了时机……” 他语顿了顿,由喉中呕出口血来,可还是紧紧抓住丁翠薇的手,似还有要事交代。 “今后他若待你不好,你便拿着那玉去寻你的亲生父母。他们还尚在人间,就在京城,你爹是当朝首辅许承望,你叫……许之蘅……” "薇娘,你莫要怪我……" 丁叔断断续续将这段话说完,语调越来越低,直到再也发出不了声音,气息一短,缓缓闭上了眼睛。 雨幕如泣,乌云低垂。 泥浆漫过脚踝,丁翠薇膝盖已跪到麻木,只时而凄厉,时而呜咽的哀嚎声,被滂沱的雨声撕扯得支离破碎,在雨夜中荡向天际…… —— 桃源村是个再小不过的地方,上上下下加起来,也就几十户人家。 为捉拿逆党,桃源村附近城镇的官兵,都被调遣至此追捕要犯,约莫一两千人,可谓声势浩大。 他们搜了整整三日,几乎是将整个牛头山都翻了个遍,却连半个逆党的影子都没有。 起初因重金奖赏,官差们倒也还颇有士气,可随着时间流逝,一个个都开磨起洋工抱怨起来。 为首者是瑞王的人。 气得要寻人问责。 “之前那个告发的民妇呢?是她口口声声说人往牛头山跑了,可为何连那人的半根毫毛都没有?” “呵,听说她同逆贼已拜堂成亲做了夫妻,莫不是日久生了情,这才故意谎报,助那贼首逃出生天?!” 出了这么大的事,自是惊动了县令曹文康,他在村中殷勤支应着,对事态的前因后果都了如指掌。 现眼见监军牵扯回丁翠薇头上,也只摸摸鼻子没说话。 倒是里正。 他在旁听得冷汗涟涟,揣着手说了几句公道话。 “监军息怒。” “薇娘同他成亲不过月余,哪里就有多深厚的夫妻之情?且除了薇娘,还有其他好几个村名,都望见那人往牛头山的方向跑了……他们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伙同起来欺骗监军的。” 可依着那刘瘪三的话来看,那人无论是从相貌到年龄,都像极了失踪的晋王殿下,再加上身负重伤,及身怀武艺……这些诸多种种细节,基本就能确定无疑。 所以监军瞪着眼,并不肯善罢甘休,想着再去丁家查看一番,或能反找出什么线索。 “你少废话,那户人家在何处?往前领路!” 里正无法,只得将一行人带到竹林旁的丁家小院。 “哐啷”一声,监军抬脚踹开院门,厉声拿人的话就要脱口而出,可望见眼前的景象,却噎滞住了…… 放眼望去,院中一片白。 尽是庄严肃穆。 一副沉重的黑漆棺椁,摆放在院中左侧空旷处,上头雕饰着精美的花纹,及寓意祝祷的符文。 棺前支了张横桌,上头供奉着诸多祭品,香烛摇曳,烟雾缭绕,弥漫出呛鼻又涩苦的气味。 猎猎作响的白色幡旗下,个身形瘦弱的民女身着白色麻衣,头戴孝帽,腰上系着麻绳,静跪在蒲团上。 只见她神情木然,眼神空洞且哀伤,只下意识将张张黄色的纸钱,僵硬放入身前的火盆中。 精气神俱散,没了人形。 哀丧沉沉的氛围中,只有那只半大的土狗,听见动静挣起身来,护在主人身前,汪汪叫唤了两声。 “也是祸从天降。正巧是那日暴雨天,她叔伯上山摘果,不慎踩到捕兽夹……人就这么没了。” 里正面容悲戚,眼中隐有泪意,“监军有所不知,这孩子自小无父无母,是她叔伯一手将她拉扯大的……他们叔侄两个都是一等一的老实人,在村中住了好些年,绝无可能与逆党有半分关系。” 麻神专挑细处割。 厄运专挑苦命人。 如此看来,就在短短一天之内,丁翠薇不仅失了夫君,还死了至亲。 或许是因着她以往事事循规蹈矩,从未生出过什么妄念……曹文康终于也生出些于心不忍来,沉默一阵后,悠悠说道。 “……监军不必听信刘瘪三之言,那人就是个地痞流氓,嘴里从来没有一句真话,人人都是拿他当笑话看。” “我派人去细细查过,刘瘪三那条右臂就是因为想要侵犯薇娘,而被人拧断的,他必因此对她心生怨恨,再加上为骗取赏金,这才去衙门信口雌黄。” 里正在旁点头符合,“必然就是如此!那刘瘪三胡乱攀咬完了,眼见阵仗这般大,就吓得躲了起来,整整三天都未见他人影!” 那监军闻言,眉头拧了又拧,又见这院中处处简陋,便觉晋王那等金尊玉贵之人,岂会屈居在这穷乡僻壤之中,更不会甘愿娶个民女为妻。 或许真是误会了。 监军烦躁摆了摆手,“既是县令发了话,那便饶过此女这遭……死气沉沉一片,真是晦气,走走走…” 一行人气势汹汹地来。 后又如潮水般迅速退去。 而从始至终,丁翠薇好似聋了般,对他们的交谈置若罔闻,亦没有半声分辩。 双膝仿若钉死在那蒲团上,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只木着身子,将纸钱扔向火堆中,烧了一张又一张。 那些官差当日就撤走了,接连三日龟缩在家中不敢出门的村民,眼见彻底无事,这才陆陆续续赶来丁家吊唁。 大多也怕被此事波及,匆匆上了炷香,轻道了声“节哀”也就走了。 快要入夜的时候,苏大夫夫妇,以及偷溜从家中跑出来的孔春,都由镇上赶了来。 横桌前是冰冷的棺椁。 后头跪着五感尽失,魂魄尽散的丁翠薇,旁边还趴了只有气无力的瘦犬…… 孔春远远望见白幡就开始掉眼泪,进门后立即上前,跪坐着揽住好友肩头,哽咽啜泣,“薇娘……” 苏大娘的眼泪也是停不下来,边哭边骂,“都怪那该死的刘瘪三,若非是他去官府告发,他们叔侄两个岂会惹上这样的祸事……还有就是那天杀的俞郎君,我当初就说不该救他,现下倒好,他伤好之后拍拍屁股就跑了,独留薇娘在此受过。” "我可怜的薇娘,只孤零零的一个,今后可怎么活?" 苏大夫也在旁抹泪,红着眼圈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岂能将刘瘪三与俞郎君混为一谈。” “刘瘪三心里憋着坏,处处同薇娘作对,俞郎君在此,倒还给她挡了不少灾。” 这些羁羁绊绊,因因果果,尽数缠绕在一起,分说起来全是一团乱。 未免惹得丁翠薇伤心,苏大夫也不愿再去提那些前程往事,只温声问她。 “薇娘,你准备作何打算?” “俞郎君他人机灵,跑得也快,现下还未曾被那些官差捉到,待这阵风头过了,便又能好好安生过日子。你与俞郎君感情甚笃,可要留在此处等他回来?” “你这人作怪得!出得这叫什么主意?” 苏大娘一听这话不乐意了,瞪圆了两只哭红的眼睛,“不怪他带来灾殃便也罢了,凭何还要等他?他若一日不回来,难道薇娘要等他到猴年马月不成?女子韶华本就易逝,哪里经得如此蹉跎?” 孔春也觉得如此不妥,“你们忘了那刘瘪三?他必然贼心不死,指不定就蛰伏在暗处虎视眈眈呢,丁叔这一去,薇娘便愈发不能在此处呆了。” 这话说得倒是没错。 苏大夫夫妇两个默契对视一眼,瞬间有了决断。 “薇娘,不如你随我们去镇上同住吧?镇上人多,刘瘪三不敢乱来,且医馆正缺人手,你又是个略通药理的,正好在旁帮衬帮衬……” “是啊,后院还有空房,住着不憋屈,待过上个一年半载的,大可再寻个清清白白的好人家,世上好郎君多得是,不必在那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 话说到此处,三人都看着丁翠薇,等她拿出个决断来。 火舌不断将纸钱吞噬殆尽,橙红色的光影忽明忽暗,摇曳投射在穿了白色麻服的女子脸上。 她的双眼干涸如井,再挤不出半滴眼泪,乌羽般纤长的眼睫,已被黏成一簇簇,瞳孔在众人的交谈声中逐渐聚焦,面容上那层冰霜似乎消解了些。 她苍白干裂的嘴唇瓮动几下,声音沙哑到几乎破碎。 “多谢您二位的好意,可我不想留在此处,去镇上也并非长久之计。” “我要去京城。” 众人皆微微有些发愣。 “京城离此处山高地远,且人生地不熟的,你去那儿做什么?” 她空洞木然的瞳孔,原凝滞在跳跃的火苗上,听到这话后,黯淡的眸光忽泛起微微涟漪。 “去解一个谜。” “……运气好的话,或能寻得一个家。” 第22章 三日后。 桃源村两百里以外的泉水县。 当地豪绅的别院中,厚重的床幔后,传来阵阵咳嗽,低沉且浑浊,听得在塌旁随伺的萧建手心冒汗,神经紧绷。 “这几日为避追兵,舟车劳顿,使得郎君的热病未能好好调理,不如在此好好休养一阵” 床幔后没有动静,好一阵后,才传来一男子的冷嗤声,“还嫌我养得不够久?” 暗卫与死士们伪装成商贾,沿途想办法寻当地最好的庭院落脚,将主子护送至此处。 可主子尚在病中,心情比以往更焦燥易怒,以至于他们也是提心吊胆了一路。 此处虽只是乡绅富户的宅院,装点倒格外富丽堂皇,云纹软帘,鎏金勾环,塌前是琉璃屏风,掺着金线勾勒出蓬莱仙山。 谢昭珩仰脖将药汁饮尽,指腹落在瓷白如玉的釉面上摩挲。 此乃汝窑出土的白瓷,胎质坚实,纯净如雪,触手温润细腻,与那只带了豁口的药碗比起来,简直就是霄壤之别。 三日前的那个雨夜,谢昭珩是真真以为自己要死在那片深山老林之中。 只有那个瞧不上眼的民女对他不离不弃。 她冒着暴雨上山寻他,顶着性命之忧的风险帮他引开追兵…… 丁翠薇又救了他的性命。 这是第二次。 其实以丁翠薇的出身,在他府中后厨做个烧火丫鬟都不够格,可看在此女如此为他赴汤蹈火,他倒也愿意揽下他们叔侄这个烂摊子。 届时在京中寻间别苑,将他们叔侄安置在里头,如此这二人至少可以不必再日日靠卖苦力赚银钱,而丁翠薇也可免受那些地痞骚扰。 只要安分守己些,她所期盼的荣华富贵,他也不吝施舍给她,权当还报她屡次的搭救。 所以谢昭珩让暗卫在那颗树上蹲守着,只要丁翠薇折返回来,他就立即下令,派人去桃源村接人入京。 ——以她待自己的情意,谢昭珩笃定她必会折返。 就算过去这么久,桃源村处并未传来动静,他心情也随之越来越差,内心却还在为她找借口: 或许是官差排查得严,风声又紧,丁翠薇才会被绊住了脚。 无甚要紧。 跟在他身边的女人,行事是要谨慎些,谢昭珩可以理解她的处境。 夜半时分。 暗卫终于回来复命。 谢昭珩此时已然睡下,却还是由榻上挣起身来。 “回禀主上,卑职在那树上蹲守了整整三日,除开途径搜捕的官差,并无其他人现身。只最后一天,那些官差尽数撤走后……来了条半大的黄狗。” “那黄狗在树下转悠两圈,而后不知上哪儿叼了朵硕大的野花,放落在树根处后,便耷拉着尾巴走了……”…… 谢昭珩住在那农舍中时,栏中有只鸡崽染病死了,躺在院中一动不动…… 旺财也是这般。 上外头叼了朵野花,放在了鸡崽咽气时的位置。 所以丁翠薇从始至终都没来。 旺财也当他死了。 房中仅剩下谢昭珩一人,他斜倚在金丝缠枝帐幔后,浅白丝绸中衣松散着,颈脖纤长,露*出截冷白如玉的肌肤,垂落的乌发似泼墨般洒落。 眼尾猩红着,忽就嗤笑出声。 宫里蛰伏,军中夺权……过往种种经历,都让谢昭珩明白人心易变这个道理。可那个民女实在是太过真挚热忱,所以哪怕郎心似铁,也难免会动摇一二。 可谁知,她与旁人别无二般,竟真能忍心放任他在林中发热身亡。 谢昭珩心中莫名觉得屈辱,大有种被愚弄之感。 分明是她说要相守一生,要生死不渝的!现下却如此翻然毁约?呵,倒不如将她捆了,锁上镣铐,囚在不见天日的暗室中,日日禁在身边! 这个念头在谢昭珩脑中冒了冒,便又让他强压了回去。 呵。 不过就是个粗鄙卑贱的民女,委实不值当他如此介怀,两厢里一拍两散了,不正好如了他的意? 待他复起回京,重新手握权柄,回到那望不可及的擎天之巅时,哪里还会想得到那个愚不可及的市井俗妇? 可谢昭珩还是觉得心气不顺,头脑虽昏沉着,睡意却浅了不少,微扭了扭脸,就瞥见塌前的置物架上,静置了个熟悉的物件。 竟是那枚香囊。 此物既俗气,又粗陋,实在难等大雅之堂,他就从未戴上身过,是那个失信的蠢货,趁他不备缝合在了衣中,他也是转醒后更换衣物,侍从递送上来才知晓的。 或也是鬼迷了心窍,他将其留到了现在。 清辉的月光下,那俗气的配色醒目得让人觉得刺眼,还有上头那两只绣得像野鸭的鸳鸯,瞧着实在有些不知所谓。 却是她挑灯了无数个夜晚做出来的。 谢昭珩愈发心堵,烦躁更甚,只觉有股闷火直直冲至天灵盖,根本无法消解。 它的存在,好似是在无声嘲笑他曾经的那丝动容。 谢昭珩沉下眉眼,抬手将它拿起,二话不说就抛出窗外。 只听得轻微“扑通”一声。 那枚香囊就这么顺着窗下流水,飘入脏污不已的暗渠,红红火火的吉庆颜色,逐渐染成乌黑。 —————— 去京城这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 逝者已矣。 生者如斯。 在为丁叔操持丧事期间,丁翠薇强打起精神,忙着料理小院中的一切。 锅碗瓢盆,柜桌板凳,鸡鸭鹅畜,该卖的全都卖了,卖不上价的,都一应扔了,又或者送了。 栏中那头养到半大的猪,终究还是没能养肥到过年,在某个清晨被屠夫干净利落宰了。 除了留下那颗硕大的猪头做祭品,其余的都尽数分给了对她有过帮扶的村民。 期间何大娘来过一次。 瞅见堆放在角落的那些物件,不禁有些心疼,凑上去说道。 “这些衣裳用料都是极好的,还有这床单被罩,红布……一应都还是簇新,薇娘怎就将它们扔在此处落灰?” 那些都是与俞泽相关的东西。 大多都是红色。 二人成亲当日用的物件。 双喜红烛,交杯酒盏,绘制着寓意恩爱图样的大红喜被……另还有些他没穿过几次的衣裳。 丁翠薇身上还穿着白麻孝衣,眸眶的红肿未曾消过,看到眼前这些物件,想到更多的是丁叔那天欣慰开怀的笑颜。 至于那个负心薄幸之人……近来未曾听说官差有捉拿到什么要犯,想来或已逃之夭夭了。 虽说没有折返回去救他,可丁翠薇自问对此人也已仁至义尽。 她的嗓子似让沙石磨砺过,干涩又难听,“这些东西是好的,只是与那人有关,我担心官差还会回来盘查,便一直留着,原想着再过几日烧了……” 何大娘“咳”了一声,摆了摆手,“薇娘委实多虑了,那些官差已撤走多日,哪儿还再会回来盘查,你当他们都只守着俞郎君一个人抓不成?就是这些东西……都是花了真金白银买的,这才没用多久,烧了真真可惜…” 丁翠薇见她也不怕受牵连,便只道,“大娘若有看得上的,大可拿走……对了,您的孙儿正是识字启蒙的年纪,我还另有些笔墨纸砚,话本棋盘,你也可一并带回家……” 先扬红绸。 后挂白幡。 小院短短一个月内,经历了这两场红白之事。 曾经满满当当的一个家,随着人潮来去,物品越来越少,一点点失去它的温度,逐渐变得空荡冷清。 其实依照惯例,如丁翠薇此等疑似要犯家眷,在一定时期内,是不能远离原籍地的。 可出于某些众所周知的原因,县令曹文康巴不得她赶紧离开,最好走得越远越好,将将咂摸出丁翠薇想走,就办妥了证明身份的路引籍书,命人送到了她手中。 若知她去的是曹*安所在的京城,只怕是肠子都要悔青。 某个清晨。 桃源镇镇口。 轻柔淡渺的雾气中,由道路尽头,逐渐隐现出一人一狗的廓影。 在给丁叔守过二七,且棺椁入土立碑后,丁翠薇终于踏上了去京城的旅途。 必是要带上旺财这只忠犬的。 它在那日雨夜是受了伤的,可乡村土狗或有自己的保命之法,丁翠薇都还没来得及请人给它诊治,它就自己在山林中寻了些草药嚼了,如今已然无碍。 “薇娘,来,上车。” 未散的晨曦中,由镇中缓缓驶来列车队,孔春由车窗探出大半个身子,远远就认出了她。 京城山高水远,丁翠薇身为女子,出行多有不便,恰巧孔家要举家搬至京城,孔春便邀她同行。 丁翠薇是个要强的性子,生怕麻烦他人,就算此刻上了车架,也不禁再三与孔春确认。 “你当真没有唬我,伯父伯母当真愿意让我随行么?我在官衙终究还有些无头官司尚未理清,怕就怕连累了你们……” 自是不愿。 孔家现下正是蒸蒸日上的关键时刻,但凡与“谋逆”“叛党”这些高危词语有关的任何人事物,一应都该敬而远之。 可孔家只孔春一个女儿。 二老实在经不住她的软磨硬泡,最终还是松了口。 孔春当然不会将这些说与她听,只道,“若无他们点头,我又岂会让你上车?且那事同你实则不相干,县令都已结案了,你也只是无辜受难。” 丁翠薇现下确实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只能低着头连声道谢。 因至亲离世的悲痛,及连日的操劳,丁翠薇如今瘦得就像深秋最后一片摇摇欲坠的枯叶,脸上也没有半分血色,眸光就像蒙了层灰翳。 孔春瞧着心疼不已,眼中带泪,伸臂揽住她的肩膀。 “薇娘,都过去了。” “待到了京城,一切就会好起来的……” 孔家在整个桃源镇都是数一数二的富户,祖上也曾阔过,如今都还有些表亲在京中当官。此次赴京搬迁的车架有几十辆之多,聘请了专门的镖队随行,可保这一路安全无虞。 此等殷实人家的女儿,按理说不会与丁翠薇有什么交集,可孔春被娇养在闺中,性子温柔到有些懦弱。 那日她带着婢女逛街,被刘瘪三堵在陋巷中,只步步后退,嘤嘤哭泣,若非丁翠薇及时出现,喊人过来解围,只怕要出大事。 二人就此结识,结为好友。 由桃源镇到京城,至少需要月余。长时间的舟车劳顿,是最让人觉得烦闷,好在有丁翠薇在旁做伴,让孔春身旁能有个可以说话之人。 丁翠薇是个非常让人省心的。 车队每日早上的集结,她从未迟到过,就算途径些热闹城镇,也不乱跑,至多只牵着绳子在营地附近遛遛狗,经常憋闷在车架上,也不太爱说话。 孔氏夫妇原还对女儿坚持带她入京有些不满,可长此以往,又觉得薇娘身世实在有些可怜,再加上她以往也算对女儿有恩,所以也愿意多照拂一二。 京城那等富贵繁华之地,豪门勋贵之间的是非也多。丁家如今也算半只脚踏入官场,未免女儿入京后得罪权贵,丁夫人便将那些门户背景尽数说给她听。 丁翠薇自然也在旁。 见她们两个都对首辅之事甚有兴趣,丁夫人免不了多说几句。 “首辅许承望,实乃我朝擎天砥柱。” “他十八岁考中状元,二十五岁入阁,二十八岁就当上了内阁首辅,乃帝王倚重的肱骨,国朝运转的中枢。平内乱,安外邦,推行‘摊丁入亩’的减税之法,还主持编纂了《大史文鉴》此等传世之书……这些诸多功绩,史书记都记不过来。” “……只可惜他的嫡长女,在五岁时溺水亡故了。那时首辅大人在潮州赴任,还未被调回京城,说起来应该是场意外。” “据说首辅大人甚为爱重此女,自那孩子去世后,就一直郁郁寡欢,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每逢她的冥诞,许家都会开设祭坛,请高僧为她祝祷,也常以已故爱女的名义,去慈幼院施粥募捐。” “若那孩子还活着,想想都知会是怎样众星捧月般的存在……” 说道此处,丁氏母女两个连声唏嘘,丝毫没有察觉到,坐在一旁的丁翠薇将樱唇紧抿成条僵硬的直线,眼眶中隐有晶莹,眸光却似被层无形的迷雾遮掩,有些晦暗不明。 “对了,说到这儿,不得不提一句曹安。” “他如今可算傍上了首辅这棵参天大树。” 孔春听到这个名字,心脏漏跳一拍,立即追问道,“曹…曹安?他不是同兄长一样,刚刚授官么,能同首辅扯上什么关系?” “曹安在科考上大放异彩,已被许家看中,与首辅胞妹订亲,听说婚期就定在今年,今后他就是首辅的妹婿了。” “妹婿?” 或因意外,孔春的声音略有些尖锐,她或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敛了神色又问。 “首辅大人至少四十有余,他妹妹的年龄必然同他相差无几,可曹安,曹安他今年十一月才满二十……” 孔夫人笑着拍拍女儿的手,“那可是首辅的妹妹,娶了就能一步登天,要我说,就算四十也娶得。” “更何况,据曹夫人的话讲,那姑娘是他爹的遗腹子,将将只比曹安大三岁……女大三,抱金砖嘛……也是好事一桩。” 曹安喜欢丁翠薇。 此乃桃源县人人皆知之事。 所以孔夫人说至此处,特意语顿了顿,暗暗去瞧丁翠薇的反应,见她神色没有异样,不禁又继续试探道。 “薇娘,你如今孑然一身,入京后大可依仗曹安。” “他待你终究与旁人不同,若你将桃源村这一切说与他听,他必对你心生怜惜,将你纳入曹府,身份虽没有多尊贵,可此生衣食无忧总是有的。” 孔夫人这话,也算得上是设身处地为丁翠薇着想。 毕竟她出身低微,家境贫寒,身后又无父兄撑腰,还嫁过一次,若再想过上好日子,便只能依仗曹安对她的那点子情意了。 却见丁翠薇嘴角,显露出个似无奈,又唏嘘的笑容,略带几分苦涩,瞧着让人心疼不已。 “这么听起来,我好似确实免不了与曹安再见。” “伯母放心,若我与他当真再见,不仅会让他心生怜惜,或还会让他大吃一惊。” —— 朝中局势紧张。 因着皇上逐渐老迈,太子与瑞王的关系愈发剑拔弩张。 晋王谢昭珩作为太子阵营中举足轻重的一员,乍然消失了两月有余,自让朝中消息灵通的官员心生出倒戈之意。 为稳住局面,由桃源镇到京城月余的路程,谢昭珩拖着病体不到二十日就赶到了。 太子谢昭晔率先一步听到消息,早早就在晋王府候着,望见谢昭珩出现庭院中的那一刻,有了主心骨般迎上前去。 “润甫,你终于回来了!” “你这阵子也不知受了多少苦,竟瘦了这么多,如今身上大好了么,可还有哪里不适?孤早早就命太医院监正在此候着,待会让他给你把脉,好好调养调养。” 谢昭珩抬眼,直到在他眼底看出真切的关心,神色这才略松,“多谢皇兄关怀,我身上已无大碍。” “那就好。” 谢昭晔眸光骤紧,“你放心,秦王犯下的一切,孤今后必让他千倍百倍地偿还。” 多年以来,太子谢昭晔稳坐朝堂运筹帷幄,而晋王谢昭珩则在前线拼杀积累声望。 兄弟二人一文一武,休戚与共,同气连枝。 朝堂上的决策,同军营息息相关,有某种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关联,所以这三月以来,许多事务都无法开展。 谢昭晔捡了几件要紧的同他商讨,而后便忙着去打点布置,临走前抛下一句。 “母后很挂念你,知道你或许遭遇不测,日日为你诵经祈福,你暂歇过后,务必去慈宁宫给她老人家请个安。” “至于皇姐那头,她现下身怀有孕,未免让她动了胎气,孤未曾向她告知你出事。” 谢昭珩微微颔首,“皇兄思虑周全。” 太子离府。 太医院监正看诊。 谢昭珩才将将沐浴完,洗去通身疲惫,才穿戴好,萧建就入门禀报。 “殿下,明月公主来了。” 这话才说完,就听得院外传来阵脚步声,只见个雍容华贵的妇人,在群仆妇们的簇拥下踏了进来。 身着的明黄华服流光溢彩,裙摆层层叠叠,轻盈拖尾在身后,显得格外华丽。 珠围翠绕,摇曳生姿。 望见谢昭珩便眼前一亮,”润甫,我的好弟弟,我千盼万盼,可终于将你盼回京了!” “啧啧,这边关的水土就是不养人,瞧你都被蹉跎成什么样了,放心,皇姐必定给你好好养回来。” 谢昭珩是极有边界感之人。 旁人晓得他这忌讳,所以这间内院,哪怕是太子谢昭晔也从不轻易踏足,偏偏眼前这个一母同胞的皇姐…… 谢月乃金枝玉叶,自小就是皇上的掌上明珠,任性妄为惯了,全朝上下,都拿她毫无办法。 谢昭珩其实很不习惯如此热络,偏身躲过她的拥抱,命人取来软垫铺上,这才让仆妇扶她坐下。 “我不在京中这段时日,瑞王可有为难你,裴家待你可还周到?” “瑞王他倒是想,可他敢么?在这京城,敢动本宫的人只怕还未出生。” 谢月红唇微勾,笑容中带着锐不可当的锋芒。 “且你皇姐我身怀有孕,为着腹中孩儿着想,自是比以前还要小心千万倍,出门前后都有公主府的侍卫守着,出不了岔子。” “至于裴家……周不周到的,也就那样吧。”。 既提起这一胎。 谢昭珩不由开门见山直接问。 “这孩子是驸马的么?” 谢月低头,抬手上下摩挲了几下腹部,眼中带着某种旖旎的奇异光彩。 “他裴宾彬是不是这孩子的生父有何要紧?反正我板上钉钉是这孩子的生母。” “珩弟,你要做舅舅了,母妃如若在天有灵,必会为我高兴的。” 因着谢月的语焉不详,谢昭珩心生出些微迥异,可木已成舟,他也不想刨根问底。 “皇姐此言有理。” “这孩子来之不易,我今后会好好看顾他。” “不说这些了,我方才听下人说你风尘仆仆赶回京城,还未来得及用膳?今日是你我姐弟二人的团圆之日,我特意命人准备了寓意团圆的饺子。” 谢月抚着肚子,朝门外静侯着的仆妇招了招手,“薇娘,来,将那几蝶饺子端上来……” 谢昭珩听得这句,原本平静的神情,忽就沉冷如霜,眸光犀利望向那名婢女,寒意森森道,“薇……娘?” “嗯呐,这婢女名叫薇娘,薇藿的那个薇……” 听了这解释,谢昭珩脸色愈发难看,可到底因着谢月在身旁,将通身的戾气些微收了收,冷声道了一句。 “这般寻常的名字,配不上皇姐的矜贵,回去另再取个。” 谢月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以往只有朝堂大事,才足以让她这个弟弟上几分心,今日太阳或打从西边出来了,竟管起个贴身婢女的名字来了。“既是晋王让你换,你遵命便是。” “是。” 那婢女被吓得当即跪下,深俯在地上,抖若筛糠,不敢抬头。 全然不明她这名字有何不妥,竟惹得晋王殿下如此不快。 ———— 孔家上上下下,加上仆人拢共有上百号人,不乏老弱病残,免不了其中还有人会出现些小病小灾,在路上压根也走不快。 暑气正盛的时节,赶路只会愈发疲乏,孔春过了刚开始那股新鲜劲儿后,连车架都懒得下了,只日日在赖在上头昏睡。 丁翠薇倒还勉强撑得住。 她只无比庆幸孔家走的不是水路,否则以自己惧水的毛病,恐要一路昏晕在船上。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丁翠薇眉眼处那点哀丧,逐渐也有些消散,偶尔孔春央求着她凑数打叶子牌时,她也不会拒绝。 这一路遇上了许多人,有偷摸盗窃的劫匪,眉骨高阔的番邦商贩,仗剑走天涯的女侠……无疑都丰富了丁翠薇的见识。 丁叔若在世,也必希望她不要日夜沉浸苦痛,活得更肆意潇洒些。 有次车队暂歇时,路遇个仙风道骨的道士,瞧他那把花白的胡子,瞧着倒像很有些道行。 孔老爷浅谈几句后,或觉得他言之有物,说出来的话也玄妙高深,便请他来为家人说几句箴言。 孔家的那几个子女,全都尽数被小厮唤去远处的树荫之下,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引得孔老爷爽声大笑,还命人奉上了厚金。 车队正要启程之际,那老道蓦然瞧见了刚刚睡醒、踩着踏凳下车透气的丁翠薇。 他眸光放亮,立即上前将她打量一圈,嘴中啧啧道。 “奇哉怪哉。” “姑娘本是这世间至清至贵之命格,为何却行了最低最卑之运数?” 又让丁翠薇摊出右手,那老道定睛仔细看了看,而后又松了口气。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往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好在姑娘前世积下无量善因,方才能感召今生无上善果。” “姑娘命宫璀璨,贵气环绕,尤其是姻缘之道,实乃星辰归位,契合天定之数。” “既定之缘,避无可避。犹以手舀水,水复还流;似以网捕风,风仍穿隙,绝非人力所能左右。” “……还望今后运道来时,姑娘要以正道为基,用德行育民。善哉善哉。” 道长摇头晃脑说完这几句话,便扫扫浮尘离开了,此时孔春正好凑上来,好奇问道,“薇娘,他同你说了些什么?” 丁翠薇眼见孔家人对那老道的态度,便觉得此人并非是个招摇撞骗的。 倒也有心复述给孔春听,奈何那么长一段,大多又是些虚无缥缈、禅意十足的话语。 丁翠薇实在是没记住,憋了半天只道了句,“……化繁为简大概就是三个字:我命好。” 孔春笑得直不起身来,“他也夸我命好来着,总该不会是同样的说辞吧?不管不管,反正有没有他那箴言,我们都是命好。还是那句话,苟富贵……” “……不相忘。” 丁翠薇立即接上。 其实过往经历的诸多种种,都并不让她觉得自己会是个好命的,可人活着总是要有希望。 哪怕这个希望或有可能是假的。 在路上走了近两个月后……终于在七月底的某一个清晨,车队终于抵达了京城。 孔春的胞兄孔立诚已在翰林院任职了一段时间,在他们赶路期间,就在京城购置好了宅院,命人上下洒扫一通,只待家人抵达京城后入住。 皇城根底,寸土寸金。 孔家人之前在桃源镇时,宅邸加上后院,足足有两座小山那么广阔,可到了京城,却只能置换成了间四进的宅院。 在车架停稳的当天,孔家人也来不及歇,都各自忙活了起来。孔老爷出门拜访远亲,孔夫人指使着下人搬挪箱屉…… 按理说丁翠薇此时就该走了,她正在等待时机,想着正式同孔夫人辞个行……就被孔春拉到一旁。 孔春抱住她的胳膊不放,“这可是人地生疏的京城,除了我们孔家,你还认识什么旁的人么?你懂不懂什么叫做举目无亲,举步维艰?我早就同我阿娘禀明,留你在府中再暂住一段时间,待你何时在京城站稳了脚跟,再走也不迟的。” 丁翠薇垂落的指尖,隔着衣裳按按丁叔交给她的那块玉……其实若是较真算起来,她在京城或也并非举目无亲。 可或许是近乡情怯,又或者是心中始终还未有个定论…… 她现在还不想走那步。 留在孔家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她对孔春摇摇头,“能让我随车入京,就已是足够叨扰了,岂能还这般没皮没脸住下?若是传扬出去,会被人笑掉大牙的。阿春不必为我担心,这偌大的京城,难道还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么?” 可孔春哪里放心得下。 她只能唬着脸威胁。 “你若当真要走,我现在就去找曹安,告诉他你已经入京的消息……你既不让我们孔家照拂,我必给你去找个本事更大的来!” 丁翠薇俨然没想到她竟会这么说,一时间也是怔愣住了。 孔立诚同她在桃源镇时也是熟识,见状也在一旁温声劝道。 “薇娘委实不必这般见外,不就是添双筷子的事,哪儿有什么好推却的?” “且我们原就打算待阿春入京之后,在外头另给她聘个随伴娘子的。毕竟她胆子这般小,若无人陪着,只怕门都不敢出,可又怕外头寻来的不符合她的脾性,如今看来,薇娘你就是现成的,你若当真愿意留下来,合该我们孔家谢你呢。” 孔春将她的臂膀搂得更紧了些,可怜巴巴道,“我在京城可没有别的手帕交,薇娘,权当你帮帮我,哪怕陪我再住十天呢?三五天也行呐……” 或许是孔家兄妹这般盛情,或也是丁翠薇确实需要寻个下榻之处,定心想想将来……她终究点了点头。 “好。” “那我就在贵府,再多叨扰一段时日。” —— 谢昭珩安全无虞的消息传开来之后,无疑打了瑞王党一个措手不及。 消失的这两个月时间,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断,却足以看透人心,分辨忠奸。 期间有不少拥护太子的朝臣,暗地里向瑞王倒戈,只可惜很多阴谋都还来不及施展,就已胎死腹中。 瑞王这几年因剿灭海寇有功,风头正胜,他又惯会收买人心,以至于依附者众多,胃口也愈发大,不知何时,竟渐生出想要动摇东宫的念头。 而谢昭珩作为太子的左膀右臂,自然备受针对。 这次他平安回京,当然要以仇报仇,在此期间作祟者,没有一个是好下场。 包括其中那几个太子赠给他的姬妾,都还未被临幸,就被查出与旁人暗通款曲,又或者投向瑞王阵营。 他干脆杀得杀,卖得卖。 让后院落得了个干净。 瑞王眼见了他清算的雷霆手段,自知大势已去,也只能暂避其锋芒,收起狼子野心,藏在暗处韬光养晦。 这日。 谢月、谢昭珩姐弟二人,照例到慈宁宫给皇后请安。他们母妃早逝,自小寄养在皇后膝下。 谢昭珩少年时就入了军营,鲜少回京,谢月倒是自小就在慈宁宫长大,直到出嫁后才搬到宫外的公主府,与皇后感情甚笃。 二人才由慈宁宫出来,穿着厚重翟服的谢月,就用臂肘暗戳戳胞弟。 “你没听出来么?母后方才拿话点你呢。” 谢昭珩避开她的触碰,佯装不知,“没听出来。” 她这个弟弟,真真是装聋作哑的个中好手。谢月干脆挑破了说,“母后想让你赶紧同容婉成亲。” 谢昭珩淡声说了句,“太子都还未成婚,我若先他一步,岂不是犯了僭越之罪。” 谢月无甚好气说道,“那如何能一样?” “那许之珠年岁尚小,上头又还有个未成亲的姑姑,首辅哪儿能这么将女儿急惶惶嫁入东宫?” “而容婉呢,她是母后心尖尖上的内侄女,今年都已经十八了,家中父亲又常年缠绵病榻,说个不好听的,若是一朝亡故,容婉可就要守孝三年。你莫非想孤身到那个时候?” 谢月掰开了揉碎了同他讲,“你若早日成亲,想来父皇也是愿意的,至于朝臣那头,就更不需担心了,就算是民间,也有许多弟弟先于兄长娶妻的例子,瑞王不就是么……” “我并非他那等不孝不悌之辈。”谢昭珩淡声道…… 谢月被他这一句堵得心气略有不顺,只能招手,让宫人将那酸杏递上前来,“就没见过你这么油盐不进的!” 她近来孕期反应,比以往更爱嚼酸,将核偏头吐到宫婢手中,一扭头便见谢昭珩正定眼望着她。 “御膳房的腌酸杏,味道还不错,你也尝尝?” “不必。” 谢昭珩挪开目光,只依旧自顾走道。 也就是方才,他想起那张明艳的面庞,仰着脸在林间的某颗树下,双手叉腰,自信昂扬道,“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寻到这颗产果最大的树,我腌酸杏的手艺一流,拿出去卖都使得,待哪日必要做给夫君尝尝。” 谢昭珩眉眼微沉了沉。 他回京已有月余,日日庶务缠身,按理说已忙到没法想得起任何人,偏丁翠薇总往脑子里钻。 小到随身器具。 大到衣食住行。 眼过之处,好似又哪里都有她的身影。 “你不愿娶容婉,该不会是喜欢上了别的女子吧?”谢月眯着眼睛审视着他。 “……” “看来这酸杏确实吃不得,皇姐吃得脑子都坏了。” 谢昭珩脚下的步子未停半分。 “莫非不是么?你近来总是分神,会因为些小事不快,你府中下人还同我说,你将房中的单人榻,换成了双人床。” 谢月挑着眼尾瞅他。 谢昭珩头也没回,“谁在皇姐面前乱嚼舌根,不要命了。” “当真未曾喜欢上别人?” “多疑多思,于安胎无益。” 第23章 直到那双常走在田间地头的脚,踏在京城热闹非凡的街道上……丁翠薇依旧还有些恍惚。 熙熙攘攘的人群摩肩接踵而过,仿佛一条流淌着人的河流,街道两侧楼阁林立,商铺鳞次栉比排列着,四处都能听到叫卖揽客的声音。 除了殷勤热络的商贩,还有锦衣玉袍的贵人,不时有人策马而过,处处都停着装饰华丽的车架。 这是头次踏出家门游玩。 孔春忍不住好奇,躲在丁翠薇身后,伸长了脖子四处张望,心跳如鼓嘱咐着,“这人也太多了……薇娘,你我可得跟紧些,切莫走散了。” “阿春,我想去宝灵巷看看。” “我与你同去。” 孔春婢女也是个怯懦的,远比不上丁翠薇带来的安全感,孔春只紧紧攥着她的衣角,压根不敢松手,“只要不扔下我一个人,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 宝灵巷,被百姓称为“权贵巷”。 此处距离皇宫仅有三条巷,文武百官为上朝方便,通常都会在此置办宅邸。 偏偏地价极高,并非寻常官员购置得起的,住的不是世家勋贵,就是红紫袍高官。 街道宽阔,青石做砖,骏马高大,就连走在路上的仆妇们,行走间仿若都刻着规矩二字。 比起市井喧嚣,更添了许多肃然威仪。 孔春缩着脖子,顺着街道,将眼前华贵宅邸一间间望去,不知暗吞了多少口唾沫。 “……薇娘,你说能住在此处的小娘子们,是不是日日都用牛乳洗脸,收集晨露沐浴啊?” “天菩萨,务必要保佑我阿兄能官运亨通些,给家中挣上这么一间宅子,如此我也能沾光住上一住,此生便也不算白来了。” 孔春跟在丁翠薇身后继续走,直到走到间豪宅前,通身都僵硬定住。 此宅邸面积甚宽甚广,几乎占了小半条街。门前石狮怒目圆瞪,红墙碧瓦,朱漆大门,鎏金门钉,廊柱都雕刻着祥云瑞兽……在初秋的艳阳下,无声彰显着主人的权势。 高阔门楣上,悬挂着御赐牌匾,赫然写着“柱国功勋”四个大字。 “……这,这就是首辅府吧?” 孔春瞠目结舌,感叹了番这府邸的富丽堂皇,而后又不禁唏嘘。 “首辅那嫡长女死得真真是太早了,若还活着,年龄应当同你我差不多,正是女子一生中最好的时候,又有那样的好爹娘,在京中必是同明月公主差不多尊贵的存在。” 可不是么? 若是在此等富贵窝中长大,那必会养得矜贵无极,顿顿大鱼大肉,有数不尽的华服美钗,驱奴唤婢也不在话下。 所以丁翠薇才愈发想不通。 为何呢? 为何丁叔早就知晓她的真实身份,却一直瞒着不告诉她? 她分明每天都在为生计发愁,起早贪黑,日夜操劳,夏日要顶着烈日耕种,冬天要将手伸入冰水中洗衣…… 丁叔分明都将这些看在眼里,他分明有很多次机会可以告知她真相,可他却没有。 丁叔是这世间对她最好的人。 为她而死。 绝不可能害她。 那真相或只有一个: 她若恢复身份,做回这首辅府的嫡长女,日子必会比在桃源村时还要苦。 指不定,还会有性命之忧。 丁翠薇也是想了很多很多天,才想明白这个道理的。 所以这个首辅府嫡长女的身份,于她来说,就像是通身都镶满宝石的华丽盒子。 它时时刻刻都在内心深处勾引,循循用魔音低语引诱她打开……丁翠薇也是极力按捺着,才没有按开那锁扣。 毕竟谁也不知,盒子里装着的究竟是祝福,还是诅咒。 现在立在这首辅府门前,丁翠薇的感受很是微妙,或许是那样奢华富贵的日子实在无法想象,反而愈发让她没有实感。 那理应是另个平行世界,实则与她并相干。 其实丁叔之前的打算便很好。 丁翠薇准备暂且先过好自己的日子,待当真遇上什么天灾人祸了,又或者碰到什么过不去的槛……那这便是她可以亮出的最后一张底牌。 看也看过了,也是该回去,继续过她杂草薇藿般的人生了。 “阿春,我们走吧。” 丁翠薇是个识时务之人。 这期间虽住在孔家,可平日里除了陪着孔春以外,得闲时也会做些简单的粗活,譬如说洒扫庭院,晾衣晒被… 孔家的主子们,待她算得上和善友好,可手底下干活的下人们,瞧她就不那么顺眼。 “要我说,咱家主子也真真是心善,就说那薇娘,连个出了五服的远戚都算不上,这非亲非故的,竟就当真容她在此处长住了?” “可不是嘛,主子不是主子,丫鬟也算不上丫鬟,这算得上个什么事儿?” “这你还没看出来?公子还尚未娶妻,她保不齐就存了妄念,想着留下来当姨娘呢,呵,都已是嫁过一次的人,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丁翠薇在孔家行走时,不止一次听到丫鬟们如此嚼舌根,她初时是有些生气的,也后来又觉得她们会这么想,也是人之常情。 她决定要早些自立门户。 奈何她可支配的银钱并不多。 除了那两块玉,以及那套残缺的蹀躞带,手中现银实在少得可怜。 那块白玉是用来证明身份的,不能卖; 那套蹀躞带,她只要出门在外,都佩在身上用以防身,所以也不打算卖。 至于俞泽留下的那块翠玉,没有什么必须在她手里存在的意义,待何时看好了适合落脚的屋宅,自然就会将它去当了换银钱。 所以暂时也动不了。 丁翠薇自知没有什么旁的本事,能力有限,也做不了大买卖,做些投入少的小买卖,靠着勤劳致富,便就很好。 她首先想到要从“衣食住行”这四字入手,苦想了整夜,最终决定要卖馄饨。 当夜就去买了食材,现做出几十碗,邀请孔家上下都来尝,得到了众人的一直赞扬。 “薇娘,我知你现在缺银钱,这些是我积攒多年的全部家当,我入股,同你一起干。” 孔春当夜就抱了妆屉匣子来。 丁翠薇知她这是一番好意,可却犹豫道,“未出阁的女子经商,终究会为人所诟病指摘,我自己无甚所谓,却不得不为你考虑……且伯父伯母知道此事么?” “我爹娘才不是那么迂腐的人呢,他们不仅点头应允,还夸你能干,让我多跟在你身后学着点,最好能将胆子练得大些。” 丁翠薇还是犹豫,“可我头次做买卖,能不能赚钱还不一定……若是亏了,我怎么对得起你?” “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做生意不就是这样么,谁都不能保准一定能赚钱的,你放心吧,我心里有数的。” 既如此,丁翠薇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二人便着手准备开干。这馄饨事业将将开始,她们也没有能力开铺面,便知打算在固定地点支个小摊。 可在京城做生意,远没有二人想象中那么简单。这里不是桃源村,不能随时随地支个棚子就卖东西。 为严格管理治安,规范市场,京城各个街道的摊位,都有官府严格把控。 不仅要按照规定摆放,且摊位费,根据街道的繁华程度适度调整,要价委实不菲。 经二人一合计,还是决定咬咬牙,在繁华程度适中的街道,暂且盘了半年的摊位。 寻到中人去同官府的廛人交涉完毕,丁翠薇正要那个文书凭证时,那中人却不耐烦摆摆手。 “去去去,哪里来的小娘子,如此不知规矩?只租区区半年,这么点银钱,莫非我还要去衙府给你请印不成?什么文书凭证,一概没有!不租就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旁人排队还抢不到这摊位呢。” 戴着帏帽的孔春,被这中人凶声恶气吓到,当下就在后头扯扯丁翠薇的衣角。 “薇娘,想来如此就是惯例,不如我们还是将银子交了,把摊位定下来吧?若是晚了,只怕就没有了…” 穿着男装的丁翠薇,却绷着一张脸坚持,“天底下就没有给钱不立证的道理,就算没有官印,也该写纸文书,否则我岂能放心将银钱交给你?” 那中人眼见丁翠薇不是个好相与的,便也冷哼着写下文书,丁翠薇不认字,就将其递给孔春看。 孔春因家中经商,多少接触过此类文书,她生怕出了纰漏,看得很是仔细,直到确认无误,才同丁翠薇点了点头。 将此事办妥后,二人置办好了摊位所需的东西,终于定好了日子开业。 孔春异常兴奋,起了个大早。 孔父孔母有心历练女儿,所以全然没有插手,反而让孔春觉得收获颇多。 “薇娘,咱们真是撞了大运!” “开业当天,竟碰上晋王练兵回京,我提前打探过,他恰巧要经*过咱们设摊的那个路口,待会儿定会有许多人上街,想要一睹晋王风采,顺带连咱们的馄炖必能多卖几碗,迎个开门红。” 丁翠薇笑着附和,“那咱们便也沾沾晋王这皇亲贵戚的光。” 两个小娘子兴高采烈出门,推着馄饨车到要设摊的位置时,却傻了眼…… 那里竟有人提前摆好摊位了? 是对卖馎饦的夫妇,穿着短衫,瞧着也是老实的生意人。 丁翠薇只觉得有些猝不及防,想着他们或是找错了地方,便好声好气上前沟通。 “二位莫不是摆错摊了?这是我们的位置,早几日前就定下了,眼看时间也已不早,二位还是快快回归正位吧,如此两厢里都好做生意。” 一听这话,那埋首做馎饦的男人不乐意了,当下就撸起袖子上前来,刚要破口大骂…… 可在望见丁翠薇的瞬间,被她的美貌震得倒吸了口凉气,将通身的气焰收了收,冷声冷气道。 “胡咧咧什么?我们夫妇二人在此卖馎饦已经三年有余,不过是回家处理事务,耽搁了半月没有出摊,这摊位怎就成你们的了?去去去,一大早的莫要找晦气,滚一边去。” 丁翠薇慌乱眨眨眼,孔春也是副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好在是提前有所准备,立即由袖中将那纸文书颤巍巍递上去,一字一句认真解释道。 “这位大哥,我们并非胡吣,这摊位真真是我们的,你瞧,这是我们与中人签订的文书……” 因着她们堵在摊前,已围观了不少百姓,影响了生意,任凭你美若天仙也无用。 那男人的脸色愈发难看,就预备上前撵人,还是那娘子拦住了他,在围巾上擦了擦手,由屉中也拿出了张文书来,耐着性子同她们解释。 “二位小娘子好好看看,我手上这张盖了官印的,才是正儿八经与官府签订的文书。” “你们必是刚来京城吧,那些黑了心的中人,专找你们这样无依无靠的外乡人下手,就连你们手中这纸文书,也是另有歧义的,就算告去官府也无人会管。” 那娘子又仔细看了看期限,“好在这租期才半年,损失算不上惨重,我以前还见过签了十五年的呢。” “这样的事情几乎天天都有,你们也切莫难过,权当是吃一堑长一智了,快快走吧……” 可就算只有半年的摊位费,却也是丁翠薇身上所有的家当。 若当真只有她一人损失便罢,偏偏还连带着孔春的家私也赔了进去。 两人只觉天都塌了。 孔春自责掉下眼泪,“薇娘,都怪我,是我那日没能将那文书好好看清楚。” 丁翠薇欲哭无泪摇摇头,“他们那等积年成了精的中人,既有心坑害,又岂会让你看出蹊跷?说起来你是受我连累。” “那中人是我找来的,他看过我的户籍文书,必是瞧上头只我一个人名字,料定家中已无人为我出头,所以才会将注意打到我头上。” 孔春掐着巾帕抹抹眼泪,“也不能怪你,是那贼人设计构陷……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这个暗亏吃得……实在是憋屈至极。丁翠薇的指尖在袖下紧攥成拳,咬着牙根道。 “此事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珍儿,你先将馄饨车推回去,阿春,我们一同去找那中人寻个公道。” 可今时今日。 公道并未落在她们身上。 倒也寻到了那中人,可才短短几天,他就立即翻脸不认人。 远远望见她们的身影,掉头就跑,不仅躲在间茶舍里头避而不见,还命茶馆小厮拿着棍棒出来撵人,眼见她们不走,就拿出客人喝剩下的茶水,一泼而下。 丁翠薇一人挡在前头,孔春只洇湿了些裙摆,而她自己则浑身湿透,犹如个落汤鸡般。 又被那几个小厮一顿推搡,齐齐跌落在地。 孔春自小到大都没见过如此阵仗,更是从未受过这样的委屈,帷帽下两只眼睛已哭得已肿成了核桃。 “呜呜,薇娘,那银钱我们要不回来的,算了,咱不要了……” 丁翠薇抬手擦擦脸上茶水,满脸坚毅。 “都是积攒下来的血汗钱,凭何不要?” 可那中人是个老奸巨猾的,瞧今日这阵仗,或许堵不到人,丁翠薇一来不想在此处白耽误功夫,二来也担心孔春有个什么闪失……正想着是否要改天再同那中人算账时,婢女珍儿回来了。 也是哭着回来的。 看见二人被欺辱至此,哭得就更厉害了,珍儿伸手将二人从地上先后拉起来,然后掐着手帕给孔春上下拍灰。 “呜呜呜……小姐,薇娘,都是奴婢不好,米粮铺那头也出了岔子。” “原定的是巳时二刻去取面粉,可院中事务太多,奴婢就耽搁了一两刻钟,方才去时,那掌柜的竟就不让奴婢取货了,呜呜呜……”?! 什么? 这天底下哪儿有这样的道理? 丁翠薇气得满面胀红,暂且抛下此处,急晃晃又往那间米粮铺赶,气得同那掌柜理论。 “我们交了订钱,在你这定了五斤面粉,不过才晚了两刻钟,凭何就不让取了?” 那掌柜的见她这副浑身湿透的倒霉模样,愈发不耐烦搭理她,没好气说了声。 “……明日再来取呗。” “今日肃国公府临时设宴,他家老主母要给宾客准备长寿面,面粉正好缺了五斤,便暂且用你定的货挪用了。” 其实丁翠薇今日也不着急用面粉,可她委实被掌柜的姿态气到了,这话轻飘飘的,好像合该就是如此。 甚至有几分她这么个贫贱百姓的东西,能够被那些世家勋贵挪用,不仅不该心生怨怼,甚至应该觉得荣幸的意味。 若是放在平日,丁翠薇也就算了,可今天接连碰壁,她那股犟性也被激起来了。 她浑身绷紧,双眼发红盯着那掌柜,逐字逐句斩钉截铁道,“那五斤面粉,我现在,此时此刻,就要。” 那掌柜的听出她语气中的迥异,不得不带了些无奈的语气再次说道。 “你这小娘子,生得倒是几分好颜色,却怎是个听不懂人话的?我都说了今日没有,让你明日再来。” “明日再多赠你二两,好了吧?!” 丁翠薇沉着眼,坚持道, “我现在就要。” 这次掌柜气得瞪圆了眼,“你莫不是吃错了药?又没说不给你,区区五斤面粉有什么好在这儿较真的?耽误了肃国公府的宴请,你担待得起么……” 这话还没说完,掌柜就就见她像只敏捷的猎豹般,二话不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搬起堆放在角落的那袋面粉,撒开丫子就跑! 她这举动显然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店中的所有伙计,包括姗姗来迟的孔春与阿珍……尽数呆愣住了。 几息之后,店中传来掌柜气急败坏的尖锐声音,“……还愣着干什么?还不给我追!” 此举确很莽撞。 也很荒谬。 可或许是心里积压了太多因至亲去世的悲伤; 又或是因接连碰壁而生了怨怼; 亦或是因在首辅府嫡女的真实身份,与现实憋屈生活的双层重压下…… 总之在那瞬间,丁翠薇的心态已扭曲到极致,导致行为也相应变了形。 那袋面粉不过三五斤,于她来说并不算重,很轻易就抗在了肩上,可她并不知拿这袋面粉怎么办,也没闹清楚现在究竟该去哪儿,只顺风听到身后传来米粮铺伙计的追赶声,凭着本能顺着街道往前跑。 甚至在某个刹那,她也对自己做出如此出格的举动而感到哭笑不得。 毫无意外。 在跑出两条街以后,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随着个伙计的一声“我让你再跑!” 丁翠薇只觉身后传来股巨大的力道,她脚底趔趄一下,重重摔在了地上。 至于那袋面粉,收口处本就未系紧,随着颠簸,早就由袋口洒了一路,现在更是整个摧枯拉朽般倾泻而出,全都飘洒而下。 白色细密的粉末,如挣脱囚笼的千军万马,洋洋洒洒飘在天空,如烟雾般弥漫着。 它们洒落得哪里都是,满了丁翠薇全身。 她整个人都好似在面粉堆里打过滚一般,满头满面都是雪白,甚至糊住了双眼,使得她仓皇抬手擦拭。 她先是隐隐听见前头传来一整喧嚣,而后只觉地板震动,马蹄脚步声越来越近,待她眯着眼睛逐渐恢复视线……就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那是皇亲贵族出行才有的仪仗,长柄羽扇开道,前后都有身着金甲的御林军卒,华盖翻飞。 丁翠薇生平头次看见此等笙乐鼎沸,隆重恢宏的场面,吓得呆愣当场。 过了两息后迅速反应过来:她不能就这么直愣楞堵在道路中间。 她挣扎着想要站起,奈何方才那跤摔得有些略重,她又跌了回去,身上的面粉随之簌簌落下。 期间只是抬了下眼,就正巧望见了被簇拥在中间,坐在乌骓之上的晋王。 她瞳孔震动,当下呆愣当场,仿若浑身上下都被抽干了力气,连动都动不了了。 慌乱眨了眨眼,没好气无声笑了两下……怎么会,她一定是看错了,那晋王怎么可能同俞泽长得一摸一样? 她咬着唇,又朝那逐渐骑近的晋王看了一眼。 俊朗非凡的面庞,披着流光溢彩的玄色战甲,清冷孤傲,不怒自威。 那些埋藏着的记忆,忽就在这一刻死灰复燃。 以往俞泽身上那些古怪,以及那些想不通、猜不透之事,好似完成了某种闭环,终于在这个瞬间,完完全全嵌合上。 “呜呜,薇娘,那些伙计都走了,我这就扶你起来。” “快,快起来,若是拦了晋王的路,是要吃罪落狱的……” 孔春哭着跑上前,与珍儿一起,将丁翠薇整个人都架起,缓缓搀至路旁。 此时正好仪仗队缓缓行来,耳旁是百姓们此起彼伏的欢呼声。 丁翠薇背过身子,任由曾经同她同床共枕的夫君,就这么骑着高头大马擦肩而过,郁堵憋闷到心慌,全然不敢再抬眼。 原来如此。 原来他这般位高权重。 是挡路就要落狱般的存在。 他必定在暗地里嘲笑过她很多次吧? 她这般身如草芥之人,竟妄想做他的晋王妃? 呵。 丁翠薇嘴角上扬,显得苦涩十足……好了,现在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了。 第24章 “小姐快看,那…那是不是俞郎君,就是与薇娘成亲的那位…呜……” 珍儿显然也认出了那人,正诧异着,就被孔春率先一步,将接下来的话语尽数捂回了喉中。 孔春被吓得脸色发白,心跳得厉害,瞬间明白为何薇娘会是这般反应,二话不说就拉着她们往回走。 那袋面粉不仅撒洒了她全身。 好像也糊住了她的五感神智。 丁翠薇整个人都是麻的,双腿犹如灌了铅,哪里还分得清方向,只浑浑噩噩地,在路人异样的眼光中,被二人推拽着向前。 她没想过此生还会见到俞泽。 更没想到的是,再见时二人境况会如此天差地别。 他摇身一变,成了战功赫赫的晋王,身骑战马,高高在上,在锣鼓喧嚣及百姓们的欢呼中缓缓登场。 而她呢,家破,人亡,手中沾血,刚刚经历了几乎人生中最倒霉的一天,如个丧家之犬般被人追赶,狼狈跌落在地。 谁都不会觉得这样判若云泥的两个人,会产生任何一丝一毫的关联。更别提有过什么同床共枕,山盟海誓,患难帮扶…… 那些关于晋王的传言,一一在脑中闪过,除了文韬武略,德才兼备以外,最为百姓所津津乐道的,便是他与容婉的那纸婚约。 那位容婉,乃太后母家的内侄女,不仅有倾国倾城之貌,更是京城第一才女,性情亦很温柔可人。 据说二人自小订亲,感情甚笃,昭王为了她,后院无一妾室通房,身侧甚至连个婢女也无。 所以在桃源村时,他那些不惜触碰,坐怀不乱……通通都是假的。 他那是在为了容婉在守节。 丁翠薇想到此处,心中又燃起阵酸楚,眼眶瞬间泛红,仿若有只无形大掌紧攥着心脏,痛得呼吸不畅。 其实二人算得上两清。 丁翠薇上京这一路甚至很少想起他来,可到底是生平第一次喜欢的人,乍然瞧见那张面庞,某些情绪就算想压都压不住。 眼泪滑落,却又迅速凝结在面粉上,在脸上糊成一团,她抬手迅速将其擦干。 丁翠薇努力将那股酸涩咽下。 回到孔家。 待沐浴更衣完毕。 丁翠薇才将自己锁在房中。 已过去了五六个时辰。 直到入夜,都未曾见她踏出房门半步,孔春一直在屋外的庭院蹲守着,急得来回徘徊直跺脚。 “……也难怪薇娘伤心。好歹也是拜过天地的夫妻,那晋王既已无恙,就该派人将薇娘迎回去做王妃,可瞧他现下这样,只怕早就将薇娘抛诸脑后。想当初薇娘对他可是有救命之恩的,现在竟如此忘恩负义,真真是枉为人了!” 珍儿在旁为薇娘抱不平,孔春听得愈发焦躁,又被气得来回踱了几步,只道,“这些话莫要在薇娘面前说,今后也不准再提半个俞字。” 房中。 桌上是分粒未动的米饭。 层层叠叠的床帷后,丁翠薇抱着膝盖缩在床脚。 她倒并非是单单为俞泽的薄情而伤心,只是为自己的际遇而不平。 回首前半生过的每一日。 其实都与今天大差不差。 遭受欺辱。 受人怠慢。 就连生命中唯一的甜,俞泽待她的那几分好,也是他装出来的。就因为身份低微,所以连带她这个人的情意,她的尊严,于他而言都不值一提。 原以为过这世间最最寻常的日子,就能平顺舒心些……可为何呢?为何还是有这么多波折?这么多磋磨? 这种被人踩在脚底的日子,丁翠薇终于厌倦了。 她再也不想如猪狗般受人驱离,如牛马般日夜操劳。 既然都是要争。 那比起同米粮店的小厮去争袋面粉,她为何不去同那些世家勋贵,站在同一起跑线,去争名利?争权势?争人人所艳羡的一切? 丁翠薇紧攥手中那块白玉,眸光逐渐变得坚毅,仿若是终于做下某种决定。 从今往后,她要以身入局,在这京中搅弄风云,争做贵中贵,当人上人! —— 晋王实则不爱热闹,向来不愿搞这些虚头八脑的热闹架势,被仪仗队簇拥着,在朱雀大街朝皇宫缓缓而行时,萧剑明显能感觉到他的不耐。 可到了后来。 心情莫名又好了起来。 谢昭珩跨腿下马,一面往府中走,一面将护臂卸下,扔给萧建,语中带着愉悦。 “有何吃食是用面粉做的?” 萧建忙不迭上前接住护臂,闻言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毕竟主子向来不在吃食上用心……他掰着手指头数道。 “……饺子?馄饨?还有胡饼,撒子……这些都是面粉做的。” “就这几样。” “命后厨做了速速送上来。” 谢昭珩自然是认出了她。 毕竟这皇城根底,光天化日之下,很少出现胆大包天的女劫贩,抢的还只是区区一袋面粉。 所以打从她的身影,远远出现在街道转角处时,谢昭珩就第一时间注意到,并且认出了她。 短暂惊讶与错愕之后 谢昭珩下意识觉得她丢人。 人究竟得蠢到什么地步。 才会行出如此荒诞无稽之举? 怎得就算到了京城,她却还同在桃源村一摸一样,压根没有丝毫长进,依旧同人逞凶斗狠、争夺不休? 总不至于是为了钱。 毕竟以谢昭珩临行前留下的那些钱财,足够她此生丰衣足食。 天知道谢昭珩看着她与那几个小厮争夺一番,然后重重摔落在地,弄得满身狼狈时……他心里究竟是何感受。 因着她那日在林中的爽约,谢昭珩毕竟还有几分耿耿于怀,所以看见她那副样子,多少有几分解愤的快感。 可其他的感受,就有些讲不清道不明了。 谢昭珩自然没打算管她。 最后骑行离开时,心情甚至开始渐渐好了起来。 虽说丁翠薇有些蠢,可由她能千里迢迢行至京城来找他这点来看,她至少也不算蠢到底。 是。 谢昭珩笃定丁翠薇必是来找他的。 毕竟丁翠薇心心念念想要去的是一直是衡州,为何会忽然转了念想,转道来京城? 还不是因为她后悔了。 心里始终放不下他。 所以想起他家中的产业就在京城附近,这才千里迢迢寻了来。 方才瞧丁翠薇那反应,显然是将他认出来了,既知他真实身份,以她那爱财如命的性子,岂会舍得抛却他这颗擎天大树? 她下一步,想必就要寻上门来痛哭流涕,苦苦哀求,让他看在往日情面上,给她个容身之处。 其实背叛他的人,从来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可丁翠薇终究有几分不同,他也愿意大发慈悲,再给她个当面解释的机会。 谢昭珩显露几分饶有兴致的浅笑,他知丁翠薇向来巧舌如簧,所以忽就很好奇,她届时会如何在他面前分说狡辩…… 谢昭珩立在自家王府门前,对眼前一切都不甚满意,扭头冲萧建吩咐。 “灰怎得这么大?命人好好洒扫洒扫,尤其这块牌匾,擦得再亮些,务必让人一眼就能瞧见。”??? 仆婢们日日擦拭,这还不够亮么?“晋王府”三个明晃晃的大字,莫非还不够引人注目? 萧建虽有些疑惑,却也还是点头应了,然后便又听得身前传来一句。 “对了,若有陌生女子寻到门前,无论她说与本王有过何种渊源,无论她如何哭求……” 萧建听主子语顿,便作恭敬状微微附身,而后就听到云淡风轻四个字。 “……直接撵走。” —— 自从那日从街上回来后,孔春还以为丁翠薇她会消沉一段时间,可令人出乎意料的是,她并没有。 几乎是一夜之间,薇娘就恢复了元气。 与往常不同的是,她不愿再呆在院中,而是大清早就往外跑,天黑了才回来,说是要去寻找新的商机,也不让孔春跟着。 孔春自知身娇体弱,卖馄饨的事儿也没帮上什么忙,未免给她添乱,便也不坚持跟着,只夜夜都在家中等她回来,缠着她说些京城的见闻。 “薇娘,再半月就是中秋,听说那日晚上会有灯会,届时我们一起逛去。” “听说过两日,皇上就会去木兰围场秋狩,届时那些个什么皇子公主,还有朝堂重臣都会随驾,那时京城会空了大半,咱们去珍馐馆买糕点,肯定不用排队……” …… 虽说薇娘应得也好,可孔春就是觉得她心里藏着事儿,只是她不说,孔春也不好问。 或许等时间长了,薇娘自己也就看淡了。 这天。 孔春还在睡梦中。 耳旁就传来珍儿焦急的声音。 “姑娘,快醒醒。” “这几日跟着薇娘的小厮来报,说薇娘方才背着好多好多绳索出门,又在车行租了架车,也不知是去哪里做什么。” 珍儿的语气甚为惊惶, “姑娘,奴婢实在害怕……你说她这…莫不是因晋王那事儿受打击太大,要去寻个偏僻处上吊自尽啊……” 孔春吓得睡意全无,双脚一瞪就由榻上挣起身来,珍儿又立马安抚道,“姑娘莫慌,另个小厮瞧着不对劲儿,当下也租了辆车追上去了,会在路上留下标识……” 孔春慌乱着由榻上跌下来,颤着嗓子,“去,去命门房立即备车,追,快追……” 一行人追着标识而去。 车架驶出孔家,出了城门。 眼前的景象由市井街道,越行越偏,逐渐变成了青山绿水的林岭。 直到远远在山头上,望见彰显皇家地位的明黄色旌旗,孔春心中愈发有了定论。 终于在行驶了两个多时辰后,在面悬崖之下,孔春才终于见到了丁翠薇。 只见她衣装利落,脚上穿着山钉,一旁放置着口锅,以及短锐、可插*入石壁缝隙的铁钎,此时正在理着长长绳索…… “丁翠薇!” “为那么个负心薄幸之徒,你当真连命都不要了么?!” 孔春当下就哭喊出声,焦心哽咽跑上前去。 在她看来,薇娘之所以出现在此,必定是因为心中还放不下晋王,所以想要趁今日皇家秋狩,潜入木兰林场中去找他。 孔春上前拽住她,吸吸通红的鼻头,哭着劝阻道。 “薇娘,你冷静下来听我说。晋王他就算千好万好,可他心里终究没有你,你就算在狩场上寻到了他,可除了自取其辱,你还能落得什么好?你生得这般好看,难道还怕今后没男人么?我不能眼睁睁看你犯傻,你这就跟我回去……” 丁翠薇显然没想到她会来,真真是又错愕,又感动……可听孔春这番话,便知她是误会了。 可对比起真实意图。 这个对晋王痴心不悔,难以忘怀的动机,显然更加合理些。 所以丁翠薇也并不打算解释。 只做出执迷不悔的样子,用力甩开她的手。 “既同晋王做过夫妻,又哪里还看得上旁人?阿春,他是我夫君,我这辈子只想跟在他身边,你莫要拦我。” 孔春气得倒吸一口凉气,气血翻涌上头,脑仁都有些发麻,她定了定神,而后耐着性子继续劝。 “好,就算晋王他是人中龙凤,就算你想继续同他在一起……可薇娘,就不能想想其他法子么?” “你知不知道这是秋狩!木兰林场中不仅会有野兽出没,且四处都有围追兽物的贵人,刀剑无眼,利刃难防……你就不怕不仅没见到晋王,反而将命搭进去?” 空荡的林中传来女子的尖利反驳,就像天鹅断颈前的最后哀嚎。 “可我除了这条命,还有什么筹码?!” 丁翠薇的眸光犀利而尖利,寒光闪闪,完全没有任何迟疑与顾虑,只剩下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心。 “此举虽险,收获却丰。一旦成功,今日秋狩上的皇亲贵族,人人都会知晓此事。” 丁翠薇话语微顿,颇有深意道。 “动静闹得越大,越是受人瞩目,才会有越多人关注我的安危,我今后才能越安全。” 孔春不明白她心中的权衡算计,只觉得她是被情爱冲昏了头脑,依旧苦口婆心劝。 “薇娘,行事委实不必如此极端,你今日暂且同我先回去,我答应你,必让兄长想办法,让你与晋王见上一面,我向你保证!走走走,咱们回家……” 孔春说罢,上前抱住丁翠薇的肩膀,就准备将好友拖拽着离开,丁翠薇一咬牙,一狠心,干脆用力将她推到地上。 “你若再拦,便是见不得我好!你是不是只想让我寄人篱下,在你身后做个如影随形的跟班,压根就不愿看我飞上枝头,入晋王府过好日子!” 这话仿若一盆凉水,朝孔春当头浇下,她立时怔愣住,眼泪不住地流,只觉委屈到了极致,“不,我岂会…” 一旁的珍儿看不下去,上前搀扶起孔春,咬牙切齿道,“薇娘,我家小姐对你究竟如何,莫非你心里不清楚么?岂能说出此等诛心之言?” “姑娘,你分明是一片好心,却被当成了驴肝肺,我瞧她这内心狭隘的蠢样,倒同那忘恩负义的晋王正好配做一对!好言难劝该死的鬼,咱们言尽于此,又何苦再劝?走,别再管她,咱回去继续睡大觉!” 珍儿说罢,便想要将主子架离此地,可孔春还是不愿。 以她的了解,薇娘是个坚毅刚强的性子,宁愿饿死,也绝不会去吃这碗夹生的米饭,压根做不出去挽回旧情郎的事……哪怕那人是天皇贵胄。 孔春红着眼眶,“薇娘,你当真想让我走么?若有何事你大可同我直说,我不怕被你连累,我不怕的。” 可丁翠薇怕! 若是成功。一切好说。 如若失败,那便是连累孔家因她获罪,孔家上下都对她有恩,阿春又如此纯洁不谙世事…… 丁翠薇忍着心头酸涩,干脆背过身子去,狠绝道,“你走,现在就走!” 孔春哭得愈发厉害,可还是吸吸鼻子,努力压下泪意,哽咽道,“好,好……薇娘,我信你这么做,必有自己的缘由,我不在这儿碍事,只愿你此去顺遂,平安无事。” 丁翠薇心里亦不好受,贝齿将唇璧咬出血来,直到她们主仆二人彻底走远,平复好情绪后…… 又抬起眼睫,眸光坚毅望向崖壁。 此处比起高耸入云的牛头山,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在娇生惯养的京中百姓眼中,或算得上是悬崖峭壁,可对常年在山林中行走的丁翠薇来讲,堪堪算得上是个土坡。 她根据经验,用眸光迅速锚准几个落脚点,将绳索挂好套在身上,手脚并用爬了上去。 —— 木兰林场内。 金风飒飒,旌旗蔽空。 禁卫军们排列整齐,甲胄锃亮,长枪如林。 随着嘹亮的号角声响起,灵缇细犬们如离箭之弦般窜入林中,林中鸟雀惊飞,兽走禽奔。 每年秋狩,猎得兽物最多者,不仅能获皇上召见,还能得笔厚赏。 除了瑞王被罚在府中禁足,京中其余世家子弟几乎都到齐了,个个骑着良驹,身着箭袖锦袍,蹬着高筒马靴……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咻”得破空一声。 远处林中传来异响,几个官卒跑上前查看后,望见那明黄色的箭尾,立即大喊一声,“报,太子得中狍子一只。” 此时另个兵士小声嘀咕,“欸?我瞧这箭分明是晋王殿下射中的,怎是太子得筹?” 另个士卒没忍住白了他一眼,“拾掇拾掇卸甲归田吧,你这般没眼力劲儿的,就算不死在战场上,在军中也活不过三月。” 那兵士还想反驳,可脑中灵光一闪,似是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便默然不说话了。 在四周宫人们的阿谀奉承声中,谢昭珩亦拱手恭贺,“此次秋狩魁首,非皇兄莫属。” 太子爽朗大笑两声,显得很是高兴,“有润甫为孤分忧,兄弟齐心,赢下的又何止这场秋狩?” 此时能随伺伴在身侧的,不是东宫心腹,就是太子党羽,他们自然都能听得出此话中的深意:瑞王如今已不成气候,有晋王此等强有力的左膀右臂,今后太子地位只会愈发稳固。 望见有其他勋贵子弟闻声而来,谢昭珩这才垂下手,取出放在马鞍另侧,箭尾为红,标属于自己的箭矢。 隐隐绰绰的远方。 层层叠叠的枝叶后。 个清癯俊朗、沉稳儒雅的中年男子,骑着黑色的高头大马,在斑驳的的光影中时隐时现。 他将这些异动尽收眼底,了然于心笑笑,轻道了句,“寒时抱团取暖,待暖了……那便未必了。” 驱马跟在身侧的吏部尚书笑笑,朝前微呵呵身,“首辅大人所言极是。” ——— 眼前郁郁葱葱,与牛头山别无二般的林景,着实让谢昭珩有些心不在焉……眼前不时就会浮现出,以往他与那农妇漫步在林间的场景。 记得有一次。 她故意摘了些没见过的果子来。 先将其吃到嘴中,只连声说沁甜沁甜,待哄骗着他尝到嘴里,被酸得面部扭曲后,她这才将那酸果子龇牙咧嘴吐出来,捧腹指着他哈哈大笑。 除她以外。 世上还无人敢如此耍弄他。 现在想起那该死的、胆大包天的妇人,真真是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呵,待她求到身前来时,他绝不轻纵了她去! 只是说来倒也奇怪。 离二人重逢过后,如今已过去了五六日,怎得她那处却一点动静都没有?丁翠薇并非能沉得住气的人,指不定被府中门房撵过几次,正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出现在他面前。 毕竟以她那剑走偏锋,绝不放弃的倔脾气,谁又说得准呢? 保不齐今日就会出现在这木兰林场之中。 将人吓一大跳。 谢昭珩心里正这么想着,忽就瞧见前方林中枝叶摇动,似有兽物穿行而过,不禁朗声呼唤,“这边!” 附近游猎的勋贵子弟,尽数听到这声,纷纷夹着马腹奔驰而来,远远望见那幕,一个个都兴奋起来,“瞧这动静,就算不是仙角鹿,也是只野猪!” 更有甚者,这都还隔了老远,就开始搭弓射箭。 丁翠薇好不容易爬上悬崖,正猫着腰在林中小心穿行,霎时就听得远方传来如雷的马蹄声,将大地都震得微微颤抖。 利箭划破空气,“咻咻”声不绝于耳,好在或许是相隔太远,又或许是射箭者准头欠佳,根根箭矢都只落在脚下。 丁翠薇双腿止不住颤抖,冷汗浸湿中衣,在无尽的恐惧下,惊惶叫喊出声,“我不是兽!我是个人!饶命!” 谢昭珩趁乱换成明黄色的箭矢,正预备要搭在指尖,准备破空射*出…… 忽就听到此熟悉的声音,心脏猛然漏跳一拍,大喝一声,“住手!收箭!” 听到晋王下令,来迟了的众人纷纷撤了弓箭。 可此情此景,难免也有来不及收手的,还是有根箭羽为黄的箭矢,带着凌厉的气势,直接命中目标飞射而去! 仍谢昭珩想要阻止,却已是来不及,他脸色煞白,眼睁睁看着那箭即将命中,下意识閤眼将脸别开…… “叮”。 众人只听耳旁传来一铁器碰撞之声,抬眼顺声望去。 只见幽深叶茂的山林中,斑驳绚烂的秋阳之下,个身着素色麻衣的女子,正抱着口硕大的铁锅,立在郁郁枝叶中。 她眉眼如画,琼鼻挺立,唇若点绛,梳得整齐的发髻被枝叶挂落几缕,浑身颤栗,满面惊惶,如同只受惊无措的小鹿,充满了透明的破碎感。 很显然。 方才那致命的一箭,被她用锅挡住了。 林中尽是男子。 而此女实在又美貌非常,再加上出现得又如此突然……不由引得人群中传来阵阵骚动。 谢昭珩果然没听错。 竟真是丁翠薇! 这个*粗鄙无状、上不得台面的农妇! 她当这是什么地方?此乃天家权贵的狩猎之处,并非她桃源村磕瓜子聊家长里短之地。 她岂能胡闹到这儿来?简直是荒唐! 一股无名火,由心头直直冲至天灵盖,谢昭珩脸色难看到了极致。 她必是在门房处碰了壁,所以走投无路之下,才剑走偏锋,豁出性命来此处寻他。 她就是想将事情闹大。 想让众人皆知她对自己有救命之恩。 想让全天下都知二人曾同床共枕过。 好顺势入他晋王府后宅! 谢昭珩绝不会让她有机会吐露半个字。 他不曾那么低三下四求人救命过。 也没有如个丧家之犬般被人追撵过。 “哪里来的无知民妇?难道不知擅林场乃是死罪么?你该庆幸皇太后今日也在,她老人家宅心仁厚,必不想多造杀业……看着老佛爷的面上,暂且饶你一命。” 谢昭珩眸光骤紧,偏头向萧建示意,大喝一声,“还不快去,将此女捂了嘴压下去,容本王稍后发落!” “不!小女来此……呜呜……” 丁翠薇被士兵们团团围住,灵缇细犬也对她吠叫不止,她本就被吓得说不出话来,等回来过神来时,已被个士卒捂住了嘴,她疯狂挣扎抵抗着…… 这么多世家勋贵,总有于心不忍的。 寻常子弟自然不敢同晋王对着干,可肃国公府此等有开国功勋的人家,在前朝后宫,向来都很能说得上话。 只听肃国公嫡子冉修杰温声道。 “晋王殿下且慢。我看此女浑身上下除了这口锅,并无其他武器,倒不像是潜入林场的刺客。且看她好似有话要说,指不定就是有冤情要诉……不如暂且听她一言?” 丁翠薇在挣扎间配合着这话疯狂点头。太子谢昭晔虽也觉此事好似确实另有隐请,可一来晋王如此处事并无不妥,二来,就算不妥,他也不会当众驳了谢昭珩的面子。 便也只在马上冷眼旁观着。 “诸位都是些身强力壮的好儿郎,区区个手无缚鸡之力之力的女子,又有何好惧?” “放开她,老夫且听她一言。” 此时,传来一中气十足之言,众人循声望去,皆做恭敬状道了声“首辅大人”。谢昭珩眼见敷衍不过去,便只眸光冷沉望向丁翠薇,警示她切莫乱说话。 丁翠薇知道谢昭珩在担心些什么,也无意去揭穿他那些丢人的旧事。 她只眸光盈盈,含泪望向骑着黑马的中年男子。 她舍命潜入皇家林场,便是冲着首辅许望高而来。可狩猎终究是血气方刚青年们的争斗,而首辅上了些年岁,她拿不准他会不会出现。 所以现在望见首辅真身。 她瞬间有种“天不亡我”之感。 丁翠薇历尽千辛万苦走到此处,攀崖,避兽,躲箭,受惊……险些就要功亏一篑,已是心力交瘁到了极致。 而分别多年的血亲就在眼前,如何能让人不觉得激动感慨。 她抬手掖掖眼角还未滴落的眼泪,微微定定神后,鼻腔抽抽嗒嗒,颤着嗓子,道出了句出乎在场所有人意料的话。 “小女今日擅闯围场,只为寻亲。” 丁翠薇由收紧了袖口中,费劲掏出块通体莹润的白玉,摊在掌中,颤巍巍呈在众人眼前。 “收养我的叔伯临死前交给我此物,特嘱咐我来京城,他说,我并非无父无母的孤儿,我爹娘尚在人间。” “我爹是当朝首辅许望高。” “而我,乃是当年溺水身亡,未寻到尸身的许家嫡长女,许之蘅。” 第25章 此言一出。 众人皆惊。 那是块莹润如脂的木兰卉白玉。 乃首辅府独有的标志,许家子孙人手一块,京中勋贵圈皆识得。 在场几乎所有人,都将眸光齐刷刷投到首辅身上。 唯有谢昭珩。 因着她说出的话并不符合预期,且过于出乎意料……他的眼神始终定落在丁翠薇身上,眸光深邃且复杂,犹如深不见底的暗潭。 许望高先是一愣,而后眼周微微皱起,被她的话震得通身都定住,指节发白,下意识攥紧手中缰绳。 他先是看看那玉,而后将眸光落在丁翠薇那张与他四分相似的面容上,似是想起了什么往事,神情有些莫测。 “蘅儿?……” 到底是在政坛浸淫多年之人,此刻也未失去镇定与从容,在短暂惊讶后,温温浅浅道。 “莫让老夫家事,搅了诸位狩猎的兴致,来人,暂且将这位姑娘请下去,寻个帐篷好好安置,稍候容老夫亲自问询。” 此处离营地有些距离,丁翠薇到底是个身娇体弱的女子,总不可能走回去,虽有许家随从让马,可马匹大多认主,她只是稍稍靠近,就暴躁扬起了前蹄。 谢昭珩正预备要张嘴说话……却被人抢了先。 冉修杰利落翻身下马,而后牵着那匹通身雪白的良驹,缓缓行至丁翠薇身前。 “姑娘骑我的马回去吧,它性情温顺,哪怕是生人触碰,也不会暴躁。” 丁翠薇记得眼前这位公子,就是方才为她仗义执言那位,眸光中尽是感激,也实在是疲累狠了,便没有推却。 她学着京中那些贵女,笨拙朝他屈膝福了福,“那便多谢公子了。” 然后踩着小厮的背,手够马鞍。姿势生疏爬了上去。 谢昭珩在旁冷眼旁观。 只觉她险些摔落时,冉修杰悬空递上前、意欲搀扶的指尖极为碍眼,唇角勾起抹若有若无的冷笑,喉间溢出声嗤笑,而扬鞭狠抽马臀一下,“驾”得一声,奔驰离去。 狩场美女。 攀崖寻亲。 持玉说是首辅已故嫡长女。 无论单拎出其中任何一个,都已足够令人瞩目议论,更何况丁翠薇极其了以上所有要素。 她的出现,犹如颗巨石砸落水面,在此次秋狩的木兰围场中,掀起了舆论的滔天巨浪。 丁翠薇从未骑过马。 更何况此时身在陌生林场。 还不时有好事的勋贵子弟,打马由她身侧经过,朝投来或好奇、或稀奇、或审视的眸光……耳旁也此起彼伏传来兵卒的通报:“晋王得中獐子一只!”、“晋王得中野猪,双箭穿喉,当场毙命!” …… 丁翠薇跟本无暇顾及其他。 只用尽全身力气勒紧僵绳,小心翼翼伏在马背上,尽量不让自己在颠簸中跌下来。 在林场中奔驰了小半个时辰后,穿过片广袤的草原,就远远望见片气势恢宏的营场。 旗帜猎猎作响,兵卒严正以待。 丁翠薇几乎是由那骏马上跌下来的,双腿发酸,强撑着才能站稳。 先是出现两个嬷嬷,说打了热水服侍她沐浴,借此对她上下搜查了番,确认无异后,才取来另身衣裳让她换上,最后将她安置在间帐篷中。 丁翠薇已是累极,饿极。 可她不敢睡,也不敢吃营帐中的东西,如只惊弓之鸟般,警戒提防着周遭的一切。 毕竟就算走到这一步,她的计划也就才将将成功了一半……能不能当上这首辅嫡长女,现在还仍未可知。 帐篷外。 许望高负手伫立在片山坡之上,指尖捏着那块木兰白玉,不时摩梭几下,眸底不时闪过些不易察觉的光芒。 此时杨奉上前,“禀告首辅大人,卑职派去城中探查之人现已回来,基本可以确定此女之言属实。” “一则此木兰白玉为真。” “二则嬷嬷们确发现此女左侧后背,有同逝去大姑娘一摸一样的新月胎记。” “三则,城中有与她一起入京的同乡,确认收养此女之人,其身形、相貌,与当年跳下水护主救人,与大姑娘一起失踪的侍卫丁忠武一致。” 杨奉话语微顿,“大人,此事人尽皆知,就连皇上都已听闻,方才还同晋王提起,说要让人务必彻查清楚。” 许望高心中仿若对此早有定论,现下神色尚算得上平静,他点点头,轻道了声。 “蘅儿失而复还,此乃我许家之幸。这便将消息放出去吧,顺便送信回去,让府中好好预备。” “是。” —————— 这是间寻常的帐篷,里头的陈设简单,除了一桌两椅,就是张简易的随军床。 丁翠薇就这么抱膝成一团,缩在床榻的最里侧,她神经紧绷地等待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她都快要捱不住,就要眯眼睡着之际…… 忽听得帐外传来阵脚步声。 她吓得一激灵,睡意全无,立马跻拉上鞋,躲到了床帐后头,露出两只眼睛,紧张望着帐篷入口处。 “姑娘,首辅大人来了。” 厚重的帷砧掀起,丁翠薇望见许望高走了进来,身上还是方才在林中穿着的那身骑装。 他身子挺拔如松,两鬓隐有霜色,却并不显苍老,反添了些儒雅的韵味。 “蘅儿……” 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她听到这声呼唤,一直紧绷着的神经,忽就全然放松,眸框中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 许望高脸上似也有动容,朝她微摆摆手,“莫怕,过来坐,爹爹问你几句话。” 丁翠薇点点头,纠着衣角上前,坐在许望高对面……父女二人简单聊了几句她的过往,在得知她这么多年竟是靠着卖艺浆洗为生时,许望高脸上尽是心疼。 “既你们二人都没死,且日子过得这般不易,为何不早早归家?你当年已有五岁,凭着记忆也能寻回来,若是如此,便不必骨肉分离这么多年。” “爹爹有所不知,我那年溺水过后,虽侥幸活了下来,可大病一场,且或是应激得厉害,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失忆,全然不记得之前发生了何事。” 丁翠薇擦擦脸上的泪水,继续回答。 “更怪不得丁叔。” “女儿依稀记得,当年我们叔侄二人,也是一边卖艺、一边往京城赶的,可奈何丁叔半路患上疯病,我们因此停滞在桃源村整整六年,期间他倒也提及过身世,怪只怪女儿权当他病中胡言乱语,从未放在心上,也是他临终前将那玉交到我手中,女儿才终于明白当年内情……” 这话一半为真。 另一半为假。 真真假假尽数混在一起,理应足以在任何人面前蒙混过关。 丁翠薇不知她这首辅爹信了没有,眼见他未曾就此深问,方才松了口气……就听得耳旁又传来一句。 “既已入京,大可直接拿玉登门认亲,何故还要舍命来这木兰林场?” 许望高分明是笑着问话。 可眼角笑纹中却好似隐有暗潮翻涌,有种洞悉世事的睿智与锋锐。 丁翠薇知道此举必会引人生疑,所以早就准备好了应对的说辞,可在许望高惕厉的眸光下,她还是不由有些慌乱。 定定神后,才道。 “女儿去过首辅府几次,可每次还未靠近,就被小厮轰走了……此事乍听之下确实匪夷所思,说出来又有谁信? 且这块木兰白玉,是唯一能证明我身份的东西,我不敢贸然示于人前,更不敢将它随意交到旁人手中,想着非得亲自递送到父亲眼前不可。” 丁翠薇眼眶泛红,极力忍着委屈,咬紧牙根,掀起盈盈的泪眼,鼓起勇气颤声道。 “爹爹,其实女儿也想问……当年分明没有寻到女儿的尸身,却为何要对外宣布女儿的死讯?” “哪怕是对放出风声,善待提供线索之人,女儿今朝寻上门去时,也不至于遭小厮驱赶,被逼无奈之下,涉险寻来这木兰林场…” 许望高的神色微微生变,眉峰冷凝,似蹙非蹙间蓄着薄雾般的晦涩,终于将眸光由她脸上挪开,垂下眼睑,微叹了口气。 他显然不想提那些往事。 “你我父女既已重逢,便是上天恩赐……蘅儿,为父知你这些年受苦了,既已回家,必不会再有以往那些委屈。” “天色已晚,你先好好安歇,明日一早,父亲便命人护送你回城。” “你母亲若知你还活着,必很欢喜。” 说罢,许望高就离开了。 那两个嬷嬷复又出现,对比起方才,她们态度显然恭敬了不少,丁翠薇被带离到了另个帐篷中。 内里金丝刺绣的绒帐幔垂落如瀑,装潢摆件样样金贵,就连那金丝檀木横椅上,都摊了块上好白狐皮毯,毛色纯净,柔顺无比。 远处隐隐传来女子的嬉笑玩闹,以及丝弦之声。 此处。 才是正经主子待的地方。 丁翠薇看着眼前与她格格不入的一切,知道自己终于过关,她来不及感慨太多,只觉饿得两眼发慌,坐在那狐皮上,将碟中的精致糕点直直往嘴里塞。 又被噎住,倒了两杯香醇的马奶酒,灌入喉中。 正在她差不多顺过气来之时,只听眼前黑影一闪,耳旁传来一熟悉男声。 “……又不是在村里缺衣少吃做山妇的时候了,委实不必如此狼吞虎咽。” 丁翠薇猛然被吓了大跳,食物入肺,被呛得满面通红,咳嗽不止,她显然没想到谢昭珩会出现在此处,手掌抚顺着胸口,惊鄂道,“你…你……”。 两月不见。 她倒还是这幅冒冒失失的样子。 谢昭珩垂眸冷觑她几眼,执壶顺手给她倒了杯酒水——就像在村中做过无数次那样自然,只是由残破粗陋的陶瓦罐,变成了水晶釉面白瓷壶。 丁翠薇没有喝。 她不想见到此人。 甚至下意识就想要喊侍卫进来撵人,可又意识到刚恢复身份,行事还需谨慎些,便生忍了下来。 “民间孤女勇攀悬崖寻亲,首辅爱女失而复得夙愿终成,就连皇上都嘉奖你果敢无畏,聪敏过人……薇娘,你编排的这出戏码,足以传世了,就连你用来挡箭的那口锅,都看点十足。” 丁翠薇将手中那块完整的糕点掰成两半。 “若无晋王殿下阻拦,我这戏还能编排得更顺畅些。” 谢昭珩居高临下觑着她,勾起抹极浅的弧度,带着些许嘲讽。 “若非本王下令收箭,只怕你已被射漏成了筛子,哪还有命认父的?更何况,谁知道你是来此认父的……” “那晋王以为我是来做什么的?” 丁翠薇打断他的话语,语调陡然升高,带着十足哂笑的意味,“总不会以为……是来寻你的吧?” “像个昏头胀脑的怨妇般,豁出性命来这木兰林场中寻你,然后痛哭流涕,摇着你的裤腿,低三下四哀求你的原谅与怜悯,盼望入你后宅,说些非君不可的蠢话……这就是你想象中的场景,是么?” 不管是以前。 还是现在。 谢昭珩都有些不敢相信,她竟会用此等语气与态度同他说话。他神情冷峻,眼若暗潭,静谧中透着丝丝寒意。 “想来是有了个首辅爹,薇娘如今说起话来,也变得甚有底气。” 丁翠薇最讨厌的,就是他这幅分明已经动怒,却还要刻意保持君子风度,不与计较的样子。 将她衬托得像个胡搅蛮缠的疯妇。 “我将将当上首辅嫡长女,行事就算猖狂嚣张些,合该也是能被理解的。比不得晋王殿下自打出生就是皇亲贵族,如此世上一等一的好涵养,自然不会同我个弱女子计较。” 丁翠薇一面吃,一面说。 将糕点咽下后,甚至还故作粗鄙,轻打了个饱嗝。 谢昭珩脸色愈发难看,面色沉得如暴雨前翻涌的乌云,身周空气仿若都为凝结成霜。 他并非是来同她斗嘴皮子的。 也不愿做这些无谓之争。 “也罢。你如今也算如愿过上荣华富贵的好日子,既如此,更该好好珍惜福分,愈发要谨言慎行。” “今后在京中行走,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无需本王教你吧?” 所以他是特意来敲打她的。 丁翠薇微微咧嘴,笑容似是被苦涩浸泡过,眼中尽是自嘲,她薄唇抿成直线,将指尖糕点捏成齑粉。 略带些微希冀,紧着嗓子道。 “……俞泽,除了这个,你就再无其他想同我说的么?” 或是因着这个久违的称呼,谢昭珩瞳孔骤然紧缩,他闹不清她这又是在唱哪出,只神色莫辨望着她……或也是她方才态度太过冷硬,他薄唇紧抿,最终未发出一言。 空气骤停。 落针可闻。 丁翠薇嘴角那个苦笑又漾得更大了些,有种期望落空的失落。 ……她真是傻,竟又自多了一次。 她总觉得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就算是猪狗牲畜相处久了,也会有几分记挂。 就算俞泽心里再怎么不待见她,可在桃源村时,丁叔待他却是极好的。 所以她心中还存着万分之一的希望,想着他听闻了丁叔的死讯之后,不说会有多难过,却也总该过问几句。 没曾想,他压根就没想起这茬。 想来在他这样的人眼中,她与丁叔都是一样的,身如草芥,命若蝼蚁,死就死了,无甚要紧。 丁翠薇含痛缓缓将眼闭上,再睁开时,眸底已是一片清明。 “晋王殿下的意思我明白,其实你不必特意来同我说这些,你不想让人知道过往,难道觉得我就愿意提及那些昔日被人愚弄的蠢事么?” 她语气平淡,字句冷硬得没有丝毫温度,“如若可以,我宁愿从未同你相识过。” 分明已经如意。 谢昭珩却莫名觉得不快。 他下颌线骤然绷紧,额角青筋微凸,眸光沉沉望着她,“你若不懂得收敛性情,今后只怕有无尽的明枪暗箭要受……” “受不受都无需你操心。” 丁翠薇由椅上站起身来,背过身去。 “这世间已无俞泽与丁翠薇,只有晋王谢昭珩与首辅嫡女许之蘅。今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各奔前程,再无瓜葛。" “晋王殿下在此于礼不合,小女便不送了。” 清风拂身,暗影在忽明忽暗的幔帐中一掠而过,丁翠薇知他走了,这才执杯另倒了杯马奶酒,往喉中猛然灌下。 翌日清晨。 两个嬷嬷唤她起了床,待她穿戴整齐,简单洗漱过后,就奉上了丰盛的草原早餐。 许之蘅无甚胃口,只草草吃了两口,就被迎上了辆装潢雅致的马车,她昨日确很疲累,可因为紧张与兴奋,实则并未睡好。 “爹爹不同我一道回城么?” 许之蘅下意识寻找可以亲近之人。 “也是因着皇上还在狩场,首辅大人要随伺在身侧,且也还有些政务处理,只打发奴婢们伴姑娘回去。” 许之蘅心中略有些失望,可也很快释怀。 毕竟她爹之所以能以布衣出身,攀登到如今的高位,且掌控内阁近二十年,那平日在政事上必然很是勤勉。 她身为家眷,合该理解。 车架驶入城中。 穿过巷道。 直到行在宝灵巷的街道上,她远远望见那座熟悉的首辅宅邸时,又不禁暗暗忐忑起来。 在她看来,丁叔身为首辅府忠心耿耿的侍卫,当年既能舍命跳河救她,就断没有阻拦她回家的道理。 除非她恢复身份之后,会有性命之忧。 而身为闺阁女子,她最常待的地方,就是家中。 所以眼前这间偌大的豪宅。 于她来说。 无异于阎罗地狱。 或许就是有命进,无命出。 “姑娘,到了,请下车吧。” 随着嬷嬷的一声轻唤,许之蘅撩起车前帷幔,踩着踏凳缓缓而下。 她掀起眼睫,望着威严耸立的门楼,及高大厚实,足以隔绝一切的朱红围墙…… 深呼吸一口。 毅然抬脚踏上了石阶。 门内的横宽的碧玉影璧后,揽月阁的旬嬷嬷早早就候着了,远远望见许之蘅的身影,就立即迎上前来。 旬嬷嬷乃主母院中的心腹,望着许之蘅那张与主母肖文珍六分相似的面庞,立时就红了眼圈,当下并未多说什么,只道,“大姑娘快往主院中请吧,主母早早就在侯着姑娘了。” 院中金钉朱户,雅致万千。 真真是光闪闪贝阙珠宫,郁巍巍画梁雕栋。 许之蘅穿过庭院,走过廊道,终于行到处叫做凝辉院的地方,门内几个仆妇簇拥着位身着靛蓝霜叶对襟褙子的美妇人出来。 许之蘅望之心生亲切,一眼就知那是她的生母。 母亲身形柔弱,还在石阶上就向她张开双臂,“蘅儿,我苦命的女儿…” 母女之间,有根看不见摸不着,但却连接格外紧密的纽带。 许之蘅终究没忍住,泪水立时夺眶而出。在她以往的人生中,丁叔算得上充当了父亲的角色,可她却从未有过母亲的温情。 她后又来过宝泉巷几次,就蹲守在街角,眼巴巴望着在首辅府中进出的妇人们,想着她们其中一个,或会是她的母亲。 现在她扑进母亲怀中,母亲身上沾染着佛前梵香的味道,闻着令人十足安心。 这间宅邸中或许人人都想害她,可唯独母亲不会。 许之蘅心中的万千忧虑忽就散了,她哽咽着,将头靠在母亲肩头,轻唤了声“母亲”。 就这么轻轻柔柔的呼唤。 简直就将人的心都融化了。 肖文珍好似在确认般,用力将孩子紧紧搂在怀中,好似一松手,她就又会不见。 这是她唯一的骨肉。 原该捧在手中长大。 可造化弄人,一场落水,竟让母女分离十数载,许是上苍怜悯,听到了她接连不断的焚香祷告,所以终于盼到了重逢这天。 孩子的相貌身段,都是极齐全的,脸上依稀还能看出几分幼年时绕膝撒娇的影子……可掌心却覆了层薄茧。 肖文珍轻柔摩挲着她的掌心,心脏揪疼得难受,泪水将衣襟都砸湿,她压下翻涌上来的酸涩,抬手拭去孩子面颊上的泪珠。 “蘅儿,我的儿,咱不哭了。” “今后有母亲在身边,尽数都是好日子了。” 第26章 肖文珍先是极力控制了情绪,命人打赏了那两个嬷嬷,而后搂着许之蘅往厅中走,“经这么久的折腾,想必定是累了,快随母亲进屋好好歇歇。” 只说着说着,便又开始泪如雨下。 “怎就这么瘦,身上都只剩骨头了……都怪母亲无用,这么多年都未能寻到你的线索,竟让你豁出性命入皇家狩场寻亲,这么小小的身板,也不知是怎么攀上那悬崖峭壁的,想想都知这些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肖文珍乃是出生世家大族的贵女。母族镇国公府肖家,是比肃国公府地位还要更高一层的存在。 当年许望高将将高中状元,就被老镇国公看中,觉得此子今后必定大有可为,所以将女儿下嫁给了他。 靠着镇国公府的帮扶,再凭借许望高自身的才华,才一步步走到了今日。 “到底是我们镇国公府的血脉,就算没在为娘身边长大,也生得了一身胆气,若是换做旁的姑娘,就算想得到这样的法子,也绝没有这样的本事……可为娘还是心疼,你若能在我身边长大,哪里用遭受这些?” 许之蘅原还有些生怯,可在肖文珍的温暖的言语中,最后那点子隔阂也消弭不见,完全卸下了心防,如个孩子般在母亲怀中哽咽哭泣。 肖文珍心疼地紧拥着她,泪眼盈盈望着她如玉的面庞,软语道,“好了好了,今日是我们母女重逢的好日,不哭了……今后万事都有母亲为你担着,绝不会再让你一人孤苦伶仃,再受半分委屈,这些年来,你外祖父与舅父们也都很挂念你,待过些时日,母亲带你回镇国公府看看,想必他们也都会欢喜的。” 肖文珍轻舒了口气,柔然笑笑,扭头便让女使们端了许多五花八门的小食上来,“饿不饿?这几样是你以往幼时爱吃的,这几样是京中时兴的吃食,那几样是我揣摩你的口味命人准备的……酸甜辣香咸都有,你都尝尝看,若是喜欢,我便命人在府中都常备着。” 荀嬷嬷亦在一旁抹眼泪,“大姑娘有所不知,自你落水失踪后,主母就日日将自己关在房中诵经礼佛,连门都不大出,昨日听闻姑娘失而复得的消息,激动地差点连夜就要驱车去木兰围场接你,这些吃食更是她一夜未睡,亲手给你准备的。” “……老奴已有许多年,没见她说过这么多话了。” 许之蘅红着眼睛,也将块糕点递上前去,“母亲受累了,您也吃。” “诶,诶……”肖文珍笑着哭着,张嘴接过。 此时门外女使来报,“禀告主母,珍姨娘与岚姨娘,以及曼姑姐儿已在门外候着了。” 恢复身份之,自是难免要同后宅的女眷们打交道,可许之蘅以往在乡野长大,从未有过同众多女眷在同一屋檐下打交道的经验,再加上与她们并不相熟,所以心中不禁有些发怵。 肖文珍看出她的不自在,握着她的手安抚道,“姑姐儿是要嫁出去的,另外两个都是妾室……都不是什么要紧之人,你不必紧张,待会儿见了若是不喜,今后不搭理她们便是。” 待许之蘅点了头,肖文珍才挥挥手,示意女使将这三人带了进来。 许之蘅未认亲之前,曾在酒肆茶寮暗地里打探过首辅府内宅的家眷,所以也不算对她们一无所知。 奚秀娟是首辅成亲后不久纳的,已有年岁,膝下育有一儿一女,因着主母肖文珍近年来专心礼佛,所以府中大小事务,都是这位娟姨娘打理的。 她在许之蘅面前,既不特别热络,也不特别冷淡,仿若只是照章办事,履行妾室职责罢了。 岚姨娘要年轻许多,是许望高七八年前纳的,据说原是罪臣之女,后来不知怎得入了许府门楣,育有一个儿子,今年才四岁。 岚姨娘因着出身,瞧得颇有几分世家大族的傲气,脊背挺得笔直,没有半分做妾室的卑懦。 倒是那位姑姐儿许曼。 也就是曹安的未婚妻。 她脸上一直挂着笑,看上去很温婉和气,行为举止也落落大方,满脸和善道,“蘅儿如今回来了,也算是了却兄长一桩心事,今后若是觉得无聊,可多去知夏斋同我作伴。” 只这一句,便让许之蘅觉得她并不讨厌自己。 一一见礼之后。 奚秀娟适时上前,“此等阖家团聚之时,鸿哥儿与珠姐儿合该在场。他们这些时日倒也在木兰狩场上,可匆匆忙忙的,或没能顾上与大姑娘相见。” “今日听从老爷吩咐,原是要同大姑娘一道回来的,可或是在路上耽搁了……待他们兄妹二人回家后,再来给大姑娘见礼。” 只这番话,便让许之蘅觉得这两个弟妹并非是好相与的。 自昨日闹出认亲那档子事到现在,已过去了整整一天。他们两个分明就在木兰围场,若当真是顾念亲情的,听闻离家十数载的长姐归了家,那无论多晚都该过来问候一声。 更莫提现在竟还缺席了。 好在许之蘅不记得自己有过兄弟姐妹。 自然也不期盼什么手足亲缘。 肖文珍常年深居简出,不喜生人,现只摆摆手,“见也见过了,蘅儿刚回府,还需静养,你们先下去吧。” 诸人听了吩咐,犹如潮水般褪去,独剩下母女两个说话。 许之蘅确是饿了,可她对着满桌子糕点,却也不敢挑拣,只拾起靠近桌边手旁的,而且莫名又想起昨夜谢昭珩的话,担心母亲觉得她粗鄙,只敢低着头吃,不敢发出丝毫声音。 肖文珍眸光定落在女儿身上,根本舍不得挪眼,柔声道,“蘅儿,在母亲身边不必拘谨。” 或是感受到充沛的母爱与善意,许之蘅忽就胆大了几分,她轻轻柔柔地吐露心声。 “母亲,此次我能得以入京,全仰仗个同村姐妹照应,他们全家待我都很好,甚至收留我在家中吃住……我想报答她们,且今后也不想断了这份情谊。” 肖文珍点点头。 “那是自然。若无此等宅心仁厚、行善积德的人家,哪儿会有今日你我母女团聚,我这就吩咐人备份厚礼,明日就与你一同登门致谢。这是雪中送炭的情谊,你合该常来常往。” 许之蘅微愣。 她知本朝士族寒门,泾渭分明,如首辅此等门第,往来的至少都是三品官员以上的门户,而母亲问都不问孔家门第,就说要与她一同登门致谢…… 由此可见,母亲是个不拘小节,且心胸宽阔之人。 “还有一事。” 许之蘅胆子忽就更大了些,她语气中带着期盼,“母亲,我可以养狗么?我有一爱犬还暂放在他们家中,我想它接回来喂养,那狗忠心护主,曾救过我性命,我委实舍不得它。” “母亲,我保证看好它,绝不让它乱跑乱叫。” 肖文珍满面慈爱,一下下抚顺着她的后背,“自然也好。” “蘅儿,母亲只要你欢喜,你若欢喜,何事都使得。” —— 京郊。 四周树木郁郁葱葱,清脆的鸟鸣声不绝于耳,辆装潢豪华的马车,由队穿着甲胄的卫兵护送着,出现在蜿蜒曲折的山径上,马蹄车辙碾过,扬起阵阵尘灰。 车架内,坐了个桃腮杏面的女子,在颠簸中,心气甚为不顺。 “她早不回家晚不回家,为何偏偏要在秋狩时回家?我练骑射练了整整一年,昨日分明在女眷中已经领先了,乍然被爹爹喊了回去,一整个功亏一篑!” “长姐归家是喜事,连皇上都嘉奖,你就少说几句吧。” 车上另侧还坐了个俊秀的男子,免不了安抚几句,“且父亲原嘱咐你我要随长姐一起回家的,若非你起晚了,哪儿会此时还耽搁在路上,这些话若再传到父亲耳中去,你免不了一顿训斥。” 许之珠瞪圆了眼睛,一脸不忿。 “她出了那么大的风头,晚上住的还是我的帐篷呢,我莫非连抱怨几句都不让么?原还想在秋狩上同太子哥哥说几句话,现下倒好,急慌慌又得往城里赶,我们兄妹二人莫非是欠了路债不成?” 自从嫡长女溺水失踪后,许家就只许之珠一个女儿,家中上下愈发看护得如眼珠子般,后来同太子订了婚,出门在外都有人捧着,就变得有些*娇惯跋扈。 许之鸿只又好气又好笑望着她,“你以往不还常说,要是家中能多个姐妹就好了么?怎得现下长姐回来了,妹妹反倒不欢喜了?” 许之珠沉下眉眼。 “谁乐意要个农妇姐姐?” 这档子事儿刚闹出来的时候,围场中的贵女们便都知道了,她们不敢在她面前放肆,口中甚至还声声道着恭喜,调转过背去,各个都在等着看她的笑话。 “这首辅府嫡出的女儿一回来,今后谁还拿她这庶出的女儿当颗菜?” “可不是嘛,那嫡长女虽流落乡野多年,可横空出世,一鸣惊人,皇太后都夸她攀崖寻父的作为,有当年老镇国公之雄风,今后在京中必是炙手可热。” “论风头、论出身、论胆气、论谋略……她许之珠样样都比不过,就连论容貌,好似也要略逊一筹,我兄长在林间瞧见那嫡长女风姿,据说生得花容月貌,闭月羞花呢!” “诶,你们说太子殿下,会不会变更婚约,改娶那嫡长女呐?” …… 她们躲在帐篷后窃窃私语的声音,一一闪现在许之珠脑中,股无名火心中燃起,直直冲到了头顶的天灵盖。 许之珠无比确定的是:现下虽还未瞧见那位嫡长姐,她就已经开始讨厌上她了! —— 是夜。 暖黄的烛光微微摇晃着,将房间照出了些家常的温馨,层层叠叠的华丽床幔下,许之蘅正躺在榻上,眼睫随着呼吸微微颤动,睡得十分香甜。 肖文珍坐在榻边,迟迟不肯离去,经荀嬷嬷劝了再劝,才掖了掖女儿的被角,轻手轻脚踏出了房门。 肖文珍先是回佛堂念了两遍经文,虔诚焚香叩首后,似是又想起了什么,脸上的笑容逐渐隐去,覆上层淡淡的忧愁。 “可叹蘅儿没能早几年回来,女儿在家中留不了多久,转眼就又要嫁人离家,我是真真舍不得……” 荀嬷嬷明白主母的意思,在旁宽慰道,“其实依着奴婢讲,大姑娘将将回家,并不着急婚配,大可再多留两年,也好弥补弥补多年缺失的母女之情。且奴婢瞧大姑娘是个懂事的,想必也是乐意的。” 肖文珍摇摇头,“这样的话今后不许再说,岂能因为一个我,而耽误了蘅儿的终身大事。” “她今年已经十八,不能再拖下去。且她攀崖寻父的好声名已经传开,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多少可以弥补些教养上的缺失,所以才更要趁热打铁,为她寻个好夫婿。”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荀嬷嬷点点头,“夫人为了姑娘,真真是用心良苦。” “蘅儿她走失多年,在规矩与诗书上,确实耽误得狠了。琴棋书画今后可以慢慢补,可规矩就要立即学,你立马派人去寻个教养嬷嬷来,让蘅儿跟着嬷嬷好好学几日,待出不了大岔子,我便要带她去京城的雅集宴会上露脸。” 肖文珍跪在蒲团上,对着用整颗白玉雕做成的菩萨雕像,双手合十,深深跪匍下去。 “菩萨悲悯信女孤苦,所以发慈悲让我儿失而复返,信女原不该再有其它奢求,可女子姻缘关乎一生,万望菩萨保佑她婚事顺畅,信女若能如愿,必为菩萨塑身立庙。” —— 翌日。 孔府。 林场攀崖那日,首辅府就有派人来孔家调查许之蘅的身世,再加上沸沸扬扬的传闻……所以孔家人早就知道那个随手照拂、身世凄惨的民女,就是首辅府流落在外的嫡长女。 可让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首辅夫人竟会备着厚礼,亲自登门道谢,这着实让孔家上下都受宠若惊。 门前那条巷子,都被前来看热闹的百姓们堵住。 虽说肖文珍只略坐了坐,且也并未喝茶水,可塞了满院子的礼物,以及愿意坐在正厅中同孔母说上几句话,这无疑就已是诚意十足了。 孔家的美名当下就传扬开来,连带在翰林院当差的孔立城,他原因为家世微末,并不受同僚待见,至此以后,腰杆也挺直了。 前头两个主母在说话,院中的仆婢们因为过于仓惶,而忙得头角倒悬…… 许之蘅则同孔春两个关在屋内,开心地抱在一起转圈圈。 “臭薇娘,坏薇娘,就知道说狠话气我,你知不知那日从崖底回来之后我哭了多久,你竟连这么大的事儿都瞒着我……” 孔春说罢,就要伸手去挠她腰间的那块软肉。 许之蘅笑着躲过,连声求饶,“我错了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今日便是来给你赔罪的,你便饶过我这遭吧。” 孔春才不会真的怪她,她撤了手,带着惊异且赞叹的目光,打量着许之蘅身周的一切。 “你这么穿戴真真好看,我方才险些没认出来,呜呜呜,薇娘,哦不,蘅娘,你现在真真是否极泰来,过上挥金如土的好日子了!” “苟富贵,不相忘。” “你之前送过我副耳铛,我便一直想要回赠你个物件,可直到入京我都没能攒到回礼的银钱,你不是一直想要个玉镯么?我精挑细选了这根镯子给你,这个水头,肯定衬你的肤色。” 那是根通体碧绿的云纹缠枝镯。 孔春瞬间有种姐妹发达了的感觉,瞪圆了眼睛,根本就不敢伸手去接。 “呜呜呜,我不是在做梦吧?这也太贵重了,真的是我可以收的么?……为了我们的姐妹情,不然我还是收下吧,不然我可能下辈子都戴不上此等成色的镯子。” “跟我客气什么?” 许之蘅笑着将那镯子塞到她怀中,又道。 “说起来,有桩差事不知你愿不愿意做……母亲为我聘了个教女眷规矩的教习嬷嬷,我想着你兄长在京中当差,今后在京中行走,想必也是要学规矩的。 你若愿意,我们便一起学,至多也就学半个月的时间,就是名头上不太好听,好似叫什么……伴随女使?不过有例钱的…” 孔春点头如捣蒜,没有丝毫犹豫,“这不就是你之前在我家的身份嘛,不过调转了下,我有何不愿意的?且那可是首辅府啊,我自己发梦都不敢梦这么大的,而且蘅娘,只要在你身边我就很心安,所以做什么都使得。” 许之蘅说至此处,忽又想起什么来,“……还需得了结一事。” “有口气在我胸口憋闷了许多天,今日非得将它吐出来不可!” ——— 木兰围场狩猎为期七天。 可因军中还有些政务要处理,谢昭珩翌日就赶回了京城,现正接了谢月坐在马车上,一道徐徐驶向皇宫,预备去景仁宫给皇后请安。 谢月坐在厚实的软垫上,抬起指尖轻抚了抚肚皮。 “以往无论哪次围猎,在女眷中我都是魁首,今年我倒也想去来着,可惜肚子里这个不安生。” 不过就算人在京城,也依旧不妨碍谢月听说围场上发生的轶事,她表示对此很感兴趣。 “润甫,你那日也在林场,必瞧见了那攀崖寻亲姑娘,传言中将她容貌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她长得真有那么好看么?比许之珠如何?比容婉如何?” 谢昭珩原正垂眼定坐,闻言骤然沉下眉头。 他并未将她同那二女比,只冷道了句。 “给皇姐提鞋都不配。”。 谢月显然不信,没好气道,“罢,毕竟这世间女子,就没有一个能入得了你眼的。那我便这么问,她那日穿得什么颜色的衣裳?是当真背了口锅么?是谁最先发现她的?……” 随着她的问题越来越多。 谢昭珩的眉头也蹙得越来越深。 “裴宾彬知道长姐这般聒噪么?” 提起驸马…… 谢月瞬间噎住。 她也是拿这个胞弟无法,只能抬手抚着肚子,“我儿乖,长大以后千万不要学你阿舅,不能说话这么呛人,容易和姑娘闹掰,就算娶上媳妇也得跑……” 或是想到了什么。 谢昭珩心头燃起一阵烦闷。 干脆撩开车窗前的帷幔透气。 ……然后就远远望见街道上一阵喧嚣。 方才皇姐口中的那个女子,还有她那个参加过村中婚宴的手帕交,被首辅府的侍卫们簇拥着,站定在间茶寮前…… 也不知在做什么,拥堵整整半条街,只听得百姓连声叫“好”。 谢昭珩撤手放下帘子。 直到车架开出了整整六条街。 他才倏忽喊停车夫,对谢月抛下一句。 “忽然记起还有紧急要务处理,皇姐暂且先入宫,我容后再到。” —— 肖文珍是很看顾女儿,却也并非是那种要将孩子拴在裤腰带上的母亲,一听女儿说要带手帕交出去办事儿,便没有多问,多派了几个侍卫,嘱咐她早点回来,便暂且先行回府了。 “我错了!我不该欺软怕硬,不该做假文书,不该拿钱不办事儿……我有罪,我罪该万死!” 茶寮门前,之前那个诓骗过许之蘅的中人,正跪在街道上,痛哭流涕,当着围观众人的面坦白自己的罪状。 而那日对她们有过不敬的小厮,现正并列成两排,面对面站着,朝彼此泼倒着茶水。 “这人就是个骗子,诓骗了我个外地老乡几十两呢!今日算是惹错人踢到了铁板,竟得罪了首辅府的人,这是不要命了。” “这茶寮也是黑店,帮凶!” …… 围观百姓纷纷拍手叫好。 许之蘅以往的人生中,鲜少有这种肆意畅快的时候,此时立在石阶之上,感受着周遭百姓既敬畏又钦佩的眼神,心中燃起种微妙的感受。 原来这就是威。 原来这就是势。 原来这就是她以往从未享有过的,身为功勋门户的特权。 好像比起钱财,它确实更让人着迷些。 许之蘅偏头冲身侧的孔春笑笑,“解气了么?” 孔春点点头,望她的眸光中满是崇拜,语气中带着期许,“蘅娘,你会保住此刻的威势与荣光,然后同我做一辈子姐妹是么?我劝你快立马回答是。” “是” 许之蘅哭笑得不到应道。 正在二人插科打诨之际。 只见远处有队穿着甲胄的士卒,如股钢铁洪流般奔腾而来,胄甲缝隙间相互碰撞,发出清脆而有力的“呛呛”声。 匹枣红色的骏马缓驰而至,跨*坐在马上的男子,披风猎猎向后翻转,眉眼浓烈,眸光凌厉出鞘利剑。 男子眸光缓缓绕场一周。 所过之处,众人只觉排山倒海的压力迎面而来,个个都抖若筛糠。 站在最前头的,是巡捕盗匪、专管治安的五城兵马司的司使。他先是吊梢着眼尾,脚踢了那中人一脚,而后眉头树立喝道,“乱哄哄的,这是在做什么?你们知不知道此乃私设公堂,有聚众闹事之嫌?怎得,打量皇上去了围场秋狩,京中就无人管事了么?” 司使朝谢昭珩拱了拱手,“城中还有晋王殿下管事,岂容你等放肆?来人,将这些胡作非为之徒,还有那两个带头管事的女子,通通抓起来,押送京兆府听候发落!” 许之蘅这也是刚到京城,对官场的弯弯绕绕还有些搅闹不明白,只觉这些帽子一顶顶扣下来,罪名一项项加下去,只怕刚认的首辅爹,或有可能都保不住她。 “官爷别别别……” 许之蘅紧张得暗吞两口唾沫,本着擒贼先擒王的道理,提着裙摆跑下石阶,立在那枣红色骏马面前,扬起灿若芙蕖的面庞,流露出几分以往做民女时的卑怯,对那人道。 “晋、晋王殿下,其实小女今日来此,仅是为了讨个公道,绝对绝对没有寻衅闹事的意思,所以委实不必这么上纲上线吧?我们这就走,行么?” 谢昭珩满面铁面无私。 懒懒垂下眼眸,睥睨斜看她一眼。 “想走就走,视王法为何物?” “来人,将她拿下。” 他这副不依不饶的样子,使得许之蘅气得睁圆了眼,她又凑近几步,用仅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咬牙说道,“想找我茬就直说!莫非你不知我最是安分守己,素来是个良民么?” 听到这句。 谢昭珩终于勾出抹极浅淡的笑。 他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冷觑她一眼。 “什么最是?什么素来?” “本王与姑娘素昧平生,以往从未见过。” 第27章 “什么最是?什么素来?” “本王与姑娘素昧平生,以往从未见过。” 帐篷那夜射出的箭,忽在此时射中自己眉心。许之蘅瞬间呆楞当场,哑然无声…… 正在她手足无措之际,官差们已经开始拿人,此乃秉公办案,所以就算是首辅府的侍卫,也不能当着百姓的面公然违抗,只能站在一旁干瞪眼。 官差们倒也看出她们两个身份特别,不敢轻易得罪,连她们衣边都没触碰,可对中人与那些小厮,手底下就没个轻重了,扭打踢踹,一时间鬼哭狼嚎声顿起。 以往在桃源村时,许之蘅生怕惹麻烦,从来都是最最遵纪守法的良好公民,谁曾想现在恢复身份还没两天,竟就惹上官司直接压入了大狱? 许之蘅直到走进京兆尹,脑子都还是懵的。 京兆尹虽不是严刑逼供的诏狱,里头却也设有监狱,不过她们并未同那些贼犯关在一处,而是被安置在间用来审讯的衙房中。 房中阴冷,光线昏暗,里头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刑具,上头还残余些锈迹,好似干涸的血迹,更是能清晰听到犯人痛苦的受刑声。 胆小的孔春被吓得浑身战栗,已是流下泪来,她怂肩缩脖躲在许之蘅身后,哽咽颤声道。 “蘅娘,你爹爹都是首辅了,你不该在京中横着走么,怎得他们竟敢这么怠慢你?还有那晋王,你们二人可是在桃源村成过亲的,就算他不打算同你再续前缘,那也委实没必要如此见死不救吧。” 提起这个。 许之蘅只觉气不打一处来。 她暂且安抚孔春情绪。 “莫怕,我这首辅嫡长女总不至于一丝份量也无,他们不敢将我们如何的,这最多就算例行查问,待查问完毕就会放人了。” 听她这么一分析,孔春心安了不少,可还是觉得疑惑。 “……咱们以往在街上看到那些杂耍卖艺的,周遭也是围了一圈人,官兵可从未拘捕过,怎得咱俩就这般倒霉?” “那晋王该不会是冲你来的吧?有没有可能他对你还心存念想,却又放不下架子主动去找,那日在街上撞见你后,就擎等着你寻到晋王府去,谁曾想你调转过头就在木兰围场认祖归宗了……他必定期望落空,有爱生恨,刻意针对,这是想引起你的注意呢…” 孔春愈发觉得就是这个道理,正说得起劲儿,抬眼就发现许之蘅正斜乜着她,只得上下唇瓣一抿,这才收了声。 “阿春,你不去编话本子实在是可惜了。” 许之蘅语气淡漠。 孔春对此的兴致却并未被打压下去,她只低头吞了口唾沫,终究没忍住,扯了扯许之蘅的袖边,嗫嚅着道。 “不管是不是如此,蘅娘你都莫要同晋王闹得太僵。” “我听人说晋王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马上定乾坤,本事可大着呢,你们两个今后同在京城,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谁说得准今后有没有再仰仗他的时候?” 孔春说到此处,又被远处犯人痛苦的咆叫吓得蜷缩一下,忍不住劝到,“我们站在此僵站着,等到明早都不知会不会有人来唤……蘅娘,不如你去近晋王殿下身前软言温语两句,指不定他看在往日的情面上,就高抬贵手放咱们走了。” 许之蘅沉默了好一阵,才耷拉着脑袋闷然瓮声道,“其实这些就算你不说,我心里也清楚……可我同他过往纠葛实在太深,就只差没有结仇生怨了,并非是说揭就能揭过的,若我再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般,再对他去笑脸相迎,我委实做不到……” “你若觉得为难,那便无需勉强自己。” 孔春感受到她的颓丧,不由揽住好友的肩头,轻声抚慰道,“都怪我,我就不该提这茬,之前分明是他对不住你,凭何还要劝你去低这个头?他们总不会对我们上刑,咱们再等等便是了。” 并没有再一味摆事实讲道理,而是选择了安抚与理解。 或许这便是友情的可贵之处。 孔春乃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知道许之蘅过往的人,在很多关键时刻,都给了她强有力的支撑,二人现在相互依偎站在一起,就像风雨飘摇中,屋檐下躲雨取暖的两只雀儿。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 衙房外传来脚步声,个衙役推开门踏入门来,语气算得上平和,向躲在后头的孔春道,“这位姑娘,随我走一遭吧。” 孔春颇感猝不及防,瞳孔微震,许之蘅也咂摸出不对劲儿来,紧握住她的指尖,“莫怕,我同你一起去。” 衙役已知许之蘅身份,态度格外恭敬,“许大姑娘勿怪,王爷这次只唤了她一人,想来只是例循问话,不会将她如何的,姑娘无需担心。” 或是见这衙役还算和气,孔春也不想再横生枝节,便压下心中忐忑,就这么一步三回头走了。 整整两刻钟过去。 外头依旧没有丝毫音讯。 许之蘅独自一人在衙房中等得心焦,她想着孔春素来柔弱,最禁不得吓,也不知谢昭珩将她带走问些什么,若是没有顺其心意,惹得他大发雷霆,那可怎生是好? 许之蘅不是什么循规蹈矩之人,她先是朝外头喊了两声,见外头没有人回应,干脆大着胆子推门而出,朝来时的方向寻去。 路上迎面行来几个衙役。 京兆尹中鲜少出现女子。 更何况还是个身姿婀娜,芙蓉玉面般的美娇娥,他们眸底都透出些十足的惊艳之色,眼见她衣饰不凡,通身华贵,只当她是哪家上官的家眷。 其中有个衙役红着脸腆然上前,“姑娘是想要寻哪位?” 或是这京兆尹太大,需要打理的官司太多,许之蘅并未被认出来,她大大松了口气,柔声问道,“请问官爷,晋王殿下现在何处?” 衙役脸上显露出些为难神色,“晋王殿下,他现下恐不方便见客……” “无妨,我寻晋王殿下有些急事,劳驾官爷带我走一趟,殿下如若再忙,我在外头候着便是,绝不会打扰殿下公务。” 这么做虽不合规矩,可衙役哪儿抵抗得了这样的温言软语,又想着这位或许就是晋王殿下的哪位红粉知己,轻易不能得罪,便将手往前一摊,“那姑娘请随我来。” 三绕七拐,穿过数个庭院后,丁翠薇被带到处偏僻的衙放外,直到靠近时,她才察觉出不对劲来,此处并非刑房,可处处都站着带刀侍卫,且远处有隐隐的哀嚎声传来。 低低泣泣,柔软又微弱。 尾音虚得像片即将飘落的羽毛。 竟是个女子的虚弱哭饶声,不是孔春还能是谁?! 她能猜到谢昭珩为何唤走孔春。 无非是因为孔春是个知情人,晓得谢昭珩那些背信弃义,抛妻忘恩的丑事,所以他才施压敲打几句,让孔春谨言慎行些,可令许之蘅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竟会如此心狠手辣,对孔春那么个柔弱女子施加重刑?! 意识到这点,许之蘅因为过于震惊与愤怒,犹如被雷劈中般,浑身上下都开始微微发颤。 随着一声凄厉的哀嚎。 衙房的门缓缓而开。 谢昭珩踏了出来。 暗红色的血渍,由眉骨顺着他棱角分明的面庞蜿蜒而下,玄青色的衣角袖边,皆被鲜血浸透,洇出些黑红的痕迹,漆黑瞳孔里翻涌着滔天的暴戾,仿若深渊中踏出的修罗恶鬼。 萧建紧随其后,伸手递上块雪白的巾帕,“王爷,此女断气了。” 谢昭珩垂着眼,没能注意到她。 他神色未变分毫,只伸出指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接过了巾帕,拭着眉眼间的血渍,漫不经心轻道了句。 “剁碎,喂狗。” 语中蕴着毒蛇吐信般的狠厉。 所以为避免有被揭短的风险。 谢昭珩方才狠下杀手,将孔春灭了口。 愤怒与哀痛在心中奔腾,瞬间湮灭了许之蘅的理智,她只觉呼吸都带着某种灼烧般的粗粝,她赤红着双眼,掏出别在腰侧躞蹀带中的匕首,带着种势必要报仇雪恨的义气,直直踏上石阶,猛然向谢昭珩刺去。 “我这就让你去给阿春陪葬!” 在场所有侍卫,以及方才那个带路的衙役,俨然没想到此女竟会是个刺客,压根就来不及做任何反应,皆目瞪口呆僵立当场。 谢昭珩只觉眼前寒光一闪,下意识偏身躲过,且直接出招拍在刺客肩头,使得她重重跌落,顺着石阶滚落下去。 待定睛看清楚这刺客面容,谢昭珩也是瞳孔微震。 就在所有侍卫们预备持刀上前护驾; 许之蘅忍痛准备再次袭击; 谢昭珩犹豫着是否要上前搀扶之际…… “蘅儿!” “蘅娘,你没事儿吧?” 庭院入口处传来两声焦急的呼唤声。??!! 许之蘅由其中听出孔春的声音,心头猛然跳空一拍。 她先是惊愕看了谢昭珩一眼,而后又扭头望见哭着朝她跑过来的孔春,忽就意识到了什么,立即将手中的匕首收回鞘内,紧急塞入袖中。 或是谢昭珩的脸色实在太过阴沉得吓人。 或是她也没想到应该如何应对眼见的场面。 许之蘅抽噎一声,瑟瑟发抖着,散发出些小心翼翼的怯懦,虚声弱气唤了声“母亲”,而后扶了扶额,就这么两眼一黑,彻底“昏死”了过去。 肖文珍自是立即俯下身去扶,她将女儿楼在怀中,气得浑身都在发抖。 “晋王殿下,敢问我儿究竟做错了什么,竟要被压到此等衙狱公堂之处来?未免扰乱公务,我方才在外头生忍着未曾入内,等得实在心慌才进来,谁知就撞见此等情景?” 肖文珍越想越心疼,将怀中的女儿紧搂了搂,因为出于不忿,言语也有些哽咽。 “我儿离散家中十余年,就算行为举止缺些体统,却也绝不至于乱纪违法,我这就要带她回去养伤,若晋王查出她有任何违纪之处,只管来首辅府拿人,可若她循规蹈矩却要身受此辱,我许家绝不同你善罢甘休!” 望着她们一行人离去的背影。 谢昭珩脸色难看到了极致,他下颌紧绷得近乎扭曲,额间青筋跳跃,身周的空气都冻裂到凝滞。 还不待查问,就见个姗姗来迟的士兵,塌天大祸般跪在地上,抖若筛糠回禀道,“小的有罪,小的该死,方才晋王殿下让小的通报许大姑娘离开,结果小的一阵腹痛……小的失责,今后再也不敢了,晋王殿下饶命。” 肖建跟在晋王身侧多年,早已摸透他的心性,先是悬着心尖看了眼主子脸色,知他此刻受此无妄之灾,必是恼怒异常,想到方才在衙房中办的是私事,且又见主子恼得说不出话来…… 肖建上前一步,代为下令道。 “今日发生之事不准外传。” “此人延误主令,拖下去打二十大板,以儆效尤!” —— 皇宫。 翰林院。 孔立城原是寒门出身,相貌平平,既无曹安高中探花才学,也没有钻营逢迎的心窍,在翰林院入职后,并未受到赏识,就连编纂的书籍都是最边缘冷门的。 可自从首辅夫人亲临孔家拜谢的消息传开后,孔立诚便被上峰委以重任,与曹安一起,负责起草诏令。 短短几日间,京中就发生了这么多事儿,做为孔立诚的同乡,曹安几乎是迅速咂摸出其中的不对劲。 这日午歇,曹安将孔立诚拦在廊道中。 “立诚兄,我听说首辅失散十余年的嫡长女寻回来了,还是受你们孔家的照顾入的京?此女是伯父伯母入京半路上偶然碰见的么,还是?” 二人算是熟稔,孔立诚又是个实诚人,只语焉不详道,“家父家母胆子小,不会收留不知底细的女子入京。” “那就是桃源县的熟识?” 曹安得到预料中的答案,心中疑惑更甚,又问,“可我自小在桃源县中长大,怎不知有这么号人物?立诚兄可否方便告知我此女以前的名讳,我或许认识呢?” 孔立诚见今日是彻底敷衍不过去,只无奈道,“都在京中,你今后总会会见到……所以现下告诉你也无妨。” “那许大姑娘,实则就是薇娘。”?! 这委实大大出乎了曹安的意料。 他脑中将桃源县所有适龄的姑娘都想了个遍,就是没想到薇娘头上,以至于呆立当场。 “怎得会是薇娘?她不是被丁叔收养,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么?我上次回去省亲时,她才嫁了个不知哪儿冒出来的莽汉,说要同他好好过日子来着……” 孔立诚干脆一股脑将他知道的,三言两语全都吐露了出来,“丁叔意外去世了,她那夫君好像是个在逃的逆党,伤好之后也跑路了,薇娘无处可去,所以只能拿着信物入京寻亲。” “岂会如此……” 曹安闻言,又是惊又是怒,袖下的手掌攥紧成拳,“我就知道……我就知那人是个居心叵测的混帐!薇娘当初如若信我,岂会受这么多苦,早就一路好吃好喝随我入京认亲了,丁叔说不定也不会死……” “可世上哪来得那么多早知如此?” “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 孔立诚见他反应如此大,不由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曹安,你我相交多年,我知你对薇娘的情意,之所以瞒着你她入京之事,一则是她不让我们同你说;二则,我也是在为你考虑。” “你大婚之期已定,不日就要成亲,此时就该抛却那些前尘往事,一心一意筹备婚事。且说起来,那位许曼姑娘还是首辅胞妹,今后你就更得同薇娘避嫌了。你们虽无夫妻缘分,却也还有几分亲缘,今后各自珍重,相互照拂,如此也算全了少年相知的情义。” 孔立诚说罢这番话便走了。 只曹安站在空荡的廊间呆站,他只觉自己的心,就像是随着穿廊秋风纷飞的衣袍,七上八下根本就落不到实处,浑浑噩噩当完职,回到家中后才微微缓过神来。 这些事情桩桩件件齐齐涌来,曹安脑中闪过些什么,他总觉略微有些不对劲,他招手唤来刘东,“你回桃源县翻查翻查,将事情原委全都细查一遍,看看其中还有没有遗漏下的细节。” —— 京兆府外。 许家人手忙脚乱地将晕着的嫡小姐扶上马车。 许之蘅不愿意让母亲担心,可到底刚认亲不久,她还没太摸清母亲的性情,又觉这次事态好像有些严重,有些紧张不敢睁眼,耳旁传来孔春的嘤嘤哭泣声,心若油煎着,正犹豫着不该如何是好…… “好了,现下都是自己人,蘅儿就莫要装晕。” 许之蘅通身微僵,眯着睁开眼睛,略有些紧张道,“原来母亲早就看出来了…” 肖文珍并没有多问,只眼中噙着泪,关切她的伤势,“你方才摔疼没有?晋王不会对你用刑了吧?有没有哪里痛?都怪为娘没照顾好你,我儿攀崖都未曾受伤,回到城中却磕碰到了……” 许之蘅眼中也有些湿润。 其实谢昭珩出招极狠,她那半个肩膀都震得生疼,可现在当着母亲的面,只推脱说“不疼”,然后小心翼翼道,“母亲,其实方才就是场误会……可女儿确实也是得罪晋王了,会不会给家中招祸啊?” 多么懂事的孩子。 身上都受伤了,可首先却是内疚,想着会不会给家里添麻烦。 肖文珍执起巾帕,掖掖眼角的泪花,“蘅儿放心,无论是你父亲许家,还是你外祖镇国公府,都绝非任人拿捏的软柿子。晋王确是天潢贵胄,但若当真欺到头上来,咱们也是有几分还手之力的。” 肖文珍说致此处,话语微顿,还是将她搂在怀中,谨慎嘱咐道,“可晋王势大,手段雷霆,今后若非必要,还是莫要去招惹。” 听母亲这么说,许之蘅便知道分寸了,她点了点头,“是,孩儿知道了。” 当日太医上门,给许之蘅把脉诊断。 左肩气滞血瘀,每日需要送服汤药,外揉膏药,静养七日。 跟着嬷嬷学规矩的事只能暂且搁置,不过许之蘅也没有闲着,跟着女先生已经开始学习认字,每日都要背书练字,过得很是充实。 日子很快过去。 秋狩过去,皇上由木兰围场班师回朝,许望高也回府了。 他之前就听说了那场京兆府的闹剧,来了揽月阁一趟,细问了问那日的经过,许之蘅略过桃源村的事不提,囫囵吞枣捡重点的说了说。 许望高默然一阵,瞧着她尚在病重,虚弱发白的脸色,终究没再细问,只嘱咐道,“既伤还未好,那便在府中好好养着,无事莫要出门,免得再受冲撞。” “暂且跟嬷嬷好好将规矩学一学,静一静性子。” 这番说得熨贴。 可或是许之蘅内心敏感,落在耳中,却好似听出了另一层意味:父亲觉得她不服管教,行事莽撞,让她少出门惹事生非。 许之蘅有些闷然。 点头恭顺应下了。 —— 皇宫。 太和殿中。 皇帝先是与朝臣们商讨了几件政事,而后屏退众人与太子,独将谢昭珩留了下来,颇为头疼问道,“你究竟将那许大姑娘如何了?” 谢昭珩先是略懵了懵,而后迅速反应过来,“禀告父皇,儿臣那日不过就是秉公执法,期间生了些误会,未曾动她分毫。” 皇上今年五十出头的年岁,身体时有些不好,眼神却很深邃明亮,举手投足间都透着帝王风范。 “没动她分毫?” 皇帝抬眸瞧晋王一眼,没好气道,“那朕怎得听说你对人姑娘动了重刑?那许大姑娘现下身受重伤,半个肩膀都淤青了,要躺在榻上静养月余?” 皇帝将垒放在金丝楠木案桌上的那沓奏章,一一摊开给谢昭珩看。 “*这是首辅许望高的弹劾。” “这封是镇国公府的。” “此乃永顺伯爵府的。” “肃国公府的。” “内阁的。” “国子监的。” ……“都是弹劾你的!” 谢昭珩脸色黑得堪比灶底的锅灰。 分明记得那日,他在出招的最后瞬间,闻出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气味,已是刻意撤了不少力道……她最多静养几天而已,何至于要养月余? 凭她那副淋了整夜夜雨都不会受寒的强壮身板。 就算被驴踢了,都不至于休养月余。 “朕虽还未见过那姑娘,可就凭她这股攀崖认父的气概,朕便知她合该是坚毅的好孩子……也怪不得这些朝臣们生气,谁家的女儿飘零在外十几年回来,那都得放在手掌心里疼,你说说你,欺负她个娇弱无力的女娃娃做什么?”…… 谢昭珩薄唇微抿, “父皇也知她会攀崖,又岂会娇弱。” 皇帝唬下脸来。 在他众多的皇子中,哪怕是太子遇事也只有受训的份,也就晋王会胆大包天顶嘴,由此可见皇帝对此子的偏爱。 “你莫要在此同朕贫嘴。” “无论是出于君子风度,还是为安抚朝臣之心……朕不管你有什么同她有何误会,现在就立马登门致歉去!” 第28章 自许之蘅归家后,揽月阁就愈发拥挤起来。 院中多了个主子,伺候的丫鬟与仆妇也就相应增加了一倍,更别提还有以后经常要在院中行走的教习嬷嬷,女先生,以及上门为她诊断的太医…… 肖文珍也想同女儿多亲近,可孩子大了,早晚都得自立门户,识字看账可以慢慢来,可约束下人、理事看家的本领,须得立即就学起来。 肖文珍当机立断,决定让女儿重新住回蘅芜苑。 蘅芜苑中布局讲究,无论是亭台楼阁,还是轩榭廊坊,都有曲折的回廊与蜿蜒的□□连通,移步换景,雕梁画栋。是在肖文珍怀上女儿那一年,专门聘请擅长修缮庭院的匠师打造。 后来因女儿落水,数年没了音讯,肖文珍逐渐散了心气,就在五年前,被管家理事的娟姨娘寻了个由头,让许之珠住了进去。 多年来,肖文珍与许望高都感情寡淡。 可腾屋挪院是大事,许望高到底是一家之主,所以就算肖文珍心中早就有了决断,却还是按捺着,等秋狩结束之后,让荀嬷嬷去他身前回禀了一声。 可到了要正式搬挪那天,却出了岔子。 “呜呜呜,姑娘,奴婢早五天前就让人去蘅芜苑通传过,让三小姐尽快将房间挪出来,将东西搬到娟姨娘的漱玉庭去,可今日奴婢带着仆妇们前去洒扫时,却被三小姐拦在蘅芜苑外不让进。” 红黄绿蓝四个丫鬟里,就红绡行事最稳重,此时却被逼得流下泪来,“奴婢原是苦口婆心同她们讲道理,可伺候三姑娘的丫鬟小玉好嚣张的气焰,竟伸手打了奴婢一巴掌,奴婢无法,只得暂且回来同姑娘禀报。” “什么?” 许之蘅原正在练字,此时气得腾然由椅上站起身来,定睛一瞧,果然见红绡脸上有五根鲜红的手指印。打人脸面,这在深宅大院中算是极其羞辱人的行为,若非借了主子的势,小玉哪儿有这么大的胆子? 许之蘅对她那娇气跋扈的三妹妹向来没有什么好感。 二人向来话不投机半句多,她这次肩上有伤,许之珠甚至未曾来看过一眼,许之蘅也不在乎这些,只想着井水不犯河水。 可如今人家都欺到头上来,她若再一味忍让,岂不成了缩头乌龟?许之蘅沉下眉眼,抡起袖子,拿出几分以往在桃源村争野莓野果的气势来。 “走,我这就去给你讨回公道!” 蘅芜苑内。 许之珠此时颇有闲情逸致,正在在锦鲤池旁同丫鬟们投壶,方才动手的小玉,笑得颇为自得。 “大姑娘除了是个嫡出,浑身上下有哪点能越过三姑娘去?她目不识丁,举止粗俗,刚刚认祖归宗就上外头惹事生非,须知老爷是最不喜欢此等张扬做派的。” “论情分,三姑娘您才是自小在老爷身边长大的那个,论身份,你是未来的太子妃,今后更是富贵无极……所以只要三姑娘铁了心不搬,她莫非还当真敢将您赶出去不成?” 这话说得很合许之珠的心意。 “哐啷”一声,箭矢投出,投壶命中。 虽同在首辅府中,但蘅芜苑与漱玉庭相比,那就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 漱玉庭离正门有些远,不仅出入不便,且离仆婢们住的庑房也近,院中狭仄,她平日里去个姨娘请安,都嫌里头转不开身来。 许之珠打定了主意不搬,“去命人将院门堵上,没我的吩咐,任何人都不能入内。” “今日主母与姨娘都去玉清观上香了,无人为她撑腰,我看她能奈我何,至于父亲那头……我去他身前撒撒娇,他便不会同我计较的。” 可这话音刚落没多久。 就听得院门处传来阵轰天震地的撞门声,许之珠被这动静吓得手中持箭都拿不稳,准头偏移,箭矢掉落在地,她压根来不及有任何反应…… 就听到耳旁传来门闩横木断裂的声音。 只见许之蘅带着几十个仆妇婢子,气势汹汹走了进来,她捋着袖子,瞪着眼睛,散发出十足的凛冽匪气。 蘅芜苑的人未曾见过这样的架势,立时就呆楞当场,个个都吓得脸色发白。 “红绡,方才是哪个对你动的手?” “穿绿衣裳的那个是吧?” 许之蘅自入院之后,就未曾看过许之珠一眼,直接当众发号施令,“来人,将那个绿衣裳的婢女拖出来,红绡,你这就打还回去,一巴掌不够,给我打她两巴掌!” “重重的打,我若没听到响,那便不算,左右开弓你会不会……” 许之珠简直不敢相信她竟会破门而入。 大脑一片空白,直到现在才从懵然中反应过来,她上前将小玉护在身后,抖着唇瓣,嗓音尖利道,“她是我蘅芜苑的婢女,我看谁敢动她?!” “许之蘅,你疯了么?” “你当堂堂首辅府是穷乡僻壤的田间地头么,你院中的丫鬟竟还拿着棍棒,这是要做什么,想持械斗殴不成?你哪里有半点体统,半点分寸,难道将这些时日学的规矩都抛诸到脑后了么?你若敢妄动……啊……” 许之珠话都还未说完,就被许之蘅一把推开。 也不知是许之蘅做惯农活的手太重。 还是因为许之珠常年养尊处优,太过孱弱。 或许两者皆有。 反正许之珠就这么重重跌在了地上,引得身周婢女惊慌着上前搀扶。 许之蘅微微俯身,居高临下觑着她,眼中透出几分目中无人的嚣张。 “便就是动你了,又如何?” “红绡,快啊,赶紧打回去。” 世家大族的婢女经过严格调教,平日哪里敢与人发生此等冲突,可现在有许之蘅在前头顶着,红绡也涨红着脸,上前冲那小玉狠狠甩了两耳光。 许之蘅了却这桩事后,又负手在院中闲庭信步走了遭,脸上带笑,满意点了点头,“这院子确实好,也难怪你舍不得走……可猪妹妹,你应当认识这个蘅芜苑的蘅字吧?我也是近来才学会写这个字的,很复杂,难写的很。” “这蘅,是我的名讳。 此处,是我的院子” “你鸠占鹊巢住了这么多年已是赚了,如今竟还想赖着不走了,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或是因在乡野长大,许之蘅全然不懂贵女们的那些弯弯绕绕,行事有种直来直去的粗蛮。 且丁叔之所以拦着不让她认亲,就是因为首辅府有人要害她性命,而这府中最有动机对她动手的,就是许之珠的母亲娟姨娘! “既三妹妹敬酒不吃吃罚酒,那自然也无需同她客气,来人,将她的东西全都扔出院去!” 仆婢们得了这声吩咐,立即如抄家一般,汹汹冲进各个房将,将许之珠珍藏已久的那些华服衣裙、钗镮首饰,全都一股脑扔到院外。 许之珠从小到大受尽宠爱,哪儿受过这样的屈辱,哭得泪如雨下,也顾不得什么体统,立即挣起身来就要同她拼命。 “今后这个许家,有你没我,有我没你!” 许之蘅在乡野住了那么久,又岂是吃素的?如许之珠这样娇滴滴的贵女,在她手里落不着一点好。两个主子都已经动上手了,站了满院的仆妇婢女们自然不遑多让,通通撕扯在一起,场面甚为难看。 此时。 住在附近知夏斋的许曼,听到动静匆匆赶了来,她是个性子文柔的,此时被这场面吓得心慌发颤,却还是抖着嗓子上前劝架。 “莫打了,你们都快莫打了!” 二人被她分开。 准确得说,是许之蘅松开了对许之珠的钳制。 许之珠此时发髻松散,衣裳凌乱,却还是不服输咬着牙上前,却被许曼张开双臂拦住。 许之珠此时正情绪失控着,便直接将气撒在了许曼声上伸手就将她推开,几乎是歇斯底里般,尖利着嗓子出声。 “你个贱婢爬床生下来的遗腹子,此处哪有你说话的份?!” 空气骤停。 落针可闻。 就在这个瞬间,院内所有人都收了手,纷纷扭头头去看许曼的脸色,她被推得脚底踉跄两下,得亏许之蘅伸手搀扶,才没有摔倒。 孔曼从来都是这个家里最没存在感的那个,鲜少受到人关注,现在感受到众人异样的眼光,只觉羞辱悲忿齐齐涌上心头,面颊胀红成猪肝色。 许曼下意识想躲,仓惶垂头,恨不得能有条地缝能让她钻进去,许之蘅看出她的无措,上前一步,将她的身形挡在身后,朝众人喝声道。 “事情已了,你们也不必在此处傻站着了,该收拾收拾,该滚蛋滚蛋。” 许之珠眼见不是对手,也没有想着再在此处纠缠,只抹了抹脸上的眼泪,“许之蘅,你给我等着,这事儿没完!” 恨声放了句狠话,便被仆妇们簇拥着走了。 待人走得差不多,许之蘅立即转过身来,温声询问道,“曼姑姐儿,你没事么?她方才有没有伤着你?方才那些话你不必放在心上…” “没、我没事儿。” 许曼偏身至一旁,执起巾帕掖掖眼角的泪花,喉嗓中带着哽咽,她压下起伏的情绪,甚至嘴角还扯出几分勉强的笑容。 “大姑娘,你今日闹了这么大一出,决计压不下去,兄长回家后必会过问,他向来不喜后宅争闹,且也很宠爱珠儿这个女儿……你们姐妹如此失和,兄长只怕要动怒……” “我、我身上有些不爽,这就先回去了,大姑娘还是好好想想说辞,如何将此事在兄长面前应对过去吧。” “多谢曼姑姐儿的提醒,我心中有数的。” 许之蘅点点头,又凑近了些狭促眨了眨眼,“且不瞒你说,就算父亲怪罪我也不怕,我皮糙肉厚的,无论是跪祠堂还是打手板,都伤不了我分根毫毛。” 这话说得俏皮,消解了不少许曼方才的尴尬,她不由有些忍俊不禁,浮现出些真心的笑意,她盈盈望向许之蘅。 “大姑娘若能早些回来就好了,如此我在这府中,也能多个能说话的伴儿。” —— 桥归桥。 路归路。 恩义两清。 各不相欠。 二人分明已经约定好划清界限。 可谢昭珩也不知为何,那日在车架上,远远望见她意气风发站在茶寮前时,心中隐有些什么在作祟,鬼使神差般又折返回去,唤来五城兵马司的人,将她带到了京兆府。 他说服自己是为了以绝后患。 敲打敲打她那胆小的闺蜜。 仅此而已。 所以谢昭珩没见她。 实则是就算是见面,二人除了气得干瞪眼,牵扯那些没完没了的旧事以外,也无其他好说的。旁敲侧击警示了番她那好友几句,就命人去传话,让她们回去了。 可她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安分。 未经通传就独自跑了出来。 何止是不安分。 还依旧鲁莽、愚蠢、不知所谓! 当下竟认定他对孔春下了杀手? 杀人也有讲究的。必要在月黑风高夜,狂风暴雨天,悄无声息,不知不觉了结。哪怕是用脚趾头想想,都知谢昭珩既在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拿人,就不会将她们如何。 也是。 她那未经开化的脑子显然想不到这层。 不仅认定他是杀人凶手,且居然胆大包天,敢行刺天潢贵胄。 谢昭珩自觉是个受害者。 出招也是下意识的动作。 可却因此当场受了首辅夫人的斥责? 在朝堂上还受百官弹劾,遭百姓指摘? 父皇还施压,让他去给那个始作俑者赔礼道歉? 倒反天罡。 属实倒反天罡。 也就因着那日处决的女子,事涉些腌臢的阴私,不好大张旗鼓,否则谢昭珩必得让当日在场的侍卫都站出来,让他们作证,究竟是谁欲行不轨在先。 但凡沾上此女。 许多事情就会偏离设想,不可掌控。 也罢。 既是父皇让他去赔礼道歉,他去便是。 空着手去总是不好,可若礼备得太重,反倒让旁人觉得是他过错甚大…… 她是个嘴馋的。 常说要尝遍天下美味。 谢昭珩想了想,扭头吩咐萧建道。 “去珍馐馆,随便买盒糕点来。” 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这话语中带着某种莫名的愉悦。 萧建买了盒牛舌饼回来,“殿下,这牛舌饼是珍馐馆的招牌糕点,外皮酥脆,形若牛舌,里头放了白芸豆与花椒粉,口感软绵酥脆,最是咸香可口。” 谢昭珩闻言皱眉,“名字不好听……再去换盒甜的来。” 她喜欢吃甜口的。 萧建又跑了一趟,买了盒驴打滚回来,“殿下,此乃驴打滚,又称豆面糕,便就是用黄豆面做的,里头添了白糖与豆沙馅做辅,口感软糯香甜。” 谢昭珩垂下眼,“又是驴又是马,你就再寻不出个名字文雅的来了?” …… 就这么着。 又是挑名字。 又是嫌颜色。 又是觉得造型不够别致。 萧建生生跑了七八趟,才终于“随便”买到了那盒符合主子心意的糕点,而后又遵命备了马车,缓缓向宝泉巷的首辅府驶去。 首辅府早就接到了拜帖。 因着男女有别,未免有私相授受之嫌,许家男丁许之鸿早就在门前候着,待谢昭珩一到,便为其引路,“晋王殿下,您里头请。” 许之鸿今年已有十七,大概就是普遍世家贵族子弟的模样。就算早知晋王是上门致歉,可因着他天潢贵胄的身份,许之鸿自然不敢怠慢,将话也说得很周全。 “没曾想长姐受伤之事,竟传到皇上耳中,累得今日让晋王殿下专门跑这么一趟,其实那日之事我也有所耳闻,不过就是误会一场,彼此说开便就好了。” “长姐休养了几日,如今伤势好转,已经可以下床,现正在栖月亭候着殿下了。” 就算此女现已认祖归宗。 谢昭珩依旧对她世家贵女的身份没有实感。 在他心中,她一直是那个穿着粗布麻衣,爽利泼辣,粗浅笨拙,割薇藿剁猪菜,穿梭在满院牲畜间,为几文钱终日苦恼的民女。 可此时此刻,望见她的瞬间。 谢昭珩不由有些呆楞晃神。 只见院中秋花争相盛开,假山奇峰罗列,池沼中锦鲤嬉戏,水面波光粼粼,在这如诗如画的景色中……她穿身华丽尊贵的锦缎金绣宫装,静立在雕梁画栋的亭台之中。 粉腻酥融娇欲滴。 风吹仙袂飘飘举。 袅袅娜娜,宛若洛神。 谢昭珩瞳孔微扩,脚下步子不由变得有些迟缓。 她身上已看不出半分农女的影子,仿若就在此处长大成人,与周遭雅致辉煌的一切都浑然一体,灵气脱俗,气韵高洁。 眼见离那凉亭越来越近,萧建率先一步,截住许之鸿的脚步,皮笑肉不笑提示一句,“殿下接下来同许大姑娘说的话,闲杂人等不好听吧?” 许之鸿反应过来。 皇家子弟姿态都高,更何况晋王还是个这般有实权的,定不乐意让人瞧见他低三下四道歉,且现在是在自家庭院中,会面之处又是四面都透风的凉亭,理应出不了什么岔子。 许之鸿挥挥手让闲杂人等下去。 就连自己也走远了些,背过了身。 谢昭珩走近,她甚至率先请了个安。 螓首低垂,唇角浅笑,膝盖微曲,双手转腕。 “小女见过晋王殿下。” 仪态标准到了极致。 就连宫中最严苛的嬷嬷,都挑不出任何错漏。 除了眉眼间的几分不羁,看上去已同京中的世家贵女没有任何差别。 谢昭珩没想到这才短短几天,她的变化就如此惊人,脑中又想起她曾说过的那句“夫君知道的,我既勤快又聪明,学东西很快的!” 谢昭珩显然有些不太适应她如此柔顺的姿态,下意识清了清嗓子,抬手让她起身,语气中透出些熟稔的随意,“伤好些么?” “多谢殿下关怀,小女的伤已无大碍。” “那日之事,委实是小女冒失在线,晋王殿下不仅为小女遮掩,还因小女受皇上苛责,小女委实于心难安,在此谢过晋王殿下了。” 许之蘅语气中却透着十足的生分。 带着种公事公办的距离感。 谢昭珩看不惯她这幅戴了假面的样子,心中燃起阵烦躁,可还是取出个小巧的瓷瓶,递上前去,“皇宫大内的金创药,专治跌打损伤,太医院没有,你拿去用。” 许之蘅没有接。 她轻轻柔柔笑笑,“多谢殿下好意,小女此等小伤,不值当用这么好的金创药,且家中已请太医为我诊治过了,现已无大碍。” 她是个一点就着的性子。 以往对他向来热络,就连生气都如火山爆发。 谢昭珩不适应她这般冷淡,心中烦躁更加更甚,他将那瓷瓶收回来,又微摆摆手,萧建心领神会,立即拎着手中的食盆迎上前去。 “许大姑娘,那日我家殿下手重了些,还请你勿要见怪,这是他特意吩咐卑职去珍馐馆买的糕点,颜色式样,是让糕点师傅专门定制,刚热腾腾做出来的,以表我家殿下的歉意与关怀。” 那是碟桂花糕。 也不知用了何种工艺,面皮晶莹剔透,被捏成了别致的兔子形态,个个都憨态可掬,上头还撒了些桂花糖浆,瞧着就知道好吃极了。 许之蘅眼底透出些戏谑。 笑着接过,“劳晋王殿下费心,小女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果然。 依旧没变。 还是那个吃货。 眼见她伸手接过食盒,谢昭珩心中满意了些,只觉如此也算是了结此事,道了句“还有公务要忙”,扭身抬腿踏出了凉亭。 只听得身后传来食盒打开的声音。 而后瓷盘放置在石桌上的轻微碰撞声。 “嘬嘬,旺财,来!” 随着这一声,以往村中的那只大黄狗,不知由庭院中的何处蹿了出来,应主人的召唤而去。 谢昭珩好似意识到了什么。 脚步猛然骤停,僵着身子转过去,便望见与他意料中一摸一样,且似曾相识的一幕。 只见她将裙摆收拢。 端着碟子蹲下身。 然后将整盘糕点,全都倒扣,按压在地。 玉兔肠穿肚破,失形被碾成一团。 旺财摇着尾巴,欢腾上前。 嗷呜一下,将糕点吞入狗腹。 许之蘅抬眼看他。 眸光中充满了锋锐的挑衅。 脸上却带着笑,语气也轻柔浅淡。 “殿下的吃食,旺财向来喜欢。” 第29章 “殿下的吃食,旺财向来喜欢。” 什么恭顺。 什么端柔。 果然通通都是装的! 无论怎么装扮。 无论学什么规矩。 她都是那个桀骜不驯,反骨难驯的农妇! 一时间,急恼怒嗔齐齐涌上心头。 谢昭珩额角青筋暴起,太阳穴突突跳动,高阔眉骨下的双眸,燃烧着骇人的怒火,气极反笑,唇角勾出一抹阴森的弧度。 身周空气动凝僵滞,透出令人不寒而栗的气场。 萧建亦瞧见了这幕。 他显然有些不敢这许大姑娘竟敢如此糟践主子心意,气得怒目圆睁,就要上前去理论,“许大姑娘,你岂可……” “走。” 可主上此等威势擎天之人,竟生生忍下了这口气。 萧建耳旁传来这声毋庸置疑的召唤,只得作罢,朝主上的背影追了上去。 —— 漱玉庭。 许之珠没有其他选择,最终还是搬至此处。 望着眼前狭小逼仄的房间,她只觉得天都塌了。 原以为就算赖在蘅芜苑不走,许之蘅也只会在院外干着急,再怎么样,也会等家中长辈尽数回来,再去他们身前讨个说法——这是世家贵女惯来的做法。 至于长辈宠谁爱偏袒谁,那后宅子女们再各凭本事。 可她忘了许之蘅并不是个世家贵女。 只是个乡野长大,牙尖嘴利的村妇! 许之珠在方才那场较量中,被教训得肩酸背痛,手臂发僵,她越想越委屈,俯在榻上嚎啕大哭。 “天底下哪儿有这样的姐姐?” “抢帐篷、抢风头、抢爹爹关爱也就罢了,现如今连我住的院子都让她抢了,会不会有朝一日,她要连太子哥哥都抢了去?” 刚才挨了巴掌的小玉,此时也在站在榻旁,为许之珠义愤填膺。 “自她回府后,老爷疼主母爱,镇国公府更是送来流水般的补品,分明是在外头惹了祸,可满朝文武都为她说话,就连皇上都派内监安抚,奴婢方才听说,晋王殿下现在正亲自登门要同她致歉呢……” 晋王? 那个冷血铁面的地狱阎王? 以往二人就算在太子府偶然撞见,他都不会正眼瞧自己一眼,现在却要同许之蘅?致歉? 许之珠只觉天塌得更彻底了些。 抽泣到根本喘不过气来,拍床嚎哭了一声。 “她还不如不回来!” “我看她那副凶样,做个乡村野妇便很好!” 此时,许之鸿赶了过来。 他前脚送走晋王,后脚就小厮禀告了二人争夺院落之事。才将将踏入院中,就听到胞妹上头那句,脸色愈发白。 许之鸿与许之蘅只差半岁。 他那时候年纪虽小,却保留了些对嫡长姐的记忆。 在他印象中,长姐是个娴静性子,之所以变得这么如此尖利,多半是流落在外时被生活所迫,搓磨出来的。 “三妹妹真是糊涂,岂可说出此等诛心之言?若传到父亲同主母耳中,必定要受责罚。且你住在漱玉庭便很好,平日里还能多陪陪姨娘,否则今后嫁入东宫,回家的机会便愈发少了。” 许之珠闻言,大有种被至亲背刺之感。 从榻上支起半个身子,两只哭得通红的眼睛望向他。 “如今就连兄长都偏帮着她了?好好好,今后这个家是愈发呆不下去了!”又俯回去,悲怆痛哭。 许之鸿只得无措上前,原想好好温言抚慰一番,可又觉得妹妹这娇生惯养的性子,不好再放纵下去,只狠下心来,想着好好敲打敲打她番。 “我劝你莫要同大姐姐作对。她胆大包天,都敢扫晋王颜面,你又岂会是她的对手?” 许之蘅将晋王送的糕点喂狗那幕,许之鸿自然也看见了,立时就被吓得浑身软,不过他反应得快,在晋王发现之前就背过了身去,没让任何人察觉。 为让胞妹安生些,特意将此事说给她听。 “……今后见了大姐姐务必躲远些。你若实在与她相处不来,那便出门逛街赏花,又或者干脆就在漱玉斋中绣嫁衣,等你嫁出阁当了太子妃,自然就不必再见她了。” 许之鸿说完这番话,便没有再劝,扭身离开。 许之蘅得罪了晋王? 许之珠现在满脑子都只剩这几个字。 她跟在太子身旁久了,知道晋王是个什么德性。 晋王表面是个端方君子,实际上性格极其暴戾傲慢,太子党中有许多腌臢阴私之事,都是他主动请缨去做的,手段残忍到许多时候连太子都看不过去。 以晋王那睚眦必报的性子,就算今日暂且没有同许之珠计较,却也绝对咽不下这口气,必会施展手段报复。 许之珠揪紧床单,双眼含恨。 她便擎等着。 等着许之蘅跌跟头那天! —— 当夜。 后院议事之处。 厅中院内跪了满院的仆婢,个个俯在地上,抖若筛糠,听候发落。 关于二女相争蘅芜苑之事。 经过双方各执一词,相互推诿,互泼脏水后,终于在管家与许曼的讲述中,基本还原了事情真相。 许望高端坐右侧主位,早就被屋内的争执声吵嚷地头疼,他紧蹙着眉头,将眸光落在跪在身前的两个女儿身上,神色颇为复杂。 许望高偏过头,望向坐在左侧主位上的肖文珍。 “依主母看,此事应当如何处置?” 肖文珍此时只冷脸端坐着,“未免有偏袒之嫌,我不好张嘴说话,一切但凭老爷吩咐便是。” 许望高眉头蹙得愈发紧了些。 沉默一阵后,冷声道。 “珠儿有错在先。占院不搬,忤逆长姐,先是纵容下人掌掴婢女,后又对姑姐儿出言不逊,罚禁足一月,罚跪祠堂三天。” “蘅儿也有错。” “你身为长姐,合该宽容大度,爱护弟妹。珠儿确任性妄为,可你也不该如此得理不饶人。遍京城去问问,都不会有哪家女儿,会在自家后院内宅撞门而入,带着仆婢抡了棍棒喊打喊杀,若照为父说,合该罚得比珠儿更重!” “……可念在你刚认回家门,规矩疏漏,肩伤还未痊愈的份上,罚跪一天,抄写家规五十遍。” “至于其他参与此事的仆婢,通通罚一个月月例,今后如若再犯,直接发卖出府。” 许望高说罢,在许之珠哭天喊地的冤声中,沉眉拂袖而去,当夜歇在了岚姨娘院中。 平心而论,许之蘅觉得这处罚还算公正。 可她心里还是有些委屈。虽说两个女儿都有错,可明显父亲数落她的话明显要更重些,可那些话说得很有道理,她或许是行事过了些,让父亲失望了。 好在母亲夸她干得漂亮。 “我儿好样的,夺回蘅芜苑是其次,主要是借由此事在后宅仆婢中立了威,今后从上到下,知道你这般不好惹,便不敢在你面前虚与委蛇,学起掌家理事来,也方便许多。” 只要能待在母亲身边,许之蘅便觉一切都知足了。 这点惩罚于她来说不算什么。 许之蘅很珍惜现在的日子。 以往在桃源村过得实在太苦太穷,所有的时间与精力,都放在了赚钱果腹上,根本没有心思顾及其他,认祖归宗之后,不必为生计担忧,她终于有时间学习,补足自己。 许之蘅什么都想学。 认字,诗书,礼乐,插花,茶道,掌家,经商,律例……自回家之后,她就没日没夜孜孜不倦地学习,恨不得有百十个分身一起学。 哪怕肩上还有伤,也跟在嬷嬷身后学规矩,以至于短短几天内,就能将个寻常的见安礼学得像模像样。 练字到半夜是常有的事。就连与许之珠同在祠堂罚跪,也在身前摆了张横桌,在许之珠的冷嘲热讽中,静下心来一遍遍书写。 又过一两天,许之蘅的肩伤完全痊愈。 蘅芜苑上下洒扫一新,教习嬷嬷正式开始授课。 相约好要一起上课的孔春,在这天早早就赶到了首辅府。自踏入府中的那刻起,孔春又是紧张又是激动,嘴巴就没闭上过。 她紧跟在许之蘅身后,由后小心翼翼扯扯好友衣角。 “天菩萨,这种地方当真是我一介草民能来的么?蘅娘,你如今真真是过上驱奴唤婢,吃香喝辣的好日子了,实不相瞒,这身衣裳,是我娘特意花费重金,买了最好的料子新做的,可我怎么觉着,就这都赶不上你院中婢女的衣料……” 孔春已赞叹了一路,实在是让许之蘅有种穷人乍富的腆然,让她感到颇为不好意思。待二人入了蘅芜苑,许之蘅牵过好友的手,温声嘱咐。 “阿春,入了这个院子,你就当是在自己家,可一旦踏出这个院门,你务必要小心谨慎些,莫要被漱玉庭的人揪出错处,更莫要吃院外的东西。” 因着丁叔之前拦着不让她认亲。 许之蘅就一直觉得府中有人要害她。 可她担心或是自己多想了,更担心不知何时何地会遭毒手,所以就只能处处提防着。 这些话她不好同母亲说,也不敢与好友讲,只能自己憋闷在心中。 好在孔春并未多问。 只点头如捣蒜般,“你放一万个心,入了这道院门我是阿春,出了这道院门,我就是许大姑娘的随伺婢女,绝不会给你捅篓子。” 为二人授课的教习嬷嬷,以往是专门在宫里管教婢女的,因后来年岁渐长,才获圣恩出了宫,她不苟言笑,甚为严苛,眼神犀利且严肃,讲课时就连抬手屈膝的角度,都要拿戒尺量过。 因着许之蘅身份贵重,今后免不了参加些隆重的场合,所以嬷嬷干脆一气将宫规也教了,这无疑加强了课程的强度。 且虽是一同受教,可嬷嬷显然清楚许春不过就是个陪绑的,所以就算她动作不太标准,嬷嬷也不予追究,可若是许之蘅但凡偏移半寸,戒尺就抬过来了。 许之蘅自觉是个能吃苦的,可在嬷嬷的严厉管教下,她甚至好几次都觉得自己坚持不下去,每每到了这种时候,耳旁就会传来嬷嬷极尽犀利的言语。 “大姑娘若连这些规矩都学不会,还有什么脸面做世家贵女?按老身说,做首辅府的婢女都不够格。” “就是身份攀得越高越尊贵,才越容易受人指摘。现下不好好用功,今后出了门,就只有给首辅府丢人现眼的份。” “据说府上要给大姑娘补办及笄礼,就在半月后,帖子都发出去了,届时遍京城的贵眷都要来,他们个个都知姑娘流失乡野数年,擎等着在宴*席上看姑娘笑话呢。” “若没学好,出门便不要说是经我调教出来的。” …… 偏偏许之蘅最是要强,经不得激,且幸好有孔春在身旁陪着,眼神间偶尔给个鼓励,言语抚慰几句,许之蘅就能咬牙死死撑下去。 这日。 得了两刻钟的空闲。 许之蘅瘫倒在贵妃榻上,许春也四仰八叉跌在官帽椅上。 “蘅娘,这也太苦了。苦比黄连,苦比尝胆,我是真的不行了,现在退出还来得及么?我忽然想起我母亲明日过寿,我兄长后日成亲,我祖母大后天冥诞……这几天我或许都来不了了。” “伯母生辰是春日,你兄长还未定亲,入京途中你祖母就已过过冥诞了……这些理由通通不成立,所以你明日还得来。” 自抢院之事后,许曼就同许之蘅熟稔起来,近期常来蘅芜苑与她们作伴,现听二人的对话哭笑不得,只将剥好的石榴命婢女递上去。 “快少说几句吧,吃些石榴解解乏。” 二人强撑起身子,抓了小把放入嘴中。 此时孔春望见她放在身侧的针线活,不由问道,“曼姐姐,我瞧你绣这块帕子绣了好几日,绣得什么啊,这般费心?” 还未待许曼说话,站在她身后的婢女柳儿就接口笑道,“姑娘的婚期不是已经定了么?这块巾帕是她绣给未来姑爷的,绣的鸳鸯戏水,又是画样又是挑线,好几日才打了个雏底……二位瞧,绣得可好了……” 说罢,柳儿干脆就将那绣样递到她们眼前来。 果然针法精妙,栩栩如生,配色讲究,就连那鸳鸯羽毛,都用了二十余种丝线层层晕染… 许之蘅望见后,脸上笑容微僵。 尤记得她也绣过一次鸳鸯,可同眼前的秀样比,简直就像个笑话……也难怪那人瞧不上,不愿戴。 “就你这丫头多嘴多舌。”许曼面颊微红,羞腆着将柳儿拽了回来,她年长二人四五岁,少女怀春的心思少些,非常自然就提起了已定婚期的那位未来夫君。 “定的是新科探花,比我小了两三岁……” 说着说着,许曼似是想到了些什么,“他叫曹安。说起来你们与他还是同乡,他是桃源县县令之子,你们以往见过他么?” “自、自然见过。” 许之蘅与孔春对视一眼,眼神交汇中流露出些尴尬。 许曼闻言,愈发凑近了些,“那便太好了,不瞒两位妹妹说,那曹安在我面前倒也还算殷勤,可我却总觉哪里不对劲,后来派人一打探,才知他以往在桃源县有个青梅。” “据说二人自小一同长大,感情甚笃,是因着家中反对,所以才被拆散了,你们听说过此事?可见过他那青梅?”。 这算是问到正主头上了。 气氛有些微僵滞,二人面面相觑。 其实由这块巾帕便知,许曼对这门婚事是极为满意的,且现在婚期已定,也已没有什么可转圜的余地。 此时又何苦再在里头横插一脚? 二人几乎就在瞬间达成了某种默契。 “什么感情甚笃?你听他们胡说八道!” “哪儿有什么一起长大,简直就是在胡扯。” 她们这异口同声的模样,倒让许曼怔楞住了,她颇有些哭笑不得,正想要再好好问问那曹安的人品、以及童年旧事…… 此时。 许之蘅由贵妃椅上颤颤巍巍站起来,“方才嬷嬷说我抬手触额的动作不标准,不然我还是再练练吧……” 孔春也满脸痛苦,扶着椅圈起身,“我也好像又可以了,未免拖累你被嬷嬷斥责,我也加练几遍吧。” /:. —— 是夜。 晋王府中。 只有穿廊而过的风声。 以及远处传来的虫鸣声。 都知谢昭珩喜静。 府中的树木不允许有鸟儿筑巢,秋蝉也要粘了去,只要他在府中,所有下人都掂着半个脚掌走路,甚至连呼吸都敛声屏气。 这是谢昭珩期盼已久,并且早已习惯的平静。 在他看书时,无人会甜笑着冒然递上个果子。 在他打坐时,无人会执意要拽他起身去山上摘野莓。 在独自对弈时,无人在他身侧胡搅蛮缠悔棋,撒娇卖痴让她二子。 …… 可或许是因为曾有过这些琐碎的喧嚣。 这份宁静,偶尔就会透出无边孤寂。 谢昭珩在榻上翻了个身,下意识伸手探向一侧…… 空的。 没有娇香软玉,只有片冰冷的被裘。 他忽生出些烦躁,干脆起身,披上氅衣行至隔壁院中。此处装潢豪华,配色艳俗,处处都透着俗不可耐,显然与晋王府典雅高贵的风格格格不入。 这是那日二人在街上重逢后,谢昭珩命人重新修缮的。 他想她约莫是在京城活不下去了。 所以才会为袋面粉同人起了争执。 以她善于钻营,视财如命的性子,既认出了他,必然会来晋王府寻他。谢昭珩好好想过,看在她以往的功劳上,只要她能好好解释解释,再痛哭流涕悔过一番,倒也不是不能给她个容身之处。 毕竟王府这么大,这么空,容得下个精怪女子,她若今后能安分守己些,行事稳妥些,她想要的荣华富贵,不过也就是他一句话的事。 可谁知她竟是首辅失散的嫡长女。 想来是觉得有个好爹做倚仗,胆子也肥了,竟将那碟子糕点直接糟践入了狗腹……谢昭珩知道,这是她在报复他。 可她有什么好气的? 最该报复的人,难道不是他么? 那夜若非近卫率先赶到,因她的失约,他或许就发病死在了那颗歪脖子树下……他都未曾兴师问罪,她反倒小肚鸡肠上了? 呵,真是不知所谓。 此时前头廊下穿行而过两个守夜的婢女,显然没有察觉他在此处,正贴着耳朵肆意说笑。 “……红配绿,塞狗屎,我乡下的姨奶奶都会嫌这样的配色粗俗,真真是难看极了,挂在那房里,那叫一个乍眼鲜艳。” “瞧那院中放置的都是些女子之物…容姑娘显然是看不上那些的…莫非是殿下给新纳的通房预备的,嘻嘻,也不知是怎样的女子……” 二人对视一眼,狭促笑成一团,而后就冷不丁瞧见站在暗处的谢昭珩,身形被宫灯拉长扭曲形若鬼魅,当即吓得膝盖骨一软,跪匍在地,抖若筛糠。 “…殿下…奴婢知罪…” 谢昭珩神色淡淡,垂着眸子冷觑她们二人一眼,只道,“去木兰围场的皇庄中摘两斤葡萄来,走着去,若五日内未曾如期回来,割舌,如果有一颗坏果,便剁一指,手指不够脚趾再凑。” 那皇庄离京城有些距离,就算驱马车去也要一天半,可只有区区五天时间,那就是要二人不眠不休赶路,还不能有一颗坏果,这无异于直接下令割舌剁指。 这话音刚落,二人只觉塌天大祸,可又不敢不从,还得跪谢他从轻发落,起身退下的时候,腿都是抖着的,须得搀扶着才能前行。 谢昭珩现下怎么看这院子便觉怎么碍眼,其实那话也没错,他是怎么容许这种丑东西杵在院中的?他是怎么容许那等粗鄙莽撞的女子,在心中留下痕迹的? 且如今那民女已是今非昔比。 一朝飞上枝头后,一应吃穿住行,首辅府必定会捡最好的给她,住的院落指不定比此处还要豪华,他又何必让它碍眼? 谢昭珩微抬抬手,吩咐道,“将此处恢复原状。” “是。” 萧建上前听命,不由问道,“殿下,里头物件应如何处置?” “变卖成银钱,换成面粉,直接散给街上的乞儿。” 原也就是给乞儿准备的。 如此也算用得其所。 第30章 肖文珍心疼女儿辛苦。 却也欣慰她性格坚毅。 管事嬷嬷明面上不显,暗地里却同肖文珍夸赞。 “老身调教过的这么多贵女中,唯有您家大姑娘,是一等一大坚韧刚强。依着老身目前授课的强度,放在别家没有个两三月那是绝对消化不来的,也难为大姑娘,要在短短大半月内啃下来。” “夫人放心,应对十天后的及笄宴保准没问题,您便等着大姑娘在那日大放异彩,给您争光吧。” 肖文珍闻言安心了些。 唯一能做的,就是变着花样给女儿做好吃的。 这天课程的间隙,待嬷嬷一经离开,许之蘅就与孔春如释重负般各自瘫倒,惹得许曼抿唇轻笑。 肖文珍则命婢女将早就准备好的秋梨膏乘上去。 此时有人上前禀告,“曼姑姐儿,曹公子来了,说有些事关婚事的细节要同您商讨,人已侯在园子里了。” 许之蘅与孔春对望一眼。 执了汤勺的指尖,微微一滞。 肖文珍悠悠端起茶盏,带着善意调笑,“未来姑爷近日来得也太勤了些,约莫是等不及娶妻了……” 许曼俏丽微红,“主母莫要笑话我……他是个性子温吞的,平日里只将心思都放在学问上,京中无人为他操持婚事,自是万事都拿不定主意,样样都得来问我……” 肖文珍笑着摆摆手,“去吧,莫要让人家久等了。” 待许曼走远了,肖文珍才浅浅吮了口茶水,宠溺望向许之蘅,略带唏嘘道,“这次曼姑姐儿的婚事,想来是再出不了岔子了,但愿给你议亲的时候,婚事能顺畅些,莫要如她这般多舛。” 许之蘅自入府之后,为保性命,有意无意打探过府中诸人的旧事,对许曼之事也知晓一二。 其实许曼幼年就定过门当户对的婚事,同未婚夫自小相知,待到十七岁准备出阁时,父亲忽就因病去世,因是至亲,所以她只能守孝三年。 她那未婚夫倒也是个重情义的,愿意等她三年,可眼看着三年之期就要满,他家却因着牵扯了朝堂旧案,一朝获罪,满门抄斩。 这么一耽误,就耽误到了二十三岁。 直到现在才定下曹安这门婚事。 许之蘅将口秋梨膏缓缓吞下去,抿着薄唇轻道了声,“母亲,曼姑姐儿知书达理,温婉贤淑……我觉得那人配不上她……” “既然二人能够订亲,便没有什么不般配之说。” “论家世,曹家自然无法同我们这样的门户相比,可论才学、论相貌,那曹安是当朝探花……就单凭这点,当初京中就不知有多少豪门招他做婿呢。” 肖文珍将女儿拢在怀中,一点点同她分析着其中利弊。 “且曼姑姐儿她性子娴静,不适合配那些家世太高本事太大的……那曹家家世微末,曹安又比她小三岁,合该是个好拿捏的,今后有娘家给她撑着,想来在后宅中也不至于受太多委屈。” 可依着许之蘅以往对曹安的了解,他主意大得很,远没有她们想象中好掌控,但眼瞧母亲这么说,这门婚事好像从方方面面都很适合许曼…… 许之蘅踟蹰再三,终于没有再多说什么。 其实已过去了这么久,曹安指不定早就歇了对她的心思,且今后有首辅府压着,想来他也不敢再造次,能跟许曼一起好好过日子。 白天跟着嬷嬷学规矩。 晚上还要抽出时间来练字。 经过努力学习,以及刻意改变,许之蘅进步得很快,乍看上去已与京中的那些世家贵女无异。 且在首辅府锦衣玉食的娇养中,她早已褪去了以往那些在市井摸爬滚打的粗陋,她自己倒不觉得有什么太大变化,可期间去过孔家一次,孔母围着她转了两圈,声声赞道她已脱胎换骨,与从前简直判若两人。 那股子不服输的韧劲儿还在。 只是许之蘅更擅于伪装,且没什么必须要撕破脸去争的东西,所以整个人显得平和了些。 管事嬷嬷年事已高,在如此频繁授课的强度下,难免有力不从心的时候,恰好今日休沐,嬷嬷大手一挥,放了她们半天假。 许之蘅原是还要在家中温书的,可孔春在蘅芜苑中却实在呆不住了,“好蘅娘,外头秋阳正好,你就不想出门逛逛么?权当陪我,去吧去吧,就逛一个时辰,可好?” 肖文珍也笑着劝她,“都学了这么些日子了,是得劳逸结合,今日城中热闹得很,蘅儿出门瞧瞧吧,记得多多带上几个侍卫。” 眼见母亲都发了话,许之蘅只得搁下手中的狼毫笔,进房间换了身衣裙,带着孔春与丫鬟出门。 才走出蘅芜苑没多远。 远处垂花门处,远远走来个俊朗男子。 银灰广袖衣袂间裹挟着松涛之气,玉带束腰,环佩轻响如碎玉投波,乌发束拢于玉冠之下,剑眉星目,丰神俊朗,似柄未出鞘的古剑,锋芒未露却威压自生。 许之蘅对谢昭珩的感受,很是微妙复杂。 她夜雨那日被里正搀扶着下山时,只觉二人今生今世都不会再产生半分关联,可谁知入了京城,恢复了身份,兜兜转转竟还是避免不了要同此人打交道。 比起忿恨,怨怼。 她现在对此人更多的是害怕。 她忘不了那日在京兆府中听到的凄厉嚎叫。 也忘不了他轻飘飘的那句“剁碎,喂狗”。 其实越了解晋王,就越知道他是得罪不起的存在。 谢昭珩手握虎符,统管万军,有皇帝宠爱,有太子撑腰……在哪里都能横着走。 所以那日谢昭珩登门致歉,许之蘅态度很是恭敬,就算是冲动下将他的糕点喂给旺财,她也隐隐有些不安。 可他或是于心有亏,又或是他不屑同她计较,反正谢昭珩终究没将她如何。 今后免不了要见面。 既避不开,那正常心态应对便是。 许之蘅深呼吸一口,耐着性子,转腕屈膝,规规矩矩给他行了个见安礼,“晋王殿下万安。” 好在晋王显然没有将她放在眼里。 好似二人也未曾有过任何龃龉。 淡冷的眸光在她身上落了落。 转瞬又移去了别处,阔步离开。 许之蘅微松了口气。 心中又不免好奇,叫住了个跟在身后的小厮,“晋王殿下来此所谓何事?” “回禀大姑娘,晋王殿下今日登门,是来与老爷对奕的。大姑娘有所不知,京中一众子弟中,也就晋王殿下能与老爷有来有回对上几盘,他们二人,乃是忘年棋友。” 原来如此。 许之蘅点点头,表示知道了,那小厮眼见她无其他吩咐,便垂低了身子退下。 孔春自那日在京兆府被晋王敲打过后,见了他便如见了阎罗王,眼见四下无人,已全然忘却伴读女使的身份,抱着许之蘅的胳膊就往府外走,直到上了车驾,都是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 檀香笔直攀升,而后又袅袅散去。 黑白两色的棋子,与棋盘相碰,发出清脆的“啪哒”轻响。 一个是在官场沉浮多年,老谋深算,颇懂得权衡算计的首辅;一个是在战场杀伐果断,锐气正盛,懂得调兵遣将的晋王。 许承望主守。 谢昭珩主攻。 棋盘上黑白交错,如烽火连城。 随着玉盏中的棋子叮咚作响,棋盘上局势也瞬息万变。 许承望指尖摸索着棋子,言语中却似有深意。 “这角棋形稳固,已成了进可攻退可守的无忧角,润甫形势大好,可喜可贺啊。” 谢昭珩唇角勾出抹似有似无的笑意,修长的指尖拈起黑子,骨节泛着冷润的光泽,银白广袖扫过案几,“啪”得一声,棋子精准压在星位。 “看似稳固,可这处却有些金拦井的意味,似是暗藏玄机,还需谨慎行事,方才能保住眼前局面。” —— 宝泉巷。 辆马车悠悠驶过。 车轱辘碾过青石板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车前悬挂着的“曹”字木牌,也随之悠悠晃动。 曹安垂眼端坐着,神色平静。 刘东坐在一侧,显然有些心绪难安,他踟蹰再三,还是抖抖手上的册单道。 “公子有必要这么事必躬亲么?就连成婚当夜的喜烛样式,都要去亲自询问许姑娘,人许姑娘必定也觉得奇怪,没得还以为公子是个没有决断的,若小的说,咱们还是打道回府吧……” 曹安沉默着,并不说话。 其实恰恰相反,许曼不仅没有笑话他,反而受用得很。她虽是首辅胞妹,可因着是生母只是个爬床的低等婢女,所以在府中很不受待见,就连下人也敢对她怠慢。 她巴不得有人隔三差五上门关怀,又岂会厌烦?此等深宅大院长出来的女子,诗书礼乐样样皆通,却缺了根骨,索然无味,让人生不起半分兴致。 “小的知道,公子不过是打着与许姑娘商榷婚事细则的幌子,实则是想要撞见薇娘。可就算见着了又能如何?你与许姑娘婚期已定,莫非还想要同薇娘续旧情么?照小的说,她做农女时就将您退避三舍,如今做了首辅府的嫡长女,心气只会更高,愈发不会将您放在眼里。” “其实与您订婚的许曼姑娘便很好,人和气,也好说话……” 曹安听到这儿,缓缓睁眼。 眉头紧蹙,言语比毒蜂的尾针还要犀利。 “她只能和气,她没得选。” “若与我的这门婚事告吹,她的名声只会愈发不好,再耽搁两年,捱到二十四五,只能上山去做姑子去。” 听主子这么说,刘东便知他这是主意已定,也不好再劝下去,只瘪嘴不再说话。 —— 这次出门,算得上是许之蘅头次真真正正逛街。 哪儿有女子不爱俏呢?以往她瞧见那些美味糕点,钗镮首饰,锦缎华服……也甚为心动,可那时碍于囊中羞涩,只能站在一旁看着干瞪眼。 可现在身份不一样了。 首辅府每月都会给姑娘们发上足足的月例,再加上肖文珍多年的积攒,及用嫁妆经营铺面获利的银钱……就算许之蘅狂吃狂喝上八辈子都花不完。 许之蘅带上了足足的银钱,带着好姐妹着实好好消费了一把。吃了喝了逛了买了,直到红绡与黄眉手中已再放不下任何东西,这才预备着打道回府。 既然今日无课,许春便没有随许之蘅回宝泉巷,而是率先回了自己家。车辆顿停,许之蘅踩着踏凳下了车,她同婢女说说笑笑着入了庭院…… “除了今日尝过的玉酥酪,桂花翡翠圆子羹以外,京中贵女近来还喜欢吃些什么?” 黄眉是个活泼的,立即接过话茬回应道,“还有琼玉酥,青玉案,浮光饼……这些都很时兴。姑娘方才是没吃好么?待下次去逛街,奴婢们再陪姑娘去一一尝过。” “好呀,那等下次再吃。” 许之蘅倒也并非一味嘴馋,只还对上次未始即终的馄饨摊耿耿于怀,只想着待及笄宴后,再着手做些生意。 她知目前的财富是祖上积累下来的,自己不过是受其福泽庇佑,总是想着靠自己立足,如此心里才能够踏实。 这厢。 曹安正从知夏斋出来。 正要从前院离开,抬眼就望见个小娘子被三两仆婢簇拥而来。 只见此女眉如远黛,眼若秋波,琼鼻秀挺,嘴角漩涡盛过春日娇花,身上的鹅黄色衣裙,愈发衬托得她肌肤赛雪,罗裙轻扬,环佩叮咚,正莲步轻移,缓缓而来。 曹安起初只觉她眉眼有些熟悉。 而后将她认出,整个人怔愣当场,待反应过来后,撩起袍子急急追上前去。 “薇娘!” 乍然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许之蘅通身微僵,停下脚步转身……不出所料,果然是已有几月未见的曹安。 她对此早有心理准备,所以看上去没有多惊慌,只扭头吩咐婢女,“去守住各处的入口,在我出去之前,莫让闲杂人等靠近。” 待婢女走远。 曹安立即迎上前来。 他目不转睛望着她,眼中全是关切,略有些手足无措道。 “薇娘,来了府中这么多次,今日终于碰见你了……你这幅装扮,若是行在路上我肯定认不出你来……薇娘,还未恭喜你认祖归宗…可我听说丁叔去世了,你一定很伤心……” “薇娘,其实我一直很挂念你。” 许之蘅原还有些防备,可听到丁叔二字,脸上神情有些动容,她冲曹安笑笑,“多谢你,曹安。” “多谢你记得丁叔,也多谢你让人关照我。在桃源村时,若无你这个探花郎的叮嘱,那些官差必不会与我善罢甘休,我现在也没命站在你眼前。” 提起这个。 曹安又颇为义愤填膺,他捏紧拳头道。 “都怪那个该死的渔夫!薇娘,我当时说什么来着?我让你莫要听信那人的甜言蜜语,莫要被他蒙骗了,他不知根底,指不定就要给你带来什么灾殃……我真是后悔,那日我就该将你带走的,若当时你随我入了京,想要见首辅认父,那还不是我一句话的事,又何须你豁出性命去攀崖?” 曹安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大通。 许之蘅听得也解气,所以并没有打断。 “原想着无论如何,那人至少会同你在桃源村好好过日子,可现在看来,他当真只是对你利用一场,真真是狼心狗肺,不堪为人!那小子今后最好莫要让我再撞见他,如若犯在我手中,我必定让他……” “现下我人就在此处。” “探花郎不放说来听听,想将我如何?” 可此时,由那道月洞门后头。 忽然猝不及防,传来个雷霆之声。 好似晴天霹雳。 直直砸落在头顶。 二人循声望去,只见谢昭珩负手而来,银白色锦袍随风清扬,襟前暗绣的如意纹在秋阳下若隐若现,每一步都带着世家公子独有的优雅从容。 只挑着眉,眸底带着与生俱来的倨傲。 散漫的姿态中,有“天地皆可逆”的狂放。 许之蘅懵了。 曹安更是呆立当场。 曹安个初入官场的翰林院编修,自然是够不上见晋王的金面,所以他并不知晓谢昭珩的身份,现下瞧见此人,才愈发觉得莫名。 曹安瞳孔震动,先是下意识瞧瞧四周,确定这是宝泉巷的首辅府无疑,而后又定睛看谢昭珩的穿戴,心中的疑惑与震惊更甚。 且他与许之蘅站在一处。 衣袂相触,形影相叠。 不由就让曹安回忆起那时在桃源村时,他们两个鹣鲽情深,把臂还家的恩爱场景……曹安又是惊又是怒,脸色极其难看。 许之蘅也实在担心他在说出些大不敬之语,立刻上前一步,紧着嗓子道,“……容我介绍一下,这位乃是晋王殿下。今日登门是来陪父亲对奕的,估摸着是多下了几局,直到现下都还没走。” 空气骤停。 落针可闻。 晋王? 此人竟是晋王?! 此事显然大超出曹安意料。 他好似这才终于意识到了什么,面色刷得一下惨白,浑身上下都开始微微发颤。 作为过来人。 许之蘅很能理解曹安此刻的心境。 她上前清清嗓子,颇有些打圆场的意思。 “曹公子,以往那些旧事,揭过不提也罢。” “也还请晋王殿下勿怪,曹公子现下必然也如我般,将您认成了位故人,实则我们都知,你们并不相干,只是容貌上有些许相似罢了,曹公子今后决计不会再认错,且也不会对外透露此事。” 此女不仅规矩学得很快。 人也乖觉了不少,倒还知道率先帮曹安撇清。 谢昭珩由鼻腔中冷哼出声,斜乜她一眼,并未理会她的巧言令色,而是缓缓踱步上前。 “本王方才一直在旁听着,只觉探花郎话里话外都透着对许大姑娘的在意,多少有些旧情难忘的意味。” “可若我没记错的话,曹公子不是已与首辅胞妹订婚了么?论辈分,许大姑娘应当唤曹公子声……姑父?” 这声声调侃,暗含了浓烈的羞辱。 就像无声的巴掌,直接扫在曹安脸上。 “本王倒不明白了。曹公子何故要同许家的姑姐儿订着亲,却又要来同她家的姑娘牵扯不清……总该不会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吧?好在今日之事也就本王一人瞧见,如若传扬出去,想想都知会是何种后果……” 曹安脸色愈发白了些。 嘴巴微张,半天说不出话来。 许之蘅确实觉得曹安此举不妥,之所以将婢女支走,便是想要将话同他说清楚。 谁曾想谢昭珩忽然不知从哪儿蹦了出来,直接掀了这层遮羞布。 这话确是不假。 可就算曹安不磊落。 难道谢昭珩就清白么? 他以权压人,还用许家所有女眷的声誉,来敲打警示曹安,也妥妥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许之蘅近来跟学习了很多朝政之道,明白寒门子弟在朝为官的艰难,且因着少年时的几分情谊,以及看在许曼的份上…… 她不愿眼睁睁看着曹安在此受辱。 “天色已晚,晋王殿下想必也已劳累,不如尽早回王府休息吧……曹公子,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同我这边来。”??? 谢昭珩只觉得自己听错了。 他有些不敢相信。他分明已经戳穿了曹安的真面目,可她不仅没有退避三舍,反而要将他撇开,带曹安离开? 他沉下眉眼,心中生起阵烦躁,终是没能按捺住,在许之蘅扭身而过的瞬间,一把拽住她纤细的手腕。 “许大姑娘莫不是昏了头?” “是被他方才那番虚情假意打动了,还是想再听些虚无缥缈的酸话?竟还想着同他去别处单独相处?就不怕他狼子野心,欲行不轨?” “他不会!” 许之蘅将他手狠狠甩开,掀起乌羽般的眼睫,眸中带怒狠瞪了他一眼。 “我不同他离开,难道要与你继续呆在此处么?以前,他是对我照拂颇多的竹马,以后,他是我们许家的姑婿……” “而晋王殿下?” “敢问你我之间又有何干系?就算有,也不过是个拿钱换自由的前夫而已。” “还不如他。”【你现在阅读的是 】 30-40 第31章 “而晋王殿下?” “敢问你我之间又有何干系?就算有,也不过是个拿钱换自由的前夫而已。” “还不如他。” 许之蘅曾三番两次告诉自己:莫要得罪晋王,莫要对他出言不逊……可也不知为何,每每看见他这张脸,她就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想要出言讽刺。 这一不小心,就又说了真心话。 谢昭珩的脸色急速冻住,眸光中淬着冰渣,每寸肌肤都渗着砭人的寒气,连带身周的空气都结出霜花。 她莫不是蠢出生天了? 难道看不出来他这分明是在为她解围? 她不领情也就罢了,竟还敢拿曹安此等小人同他相提并论? 简直就是倒反天罡,不知所谓! 也罢。 这次权当他多管闲事。 她这蠢货,迟早得在曹安身上栽跟头。 谢昭珩舌尖刮过后槽牙,黑脸拂袖而去。 正是晚膳时分。 太子谢昭晔命人请他去东宫议事。 因着谢昭珩母妃早亡,自小被养在皇后的景仁宫,与太子一同长大,所以就算二人并非一母同胞,也颇有几分手足之情。这些年来,兄弟二人配合得很好,对文武百官软硬兼施,东宫地位逐渐稳固。 正是抓到几个逆党,严刑逼供了三五天,却还不肯吐露半个字,太子正踟蹰着不该如何是好。 谢昭珩心气正是不顺,所以没什么耐心。 嘴角扯出了冷笑,“这有何难?杀鸡儆猴便是,再不济将其同党做成人彘,其他人见状自然会招。” 这几人皆为贪官。 贪墨朝廷的赈灾粮饷,致使百姓未能及时得到救济,荒野饿殍无数,落得如此凄惨下场,实则不冤。 其实谢昭晔也是这么想的。 可他不想担骂名,所以不会直接宣之于口,现下见谢昭珩如是说,他也就顺坡下驴,吩咐人照办了。 谢昭晔看出他心气不顺。 反正也说完公事,紧绷着的精神松懈下来,谈论了些京中的喜闻乐道之事。 “三日后,便是首辅府嫡长女的及笄礼,届时京中勋贵子弟人人都会到场,届时润甫与孤同去?”。 提起这个。 谢昭珩的脸复黑了黑。 “太子殿下与许家有姻亲之谊,去是应当,我便不去费神了。” “孤劝你还是与我同去,莫要错过此番热闹……你我都知首辅府打着及笄宴的幌子,要给那位认祖归宗的嫡长女寻个佳婿。” “据孤目前所知,镇国公之子、永顺伯爵府嫡次子、肃国公府嫡子、容昌郡王、吏部尚书家的庶子……好似都意欲求娶那许大姑娘。”??? 谢昭珩神色极其怪异,发出声短促的笑,他将扳指按了又按,默了几息,终究没能忍住。 “……他们都眼瞎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 太子先是低头吮了口茶,而后笑道。 “论诗书礼教,涵养文学,那许大姑娘流散乡野十余年,自是比不过京中其他贵女,可胜就胜在家世二字上。” “若是娶了她,不仅会有个首辅岳丈,镇国公外祖,那与镇国公联姻的陈郡何氏也是倚仗……哦对了,还有孤这么个连襟,今后何愁没有出头之日?” 谢昭珩冷笑, “尽是群想靠裙带关系上位的废物。” 若有捷径可走,谁还愿沉下心,去刀光剑影的战场上一刀一枪博功名?如谢昭珩此等心性的皇子,立朝以来也就这么一个。 其实若知首辅还有个嫡长女,太子又岂会去与许家的庶女订婚?可为继续维持端方怀柔的太子形象,现在退婚已是不妥。 便只能在旁看好戏。 谢昭晔吊着眉梢,饶有兴致道, “润甫,你说这遍京城的子弟,究竟谁会赢得那许大姑娘芳心……” —— 三日后。 孔府。 孔母特地起了个大早,亲自盯着婢女给女儿孔春梳妆,直到眼见她穿戴整齐,又上下查检到没出岔子,这才满意点了点头。 孔母拉着她的手嘱咐。 “今日虽说是蘅娘的及笄宴,可于你也是意义重大。阿春,你年岁到了,如今又在首辅府学了规矩,也是时候将议亲之事提上日程。” “待会儿京中适婚的子弟必定都会到场,你大可好好暗中相看相看,若遇上喜欢的,就留心那人的穿着打扮,待回家我们给你再好好打探,*记住了么” 孔春颇有些羞腆点点头。 可不知为何,总觉得不安心。 “可惜今日正好撞上舅母三十生辰,母亲不能与我同去……” 孔母轻拍拍她的手,“还有立诚与你一同赴宴,你万事可同他商量。你是大姑娘了,要学会独自应对这种场合,如今学好了规矩,又有蘅娘护着,出不了岔子的,莫怕。” 孔春点点头。 这才与孔立诚榻上了去宝泉巷的马车。 —— 为今日及笄宴能顺利进行,整个首辅府都严正以待,蘅芜院的婢女进进出出,确认着宴席上的各项细节。 而许之蘅本人。 大到衣裳钗镮,小到嘴角微笑的弧度,甚至连说话的腔调……都被教习嬷嬷修正到近乎完美的地步。 许家门前顿停了许多车架,而后又被门房有条不紊地安排去了马厩,在门口的婢女婆子们,有条不紊地接引着客人…… 首辅府的后院逐渐热闹了起来。 待人到得差不多,随着小厮扯着嗓子高喊一句“有请大姑娘,及笄簪钗!” 宾客中大多未曾见过许之蘅真身,皆纷纷回头,朝门口望去。 方才还喧闹着的庭院瞬间安静。 时空停滞,连脚步声都不曾有。 只见个穿着绯红色浮云万字纹锦衣,百褶绣金描边碎金月华裙的女子,轻步踏入庭中。 女子生得极其美貌清艳。 眉如远山,眼似秋水,琼鼻秀挺,乌发如瀑,身姿婀娜,双颊薄晕染红,仿若桃花沾了晨露。 在浅步行走间,钗环耳铛不晃,裙边褶子未乱半分……端得是气韵华贵,仪态万千。 “没想到许大姑娘竟生得如此貌美。” “这才短短半月,她竟就能将规矩学得这般齐全?” “人许大姑娘可是敢徒手攀崖的狠人,区区学几日规矩,那不就是手拿把掐顺手的事儿么?” “这也太好看了……” “也不知哪个男子有福气,能将她娶回家。” …… 在许之蘅簪发受礼的过程中,这些溢美之词就未曾停过。 谢月坐在上位的席位上,用手肘别别身侧的谢昭珩,言语中带着调侃。 “这就是使得百官弹劾,让你吃瘪的那位许大姑娘?我还以为她当真如你所说,是个庸脂俗粉,可你方才瞧见没,那些子弟的眼睛,就没从她身上挪开过。” 谢昭珩不说话。 只冷着脸,又给自己灌了杯酒。 及笄礼毕,离开宴还有些时候。 客人都三三两两分散开来。 上了年纪的男宾都去了凝辉院,主母们都受邀去了揽月阁,心照不宣将宽阔的庭院,让给了少男少女们交际。 待长辈们一走,那些勋贵子弟便纷纷向许之蘅围了上来。 “小生见过许大姑娘。” “许大姑娘好,在下是……” “听闻许大姑娘攀崖认亲之事,在下甚为仰慕。” 众人七嘴八舌的,许之蘅在许曼的帮助下,才能略微应对过来,眼风倏忽扫到谢昭珩,他正站在偏远处与太子说话,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许之蘅只觉得有些眼花缭乱,除了之前就见过的肃国公府表哥,她压根记不住任何人。 她笑得一脸端庄,应对完一波人,而后随意寻了个借口遁走,躲到个偏僻处,正想要透口气…… 这时却见前方层层叠叠的竹影后,站了位身着藏青暗纹长袍的男子。 他负手而立,腰间系着条缀玉腰带,脊背挺直如孤松卓立,秋阳穿过层叠的树冠,在衣摆上洒下斑驳光痕。 有种芝兰玉树,遗世独立的气韵。 许之蘅认出此人。 此时这位郎君也瞧见她,主动缓步上前,广袖微微轻摆,如流云漫过玉阶,拱手行礼。 “肃国公府冉修杰,见过有大姑娘。” 声线似浸了松烟的墨笔。 许之蘅郑重还了一礼。 “尤记得那日在林场,是冉公子为我仗义执言,后又将匹温驯良驹让与我骑……小女还未谢过冉公子的恩情。” 冉修杰笑笑,“区区小事,何足挂齿?还未问过许大姑娘,我那匹素影可还乖觉,一路将你驼回去,未曾让你受惊吧?” 许之蘅点头。 话匣子一下就打开了。 “它乖得很,果然如冉公子所言,是极通人性的。好似知道我是头次骑马,在林间穿行时,会避让横斜枝桠,还懂得缓蹄踏过泥沼水洼。” 冉修杰盈盈的眸光中有些惊讶,清润中带着暖融的尾调,“那日瞧许大姑娘动作生疏,却未曾想到那是你头次骑马,竟就这么一路由林场骑回了营地,不怕跌下来么?” “我生来就胆子大,所以倒也不觉害怕,就是下马时险些站不住,后来腰酸背痛了好几天。” 听她这般爽利的语气,冉修杰脸上的笑意漾得愈发明显了些,语调清清浅浅地说。 “骑马姿势很重要,若是不懂得发力,上马不到两刻钟就会觉得乏累。” “许大姑娘今后如若想学骑马,可遣人来肃国公知会我一声,初学者驾驭不了烈马,一个不慎还容易受伤,我可以把素影借给你。” “那小女便在此先谢过冉公子了。” 许之蘅浅笑着福了福,雪白玉颈微低,在钗镮相撞的微光间那,张芙蓉玉面愈发动人,姿态优雅得如同天鹅。 冉修杰莫名有些耳尖微热,正想要同她多说两句,此时只见个丫鬟急慌慌寻来,在许之蘅耳旁说了些什么。 许之蘅脸色微变。 而后扯扯嘴角,挤出个笑容来,语中带着几分猝不及防的慌乱,“冉公子可去前头喝喝茶,我这厢有事,需得去处理一下。” “好,许大姑娘请便。” 冉修杰眸光定落在她离开的方向,久久不曾离开,唇角蕴出抹极浅的笑,眼底波光荡漾,掠起细碎潋滟的光纹。 —— 这厢。 孔春是商贾出生,也是自小在桃源县长大,以往没有来过京城,更是从未参加过此等贵人云集的宴席,为了不给家中丢人,她特意穿上了自己最华贵的衣裳,戴上了妆屉中最贵重的首饰。 她谨记着教习嬷嬷的规矩。 不敢行差踏错半步。 只谨小慎微跟在孔立诚后头,缩着脖子半句话也不敢多说。 孔春坐在下头。 看着许之蘅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粉墨登场。 然后与嬷嬷教得分毫不差,在及笄礼上表现完美。 孔春听到众人对好友的夸赞声,心里很为她高兴,下意识就想要张嘴喝彩,可又意识到这并非是乡野田间,不能如以往那般肆意欢笑,便只能噎住,将手掌用力拍到最响。 或许是因着她脸生。 有好几个贵女都主动上前来搭话。 她们的笑容都很甜美,看上去都是极其好相处的,可一旦听说她是商贾出身,家中只有个官衔七品,在翰林院人任职的兄长后,便都借故离开了。 因着对许之蘅有恩,所以孔家兄妹的坐次,被安排在了稍微靠前的位置。坐在她身侧的,是昭明侯的嫡次女,不知道是不是孔春的错觉,这位贵女好似并不想坐在她身侧。 包括身前的那碟子糕点,自从她伸手拿了一块尝过后,昭明侯的嫡次女便再也没拿过。 就好像那糕点被她碰过,便脏污了。 或许是因为心虚心怯。 又或者是因敏感多疑。 孔春总觉得她们在打量自己,那些眉眼间流露出的好奇与鄙夷,掩着帕子的交谈,好似都在嘲笑她上不得台面。 这种滋味……实在如鲠在喉。 许春无法将这种感受与兄长诉说,只能努力克服自己的卑怯,尽量挺直脊背,坦言面对庭院中的无数目光。 及笄礼闭。 长辈们都离开了。 兄长也被同僚唤去说话。 就只剩下了孔春一人。 主母应酬宾客去了。 许之蘅被那群勋贵子弟缠得脱不开身。 蘅芜苑各个相熟的婢女们,更是忙得头角倒悬。 期间许曼倒是来同她说过两句话,可她也有自己的闺蜜圈子要顾及,总不能时时陪在她身边,温声嘱咐几句后便走了。 孔春只觉得自己犹如片孤舟,飘荡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之上,恨不得瞬间原地消失。 只能站在角落,强按下心中的忐忑吃点心。 此时。 她在转眼间,对上了个阴鸷沉冷的目光。 孔春认得那人。 此人名叫栾辛,是专管刑狱、擅长审问的皇城司指挥使,他此时正立在嶙峋怪石的假山下,那张脸在假山的阴影缝隙中忽明忽灭,连眸光都透着阴森。 孔春被吓得心脏猛然漏跳一拍。 瞬间噎住,呼吸变得急促且困难,猛然咳嗽了起来,下意识扭身别开眼。 由方才京中贵女们的交谈中,孔春已经得知……除开已经订婚的太子,与俊朗威武的晋王,她们择婿第一选择,乃是肃国公府嫡子冉修杰, 而方才与她对视的这位栾大人,显然是另外一个极端。因着他不苟言笑的冷脸,及狠辣残忍的手段……京中贵女人人都对此人避之不及,生怕要嫁给他为妻。 孔春只觉或许是自己看错了。 又鼓起勇气望去。 那煞神竟还看着她。 甚至直直向她阔步走来! 救命! 孔春仓惶无错着,几乎就要哭出声来。 她下意识扭头张望,可眼过之处根本没有熟人,她只能慌乱低下头,揪着裙摆僵愣着,似是转移注意力般,不断将眼前糕点往嘴里塞。 “你是哪家的?” 这语气如轰雷在头顶炸开。 严厉地仿若是在审讯犯人。 孔春却不敢不答,也顾不得咽下嘴中的吃食,只囫囵答道,“歪柳巷,孔、孔家的。” “歪柳巷?由东数第八户?刚搬来的那户?” 孔春愈发呆楞,努力咽下口中的食物,怯怯问道,“大、大人怎么知道?” “上个月才去那条巷子抄过家。” “那户人家消息倒很灵通,在我们去拿人的路上,就服毒自尽了,通家十三口整整齐齐,未曾多费功夫。”! 孔春脸色瞬间煞白。 胃中一阵翻涌,立时就想将胃中的食物呕出来,可未免失礼,努力忍住,抬起帕子掩盖在唇边,匆匆道了句“小女身体有些不爽,先行一步,栾大人勿怪”,就仓惶着逃遁而去。 孔春不明白栾辛为何要上前来同她搭话。 总不至于是他们孔家犯了什么事吧?不可能,父亲母亲一直是老老实实经商的生意人,平日里行善积德,从不敢为非作歹的。 她扶着墙缓了许久,才终于从栾辛方才带来的阴影中走出来,也不敢再回庭院中去,便走向女眷们说话的暖阁。 前脚踏进去,只见房中坐了圈华衣锦服的贵人,她们个个珠翠满堆,通身雍容矜贵,其中坐在中间的,是那位众星捧月的明月公主。 孔春的出现有些突兀。 可由于太害怕栾辛,所以不得不硬着头皮待在此处,她也知在吃尴尬,于是便绕到侧边的庑房。后来那位明月公主似是要去更衣,于是在好几个奴婢的簇拥下,款款走了出去。 离开宴约莫还有两刻钟的时候,孔春担心待会儿离席失礼,于是提前去更衣,不过她去的不是给寻常宾客的那间。 孔春不想撞见那些贵女,所以去的是另外一个,专门给府中主子们用的更衣室。她以往在侯府中行走时,去的也是这处,所以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可过了一会儿。 首辅府上的娟姨娘,走到她身前,弯腰轻声道,“孔姑娘,有个要事与你说,且同我出去一趟。” 孔春有些意外。 她来首辅府这么久,还从未同娟姨娘说过话,她能有什么事寻自己呢?虽说有些诧异,可还是起身,随她来到了廊下。 娟姨娘看着她,皮笑肉不笑问道,“孔姑娘,明月公主腰间佩的红翡玉佩寻不见了,你可在何处瞧见了么?” 孔春瞬间懵然,摇头说道,“没瞧见啊……公主的玉佩是在暖阁掉的么?” “或许是吧,出了暖阁后就不见了。若是旁的东西也就罢了,可那块红翡玉佩乃是公主母妃留给她的遗物,若是寻不回来可怎生是好?” 娟姨娘看着她。 孔春一字一句道,“可我真的没瞧见,我只在暖阁打了个转身,就见公主定坐在主座上,哦,期间她好似去了趟更衣室,可以在那附近找找。” 孔春蹙着眉头想了想,可她根本就没近公主的身,压根就不知那块红翡玉佩究竟长什么样。 原以为娟姨娘只是心中慌乱,想要四处找人问讯,可未曾想说完这番话后,娟姨娘依旧没有离开,而是眸光变得惕厉起来,“公主确是中途去了趟更衣室,估计就是掉落那处,又或者在丢失在沿途的路上了,孔姑娘当真就没见着?” “我没怎么留意四周,只是……”话说到此处,孔春终于反应过来,娟姨娘并非是在问她有没有瞧见那块绯红玉翡。 根本就是怀疑她或拿了、或捡了那块玉翡,想自己昧下,瞒而不报,所以才专门提她出来,再三逼问。 孔春心中顿生出些委屈。 眼泪瞬间在眸眶中打转。 难道在此期间就只有她去过那间更衣室么?她分明记得,在她回来之后,还有其他几位夫人也去过那处。 孔春紧抿薄唇,抬眼与娟姨娘对视,然后略微带了些哽咽,极其认真地解释道,“我没瞧见,是真的没有瞧见,我是用过那间更衣室,可立马就出来了,根本就没四处看。” 孔春吸吸通红的鼻头,“我要见伯母,见蘅娘,她们必会信我的。” “就算孔姑娘不要脸面,可我们首辅府也还要守住脸面。主母在前院招待贵眷,大姑娘在应酬宾客……若惊扰了她们,岂不是闹得人尽皆知了?今日是我们首辅府的大日子,不容有失。” 娟姨娘终于彻底失去了耐心。 脸上神色逐渐变得尖刻与冷酷,似是咬定了她就是那个罪魁祸首,眸光上下在她身上扫射着,仿若想要在其中看出蹊跷来。 这是什么意思? 娟姨娘总不会怀疑,她是将那玉佩揣在身上了吧? 此时。 长廊转角处传来声异动。 二人抬眼望去,只瞧见半片衣角拂过,并未看清楚那人是谁。 必是参宴的女眷觉察出了蹊跷,心中好奇想要来听听究竟是所谓何事,这处距离算不上很远,正穿廊风刮过,就能清晰听到二人的对话。 若是现下这事在宴上传出去…… 他们孔家今后要如何在京中做人? 孔春简直不敢想。 眸眶中的眼泪终是没蓄住,顺着面庞滑落,砸落在地。 第32章 娟姨娘原以为寥寥几句话间,就能将此事问清楚,所以才将孔春唤至廊下,可现在看来,好似还要再多费些唇舌。 思虑再三之下,她将孔春带至个横厅中。 这是个套间。 中间隔了块万马奔腾的翠玉满雕屏风。 屏风后,失主谢月眉头微蹙,推开婢女递上来的糕点,神情颇为不耐。 谢昭珩在她身侧陪坐着,执起茶盏,用白瓷杯盖拨拨茶面,俊朗面庞隐在氤氲的茶气后,神情莫辨。 此时。 屏风那头复传来阵脚步声。 是许之珠闻讯而来。 娟姨娘想着女儿家终究脸皮薄,她若逼问太过,反而适得其反,于是便命人将许之珠唤了来,想着同龄人或更好说话些。此时给许之珠使了个眼色,让她务必好好劝劝。 许之珠虽不满许之蘅在今日大出风头,可她知道父亲与主母都看重这及笄宴,所以并不敢造次。只是好不容易寻到时机,正同太子说上两句话,忽因此事被叫了来,心情愈发不爽。 她知孔春与许之蘅交好。 自然对她没有什么好脸色。 “今天是长姐的大日子,孔姑娘既是她至交,想来也不愿给她捅漏子,若当真在哪儿看见那玉翡,不妨告诉我们一声,无论如何都好,我们知道你是无心,可以权当此事没有发生过。” 所以就连许之珠也默认那块玉翡在她手里。 孔春低垂着头,贝齿将唇壁咬出血来,泪光盈盈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也没见过什么玉翡,你们与其在此对我施压,还不如去问问后来去过更衣室的其他夫人和丫鬟。” “孔姑娘这话说得好没意思。那几位夫人,一个是南阳郡王的嫡女,她家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富户。另一个是兵部尚书的夫人,家中五家金铺。还有位夫人是贵妃的侄女,出自知书识礼之家,累世官宦……孔姑娘觉得有必要问去她们身前么?” 娟姨娘撇撇嘴。 所以说到底。 这满院子的宾客中,就只孔春最有动机。 她出身商贾,家世不显,小门小户,没见过什么好东西,所以瞧见那块玉翡,才会见财起意,将其昧下。 孔春眼中的泪意愈发明显。 却还是绷紧脊背,就像狂风暴雪都压不弯的青竹。 娟姨娘想着马上就要开席。 且要立马给屏风后的贵人一个交代。 眼见孔春竟如此油盐不进,只能无奈摆摆手。 “既如此,只能搜身了。” 娟姨娘说罢,就上前一步,抬手就向孔春的身上探去…… 孔春虽很无措,可反应却很迅速。 立即往后推了大步,使得娟姨娘的指尖尴尬僵在半空。 “娟姨娘岂可如此?我今日并非府中的婢女,而是递了帖子,正儿八经上门拜访的客人,莫非这就是娟姨娘的待客之道么?无凭无据的,我凭何让你搜身?难道就因为我家世低些,就要受这样的折辱?” 孔春情绪起伏剧烈,说道最后,声音在抽啜中断断续续,几乎是破碎着由喉腔中挤出来的。 屏风后。 谢昭珩眉头紧蹙,将翠玉扳指快速拨弄着,抬眼望见谢月愈发难看的脸色,终究没有说话。他知那块玉翡是母妃在临终前特意留个皇姐的,她每日佩戴,意义重大。 谢昭珩使了个眼色给萧建。 萧建心领神会,出门立即传人彻查。 屏风前。 娟姨娘又是无奈又是心焦,“孔姑娘既不愿松口,又不愿意被搜身……我们许家这高门大户的,也做不出仗势欺人逼人就范之事,我是拿你没了法子。” “来人,去将栾大人请来,他是个有手段的,总能撬开孔姑娘的嘴。” 过了不多会儿。 栾辛来了。 一入厅。 就望见了泪眼涟涟,委屈到浑身发颤的孔春。 栾辛眉眼微沉,端得是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公主丢失玉佩之事,我在路上已听小厮回禀过了。” “此事可大可小,若是定义为私事,在下不便插手,还请这位姨娘自行处理。 若是决定报官,那就是公事,须得视丢失财物的贵重,以及案情的严重,将头号嫌疑人暂压去大理事或者昭狱,那这位孔姑娘,约莫就得吃些苦头……且在下要带人搜府,会惊动满堂宾客,场面便就有些难看了。” 此言一出。 不仅娟姨娘怔愣住。 孔春的神色也愈发复杂起来。 她没有做错任何事。 所以自是不愿屈服。 可却不得不为好友考虑。 此事若一经闹大。 及笄宴便成了笑话。 孔春知道蘅娘为了今天,吃了许多苦受了多少罪,此事若是能悄无声息解决了最好,可要是捅漏到明面上,还会有谁记得首辅府嫡长女今日的风采? 指不定还会嘲笑蘅娘。 竟请了她这么个出身低微的女子来参宴,所以才惹出这么多事端。 其实就算是搜身,她们在自己身上也搜不出什么真凭实据来,不如干脆配合她们调查?如此也好洗清嫌疑,让她们将精力放到其他地方去,为公主更快找回失物。 孔春脑中知道孰轻孰重,可却还是过不了心里那道坎,只将衣摆揪出皱褶来…… “这么僵持下去,前头席面还要不要开了?姨娘也是,顾及那么多做什么?不就是给她搜个身么,姨娘怕爹爹怪罪,我却不怕。” “孔姑娘,得罪了。” 许之珠不愿就此这么耗下去,还不待孔春自己开口,就直直阔步上前,欲对其搜身。 主动搜身是配合。 可被动搜身却是屈辱。 孔春咬牙摇着头,一面哭一面退,就在许之珠即将触到的她的衣角,栾辛欲上前阻止时…… “阿春是我请来的贵宾。” “我看今日谁敢动她!” 许之蘅由门外快步踏了进来,一把抓住许之珠的手,将其狠狠甩了出去。 许之珠被这股力道带得脚底踉跄,得亏娟姨娘眼急手快上前搀扶,才没有摔倒。 “许之蘅,我这可都是为了许家着想!公主失玉,此事非同小可,若是寻不出来,那今日通家都得丢人!” 许之珠扯着脖子,咬牙切齿道。 “究竟是为许家着想,还是为泄私愤,你自己心里清楚!且就算今日这及笄礼毁了,我也不能再让阿春受半分委屈。” 许之蘅掐着巾帕,仔细拭去孔春脸上的泪痕。 许之蘅扭头,对栾辛语意坚决道。 “栾大人,我要报官。” “公主丢玉未有多久,那赃物必然还在府中,还请你调派人手,将各处出口通通堵住,不准任何人出入,今日就算将整个首辅府掘地三尺,也非得将公主的玉寻回来不可。” 娟姨娘闻言愈发着急,“大姑娘这是疯魔了?区区块玉都寻不出来,竟还要惊动官差,这不是让旁人看咱许家内宅笑话么?我们都在想办法如何捂下此事,你倒好,竟还想闹得人尽皆知。” 许之蘅冷哼一声,“让旁人看笑话,总比平白冤枉人好。我也并非偏袒,可若当真要闹到搜身的地步,那便不能只搜阿春,那些去过可疑之处的女眷们,有一个算一个,通通一起搜!” 这话音刚落。 许之蘅倏忽就听见耳旁似有似无的,传来个异常熟悉的哼笑声。 确是谢昭珩由屏风后发出来的。 他笑她傻。 笑她就算当了贵女,行事也还如以往那般莽撞、不知分寸,遇事不懂得蛰伏,只一味想要解气。 “你在说什么痴话?你可知那些高门贵妇,寻常人家想请都请不到,今日登门已是赏脸了,你却要去对她们搜身?天爷啊……你这做派,不如还是回乡争那几亩地去吧。” 许之珠被气得有些头脑发昏。 许之蘅自然也知这不是上策。 可她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不这么办,难道当真要眼睁睁看着她们对孔春搜身么? 栾辛在旁眼观鼻鼻观心, “还请诸位夫人小姐,速速给出个决断出来,在下也方便行事,若再耽搁就久了,只怕愈发不好同公主殿下交代。” 空气骤停。 落针可闻。 孔春不愿让好友为难,正预备站出来配合搜身时……此时只听到门外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红绡夺门而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双手奉上前一物。 只见那丝帕中裹着的,正是那块红翡玉佩。 “大姑娘,这玉找着了,是晋王殿下的人在锦鲤池里头寻到的,想必是有人想要昧下这玉,可眼见迟迟还未开宴,咂摸出不对劲儿来,便趁机将它丢落到了锦鲤池中。” 孔春终于有了可以伸冤之处,她掀起湿润的眼睫,“都说我没见过那玉,且我也没有去过锦鲤池那处……不关我的事。” “这我倒是可为孔姑娘做证。” 栾辛附和了声。 锦鲤池那处人来人往的,也实在没法在查那贼人究竟是谁,好在玉已经寻回来了,娟姨娘如释重负,立马拿着此物向公主交差去了。 许之珠撇撇嘴,也随即离开。 许之蘅顾不上同她们追究,只先将孔春揽在怀中,摩挲着她的肩头,自责不已,“阿春,对不起,都怪我思不周,没有看顾好你。” 孔春摇摇头,她擦擦脸上的泪痕,“事出突然,岂能怪得了你?且她们也没能将我如何,我没事儿的。前头马上就要开席,伯母必得寻你,你快快去支应着,莫要在那么多人面前失了礼数。” 孔春一面说,一面推她离开。 许之蘅也知不能再耽搁下去,便留下红绡在旁支应着,脚步匆匆往前院去了。 此事解决得倒也迅速。 除这间横厅中的人以外,没被人晓得。 孔春是与兄长一同赴宴的,未免让他担心,她须得立即赶回去,可心里那股子委屈,并非是一时半会儿能消散的。 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掉。 怎么忍都忍不住。 此时。 身前递上块巾帕来。 那是块素白的帕子,用料极好,只帕边缝了圈细细的银线。 孔春想也不想就顺手接过,直到将巾帕被泪痕洇出痕迹,她才反应过来,呆呆望向递给她帕子那人…… 竟是栾辛。 这人竟还没走。 定是特意留下来看她笑话的。 —— 屏风后。 待人尽数离开。 明月公主才由婢女手中接过玉翡,亲自佩戴在腰襟上。 谢月戴着华丽护甲的指尖,将那块绯玉摩挲几下,想起方才发生的事儿,不由饶有兴致道了句。 “这许大姑娘……倒是个不走寻常路的,身上有几分不管不顾的疯魔劲儿,她那法子虽说简单粗暴了些,却也是最有效的。” “皇姐委实抬举她了。” “不过就是病急乱投医的昏招罢了。” 谢昭珩低头吮了口茶水。 谢月眯眼望着他,由其中咂摸出几分迥异来。 “你向来铁石心肠,很少揽这种闲事的,今日怎出手了?莫非是方才看不过眼,生了怜香惜玉之心,看上方才那个受冤女子了?” 谢昭珩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个傻子。 “皇姐这怀胎怀得,估计脑子也怀坏了。此玉乃是母妃遗物,我上心些难道不该么?” 谢月已经习惯他的出言不逊,倒也不生气,只道,“最好是如此。你可是有婚约的人,我得替容婉将你看紧些,没得等她省亲回京,你移情别恋上其他姑娘了。” 谢昭珩笑笑。 “皇姐委实多虑。” “且你信不信,容婉巴不得如此。” —— 另头。 许之蘅将将由那横厅中出来,才快步走出长廊,就见许曼满面焦急迎上前来,关切问道,“如何?事情解决了么?阿春无事吧?” 许之蘅立即握住她的手,满面感激,“曼姑姐儿,今日真真多谢有你,若无你及时通风报信,只怕这事不能善了,阿春她现下已无事了。” “阿春也是我的朋友,所以无需言谢,你放心,我方才就守在此处,没有让任何闲杂人等靠近,旁人不知此事,阿春的名声不会因此有损的。” “你是今日的及笄宴的主人公,前头正等着你开席呢,快去吧。” 许之蘅闻言点点头。 眼见四面无人,也顾不上什么规矩不规矩,捞起裙摆就向前一溜小跑而去,好在她脚程足够快,将将赶上开宴时间,并未让宾客们多等。 过了不多会儿。 平复好心情的孔春也回来了。 不过旁人都忙着应酬,并无人察觉她的异样,倒是孔立诚看出妹妹神色有些不对,不由多问了句。 “方才你去哪里了?我在庭院中四处都寻不到你,眼睛怎么红着?莫不是方才谁欺负你了?” 孔春不想多事。 且既然事态已经平息,再同孔立诚说也是无益,所以她只摇摇头,“方才与曼姐儿在后头说话,所以耽搁了,我眼睛红着么?估计是方才风迷了眼,我用力揉了两下。” 这个小插曲,就在众人瞧不见的暗潮中,迅速化解消弭,就好似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众人的眸光都落在许之蘅上。 包括今日来赴宴的曹安。 他坐在席上,眼睁睁看着昔日青梅,由最初粗粝蛮辣的模样,变成如今光彩动人,仪态万千的贵女。 这种滋味怎么说呢。 就像是颗本来只有他瞧见的蒙尘璞玉,忽然被这世间手艺最精巧的工匠,雕琢成最完美的样子,示于众目睽睽之下。 眼过之处,尽是男宾们或欣赏或垂涎的目光。 耳中听到的,大多都是溢美之词,以及极少数女眷们的嫉妒之言。 曹安忽就很想将她再藏起来。 让旁人再也无法窥视半分。 尤其是她那个该死的,威势擎天的前夫! 他着实后悔。 后悔为何当时没有忤逆父母,直接将她娶入家门,若当时这么做了,他如今就是首辅的嫡长女婿,有了这重身份,无疑于直上青云。 想当初,首辅不也是娶了肃国公之女才发迹的么?他完完全全可以重走首辅当年的老路,以自己的才华与手腕,今后必也是名留青史的能臣。 区区首辅妹婿,够不上他的野心。 许曼不仅比自己大上三岁,且以她在首辅府中的地位,今后就算是嫁入曹家,首辅也断然不会帮扶太多,不过就是空有个好名头罢了。 非得是女婿不可。 可那日在府中碰见。 她虽看在往日情面上,为他避免了晋王的继续羞辱,可后来却冷清冷面,话里话外都透着要同他撇清干系。 “我不希望曼姑姐儿知道我们以往的关系……你今后同她成了亲好好过日子……” 这个小傻子。 他从来就未曾将许曼放在眼里过。 从始至终,曹安心中都只有过她一人,就算那日她已在桃源村成亲嫁做她人妇,他也都是满腹心思想着怎么将她夺回来。 以前他或许还能仗势妄为。 可她现在已经成了首辅嫡女,又如此同他划清界限,肯定在短时间无法再卸下心防……且现在婚期已定,若想在短时间内,将未婚妻的人选由许曼换成许之蘅,简直难以登天。 应该如何做,才能达到目的呢? 曹安正冥思苦想着。 抬眼间就望见了小厮刘东,曹安派遣他去桃源村调查,现下终于回来,此时正被拦在庭院的入口处,瞧他神色焦急,似是有话要说。 曹安随意寻了个借口离席。 见刘东带到偏僻处,“瞧你这般急晃晃寻来,莫非是桃源村有异?” “公子神机妙算。小的仔细去官署调查过,果然由其中查出些蹊跷来。官差去桃源村彻查的那个雨夜,接连发生了许多事。先是薇娘的夫君被追捕,而后丁叔又死了,就连刘瘪三也在那日失踪。” “因*着是刘瘪三去衙署举报的,后来没抓到人,官差们自然想找那厮问责,可遍寻了好几天都无果,后来您猜怎么找……” “刘瘪三的尸体,被村民从薇娘屋后的那条河道下流发现,经过仵作验尸,他后背上有多处伤口,根本就不是淹死的,而是有人陈其不备,用利刃在其身后捅死的。” 听到这处。 曹安眼中透出些惊异的光芒。 脑中电光一闪,几乎是瞬间就将这几件事串联了起来,他先是在廊下踱了几步,而后眸底隐隐透出些兴奋来。 “有意思,有意思极了……真是天助我也。” “那尸身现在何处?” 刘东又道,“因至今都未查到凶手,所以衙署照例命人将尸身拖到京城大理寺归案,已经在路上了,约莫过不了几日就能到。” “好……好得很……” 鎏金般的秋阳漫过青砖飞檐,曹安站在镂空的菱花窗格下,望向那个落落大方,正与宾客们相谈甚欢的美艳女子。 曹安嘴角浮现出几分算计的微笑。 他好像忽然知道,应该如何重新得到她了…… —— 及笄宴终于圆满结束。 许之蘅随母亲站在门前送客。 镇国公府乃是舅家,不由站在门口多说了几句。 镇国公乃是武将出身,家中子弟个个自小练武,所以言行举止间,多了几分爽利端厚。 尤其是镇国公府的嫡次子肖宏业,有种四平八稳的气度。 他说,“表妹既回来了,今后还需多来镇国公府走动才是。” 镇国公府嫡幼女肖云舒,眸光含笑在两人身上打转转,巧笑嫣然上前挽住许之蘅的胳膊,“表姐,三日后是我生辰,我不想在府中过,预备在摘星楼摆两桌热闹热闹,届时表姐可得赏脸来啊。” 之前许之蘅养病时,肖云舒曾随母亲上门探望过,后来又见过几次,二人脾性相合,很快就熟稔起来。 许之蘅望向母亲示意,得到首肯后,笑着回复道,“必是要去给表妹贺寿的。” 肖云舒慧黠眨眨眼,又冲肖宏业调笑道,“二哥哥听见了吧?人我可请来了,虽说那日不是休沐,可你就算告假半日,也得来奉陪吧?” 俏皮的言语,引得肖宏业面颊微红。 众人也发出阵善意的哄笑声。 两家本就有意撮合,这是心照不宣之事, 正是其乐融融的时候。 只见院中走出位矜贵郎君。 锦袍垂落如流云,墨发束起,袖边绣着的龙鳞暗纹若隐若现,踏着绚烂秋阳缓步而来,眉眼漫不经心掠过人群,犹如覆着冰霜,使得周遭温度都骤降了几分。 “晋王殿下。” 众人纷纷颔首。 第33章 “晋王殿下。” 谢昭珩脸上浮着盈盈的笑容。 用眼角余光扫过许之蘅。 一副谦逊有礼的样子,温声夸赞。 “宴上佳肴道道美味,尤其是那道桂花玉兔糕,就连皇姐都夸精致……首辅夫人费心了。” 谢昭珩性格实则极其恶劣。 可在外人面前装起相来,妥妥就是个教养极好的,清风霁月的君子。 明面上是夸赞点心。 可只有许之蘅听得出来:他这是在暗暗影射那日将糕点喂狗之事。她自是佯装不知,嘴角一直保持着客气疏离的上扬弧度。 京兆府的事情已了,既晋王已上门致歉,给足首辅府颜面,肖文珍也不好再开罪他,再加上方才知晓了丢玉之事,现下只笑道。 “能得公主喜欢就好。今日是府中招待不周,因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惊扰了公主,得亏晋王殿下从旁协助,事情才能圆满解决,否则今日这及笄宴,估计要沦京中百姓茶余饭后的笑柄。” “蘅儿,快,谢过晋王殿下。” 许之蘅扯扯嘴角,上前一步,落落大方行了个礼,声如莺啼,“多谢晋王殿下襄助之恩。” 谢昭珩眼角透着戏谑。 若非知道她私底下张牙舞爪的脾性,恐也同今日一众赴宴的宾客般,以为她蜕变成了个温婉娴淑的大家闺秀。 他抬手虚扶了扶,笑得清风霁月,用只有二人才能听懂的暗腔道,“或也是本王多此一举,其实许大姑娘如此聪明伶俐,就算没有本王,想必也会寻出适宜的法子来,总不至于会闹到惊动宾客,通报官府的程度。”。 许之蘅闻言瞬间明了:原来在横厅中听到的那声冷笑并非错觉,他当时就端坐在屏风后,现在更是当面讽刺她处事思虑不周。 仗着旁人看不见。 她翻了个白眼,脖颈还随动作微不可察偏至一旁。 谢昭珩眉尾轻扬。 毫不意外她此等丧良心的模样。 他不希得当着众人的面同她计较,面上神色不变,道了句“还有公务要忙”,便如同个寻常宾客般离开了。 待恭送完所有宾客。 这及笄宴才算是真正落下了帷幕。 就好似脑中那根紧绷着的弦瞬间松懈,回到蘅芜园后,许之蘅立马将插在发髻上的钗镮首饰一一卸下,褪下外衫,没骨头般赖在榻上。 肖文珍坐在榻边,宠溺轻拍拍女儿,“蘅儿近来受累了,今日表现得甚好,就连你那素来严苛的父亲,想来也挑不出半分错处,捱过了这遭,以后就不必这般辛劳了。” 许之蘅忽想起什么,由榻上挣了起来,将在横厅中发生的事尽数说给肖文珍听,然后抱不平道了句,“今日阿春为我受了好大的委屈,母亲可要好好抚慰补偿她。” “这是当然,也难为这孩子识礼大度。” 肖文珍点点头。 说完这桩。 肖文珍又将话头落到另桩紧要之事上。 “今日这及笄宴,说白了就是为给你相看夫婿而办,其实方才有好几位夫人,明里暗里都有为自家儿郎表露出求娶之意,想必你在庭院中也同那些郎君说过话……如何?可有中意的么?” 其实按照许之蘅自己的意思,好不容易认祖归宗了,她只想时刻陪在母亲身边,且因着之前在桃源村算得上嫁过一次,结局并不美好,所以并不热衷婚嫁之事。 可许之蘅知母亲是为她着想,并不想拂了母亲心意,所以只能尽力配合。但她对那些庭院中凑上来献殷勤的男子,许之蘅实在没留下什么深刻印象。 “光顾着公主丢玉的事儿了,没怎么顾得上同他们说话……我就只记得表哥了,奥…还有那位肃国公府的冉公子,我同他在木兰围场中有些交集,今日也见缝插针说了两句话。” 然后就将那二人交谈的内容,尽数吐露。 肖文珍眼前一亮,笑着握住女儿指尖,“人人都知肃国公嫡子是爱马之人,对他那匹素影更是格外爱惜,寻常人连碰都不让碰,既能愿意将它借给你,那就算不是直接表明心意,至少也是有好感的。” “其实若要我说,宏业那孩子便很好。他虽说是个武将,嘴笨不会说些,人却是个体贴的,且镇国公府家大业大,又是你的舅家,你舅母与表妹都极好相处,你嫁过去便是亲上加亲,母亲也能放心。” “而其他的子弟中,最出挑的便就是冉修杰了。他文采出众,才高八斗,二十出头的年纪就能参与科举试题的制定,论相貌那更是丰神俊逸。你若嫁去肃国公府,也算得上是门当户对,有许肖两家在后头撑着,你日子也不会难过的。” 许之蘅依偎在肖文珍怀中,娇声道,“母亲说得有道理,女儿也觉得他们个个都是好的……” 反正至少都比谢昭珩好。 肖文珍抱着女儿晃了晃,“婚姻大事,无需急于一时,一家有女百家求,倒也不是咱们得陇望蜀,只是两厢都未明确表明订婚的意思,你大可同他们好好相处相处。” 许之蘅点点头,乖顺柔声道,“好。” “女儿都听母亲的。” 母女二人说了会儿贴心话。 顾不上休息太久,许之蘅就由榻上挣起来,预备要学习查看礼单,理清及笄宴的账目……肖文珍知她想要在这些庶务上用功,便在旁悉心教她。 宾客们送来的礼物,堆满了整个院子。 大多都是镶金坠玉的华贵之物,在秋阳下熠熠散发着五颜六色的绚丽光芒。 许之蘅的眸光。 被放置在正中央的显眼物件吸引。 那竟是座用纯金打造的雕塑。 左面是金山,右面是银山。 整整有五六尺那么宽,极其敦实,金光灿灿。 “这座金山送得倒是实在。银子的硬度底,雕不成形,所以银山的那面想必也是金子做底,表面镀了层银罢了。上头花鸟鱼虫,飞禽走兽都栩栩如生,一看就知匠人花费了不少心血。” “……就是未免也太过俗气了些,照我说,不如这副浮山仙人的字画。” 可这座金山,实实在在送到许之蘅心坎上! 她就喜欢这种看得见摸得着的真金白银! 以前就常嚷嚷,做梦都想天上能掉下座金山来,那时哪里能想到,竟当真会有人打造座金山送给她? 且镀银的那面也是实金? 母亲这话是真的么? 若不是有这个多下人在场,许之蘅是真的真的很想凑上去咬一口,辩辩真假……这得耗费多少银子啊……许之蘅简直爱极了。 正在她打算命人将其放在房中显眼处,好日日观看时…… 红绡捧着礼单名册,笑着上前道,“这座金山雕塑,是晋王殿下派人送来的,十数个个小厮才能搬动,挪到蘅芜院都花费了好大一番功夫呢……”…… 许之蘅的笑容僵在脸上。 眼底的兴奋与激动锐减。 言语淡然。 “……我说这礼怎送得如此俗鄙浅陋,原是晋王殿下送的啊,罢了,待会儿命人抬进库房吧。” —— 三日后。 谢昭珩处理妥当公事,率先出了值署。 原是想要直接打道回府,可有觉得王府孤寂冷清惯了,忽就想要沾沾人气。 他穿着常服,独自在人流中穿行。 黄昏日落,正是晚膳时分。 整条街巷都热闹起来,檐角高悬起的灯笼,勾栏瓦舍的脂粉香,与羊汤糖粥的叫卖声,全都混在一起,将暮色都烘得发烫。 “夫君!” 身后传来甜声叫唤,因着这声线与记忆中太过相似,谢昭珩通身微僵,连呼吸都微滞了滞,眼神在几息怔忪后,逐渐恢复清明。 “殿下这是怎么了?” 跟在他身后的萧建问。 “听错了。” “以为有人在唤我。” 谢昭珩脚下步伐微滞,某些刻意想要忘却的记忆,死而复生般涌入脑海中,就像是街角包子铺的笼提掀开,腾腾的白雾涌上,而后又氤氲着消散在半空中。 谢昭珩眉头微沉,望着眼前是人间繁华,烟火气满满的场景,莫名有片刻失神。可他并没有回头望,只继续向前走。 百姓们个个携家带口,在街道上嬉笑玩闹,青年男女们也牵手把臂,眉眼间温情无限。 “晋王,太子殿下邀您去摘星楼一叙。” 身前一小厮回禀。 谢昭珩眉头立时蹙起。 其实无非就是唤他去露个脸,与党派中的朝臣把酒言欢,小酌几杯,以此来巩固巩固旧谊……他素来不喜这些应酬。 可毕竟是太子相邀。 之前已推却过三五次,这次不好再回绝。 摘星楼乃京中最豪华的酒楼。 贫民百姓与豪门勋贵皆可入得,只是寻常人家,大多只能在一楼开阔的大堂消费。此处一层一重天,靠近天际的最高层雅间,专供朝中三品以上的权贵特用。 谢昭珩行至高层,经过个雅间时,听得一阵子嘈杂,不由眉头微蹙,侍者察觉到客人情绪,只哈着腰解释。 “今日肃国公家的三姑娘过生,唤了好些歌姬伶人助兴,算算时辰,差不多过会儿就会散了。” 侍者将他引到另个雅间。 将菱形雕花门一推开,就见里头已坐满了官员,他们此时已无朝堂上的肃重,个个穿着常服,神情闲适坐着,身侧大多还陪坐着一两个貌美舞姬。 望见是谢昭珩来了,颇觉有几分猝不及防,太子此时酒过三巡,面颊已有些憨热,坐在主位上朝他招手。 “润甫怎得才来?必得自罚三杯啊。” 谢昭珩先是屏退那两个美姬,而后在右首上座位坐下,嘴上说了几句场面话,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太子眼见谢昭珩还是此等不近女色的作风,不由凑近了些,“润甫何必如此拘谨?若对那两个不满意,来,孤身侧这两个给你。” 说罢。 谢昭晔便大手一挥,将身侧那两个姿色更好的,用力向谢昭珩推去,颇有几分“兄弟是手足,女人如衣裳”的狂放。 太子碰过的物件。 就算是赏,也不该要。 可若是显得毫无空隙可钻。 便会让人觉得有些难以掌控。 所以谢昭珩不想显得太过清白端正,他甚至流露出些垂涎,将眸光顿落在那两个绝色美婢身上,而后又迅速收回目光。 “……咳,我倒也并非对女人全无念想,可若与我订婚的是旁人便也罢了,但容婉乃是皇兄表妹,我总要顾及她的面子。” 明面上说的是看容婉的面子。 实则是尊敬太后,看太子的面子。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谢昭晔闻言大悦。 太子今后是要通掌大权的九五至尊,塌前又岂容他人酣睡?二人虽有手足之情,可其中也不可能完全没有防备与试探。 或是谢昭珩十数年如一日的忠心拥护,谢昭晔鲜少对他有起疑心的时候。 谢昭晔俊秀的面容上,被佳酿晕出些红晕来,举起酒杯,“好,等你与容婉成婚后,孤必然给你寻几个绝世美人!” 接下来。 笙乐丝弦声起。 伶人艺伎齐齐上演。 雅间中尽是一片朝臣和美之相。 那些呛人的头油脂粉味,朝臣们的阿谀奉承之声,以及引人沉沦的靡靡之音……桩桩件件都让谢昭珩厌烦。 本就来迟,现下不好先走。 好在每个雅间隔壁,都设有间暖阁,专门让醉酒的贵宾醒酒,又或者商榷要事所备,相对来说要清净许多。 谢昭珩随意寻了个借口,独自来到暖阁当中。 天边最后的暖黄余晖慢慢消散,光线渐暗,夜幕将世间万物都逐渐纳入它的怀抱,微风顺着打开的窗橼窜入,拂在脸上引得阵阵凉爽。 “表妹今日喝得有点多了。” 隔壁传来个男声,扰了这份清净。 谢昭珩眉头微蹙,正要扭身离去,可随后响起的那个熟悉女声,却让他的脚步顿住。 “也不算多,我的酒量其实还不错……不过方才喝得是酿造已久的佳酿,对比起乡野间的粗酒来说,后劲确实要更大些……表哥唤我来此,有话要说?” 暖阁这头。 肖宏业笑笑,柔和的眸光,定落在眼前的佳人身上。 其实二人对家中的安排都心知肚明,也无甚好避讳的,肖宏业徐徐将话题引向正轨。 “……其实听闻你林场攀崖寻亲之事时,我就在猜想,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奇女子,才会有毅力有决心,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所以在登门拜访表妹之前,我心中是存着几分敬慕之心的。” 许之蘅掐着巾帕,笑得一脸恬然,“哦?” “表兄难道不觉得我行事莽撞,捅了天大的窟窿?” “或许别人会,但我不会。我们习武之人,从来不拘那些小节,更何况这世上也并非人人都有捅天窟窿的本事,就是因为表妹此番作为,才更能令人高看一眼。” “……也不怕表妹笑话,见你之前,我还以为你是个人高马大的壮硕女子,可谁知竟生得这般柔弱单薄,仿佛阵风就能刮跑,倒不由让人愈发心生出怜惜来。” 许之蘅酒劲儿也上来了,只觉头有些发昏,不过意识倒很清醒,嘴里囫囵说着俏皮话,“不柔弱不柔弱,我可厉害了,以往还攀过比那更高的悬崖哩……” 肖宏业眼底融融,愈发觉得她可爱。 “好在如今表妹不必再去做那么危险之事了。如若表妹愿意,今后便由我护着你,可好?我欣赏表妹有勇有谋,旷达不羁,想要聘娶表妹为妻,只要表妹能够应允,今后必定对你珍之爱之,尊之重之。” 随着这话落下。 隔壁暖阁中。 将二人对话一字不落全听入耳的男人,落在窗沿上的指节越攥越紧,直到发白。 许之蘅见肖宏业一脸的郑重与肃然,心中也颇有些动容。 所以正常的求婚议亲,合该是表兄这样的吧?而不是如她当初那般挟恩图报,步步紧逼…… 许之蘅沉默一阵,垂头似是在好好考虑。 其实虽说与肖宏业相识时间不长,可她能感受得出来,他是个很宽厚的人,就算此时二人之间兄妹之情更多,可有这层底子在,今后便好相处许多。 她私心是愿意的。 “……多谢表兄厚爱,可有一事,我还需提前向你知会一声,如果表兄听完不介意,再考虑婚嫁之事也不迟。” “我以往流落乡野时,曾襄救过位陌生男子,当时为平息流言蜚语,无奈之下同他成婚。虽未有夫妻之实,可却担着夫妻之名,后来那人伤愈之后就走了,我与他再无瓜葛,可此事不好隐瞒,所以特在此与表哥道明。” 肖宏业望着她,眸底的欣慕更甚。 这世间欺瞒者多,坦白者少,且此事对于寻常女子来说,确有些羞于启齿,而表妹能当面坦白,可见其心中坦荡与磊落。 “表妹无需介怀,其实此事母亲同我提及过,我并不介意。且表妹冒着名声污秽的风险,也要施手相救,由此可见表妹心地善良。” 什么心地善良,其实那时是当真活不下去了,处事中夹带了不少妄念与私欲。 许之蘅觉得将话说到这个地步已经足够。 自然没交代期间她对余泽动了真心真情。 以前种种已不重要。 她自己观察肖宏业的神情。 “表兄当真不介意么?” “当真。” “其实表妹委实无需将此事放在心上,我朝民风开放,女子和离再嫁都是常事,我看中的就是表妹这个人,若无过去的经历,有哪里会有如今的光彩,且我这种随军打仗,看淡生死之人,这委实算不得什么的。” 肖宏业年仅二十,只比许之蘅大两岁。 可一看就是经历过锤炼之人,说话办事都极其稳重。 瞧着是个能相处得来之人。 许之蘅脸上终于浮现出抹笑意,她点点头,轻声应道,“那……我可就等着表兄上门提亲了。” “好,母亲过两日要去京郊庄子上查账,待她老人家回来,再过了外祖父寿诞,我就与她禀告此事,请个媒婆上门提亲。” 二人才将将就此事达成共识,就听得耳旁传来剧烈的“哐啷”声响,好似木头断裂的声音。 “这是什么动静?” “表妹莫怕,估计是夜风吹打窗橼之声,我们出来久了,不如还是回席上去吧,不然三妹妹又得嚷嚷着要罚我们喝酒了。” 这两句后。 隔壁暖阁就再未发出过任何声音。 谢昭珩依旧站定在窗前,神色一如以往淡然。 可半根被他掰碎的窗沿,显然透露出他方才心头的震动。 他说不出来是什么感受。 只觉根刺哽在喉头。 想要咽,却咽不下去。 想要吐,又吐不出来。 只横亘在喉咙的软肉间,刺得生疼。 也不知他僵站了多久,好似过了好几曲歌舞,太子又命小厮上了几壶好酒……谢昭珩才些微缓过劲儿来,抬手扯扯领口,只觉憋闷得难受,正想走出暖阁向外的小门,不告而别时…… 听得门外传来错乱漂浮的脚步声。 只见个身着绯红云锦长裙的女子,跌跌撞撞踏了进来。 她的穿着特意打扮过,步伐轻移间,飘逸的披帛浮动着,腰间束着浅白色的丝涤,束出盈盈一握的纤腰,额间缀着花钿,髻间钗镮相撞。 显然醉得厉害。 双颊似晚霞初绽,眼波如荡漾春水,氤氲着朦胧雾气,比平时更添了几分慵懒迷离的风情。 谢昭珩认出了她,伸手上前搀扶,她却直接跌进了他怀中,双臂搂住他不肯放手,含混不清的呢喃,裹着酒气由喉中溢出,喷洒在谢昭珩脖颈间。 “许大姑娘,你醉了。” 谢昭珩眉头深蹙,嘴上疏远淡漠,指尖却迅速将里外两道门闩合上。 许之蘅惺忪着醉眼,仔细辨认着眼前之人,面色疑惑至极,而后闻闻他颈间熟悉的气味,仿若瞬间认出,而后扬起灿若桃花的面庞,宛然笑笑,“谁说我醉了?我才没醉。” 她紧紧搂抱着男人的窄腰,将身体与他严丝合缝贴合在一起,带着几分撒娇卖痴的意味,尾音拖得绵长。 “夫君方才在唤谁?许大姑娘是谁?莫不是你在外头寻的相好?那可不行,你今生今世都只能有我一个。” “夫君,我们才是最最相配的一对,今生今世都要在一起的。” 第34章 “夫君方才在唤谁?许大姑娘是谁?莫不是你在外头寻的相好?那可不行,你今生今世都只能有我一个。” “夫君,我们才是最最相配的一对,今生今世都要在一起的。” 久违的温情与缱绻,随着这个拥抱突涌回来。 谢昭珩原想推开她,可抬起的指尖复又垂落。 她紧紧嵌在怀中。 面颊贴在他微微起伏的胸膛。 熏人的酒气下,是那股许久未闻、令人安心的芬芳药香,将他整个人笼罩住,彼此体温在狭小空间贴合着,谢昭珩的呼吸都有些乱。 他对万物都有把握。 可对她好似毫无办法。 无论是以前。 还是现在。 他垂眸觑着她,眸底的冰霜未消,轻缓的言语中却循循善诱。 “再唤一次,谁是你夫君?” 许之蘅仰起酡红的面容,痴痴笑了两声,纤细的脚踝微微发力,踮起脚尖,将染着玫瑰色唇脂的鲜嫩唇瓣,凑到他的面颊上,轻轻啄了一口。 继续在用面颊蹭蹭他的胸膛。 呢喃呓语。 “你是我夫君呐。” “你是我这一世的夫君……” 谢昭珩此时终于生出些愉悦来,唇角扬起些微弧度,略带了些计谋得逞的狡黠,眉梢也舒展开来,染上几分缱绻的温柔。 世人都说酒后吐真言。 此言果然不虚。 她心里果然始终有他,从未放下过。 “既认定了本王做夫君,那方才为何要答应镇国公府嫡子的求娶?” 谢昭珩挑着眉眼乜她,语中带着强制与生硬,“趁现下还有反悔余地,去,将这门婚事退了。” 听到“镇国公府嫡子”这几个字。 许之蘅的醉意减淡了几分,混沌的眸光在流转间,恢复几分清明,似是终于认出眼前之人,立即由他怀中挣了出来。 瞪圆了醉眼。 抬起食指指着他,呢喃呓语道。 “姓俞的,你是不是就见不得我好?” “我告诉你,当初是你眼瞎舍弃了我,如今瞧见了么?想求娶我之人,如过江之鲫,那叫一个络绎不绝!” “……且表哥他那么好,我凭何要同他退婚?凭你这个前夫轻飘飘的一句话么?你今后……认清楚自己的身份,莫要对我的事指手画脚……呜……” 许之蘅醉得有些糊涂了。 这些话语在舌齿间绕来绕去,字字句句都裹着黏糊糊的酒气,含含糊糊说完,又觉胃中一阵翻滚,只趴在桌边,抬起巾帕眼掩至嘴旁。 谢昭珩唇边笑意早已泯灭不见。 眸光深沉得可怕,墨色中翻涌着波涛的寒意。 他只觉自己又被戏耍了一次。 呵,她惯来就是这个德性。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口蜜腹剑,真真可恨! 罢了。 也是他一时糊涂。 竟会将个醉鬼的话当真。 其实他委实不该再为此女乱了心境。 她今后要嫁给张三也好,李四也罢,除非这门婚事会影响到朝堂局势,否则与他实在是没有半分干系。 无论是民女,还是贵女。 他都不会因为她的身份变换,而另眼相看半分! 谢昭珩心底渐生出些烦躁。 他不想再理会她,推开隔间那扇对外的小门,唤来婢女将人搀回隔壁雅间,又命小厮去太子身前回禀了声,之后就拂袖而去。 当夜。 许之蘅是被红绡与黄眉架上马车的。 转醒已是次日,早就被伺候着沐浴更衣,对喝醉之后发生的事情,已是全无印象。 肖文珍坐在榻旁,接过丫鬟用温水拧湿了的帕子,轻柔为她擦了把脸,佯装嗔怒。 “旁人家的姑娘,吃醉酒就睡过去了,你倒好,一时要闹着去厨房给你父亲炖汤,一时吵嚷着要去漱玉斋同那两个妾婢庶女理论,还念念有词说谁要害你……跟魔障了似的。” 许之蘅抬手揉揉宿醉后钝痛的太阳穴,颇不好意思腆然笑笑,“……我酒后无状,吓到母亲了。” “是不是光顾着吃喝玩乐,将正事抛诸脑后了?” 肖文珍笑唬着脸。 提起这个,许之蘅沉苛的脑子忽然就灵光了。她记得与肖宏业谈论过的订婚之事,现在将二人的对话,尽数说给母亲听。 肖文珍心中大石终于落下,欣慰握住女儿的指尖。 “你们两个将此事谈妥就好。蘅儿,你的终身大事有了着落,我也就放心了,未免此事生变,待你舅母回来下了定,你与宏业就立马赶在年前成亲。” 许之蘅闻言呆愣住了。 眼看着就是中秋,那离过年就只有四五个月了……她其实没想这么快出阁,毕竟流散多年,她想在许家多陪陪父母。 可又想着,许家保不齐有人想害她,与其神经紧绷,日夜提防,那还不如早早嫁人,远离首辅府这个是非之地。 肖文珍不知道女儿心里的想头,只以为她是舍不得离家,只温声相劝。 “……镇国公府也不是别家,就算你嫁去肖家,母亲以后也能常常去看你,且宏业年纪也不小了,你舅母嘴上不说,心里必是着急的,早早成婚也好。” 许之蘅曾听母亲提起过镇国公府的旧事,知道肖弘业多年没有成婚,实乃事出有因。 当年外祖屡获战功,在朝堂上遭小人嫉恨,回京途中遇伏,身受重伤险些殒命,幸得一户人家施手襄救,才活了下来。 事后他将祖传的宝匕留下,告知身份,约定好两家结为亲家,只待他家女儿长大成人,便可凭此宝匕上门成亲。 镇国公嫡长孙今后是要承袭爵位的。 所以这门婚事,就落在了肖弘业这个嫡次孙头上。 可等到二十岁的年纪,却还不见有女子拿着宝匕上门,镇国公府甚至特意派人去寻过,一无所获。 老国公遗憾之下,这才松口让肖弘业另觅其他佳人。 许之蘅就是知道其中渊源,才愈发敬重镇国公的家风,也没有什么好不甘愿的,就着肖文珍的话,点点头应了。 “一切全听母亲的。” —— 枕流阁。 此处乃京中一茶舍。 其中水榭楼台错落,极为雅致,客人们临流而坐,品茗听风,是一幽静之处。 曹安匆匆赶来。 在踏入隔间的瞬间,收起脸上不耐的神色,换上副温和笑脸,跨门而入。 许曼眸光一亮,神情透出些欢欣,柔然笑笑,“郎君来了。” 指尖微抬,示意婢女将早就准备好的点心送上来。 “原是说定由我上门拜访,曼娘子怎得临时改约,将我唤来此处?我跑远些倒是无妨,就是担心娘子你出入不便,折腾劳累。” 曹安坐定在椅上,微微颔首,一副谦逊有礼的样子。 许曼眸底透着盈盈的欢喜。 她这门婚事订了有些日子,越与曹安接触,便越觉他符合理想中夫婿的样子,尤其在备婚过程中,他万事都以她的意思为主,实在是给足了她尊重。 今后关门过起日子来,想必非常和谐。 “你隔三岔五上门拜访,主母都打趣过好几次了……虽说见面无甚不妥,可我终究面皮薄些,便想着这次约在枕流阁,此处僻静好说话,还能避讳着些人言…” 曹安锁着眉头,似是自责。 “确是我思虑不周,未曾设身处地为曼娘子着想。” “其实无妨的,就是调侃了两句,没你想得那么严重,且成婚以后就是自家人,无甚要紧的。” “对了,你不是说喜宴菜单上,有几道菜肴或有不妥,想要问我拿个主意么?我瞧瞧……” 许曼如今现在的年龄,早已不是情窦初开那会儿了,或是有意试探,或是刻意亲近…… 在曹安将那喜宴菜单递上来时,她的素手略略探过去了些,触到了未婚夫的指尖。 曹安犹如电击般。 倏忽收回手。 因下意识的动作,宽大的袖摆扫落了桌上茶盏,茶水飞溅而出,盏片碎裂。 “是在下失礼了,曼娘子勿怪。” 曹安脸色略有些仓惶。 “无妨,夏荷,还不去帮曹公子收拾收拾?” 虽说这符合一个正人君子的标准反应,可许曼却由其中咂摸出几分迥异来。 她说不上来这是种什么感受,也来不及细想,只勉力扯扯嘴角,支使婢女上前。 不过是个插曲。 二人说回正事上。 “……这道四喜拼盘可以保留,可要将其中的鲜鱼换成熏鱼,如此才能避免腥味;至于这道蟹酿橙,便直接划掉吧,那时候的秋蟹已经不肥美了,不如直接替换成虾。” 那张菜单上的佳肴,加上冷盘,以及前后的瓜果点心,一共有三十八样。 许曼从上到下一一将其修正检验,最后才推敲出了版最不出错的。 期间曹安倾身微微向前。 符合得多,说得少。 事毕。 许曼执起这张菜单满意笑笑。 “郎君可否容我将其带回去,承送到主母身前瞧瞧?一则我生母已逝,出嫁事宜都是由主母操持的,合该让她过过眼。” “二则,我那宝贝大侄女也即将出阁,许是今年也要办酒,正好将这菜单存档,届时也好对比对比……” 听到这句。 曹安端起茶盏的指尖微滞。 极力压下心底的在意,僵着笑脸,温声问道。 “许大姑*娘要订亲?” “订的是哪家公子呐?倒未曾听见有何风声传出……” 许曼笑笑,“虽说还未公之于众,却也已是板上钉钉了。现下与你说了也无妨,是镇国公府的嫡次子,亲上加亲的好婚事,如今只等镇国公夫人巡庄查账回来,就会带着媒婆上门下聘了。” 曹安薄唇微抿。 他想到许家或会立即给许之蘅议亲,可却没想到会这么快。 现本就有他与许曼的这纸婚约在前头挡着,如若薇娘还与那镇国公嫡子订了亲,那他们二人之间,当真就要止步于此了。 曹安只盼着薇娘唤他“夫君”。 而并非“姑父”。 有些事情已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曹安脑中闪过万千瞬念。 嘴上却符合敷衍着。 “那位肖公子我曾在宴上见过,是位气概万千的英武君子,这确是门上等的姻亲。” “曼姑娘的方才的话,我已全都记在心中,待会儿回去在默写出来便是,眼前这张婚宴菜单,曼姑娘便带回府中自行处置吧。” “翰林院中还有公务要忙,在下便先走一步了。” 说罢,曹安便率先起身,躬身拱手像许曼施了一礼,而后扭身就走了。 “好不容易出府一趟,曹公子怎得也不知和姑娘好好说会儿话,竟就这么走了?姑娘绣的这鸳鸯香囊,都未来得及送出去呢。” 夏荷在旁急得干瞪眼。 许曼抿了抿唇,捏着手中的鸳鸯香囊,久久说不出话来。 或许是女子的第六感作祟,她就是觉得这曹安,身上有股透不出来的古怪。 “夏荷,京中定还有其他桃源县中人,你再派人去好好打探打探,问问他以往在老家时的为人,尤其是他那位传闻中的青梅……事无巨细,都给我查问清楚了。” “是,奴婢这就吩咐下去。” 寒秋午后。 许曼站起身来,斜倚在雕花栏柱上,随手捏起置架上的鱼食,松开指尖,鱼食簌簌坠落,引得池中锦鲤争抢。 过了几息。 她倏忽将剩余鱼食,连盆整个掀翻,狠狠砸向水面。 锦鲤受惊,搅得池水哗啦作响,连池底沉着的浸出苔藓的青石,都被撞得移位。 —— 及笄宴后。 教养嬷嬷便功成圆满,翌日就离了府。 平日那么严厉苛刻的人,在临行前终于在许之蘅面前,透出些欣慰与满意来。 “务必要将这些规矩刻入骨血,在坐行站卧间都要时刻注意,莫要懈怠半分。” 嬷嬷碎着嘴,免不了再交代几句。 “是。” “嬷嬷的教诲,蘅儿必定谨记于心。” 许之蘅颔首请了个福安礼。 过了礼仪这关。 许之蘅便将所有心思,都放在了功课上,经过日夜不间断的努力,以及女先生片刻不离的贴身教导,她进步得非常快。 虽说书写起来还不甚流畅。 字体也不大好看。 可已能将所有文字认全,加上以往的数字功底,已经能跟在肖文珍后头记账管家了。 学习需要劳逸结合。 在家中憋闷久了也不行。 恰逢这日孔春约许之蘅去三清观上香,在得到肖文珍首肯之后,在这天清晨,首辅府的马车去孔家接上孔春,向郊外驶去。 孔春是个善性的人。 虽说那日在首辅府受了怠慢,可后来肖文珍又是惩罚娟姨娘,又是奉上厚礼安抚……她便早就将那些不愉快抛诸脑后。 二人许久不见,握着手说了许久的知心话。听说许之蘅马上就要订亲,孔春很为她感到高兴。 “嫁去镇国公府保准出不了错。那日在及笄宴上,也就镇国公的云舒小姐同我说了会子话,她生得好看,人也开朗娇俏,想必她的兄长也是极好相处的,你若嫁过去,保准享福!” 人人都觉得好。 那这门婚事应就是上上选。 许之蘅眯着眼睛,“那你呢?” “你那日在宴上,难道就为未曾相中什么郎君?又或者有没有何人,给你留下些许印象?”。 是那种让通家十三口服毒自尽的印象么? 孔春脑中莫名闪现出张冷沉阴郁的大黑脸来,浑身都打了个颤,只摇摇头否认道。 “没有。那些世家子弟心气儿都高,许是看不上我这种小门小户人家的女儿,不过我娘亲已在为我议亲了,媒婆来过一次,过几日我便也要去相看郎君哩。” “薇娘,你那日可得陪我同去啊。” 丁翠薇点点头,“好,有我陪着你,你别怵。” 说话间。 三清观便到了。 此时正是上午,青瓦飞檐的道观笼在秋阳绚烂中,三丈高的幡旗在山门处猎猎作响,道观前停了不少华丽的车架,香客进出频繁,门口更是有穿着鱼麟甲胄的侍卫。 个个佩刀。 巡查走动间甲胄间的缝隙相撞,声如碎玉。 “今日好多人啊……三清观是有法事么?” 孔春问。 “二位贵客应是初到京城,所以有所不知,今日乃先柔妃的冥诞。” “先柔妃乃是晋王殿下与明月公主的母妃,所以每逢这天,两位殿下都会在此开设道场,点上七七四十九天长明灯,京中但凡是得空的达官贵人,也会来此祭奠。” 前来牵引的道童恭敬回答。 此时。 辆造型雅致,装潢格外华丽的车架顿停,婢女撩起车前厚重的帷幔,由内走出个娉婷的女子。 只见她衣着素净,脸上未施粉黛,却难掩风华。身形格外瘦弱,腕间的羊脂玉镯几乎要由见骨的腕骨滑出,颇有些弱柳扶风之感。 许之蘅不由问,“那位姑娘是?” “想必她就是容婉。” 孔春望见那马车上的“容”字木牌,赶在小道童前头回答,而后凑近在许之蘅耳旁,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狭促说道。 “你前夫的未来正妻。”…… 许之蘅斜乜了她一眼。 孔春立即缩着脖子噤声。 “香客说得没错,她就是容六姑娘,未来的晋王正妃。无论发生何种状况,容姑娘今日都是必会到场的,据说为着赶上这场法事,日夜不歇地赶回京城,在路上还受了风寒。” 那小道童说到此处,不由唏嘘了句, “晋王殿下与容姑娘,当真是情深意重啊,天造的一对呐……” 许之蘅别别孔春的肩膀,加重语气又说了一遍,“听见没?人家二人情深意重,才天造地设的一对。” 先柔妃今日设有道场之事,母亲必然知道,之所以没有特意与许之蘅提及,那必然已在其他方面尽了哀思。 可许之蘅身为首辅府的嫡长女。 既已到道观,便没有不去先柔妃灵前上柱香的道理。 在小道童的牵引下,许之蘅带上孔春前往设置在观中右后侧的道场,正提起裙摆想要入内,却被人堵住。 栾辛穿着身锃亮的甲胄,肩上兽首吞口衔着九道金环,手按在鎏金横刀上,垂眸觑了孔春一眼。 “道场重地,只允五品以上官员及其女眷进去,其余闲杂人等,一概不得入内。” 之前栾辛去首辅府赴宴时,身着常服,气场已足够煞人,现一身铁甲,更是透出几分肃杀之气。 可孔春还是躲在许之蘅身后弱声质疑,“……可,可我方才瞧见京兆府主簿家的女儿,将将才从里头出来,她家才八品,比我兄长官职还低…” 栾辛冷哼一声,“孔姑娘是在教我做事?” 孔春吓得战栗一下,赶忙摆手,“民女不敢,那个,蘅娘你独自进去吧,我就候在此处等你……” “好。” 今日这道场占地甚为宽广。 远远就能望见正中央设置的三层八卦坛,由这道门进去后,还需得走上好一阵,约莫两柱香后,才行到青龙白虎幢幡下。 据说这位先柔妃在世时,容貌冠绝,且性情温柔,极得皇上宠爱,在后宫专宠数年,香消玉殒后,皇上因过于哀痛,颓败数月都不曾上朝。 想必皇上就是爱屋及乌,所以才会格外宠爱明月公主与晋王吧。 若先柔妃还活着。 真不知朝中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许之蘅定了定心。 双手合十,朝前方先柔妃的牌位,与顶层供着三清圣像,跪身虔诚拜了三拜,然后起身,后退着离开。 道场是根据五行八卦阵所设。 四处格局都极其相似。 许之蘅今日是头次到三清观来,分不太清楚方向,所以下意识是跟着香客走,可一个没跟上,他们都尽数不见了。 身周也没个道童道长可以问路。 许之蘅就只能像只无头苍蝇般乱窜,莫名就越走越偏,越走越远,行到了间偏僻的院落中。 她隐约听到有间庑房中传来动静。 便想着里头或许有人,可以入内问问。 “有人在么?” 许之蘅推门而入,提起裙摆踏了进去,小心翼翼问道。 然后就在供着烛台与香炉的长桌旁。 瞧见了个意料不到的男人。 是谢昭珩。 他着了身玄色丧服,宽大的衣摆拖在青砖上,上头落满了未来得及扫去的香灰,缩在一角,紧紧抱着膝盖。 好似要将自己裹成个茧。 神情是极其颓败的。 脸色苍白如纸,额间也沁着冷汗,发髻微微散落着,眼角微红,下眼睑却反常地泛着青黑。 有种透明的易碎感。 许之蘅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一时间呆愣住了,待反应过来后,只轻道,“小女只是迷路,并非有意冒犯晋王殿下,我这就走……” “薇娘。” 却被谢昭珩喊停了脚步。 他此刻的声音,就像是被秋雨泡烂的宣纸,触之既破,轻易就会暴露里头沙哑的纤维,每个字的都带着克制的颤栗。 “别走,留下来,陪我待会儿。” 第35章 “别走,留下来,陪我待会儿。” 听到薇娘这个熟悉的称呼,使得许之蘅眸光骤紧,她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 或许压根就不该再有任何感受。 今日是谢昭珩生母冥诞。 他心里必定难受,所以才独自躲到这偏僻庑房中来。 她素来都知谢昭珩的心高气傲,若非到了情绪崩溃的临界点,他断然不会放低姿态,提出此等要求。 这样的语气。 许之蘅只听到过一次。 那夜他被官兵追捕,又身染高热,也是用同样卑微的语气向她祈求。 那些在桃源村中的时光,或多或少都曾给过谢昭珩些慰藉吧,所以对比起别人,他才会对自己多几分信任。 甘愿在她面前,袒露如此脆弱的一面。 可她不再是薇娘了。 且也已抛却前程往事。 不会再因为他的任何举动而动容。 若是平日,许之蘅必定掉头就走,连眼神都不会多给他一个,可看在已故先柔妃的面子上,她愿多给几分耐心。 “还请晋王殿下恕小女不能从命。也是因着小女马上就要订婚,若与外男共处一室,传出去实在有损名节。” “现能陪在晋王殿下身边的,合该是至亲骨肉,小女离开此处后,会寻个小道童去个明月公主传话,让她来此处陪伴晋王殿下。” 谢昭珩的声音轻得像飘落的灰烬,字字都拖出长长的尾音,闷然窒堵。 “皇姐方才孕中悲恸,惊动腹中胎儿,已提前回城,唤太医把脉了……”…… 许之蘅沉默一阵,而后又道。 “那小女便请容婉姑娘来。容姑娘是殿下的未婚妻,对殿下情深相许,现下就在观中,若有她陪着,殿下定能好受些……” “谁让你多此一举?” “不愿留下就立马消失在我眼前,滚!” 谁知谢昭珩竟暴躁起来。 他突然提高嗓门,脖颈青筋暴起,咆哮出声,像极了只失去母兽的幼兽,难以接受现实般叫喊出声…… 许之蘅愈发不敢再呆下去。 她轻手轻脚退了出来,顺带将门关上,压下心头翻涌着的迥异,离开了此处。 此时恰好路过个小道童,在前头引路,将许之蘅由道场中带了出来,望见她的人影,孔春立即迎上前去。 “蘅娘,你总算出来了!” 孔春眼中噙着泪,连声音都有些发颤。 许之蘅察觉出她神色不对,不由关切问道,“怎得?难道是栾指挥使欺负你了?” 这问话声很小,可显然被栾辛听见了,他唬着脸,将眸光定落在孔春身上。孔春只得慌忙摆摆手,“没有没有,只是我见你许久没出来,所以有些着急罢了。” “蘅娘,我们快走吧。” 说罢,就拉着许之蘅离开。 二人难得一同出门游玩。 虽说因偶然撞见谢昭珩,使得许之蘅心境震动了几分,可她不想因此萎靡不振,只尽量将情绪调动起来,放在眼前的新奇景观与事务上。 她们去了香火鼎盛的主观中。 燃香三炷,各自许愿。 孔春先是发了些寻常的愿,而后嘴中念念有词,“求三清天尊保佑,保佑兄长与我议亲顺遂,尤其要保佑信女五日后相看夫婿能够顺利,最好能就此觅得佳婿,今后二人心心相印,做对佳偶……” 许之蘅也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为家中父母祈福,然后神情格外虔诚,“信女如今一切顺遂,原不该再贪心,可若三清天尊有灵,还请保佑信女发财,发大财,发横财,保佑信女有财有权有势有望……保佑保佑…” 孔春闻言,在旁忍俊不禁,痴痴偷笑。 果然蘅娘还是那蘅娘。 就算做回了首辅嫡长女,愿望依旧如此朴素。 待出了主观,已是午膳时分。 小道童将二人引去专供女眷休息的庑房。 红绡将斋饭端了上来,或许是因托先柔妃的福,今日三清观中的斋饭都甚为可口,格外好吃。 因着许之蘅身份贵重,二人此刻用以歇脚的庑房,景观也是最好的,一眼就能望见外头的山景。 此时已是天气微凉的秋日,层峦叠嶂的山岭,就像是被大自然绘制的五彩斑斓画卷,红枫,黄杨,绿松……在蓝天白云下各自挺立着,美如仙境。 二人都褪了鞋子,趴在在窗前的暖榻软枕上,双手托腮,双腿在身后悠闲摇晃着,享受着此刻惬意的时光。 “……牛头山上的银杏,现在估计都已经黄了。” “还记得你有次带我上山捡了筐板栗,当下拿出火折子就地要烤,结果天干物燥的,险些烧起山火,挨了里正好一顿训。” “可不是嘛,我在挨训,你就在旁边哭,边哭还边吃,还不忘将那烤栗子递给里正让他尝…” 说起这些往事,二人笑成一团。 忆苦思甜,抚今追昔,许之蘅躺在榻上,望着身周华丽的一切,忽就很是感慨……当真是否极泰来,谁曾想她有一日会过上这样的好日子呢?若是丁叔还在就好了,他必会为她感到开心的。 此时。 红绡上前来报。 “姑娘,曹安公子身边的小厮侯在院外,说他家公子有要事同与您商议,请您去后山一叙。” 孔春在旁咂舌,“曹安怎得还想与你私下见面?总该不会对你还有心思吧?若被曼姑姐儿瞧见,只怕你浑身上下是嘴都说不清。” “他这就是猪油蒙了心。” 许之蘅的眉头拧成在一起,立时吩咐道,“不见,今后但凡是他的邀约,直接回绝,无需禀告到我身前来。” 经他这么一搅和。 二人赏景的兴致都淡了些。 眼瞧天色已不早,便预备着打道回府,待上马车时,许之蘅远远望见曹安急急走来,心中愈发不耐,只嘱咐车夫快快驱车离开。 “七日后我外祖父六十大寿,云舒妹妹必定给你也发了帖子,真好,我们便又可一同去镇国公府赴宴了。” 许之蘅想起此事,笑得颇为欣慰。 孔春抿抿薄唇,神色有些犹豫,“要不我还是别去了吧。那些贵女好像并不喜欢我,且上次在及笄宴又闹出那档子事,我总觉得不自在,怪别扭的……” “如若因别人的异样目光,就龟缩在家中一世,那岂不正如了她们的意?” 许之蘅握住她的手,一字一句正色道,“阿春,不管是待字闺中,还是今后嫁为人妇,你总是要出门交际应酬的,现下还有我陪着你,今后若只有你一人,届时又当如何?” 孔春有心改改这胆小的毛病,可遇事难免还会发怯,现下经许之蘅这番劝说,便点点头应了。 “好。” “这次有你陪身边,想必再出不了什么岔子。” 转眼就到了七日后。 这日天气极好。 天空湛蓝一片,云朵如棉絮般轻盈漂浮,绚烂的秋阳穿透云层,在广袤的大地上洒下碎金灿灿的光芒,空气都透着清新。 许之蘅之前来过镇国公府好几次。 上到外祖公,下到洒扫的小厮婢女,对她都甚为和善,与她在自己家并无二般,所以也无甚好紧张的。 老镇国公在朝中是重臣砥柱般的人物,虽说已卸甲多年,威望依旧还在,又正值休沐,朝中的文武百官皆来道贺。 镇国公府门外,早早高悬起两只朱红灯笼,笼面上用灿灿金线绣着“寿”字,以及松鹤祥纹。 正堂门前设着雕花寿案,鎏金的寿桃堆山成塔,层层都镶嵌着翡翠、玛瑙,缀成"福"“禄”“寿”的字样。 最顶端的寿桃尖上,缀了颗几乎是同等大的东珠。 就连当今圣上,都命内监送来寿礼。 镇国公府占地面积甚宽。 庭院加上后山,比好几个官宦人家的宅邸加起来还要大,宾客们都四散在各处,三三两两交谈着。 女眷们大多都在花厅中。 许之珠与容婉,因着未来太子妃与晋王妃的头衔,在女眷中向来备受尊崇,现正被其他贵女簇拥着,端坐在主位上。 而许之蘅,孔春,许曼三人,则坐在厅中的偏僻处。 她们此时正在谈论宾客们献上的贺礼。 许之珠给礼部尚书之女查令慧使了个眼色,查令慧福至心灵,而后站起身来,当着众人的面脆声道。 “若说贺礼,我以为晋王殿下送的那副《归田祝寿图》最佳,方才老国公收了画,笑着连连抚须称赞。” 说到此处,查令慧话锋一转,对着许之蘅笑盈盈道,“许大姑娘可知,这幅画妙在何处?” 随着这句。 在场所有女眷的眸光。 都尽数齐刷刷落在许之蘅身上。 随之而来的,还有“她哪儿懂得什么赏画?”“可不是嘛,据说是个目不识丁的。”的窃窃鄙夷私语,就像针尖扎入耳膜。 许曼知这是许之珠刻意针对,心中有些不落忍,正想要帮腔,可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嗫嚅了几下,没有吭声。 许之蘅在短暂怔愣后,迅速反应过来。 她并未被此等场面唬住,而是嘴角噙了抹笑,落落大方站起身。 “我外祖父之所以喜欢那副《归田祝寿图》,一则是因为他老人家酷爱沈周的画作,此人乃是‘吴派’画作的开创者,而此画正是他画技登峰造极,集大成之作。” “二则此画应景。上头以写意的手法,描画了高山峻岭,苍松翠柏,仙鹤修竹等诸多美景,寓意长寿不老之福,以及归隐田宅之乐。” “三则,晋王殿下奉上此画,里头还有另层深意:如今军中安定,军心稳固,天下太平,外祖父今后可安心颐养天年,无需再心系前线,殚精竭虑。” “……有以上三层寓意,所以才使得外祖父今日甚为欢颜。这么粗浅的道理,查姑娘却不能体会其中深意,想来平日真真是才疏学浅。” 这么由表及里,头头是道地一顿分析,实在是大大超出了在场所有人的意料。 许之珠惊愕张着嘴。 就连容婉的眸光都愈发深沉。 查令慧哪儿能想到她竟当真能回答上来,瞪着眼睛,气得语窒,“你……你……” “你什么你?我是个好为人师的,查姑娘今后若还有任何问题,大可寻人来问我,记得态度恭敬些,我必会不吝赐教的。” 许之蘅挑着眼尾说完这番话。 拉起孔春就走出了花厅。 孔春亦步亦趋跟在后头,眸光中尽是崇拜,不由赞叹道,“蘅娘,方才那些话我现编都编不出来,你这也太厉害了……” 直到走远。 许之蘅眼见四下无人,绷着的小脸才瞬间松懈下来,拍着胸脯,大大松了口气。 “……那些功课总不是白学的,当然了,其中大多也都是临场发挥瞎掰的,听着应该挺像回事儿吧?” “有理有据,令人信服!就算晋王殿下本人在场,也反驳不了半分。”孔春点头如捣蒜。 二人显然没注意到,她们的对话尽数落入假山后的位郎君耳中。 冉修杰唇角勾出几分笑意,将眸光定落在许之蘅身上,眼底充斥着欣赏。 身侧小厮是自小跟在他身侧长大的,一眼就瞧出他的心思,不由上前温声提示。 “公子,主母属意的儿媳人选乃是肖三姑娘,还特意嘱咐今日时机难得,务必让您多与肖三姑娘说说话。” “……您倒好……追着许大姑娘就出来了,若让主母知道了,又该数落公子了。” 提起这个。 冉修杰的神色黯了黯。 他自小被家中严格管束,克己复礼,几乎将君子之风刻在骨血中。 做为个被礼教二字雕琢了二十年的雅士,就如块温润无暇的美玉,上头的每道细微纹路,都该符合众人的期待。 就是因为有太多“不该”“不敢”“不能”。 所以他才会对离经叛道,粗粝灵慧的许之蘅所吸引。 这个小小女子,怎就活得这般张扬肆意呢?他忍不住想接近她,了解她,想从她身上获取那种粗蛮的生命张力。 比起娶个供人观赏花瓶回家。 他更想撷取那枝开在崖边的傲雪寒梅。 冉修杰正预备踱步上前,与许之蘅说几句话,可就是方才踟蹰的当口上,佳人倩影已消失在了长廊的转角处。 另头。 肖云舒与肖宏业都在忙着款待宾客,无暇顾及许之蘅,倒是镇国公夫人引她去官妇们眼前走了遭,颇有些要将这门婚事过了明路的意味。 其实待忙完寿宴这几日,也就该抬了聘礼,带着媒婆登门提亲了。 宾客都到得差不多了。 庭院中人多了起来。 许之蘅与孔春凑在一起正在说闲话,此时个脸生的婢女走上前来,将个纸条偷摸递上前去,细弱蚊声道。 “许大姑娘,有位公子命奴婢将此物交给你,还说此事紧急,让你务必去同他商讨个对策。”? 这话传得云里雾里,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许之蘅刚想细问,谁知那婢女扭身就走,压根不给她张嘴的余地。 许之蘅沉下眉头,将那张纸条徐徐展开,望见上头的内容后,脸色倏忽大变,立即又将其攥成一团,扔进了身侧温酒煮茶的火炉中。 孔春察觉出异样,不由问道,“这是怎么了……” 许之蘅面色苍白如纸,瞳孔紧缩,呼吸变得急促、浅快,在短短几息之间,额间就沁出密汗,她一把抓住孔春指尖,紧着嗓子道。 “阿春,我要你帮我办一件事。” “我待会儿会屏退婢女,去后院厢房见曹安一面,我有些把柄落在他手上,也不知他是真心想帮我,还是会借机提条件……” “你待会儿务必守在外头,莫让任何人靠近,如若一炷香过去我还没出来,你就立马进来寻我。” 孔春从未见过她这般神色,一颗心七零八散落不到实处,惴惴不安问道,“……把柄?曹安手上能有你什么把柄?伯母现下就在前院,要不要同她说一声?” “不行!” 许之蘅攥紧她的手,“此事不能让其他人知晓,我暂去会会他,你就照我说得去做。” “好,我就守在院外,你放心去。” 孔春一脸郑重点点头。 若这不是在镇国公府,那曹安相邀,许之蘅或还会心有几分忌惮,可此处是她舅家,她对此处地形也甚为熟悉,也总想着曹安应该不会在此处乱来,所以才愿意前往。 许之蘅推门而入。 股腻气沉沉的香味迎面而来。 这是间寻常的厢房,屏风后就是张床,应该是平日里招待客人用的。 曹安望见她的身影,立即迎了上来。 “薇娘,你莫要怪我,这些时日你一直避着我,我也只能出此下策,将你引来此处。” 许之蘅神色还算冷静。 她并不知曹安猜出几分,只能试探问道。 “那刘瘪三死了?这确是件大快人心的好事,倒也难为你特意来告知我这个好消息,既尸体已在大理寺,那凶手找到了么?” 曹安低沉的笑了两声,“事到如今,薇娘又何须再同我卖关子。刘瘪三不就是你杀的么,我去查看过仵作记录的尸体伤口,就是你蹀躞带中那把匕首捅出来的,无论是深度还是宽度,都为一摸一样。” “不过你放心,那刘瘪三人见人厌,就算死了也无人为他伸冤,我暂且将此事压下来,让大理寺按照无主冤案处理着。” 许之蘅就知瞒不过他,且听此事暂且被压下,也暗暗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暂且松懈下来。 “不枉你我多年的交情,此事多谢你了。那夜的情形,我只能说那人死不足惜……待你与曼姑姐儿成婚那日,我必定会封上厚礼酬谢的。” 说着说着。 许之蘅莫名觉得一阵口渴,可她不敢喝这屋中的水,只滚了滚喉头。 曹安不接这话茬,只定定望着她,柔声道,“……可我想娶的不是许曼,我想娶的一直是你……”他灼热的眸光中透着迷恋与痴情,“我对你的情意,苍天可见。” 最后一句,说得铿锵有力…… 许之蘅蹙着眉头。 只觉此处愈发闷热。 “薇娘,你如今名声很好,京中贵女无人能越过你去,可若让人知道你这首辅嫡长女身涉人命官司……薇娘,你在桃源村就知人言可畏,积毁销骨的道理,不说旁人,首辅大人是最要脸面的,头一个就会觉得你有辱家风。” 曹安见她不说话,上前一步,柔声款款道,“……可只要你愿意嫁给我,我就将此事都烂在肚子里,今生今世都不会同第二人提起,可好?” “我不会嫁给你。” “强扭的瓜不会甜的。” “曹安,你有何必对我苦苦相逼?” 许之蘅身上泛起丝燥意,微微咳嗽起来,言语中大有苦口婆心劝导之意。 曹安眼见她到了这个地步却还不肯屈就,不由有些恼羞成怒。 “愿不愿不是你说了算!你为何就不能给我个机会呢?你忘了么,以前若没有我护着你,你早就被那些地痞流氓吃干抹净了!” “你那时万事都依着我,如今做了大家闺秀,就想将我一脚踢开么?我告诉你,那不能够!” 曹安直直拽住她的手腕,就要把她往屏风后的塌上拖。 许之蘅自是不肯让他得逞,死命挣扎着,却又有些使不上劲儿,“曹安,你莫不是疯了?放开我。” 粉光若腻的肌肤上,被印出殷红的指印。 “我不放,你知我等这刻等了多久?又忍了多少年么?薇娘,你中了媚香,逃不了的,一刻钟后,国子监祭酒就会过来撞破你我之事,届时,你便只能是我的了……” 曹安防着她的匕首,期间一直死死箍住她的手腕,就要将她甩在榻上。 可没防住她的脚。 许之蘅膝盖猛然上抬,用尽了能调动的所有力气,曹安的五官立即皱在一起,指尖的力道下意识松了。 曹安忘了她是混迹市井出身。 所以没曾想她会使出这么下三滥的粗鄙招式。 许之蘅头脑昏沉着,夺门而出。 或是她运气好,或是曹安使了手段上下打点,这一路上并未遇见任何人,她极力保持着清醒,跌跌撞撞向院外奔去。 好在孔春听到动静,立即入院支应,隔了老远就伸手上前搀她,惶惶问道,“蘅娘,你这是怎么了?” 身后远远传来曹安的追寻声。 许之蘅只能立即拽着孔春躲到墙后。 她额间已经沁出些薄汗,呼吸也变得个外急促,如画的眉眼染上媚艳之色,满眼都是水漉。 来不及解释更多。 “阿春,我这副样子见不得人,后院西北处假山林中有个窄洞,我要躲到那处去……你去帮我寻晋王来,务必要让他来那里见我。” “要快!” 第36章 许之蘅知道媚香为何物。 可她不知曹安下手有没有轻重。 体内毒性究竟是过一阵就能散? 还是说必须得与男人有肌肤之亲才能解,否则就会七窍流血而死? 此时发生得太过猝不及防。 许之蘅脑中一团浆糊,压根就来不及多想,此时此刻最先浮现在脑中的人,竟是谢昭珩! 她也在赌。 她赌谢昭珩会来。 她更赌因着他与容婉的那纸婚约,谢昭珩就算来了,也绝对不会对她做出任何冒犯之举。 毕竟以往在桃源村做夫妻时,她不是没有对他投怀送抱过,可谢昭珩一直冷心冷性,从未动过她一根毫毛。 若问这世上有哪个男人最不想与她有干系,那就是谢昭珩。 只有他会坐怀不乱,对她无情无欲。 许之蘅已不是那个无所顾忌的村妇了。 她现在是首辅府的嫡长女,一举一动都备受瞩目,一个不慎就会让全家蒙羞。 她不能让旁人察觉出任何蹊跷。 更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将杀人之事对母亲全盘托出。 以前的秘密,就她与晋王最紧密的链接。 谢昭珩会帮她的。 一定会的。 “去找他来,要快!” “好,好!” 孔春嘴上慌乱应承着,还未等她缓过神,许之蘅的身影就消失在了长廊的转角处。 孔春瞳孔骤紧,心跳如鼓。她隐约猜到必定是曹安对薇娘使了些什么龌龊手段,却也来不及深想。 她现在满脑子就一个问题: 凭她这么个家事微末、受人挤兑、胆小如鼠的弱女子,究竟应该如何做,才能靠近晋王,将蘅娘的话传给他? 孔春今日本就是跟着许之蘅来的。 若无蘅娘引领,她在这偌大的镇国公府中,压根就分不清东南西北。 且晋王为人高傲。 通常不会同其他*的勋贵子弟那般,在庭院中瞎溜达,此时必是被奉为上宾,端坐在前院,与那些上了年纪的高官贵胄谈论时事的。 寻常的小厮女使,是近不了他身的。 究竟应该如何才能靠近晋王? 孔春绞劲脑汁也想不出来,只能先努力稳住心神,凭借着记忆,走回了之前女眷们围坐着的花厅。 她下意识想要去找许曼拿个主意。 却发现曹安已经追到此处来了,正东张西望找人,而许曼将他拖拽到僻静处去,二人好似在争论些什么…… 孔春立即止住脚步。 想着正好让许曼拌住曹安,如此蘅娘或也能更安全些。 孔春第二个想到的是肖云舒。 虽说她们只见过一次,可她莫名感觉这位肖姑娘人很不错,若是开口求她,肖云舒必然有法子将消息传到晋王那去。 “孔姑娘,我家姑娘在前院待客,现下正与肃国公夫人在说话,暂时脱不开身,姑娘若有何事,同奴婢说也是一样的。” 肖云舒的丫鬟倒很和气,笑脸盈盈的。 这么一问,孔春又将话给咽下去了。 一则肖云舒在忙。 二则,如若顺利的话,许之蘅今后就是肖云舒的嫂嫂,可她现在却让蘅娘未来的小姑子,去给看上去与蘅娘并不相干的晋王,彼此传话? 若是问起来,孔春应当如何解释? 说他们两个以往曾是夫妻? 晋王是蘅娘的前夫么? 这感觉也太奇怪了。 不行不行。 孔春最终还是摇摇头走开了。 她焦躁地在廊下来回踱步,只觉无计可施,天都快塌了! 蘅娘还特意嘱咐她“要快”。 说明此事万分紧要。 都怪她没本事,耽搁了这么久都没法子接近晋王! 不如去找容婉吧? 她是未来的晋王妃,传句话到晋王身前那简直是再简单不过了……可望见容婉被一众贵女正拥簇着赏花,孔春的脚步又踟蹰了。 容婉不会帮她的。 容婉如今尚未嫁入晋王府,哪里能眼睁睁看着其他女子,在此等重要场合,与自己的未婚夫勾搭上? 还在其中帮着穿针引线? 那话不仅传不到晋王耳中。 自己还会被误认为是个攀高枝的女子,被那些贵女嘲讽鄙夷,就算她不在乎这些,可若身陷其中,蘅娘那头又该怎么办? 这条路也走不通。 那条道也堵死了。 孔春无计可施之下,急得掉下眼泪来,她想着只能先走去前院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寻到个好心的小厮帮忙带句话进去…… 在转角处急步就撞上个人。 孔春的额头被撞得生疼,可一时间也顾不上这些,打算说句“抱歉”就赶忙离去,可掀起泪眼一瞧……竟是栾辛! 这无异是天菩萨派来救兵! 孔春也顾不上什么怕不怕了,就像撞见最后救命稻草般,紧紧抓住栾辛的胳膊,颤着嗓子急惶惶道。 “栾指挥使!” "你位高权重,这整个镇国公府都畅行无阻,想必定可去前院,帮小女带句话给晋王殿下吧?" 栾辛先是沉下眉头,神色颇为迥异,似是在确认般,“你?想托我?去给晋王传话?” 孔春听出他话语中的回绝之意,握着他手臂的力道愈发中,眼中含泪,整个人都有些慌乱无序,甚至因为过度紧张,浑身都在战栗。 “是。” “求你了。” “帮我带句话给晋王殿下。” “你今后想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求你帮我这一次!” 栾辛手底下过过的犯人无数,现仔细观此女神色,她倒确像是有什么要紧事,并非只是寻常男女间私会的那档子勾当。 栾辛挑着眉眼,嘴角噙了抹冷笑,俯身凑近,好似毒舌吐信般轻道了句。 “……想让你做什么都可以?” “孔姑娘今后可莫要食言呐。” 前院。 雕梁画栋的正厅中。 鎏金香炉中飘着沉水香。 秋阳顺着窗棂洒落,在金丝楠木案桌上投下细碎斑驳的光影。 谢昭珩坐定在太子下首的紫檀圈椅上,修长的双腿交叠间,是绣满蟒纹的靴底。 若非因着老镇国公以往在军中对他有些提携之恩,谢昭珩是绝不会登门贺寿的,那些奉承的官话,在耳中过了一轮又一轮,倒也难为太子听不厌。 正在心中不耐。 想着要寻个什么样的借口脱身时…… 萧建踏入门中,俯身在谢昭珩耳边禀告道,“殿下,皇城司指挥使栾辛,托卑职来给您传话,说许大姑娘邀您去后院西北处假山林窄洞中一叙,” “栾指挥使也是受那位孔姑娘所托。” 谢昭珩闲适转扳指的举动微滞。? 许之蘅找他? 呵,他现下都还记得那日在观中,她铁石心肠,冷心冷面扭身离去的背影。 现在却约他去叙话? 叙什么?他们之间还有丝毫旧情可叙么? 她哪里还有脸寻到他身前来? 萧建在旁恭候着,附身询问, “殿下可要去看看?” 谢昭珩斜乜他一眼, “……你瞧本王很闲么?” 许之蘅就算有事寻他。 那也该备份薄礼,态度恭敬,亲自求到他身前来。 现却让她那个跟班闺蜜来传话,唤他去赴约? 将他堂堂晋王当做什么了? 个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随从不成? 约的地点还是那么偏僻的地方。 后院,西北处,假山林,窄洞? 她凭何觉得,以他的身份,会去那等狭仄粗陋之地? 真真可笑。 —— 这处假山中的窄洞。 是上次许之蘅来镇国公府给外祖父请安时,肖云舒带她来的,她说此处是秘密基地,通府都没几个人知道。 洞中仄小。 只能将将容下三四人。 甚至需要弯低身子走一段,才能入内。 许之蘅知道曹安既能使出这样的阴招,必不会善罢甘休,指不定会另起事端,将府中大大小小的厢房全都搜个遍。 她无奈之下,只能躲到这里来。 将将踏入洞中。 媚香就发作了。 许之蘅只觉浑身上下都燥热难耐。 下腹好像烧了把火,起初只是火点星子,而后那火就越烧越旺,缓缓顺着血液流淌到全身。 她眼前逐渐模糊,意识也开始涣散,只能靠着残余的理智,贝齿将唇壁咬出血来,靠疼痛保持着清醒。 热。 真的好热。 体内的那把邪火。 好似要将她整个人都熬干。 直到许之蘅觉得自己有些捱不住时,终于听得外头传来阵轻快的脚步声,个修长挺拔的身影,透过石壁间的缝隙,隐隐绰绰透入洞中。 而后就是谢昭珩几乎咬牙切齿的声音。 “……这鬼地方。” “许之蘅,你最好当真是有生死相关的要事!” 谢昭珩抬眼的瞬间。 眸光骤然紧缩。 嶙峋假山上,石块相互挤压交错,形成了凹凸错落的石壁。 而许之蘅抱臂蹲在地上,虚虚由臂弯中抬头望向他。 那是张极其桃艳的脸,就像是开到绚烂的山茶花浸在露水中,连唇色都娇艳欲滴,血色充盈,如画的眉眼间,有抹不开的媚艳之色。 秋水般的眸子。 湿漉漉的。 潋滟勾人。 “谢昭珩,救我……” 许之蘅现还残存着几分理智,原想张嘴说些什么,可喉嗓中溢出的却是从未有过的嘤咛之声。 她惊慌无措,只能咬紧压根不再吭声。 谢昭珩垂眸望着她。 背在身后的指尖,将锦缎袖边攥出皱褶。 几乎是瞬间。 谢昭珩就明白了她身中媚药。 他很想问她究竟是着了谁的道。 也看得出来她非常难受。 可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化成冷嘲热讽。 “救你?” “许大姑娘那么大的本事,怎还需本王来救?” 许之蘅穿了身用以赴宴的华丽宫装,圆阔的裙摆逶迤在地,围着腰肢散开,随着她控制不住的战栗,在山缝旖旎的光线中微微发颤。 就想朵随时都让人采撷的绮丽娇花。 许之蘅终于撑不住了。 神识彻底崩溃。 极其难耐地,拱拱玲珑的曲线,展现出个让人血脉偾张的身段,婀娜至极。 “……夫君……我想,我想与你圆房……” "夫君"这两个字一出。 谢昭珩便知她是彻底糊涂了。 就算知这并非是她的真实想法,仅仅是被体内药性驱使,却还是不由喉头一滚。 只见她眼波湿漉,无根无骨般滑落在地,如娇似媚地望向他,那张美撼凡尘的面庞,在珠钗相撞的潋滟微光下,愈发艳丽萎靡。 好似勾诱惑神,引人堕志沉沦的媚魔。 谢昭珩耳尖迅速漫上潮红。 生生让自己将眸光由她身上挪开。 而后幽幽叹了口气,由怀中掏出个瓷瓶,倒出颗药丸,俯身蹲下,将其喂入许之蘅嘴中。 “此乃莲润丸,清热解毒,疏解心火,可解百毒。只要你体内的媚毒不致命,片刻之后便可无恙。” 可若必得男女交欢才能解呢? 谢昭珩想到此处,眼角微扬。 ……抱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念头,他好像也就只能?……勉为其难将她收受了? 许之蘅全不知他心中的想头。 此刻只热意在体内疯狂流窜,额角早就沁出密汗,贴身穿着的中衣也被汗渍浸透,只剩下最最原始的欲望在耸动。 她觉得自己就快要被这股热流烧死。 极其地想要找到个出口。 而谢昭珩伸过来喂药的那只手。 于她来说无异于久旱而来的甘霖。 许之蘅神色迷离,眸底透着极度的渴望,用面颊蹭着他粗粝的掌心,而后意犹未尽般,双臂攀着他的小臂缠了上去。 “……夫君…莫非你不想要么?午夜孤枕难眠时……难道丝毫都未曾想起过我?……我不信……” 她的亲吻细密而绵长,落在他敏感的脖颈间,气若幽兰呼吸落下,声声娇声嘤咛呓语着。 谢昭珩喉头暗滚,呼吸骤然加重。 他并非是能被色欲轻易冲昏头脑之人。 可她看上去实在娇嫩柔软至极。 好似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轻易碾出花汁,随意汲取……肆意妄为…… 谢昭珩神魂剧烈震颤。 这次,他并未推开她,甚至顺势被她推倒在地,眼中还清明着,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砾磨损到了极致。 “……许大姑娘,瞧瞧你现在像什么样…你近日学的那些规矩体统呢……唔……” 话还未说完。 许之蘅的檀口就凑了上来。 她好似终于寻到了处清凉之地,凭借着本能,毫无技巧热切亲吻着,玲珑有致的身形,随着呼吸微微拧动着,极尽所能勾缠挑逗着。 在他舌腔中攻城略地。 想要更进一步。 探得更深一些。 “……我现在这样,莫非夫君不喜欢么……那夫君究竟喜欢我什么样……今后你慢慢告诉我……可好……” 谢昭珩眼见那张灿若明霞的面庞凑了上来,唇瓣相触的瞬间,他眸光剧烈震动,通身都僵住,只觉有股酥麻的电流过全身。 这种陌生的感觉来得实在让人觉得错乱。他下意识抗拒,想要推开她,让自己有几息喘息的余地…… 可想将她推开的手掌。 却莫名落在一处。 比云还软。 他眸光骤然紧缩。 想将手挪开。 许之蘅反而主动,迎合上来。 逼仄狭小的洞中,只剩下彼此短促且凌乱的呼吸声。 不晓得过去了多久,听得洞外传来动静,远处树林处随即传来个男人的声音。 “孔姑娘,表妹同你在一起么?我备了份礼想交给她,可四处都寻不着她人,你可有瞧见她了?” 是肖弘业的声音。 随后响起的,就是孔春慌乱无错的话语声,“……额?我瞧她方才是被侯夫人叫走了,所以就独自转悠转悠,她还没回来么?” “奥,那或许是母亲寻她说话去了……许姑娘自便就好,三柱香后就要开宴,姑娘记得入席。” 肖弘业不疑有他。 “好。” “多谢肖公子提醒。” 此处隐蔽。 那些令人脸红心跳的呢喃声传不出去。 可远处的言语,却被秋风顺着假山的罅隙,传入二人耳中。 或是听到了未来未婚夫的声音。 又或是那莲润丸终于起了些效用。 许之蘅好似恢复了些许清醒。 她趴在谢昭珩身上的玲珑身躯微僵了僵,而后止住了吻,撑着男人的胸膛,支起半个身子。 恍惚间察觉到自己好像做了天大的错事。 她脸色还潮红着。 神色也还透着些许迷离。 那两瓣红唇,更是被亲至微微肿胀,充血到唇纹都不见,泛着润泽微亮的光芒…… “表哥……表哥?” “额…这不对,不该如此的……” 许之蘅只觉头疼欲裂,不由抬起指尖揉揉太阳穴,而后就预备着挣扎起身…… 却被男人一把拽了回来。 谢昭珩气血翻涌,正将将尝出其中滋味,只觉浑身上下的毛孔都在躁动,眼见她眸光氤氲迷离,神色靡靡,衣襟微乱……更是忍耐不了分毫! 干脆一个翻身,近乎蛮横将她压在身下,居高临下的眸光,透着十足的桀骜与冷傲。 “这火岂是你想点就点,想熄就熄的?” “莫非你就不曾想过后果吗?” 谢昭珩任由欲望翻涌,带着几分不管不顾的疯魔劲儿,又俯下身,钳住了她的樱红的唇瓣。 “唔……” 洞中的空气都变得湿黏。 只余下令人遐想的交吻喘息声。 ——— 前院厅堂。 宽阔庭院中的搭建着戏台。 缀花鸟纹金丝绒幔帐下,戏子们在鼓点节奏中,挥舞着宽大的水袖,踩着鼓点粉墨登场。 正是唱完了一曲麻姑贺寿。 引得戏台下响起阵阵欢呼声。 肖文珍看得高兴,轻抬指尖,道了个“赏”。 孔春见缝插针迎上前去,先是施施然请了个福礼,然后俯下身,贴在肖文珍耳旁,言语软糯轻道。 “伯母,蘅娘她小日子忽然来了。” “您是知道的,她小日子一来,就腹痛不止,方才还弄脏了衣裙,特让我来您身前回禀一声,能不能容她暂且回去歇着。” 肖文珍微愣,“她小日子不是才来过?” 孔春脸上的笑容僵了僵,“或是方才多吃了些冰酪,寒气入体……所以现在腹部有些不适,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就是担心自己待会儿在宴上失礼,所以才想着提前离开。” 肖文珍面露出些遗憾之色,“今日是她外祖父生辰,按理说不该缺席……好在她方才已贺过寿了,老爷子也不在乎剩下的虚礼,这席面吃不吃的也无甚所谓,便容她回去歇着吧。” “这时候离开终究太过打眼,你去告诉她,别走正门,偷偷从后门走。” 孔春松了口气, “好,我这就同她说。” —— 镇国公府后门。 青石板路泛着幽光,枣红的骏马拉着辆朱漆绘金的马车碾压而过,车前的铜铃随着颠簸轻晃,发出“叮铃”的响声。 谢昭珩端坐在正中的主位上。 他眉骨到颧骨的位置,赫然有几道抓痕,淡红色的皮肉翻着,沁出些细密的血珠。 穿着的那身锦袍,勾出几道被划破的锋锐口子,裂缝边缘卷出极细的毛边。 他双臂抱在身前,沉阖着眼。 脸上神情乌云密布。 许之蘅坐在他下首的位置。 经过整理,她身上已看不出任何异样,就连唇边的妆容都未缺失半分,只唇瓣还微微肿着。 她薄唇紧抿,一脸的不屈与倔强。 孔春缩在车架上的最角落。 脸上神色尴尬,恨不得能原地消失不见,眼见车架驶到自家门口,她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缩着脖子“蘅娘,我先走了”,几乎是落荒而逃踏了出去。 现下终于没了其他人。 谢昭珩抬眸,眸底透着冷硬的锋光,嘴角噙了抹戏谑的笑。 冷哼出声。 “……万万没想到,那套蹀躞带中的匕首,有一日竟会往本王身上扎,许大姑娘,你胆大包天,是个人物了。” 许之蘅丝毫没有行刺天皇贵胄后的告饶,反而沉下眸子冷觑着他。 “晋王殿下的手,方才落在了不不该落的地方,我几番推搡你都不放,便只好出此下策了。”。 谢昭珩承认。 他方才是投入了些。 那手是探得过分了些。 …… “这便是你行刺本王的理由?” “分明是你请本王来媚毒的,我若不那般,如何给你解毒?” “晋王殿下,我只是请你来解毒,不是让你来占便宜没够的!” 许之蘅看着他。 怨愤中带着些失望。 恼怒中又觉得莫名。 “我就奇了怪了……你不是很清心寡欲么?你不是天下一等的柳下惠么?怎得也会做出此等乘虚而入之事?” 第37章 “我就奇了怪了……你不是很清心寡欲么?你不是天下一等的柳下惠么?怎得也会做出此等乘虚而入之事?”??? 谢昭珩只觉这话实在荒谬可笑。 事实上也确实哼笑出声。 “好好好,如今倒成了我的错?” 许之蘅瞪圆了眼睛,铮铮有词道,“当然是你的错。你岂能背着自己未婚妻,与别的女子有肌肤之亲,晋王殿下如此行径,简直就是道德败坏,衣冠禽兽!” 谢昭珩额角的青筋猛然跳了跳。 咬着后槽牙,互不相让回敬过去。 “许大姑娘若当真如自己说得这般清白,那何需背着未婚夫,寻别的男子来解媚药之毒。”??? 许之蘅的眼睛瞪得更圆了些,语窒半瞬后,瞬间反应过来。 “……什么未婚夫不未婚夫,如今两家只是有意结亲,只要还没收聘礼,我就是还是待嫁之身!且我之所以让阿春求助你,是敬重晋王殿下人品贵重,以为你会坐怀不乱,谁曾想……” “需不需要本王提醒你,是你先亲上来的?”…… 空气骤停。 落针可闻。 许之蘅忽就不想和他再争辩下去。 这里头孰是孰非,也实在分说不清楚。 她长长泄了口气。 言语中似是无奈,又似乎是妥协。 “……权当是我思虑不周,引狼入室……不,今日权当是晋王殿下及时出现,襄救我于水火之中……” “可我以前也救过你,还不止一次,这次就当你还清了,我们都当今天的事没有发生过,今后进水不犯河水,行了吧?” 谢昭珩听得这句。 面上神色愈发阴沉。 突然笑出声,却比怒骂更骇人,笑声仿佛淬了锋锐的针尖。 “这话轮不到你说。什么时候该开始,什么时候能结束……唯有本王说了才算。就像方才在洞中,就算我执意进行下去,你又能如何?” 这些话字字句句由齿缝间溢出,裹着沙哑的狠戾与狂傲,车内的气压倏忽降低到冰点。 “许大姑娘,来日方长,你好自为之。” 许之蘅望着他撩起车帷,愤然离去的背影,被震得一时间心绪无法平息,胸腔微微起伏着,过了许久,才将憋在胸口的那口浊气吐了出来。 * 谢昭珩因着锦袍被匕首划得稀烂。 脸上又有伤口。 无奈之下,才与许之蘅由后门共车而乘。 现下撩袍,踩着踏凳下车入府。 心气正是格外不顺。 快步流星踏入主院。 一抬眼,就望见因孕中不适,未曾参加镇国公府寿宴的谢月。 谢月穿了身纹饰多彩的褙子,躺在金丝楠木的贵妃椅软枕上,她怀胎两月的腹部依然纤细,指上戴着鎏花点翠的护甲,正接过宫婢递上的葡萄…… 谢月望见谢昭珩的身影,原正笑着支起身子,可随着他逐渐走近,笑容一点点沉了下去,先是挥手屏退四周宫婢,而后满脸关切凑上去。 “你这是……” 谢月一眼就瞧见他锦衫破碎,脸上还带着伤,下意识就担心胞弟或是遇刺了,可仔细想想,又觉得这样的可能性不大。 毕竟此乃皇城根底,部署严密,就算那些刺客吃了熊心豹子胆,也绝不敢挑在此处动手。 再者,谢昭珩的功夫她这做姐姐的知道,就算遇袭,刺客也沾不到他的半片衣角,更不可能让他如此狼狈。 “……被只野猫挠的。” 谢昭珩主动解释。 野猫? 能将她武力高强的弟弟挠成这样? 谢月听了他的解释,心中担忧瞬间烟消云散,噗嗤一下就笑出声。 谢月饶有兴致,围着他缓缓踱步,上下打量一圈,就着他的话煞有其事分析起来。 “猫爪短锐。若真是野猫挠的,伤口合该短深,可由你脸上的伤痕看来,倒像是被女子指甲挠出来的,且你这衣料显然是被刀割的,必是在近身时,趁你不备刺的。” 谢月越说,眸光的兴味越浓。 经过各种各样细节推演后,不由大胆设想,缜密推断,惊呼着求证。 “……所以必然是你轻薄了哪家小娘子,人家不肯就范,恼羞成怒之下,才对你下了如此狠手?!”…… 谢昭珩额角的青筋跳跳。 脸色如乌云般阴沉。 虽说有种被戳破真相的窘迫,可心头又浮现出些许欣慰。 他这皇姐乍眼瞧着,是个万事都不过脑,只知吃喝玩乐的娇蛮公主,可若真遇到事了,道也还有几分机敏聪慧。 “简直是岂有此理!这遍京城中的女子,无论谁得晋王看中,那都是她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可润甫你确实也心急了些……可无论如何,她都不该行此残忍手段,瞧瞧瞧瞧,这都破了相了,这还怎么上朝?” “润甫,你快快告诉皇姐那女子究竟是谁,我必然去给你讨个公道回来!” 谢月嘴上义愤填膺。 眼底却透着激动的光芒。 满面兴奋,简直是压制不住自己的八卦之心。 天菩萨。 这世上竟还有女子能让谢昭珩吃瘪? 那就算将京城整个翻遍,也得将人找出来,请求她不吝赐教一番。 “皇姐,不是你想得那样……” 谢昭珩只觉一阵头疼,分辨的语气中,带着浓烈的无奈。 谢月显然认定就是如此。 丝毫听不进他的狡辩。 眼见他不接茬,只顾掰着指头算了起来。 “你今日既是去镇国公府赴的宴,那她必就参宴的女眷。” “肯定不是容婉,她没有那样的胆子。” “肖云舒?不可能,她今日忙不过来。” “该不会是肖之珠吧?她倒是个蠢笨、做事不计后果的,可你不会这么拎不清,去动与太子有干系的女人……” “莫非是那日被冤污偷了玉的孔姑娘?” …… 谢昭珩先是揉揉太阳穴,而后干脆撩袍坐下,抬手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他挑挑眉峰。 心中隐有些什么在作祟。 干脆顺着谢月的话说。 “瞧这架势,皇姐这是要将京中闺秀都猜个遍。” “……倘若我当真动了心思,想要另娶她人为妻,皇姐以为如何?” 谢月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问。 神色瞬间微滞,眸底透出些冰冷与清醒。 “你若当真碰上合心意的女子,今后大可将其纳做妾室通房,可若为她与容家退婚,那便是大大的不合算。” “润甫,母后多年来待你我不薄,容婉也并无大错,事关朝政,你不可冒失。” 其实就算谢月不说,谢昭珩心中也清楚。 他的这门婚事,是太后的恩德,太子的信任,朝堂的稳固,各取所需的利益交换……实在无关儿女情长什么事。 至少现在。 还不是退婚的好时机。 “顺嘴一说罢了,皇姐无需在意,” 谢月知谢昭珩并非是被情情爱爱冲昏头脑之人。 眼见他将话听进去了,不由松了口气。 谢月现在满脑子想得都是:究竟是个怎样的奇女子,竟勾得谢昭珩生了想要与容家退婚的心思……好奇心驱使之下,也不愿在晋王府继续待下去,寻了个借口离开,派人打探去了。 谢月一走。 偌大的庭院倏忽安静下来。 静得又让谢昭珩想起在山洞中的那些瞬间。 脸上的伤口。 蹭在衣襟边的唇脂印记。 萦绕在身周,挥之不去独属于她的体香。 ……处处都是他与许之蘅亲密接触过的痕迹。 谢昭珩心中忽就生出些烦躁来。 捏捏指节上的翠玉扳指。 偏头冷声朝萧建问道。 “……那人还未送到京城?” “约莫也就这一两日的功夫。” “殿下放心,媒婆那边得到授意,已在想方设法拖延了,在肖许两家订亲之前,人必送到。” 萧建立即上前拱手禀告。 他沉默一阵,抬眼看了眼谢昭珩脸色,而后揣度着低声问道。 “可要卑职去查查今日是谁在许大姑娘身上动的手脚?” 谢昭珩这次倒并未嫌他多事。 只沉下眉头,冷声道了句。 “此事无需插手太多。” “让她照自己的意思办便是。” —— 另头。 席面结束。 宾客们陆陆续续乘着车架回家。 肖文珍以往深居简出,鲜少出门交际,家中庶务也是一概不管不顾,可许之蘅回家的次日,她便将掌家大权由娟姨娘手中收了回去,且对京中的雅集宴会也热络起来。 许之珠对此极其不适应。 毕竟以往够格出席此等场合的许府女眷,唯有她一个。 现如今倒好。 嫡母与嫡长姐双双出席,都压了许之珠一头,她反倒成了最末等那个。 且更糟糕的是,以往许家只有她一个女儿,且因着与太子的那纸婚约,旁人不敢对她怠慢,可现如今当三人齐齐站在一起时,旁人愈发对许之珠庶女的身份有了实感。 这感觉真真觉得憋屈极了。 对肖文珍这位嫡母,许之珠压根就没有任何感情而言。 毕竟以往除了逢年过节时,她依着规矩去主母院中草草请个安,二人便再无交际,她摸不清肖文珍的脾性,面对她时心中不免发怵。 来镇国公府赴宴时,许家分明派了两辆车架。 肖文珍与许之蘅同乘一辆。 许之珠同乘一辆。 可那许之蘅说是身体有恙,连席都没吃,就自己个儿调了辆车架先行回家,害得她回程时只能与肖文珍同坐一辆。 真真是如坐针毡! 许之珠缩着脖子,坐在离肖文珍最远的位置。 想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可肖文珍显然没打算放过她。 肃着脸觑她一眼,冷声道。 “你父亲上次罚你禁足一月,按理说现时间未满,原不该露脸参宴,我也是不想让旁人瞧出你正在受罚,所以今日才将你带了来。” “不曾想,你倒又惹出了事端。” 许之珠睁圆了眼,下意识就要反驳,“不,主母明鉴,珠儿岂敢……” “那吏部尚书查令慧向来与你交好,若无你授意,又岂会就张《归田祝寿图》对蘅儿发难?得亏她机灵答上来了,若是当真贻笑大方,丢的又是谁家的脸面?” “你姨娘莫非连一荣皆荣,一损皆损的道理都未曾教给你么?凭你们母女二人的做派,今后就算嫁入东宫,太子妃之位也未必稳当。” “主母,我不曾……” 许之珠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原想再狡辩两句,可抬眸对上肖文珍剔厉的眸光,只咬着唇瓣不说话了。 “回府之后,自行去祠堂跪三天,再将家规抄三十遍……倒也没人堵你嘴,若想去你父亲身前告状,便只管去。” “珠儿不敢。” “珠儿领罚。” 许之珠心中不忿,可也只能应了。 她无意捅去父亲身前。 因为就算去了也无用。 或许是感念以往镇国公府的帮扶之恩,府中大小事务,但凡是主母发了话的事,父亲通常都是就着的。 许之珠不敢面露丝毫不满。 待车架一停,甚至还要毕恭毕敬向主母退安之后,才逃也似的回了漱玉斋。 肖文珍心中挂念着女儿。 到府之后,就直接去了蘅芜院。 肖文珍行至榻边,发现女儿脸色确有些发白,瞧着是刚沐浴更衣过,鬓边湿润,身上还冒了些虚汗。 “蘅儿感受如何,好些了么?需不需要请太医上门把脉看诊?” 眼见许之蘅挣起身来,肖文珍立即取来软枕垫在她腰下,也好能让她靠得舒服些。 许之蘅带着抱歉的语气解释。 “母亲莫要担心,此事是我冒失,我也是到家后才发现小日子没来,就是裙子不知在哪儿沾染上了些红漆,所以自己才误会了。” “身子无碍便好。” 肖文珍松了口气,而后又笑笑,“至于镇国公府那头,你无需担心,都是一家子骨肉,没人会就此挑你的礼。” “母亲悄悄同你说,也就是你与宏业的婚事还没过了明路,方才宴上许多夫人,都想让我唤你过去说话,你提前回来躲躲清静也好。” 肖文珍眼见女儿有些闷然,特意挑了几件方才宴上的趣事说给她听。 许之蘅佯装认真听着。 可脑中想得,全是曹安方才的威胁。 一想到刘瘪三的尸体现下就在京城。 而她杀人的事,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被曹安捅出来,她就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舒坦。 就好似头顶悬着把锋锐的铡刀,不知什么时候会斩落在她脖颈上。 此时此刻。 许之蘅多想在母亲面前,将一切实情都倾吐而出。 可或是还没到糟糕透顶的地步。 或许也是太想太想维护在肖文珍心中完美女儿的形象。 ……许之蘅攥着被面,终究还是忍住了。 她只就着话头,暂且试探着问道。 “母亲,我之前听云舒妹妹提起宜春侯府嫡子,此人手上有好几起人命官司来着,今日竟也能来镇国公府赴宴?” “所以如我们这般钟鸣鼎食的人家,是不是当真无论犯了何事,刑部和大理寺都会卖个人情?” 肖文珍笑笑,只觉女儿有些过于天真,便温言细语着,将其中的厉害关系尽数说给她听。 “公侯将相之家,谁都有几桩腌臜的阴私之事,就算能约束自家,也免不了其他旁支借势作乱。” “可事分轻重缓急,皇上之所以压着此事,是因宜春侯正在领兵攻打西南,为能让他安心领兵,所以才暂且没有处置他的嫡子。” “天理昭昭,疏而不漏。” “但凭他是谁,也越不过律法,今后终归都会有树倒猢狲散,清算的那一天。” 这寥寥几句话之间。 仿若道尽了无数王侯将相的兴衰史。 许之蘅愈发觉得一颗心七零八散落不到实处。 “那些仗势欺人,为非作歹的,皇上无论如何处罚都应该。”许之蘅嘴上符合着。 而后顿了顿,又顺着这话又问*。 “可……可若是手误呢?” “又或者那人罪有应得呢?” “母亲,以往有没有勋贵子女,错杀误杀,致人死亡的先例?大理寺又是如何判的?” 肖文珍眼见她这么感兴趣,倒还真蹙着眉头好好想了想,倒还真想起桩这样的案例来。 “永安伯爵府贺家的嫡次女,因生得貌美,有次在街上逛街时,遭到个有眼不识泰山的地痞调戏,贺家女儿学过些防身之术,狠推了那地痞一把,哪知那贼人磕碰到脑袋,竟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摔得没了气息。”! 这听着与她雨夜时的情形太过相似。 许之蘅紧着喉咙立马追问。 “然后呢?” “那贺家的女儿如何了?” 肖文珍默了默,而后将女儿揽入怀中,幽幽叹了口气。 “然后,那贺家的女儿就送回了老家农庄,被严加看守起来,永世都不得出。” 许之蘅呆愣住,心绪翻腾着,一下就由母亲怀中挣了出来,捏着拳头打抱不平道,“凭什么?那贺家姑娘何错之有,说到底这就是场意外,且那贼人难道不该死么?那贺家岂能如此处事?” “这档子事刚闹出来的时候,京中也有许多人如你这般,为那贺家姑娘抱冤,可事实是……那贼人确实罪不至死,而贺家的女儿确有防卫过当之嫌。再加上当时围观者众多,影响极差,甚至有不少朝臣弹劾贺家家主当街纵女行凶。” “那贺家为了稳固朝堂局势,护住家中其他女眷名声,万般无奈下,只能忍痛送走爱女。” 许之蘅听着听着,不由悲从中来。 贺家之女尚且只能算是失手。 而她那夜,实实在在是动了杀心。 其实此事并不难查,许之蘅也不知曹安手中还没有其他的证据,且其实也无所谓证不证据,只要他些微对外透出些风声,让她这首辅府的嫡长女与人命官司扯上些许关系,便可轻易让她这段时间的努力付诸东流。 而且依着她对父亲的了解。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父亲或许不会保她。 许之蘅心焦之下,不由扑入肖文珍怀中掉下眼泪。 “母亲,若我有朝一日也错手杀了人,岂不是也会落得个被终身圈禁的下场?从今往后,就再也见不到母亲,再也见不到外祖父他们了……” 肖文珍并未多想。 只觉得女儿这是在为贺家女抱屈不平。 她笑抱着女儿摇了摇,而后轻抚了抚她单薄瘦弱的脊背。 “若当真有那一天,蘅儿也莫慌。” “母亲会为你尽力周全,如若实在周全不了,那我便同你一起走,我们母女二人相伴在一处,便能抵得过幽禁的孤苦时光。” 许之蘅闻言。 哭得更厉害了。 岂能因己之过,而连累母亲同她一起受罪? 那可是老家乡下的农庄,想想都知过得是怎样的苦日子,她皮糙肉厚的,自是不怕继续吃糠咽菜,可母亲出身显赫,自小锦衣玉食,她哪里能受得了那些? 许之蘅吸吸鼻子。 眸底透出些坚毅的光芒。 “母亲放心,不会有那一日的。” “什么回乡,什么圈禁……这些通通都不会发生在你我身上。” 许之蘅现在脑中一团浆糊。 根本就没想好应该如何应对此事。 想来那曹安奸计未能得逞,此刻指不定也在忐忑后怕,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以不变应万变。 当夜。 她躺在榻上辗转反侧。 想着究竟怎么做,才能在不惊动家中长辈的情况下,神不知鬼不觉将此事瞒天过海呢? 其实……或许谢昭珩可以帮她。 依着此人凶残狠辣的德性,如若得知她杀了刘瘪三,绝对不会觉得她处事偏激,反而还会嘲笑她那日在崖上就该动手,否则也不至于今朝被曹安拿住把柄。 可这个念头一冒,就被许之蘅强压了下去。 明明已经说好要分道扬镳,无论如何都不该再藕断丝连。 且就算能将过往尽数揭过。 二人之间也还横亘着两门婚事。 今日为解媚毒,求助到他身前已是不妥,如若事事都要仰赖着他,许之蘅首先就过不了自己这关。 许之蘅囫囵睡了一觉。 因着心里装着事,并未睡好,眼下隐隐有些青黑。 午后。 前头门房派人来禀报。 说是肖宏业来了,请她去前厅一叙。 许之蘅以为他是来提亲的。 毕竟依着上次的约定,镇国公府如今已经打理好府中事物,也该将二人的事情提上日程。可她现在显然没将心思放在婚嫁上,人也有些懈怠,只着了身简单的常服,就往前院去了。 肖宏业并未落座。 而是站在厅上。 不自觉搓着双手,显得有些沮丧与焦躁,望见许之蘅的身影,立即迎了上去。 他人有些颓靡,低垂着头,不敢直视许之蘅的眼睛,一脸的羞愧与自责,低沉道了句。 “……表妹,抱歉。” “你我的婚事,好像不成了。” 第38章 “……表妹,抱歉。” “你我的婚事,好像不成了。”??? 这个消息来得格外猝不及防。 许之蘅错愕不已,一时呆愣当场,喃喃道了声,“表哥,你我…这……” 这声呼唤,好似带了些似有似无的幽怨,使得肖弘业愈发惭愧。 抬眼望去,又见她衣饰素净,不施粉黛,脸色苍白,眼底青黑如淤积的潭水,似有藏着化不开的愁绪。 像朵遭受寒风凌虐,即将瑟瑟掉落的小白花。 “表妹可是听说了?这事来得仓促,直到现在,我也还有些没能反应过来。其实名帖与聘礼都准备好了,原本是就要带着媒婆来首辅府提亲……” “偏偏就是这么不巧。” “一大清早,就有个女子捧了当年祖父的宝匕信物上门,说要来履行当年的婚约。据祖父他老人家亲自查验,那把宝匕并非伪造,此女的身世背景,也与当年施手襄救的人家对得上。” 肖弘业越说,心中便越是羞愧。 面颊骤然泛起些红润,连说话都有些磕巴。 “依着祖父的意思……是让我依照当年的约定,立即与那女子成婚。” 许之蘅虽然觉得有些意外,却并没有太多难过之感,毕竟她与肖弘业之间,大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对比起做夫妻,退一步做兄妹,反而觉得更自在些。 “……那我与表哥,倒真真是有缘无份了。表哥不必自责,此事也实在怪不了你,若真说起来,也不过就是造化弄人罢了。” 许之蘅弱弱屈膝福了福, “那我便擎等着喝表哥的喜酒了。” 她这副万事都不计较的样子,反而更让肖弘业心生怜惜。 二人交集虽说不深,可自从那夜交心之后,他便是真心将许之蘅当未来妻子看待的。 终究是他没有遵守约定。 负了她。 肖弘业极力压下心底酸涩,赶忙抬手朝她虚扶了扶,“说到底,此事是我对不住你。幸则这桩婚事只是两家私下商榷,就算闹出这档子事,也不至于到退婚的地步,否则若因此污损了表妹的名声,那我真真是万死都难辞其咎。” “至此以后,我便将表妹视为至亲。今后倘若你遇上什么难处,只管寻我,我必为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铮铮之言,响彻在空旷的厅堂上方。 许之蘅闻言,神色也颇有几分动容,于此同时,心头微动……说不定那刘瘪三的尸身,可以让表哥帮忙解决一下呢? 这个念头忽冒了冒。 不过当下她并未多说什么,只道。 “表哥好意,蘅儿在此先行谢过了。” 镇国公府那头乱成了一锅粥。 事事都亟待处理,肖弘业这也是特意抽空来首辅府跑这一趟,如今既已将话说开,那也不好多待,拱拱手扭身离去。 眼见二人说完话。 肖文珍这才由屏风后走了出来,她轻揉了揉许之蘅的肩头,闻声抚慰道。 “蘅儿,今后切莫因此与镇国公府生分了。此事于你外祖父来说,是桩多年都未了的夙愿。据说那持信物上门的女子也是个苦命人,她父母双亡,多年来在叔父手底下讨饭吃,差点就要被卖到勾栏瓦舍去……实在是没有活路了,才偷出那把匕首,一路逃来京城。” “宏业这孩子也是实在被逼得没了办法,在忠孝情义面前,只能忍痛舍弃了你。” 许之蘅自己没觉得怎么伤心,可由肖文珍的神情看来,母亲好似对此而感到颇为遗憾,她只能浑不在意笑笑。 “咳,男女姻缘之事,又有谁能说得准呢?且母亲莫要为我忧心,东边不亮西边亮嘛,表哥虽然很好,可遍京城还有这么多好儿郎呢,指不定我今后嫁个比表哥更好的郎君呢?” “总之只要有父亲母亲护着,嫁给谁我都不怕。” 这门婚事不能成,肖文珍确实痛心,可眼见女儿这般万事不过心的模样,便也知道她没对肖弘业存了多少爱慕之意。 既是如此,那这门婚事便没有什么好可惜的。 “……罢了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为娘的多操心也无用,今日瞧你脸色不好,嘱咐厨房给你做到百花酿辽参补补,如何?” “就知道母亲对我最好了。” 虽说此事揭过去了。 可许之蘅心中还是觉得有些纳罕。 那姑娘怎得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就在肖弘业即将与她订婚时出现? 凑巧得就像有人不想让肖许两家结亲似的。 这个念头仅仅转瞬即逝。 许之蘅只继续挽着母亲,往后院的垂花门徐徐走去。 —— 另头。 晋王府。 书房。 金丝楠木的宽阔平整案桌上。 以此摆放着精美的文房四宝,狼毫笔笔锋圆润,墨锭质地坚硬,色泽乌黑油亮,另侧以此放着镇纸、印章等物。 雕花窗棂将阳光切成菱形方块,斜斜照落在谢昭珩的肩头。他正坐在圈椅中,仔细批阅着东宫送至此处的书章,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细碎的阴翳,心思沉静,格外专注。 此时萧建轻手轻脚踏了进来,谢昭珩听见动静并未抬头,只吐出个简短的字,“说。” “回禀殿下,幸得那位姑娘抵达得及时,若是晚上半刻,肖家准备的聘礼与媒婆,就都抬出门奔向首辅府了。眼下由肖老国公做主,让肖弘业履行婚约,他今后与许大姑娘再无可能。” 谢昭珩轻“嗯”了声。 “此事办得不错,传令下去,通通有赏。” “……可查出昨日是谁在宴上对她下手的?” 萧建颔首,“禀告殿下,是曹安。” “他在开宴前夕,借口说贴身小厮不见了,带了几个镇国公府的小厮里外搜寻,后来或是没寻到许大姑娘人,又见宴上一片风平浪静,许是觉得事情败露,担惊受怕下,落荒而逃。” “卑职还查到,他前些日子常去大理寺,向大理寺正询问具死尸的案宗,卑职将此案件相关的所有卷宗,全都搜罗了来,还请殿下过目。” 萧建说罢,由袖里抽出卷薄薄的文书,双手承递到了桌上,谢昭珩取过,原是无甚在意信手翻了两页,望见卷宗上赫然写着“刘瘪三”的名字时…… 速来沉静的眸底瞬间漾开涟漪,眼睫微颤,墨色瞳孔中激起些粼粼的波光。 “原是这么回事……” 谢昭珩神色略带几分意味深长,尾音拖得极缓,低哑的声线中裹着暗涌,唇角勾出个浅浅上扬幅度。 —— 另头。 镇国公府嫡次子,信守承诺,即将迎娶民女之事,如汹涌潮水般,瞬间漫过京城的大街小巷,以排山倒海之势迅速传扬在酒肆茶寮间,成为百姓们茶余饭后的中心话题。 孔春自然也听说了。 她担心好友为此伤怀,所以在第一时间,就坐上车架赶往首辅府。 蘅芜苑以前有个偌大的锦鲤池。 水深至膝盖以上,里头不仅放有数十尾喜人的锦鲤,在夏日时还种有荷花,景色格外宜人。因着许之蘅惧水,肖文珍便让工匠填了一半的池子,改种成了花圃。 此时雍容华贵的牡丹开得正好,两测嫩绿的芭蕉舒展着宽大的叶掌,锦鲤在水中悠然……在雕廊画栋的楼亭间,构成了副极其自然和谐的画面。 而许之蘅正神色怏怏,慵懒倚在亭中的雕花栏杆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向锦鲤池中投喂着鱼食,望见孔春来了,立即坐起身来。 “阿春,你来了啊……” 孔春知她心气不顺,可一时间不知该由何处开始安慰。 毕竟短短两日间,许之蘅身上发生了太多事。 先是被曹安威胁中了媚香。 后又与晋王在洞中消解药性。 今日还遭肖宏业退了婚。 …… 三个男人。 三样事端。 换做是个寻常女子,无论遇上以上哪一桩,都足以萎靡上好一阵,倒也难为许之蘅,现下竟还能撑得住。 孔春先是坐到她身旁,而后轻声道,“关关难过关关过,蘅娘,我会陪着你的。” 二人默契对视一眼,而后莞尔一笑。 许之蘅也就是短暂放空,此刻迅速打起精神,屏退了一众婢女,将肚腹的心事与孔春诉说。 “我不怕曹安,与肖宏业的婚事也无甚好遗憾的,毕竟男女姻缘自有定数……我现在最担心的,是曼姑姐儿。” “阿春,曼姑姐儿已经整整五日都未来过蘅芜苑了。” 孔春微愣,后知后觉回过味来,“你的意思是……” “没错。我与曹安以往在桃源村中的事儿,想必曼姑姐儿现在已经知道了,且昨日宴上他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只怕想不让人注意都难。” 孔春愣住,而后也开始着急,“……可、可你与那曹安分明什么都没有啊,且是他一直对你纠缠不休,曼姑姐儿总不至于因此,就与你生分了吧?倒不如我们现在就将她喊来,将事情原委尽数同她说清楚。” “曼姑姐儿若晓得曹安对你使了那样的下作手段,必然就会看清他的真面目了。” 许之蘅蹙着眉头,仔细思量了番,轻叹了口气,“我仔细想过,此举不妥。那曹安能言善辩,指不定给曼姑姐儿灌了什么迷魂汤,若是在她面前反咬一口,曼姑姐儿指不定要对我心生怨怼,我反倒成了致使她婚约告吹的恶人。” 孔春摇摇头,“曼姑姐儿她聪慧,不会那么傻的……” “我担心的倒不是她听信曹安的片面之词。” “而是担心曼姑姐儿就算看清了曹安的真面目,或许也会选择执意跳入火坑。” 许之蘅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设身处地,站在许曼的角度,努力思量着各种各样的可能性。 “曼姑姐儿今年二十有三,因着之前告吹的那门婚事,年岁本就已被耽误,若与曹安的这门婚事还不能成,今后议亲只会愈发不畅。” “所以她现在面对的困境是:究竟是选择与曹安退婚,继续在首辅府做姑娘; 还是捏着鼻子忍下这口气,暂且嫁去曹家,仗着家世出身压曹安一头,盼着他今后能够回心转意,如此至少能在内宅执掌中愦,哪怕是今后脱身和离,或也要比现在的处境要强。” 孔春气得腾然站起,“岂能如此?曼姑姐儿那么好的人,怎得就要身陷入此等两难的境地了?那曹安也是,实在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得了这么好的婚事竟也不珍惜,反倒还要来攀搭你,老天怎得不降道雷劈死他?这世道真真是不公!” 其实分析到这个份上,二人对许曼做何选择,已经心中明了。 许曼若是选择退婚,早就到蘅芜苑来与她们商讨对策了,可瞧她现在对许之蘅如此生分,想来是选择了后者。 打算继续与曹安履行婚约。 “可曹安真真不是良配,曼姑姐儿嫁过去必然是会吃苦的,蘅娘,我们不能眼睁睁看她踏入火坑,我们得想个办法,让她幡然醒悟才好。” “你容我好好想想……” “究竟如何才能让她对曹安彻底死心呢?最好是想个法子,让曹安那头率先提出退婚,曼姑姐儿如此也好全身而退……可他又岂能甘愿放手……” 许之蘅眉头深锁,眸光专注而深邃,仿若想要在这局注定失败的困境中寻得个出路……片刻之后,好似终于想到了什么,眸光倏忽如夜间星辰般亮了。 “阿春,咱们这么做,或许可行。” 许之蘅将心中的计划,与孔春全盘托出。 孔春闻言,脸上闪过几分犹疑,不禁问道,“或许是我胆子小,若我是那曹安,今后必不敢再来了……且曼姑姐儿当真会信?” “不试试怎么知道?” 许之蘅对自己的安排很有信心。 可在此之前,必须先解决放在大理寺的那具尸体。 她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去求助肖宏业。 一则镇国公府在京中人脉甚广,打着肖家的名号方便办事; 二来肖宏业任五军都督府右都督,协管京畿的军队,此等要职,无论是在大理寺还是刑部,都很能说得上话; 三则,肖宏业是个爽利性子,就算许之蘅不想要吐露其中内情,料想他也必不会多问。 许之蘅打定了主意,让红绡遣人去了趟镇国公府。 为着避嫌,帖子是递给肖云舒的,邀她明日摘星楼一叙,许宏业心疼胞妹,每次云舒出门,他必会接送,届时就可找准机会,与他提及此事。 此时不仅关乎许之蘅自己的声誉。 还事关许曼的终身。 只盼一切都能顺利推进才好。 —— 太和殿中。 秋风裹挟着这暮色,渗入宫殿中的每个角落。 皇帝端坐在龙椅上,面色阴沉地仿若暴风雨来临前的乌云,他望着金丝楠木案桌上的数道奏折。 那些奏章上,密密麻麻罗列着太子近来民间的“善举”——因着灾荒严重,开仓放粮,民间因此对太子感恩戴德,处处都是赞颂之声。 皇帝心气颇为不顺,“啪”得一声,猛然将那些奏章抛落在地,惊得堂下那些东宫官员通身战栗,不由纷纷软了膝盖跪落在地。 “皇上息怒。” “父皇息怒。” 瑞王谢昭翼将将被解了禁足。 岂会放过此时踩太子的好时机,不由上前一步,朗声道。 “父皇明鉴,这已不是太子头次自作主张了!他上次未经父皇允许,就命工部私自修缮皇陵,这次更是私自开仓放粮……如此行径,俨然就是眼里没有父皇!视国法章程于无物!” 太子谢昭烨含恨望他一眼,而后跪立向前几步,软声解释道,“儿臣绝对不敢忤逆父皇……只是此次灾情实在严重,百姓们流离失所,儿臣真真不忍看他们受苦,所以才动用粮仓以解燃眉之急。” 其中自然有瑞王党派的官员,适时落井下石道。 “太子不忍看百姓受苦,难道皇上就忍看百姓受苦么?皇上乃是君父,心中对灾情自有计较,可太子却自作主张放粮,莫不是想要以此收买人心?如今坊间已有传闻,说太子如若即位,今后必为贤君。” 最后这句话,无异直接戳中皇帝的逆鳞。 他脸色愈发黑了黑,望向太子的目光,如利剑般凌厉。 “太子,你可知华北地处要塞,本就已有流民频繁作乱,朕几次三番才派兵镇压下来,而你开仓而放的那些粮,实为军粮。” “如若因此延误军机,那便将整片华北平原拱手相让给内匪,太子,届时你可担得起这个责?” 谢昭烨闻言,瞬间冷汗苍白如纸,冷汗涟涟道,“……儿臣实属思虑不周,父皇,儿臣知罪!” 天威震怒。 殿中的空气仿若僵凝。 每个角落都充斥着压抑与紧张,使得人喘不过气来。 正在皇帝想着要如何发落太子时…… 谢昭珩适时上前一步。 “父皇息怒,太子此举虽说有些冒进,却也是出自一片好心,且经儿臣统计,此次放粮的数量合理,事后太子更是命儿臣调派临近洲县的粮食补充完备,必不会有后顾之忧。”? 谢昭烨微微怔忪。 他当时并未想到这些善后事宜…… 然后迅速反应过来,一切都是谢昭珩在为他周全,谢昭烨感激望他一眼,愈发将头埋低了些。 “恳求父皇对对儿臣从轻发落,儿臣今后必定谨记教训,绝不再犯!” 皇帝神色莫辨着,让人窥不出他的半分真实想法,在沉默一阵过后,终究挥了挥手,冰冷的语气中透着几分不耐,“罢了,朕就再绕过你这遭,这阵子就待在东宫好好反省,无朕旨意,不得外出。” “是,儿臣遵旨。” 朝臣们作鸟兽散,都由殿中退了出来。 太子匆匆交代了太子太傅几句,而后行到谢昭珩身侧,笑容中充满苦涩,“润甫,方才多亏有你。” 谢昭珩淡然笑笑,“为皇兄排忧解难,是我应尽之责。” 其实如今日这样的情景,以往已发生过许多次。 无非就是太子冲在前头收拢人心,谢昭珩在后头帮他收拾烂摊子。随着次数渐多,皇上也愈发不满,由今日的情形看,显然已经到了信任彻底崩塌的临界点。 太子的身影被夕阳拉了老长。 透出几分单薄与孤寂。 谢昭珩望着太子独自走出城门,眸底透出些暗涌,不知在想些什么。 瑞王则站在侧边的廊柱旁,阴沉着脸,将眸光定落在谢昭珩身上。 谢昭珩感受到他的目光,唇角勾出抹笑。 丝毫不见方才毕恭毕敬的模样,毫不畏惧迎上瑞王的目光,犹如把锐利的宝剑,充满了火药味与挑衅的锋芒。 —— 翌日。 许之蘅起了个大早。 或心中有了应对之法,所以许之蘅扎扎实实睡了个好觉。 她起了个大早,精神抖擞着,精心搭配了通身衣饰,待一切都穿戴好,在偌大的铜镜前扭扭腰肢,层层叠叠的裙摆,就如花瓣般簌簌散开。 “姑娘这么穿真好看。” “若是多出门几趟,只怕这京城第一美人的名号,要换到姑娘头上了。” 红绡与黄眉站在一侧,止不住地赞美。 许之蘅自己也很满意,愈发将精气神提了起来,又浅浅上了层胭脂与唇脂,眼见时间差不多,这才踏出蘅芜苑,准备去摘星楼与肖云舒赴约。 红绡先走一步,提前去府门前打点车架。 行到半路,许之蘅下意识摸摸耳垂,才发现自己半边耳铛没有带,想起来估计是掉落在梳妆台上了,只能打发黄眉回去取。 许之蘅遣走了婢女。 独自慢悠悠望前门走。 哪知才走出内院的垂花门不远,一侧的绿荫下倏忽窜出个黑影,拽住她的手腕就往墙角拖,也是实在没想到会有人会在首辅府掳人,许之蘅连蹀躞带中的匕首都忘了掏,只下意识剧烈挣扎。 谁知一抬眼。 竟是她那花钱买自由的前夫! 谢昭珩一手钳住她的手腕,另只手臂落在她纤细的柔软腰肢上,俯身向下,将她抵在墙根动弹不得。 他的心情看上去很好。 唇角勾着笑,眼中透着些微戏谑,却更似暖融的春阳。 “挣什么?” “之前你我可都是夜夜都抱在一起的。”……?? 不是? 以前怎得没发现他这么浪荡不要脸? 因为羞恼,许之蘅的面颊迅速绯红。 以往想着此人身份贵重,她是打算对其敬而远之的,可自从二人在洞中那般后……她也觉得实在没必要再在他面前装得端庄娴柔。 说到底就是没了与他虚与委蛇的耐心。 许之蘅面若寒霜,瞪圆了眼睛望着他,咬牙切齿道,“晋王殿下若再不放手,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谢昭珩丝毫不惧她的威胁。 反而垂眸轻笑,眼尾挑起抹玩味,墨色瞳孔骤然亮起,透出些肆无忌惮的锋芒。 “哦?许大姑娘想怎么个不客气法?是想继续挠花我的脸?还是……想杀了我?” “像杀死刘瘪三那样?” 许之蘅眸光震动。 满脸的难以置信。 连呼吸都停滞了几息,略有些猝不及防道,“……你都知道了?” 谢昭珩到底还是松开了她。 怡然自得来回踱了几步,神色中有着不可一世的自得。 “原也是不想管。可终究没耐住好奇,想着究竟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在镇国公府犯到许大姑娘头上,果然是那姓曹的,与本王所料分毫不差。” “唯一没想到的是,许大姑娘如今真真了不得,不仅可徒手攀岩……” 而后语顿。 放低音量,略带些狭促,凑近许之蘅耳旁道。 “……竟还会持匕杀人了?” “啧啧,委实令本王刮目相看。” 第39章 “……竟还会持匕杀人了?” “啧啧,委实令本王刮目相看。” 这人嘴上连连夸赞。 语中却充斥着浓烈的幸灾乐祸。 就只差没有直接嘲笑“没想到你许大姑娘也会有今日”。 许之蘅就知他若是知道此事,必定会极尽嘲讽。 这幅嘴脸真真可恶。 偏偏他会装。 分明性格恶劣至极,可在肖云舒等其他一众贵女眼中,此人竟是个一等一的谦谦君子。 许之蘅喉间溢出声不屑的闷哼。 袖下的手掌紧握成拳。 整个人都像只被挑衅到炸毛的猫。 偏偏对他还无可奈何。 许之蘅眯着眼缝觑他。 试图将此人拉下水。 “……说起来,那把捅死刘瘪三的匕首,还是晋王殿下赠予我的,他朝若是当真审起来,我就只管将一切都推到晋王殿下头上。” 谢昭珩知她说的是气话。 此女虽说蠢笨了些,可身上还是有些一人做事一人当的担当,且就算她真这么说,他实则也无所谓。 他手底下的亡魂不计其数 多添条蝼蚁的命,委实算不上什么。 谢昭珩本来还想多嘲讽几句。 譬如现如今被竹马威胁,滋味如何? 又譬如有没有后悔那日没将刘瘪三推下悬崖? 再譬如究竟发生了何事,使得她这比鸡还小的胆子,竟对那蝼蚁下了死手? …… 可由丁叔的亡故,实在不难猜出这桩命案的前因后果。 谢昭珩点到为止,无意再去揭她伤疤。 “你也无需如此提心吊胆。” “看着你以往对本王有恩的份上,我在得知此事的当下,就已经吩咐手下去大理寺将那具尸体处理了,有关此案的全部案宗也以销毁……许大姑娘今后,大可高枕无忧。”!! 许之蘅简直不敢相信他会出手相助。 立时呆楞当场。 反应过来后,略带几分怀疑的口吻试探问道。 “……此言当真?” “晋王殿下没唬我吧?” 谢昭珩觉得好笑。 抬起指节,不轻不重叩落在她眉心。 “本王犯得上骗你?” 额间传来的冰凉触感,使得许之蘅彻底缓过神来。 她丝毫没有察觉出这个举动透出来的亲昵。 而是下意识大大松了口气。 也是,谢昭珩只会对旁人装腔作势,在她面前倒是向来直来直去,只是没想到这个苦恼她许久的难题,竟就在他弹指间解决了。 “……你那竹马呢,想让本王如何处置?” “降职?流放?断手?下毒?还是干脆斩首?” 这一系列的词语,由谢昭珩嘴中轻描淡写地吐出。 他好像就是端坐在尸山血海上,可以随意对人生杀予夺的地狱罗刹。 许之蘅脑子有点乱。 她现在还不太习惯这种定夺他人命运的感觉。 一事不烦二主,为今后免受曹安侵扰,她在沉默一阵后,好似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般,长长吁了口气。 “降职吧。” “还请晋王殿下将他打发得远远的,我今生今世都不想再见到他。只是现下此人身上还有桩婚约未解,事关后宅女眷,我还需得与他周旋一二,如若可以,还请晋王殿下将他降职之事略缓缓。” “此事不难。他正领受御命为皇上编纂史书,待忙完这两个月,再打发他走便是。” 眼见谢昭珩应承下此事,许之蘅心中大石终于彻底落下。 现在她无需再请求到肖宏业身前,少一个人知道,也就少一份风险……这桩案子,随着刘瘪三尸体的销毁,那应当就是死无对证,想来再也无人会以此威胁她了。 “……所以许大姑娘打算如何报答我?”……?? 这人方才分明是副尽心尽力、排忧解难的模样。 现如今又翻然换了副面孔,实在让人不太习惯。 许之蘅脸上神情很是尴尬。 谁曾想最后帮她这个大忙的,竟会是这个八杆子都打不着前夫呢?她本来都打算与他划清界限了,偏偏又因为那具尸体扯上干系。 许之蘅并非不识好歹之人。 无论他是出于什么目的帮忙,她终究因此受惠,可若要因此就要对他感恩戴德,那她一时半会儿也做不到,现下只能无甚底气嘟囔着…… “这于晋王殿下来说,不过就是顺手的事儿,怎得还要报答啊?而且其实就算晋王殿下不管,我也想好了应对之法的……且你方才自己也说,我以往对你有恩……” “一码归一码,以往许大姑娘可是常将‘做人要知恩图报’挂在嘴边,可现在听你这话的意思,似是不打算报答本王了?也罢,那命案卷宗好似还未烧干净,不如本王还是放回去吧,咳……” 如此斤斤计较,咄咄逼人,哪儿有半分谦谦君子的模样?活脱脱就是个笑里藏刀的小人!许之蘅实在受不了他如此胡搅蛮缠,不由涨红着脸,挣着脖子低喊出声。 “那你直说,想让我怎么报答?!” 耳旁传来男人似是得逞的愉悦闷笑声。 谢昭珩垂头,作势认真想了阵,正在许之蘅以为他要狮子大开口,提出什么离谱到极点的要求时,他又话锋一转…… “待本王想好了,再告诉许大姑娘吧。” “许大姑娘今日打扮得如此娇美,想必是要出门的,本王这棋也下完了,是时候该回王府了。” 还得等他想好了? 意思是在这之前,她得一直候着? 这人为何就不愿直接给她个痛快? 许之蘅无奈至极。 可耳旁传来黄眉的呼唤,也不好继续在同他在此掰扯下去*,只鼓着眼睛瞪他一眼,没好气扭身走了。 “姑娘方才上哪儿去了?奴婢以为您早早就到府门处了,结果没瞧见人,还以为您在何处绊住了脚……这只珠玉流苏耳铛,奴婢给您寻回来了。” 许之蘅顺手将耳环戴上,嘴上说道,“方才去更衣了一趟……对了,那些小厮没有懈怠吧,有时常带旺财出门溜溜么?” 黄眉不知主子为何忽然提起这茬。 笑着应道,“姑娘放心吧,小厮每日早晚都牵着狗绳带它出门玩儿呢,旺财既懂事又通人性,蘅芜苑上下都很喜欢它,就连主母都时常命人专门熬大骨头给它吃。” 许之蘅点点头,“那就好,反正不能让它总憋闷在院子里,要经常带它出去透透风散散心。今后从蘅芜苑走到府门口的这一路,也大可让旺财跟着。” 许之蘅看出黄眉的疑惑,不由耐心解释,“防身。” “防着府中也有歹人,神不知鬼不觉冒出来,将人捂嘴掳去墙根处,可怕得很!” “姑娘说笑了。” “首辅府守备森严,谁敢来此处掳人呐?” 黄眉哭笑不得。 许之蘅笑笑,没再解释。 踩着踏凳上了车架。 在两刻钟后,终于到了摘星楼前。 楼中的伙计远远认出是首辅府的车架,立即笑迎上前,利落搬出踏凳,恭敬侯在一旁,只见车中一身穿云烟色衣裙的女子俯身而出。 女子身姿窈窕,风姿娉婷,梳着螺髻的发丝缀着珠玉步摇,俯身时螓首微低,颈项白净得宛若一截玉藕,乌羽般的眼睫垂落,在眼睑处透出片淡淡的阴翳,好似美丽又脆弱的蝴蝶振翅。 伙计心跳如鼓,赶忙低下头,将这位贵眷迎到了顶楼雅间。 许之蘅与肖云舒前几日就在镇国公府的寿宴上见过,可那时肖云舒忙着待客,二人根本顾不上说话,现在唤上茶果,屏退身侧的女婢,终于能好好话话心事。 因着两家婚事不成,肖云舒照例唏嘘了几句,然后自然而然的,就将话题落在即将与肖宏业成亲的女子上。 “你是不知祖父见了那宝匕信物有多高兴。” “不过现在阖府上下,也就只有他老人家开心了。” 听肖云舒这么说,许之蘅倒愈发觉得她那位未来表嫂处境艰难。 因这位何姑娘的出现,致使许肖两家的婚约彻底作罢。 肖宏业娶她只为履约,对她并无情意。 而因与自己做不成妯娌,肖云舒对她必然也有意见。 至于舅父舅母那头……据说那何家世代经商,与镇国公府实属门不当户不对,那何姑娘又没有自己这层表亲血脉做纽带,想必他们对这未来儿媳妇多少也有怨怼。 许之蘅忍不住为那位素未蒙面的何姑娘说话。 “那何姑娘父母双亡,身世凄惨,听着比我流落乡野时还要可怜……同为女子,咱们今后大可多帮帮她……” 许之蘅吃过苦、受过罪,自能对何姑娘的处境感同身受。 可出生在钟鸣鼎食之家的肖云舒,实在很难对此共情,道理她都懂,却做不到一时半会儿间就接纳此女,只瘪瘪嘴嘟囔道。 “……说来也是奇怪,分明都是在民间长大,可她既不像你坚韧清醒,又不像阿春娇憨可爱……反正就是身上透着股小家子气,让人见了就别扭,我反正同她是合不来的,也难怪二哥哥不喜欢她。” 眼见肖云舒这般抵触,许之蘅倒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 世家贵族大多高傲,之所以能对自己百般看顾、万般疼爱,那是因为她是自家的外甥女,可若是换成个其他没有干系的女子,那自然而然就恢复了对平民百姓的冷酷与傲慢。 许之蘅只能道,“与人相处哪是一蹴而就的?今后再慢慢相处一阵,指不定你们就能合得来了。” 二人说完这个,又调转话头,聊了聊那日寿宴上发生的趣事儿。 肖云舒可惜她那日身体不适没有参宴,既没能瞧见戏台班子后来精彩无比的杂技表演,也没吃到那道由宫中御厨亲自掌勺的十全大补佛跳墙。 因着没了后顾之忧,许之蘅心情也很不错,乐得听表妹分享这些琐事,说起京中贵眷们的那些八卦来,二人更是乐得笑作一团……直到太阳日渐西斜,快要到晚膳时分时,才觉得彻底聊尽兴了,准备打道回府。 肖宏业果然已等在楼下了。 他原长身玉立侯在马前,望见她们二人的身影,立即迎上前去,先是数落肖云舒两句,“家里都忙乱套,你却整日没个正形,老想着往外跑……” 又将眸光定落在许之蘅身上,语气轻柔了不少。 “她娇蛮惯了,方才必是将表妹缠得无法脱身,还望表妹多多担待。” 许之蘅笑着摇摇头,“宏业哥哥莫拘着她,我很喜欢与云舒呆在一处凑趣儿。” 肖云舒瞧他们有说有笑的模样,心中愈发觉得可惜,想着他们当初若是早早成婚就好了,若是那样,许之蘅现在就已经是她嫂嫂,她们也可在内宅经常作伴。 便没有那姓何的什么事儿了。 肖云舒压下心头遗憾,正准备与许之蘅告别,谁知转眼间,竟在远处街角处,瞅见了个纤细的女子身影。 虽说二人只见过一面,可肖云舒几乎是瞬间就认出了她,那人显然也知道自己暴露的行踪,忙不迭往街角躲。 肖云舒气不打一出来,哪儿能让她轻巧离去? 立即追上前去,“你别跑!” 肖宏业与许之蘅不知她闹得是哪出。 只以为肖云舒或是瞧见什么了贼匪,担心她有什么差错,立即追上前去。 肖云舒终于追上。 张开双臂。 将这主仆二人堵在窄巷中间。 “何泠音,你不是应该在府中好好休养么,岂会出现在这里,莫不是知道二哥哥会与蘅娘相见,担心他们旧情复燃,特意蹲守在此处?” 追上来的许之蘅,瞬间明白了这姑娘是谁。 那是个相貌清丽的女子,瞧着十六七岁的样子,身形袅袅婷婷,显得格外单薄瘦弱,仿若春日随风飘扬的柳絮。 面对如此咄咄的逼问,何泠音神色慌乱,赶忙摆手否认,窘迫得几乎就要哭出来,“不,我没有,三姑娘误会了……” “……是伯母让我出门采买些日常所需之物…” 何泠音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知道是肖宏业与许之蘅跟上来了,神色愈发尴尬,恨不得地上能有个洞能让自己钻进去。其实她只是偶尔撞见方才那幕,然后,想瞧瞧肖宏业心仪之人、那位首辅府嫡女,究竟长什么样子罢了。 “那你为何躲在街角偷窥?!” 肖云舒依依不饶。 就在何泠音咬着唇瓣即将落泪、许之蘅想要上前劝解之际。 一旁的肖宏业说话了,“有何话回去说。” 然后又向许之蘅拱拱手,“今日是府上的人冒犯,倒让表妹见笑了。” “没什么的,不过就是个误会。” “表哥,云舒,你们都切莫将此放在心上。” 巷中的气氛确实尴尬。 以许之蘅的身份也不好再此处多待,便向三人福了福。 “天色不早,我便先回去了。” ———— 另头。 翰林院编修是个清水职位,没有油水可捞。 而曹安刚来京城不久,根基不稳,所带的财帛大多花在了应酬上,所以一直租住在间二进的民宅中。 此时,刘东上前禀报。 “公子,许大姑娘派人来传信,让你去首辅府一叙。” 其实自从上次在镇国公府失手后,曹安就一直担惊受怕。 他担心许之蘅将此事捅漏出去。 毕竟她向来是个烈性的,若生了报复之心,那只怕是要闹个鱼死网破,而他现在无权无势,就算留有后招,也完全不是首辅府与镇国公府的对手。 就这么着在家中龟缩了两日。 眼见风平浪静。 他这才笃定许之蘅应该是投鼠忌器。 现在主动邀见,估计是想要求和? 曹安有些拿不准她的想法。 可就是因为留有后手,所以他不惧去见。 再不济,他还有许曼。许曼如今已被他唬住,已是决意要履行这纸婚约,心意轻易不会转圜。 那便去走一遭吧。 再去会会她。 想来这事,今日会有个结果。 “帮我备车。” “去首辅府。” ———— 知夏斋。 距许曼的大婚之日。 仅剩半月。 檀木窗前。 依次摆放着备嫁之物。 朱红喜缎,金线绣罗,嫁衣上云纹缠枝,并蒂鸳鸯的种种纹样,层层交叠,在秋阳的照耀下泛着碎芒。 可许曼的眸光落在这些物件上头,神色却有些惘然。 夏荷一眼瞧出她的心思,不由劝道。 “姑娘,不如去禀告主母,将这门婚事退了吧?” 许曼认命般笑笑,“算了,就他吧。” “可曹安对您并非真心啊!您不是知道了么?大姑娘才是他心尖上的人,他们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之所以三番两次上门,不过就是把这门婚事当幌子,想要借机亲近大姑娘罢了!” 这些话就算夏荷不说,许曼心中也如明镜般。 可脸上神情没有变化,只木着脸理嫁衣上的璎珞流苏。 “可蘅娘显然不喜欢他,不过是他在一厢情愿罢了。” “夏荷,谁没有个青梅竹马?勋哥哥不也是我的青梅竹马么,可那又如何,我与他不一样有缘无份?光喜欢是无用的,他现在是一挑子脑热,再过几年待蘅娘嫁了人,他那点子喜欢又哪里抵得过岁月荏苒与搓磨。” “届时,也就能收心,与我一同好好过日子了。” 夏荷在旁只觉悲从中来,急得掉下眼泪。 依旧劝道。 “求姑娘再好好想想吧,遍京城这么多子弟,莫非就寻不出个对您真心实意的么?指不定再等等,万事就都顺遂了呢?这可是终身呐,如若那曹家公子抵死不回头,那岂不是掉入了虎狼窝?” 许曼沉默一阵。 这么多年下来,她那份心气早就散了。 挑挑拣拣许久,也就曹安这么个略微顺眼的,就算将与曹家的婚事退了,那下一个难道就比曹安好么?罢了,就这样吧……她真的倦了…… “这嫁衣绣好都六年了。” “若再不穿,样式都过时了。” 此时。 婢女进门。 躬身禀报。 “孔姑娘在外头候着,想要求见姑娘。” “……快快将人请去正厅。” 许曼收起脸上的落寞,然后披了件外衫,直到让人看不出任何异样,脸上盈出几分笑意,这才款款移步去了正厅。 见着孔春后,先张嘴就是解释。 “……瞧我,近来光顾着备婚,忙得,已经许久都没走出过院子了,阿春今日怎得有空来我这儿,快坐……” 孔春笑着上前,一把挽住许曼的胳膊。 “想曼姑姐儿了,行不行?” “……其实不瞒曼姑姐儿,我后天便要去相亲,这可是我有生以来头次相看郎君,都紧张好几天了,也不知到时候该说些什么,蘅娘她更是两眼懵,又整日被女先生逮着学怎么识文作诗……我这不就…寻到曼姑姐儿这儿来了嘛。” 孔春说罢,颇不好意思笑笑,撒娇似的摇摇许曼的胳膊,活脱脱像只撒娇的小奶猫。 许曼哪儿抵挡得了这样的攻势。 且若非因为曹安在中间作怪,她打心底里也不想与这两个姑娘生分,如今孔春求助到门前,她自是没有理由拒绝。 “那你算是找对人了。我比你们年长几岁,自然也比你们多见过几个郎君,这男女相看呐,中间讲究甚多,须得从细节处入手,夏荷,命人奉些茶果上来……且听我慢慢说与你听……” “傻坐着多无趣,院中秋色正好,不如咱们边逛边说……” 孔春说罢,拽着孔春的胳膊就往外走。 庭院深深。 秋色渐浓。 梧桐染上金黄,顺着红墙白瓦打着旋儿翩翩飘落,掉落在假山旁的水池上,搅碎满池萧瑟。 许曼真心为孔春分忧,毫不藏私,将识人之术倾囊相授,正说完一段,二人才走过月洞门,就听得前方树林中隐隐传来男女的争执声。 虽说没听清究竟说了什么。 可许曼几乎是霎那间,就认出这二人的声音,不由怔住,瞳孔骤然紧缩,气息也开始不平。 她几乎是僵着身子被孔春拖拽着向前。 然后就听得那男人几乎是表忠心般激动高声道了句。 “薇娘莫非还不清楚么?” “我对那许曼从来都只是逢场作戏,就算将她娶回家,也只是娶她首辅胞妹的身份,今生今世都绝不会对她动情,至多只将她当作个打理家宅的工具!” 第40章 曹安以往来过首辅府多次。 已是轻车熟路、与门房混成了脸熟的地步,踏下车架,连帖子都不用递,就被恭迎了进去。 红绡早就在影壁下候着了。 望见他的身影,迎上前先是福了福,然后笑着软声道,“曹公子,大姑娘请您去庭院侧边的树林说话,遣奴婢特意来为您引路。” 曹安下意识觉得不对劲,不禁谨慎发问道,“若要叙话,怎得不去厅堂?” 红绡似是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笑着解释,“姑娘这也是在为曹公子着想。” “原是要去厅堂的,可若是如此,未免太打眼了些,曹公子身上毕竟还有婚约,就这么着与大姑娘堂而皇之碰面,如若让知夏斋的人瞧见了,岂不是让曹公子难做?” 曹安闻言,不疑有他。 只轻道了句,“还是大姑娘想得周全。” 庭院中种有片银杏树林。 枝头悬着的扇羽,已被秋阳熬成流动的金箔,秋风掠过时,整片杏林都随之轻颤,灿灿落叶铺了一层,遮盖了地面原本颜色。 而许之蘅穿了身碧绿色的衣裙。 俏立在满片黄金中,色彩对比强烈。 仿若萧瑟秋日中的唯一生机。 此情此景,不由让曹安想起以往二人在牛头山时候的情景。那时他还是不知愁的少年郎,而她也没有恢复身份,只是个讨生活的农家女。 可现在。 物是人非。 可无论何时何地。 只要见到她,曹安依旧会心动。 望着她的背影,曹安说不清自己心里究竟是何感受,只能像以前那般,首先服软。 “薇娘,对不住,我那日不该那样对你……可你信我,我是真真心爱你,就是一时昏头胀脑,才出此下策…” 曹安的头颅越埋越低。 声音越来越小,直到细若蚊蝇。 可眼前佳人还是不肯转身。 只肩膀抽动两下,似是在啜泣。 语中也带着哽咽。 “……可谁会舍得对喜欢的人,做出那样的事?你岂能那么逼我……岂能…” 薇娘性子刚强,轻易不会流泪。 曹安料她这次定是伤透了心。 她心中必然还是念着以往在桃源村时的情谊,所以现在才会对他如此失望。 “你知我刚恢复身份时,心里有多慌么?我身边根本就没有几个能信任之人,可你是我以往的旧识。曾几何时,我也想过要依靠你,也觉得你是真心喜欢我……” 许之蘅呜咽着说出这番话。 然后顿住,倏忽转过身。 那是张哭得梨花带雨的美艳面庞。 鼻尖泛红如将谢的桃瓣。 胭脂被泪水晕成淡霞,在面颊上洇开似是薄醉的红,泪珠滚落,烫出两道亮痕。 “可后来回过味,才知你喜欢的一直是许曼!” 因过于激动,她略有破音。 语意中透着心痛与崩裂。 曹安从未见过她哭。 看着她流泪,他只觉得自己心都乱了,肉眼可见的慌张,甚至透出浓烈的手足无措。 “你岂会这么想?” “难道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么,我怎么可能喜欢许曼,我没有……” “……你喜欢许曼也情有可原。毕竟她温柔贤惠,而我乖张尖刻。所以你只想让我当妾,却愿奉她做妻。” “我是比不过她,可你也不该隔三岔五登府秀恩爱,你可想过我眼见你们爱意缱绻,我心中又是何种感受?” 许之蘅越说越伤心。 仿若受尽了委屈,说到最后,捂着胸口几乎是哭得说不出话来。 曹安方寸大乱。 只以为自己在青梅心中,尚还有那么一席之地,那些表忠心之语,瞬间脱口而出。 “薇娘莫非还不清楚么?” “我对那许曼从来都只是逢场作戏,就算将她娶回家,也只是娶她首辅胞妹的身份,今生今世都绝不会对她动情,至多只将她当作个打理家宅的工具!” “我至始至终都没有喜欢过她!” “从未!” 空气顿停。 落针可闻。 曹安眼见许之蘅听到这话后,忽就不哭了,脸上神色由难过悲戚,逐渐转换为慧黠与解气? 他直觉有哪里不对劲,却又有些说不上来,直到听到右侧传来阵“咚咚”的脚步声。 许曼竟从旁边的月洞门快步走了出来! 她显然听到了方才那番话,那么娴静的一个人,气得面目都有些扭曲,发间的鎏金步摇,随着脚步剧烈颤动。 在曹安愕然呆愣的当口。 许曼直直上前。 挥臂扬起广袖,用尽浑身气力,“啪”得甩了他个耳光。 曹安被扇得踉跄着退了半步。 面颊上立时浮现出个鲜红的五指印。 许曼是个循规蹈矩之人。 遇事能忍则忍,能让则让,生平从不与人起冲突。 可世家贵女到底有几分矜贵在,实在容忍不了曹安如此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小人行径,在怒意驱使之下,才不管不顾冲了出来。 甩了那一巴掌,许曼确实觉得心里好受了些,可还是气得浑身发颤,她犹觉得不够,想要骂些什么,可身为大家闺秀,对此方面确实涉猎有限。 “你……混账!” 只能抖着指尖骂了这么一句。 而后气得扭身拂袖而去。 孔春出于不忿,也上前来补刀。 虽说比不上许之蘅骂人的功力,可她终究也是乡野长大,也有些锋锐的爪子,言语攻击力比起许曼简直强上千万倍。 “软饭硬吃都吃不明白。” “回桃园县吃狗屎去吧你。” 曹安顶冠歪斜,好不容易才站稳脚步。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意识到方才许之蘅唱得是哪出。 他脸色苍白如纸,双眼充血,下颌线冷硬,咬肌在皮肤下突突跳动,额间的青筋也被绷得异常明显。 曹安咬牙切齿。 几乎是咆哮出声。 “……你竟敢如此算计我?许之蘅,你难道当真就不怕我将你做的那些丑事抖搂出来,让你从此在京中无立锥之地么?” 许之蘅嘴角噙了抹冷笑。 挑着眼尾望他。 声音如冰裂玉碎。 “怎得?你在镇国公府欲行歹事时,莫非就没想过会有今日么?” 她收起那块沾了辣椒汁的巾帕。 由袖中另取了另块锦帕。 将脸上的泪痕,与方才逢场作戏的矫揉……尽数拭去。 重新恢复仪态端方,容色淡雅的世家贵女模样。 许之蘅神色从容,眸底透着冷锐的锋光。 “曹安,我已不是当初那个要靠人庇佑的孤女了,若想和我这个首辅府嫡长女斗,你自己得先掂量掂量,究竟是我先无立锥之地,还是你先身败名裂。” 曹安经此戏弄与羞辱,已几近情绪崩溃。 他再也绷不住平日里沉稳端方的模样,目眦欲裂,歇斯底里道。 “那就同归于尽!” “哪怕我拼上仕途和性命,也要将你、将首辅府拉下水!” 许之蘅由鼻腔中轻笑出声,言语中透着十足的轻蔑,“凭你?你信不信现只要我一声令下,你甚至都踏不出这道府门?” “我便实话同你说,大理寺的那具尸体,及此案相关的案宗,现已被尽数销毁。我这首辅府嫡长女清清白白,从来就没有身涉过什么杀人命案。” “而曹安你,新科探花,竟在镇国公六十大寿赴宴当天,在厢房中燃放令人神志昏聩的媚香,疑似欲借用这毒物侵犯规贵女未果……燃尽的香灰,引你入房的小厮,人证物证俱在。” “此事若传扬出去,只怕那日赴宴的所有女眷全都会人人自危,你猜她们身后的家族,以及镇国公府,今后会不会对付你?” 曹安脸色苍白如纸,似是被中了定身咒般,僵愣原地,瞳孔震动,满面皆是惊恐之色,双腿绵软,几近站立不稳。 “……不…不可……” 此刻二人处境翻转。 曹安彻底丧失主动权。 宛若砧板上待宰的鱼肉。 直到将此人压得彻底没了心气。 许之蘅才开始准备同他条件。 她眉梢冷若冰霜,樱红唇瓣勾起的弧度,比锋锐刀刃更加凛冽,漫不经心扫他一眼。 “你我终归相识一场,我不愿将事情做绝了。” “你现在只有一个选择,在三日内与许曼退婚。我不管你心里有多不甘愿,不愿你用什么样的理由……务必让她全身而退,绝不能损她半分清誉。” “否则,我就将寿宴那日之事捅漏到舅父身前,由镇国公府上报大理寺。届时如果你还想要攀扯我,那我也愿意再陪你过过招。” 如此一来,不仅许之蘅这个首辅嫡长女没拿捏到手。 并且还后院失火,连许曼这个好掌控的首辅胞妹都丢了。 简直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曹安心中满是恼恨。 可又无计可施。 现在不是翻脸的时候,他只能暂且认栽,蛰伏以待将来。至少他现在还是新科探花,还是翰林院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七品编纂,今后何愁寻不到可与首辅府抗衡的岳家? 他阴沉着脸,愤然离去。 许之蘅望着曹安如个丧家之犬般、仓惶离去的背影。 心中觉得万分畅快的同时。 又不禁觉得后怕。 许之蘅首先是终于对权势二字有了实感。 其次万分庆幸自己顺利恢复了身份,又得父母宠爱。 如若现在还只是个没有依仗的孤女,绝躲不开曹安的种种算计,以此人这般极端的德性,都能做出那等龌龊之举,指不定她要受多少做罪。 此事也终于算得上落下帷幕。 如今只剩下些善后事宜需要处理。 许之蘅走出庭院,就远远望见了孔春。 她猜到阿春是特意侯在此处,不由问道,“你怎得没在知夏斋?这时候理应陪在曼姑姐儿身边的……” “曼姑姐儿说想要独自静静,不让我跟着。” 孔春神色有些焦急,有些无措问道,“蘅娘,你说曼姑姐儿会不会就此恼了我们?我们是不是做错了,是不是不该这么自作主张……你是没瞧见,她脸色的神色真真难看极了,我有点担心……” 许之蘅心里也拿不准。 姻缘之事,其实只要彼此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即可。 她今日这么横插一杠,很有可能里外不是人。 可就算今后许曼怪她,她也绝不后悔。 “我这就去知夏斋负荆请罪。” 夏荷远远望见二人的身影,就立即扭身进屋禀报,过了好一会儿,这才上前将她们往正屋中引。 原本摆放在窗前的嫁衣,以及那些红灿灿的备婚之物,早就收了起来,房中装潢简单中不失素雅,许曼立在屏风前,眼眶还红肿着,似是方才哭过。 许之蘅与孔春握紧双手,彼此对视一眼,不知为何都有些心虚。 谁知许曼竟盈盈屈膝,向她们浅浅施了一礼,“多谢二位妹妹相助。今日若非你们设下计谋,诱得那歹人说出心里话,只怕我还要继续被他蒙在鼓里。” 这门婚事,本就是骑虎难下。 可许曼心中总还抱着万分之一的希冀,想着成亲之后曹安或会回头,可方才在银杏林中听到的那番话,无疑让她对这门婚事的期望彻底幻灭。 扬汤止沸,不如剔骨剜肉。 “你们放心,待会儿我就去禀明主母。” “让她帮我去退了这门婚事。” 听了这话,二人才将心头悬着大石落下。 好在许曼是个拎得清之人,没打算一条道走到黑,许之蘅的心思没有白费。 “分明是曹安不做人事,岂能让我们许家违约退婚?曼姑姐儿,此事无需你操心,三日之内,曹安必然会上门退亲,你的名声也不会因此而受损半分。” 许曼神色动容。 好不容易压下的泪意,又隐隐浮了上来。 她心知如曹安那等顺着杆子就往上爬的人,岂会甘心情愿退婚,必是许之蘅在其中为她周旋,才换来这个结果,感动之情溢于言表。 “……这……可让我如何谢你们才好……” 许之蘅上前揽住许曼的肩头,抿唇笑笑,“若真要谢,那便给我们炖碗银耳莲子羹吧?我都好久没吃到曼姑姐儿的手艺了,都馋了。” 孔春立即凑上来,适时填补一句,“我那份可以多放点冰糖嘛,我喜欢甜一点的。” 许曼笑笑,心头那几分愁绪忽就散了许多。 以前这深宅大院中,的确没什么能特别让她值得留恋的,所以她下意识就将心思放在了嫁人上,可现在有了三两闺蜜,这日子好似也没有以前那么难过了。 /:. 什么姻缘。 什么佳婿。 也就那样吧。 倒不如放下执念,天地皆宽。 一个时辰后。 眼见已经不早。 二人才由知夏斋走出来。 许之蘅送孔春向府门前走去。 二人这一路说说笑笑。 “你是不知,方才在庭院里时,曼姑姐儿分明听出了你们的声音,却还有些踟蹰不前,得亏是我拖拽着她向前,这才听到了那歹人的诛心之言。” “那你可真真是居功至伟。而且我平日怎么没看出来,阿春你还怪会骂人的,你方才是没瞧见,他那脸色简直比灶台上烧了几十年的锅底还要黑。” “我就是气不过嘛,你也知曼姑姐儿平日看他过得拮据,明里暗里贴补了不少呢,且若说骂人,人家就是同你学了些皮毛,皮毛而已,嘻嘻……” …… 今日两人通力合作,解决了件大事,正高兴着,挽臂笑成一团,此时,远远瞧见个男子身影,由凝辉院中走了出来。 身形修长挺拔,剑眉星目,石青色锦袍扫过雕花门槛,腰间的龙纹玉佩与蹀躞碰撞出清越声响,举手投足间尽是矜贵。 他就这么着站在府门前的影壁下。 身周清冷,好似空中水分飘落的银杏叶都停止摇曳。 说笑声止。 许之蘅下意识想要扭身先走。 却被孔春死死拽住,她缩着脖子压低音量,“蘅娘,你不会忍心让我独自应对晋王吧?” 偏偏那是出府的必经之路。 许之蘅无奈之下,只能带孔春硬着头皮上前。 走到谢昭珩身前时候,许之蘅微微护挡住孔春半个身子。 “晋王殿下金安。” 二人齐齐屈膝请安,异口同声道。 谢昭珩自然是特地侯在此处等她的。 垂下眼睫觑她一眼。 “许大姑娘方才演技不错,哭得那叫一个我见犹怜。” “以往你可不是这个路数,今日怎得倒装柔扮惨起来了?” 好似天降巨雷。 直接劈在许之蘅身上。 许之蘅瞠目结舌。 慌乱眨着眼睫。 “…你怎知…所以你方才也在林中?” “怎么可能?” “我分明命人将那庭院围得铁桶一般……” 谢昭珩挑挑眼尾。 “许首辅方才正好在忙。” “本王正好在庭院中散步。” “就这么正好……全看见了。” 身后的萧建赶忙垂下头,隐下嘴角浮现出的笑意。 哪儿有这么多正好。 分明是王爷听闻许大姑娘传信给了曹安,担心她应对不过来,才特意扔下手中政务,提前跑来首辅府。 许之蘅也觉得这么多正好,未免也太过凑巧。 可她见识过晋王的本事,且早就对他神出鬼没的行迹习以为常,所以当下不疑有他,也就信了。 她在课上经女先生教过:大理事与刑部乃朝堂的机要部门,尤其是无主悬案,尸身与卷宗都必须保存妥当,首先得对外公示,看有无百姓认领尸体或者投案,如若没有,也还要继续将所有档案封存至少五至十年。 而谢昭珩神通广大,竟能迅速解决此事。 可见他已经将手伸到了大理事与刑部。 这种种行径,无疑是皇权的具象化。 许之蘅对他愈发多了几分敬畏与忌惮。 在反应过来后,她微欠欠身,“此事之所以能办得圆满,都仰仗晋王殿下帮扶。” 谢昭珩眉头微蹙。 若是放在从前,她早就跳着脚骂他偷听墙角了,现在却这么恭敬,透着十足的生分,谢昭珩显然很不习惯,正想要说些什么…… 此时。 府门处由门房恭迎进来位清俊公子。 他着了身浅青色的圆裾长袍,锦缎广袖间裹挟着松墨香飘入,衣袂间绣着细密竹叶暗纹,墨发高束,头戴玉冠,午后的秋阳为他镀上半透明的光晕。 在青砖地面映出温润倒影,仿若天上谪仙下落凡尘。 就连孔春忍不住低呼出声,“蘅娘,是冉世子诶!” 冉修杰望见许之蘅的身影,眸光一亮,撩起锦袍踩下石阶,直直朝几人走来,他先是朝晋王拱拱手,“晋王殿下。” 而后扭向许之蘅与孔春,“二位娘子妆安。” “冉公子见安。” 许之蘅与孔春齐齐屈膝转腕。 孔春方才在旁不敢开腔。 现在被冉修杰衣袖上的那几片竹叶吸引,不由鬼使神差轻道了句,“蘅娘,冉世子衣裳上绣得竹叶真真好,不由让我想起你家后头的那片竹林,咦,你们两个今日的衣裳颜色也搭,竟都是绿色……” 然后就孔春就感受到身侧道锋锐眼刀扫来。 吓得立即噤声。 许之蘅闻言,瞧瞧彼此身上的衣装,不由笑着符合道,“还真是如此,竟这般凑巧……奥,冉世子有所不知,我之前住的农舍背靠竹林,只是如今秋色渐浓,竹叶只怕尽数都黄了。” 冉修杰眸光暖意融融望着她, “来年春日,便又是一片翠绿春景了。”…… 谢昭珩眼瞧着他们说笑,不知为何,心中莫名不爽,淡声问道,“冉世子登门首辅府所为何事?” 冉修杰由其中咂摸出些迥异。 听晋王这语气,到像是将此处当作了自家王府。 不过晋王脾性向来如此,所以冉修杰并未多想。 “是因着*些公务来请教首辅大人,顺便……” 冉修杰由袖中取出张请柬来,“来给许大姑娘送帖子。” “金风渐起,马场秋光正好,肃国公府于三日后会在城郊举办厂马球会,届时骏马飞驰,彩球穿梭,特邀许大姑娘前往共赏,这位姑娘是孔编纂的胞妹吧?不如也一起?” 许之蘅入京后,还从未看过这样盛大的赛事,立马伸手接过帖子,忙不迭点头答应,语气中隐隐有些激动。 “多谢冉世子相邀,我和阿春的当日必会到场。” 谢昭珩望着那帖子上烫金的字帖,眼底透出些戏谑。 呵。 深秋。 草都快枯黄了。 这时候办马球会? 且若要送帖,派个小厮送上门便罢。 值当冉修杰这个肃国公府世子亲自上门跑这一趟? 此人动机,可以说很不清白……【你现在阅读的是 】 40-50 第41章 “晋王殿下那日,应当也会来吧?” 冉修杰笑笑,“说起马上的骑射功夫,晋王殿下若论第二,这遍京城的子弟无人敢论第一,不来松泛松泛筋骨,与那些小子们比试比试?” 谢昭珩漫不经心耷拉着眼尾,略略透出些不耐, “又是泥灰又是尘土,本王不稀得下场。” 这回答倒也在冉修杰意料之中。 又再与三人就着马球会的事寒暄几句,这才拱手告辞,被下人引入凝辉院中。 谢昭珩也阔步而出,坐上车架绝尘而去。 许春生生等那尊阎王走了,才因着能与许之蘅一同去马球会兴奋,“太好了太好了,我还从去过马球会呢,不知那日会是怎样的情景,晋王殿下不去也好,如此我们还能自在些,你说那日冉公子会不会上场?他那样温润的郎君,不知骑在马上又是怎样的风姿!” 许之蘅被她晃得直犯晕。 笑道,“好啦好啦,离马球赛还有几天呢,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将心思放在明日的相亲上,曼姑姐儿方才同你说的那些都记住了吗,可千万别出差错。” 孔春现在才后知后觉想起这茬。 点头如捣蒜,应承道,“记住了记住了,你就放心吧。” 孔春回到家中。 正值孔立诚办完公职,兄妹二人正巧在家门口碰上。 孔春瞧他眉眼间有些疲态,有些心疼哥哥。 不由嘟囔说道,“今日分明是休沐,兄长却还要去翰林院点卯,这没日没夜的当值,难道你是铁做的不成?那些品茶诗会拒了也就算了,终身大事总得放在心上吧?那么多媒婆上门,你一个都不见,这下倒好,爹娘眼见催不动你,直接要推我去相亲了。” 孔春轻轻推搡了孔立诚一下。 “你说我明日若是直接相中了可怎么办?” “哪儿有妹妹先于哥哥出嫁的道理,旁人还以为我多恨嫁呢,真真羞死人了。” 孔立诚如硅石不动。 遭了妹妹这么一顿数落,神色也没什么变化。 “你这是又去首辅府了?你如今也是大姑娘了,别三天两头往许家跑,没得给薇娘与许姑娘添麻烦,你同薇娘倒是胡闹惯了,人家许姑娘是个娴静性子,十二日后就要成亲了,你莫要去搅得人家不得安生……” 孔春瞪圆了眼睛,“我才不是去添乱的呢。” “再者,提前与兄长说了也无妨,曼姑姐儿的同曹安的这门婚事,它不成了。” 孔立诚闻言,瞳孔骤然紧缩,倏忽一把抓住孔春的手腕,神色郑重,嗓音微微发颤,“此言当真。” 孔春不知兄长为何忽然这么大反应,只怔怔点头回应,“当、当真啊,我这可是一手消息,兄长大可等着瞧,三日内,曹安必上门退婚的。” 孔立诚脸上隐隐有些激动,以及莫名的喜悦,可转瞬即逝,直捏着拳头,满面不忿道,“哼,我之前就察觉出曹安对薇娘还留有旧情,觉着这门婚事迟早得出错,可那个混账小子,早不退婚晚不退婚,偏偏在离大婚之日不足半月时退婚,那他可考虑过许姑娘今后在京城应当如何自处?不行,我必得为许姑娘讨个公道去!” 说罢。 孔立诚扭身就走。 孔春只在后头扯着嗓子喊,“诶,兄长,你这是要去做什么?不必费唇舌去与那样的歹人理论……我已经骂过一轮了……兄长…” 孔立诚的脚步,没有因她的话而后半分迟疑。 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长廊转角处。 不过凭孔春对兄长的了解,他理应不会乱来,所以她也并没有特别担心,只自顾回了院子,为接下来的相亲做准备。 依着许曼的话来说,相亲这事儿,不能指望一次就能成功,希望越大,往往失望也就会越大。 所以孔春这次是抱着积累经验的念头去的。 只是如平常般沐浴洗头,也并没有特意打扮。 衣饰,钗镮,妆容,都与平日里的模样差不多,至多唇脂红了些许。 地点定在枕流阁。 这是个幽静清雅之地。 孔春几乎是按照约定时间踩点到的,反倒是来给她壮胆气许之蘅与许曼提前到了,早早就在隔壁开好了雅间。 孔春迅速整理了下衣裙与钗髻。 而后不放心嘱咐道。 “就按照我们之前说好的,若是听到杯盏破碎之声,就代表我与里头那位郎君实在实在聊不下去,你们就立马遣珍儿进来唤我离开。” “都记住了。” “放心,你便去吧。” 孔春眼见二人答应得好好的,这才深呼吸一口,做足心理准备,款款往隔壁雅间走去……据茶馆的侍者说,那位郎君提早一刻钟就到了,已在里头侯了好一阵了。 倒是个守时有礼貌的。 虽还没见面,但这实属是个加分项。 随着侍从将雅间的门缓缓打开,雅间的内部构造缓缓展露眼前,孔春心跳徒然加快,莫名有几分忐忑,带了几分娇羞低下头,连面颊都烧得有些微红。 “孔姑娘请坐。” 孔春怔愣住。 直觉这声音怎得莫名有些熟悉? 掀起眼睫一看…… 妈呀! 救命! 竟是栾辛! 他穿了身玄色云锦长袍,流光溢彩的衣料上,绣着暗金色的蟒纹,在秋阳下泛着冷酷凛冽的光泽,正四平八稳坐在茶桌后。 眉眼凌厉得得像是能划破空气。 漆黑的瞳孔中都翻滚浓稠的寒意。 身周的气质既强势,又冷硬。 孔春被吓得后退,微微倒吸口凉气。 此时恰逢侍从入门来上茶点,孔春想也不想,干脆就着这力道,转翻了那碟子点心,碟盏脆声触地,破碎地到处都是,侍从拱手哈腰陪着不是,手脚麻利地立即收拾…… 隔壁雅间中。 许之蘅与许曼显然也听到了这动静。 彼此对视一眼,觉得有些蹊跷。 “?这是阿春释放的暗号?” “可她不是方才将将进去。” “算算时间,都还来不及跟人张嘴聊天呢。” “估计是我们听错了,又或者是侍从摔的吧?” “是了,来,你尝这个,他家的龙须酥不错。” “我觉着这翠玉豆糕也还行。” “曼姑姐儿听说了么,据说曹安昨日在巷尾被人蒙头打了一顿,据说被打得鼻青脸肿,他还去京兆尹报案哩,好在那处僻静,无人瞧见那施暴者。” “这倒真真是件大快人心之事,不是蘅娘你干的吧?” “不是,保不齐是他平日里得罪的哪个权贵,倒是替我们出了口恶气。” …… 隔壁。 孔春完全没想到她们两个已经开始聊上了。 只还傻愣着站在原地等待救援。 直到侍从将破碎的碟盏碎片尽数收拾出去,却还未见人来。 反倒是眼前栾辛。 瞧他神色,好似已经开始有些不耐烦。 孔春真真急得快要哭出来。 可又实在没有办法。 只能暂且先挪着步子坐在栾辛对面。 伸头也是一刀。 缩头也是一刀。 孔春干脆豁出去了,颤着心尖,小心翼翼道。 “我委实没想到今日来的会是栾指挥使。想必栾指挥使看见我也很吃惊吧?” 孔春神色极其尴尬为难,怯怯向彼此指了指,“你?我?我俩……”怎么可能做得了夫妻? 谁知话还没说完,就被栾辛冷声截断。 “我自然知道今日相看的是孔姑娘。” “确切地说,是我特意命媒婆去孔家费力游说,这才将孔姑娘请至此处的。” 孔春似是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心跳莫名跳得更快了些,睁圆了两只眼睛望着他,“???” 栾辛如座万年不化的冰山端坐着。 那算狭长的眼中似深潭翻涌的淤泥,平静下暗藏着诡谲,说话的声音又冰又哑,好似毒蛇吐信,不禁让孔春后颈的寒毛不自觉竖起。 “今后我想让你做什么都可以,孔姑娘不会忘了当日誓言吧?我今日便是特地来讨债的。” “我如今万事向好,钱权尽有,唯一缺憾是婚娶有些艰难,少个可以管事看家的婆娘,我想让孔姑娘以成亲作为报答,想必姑娘不会拒绝吧?” 最后一句,栾辛是凑近了说的。 语音缓慢,带着隐隐的威胁与压迫,好似蟒蛇在耳侧的嘶嘶声,瞬间激起孔春浑身的鸡皮疙瘩。 在过于猝不及防与紧张下,孔春只觉得有些呼吸不畅。 她低下头,压根不敢看栾辛的眼睛,浑身都有些微微发颤,晶莹的泪光夺眶而出,顺着面颊流下。 她自然是不敢直接拒绝。 可也试图反抗。 语音哽咽道。 “婚姻大事,非同小可。” “京中名门闺秀众多,个个都比我出众,栾指挥使不妨再好好考虑考虑。” 栾辛语意中带了些唏嘘,“可她们都不欠我,偏只有你欠我。”。 意思是只有自己好欺负呗。 这人长得是凶了些,脾气瞧着也不太好,可他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又家财万贯的,哪儿有什么讨不上媳妇的,凭何就要揪着自己个儿不放? 孔春到底是个性情柔弱的。 做不到义正严辞地拒绝。 只能一边默默垂泪,一边揪着桌下的帕子。 “若说管家理事,其实我也不甚擅长,我很笨的,看到数字就发晕,平日里还懒怠,天天睡到日上三竿,胆子也小,没人陪的话不敢出门……” 秋阳原是暖色。 可透过栾辛发梢时似乎褪成了凌厉冷调。 他投在地上的影子好似封冻在地上的玄铁。 知道的是在相亲。 不知道的是在刑讯逼供。 “孔姑娘诸多借口,是不想嫁我?”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孔春猛然战栗一下,下意识摆手否认,眼泪又重重砸落两滴,她顶着对面阴鸷的眸光,只觉有腐骨蚀心的黑雾漫来,使得人连呼吸都变得压抑凝滞。 孔春想起那些街头巷尾流传的、事关栾辛的残忍可怖的传闻,想起那服毒自尽的通家十三口,想起邻居姐姐提起那些死尸的惨绝人寰的场面…… 呜呜呜。 她家世微薄,无权无势,兄长仅仅只是七品,如若拒绝栾辛的求娶,那便是将人得罪了个彻底,谁知道他今后会不会借机发难? 一个不慎,只怕通家老小都要遭她连累。 今后只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孔春泪如雨下,洇花了桃红的浅淡胭脂,抽抽嗒嗒抬眸,杏眼水雾朦胧一片,断断续续的语调中裹着哽咽,也不知是在应对栾辛,还是在说服自己。 “我并非不想嫁。栾指挥使出类拔萃,身居要职,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若真说起来,还是小女高攀,能得栾指挥使看中,实在是小女之福,小女又岂会如此不识好歹……” “那你哭什么?” 栾辛指尖轻扣桌面, 声调低沉得就像是暴雨前的闷雷。 字字句句都像透着冷硬。 孔春哽了一下,赶忙执起巾帕擦了脸上泪痕,而后挤出个凄楚惨淡的笑脸来,“……我只是…没想到这样天大的好事会落到我头上,一时间有些感慨罢了…” 栾辛挑着眉尾觑她。 冷着脸,看不出什么情绪。 只由鼻腔中冷哼出声。 “既不是不想嫁,那也就是点头答应了的意思。那你回去同家中长辈禀告清楚,过几日我就带着媒婆与聘礼上门,择定吉日,快的话你我在年前就能成亲。” 啊? 不是吧,这么快? ……可事到如今,孔春也没什么拒绝的余地,睫羽上凝着碎珠,指尖攥着浸透的罗帕,只点点头应了。 栾辛瞧她这幅受尽委屈,不得不屈就的模样,微微蹙眉,可即使如此,也没有半分松口的意思,只在沉默一阵后,闷声道了句。 “嫁给爷,未必就有你想得那么惨。” “也罢,你自归家去准备吧,我也得回府奉告双亲了。” 栾辛说罢。 没有在此处再待下去。 抓起放置在桌面上的佩刀,阔步走出了雅间。 隔壁的许之蘅与许曼,听到外头门槛关合的动静,遣红绡出去瞧了眼,确认是那郎君离开了,这才抱着几分吃瓜的心态,赶忙行至隔壁。 刚想张嘴问孔春那郎君是哪家公子,相貌如何,二人是否相谈甚欢……就瞧见了张哭得梨花带雨的脸。 孔春话语混着抽噎由喉中溢出,笑得格外凄楚, “……你们须得恭喜我,我理应就快要成亲了。” —— 一个时辰后。 首辅府回程的马车上。 许之蘅与许曼对此依旧懵然。 至今还在消化此事。 许曼拧着眉头问, “栾指挥使是什么时候看中阿春的?此人狠辣谨慎,生性谨慎多疑,那么拿得稳算得定的人,若非真心喜欢,他是绝不会上门求娶的……可我瞧阿春方才哭得那么惨,该不会是被逼的吧?” 作为这世上几乎是最了解孔春的人,许之蘅摇摇头。 “理应不是。” “阿春虽怯懦了些,却也并非是个全无主意的。他们两个之前应在席面上见过,栾指挥使还帮过她一次,阿春若真不愿意,按理说也不会点头。” 可虽说如此。 许之蘅眼见方才孔春哭得那么惨,心中终究还是觉得不放心,终究是过过命交情的闺蜜,她的终身大事绝对马虎不得,无论如何,都得想想办法打探打探栾辛的人品。 马球会。 就是个比较合适的探听消息的场合。 女眷们身在深宅大院,对朝堂之事知之甚少,可那些郎君可不一样,那栾辛究竟是个什么底子,一问就能明白。 这日。 秋阳似火。 京郊西侧的马球场已被装点一新。 金鼓齐鸣,彩旗猎猎,好几丈高的朱漆球门悬着鎏金铜环,场上数十匹颜色各异的骏马飞驰着,踏起如云烟尘,鬃毛间各色彩绳系着的银铃,随之叮咚作响。 此次马球会是肃国公府设办。 他家的家眷坐在东道主的高台正位上。 太子谢昭烨、晋王谢昭珩、明月公主,这三个皇亲贵眷的看台,只略略靠右。 镇国公府、首辅府的看台偏左,位置也相当好。 这次许之珠被禁足没来。 许肖两家的主母带着自家女眷尽数到场,孔春自然也在。 赛事正鼾。 场上郎君年岁都不大,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个个卯足了劲儿争夺赛点,引得看台上千余名贵眷们齐齐惊呼。 身着各式各样襦裙、衣饰鲜艳的贵女们,将手中的团扇摇得热烈,看到激动时候,欢呼雀跃,鬓边的步摇随之乱颤。 她们大多都在为自家的兄长或者亲眷欢呼着。 除此以外,呼声最高的,当属肃国公世子冉修杰。 冉修杰一身银白色的旗装,瞧着格外丰神俊朗。 剑袖翻飞如银蝶,与那匹素影仿若人马合一,在宽阔的场地上驰骋着,腕间缠着的石青色束帛随疾风扬起,与微微散落的鬓发翻飞共舞。 此时。 他微微侧身,不仅抵挡住了敌方的攻势,手中鎏金球杖挥出个凌厉弧度,马球擦着朱漆球门飞入,又得一筹! 随着他挥起手中球杆指天,流露出些平日里鲜少有的恣意昂扬,整个马球场瞬间欢腾。 “瞧见没?我就说冉世子会赢下这局!” “镇国公府嫡次子助攻得也很漂亮。” “瞧对面的新科探花,他不是因着家中祖父骤然离世,要守孝一年,刚与许家退婚了么?怎得今日还要上场打马球?这脸上鼻青脸肿的,伤都还未好了,打又打不过,这也太拼了。” “那位郎君是谁家的?也是英姿飒爽,怪惹人注目哩。” “好像是翰林院的孔编修,叫孔立诚。据说还未娶亲……” …… 高台上,贵女们的谈论声顿时沸沸扬扬响了起来。 肖云舒与许之蘅都是性子外放的,因为过于关注赛事,甚至连嗓子都喊哑了。 孔春也大着胆子呐喊助威。 可偏偏如今落在下风的黑队首领是栾辛。 在一众嘈杂的女眷声音中,好似瞬间听出了她的声音,眼刀刮来,孔春倒不敢说话了。 可孔春不得不承认的是,栾辛骑技高超,穿着那身玄色的衣裳在一众子弟中,相貌甚为出挑,可偏偏受了队友的牵制,这才屡次三番失利。 且或许是他身上煞气太重,孔春压根就没听到一个女眷为他助威……若是嫁给这样一个人,想来后院应该很清净吧?毕竟女娘们都害怕他。 孔春这么想想,忽然觉得这门婚事倒也并非完全不可取。 另头。 右侧看台。 谢月靠在软枕上,不由慵懒笑笑, “润甫,连太子殿下都玩兴大起,下去换装准备呆会儿上场了,你不去同他们玩玩儿么?” 谢昭珩眼底尽是戏谑。 呵。 陪太子上场? 与谢昭烨同队的话,那便是抢他风头。 对他对战的话,又怕手里没个轻重,让太子输得太惨。 随着太子在朝堂上尽显颓势,谢昭珩也愈发没了应对的耐心,他淡声说了句,“陪皇姐在此处说说话便好。” 余光却像左侧看台上的许之蘅望去。 那眼神就像在看个傻子。 不是不能理解个乡野出身的农女,初次观看马球赛的激动,可她见识也未免太短浅了些,就冉修杰那几招花架势,竟就能让她起劲成那样? 她究竟有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个尚未出阁的贵女? 为个外男,言行举止如此不知收敛。 真正是不知所谓。 此时,场上忽传来阵排山倒海的欢呼声。 谢月微微挣起身,定睛望去,笑道。 “冉世子胜了这局?他平日里也倒不是个爱出风头的,也不知今日是怎得了,真真是不遗余力呐,这场的彩头是什么来着?” “回禀公主殿下,这次的彩头,是根鸳鸯莲纹鎏金花钗。奴婢估摸着,这场上必然有冉世子心仪的女子,所以他才想博个头彩呢。” 谢月闻言点点头,“是了。据说肃国公主母,看中了镇国公府家的肖云舒做儿媳?冉修杰莫不是给她搏的彩头?” “究竟是不是为肖三小姐搏的,公主殿下呆会儿一看便知。您忘了?马球场上的魁首,如若有心中有中意女子,是要取了彩头当众捧到那位女子身前的。” 现在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尽数都落在冉修杰身上。 只见他取了彩头,足尖轻点马蹬,旋身翻上那匹溜光水滑的白色骏马,轻挽着缰绳,在众目睽睽之下,姿态优雅从容,含笑朝镇国公府所在的看台驶去。 看台上站着肖许两家的女眷们。 后头伺候的丫鬟们显然没有主子们淡定,个个都捂着胸口,激动欢欣之情溢于言表。 就在众人都以为冉修杰要将那钗递给肖云舒时…… 他却爽朗笑笑,先是唤了声“许大姑娘”。 而后双腿踩着马蹬,直直站起身来,双手将那只鸳鸯莲纹鎏金花钗捧上前去。 “我觉得这钗很是配你。” 第42章 马场上,传来好事郎君们此起彼伏的善意哄笑声。 看台上,隐约传来女眷们的拈酸吃醋之声。 许之蘅两道秀眉高高扬起,眸底透出十足的惊讶。 冉修杰此举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可在此之前,他从未对自己表露过半分心仪,所以许之蘅实在有些始料未及,全然有些不知所措。 身旁的肖云舒用手肘别她,略带几分起哄的意味,“蘅娘傻楞着做甚,快接呀!” 随着这句,冉修杰愈发将手中的鸳鸯钗捧高了些。 许之蘅心中还是没底,下意识扭头用眸光无声询问母亲,眼见肖文珍含笑点点头,她面颊染上抹红晕,略带几分腆然,由雕花木栏中探出半个婀娜柔软的半身,伸手接过那钗。 “多谢冉世子。” 京中已许久没有这样的热闹看了。 少年郎君们个个欢呼声更甚,如排山倒海般袭来,一波接一波,充斥着整个马球场,尤其方才与冉修杰同队的队友,都颇有些与有荣焉、旗开得胜、抱得美人归之感。 就镇国公府的主母肖庄氏,也执起团扇,偏头冲肖文珍笑道,“先前因着宏业与蘅娘的婚事不能成,我这心里头总觉得歉疚,现下好了,这冉世子可是一等一的才学品貌……可见我这外甥女是个命好的。” “我估摸着他俩好事将近,首辅府过不了多久就又得摆酒设宴了。” 肖文珍笑唬着脸,“他们少年人小打小闹罢了,不过根钗,抵得上什么?先让他们相处着,离谈婚论嫁早着呢。” 冉修杰递完钗,预备着下场换衣裳,笑望着许之蘅,骑在马上一步三回头走了。肖许两家的女眷,都拥到许之蘅身前来凑趣,大多都是些艳羡的言语。 只孔春迎上前,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捂手凑到许之蘅耳边,小心翼翼说了句。 “蘅娘,你那前夫、晋王殿下……他方才一直望着这边,神情难看得似是要杀人。” 其实许之蘅早就感受到了。 直到现在那道视线也未曾离开。 她微微偏身到廊柱后,紧张地暗吞口唾沫。 “该不会是你们上次在山洞那样后……他才惊觉自己旧情难忘,终于察觉到自己的心意吧?” 孔春又问。 “???” “你在混说什么?” “前夫就是前夫,是绝对不可能再续什么前缘的……” 这头。 /:. 谢昭珩心绪已经平复了些。 他并非喜形于色的人,现眼底只剩下些残冷的余烬。 身后不断转动翠玉扳指的指尖,显*露了内心的焦躁。 他未曾想到许之蘅这般招人。 将将解决了个肖宏业,现又来了个冉修杰?攻势还这般猛烈,当众示爱? 呵。 他们究竟喜欢她什么? 不过就是觉得她颜色好看几分,而后被她装出来的优雅娴静所蒙蔽罢了,只要但凡再细瞅瞅,便知她是个贪财好色、牙尖嘴利、功利性甚重的浅薄女子。 谢昭珩更没想到的,是眼瞧她接过那根钗,自己的心绪竟会如此翻涌不平。 他有些说不清究竟是何感受。 是曾经弃之敝履之人,如今受到万众瞩目的错失不及? 还是那张曾经只对他展颜的面庞,如今也能对其他男子笑得娇媚羞腆? 不知道。 或许都有。 二人终究有过那么一段前尘往事,就算有些占有欲作祟,多几分在意,那也合情合理的。 其实都怪她。 若非她之前声声嚷着要与他“白头到老,生死与共”。 若非她那日唤自己去那洞中解毒。 ……他又岂会因个如此浅薄的女子而挂心? 她该不会觉得都被他沾了身子,却还能再嫁给旁人吧? 呵,简直是痴人说梦! 既是如此,有些事情便不能再拖了。 比如说他这纸与容家的婚约。 “冷宫的事,这就立即吩咐下去,在中秋宴上办了吧。” 谢昭珩扭头吩咐萧建。 “是,卑职这就去传令。” 此时。 马球赛场上又传来阵阵欢呼。 原来是栾辛胜了一场,赢了串月魄珊瑚璎颈链,也朝靠左侧的看台驱马驶去,黑着脸将其捧给了孔春。 可瞧那孔家小娘子的神情,对比欢喜,显然是惊吓更多,伸手接过那颈链的指尖,都肉眼可见地在发颤。 几场马球赛毕后,不少郎君下场休整。 此时冉修杰换了身浅白的常服回来,先是到自己母亲身前请了个安,然后行至镇国公府家的看台处,透风的竹帘,向里头的肖许女眷拱手见礼。 然后语调清浅。 “今日秋高气爽,不知姑娘可否有兴致,骑着素影绕马场溜上两圈?” 都是些年龄相当,真值婚配的男女,没有什么好拘着的。且马场宽阔,看台上视野也宽阔,大庭广众之下,也出不了岔子,肖文珍冲许之蘅点点头。 许之蘅这才浅应了声,“那便劳驾冉世子了。” 而后款款绕过竹帘,行了出来。 自在开场想要夺取头彩的激烈竞争后,随着好几位球艺高超的郎君下场,比赛逐渐变得没意识起来,尤其是自太子下场,肉眼可见其他人为避其锋芒,都开始收着劲儿打。 孔春寻了个借口,将许曼拽到了马场偏僻处,然后借口更衣,让她在此处等候……过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孔立城走了过来。 许曼只以为他是来寻妹妹的,笑道,“孔公子稍后,阿春她呆会儿便回来了。” 孔立诚只将眸光落在许曼身上,耳尖微红,“我是特意来寻许姑娘的。曹安向首辅府退婚之事,我都尽数听说了,都是曹安心思不纯,这才累得姑娘今日受人非议,他竟还跟个无事人般来参加马球赛,实在是寡廉鲜耻。” 提起这个,许曼脸上神色黯了黯,不过还是勉力扯扯嘴角嘴角,“咳,这个啊……都过去了……” 孔立诚无意提这些旧事惹她伤心。 可笨嘴拙唇的又不知道再说些什么。 偏偏她也是个性子娴静的,平日里并不大爱出门,若错过这次机会,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所以他干脆涨红着脸,直接开门见山道。 “许姑娘婚约既解,总要另外择婿,不知能否考虑我?” “实不相瞒,其实自头次见到姑娘,我就心生爱慕,可那时你已订亲,所以我不敢生出半分妄念,可现在,我怕若再不向姑娘表明心意,只怕要后悔余生。” “……姑娘拒绝我也没关系。” “毕竟姑娘天仙般的人,饱读诗书,温婉善良……而我只是个小小的翰林编修,家世低微,俸禄微薄,又比你小上两岁,行事也多些莽撞,委实配不上姑娘。” 孔立诚专注地望着她,眸光就如同在看件稀世珍宝,可说着说着,又羞惭地低下头,直觉胸腔中心跳震得发疼,因为过于紧张,双手紧紧互握在一起。 “我只想让姑娘明白,这世上是有人惦念姑娘的,无论姑娘今后嫁给谁,我都真心实意盼着姑娘能过得幸福美满。” 听到最后这句,许曼心中不禁生出几分动容。 这番话虽让她有几分猝不及防,可却又隐隐在意料之中,毕竟方才在马球场上角逐时,孔立诚就一直对曹安围追堵截,分明是同僚,落在旁人眼中却像是对头。 所以现在一切都说得通了。 其实许曼说不伤心是假的。 毕竟就连上门退婚,曹安也没有亲自来,仅只是遣媒婆来首辅府说了声,事情办得极不漂亮。 而肖文珍未免她多思多虑,也只是通知似的在她面前三言两语揭过。 经此事过后,许曼便有些彻底心灰意冷。 实在没想到今日还会收到孔立诚的这番告白。 其实平心而论,孔立诚亦是个才华横溢之人,科考上虽说没入三甲,却也在二榜上,否则也不可能被首辅提入翰林院。 且由他与阿春的脾性看来,家中的教养是极好的,看得出来父母都是非常通情达理之人,家中经商,虽比不上大富大贵的勋贵门第,可至少殷实,不至于为生计而发愁。 难得的是相貌方正,人也实诚。 这些念头瞬间在许曼脑中一一闪过,她的心跳忽就快了几分,可又不禁有些忐忑,她的婚事折腾来折腾去,若再没个结果,她首先自己就要扛不住了。 遇事当断则断,许曼也并不矫揉造作。 径直问道。 “……若我答应你的求娶,能在一月之内举办婚事吗?” 孔立诚没曾想她当真会答应,这巨大的惊喜砸过来,整个人都有些反应不过来,怔愣了会儿之后,眸光放亮,略略有些语无伦次回答道。 “能,我能。” “可就是怕这样会怠慢姑娘,成亲乃是大事,我合该好好仔细筹备,一个月只怕太过仓促了些……” “没关系,我不在乎那些细枝末节。” 许曼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发自肺腑的激动与欢欣,心中愈发踏实,浅声道了这么一句。 “好,那好,那就一个月!” “我这就回家,让家父家母准备起来,许姑娘,你在首辅府等着我啊,我明日就带庚帖与媒婆上门提亲,不,今日,今日就去……” 孔立诚语无伦次说完,就生怕她反悔般,立即扭身而去。 倒惹得许曼垂头腆然而笑。 第43章 马场东南处。 那匹通身雪白的素影,皮毛溜光水滑,在秋阳下泛着隐隐光泽,马背上驼了个身着鹅黄襦裙的女子,眉目如画,纤细的腰肢随着颠簸微微前移,玲珑身姿尽显。 她俯身微微轻抚马鬃,动作轻柔,发间珠钗也随着马匹前行而轻轻晃动,眉眼弯弯似月。 而正在马前牵引缰绳的男子,骨节分明如青竹裁就,浅白色的衣摆与骏马的马鬃一同飞扬,不时仰脸看女子一眼,眸光温柔缱绻,满含笑意。 这一切都落在谢昭珩眼中。 他负手立在看台的雕花木槛前,明面上是在关注马球场上的赛事,实则余光尽数落在二人身上,手掌越攥越紧。 这些异动逃不过谢月的眼睛。 她眼底笑意愈发浓烈,懒懒伸出指尖,让宫婢扶她起身,浅步行至谢昭珩身侧,瞧着远处那对男女唏嘘道。 “要不说还是许大姑娘手段高明,才认祖归宗多久呐,竟就惹得冉世子动了情思,他可是众所周知的青年才俊,京中所有女子的梦中贵婿,许大姑娘今后不得被人嫉恨死?” “不过打眼这么瞧着,这二人论相貌,论家世*,倒也登对,也算得上是对佳偶了。” 谢昭珩闻言,眸底寒光锋锐突起。 不过他并未接过这番话茬,而是望望谢月已有身孕的肚子,温声嘱咐道。 “再过几日就是中秋夜宴,届时父皇必定会照旧例遍请群臣,皇姐既身怀有孕,不如在公主府好好安胎?免得届时乱哄哄的,冲撞了皇姐腹中胎儿。” “怕什么,万事不还有润甫你在前头替我挡着么?” 谢月才不管那些,她最喜的就是热闹。 “……” 谢昭珩沉默。 终究未再说些什么。 —— 许之蘅与冉修杰在马场东南侧散心。 孔春被那个黑脸的栾指挥使脚走了。 肖宏业正神情不耐陪何泠音说话。 就连许曼出去了一趟后,都是副红鸾春动的娇俏模样,好似又受到个男子示好,如今正红着脸在肖文珍面前说这些婚事琐碎……这便是要立马成亲的意思? 肖云舒百无聊赖侧倚在雕花围栏上,灿若芙蕖的小脸上尽是怅然,“厚此薄彼,见色忘友,人心不古啊……” 肖庄氏笑唬着脸,“不准说这些瞎话,你合该为兄弟姐妹们终身落定欢喜才是,你也莫急,想来你的婚事呐,也就在来的路上了。” —— 肃国公府。 冉修杰心情愉悦,将马鞭扔给侍从,由素影背上翻身而下,阔步踏入府门。 回想起在马场上与许之蘅相处的点滴,他直觉自己并未看走眼,那许大姑娘果然是个爽利性子,二人相处起来甚为愉快,更难得的是她心思纯净透彻,有颗悲悯众人之心。 犹记得当时在被搀扶下马后,她立在素影前,伸手抚了抚它的脖颈,眼中尽是心疼。 “我以往见过山间野马,它们自由自在穿行在山间,是最桀骜不驯的。可素影却如此温驯亲人,被调的一点烈性都无了,旁人或许觉得它好,可我却觉得它太过压抑天性,不知被训过多少次挨过多少鞭,才将性子磨砺成现在这样,倒也怪可怜见的……” 冉修杰莫名被戳中了什么。 其实素影,某种程度上无异于代表了自己。 当下只笑笑,“马匹既然为人所驱,自然是要调调性情。它若不听话,就要挨打受饿,指不定还会有性命之忧,也就只能被慢慢修剪,变成人人都喜欢的样子。” “所以人呐,多坏。” 只记得她当时挤挤眼睛,先是这么着调皮叹了一句。 然后又迅速由那些悲春伤秋中脱离出来,“也得亏冉世子见将它调**教得这么好,所以我今日才能得幸能与它这般亲近,还请冉世子务必看在我的份上,多多让它美食几顿,莫要亏待了它。” 此时素影好似听懂了,先是得意扬了扬头,然后忽打了个响鼻,她非但不躲,反而用指尖捋捋马鬃,就好像安抚闹脾气的老友,素影的眼睛微眯,在她的抚摸下发出满足的低鸣。 多么灵气的姑娘。 今后若是与她成亲,日子想来也会过得非常和美吧…… 可肃国公夫妇,却显然不是这么觉得的。 待有马球场上回来,主母冉刘氏就唤他至身前训话。 “之前不是说好,让你与肖三姑娘多亲近么?你这孩子怎得一扭脸,就当众将钗捧给了许大姑娘?” 冉修杰垂着头,只不说话。 知儿莫若母。 冉刘氏知道他的心思,也并不忍心苛责。 毕竟她这个嫡子,自小是京中子弟的翘楚,克己复礼,从未行差踏错过半步,是整个肃国公府的骄傲,可这次……确实是任性了。 冉刘氏苦口婆心道。 “你乃世子,身上担着整个肃国公府,今后你的妻子自然也是执掌内宅的当家主母,可那许大姑娘……她、她不成的!” “她出身乡野,大字都不识得两个,据说现下才将将把字给认全,你娶个这样的回来,今后还怎么管家理事?怎么去应对这满屋子难缠的亲眷?” “是,她确是首辅嫡长女,可那许肖氏只她一个女儿,又没再出个能帮衬的兄弟姐妹,你没见那许承望,已将满腹心血都用在了扶植妾室生的那对儿女身上么?她如今刚认祖归宗,自然声势正望,可今后嫁了人,未必就能得母族匡扶,与镇国公府也终究隔了层……终究比不上肖三姑娘。” 这字字句句,都在权衡利弊。 说得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冉修杰并表露出丝毫不耐烦,只在一旁听着,只是在母亲说完这番话后,微微朝前恭敬欠身。 “母亲的话,儿子都听进去了。” “……可既已给许大姑娘赠了钗,那估计就没有回头的余地了,毕竟那肖三姑娘心气颇高,又与许大姑娘交好,儿子如果调转过头去向她示好,那肖三姑娘只怕也不会愿意屈就的。” “那也不能是许大姑娘。” 冉刘氏沉下脸来,“如咱们这样的门第,娶亲尤其需要谨慎,宁愿娶个家世低微、性情柔顺些的,也绝不能娶个如许大姑娘此等家世相当,难以掌控的。” “实话不瞒你说,人人都称赞她攀崖寻父勇气可嘉,我同你父亲却都觉得此举太过莽撞,由此便知此女离经叛道。 而我们肃国公府的嫡长媳,就算不能支撑门楣,那至少也要循规蹈矩,可如若那许大姑娘入了门,我都不敢想后宅会是何等鸡飞狗跳。” 冉修杰的眉头逐渐蹙起。 期间好几次想要打断,却终究忍了下来,薄唇一直紧紧抿着,沉默着挺直脊背,并无半分退让的意思。 “无论孩儿今后娶何人,她或许是肃国公府的未来主母,或许也是父亲母亲的儿媳,可终归到底,最重要的身份,都是孩儿相守一生的妻子。” “……最重要的,难道不该是孩儿喜欢么?” —— 眼见时辰已经不早。 许之蘅与冉修杰道别后,就预备着同家人打道回府。 马场上尘灰甚大,她打算先去浣池冲冲手,这处浣池是专供贵人们共用的,有数个出水口,青砖砌成的横条行,引用的是洁净的活水,上头还飘散着几簇莲花,显得格外雅致。 许之蘅取过皂角,仔细清洗着指甲中的泥灰,就在微微荡漾的水面上,倏忽望见了谢昭珩的影子,她通身先是一僵,而后将头愈发埋低了几分,暂且佯装没瞧见。 “不知冉世子如若得知那日山洞之事,是否还会心仪许大姑娘?” 这语调疏离淡然,轻飘飘的。 仿若只是在阐述事实,发自内心觉得疑惑。 许之蘅原是想要尊着他的。 可禁不住此人屡次三番跳出来搅局。 现在听了这句话,先是下意识瞅瞅四周,确定无人后,先是心中不由松了口气,然后燃起把无名火来,偏过头,狠瞪了站在身侧的男人一眼,压低声音怒道。 “你有完没完?此事若传扬出去,想必晋王殿下脸上也不甚光彩,值当你天天挂在嘴边吗?” 谢昭珩眼见她恼羞成怒,神色倒没有什么变化,只眸底一哂,有种超脱五行之外的飘渺,别有他意道了句。 “本王不过是想提醒你莫要太入戏。” “那冉修杰……总之你们俩这桩婚事成不了。” 许之蘅现下对冉世子印象不错,且照母亲的意思,是要让他们往婚配方向发展的,所以心头甚为不忿。 “有何成不了的?莫非晋王殿下想要从中作梗不成?” “殿下,你我是有过一段前缘,可如今早已时过境迁,妇人和离了都还能再嫁,就算你是我前夫,也不能歹心恶念阻我姻缘吧?” 谢昭珩由鼻腔中冷哼出声,甩甩青矍指尖上的水珠,斯调慢里由袖中取出巾帕来擦拭,温润的眼尾透出些锋利。 “那许大姑娘便擦亮眼睛等着瞧,究竟是我不成人之美,还是他心智不够坚定。” 撂下这句,谢昭珩直接扭身离去。 只留许之蘅面色沉冷,僵立当场。 第44章 冉修杰心意已定,轻易不可转圜。 自马球赛后,便经常上首辅府登门拜访。 不是邀许之蘅去学骑马,就是与她一同去逛集市,还不时命小厮送些糕点送至蘅芜苑。 许之蘅一一应约,偶尔也会相赠些回礼。 大多是些不会落人口实的东西。譬如糕点、吃食之类… 肖文珍原还隐隐有些担心,可后来见冉修杰瞧着并非是一时兴起,而是真心实意奔着婚嫁去的,这才将心头大石落下,可眼见二人相处了些日子,肃国公府那头去却还没个动静上门提亲,她心中便略略生出些不满。 不过身为主母,肖文珍暂且顾不上管这些,毕竟许曼立即就要成婚,她只能将心思放在了筹备婚事上头。 其实对许曼这个小姑,肖文珍既不熟稔,也无太多情分可言,不过晓得她是个安分守己的,以往对她这长嫂也没有怠慢过半分,再加上后来女儿归家,她们两个又交好,肖文珍这才愿意多关照几分。 原还以为这门婚事定得有些仓促,可那孔家真真是尽全了礼数,各方各面,上上下下都很是殷勤,每日都要遣人上门晚饭无数次,仔细询问许曼的喜好。 短时间筹措出来的聘礼,就远胜原来的曹家十倍。 如此,便再无什么可挑剔的。 就这么忙活着,到了中秋。 每年中秋佳节,皇上都会遍邀重臣家眷赏月,许家自然位列其中。当日,肖文珍终究还是解了许之珠的足禁,让她随着一同入宫。 银汉低垂,圆盘般的月亮悬与九重宫阙之上,将明黄的琉璃瓦镀了层碎银,太和殿前,金箔暗纹的飘逸纱幔随着夜风清扬,朱红廊柱间及地的宫灯随风摇曳。 高阔的看台上,数十名舞姬披帛翻云如流水,雪足间的铜铃叮咚作响,身着织金襦裙的宫娥们,不时在席间穿梭着,手中执起鎏金酒壶,将琼浆注入玉盏当中。 皇帝今日心情不错。 身着翟衣的皇后坐在他身侧,脸上浮现着母仪天下的浅笑。 此等阖家欢乐的好日子,皇帝亦很有兴致过问些朝臣家事。 “若论起来,今年中秋,最该恭喜的合该是许卿!他那嫡长女不是才失而复得么,如今算是补齐了件人生憾事,那孩子今日可来了?走上前来,让朕好好瞧瞧。” 许之蘅闻言,立即起身,缓缓行至玉阶前。 她广袖轻扬,烟云色的云锦宫装如流霞拖曳在地,十二幅月花裙裾顺着腰肢如水晕般铺开,褶子却丝毫不乱,在环佩微响中,许之蘅素手微腕,螓首低垂若风中白莲,宛若古画中行出来的簪花仕女。 “臣女许之蘅,恭请皇上圣安。” 皇帝笑着捋捋胡子,还未来得及说话,皇后倒先夸赞起来,“模样生得真真齐全,规矩也学的很好,有如此乖巧懂事的女儿,许首辅真真是有福呐。” 皇帝笑唬着脸,“你这女娃娃瞧着弱不禁风的,竟能攀崖?莫不是唬朕的吧?” 许之蘅听出这是玩笑话,所以并不慌张,只浅笑着欠欠身,“臣女不敢犯此等欺君大罪,皇上如若不信,当日那口用来挡箭的锅臣女还保留着,可以立即将其捧来自证。” 这俏皮又爽朗的言语,瞬间使得皇帝龙颜大悦。 他哈哈大笑几声,“好,许承望,你这女儿好得很,来人,重重有赏!” 朝臣们纷纷朝许承望端起酒盏,一时间欢笑声腾起。 谢昭珩在众人举杯之际,眸光穿过舞姬们,将眸光漫不经心落在在许之蘅身上,嘴角噙了抹温浅的笑。 她嘴甜,又很机敏,以往在桃源村时,就很得村中长辈喜欢,没曾想入了京,功力丝毫不减。 “许卿,你这女儿可许了人家?” 皇帝笑问。 许承望起身拱手,“回禀皇上,蘅儿将将回家,还未来得及议亲。” 皇帝喝了些酒,正是兴致高涨的时候。 大手一挥,笑道了句。 “好,朕也是许久未做月老了,瞧这孩子与朕投缘,不妨今日为她签根红线,让朕瞅瞅……看看哪家小子能有这样的福气……” 皇帝说罢,眯着眼缝就望坐在台下的青年郎君们一一瞅去。 谢昭珩捏着玉盏,眸光一暗。 他千算万算,委实没算到父皇竟会生出给许之蘅赐婚的兴致,父皇是九五至尊,一言九鼎,如若当众指配,绝无转圜的余地,他便只能眼睁睁望着许之蘅嫁做他人妇! 着急的显然不止他一人。 “陛下!” 此时,冉修杰由座椅上站起身,行至玉阶下,与许之蘅并肩站在一处。 近来几次三番争取,都未能让肃国公夫妇松口去首辅府提亲,眼见再等下去,心爱女子或就要被指给别人,这如何能让人不着急? 有生以来,冉修杰头次生出些忤逆之心。 其实今夜于他来说,何尝不是个机会? 只要皇上松了口,那就算父母也无计可施。 “皇上,微臣肃国公府冉修杰,心仪许大姑娘已久,愿以三书六礼、八台大轿相迎,聘娶许姑娘为正室宗妇,与之白头偕□□守一生,还望陛下应允。” 随着这铮铮之言响彻在夜空,众人反应不一。 首先是肃国公夫妇,俨然没想到儿子竟会未经他们同意,就行出如此冒失之举,当下便蹙紧眉头。 而以许之珠为首的一众贵女们,向许之蘅既羡慕又嫉恨的眸光。 而谢昭珩,终是维持不住云淡风轻的模样。 他眉眼笼着寒霜望向二人,下颌线绷紧如弓,眼尾甚至透着几分猩红,清矍的面容覆上层青灰,呼吸间胸腔都觉得有些微阵痛…… 正在他脑中飞速运转,想着要怎么做才能阻止这门此婚之际,望见太监总管脚步匆匆行了进来……谢昭珩这才脸色略松,将盏中的酒尽数灌入喉中。 皇帝显然也没想到会有人当众向许之蘅求婚,笑得红光满面,望向冉修杰的眸光尽是赞赏。 “你这小子眼光甚为不错,倒也还晓得此时跳出来……肃国公之子,无论各方各面,倒也配得上这许家姑娘,瞧你们两个站在一处,相貌也颇为登对……” 好,朕就准了你们这桩姻缘。 皇帝还未将“好”字说出口,太监总管就见缝插针,俯到他耳旁神色肃重说了些什么,皇上闻言,倏忽脸上笑容一僵,沉下脸显*露出些帝王的冷酷来。 不再发一言,也未同众人交代什么,只起身离席而去。 谢月察觉出些迥异,不由偏过头朝谢昭珩道,“父皇这是怎得了?莫非是远在益州的谢昭翼捅出了篓子?他借口差事没办完,连今日这中秋夜宴都未赶来,莫不是在益州起兵反了吧?” 谢昭珩笑笑, “皇姐只管好生养胎,其余万事都无需操心。” 皇后对此也有些猝不及防,只轻道一声,“或前线有些紧急战报亟待皇上处理,众卿不必拘泥,继续畅饮……” 许之蘅与冉修杰见状,弓着身子退下。 鼓点声起,舞姬们又继续涌上前来。 片刻过后,内监行至谢昭珩身前。 垂头恭敬道,“晋王殿下,皇上传您去太和殿内说话。” 谢昭珩离席,行至殿中。 只见雕花窗棂大开,皇帝负手立在朱漆窗柩前,眺望着天际的那汪圆月,银灰落在他的侧脸上,泛出几分孤寂与清寒。 “方才,已被朕打入冷宫的莫氏,趁着今夜中秋守备松懈逃了出来,嚷嚷着有冤情要同朕诉,言语中竟还事涉你母妃当年之死。朕方才听她所言,这些年莫氏犯下的种种罪过,竟是皇后授意指示,就连你母妃因病身亡只是,也是皇后从中作梗……” 谢昭珩眼中含泪,眸底闪现出些痛意。 却先扑通跪在地上。 “儿臣不信,定是那莫氏信口胡诌!” “母后与母妃乃是相识多年的闺中密友,二人自入宫后就一直相互扶持,自母妃死后,母后更是将我们姐弟接到翊坤宫亲自抚养,一直将我们视如己出,试问她又岂会是背后黑手?父皇,您定要彻查此事!” 皇帝望了他一眼,眸光中闪现些欣慰。 而后又悠悠叹了口气。 “原先朕也不信,可方才朕已命人将侍奉皇后多年的宫婢唤来,在她与莫氏的对峙之下……事实已经查明,莫氏所言无误。 朕实在没想到,她那副和善面孔下,竟是这么副蛇蝎心肠,她乃朕发妻,一国之母,其余事朕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事关你母妃,朕不能忍。” 谢昭珩装出副乍然才知晓此事的模样。 大受打击,满面颓败。 “母后为何如此……父皇,儿臣当年年岁虽然尚小,却尤记得皇后与母妃当时一起身怀有孕,当时莫氏的猫忽然发疯,母妃是为了护住皇后,这才以肉身挡在前头,而后小产,至此一病不起……我母妃用命护她,她岂可如此恩将仇报?” 提起这桩事,皇上不禁想起柔妃躺在榻上,一点点失去生命力的苍白颓靡之相,心头不禁钝痛,“那贱人就是算准了你母妃心善,所以才会行此险招!” 谢昭珩在地上重重磕头,咬牙道, “弑母之仇,本不共戴天,可父皇既能将这些事说与儿臣听,想必心中已想好了对策,儿臣尽数都可听从父皇处置,可唯有一点,儿臣还请父皇准许。” “还请解除儿臣与容婉的婚约。” “这桩婚事是皇后给儿臣定的,儿臣当时满心欢喜,可现在既已得知真相……儿臣绝不娶弑母仇家族中之女!” 真相大白后,站在高位的皇帝,后知后觉将一切都看得透彻清楚。 皇后之所以让谢昭珩小小年纪就去军营历练,保不准就是盼着他死在战场上,可他这儿子争气,不仅没死,还立下赫赫战功,眼瞧着他羽翼渐丰、不好掌控,皇后便安排自己母家的侄女嫁过去,想要以此维系谢昭珩对太子的拥立。 实在是算无遗策,步步狠辣。 皇帝心生出些无力来。 他望着眼前跪匍在地的儿子,又是愧疚,又是欣慰。 “容氏一脉,已成朝中蛀虫,续不了多久了。” “这桩婚事对你也无益,便退了吧。” 这厢。 宫宴上。 几乎所有人都没察觉出什么异样,过了一会儿,皇上也回来了,暂且隐忍不发,脸上也并未表露太多异样,与臣子们共同沉浸在这场华丽的宫宴中。 今夜的太和殿。 廊柱间张灯结彩,金碧辉煌的宫殿,在烛光摇曳中尽显奢华,丝竹弦乐声充斥在殿中的每个角度,宾客们身着华服,在杯盏碰撞声中,天上星河与圆月的照耀下,构成了幅极其鲜活、热闹华丽的画卷。 宴席中途。 皇上随朝臣在一处说话。 皇后则唤女眷们去偏殿喝茶。 因不想拘着这些姑娘们,只道御花园中有几株世所罕见的昙花,她们可自行去观看。这次许曼没来,而许之珠显然更想与她那些手帕交做伴,许之蘅倒也乐得一个人瞎逛。 这是许之蘅头次入宫,并不知御花园在何处,宫婢们尽数在为宫宴忙活,她不想麻烦别人,所以只跟在前头几个不相熟的贵女身后。 结果还未走到御花园,就将人跟丢了。 七拐八绕到了处偏殿中。 前方隐隐传来阵男女的嬉笑声。 许之蘅原想转身就走,可莫名觉得那声音甚为熟悉,不由将宫灯吹熄,凑近了上前。 “……殿下若是当真心疼我,就该快快去许家退婚,否则我身怀有孕这事儿,可就要瞒不住了!这可是殿下您的长子,陛下的皇长孙,莫非殿下不心疼么?” 听到“许家”两字,许之蘅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立即猜出了那男子身份。 又听得个男声。 “你别恼什么,伤了腹中胎儿可如何是好?自你同孤说了此事后,孤也想过要去退婚,可她近来倒是安生,并未犯什么大错,孤冒然退婚,必然要被御史弹劾。” 或许是觉得这番话太过冷硬,语气又放软几分。 “……你也知自父皇上次将孤禁足之后,孤处境就愈发艰难,那瑞王一直虎视眈眈,生怕揪不出孤的错处来。孤自然是心疼孩子的,也心疼你,可再等等吧,小不忍则乱大谋。” 那女子闻言显然急了。 “你我等得,可我腹中这胎儿等得么?殿下若迟迟下不了决心,我可就要用自己想招了,为腹中孩儿,我可什么都豁得出去,届时殿下可莫要怪我伤了阴鸷……” “你若再这般胡搅蛮缠下去,便莫要怪孤不念旧情!孤不是同你说了……” 许之蘅心惊胆跳之下,只觉此处不宜再待下去。 提着裙摆就想偷偷溜走,谁知转身间宫灯撞上墙壁,发出了轻微细想,可宫墙后的谢昭烨却迅速捕捉到了这个异样,立即警觉道,“谁?谁在那儿!” 若让太子逮到是自己撞破他们的丑事,她今夜恐绝对没命走出这道宫门。 许之蘅想也不想,趁着夜色,撒开丫子就搏命往回跑,身后传来谢昭烨穷追不舍的脚步声,她直觉心都快要从胸腔中蹦出来。 正是个转角处。 她迎面就撞上个人影。 迎着月色定睛一瞧。 竟是谢昭珩! 许之蘅听得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已是避之不及,只得对谢昭珩搓着手做出告饶状,然后收拢裙摆,蹲身躲在了那口腹大口收、两耳垂着兽首衔环的硕大黄铜水缸后头。 夜色朦胧。 谢昭烨根本就没瞧真切,只由那半片翩飞的裙角,看出那人是个女子,只是不知究竟是今夜参宴的贵女,还仅是个寻常宫女。 那女子跑得极快,饶是谢昭烨紧追而来,可一个转身竟就没了踪影,迎面远远望见了谢昭珩。 “润甫,你方才可瞧见个女子?” “我掉了个香囊,好似被人捡去了。” 许之蘅就蹲在谢昭珩对面。 就像只被追赶至绝境的小鹿,满面惊恐,抖着唇瓣,眼中充满了绝望与无助。 谢昭珩脸色没什么变化,只点点头。 “确实看到个。” 他言语微顿。 就在许之蘅以为他要向太子说出她的行踪时,却见他下巴颏往个相反方向轻抬了抬,“……朝长春宫跑去了。” 谢昭烨不疑有他,连话也来不及说,直直向他示意的方向追捕而去。 直到再也听不见太子的脚步声,许之蘅脑中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弓弦,才彻底松懈下来,白着脸跌坐在了地上。 “你不是向来胆大,怎得就被吓成这样?” 谢昭珩垂着眼眸,居高临下冷觑着她。 “那可是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能不害怕么?”许之蘅吞了口唾沫,心有余悸道。 谢昭珩好似很不以为然。 甚至略带轻蔑哧了声,“太子……” 而后挑挑眼尾,轻描淡写道了句,“也是,太子可不是你能得罪得起的,首辅府与镇国公府都护不住你,那冉修杰就更护不住你了。” “回去洗干净脖子,等死吧。” 经过二人长时间你来我往、唇枪舌剑的比划,许之蘅早就摸透了此人遇事先冷嘲热讽的风格,所以既不怕,也不恼,只迅速从死里逃生中缓过劲儿来,换上副万金油的笑脸,凑上前去。 “咳,这大喜团圆的日子,晋王殿下说什么死不死的,也忒不吉利了。其实今夜之事,只要晋王殿下不说,谁知道那人是我?” 见惯了她在殿上那副仪态端方的样子。 现下乍然油滑起来,谢昭珩倒还有颇有些不习惯。 谢昭珩不理她。 自顾往前走。 “求我做什么?” “去求你的冉世子呐。”??? 许之蘅脸上笑脸只微微一僵,又立马提着灯追上前去,“咳,晋王殿下可别一口一个冉世子,听着怪怪的,人家又没得罪你,是吧?” 谢昭珩听了这话,实实在在不顺心了。 眉眼一沉,脚下步子顿住。 “嚯,许大姑娘莫不是这就心疼上了?” “方才父皇没来得及答应指婚,你岂不是要抱恨终天?不觉太上杆子些了么?你莫非不知矜持为何物?”??? 既然他不愿好好说话,许之蘅也不惯着他。 她干脆收起笑脸,直接反唇相讥。 “诶,我还就心疼冉世子了,怎么了,不行么?” “我就算再不矜持,再对谁上杆子,晋王殿下如今也管不着,您与其有精力讥讽我,倒还不如操心操心自己个儿的婚事……” 谢昭珩真的很想掐死她。 再把她的舌头拔了下酒。 他舌尖刮过后槽牙,眉峰几乎拧成死结,不过这次他倒没有同她斗嘴,只哼道了句,“倒让你失望了,本王的这桩婚事不成了。” 许之蘅怔愣一瞬,不由追问道,“不成了?你们这门婚事不是自小就定下的么,怎得好端端的就不成了?” 她想起方才在宫巷中听到的对话。 不由放低声音,兀自揣测道,“……我瞧容婉不像是会胡来的人,该不会是晋王殿下你?在外沾花惹草,被人家姑娘退婚了?”。 这个蠢货。 他去何处沾花惹草? 她那两只招子,瞧见他身侧出现过半个女子么? 谢昭珩心头升起股无名火。 “本王的婚事为何不成,犯得着跟你说?” 好像确实是犯不上。 许之蘅撇撇嘴,“谁稀得知道……” 此时。 冉修杰的声音,顺着宫巷的夜风吹来,好似正在寻她。 许之蘅闻言心喜,提起裙摆,就准备朝声音的方向奔去。 手腕却被股巨大的力道拽住。 一把按在宫墙上。 “就这么着急去寻你的冉世子?” “本王让你走了么?” 清辉浅白的月光下。 冗长且空无一人的朱红宫巷中。 二人贴得极近,谢昭珩俯低身子,逼视着她,彼此眼睫都清晰可见,四周静谧到几乎能听到彼此的心跳,透出些十足暧昧与旖旎。 许之蘅清晰感受到他身上散发的温度,直觉此举甚为不妥,只瞪着眼睛,“晋王殿下这是作甚?方才还说我不知矜持,你现在浑身上下又哪有半分君子之风?还不快放开我,冉世子正朝这处来了,若是瞧见我俩这样,我就算浑身上下事嘴也说不清楚……唔……” “便就让你那冉世子瞧见!” “他又敢拿本王如何?” 她张嘴、闭嘴都是冉修杰,实在让人不能忍。 谢昭珩恼恨交加之下,阴沉着脸,将她娉婷窈窕的身躯揽入怀中,直直俯低,朝她那两片樱红的唇瓣吻了上去。 银纱般的月光倾泻而下。 将二人的影子照得交叠、相融。 第45章 天知道这段时间,谢昭珩听说他们二人游园游街、赏花对茶时,心中究竟是何感想。 他一面按捺下派人去暗杀冉修杰的冲动,一面认真在想,不如干脆在起事成功后,直接将肃国公府了连根拔起,如此也免得她再生出诸多肖想。 现下见了面,她又是这幅眼中除了冉修杰,就再看不见旁人的模样……更让谢昭珩觉得怒火中烧。 仿佛想借由这个吻,将这段时日以来积压的情感全部抒发。 他指尖狠狠扣出她雪白的后颈,带着裹挟与掠夺的意味,以近乎霸道的姿态封住了她的唇,动作粗暴,带着浓烈的占有欲。 如暴风过境般,轻易撬开她的贝齿,舌尖长驱直入,在里头攻城略地,谈贪婪地索取着每一寸柔软。 “…你…放开……” 许之蘅自然是不从,在嘤咛中挤压出声。 拼尽全力想要挣脱他的束缚。 她故技重施想要挠他,却被他抬手钳住。 无奈之下,又想要去摸蹀躞带中的匕首,又被他察觉缚在细软的腰后。 她又羞又恼又恨又急。 干脆狠心抬脚踢向他的子孙根,结果却被他用腿横阻。 当下竟只能被他予取予求! 二人呼吸交缠,她被吻得窒息,好似神魂都要被他吸了去! 谢昭珩以一个极其扭曲的姿势,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好似要将两人的身体揉碎融合在一起,眼见她放弃反抗,甚至在吻中有些亲密与迷失……他才略略放开,喘着粗重湿热的呼吸。 顺着面颊挪至她耳畔。 轻咬咬她红烫着的小巧耳垂,嘶哑出声。 “晋王正妃之位已空,薇娘觉着这位置京中贵女谁坐合适?你可否想过……” 这气氛实在太过暧昧。 暧昧到他的语调中好似都透着声声勾诱。 许之蘅隐隐猜到他想要说些什么,心跳骤然加快,神识瞬间清醒,在慌乱无措之下,忽就扯着嗓子,朝远处大喊了声,“冉世子,我在这里!” 此举委实出乎了谢昭珩的意料。 许之蘅趁他还怔愣的当口,猛力将其推开,俯身抓起掉落在地的灯笼,提起裙摆,落荒而逃。 直到转过两道弯,远远望见冉修杰后,她的心绪都无法平静,心脏扑通扑通,仿若要由嗓子眼中冲出来,只能双手撑着膝盖,俯下身大口喘气。 冉修杰立即提着宫灯上前,“许大姑娘,你怎得到这里来了……” 夜色昏暗。 豆灯微弱。 想来旁人瞧不出她的唇脂残缺,以及神情的异样,许之蘅轻舒了口气,清清嗓子后才道,“多谢冉公子,我无事的,就是方才夜风将灯吹熄,我又不认路,所以就走岔了。” “原是如此,我说方才在御花园怎得没瞧见你。” 冉修杰先将她搀起身,而后将手中亮着的宫灯递给她,而后又将地上熄灭的那盏点燃,略略向前,温声道了句,“现下我来了,你就跟在我身后,断不会再走失。” 可是个暖心之举。 可或许是方才在巷中受到谢昭珩冲撞,她思绪还乱着,现下只觉一颗心七零八散落不到实处,只应承了句,“好。” 冉修杰将手中的宫灯木柄紧攥了攥。 其实二人已经相会过好几次了,她豁达通透,有种京城贵女身上都没有的率真,性子也不扭捏,使得他愈发深陷其中。 可他却有些摸不透许之蘅的想法。按理说既能出府与他相会,那必然多少存了些喜欢的心思,可二人相处起来,火花*总是少了些。 对于方才殿上发生之事,冉修杰亦有些紧张。 “许大姑娘,你可会介意我方才站出来请皇上赐婚?毕竟我并未事先与你知会过,可当时那情景,也实在顾不上许多……” 许之蘅呆楞一瞬,轻摇摇头,“自然不会。” 她以为二人这桩婚事,已经达成共识了。冉修杰才华横溢,青年才俊,性情温和,她没有什么不满意的,母亲实则也是应允了的。 其实方才就算冉修杰没在殿中说那番话,她也会主动请皇上为他们二人指婚,毕竟比起被随便指配给个从来没有相处过的郎君,她宁愿要嫁之人就是冉修杰。 依着宫巷中谢昭珩的举动看,此人好像确实对她还有些别的念头……他之后必定要再度议亲,这遍京城的贵女中,论家世相貌,能做得了晋王王妃的,数来数去就那么几家。 若这桩婚事落到她头上,那可如何是好? 指不定谢昭珩就当真吃错药,上门提亲了呢? 说不准皇帝就觉得她适合做儿媳呢? 如若就像这夜宴上一切都来得让人猝不及防。 那她哪里还能有半分回绝余地? 她实在不想再次重蹈覆辙。 或许是病急乱投医。 又或许是太担心再生变故。 许之蘅脚步顿住,垂下眼眸软声道,“冉世子,你方才在殿上那番话当真么?若是出自肺腑,不如我们立马将婚事定下来如何?” 冉修杰手中的宫灯一颤,连带地上的光晕也随之微漾。 他只觉心中生出股暖意,此刻月下的空气都变得绵软,她的字字句句都似种子,在心底生出片旖丽的花海。 “好,我近日就上门提亲。” “蘅娘,你放心,我必不负你。” 冉修杰欢喜到声音都有些颤抖。 “好,那我在首辅府等着你。” 这桩大事落定,彼此都觉松了口气。 冉修杰将人安全送到御花园后,就拱手告别,扭身去回禀肃国公夫妇,准备定亲事宜了。 御花园中。 月光如纱,温柔的倾泻在百花齐放的园中,多添了几分朦胧的银辉。贵女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都将目光聚焦在那几盆浅白的昙花上。 忽而,花苞微微颤动,逐渐舒展开来,若夜间仙子被月光唤醒。贵女们屏息而望,只觉隐隐有暗香传来,随着花瓣层层叠叠盛放,散发出丝丝缕缕沁人心脾的花香。 周围的贵女们或沉醉其中,或低声称赞。 昙花一现,刹那芳华。 在缀满星辰的微光下,绽放出极其绚丽的光彩。 许之蘅也沉醉其中。已经接近夜宴结束,贵女们在宫婢们的指引下,又开始望向前的宫殿走去。 此时。 许之珠在三两个贵女的簇拥下,凑到她身前来,由婢女小玉递上前来个锦缎香囊,“大姑娘,这是皇后娘娘赏给各家贵女们的,据方才的宫中女官说,这香囊中塞了掉落的昙花花瓣,有明目清心之效,这是你的那一份。” 还不待许之蘅接过,上次就字画为难过她的吏部尚书之女查令慧,就在旁阴阳怪气道,“要我说珠儿你也忒好心了,她不仅抢了你的院子,并且还要害你禁足了这么久,你竟还给她收香囊?” “若是我,就算把那香囊丢了也断不会给她。” 若说心中不恼,那是假的。 许之珠实则讨厌她这嫡长姐到了极点。 一想到自己在逼仄的院中被关禁闭时,而许之蘅却在马球场上大出风头,引得冉氏子青睐,甚至还使得他今夜在皇上面前当众请旨赐婚……许之珠简直浑身上下都难受到了极点。 可偏偏这香囊是以家族为单位分发的。 而那女官又是皇后娘娘身前的红人。 许之珠看中与太子的婚约,不想在还没嫁入东宫之前,就给翊坤宫的人留下不好的印象,所以只好连带许之蘅那份也收了。 现在更是不想让宫婢们知道她们姐妹不合。 所以只蹙着眉间与查令慧道,“行了,你少说来两句。”而后就不再搭理许之蘅,继续往前走。 既是皇后娘娘赏赐的东西,那理应是无碍的。 许之蘅将其接过,放入袖中妥善保存。 自从方才在宫巷中撞破太子与其他女子的私情之后,许之蘅心中就一直觉得不安。 其实若真说起来,许之珠不过就是个被娇惯坏了的大小姐。没吃过苦受过罪,就是朵开在暖房中的娇花,不晓得风霜雪雨为何物。 脾气全都挂在脸上,丝毫不知遮掩。 虽说有点蠢,也有点坏,却并非是个十恶不赦之人。 许之珠一直以与太子的那纸婚约为傲,若得知未婚夫早就与别人偷尝禁果,甚至已经珠胎暗结了……那么傲娇的一个人,必然是接受不了的。 且许之蘅方才听得分明,那与太子有私情的女子,俨然就是此时此刻与她把臂同行,相谈甚欢的查令慧。 这二人不是一同长大的手帕交么? 查令慧岂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且听她方才无所不用其极的语气,好似是打定了主意要搅黄这桩婚约的。 其实依许之蘅看,太子那样的男人,这门婚约毁了也就毁了,没什么可遗憾的,但不知那查令慧会使出什么恶毒的招数,怕就怕到时候殃及池鱼。 许之蘅倒是有心想要提点一二。 可现下在许之珠心中,那必然是查令慧与她的关系更紧密,无论自己说什么,只怕她也不会信…… 可母亲说过,大家族都是一荣皆荣,一损皆损。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许之珠着了别人的道。 许之蘅紧跟在她们后面,唇瓣轻抿,试图想出个对策来。 第46章 翌日。 皇上对外宣了数道圣旨:皇后纵容外戚专权,借治理水灾为由,徇私贪墨白银五万两,且妒恨妃嫔,多次谋害皇嗣,证据确凿,自即日起,圈禁翊坤宫,永世不得出。 罚没容氏所有家产,贬为庶人,通家流放三千里。 太子禁足东宫,无旨不得出。 取消晋王谢昭珩与容氏女的婚约。 此旨一出,震惊朝野。皇后自潜邸时就嫁给今上,乃是相伴几十年的发妻,可这次皇上显然没念旧情,除了只保留了皇后封号,其余一切待遇,显然与废后无益。 且明面上皇帝只处置了皇后,可由其他种种迹象看,皇上显然也动了废除太子的念头。此乃动摇国之根本的大事,一时间朝臣们人人自危。 思及晋王作为太子臂膀,今后必定会受到波及,所以其中有不少拥立太子的官员,悄悄改换去了瑞王门庭。 谢昭珩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只暗自蛰伏不动。 比起他的淡定,谢月却很为之着急上火。 听闻此讯的瞬间,就到晋王府来,想要与谢昭珩商讨出个应对之法来。 “润甫,贪墨之事之前分明已被压下,好端端的怎得又被掀了出来?且母后向来仁善,若说刻意针对嫔妃或许有,可她岂会谋害皇嗣?我绝不相信她会如此狠心……父皇现在压根不愿见我…不行…润甫,你我得想个办法帮帮他们……” ……谢月自小在翊坤宫长大,皇后因着她仅是个公主,且又颇受父皇宠爱,明面上是如掌上明珠宠着的,暗地里却将她性子养差了,纵得她骄奢淫逸,行出许多荒唐事。 皇姐一叶障目,不明真相,一直视皇后为亲母看待,而她现在正怀胎的关键时刻,若是乍然得知真相,必然接受不了,父皇必然是顾念着这点,所以才暂时按下了母妃身亡的真相。 谢昭珩先是将眸光落在她的肚子上。 而后不疾不徐取来软垫,亲自搀她在椅上坐下,然后又命人奉上有益孕身的糖水。 “皇姐切莫乱了阵脚,父皇现正在气头上,只怕谁的话也听不进去,若是冒然相劝,不仅帮不了皇后与太子,若再将你我搭进去,那事情岂不是更糟糕了?” 听他这么说,谢月心才略略定了下来,“是,是这个道理没错,这个时候不能慌,须得徐徐以图将来……” “皇后的禁足指不定哪日就能被解,至于东宫那头,万事也都还有我撑着,而皇姐现下最重要的,就是要养好身子,好好将腹中胎儿生下来……宫中已许久未添丁了,此乃皇上头个外孙,无论男女,他都会高兴的,只要父皇高兴,其余一切便都好说。” 谢月怅然点点头,只轻道了声“好”。 她虽说心焦上火,可也知现在实在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只能暂且回公主府去了。 待她一走,谢昭珩便微微偏头,“吩咐下去,接下来的一切安排,都莫要传到公主耳中去。” “是。” 萧建领命。 —— 首辅府这头。 许曼的这门婚事,正如火如荼地筹备着。 因着之前本就做足了功夫,不过就是新郎换了个人选,所以算不上特别慌乱。 按理说男女成亲,酒宴应当在男方摆。 可考虑到两家的现实情况,经双方商讨之后,决定成亲当日还是定在首辅、女方这头摆宴。以往这种情况虽然少,却不是没有,可因着说出去不好听,以往在世家勋贵中还从未有过。 毕竟多少有些男方入赘之嫌。 可孔家那头对此没什么异议。 只道一切按照许曼的意思,怎么方便怎么来就行。 自孔家与许曼的婚事传出后,曹安着实受到不小冲击。 毕竟在他心中,自己才是许曼最好的选择,所以心里还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想着许曼或许还会回头找他,就算再没了挽回的余地,她今后或也只能嫁给个鳏夫做续弦。 谁知她一扭脸,竟就直接嫁给了孔立诚? 论官职,他们二人甚至是平起平。 这曹安如何忍得?只以为他们早在退婚之前或就已经勾搭上了,对孔立诚自此没了好脸色,甚至在公署几次三番对他冷嘲热讽。 孔立诚本就看不惯此人做派,直接撸起袖子同他打了一架,此事闹得甚大,上峰经盘查之后,晓得是曹安率先滋事,也比不上以前器重他了。 —— 三日后。 因着谢昭烨被禁足,以往东宫的一切事物,顺理成章尽数由谢昭珩接手,因着在太子党中的威望,事务打理得甚为顺畅。 借着这个当口,他展露手段,理顺人心,收服了不少朝臣。东宫累计的事物堆积成山,谢昭珩正埋首批阅文书…… “殿下……” 此时肖建踏入书房,埋首拱手,“方才冉修杰带着媒婆与聘礼,上首辅府提亲去了,算算时辰,现下人和礼只怕都到了。” 谢昭珩指尖的狼毫笔顿住,墨尖滴落,在纸上晕出个黑色污渍,他先是风轻云淡应了声,“知道了,下去吧。” 过了几息。 谢昭珩素手掐着那个狼豪,指节弯曲。 只听得“咔嚓”一声脆响,竹骨由中间寸断,残墨溅上案桌上的文书,似若血泪迸做寒星。 —— 首辅府。 蘅芜院。 黄眉跨入门中,脆声禀告,“大姑娘,冉公子上门来提亲了!”而后又抿抿唇,“就是……肃国公夫妇没来。且那聘礼瞧着,还没孔家上门求娶曼姑姐儿的多。” 红绡向她使使眼色:后面那几句委实不必说。 黄眉撇撇嘴,埋头低声道,“奴婢就是为姑娘觉得不值,好歹那肃国公府也是一品公爵,自家世子娶亲,竟这般不上心……若当真对姑娘不满,那大可不必让冉世子走这一遭。” 其实这些许之蘅又何尝不知。 可恰恰也是如此,才表明了冉修杰对她的真心。 他今日能来,那便很好,今后只要夫妻一心,那便没什么过不去的……她所求的,从来也只是颗真心。 “冉世子此刻正在同父亲说话吧?想来待会儿就会唤我去前厅了,你们立刻帮我更衣,就穿那条石榴红的百花裙,那条鲜亮。” 待梳妆打扮好,许之蘅就带着两个婢女款款向前厅走去。 也不知是有什么作祟,她总觉得不太安心,在踏出蘅芜苑前,特意带上了旺财。 果然才踏出垂花门。 身侧就窜出个黑影,唬了三人好大一跳。 红绡与黄眉还以为是哪个没长眼睛的小厮,正想要张嘴训斥,待看清了来人之后,紧张吞了好几口唾沫,恭敬行礼,“晋王殿下。” 谢昭珩这次显然不是走正门进来的。 湛蓝锦衣早失了往日矜贵,袖边袍角处沾着斑驳的泥痕,发梢上还沾着枯枝与树叶,随着他阔步上前而轻晃,他脸色犹如乌云压城,嘴角向下狠狠压着,眸底透出些令人心惊的阴沉。 因这前几次的经验,许之蘅很快反应过来,立即吩咐道,“你们两个去守好入口。” 然后向旺财发出指令。 “旺财,咬他。” “他是歹人,狠狠地咬。” 旺财原是龇牙咧嘴,伏低身子做袭击状,而后狗头一歪,显然是认出了谢昭珩,咧嘴一笑,吐出微红的狗舌头,然后如在桃源村时,疯狂摇着狗尾巴,围着他们两个转圆圈…… 这蠢狗! 许之蘅看着旺财有些无奈。 谢昭珩沉下眉眼,身周寒意几乎凝成实质。 “你应当知道肃国公夫妇不喜欢你。” 许之蘅掐紧指尖巾帕,“是,我知道。” 谢昭珩脸色愈发难看,“既知如此,却还想同冉修杰在一起?” “是。” “就算知道,我也想同他在一起。” 谢昭珩眉峰紧蹙,下颌线绷得几乎发颤,低缓的语调中充满戾气。 “为何?” “许之蘅,这摆明了就是桩赔本买卖,你以往的那些功利算计、权衡利弊呢?嫁入肃国公府,你必会做小伏低一世,如此你当真甘愿?” 许之蘅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何感受。 五味杂陈都有。 理不出个头绪。 以前那是食不果腹,衣衫褴褛。 可如今她不必再愁那些,自然是要一心一意寻个真心人。 “只要他能同我一条心,我就当真甘愿。” 她听到自己这么回答。 冉世子那么循规蹈矩,如修竹般的人,如今为了她都能忤逆父母,她莫非要在此等关键时刻,让他的满腔热血付诸东流么? 所以没什么不甘愿的。 他既敢娶。 她就敢嫁。 谢昭珩听出她语意中的坚决,只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事实上也是真的轻笑出声。 笑中带着某种嘘唏与惨烈。 平日温润如玉的声线骤然崩裂。 化作铁索搅动的铮铮锐响。 “不过见过区区七次,你就爱重他到此等地步?!” 许之蘅神色并无半分变化。 她就那么静静看着他,眸底终于透出几分可怜的意味,仿若一个局外人般,嗓音低冷道。 “晋王殿下现下来同我说这些,实在是没意思透了。” “事到如今,在你我决裂过数次之后,你该不会还以为,我们还能重修旧好吧?” “那我今日便明明白白告诉你:绝无可能。” 第47章 “晋王殿下现下来同我说这些,实在是没意思透了。” “事到如今,在你我决裂过数次之后,你该不会还以为,我们还能重修旧好吧?” “那我今日便明明白白告诉你:绝无可能。” 最后四个字。 透着冷漠与疏离。 犹如冰刃切开空气般干脆决绝。 谢昭珩呼吸窒住,脸色灰败得像蒙了层薄灰的宣纸。 舌尖刮过后槽牙,神色浮现出些狠戾。 “……倒也不必将话说如此绝对。” “指不定有你悔的时候。” 许之蘅纤薄的身姿挺拔,犹如昂昂清高之鹤。 她正色望着他,一字一句道。 “无悔。” “我做任何事,从无后悔之说。” “就算当初冒着声名俱毁的风险救你,付出真心而后又被你弃如敝履,我也从未后悔过。” 提起那些往事……谢昭珩平日清透淡然的眼中,终于涌现出些黯淡闷楚,脸色愈发惨白,指节深陷,掐入掌心化为痛楚。 其实如他这般矜贵骄傲的人,能做到另辟蹊径翻墙堵人,显然已足够表明心意,若要再放低姿态,温声相劝……谢昭珩也绝张不开嘴。 且他非常清楚得知道,但凡许之蘅打定主意的事,必然没有可以转圜的余地,就算他现在将人敲晕掳走,以她的刚烈的性子,不仅不会屈从,反而有可能适得其反。 只能再从旁处想办法。 谢昭珩顺了顺气。 踱步至她身前,微微弓下脊背,一寸寸下压。 那双淬着冷意的眸子笼得更深,好似隐藏在丛林已久的野兽终于现身,分明没有獠牙,可那漫不经心、又隐藏威胁的语气,寒气森森,直缠得人后颈发紧。 “区区订婚,又算得上什么?” “本王便抬手给你个机会,也好让你晓得晓得,你的这番真心无悔,终有一日会被人踩在脚底,沦为笑柄。” “许大姑娘,请。” 谢昭珩不再阻拦,而是侧身让出半条斜径。 颇有种让出这方天地,放任她天高任鸟飞的意味。 直到那道决然的娉婷背影,彻底消失在长廊转角处,谢昭珩唇角才勾起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尾泛着猩红,身周散发出的寒意,仿若能将周遭的空气冻出裂纹。 前厅。 上门提亲本是件喜事。 可厅中的气氛却不见有多好。 茶水透明的氤氲袅袅升腾。 许承望与肖文珍端坐在主座上。 本着待客之道,许承望端出副长辈姿态,与冉修杰温声聊着家常,而肖文珍脸上,从始至终都未曾浮现出笑意。 其实之前肃国公府久久没有动静,肖文珍便咂摸出肃国公府夫妇对这桩婚事不甚满意,可她看中冉修杰出众,眼见他与女儿相处得又不错,所以到底没说什么。 可今日肖文珍着实忍不下去。 订亲此等大事,男方双亲竟不到场,且瞧那院中的聘礼,稀稀拉拉的,甚至还比不上孔家给曼姐儿的聘礼,要知孔家仅仅只是商贾出生,而冉家却是公爵门户。 她的蘅娘,美貌坚毅,那是当今圣上都夸赞过的贵女! 若真论起来,就连王妃也做得,而他们冉家算什么东西,竟也敢这般挑三拣四?他家的那些子弟,一个个都是些扶不上墙的阿斗,这一辈中也就冉修杰支撑门楣,眼瞅着就要青黄不接败落了,就这,居然还如此怠慢? 打量是她女儿嫁不出去不成? 肖文珍不想坐在这里瞎耽误功夫,也懒得再听那些男人间的客套话,寻到个气口,冷着脸径直道。 “……冉世子,你乃肃国公府嫡出,婚事非同小可,须得父母双亲首肯才是。今日令尊令堂都未曾到场,如若仓促订婚,实在于礼不合,这门婚事我不同意,你这就将外头那些聘礼抬回去,权当今日没来过。” 冉修杰一听,急得立即将手中茶盏放下。 他也知道今日之事欠些周到……可自那那夜宫宴结束,他回去与父母好说歹说,却还是未能让他们首肯此事,是生生在庭院中跪了两天,他们才勉为其难同意。 至于聘礼,是他担心父母反悔,匆匆筹措出来的。 他能带着媒婆出现在此处,就已是最好的局面。 其余的,只能今后慢慢补足。 他是打定了主意要娶许之蘅的。 现在听肖文珍这么说,立即由椅上站起身来,可他也是头次应对此等场面,一下子慌了神,竟不知该从哪里开始解释…… 好在那媒婆是个得力的。 立即挥着绣红的帕子,堆出笑脸来周旋。 “哎哟,首辅夫人这是想茬了,并非是国公夫妇不愿来,一则是肃国公临时奉旨办公去了;二则,冉老国公身体有恙,国公夫人身为儿媳,只得暂且去榻前伺疾……以至于这才双双耽误了,并没半分怠慢许大姑娘的意思。” 肖文珍何尝不知这只是媒婆的说合之词,只由鼻腔中冷哼出声,而后将眸光落在外头的聘礼上,并没有半分妥协的意思。 媒婆乃是察言观色的个中高手,瞬间就明白了肖文珍因何不满,只立即上前来打圆场。 “这聘礼……哎呦喂,首辅夫人委实误会了。” “俗话说得好,一家有女百家求,那许大姑娘可是女中豪杰,就连圣上都想要给她赐婚,这冉世子也实在是担心有人捷足先登,所以这才匆忙赶了来,因此聘礼才准备得薄了些……可也足见冉世子诚心呐!哎哟,冉世子,您快说句话呐……” “媒婆所说,句句实言。” 冉修杰经媒婆提示,立即上前,郑重向二人屈身拱手,“伯父伯母,若家中尊长不允,我也绝不敢擅自主张待媒婆上门,他们今日虽说都因事耽搁了,可改日必会很奉上厚礼登门,与二位商谈细则。” “至于那聘礼,如若伯母能包涵今日仓促的错失,那在成亲之前,我必会补足补齐,必不会让蘅娘受半分委屈。” 许承望只端坐着,用杯盖划划泛泛茶面,老神在在说了句,“这是门上好的婚事,冉世子又如此真心,夫人何必揪着那些细枝末节不放。” 肖文珍冷觑他一眼。 态度没有半分松动。 “老爷此言差矣。蘅娘乃是我掌上明珠,凭何要在如此礼数不周的情况下草草订婚?如若传扬出去,旁人还真当蘅娘是嫁不出去,不知会如何编排,想来届时老爷脸上也无光吧?” “冉世子,你别怪我挑理,也实在不是特意为难你,我也是个内宅妇人,自然能理解贵府人多事忙,只是既然你我两家彼此都觉得有些仓促,那便等何时礼数周到了,那再提订亲之事也不迟。” 肖文珍由椅上站起身来,脆声吩咐, “来人,送客。” 正在庭院中的小厮正预备将聘礼抬走、媒婆急得干瞪眼、冉修杰手足无措正要再言语几句时…… “且慢。” 只听得门外传来个女子的声音。 正是许之蘅。她阔步踏了进来,用眼神安抚着冉修杰,而后向坐在上首的双亲屈膝转手,先行了个请安礼,然后直接说出自己的决定。 “母亲,礼确不可废,但……却可通融一二。” “冉公子,明日休沐,你须得与肃国公夫妇在摘星楼摆上一桌,在宴上郑重与我们许家商议婚事的具体事宜,其次,这聘礼,我要你翻上十倍。” “这两点你若能答应,我便点头应了你的求娶。” 冉修杰眼见许之蘅来了,略略安心了些。 至于她提出的这些条件,并不是什么难如登天的事儿。 他立即点头如捣蒜,“答应!我自然答应!” “伯父伯母,还请二位准允我与蘅娘的这门婚事,今后我必定待她如珠如宝,珍爱一生。” 许承望望着他们二人,宽然笑笑,大手一挥,“好!此事我允了。”而后便起身,回凝辉院去了。 肖文珍唬着脸,抬起指尖轻点点女儿,无奈道了句“你呐……”便没好气似的笑摇摇头,被仆妇扶走了。 媒婆喜笑颜开,抚掌恭贺几声,“恭喜冉世子,贺喜许大姑娘,那老身可就等着喝您二位的喜酒了!”说罢,也与众人尽数离开。 只将厅堂留给了二人独处。 冉修杰眼见婚事落定,喜悦之情油然而生,眉眼间全是笑意,嘴角怎么都压不下去。 左右都已经订亲,也可不必那么拘泥,他欢喜地将许之蘅一把抱入怀中。 “蘅娘,多亏有你。” “方才若不是你及时出现,只怕我就要被轰出门去,由此可见你心里也是有我的。” 说到此处,冉修杰又扶住她的肩膀,温和缱绻望着她,“蘅娘,对不住,今日是我准备不足,你放心,我以后必会补足的……蘅娘,我好欢喜,当真好欢喜……” 他复将许之蘅紧紧揽入怀中,双臂紧紧圈着她,恨不得要将其嵌入骨缝中,欢喜地埋在她馨香的颈窝中,略微亲昵蹭了蹭。 许之蘅虽觉有几分猝不及防,却并未推开他。 她能感受到眼前郎君的开心与激动,他的心跳的很快,扑通扑通,好似要让她感受到它的存在。 “蘅娘,你呢,你欢喜么?” “……自然。” “自然欢喜。” 许之蘅扯扯嘴角,软声回应着他。 然后试图让还僵硬着的身体放松,将头一点点靠在他的肩上。 第48章 肃国公夫妇对这桩婚事确有不满,可他们奈何不了儿子冉修杰,原就是刻意从中作梗,盼着他去首辅府提亲时碰壁,待如此心灰意冷几次,指不定自己就歇了心思。 谁曾想首辅府那头竟答应了? 既如此,肃国公夫妇再也无计可施。 首辅毕竟是朝中砥柱之臣,不好轻易得罪,虽说肃国公夫妇对许之蘅略有不满,但无法否认的是,这确是门当户对的好婚事,既然都已经拍板敲定此事,那肃国公府也不好拿乔太过。 翌日。 肃国公夫妇暂且按下心头龃龉,依着许之蘅的要求,在摘星楼摆了一桌,表面上态度诚恳,热络殷切,而许承望夫妇自然也将那些失礼按下不提,场面倒也算得上是其乐融融,把酒言欢。 至于聘礼。 对于许之蘅提出翻十倍的要求,虽说算不上特别过分,可却让肃国公夫妇由此看出,祝未来儿媳是个得理不饶人、不肯相让的,心中不满又添了一重。 可对于肃国公府此等公爵豪门来说,金银不过就是些黄白之物,且他们只有冉修杰这么一个独子,多添些聘礼那也无妨。 甚至对于肖文珍提出的一些刁钻要求,肃国公夫妇也都尽数应了。 其实对于豪门贵族来说,筹备儿女婚嫁乃是大事,短则半年、长达一年的都有,可冉修杰与许之蘅彼此都担心再生变故,所以将婚期定在了两月后的一个黄道吉日。 首辅府上下愈发忙碌了起来。 不仅要操办许曼五日后的成婚大礼,还要为许之蘅这个嫡长女与冉家的婚事做准备,仆妇小厮们个个都头脚倒悬,每日都跟个不能停歇的陀螺般。 这天。 许之蘅才与孔春相约在金缕坊,看完成亲要用的首饰,回家后踏入庭院,就瞧见前方垂花门处,身形鬼祟走过两个婢女。 她们好似是漱玉斋的人,头上戴着帷帽,雪白纱幔及腰,让人看不真切面容,手上还提着两个食盒,正脚步匆匆,往专供仆妇们行走的后门走去。 许之蘅几乎是瞬间就觉察出不对劲。 立即冷声道,“站住。” 只见那两个婢女脚步微顿,不仅没有止步,反而装作没听见般,似是略显仓惶不步子愈发快,许之蘅给黄眉使了个眼色,黄眉福至心灵,立即阔步追上前,伸臂挡在前头,堵住了二人。 “两个耳聋的小蹄子,火急火燎是预备去投胎?没听见大姑娘正唤你们么?!” 黄眉瞪着眼睛就是一顿骂。 说罢。 黄眉便径直去掀她们头顶的帷帽,“光天化日之下,自家府中还戴帷帽?莫不是偷摸揣了主家的物件,想要带出去典当?” 其中一个婢女是小玉。 另一个,黄眉的手刚伸过去,就被那人握住手腕甩了出去,“你这贱逼的爪子往哪儿伸?” 她干脆自己将头顶的帷帽摘下,果然是许之珠。 许之珠眼见遮掩不过去,没好气转过身来,脸上神情丝毫没有被撞破后的窘迫,只满面都是不忿。 许之蘅眯着眼睛将她上下打量一通,“……你这是要去东宫?” 显然是被她猜中了。 许之珠愣住,心虚都写在脸上,眼睫慌乱颤动几下,却又不想承认,只犟着嘴道,“我要去哪儿,想去见谁,用得着你管?” 许之蘅神色瞬间冷肃。她对朝堂虽然知之不深,却也知太子幽禁东宫已半月有余,是个注定落势失败的结局。 如今朝堂上得势的瑞王,靠着当差得力,频频获得皇帝嘉奖,近期更是被委派了多项重任,瑞王与太子向来敌对,正恨不得将以往与东宫有牵连之人连根拔起,现在就连太子以往的旧部一个个都必之不及,而在此关键的当口上,许之珠竟还要上杆子去贴? 和她是说不清道理的。 许之蘅只直接简短道。 “若不想闹到爹爹面前,就滚回去。” 许之珠闻言一下就炸了。 瞪圆了眼睛,恨恨望着她。 “就是因为有你们这些趋炎附势的小人,所以太子哥哥才会树倒猢狲散、落到如今这般田地,你以为爹爹会同你这般势利眼么?他不会的!太子哥哥今后一定会东山再起!” 许之蘅嘴角噙着一抹冷笑。 望向她的眸光中充满了讽刺。 她倒是个忠肝义胆,痴心不悔的。这一口一个太子哥哥,叫唤的也很亲热,殊不知她那太子哥哥,早就与她的手帕交暗通款曲了。 且父亲老谋深算,轻易是不站队的,可由这期间从未请过折子去东宫探视来看,只怕也早就将太子视为弃子,并非许之珠嘴中说得这般拥立正统。 现在指不定正在想如何取消许之珠与太子的这门婚事。 以此来与太子划清干系。 想来许之珠很快就可以由这门婚约中解脱出来。 现下最紧要的,是莫要让她再妄动。 许之蘅眼见她这幅不服气的模样,当机立断嘱咐身后的仆妇,“你们几个,将三姑娘按回漱玉斋,让娟姨娘好生看管。” “小玉纵容主子私逃外出,责打二十手板。” “红绡,去将此事禀告给父亲。” 父亲一旦知晓此事,必回派人好好看住许之珠,绝不会让她踏出府门半步,接下来的事,便无需再操心了。 “许之蘅,你如今春风得意,就敢妄动到我头上来了是么?你给我等着,等父亲大人回来,等太子哥哥解了禁足……他们都会给我做主的!” “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许之蘅听着她那些咒骂不止的叫嚣声,蹙起眉头,心中甚为无奈,直到这行人尽数都走散了,她才觉得心头舒坦些。 二人并非一母同胞,她与许之珠的感情实在稀薄,可就算为了自保,为了保住整个许家不陷入朝政党争*,她也绝不能眼睁睁看着许之珠做出此等傻事。 好在瞧许之珠这样,这么着乔装改扮好像还是头一次,幸好被她逮住了,想必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都可以不必操心。 料理完了这桩事。 许之蘅轻道一声,“曼姑姐儿过几日就要出嫁了,咱去知夏斋瞅瞅,看还有没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地方。” 第49章 晋王府。 太子情势如今岌岌可危,以往许多东宫的官员都暗暗着急,纷纷来与晋王商讨对策,其中不乏有聪明人,咂摸出了晋王野心,早就认清现实,以晋王马首是瞻。 谢昭珩从不将那些图谋宣之于口,只蛰伏着,逐渐将以往东宫的旧部排挤出核心圈层,将朝堂上逐渐安插进自己的人手。 此时,谢昭珩刚打发走一波太子幕僚,正躺在官帽椅上閤眼养神……肖建踏了进来。实则自那日山洞解毒之后,他就奉命时刻紧盯着许之蘅的踪迹,事无巨细都要禀报。 “殿下,许大姑娘去金缕坊定了大婚之日的首饰。那坊主说了一堆漂亮话,哄得许大姑娘甚为开心,不过许大姑娘依旧对价格不太满意,凭着三寸不烂之舌,也不知说了些什么,竟让那精明坊主都让了步,最终连带随行一同去的孔姑娘,所有首饰都打了七折。” 谢昭珩嘴角噙了抹戏谑的冷笑。 她倒向来是个不肯吃亏的。 就算做了贵女,也依旧这么锱铢必较。 萧建眼见主子不说话,心知他对这门婚事不满,抱着排忧解难的念头,上前温声建议道。 “……殿下若想搅黄这桩婚事还不简单?” “那曹安现下还在京城,大可让他借力打力,助殿下成事。” 谢昭珩神色并无什么变化。 只沉默一阵之后,缓缓转了圈翠玉扳指。 “急什么?就算没有外力,这门婚也会分崩离析。” “届时,本王再为其添把火也不迟。” —— 五日后。 许曼与孔立诚的大婚之日。 许承望到底只有许曼这么一个妹妹,虽说因着年龄差太大,平日里公务繁忙,谈不上什么特别关心,可到了需要撑场面的时候,他这个兄长还是不遗余力的。 府内府外,都高悬起尺余宽的红绸,门前石狮子上的彩绸随风翻卷,大红灯笼挂在长廊檐角,都烫着金灿灿的“囍”字,四处都充斥着浓浓的喜庆。 后院厨房中,数十位名厨自从昨日夜里就开始忙碌,现下有条不紊地备菜,灶火熊熊,鼎侧作响。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宾朋满座,热闹非凡。 “娶了首辅胞妹,孔大郎前程必定不可限量,只怕在翰林院待不了几年,就要升任要职了。” “据说那孔小娘子也许了栾指挥使?啧啧啧,栾指挥使脸黑的,她竟然也不怵?” “……首辅胞妹虽说是低嫁,可难得孔家能容人,毕竟也不是谁家都能愿意喜宴办在女方家的。” “是啊,算得上是郎才女貌,一对璧人。” “那曹安也是个无福的。你们听说了么?他才将将退完婚,竟就去堵吏部侍郎家的女儿,结果被小厮当作登徒子好一顿打,他祖父不是刚去世么?他也不在家好好守孝,见天出门钻营,那样的货色,谁愿意将女儿嫁给他?” …… 因着是桩喜结连理的好事,参宴者大多都只捡些好听的说,气氛甚为和美。 太子被废是迟早的事,现下朝中能继承大统的皇子,只有晋王与瑞王,在此关键的当口上,内阁首辅许承望的的态度,就显得尤为很重要,几乎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所以就算只是个胞妹出嫁,京中勋贵也乐得捧场。 就连瑞王谢昭翼也来了。 谢昭翼对这桩喜事并无太大兴趣,之所以来此,不过是想探探许承望的口风,内阁首辅乃是文臣之首,在朝堂上振臂一呼,有百应之效。 他是存了心思要拉拢的。 可这老狐狸,当着众宾客的面,只笑道了句“今日府上有喜,不谈公事”,然后就跟那几个内阁阁老赏画去了,连插嘴的余地都没给他。 在加上晋王也在一旁,使得谢昭翼行事愈发不便。 在碰了好几个软钉子后,谢昭翼心中不爽。 干脆离开前厅,想要独自到庭院中透透气。 此时只见前方廊亭处,款款走来一女子。 只见她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眉眼间透着十足的灵气,鬓边的海棠与院中的繁花相映成辉,广袖轻扬,逶迤及地的裙裾掠过青砖,仿若画中走出来的仙人,美得令人屏息。 谢昭翼被惊艳到恍惚一阵。 扭头问身侧仆从,“那是谁家的女儿?” 仆从定睛一瞧,只埋道了声,“小的不知,想来也是来赴宴的女眷。近来由边境调入京许多将领,估计是他们家中待嫁的女儿。” 他瞧出谢昭翼对此女的兴趣,十足谄媚道,“得殿下看中,乃是此女的福气,是谁家的女儿又有何要紧?只要您喜欢,今日一顶小轿就能抬入王府做妾。” 这话显然很合谢昭翼的心意。 他是个好色贪欢之人,府中广纳的美艳姬妾,数都数不过来,且现在太子已被幽禁,晋王瞧着也不成气候,今后这京中,迟早是他的天下,看中个小小女子,又有何可避讳的。 谢昭翼方才在前院碰了壁,现下正在气头上,行事也多几分莽撞,上前直直就要拽这姑娘雪白的皓腕。 “本王怎不知京中多了个这样的美人?” “这喜宴无甚好吃的,走,随本王去摘星楼,给你点上一桌山珍海味……” 许之蘅由这“本王”两个字,便知他是瑞王谢昭翼。 也就是当初在桃源村派人追杀谢昭珩,有狼子野心、杀心甚重的那位。 她连连后退,避开了他的指尖。 冷声喝止道,“还请瑞王殿下自重!” 谢昭翼去多了秦楼楚馆,只当她这是在欲拒还迎。 他以往若是开心时,或还会调调*情,可不幸的是他现在心情并不好。且只要是他看中的女子,凭她是谁,就还未有能逃脱的。 “躲什么?跟了本王,今后还能苦了你不成?大不了抬你做个贵妾……” 现下大多数宾客都在前厅准备观礼。 庭院中人甚少,就算瞧见,可认出那为非作歹之人是瑞王,也不敢得罪,只匆匆朝前厅而去,喊能镇得住场子的人来。 谢昭翼说罢,伸手就要上前来揽许之蘅的肩膀。 许之蘅一面躲,一面由他衣裳上嗅出些非常怪异的味道,它并不是普通香料的味道,但相当刺鼻,她当下来不及多想,只一面躲让,一面沉声道。 “我乃许家嫡长女许之蘅,瑞王殿下乃登门拜访的贵客,小女对您是尊之敬之,也还望瑞王殿下莫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行出此等有辱斯文之事。” 许之蘅原本以为说出这番话,谢昭翼或会心中忌惮些,可偏偏她这幅清冷的姿态,与她那个父亲实在是如出一辙,瞬间让谢昭翼想起了这些年来,许承望在朝堂上对他的怠慢。 他只冷哼一声,“许承望的嫡女?好哇,本王要的就是你!” 此女如今声望甚高,就连父皇也对她赞赏有加,只要拿下了她,那许承望不管愿不愿意,自然而然就归属到了自己的阵营当中。 “许大姑娘,那冉修杰配不上你。” “你从今往后就跟了我,我抬你做正妃,如何?!” 许之蘅又急又怒。 偏偏现在身侧都空无一人,红绡上前阻拦,也被谢昭翼一把掀翻在地,被他带来的侍从束缚住。 女子声誉名节甚为紧要,此刻若是被他沾到半片衣角,又或者有任何亲昵之态,那她指不定此生都摆脱不了谢昭翼,当真只能入瑞王府。 就在这关键的当口上。 只听得周围草丛中,迅速蹿出条黄毛犬来,护许之蘅身前,龇牙咧嘴狂吠,“汪汪!”旺财先是警告式地叫唤两声,而后耸耸狗鼻,似是受了什么刺激。 竟伏低身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整个扑咬上去! 嘴中发出“呜呜”的低吠,张开狗嘴,一口就啃在了谢昭翼的大腿根处,瞬间鲜血沁出,染红了瑞王青色的衣袍。 旺财是极其乖顺的性子,连叫唤都很少,长这么大也就在那个雨夜扑咬过刘瘪三,除此以外,从未伤过人,平日里最多警戒吠两声。 谢昭翼就算再混蛋,那也是得罪不起的天潢贵胄! 耳旁传来他痛苦的咆哮声,许之蘅瞬间也慌了神,她顾不上狗子狂躁的兽性,只立即上前抱住它,含泪劝阻着,“旺财,你乖,快忪开他!” 可不知为何,旺财此刻连她这个主人的话也听不进去。 甚至愈发发狂,对着谢昭翼大腿处的软肉,扭着狗脖子撕扯了几下,他早已痛得面色发白,气得破口大骂,“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这疯狗扯开!” 侍从吓得颤颤巍巍上前,可又怕伤了谢昭翼,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下手。此时,前厅的一众人等也都来了,见了这场面也是大惊失色。 冉修杰紧张许之蘅,立即上前想要将她拉走,“蘅娘快躲远些,莫要让这疯狗伤了你。” 谢昭珩对瑞王的惨状视若无睹。 只觉冉修杰扶着她肩膀的那双手,分外碍眼。 “许首辅,纵狗伤人,这就是你们许家的待客之道?你们一个两个的,莫非是吃干饭的?还不快一刀宰了这畜生!” “不!不准伤它!” 许之蘅的声线如淬了冰的刚刃劈开混乱。 语气斩钉截铁,眼底翻涌着冷冽的坚决。 在此等众目睽睽之下,她实在无计可施,只能一面抚顺着旺财的脊背,一面撩起袖子,将羊脂玉般细腻光滑的手臂,凑到旺财嘴边。 急得哭出声来。 哽咽的语气中带着声声诱哄。 “旺财乖,来,咬我。” “你松口,咬我好不好?” 第50章 “旺财乖,来,咬我。” “你松口,咬我好不好?” 此举显然出乎了在场所有人的意料。 谁都没想到许之衡竟会使用如此极端的方式。 肖文珍吓得两眼发黑,颤着声线道,“蘅娘不可!” 而就蹲在她身侧的冉修杰,一时间也傻了眼,根本顾不上劝阻。 站在远处的谢昭珩。 望着她将手臂递到狗嘴旁的瞬间,眉眼瞬间凝结成霜,瞳孔深处翻涌着晦暗不明的担忧,指节蓄力泛白,几乎将那翠玉扳指捏到粉碎! 好在或许是因为许之蘅的哭声,旺财略微清醒了些,它虽说也将她的手臂含在嘴中啃了两下,却并未下狠劲儿咬,只狗眼迷惘望了主人一眼,而后松开了口。 谢昭翼好不容易挣脱桎梏。 或是泄愤,或是担心旺财再发疯,用另只未受伤的腿狠狠朝它揣去,许之蘅立即上前护住,那股巨大的力道落在左肩上,连人带狗都被踹在了地上。 谢昭翼不肯善罢甘休,红着眼睛还想再踢…… 冉修杰此时反应过来,立即上前一步,将许之蘅护在身后,厉声道了句,“瑞王殿下!” 谢昭翼身周腾着肉眼可见的暴戾之气,死死剜着眼前人,胸腔剧烈起伏,呼吸短促且剧烈,狼狈地跌在地上,抖着指尖,“…你……”然后又指指站在一旁战栗不止的肃国公夫妇,“你们肃国公府……”几乎是咬牙切齿道,“好…你们都好得很!” 许承望蹙着眉头,“还请舒太医去看看瑞王殿下伤势。” 肖文珍则立即走到女儿身边,心疼地将她揽入怀中,“蘅娘,你无事么?” 四周早就围满了宾客。 舒太医立即上前,也顾不上将人抬走,只先马上给谢昭翼喂了颗止血的丸药,而后由药箱中取出绷带利落包裹住患处,搭手诊脉过后,这才擦擦额间的密汗,“好在没伤到脉搏要害,治疗得也算及时,瑞王殿下只需修养半月,就可康复了。” 许承望点点头,立即吩咐,“还不快扶瑞王殿下下去休息?” 谢昭翼倒不依不饶起来。 他拂开小厮们上前搀扶的手,赖在地上不肯起身,只沉下眉眼,整个人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 “所以首辅就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本王今日好端端参加喜宴,谁知竟遭受此等无妄之灾?修养半月?呵,父皇还预备遣本王去京郊大营整顿军务,眼下耽误差事父皇怪罪下来,那又该算到谁头上?首辅若不给个交代,本王绝不善罢甘休!” 在场所有人都将眸光落在许承望身上。瑞王如今正得圣宠,且终究是见了血,确实不好糊弄了事。 许承望神色不变,“那依瑞王殿下看,此时应当如何处置?” 谢昭翼由鼻腔冷哼出声, “今日之事既是由此女而起,那不如就将她直接许配给我,至于那只疯狗,本王要亲自将它宰了,将它的骨头一根根敲断,然后再剥皮啖肉,如此方才能解本王心头之恨!” 还未等许承望说话,冉修杰头一个站出来。 “今日之事不过就是个意外,瑞王殿下又何故如此咄咄逼人?且我与许大姑娘已有婚约,这世上没有一女二嫁的道理,瑞王殿下若想以此夺人所爱,还恕在下不能从命!” 谢昭珩趁乱,抬眸看了眼肃国公夫妇的脸色。 果然由他们脸上窥出几分犹疑之色,眼见事态朝着自己预期的方向发展,谢昭珩愈发心定,嘴角噙了抹自得的冷笑。 “瑞王殿下也瞧见了,小女婚事已有定论,老臣总不好让她毁约另配,所以实在恕难从命。” 许承望揣着手,态度恭敬,满面无奈,一口拒绝。 谢昭翼既不忿又不甘。 可他无比清楚的是,现下自己根基还并不十分稳固,如若此时强娶了许之蘅,无异于同时得罪首辅府、肃国公府、镇国公府……几乎相当于与整个世家贵族交恶。 委实没有这个必要。 可谢昭翼也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那便拿刀来!” “先让本王将这畜生宰了再说!” 许之蘅立即急急出声,“不可!” 她臂上的咬伤只沁出了些微血渍,并无大碍,方才已由太医擦过药膏,可方才挨了一脚,肩头应是淤青了,可却顾不上伤势,没有听肖文珍的话下去休息,而是死死将旺财护在身下。 旺财或也知道做错了事情,懊丧耷拉着脑袋,趴在主人脚边,发出哼哼唧唧的腔声。 “分明是瑞王殿下失礼在先,所以旺财才跑出来护主,它不过就是一只狗,不知瑞王殿下身份贵重,更不晓得什么轻重,何至于就要被处死?” “瑞王殿下心中若还有何不满,大可冲我来,现在就可以再多踹我几脚,以此来抵这畜生之过!” 谢昭翼怒极反笑。 双眼圆睁,气得额角都崩出青筋。 “许大姑娘,今日之事本王可以暂且不同你计较。” “可本王被这恶犬扑咬受伤,难道还不能讨个说法?本王就算将这畜生千刀万剐,那也是应当应分,许大姑娘若再阻拦,那便是蔑视皇家,辜负天恩!” 其实在旁人眼中,谢昭翼这个要求实在算不上过分。 在冉修杰眼中也是如此,能保住二人的这桩婚约,就已是万幸,其他委实不该再要求更多。 他蹲在许之蘅身前。 眸光灼灼望着她,柔和的声调中带着劝阻。 “蘅娘,只狗而已……” 此言一出。 谢昭珩便知二人这纸婚约注定成不了。 旁人或许不知旺财对她的意义,可谢昭珩知道。 以往她那些流失乡野的漫长时光中,那些无数个早出晚归的日日夜夜,只有丁叔与这只狗陪在身边。旺财会咆叫着赶跑歹人,也会摇着尾巴迎她回家,甚至还会干些简单农活,知道掉落的衣物用嘴叼入竹篓中…… 这不仅仅只是条看家护院的犬。 而是丁叔去之后,她在那些艰难时期唯一剩下的家人。 念在这傻狗曾为他在树下叼过朵花的份上…… 趁着事态还没失控,谢昭珩适时站了出来。 “这只畜生,只怕今日你确实动不了。”。? 谢昭翼将眉头蹙紧成川,又是疑惑又是恼火,对谢昭珩愈发没什么好脸色,“……你跳出来做甚?这又干你何事?” “怎的?你莫非看上了此女,还是说也同这狗有关系?” 肖文珍闻言不满,“瑞王殿下慎言,若再出言不逊,辱没小女,老身势必要同你讨个说法。” 谢昭珩挑挑眉峰,并未因瑞王的话而动怒。 只是斯条慢理,踱步着缓缓上前。 “这狗同我倒是无甚关系,却同皇祖母有关系。” “她老人家向来喜欢这些猫狗,半个月后就是皇祖母七十大寿,本王安排了几个可心的节目,需用得上这畜生,它已与马戏班子排练过阵子了,暂且杀不得。” “你少拿皇祖母来压我!” 谢昭翼气得脸色涨红,呼吸短促且粗重,“你们这一个两个的究竟是什么意思?莫非本王这伤白受了,血白流了不成?若是当真如此,今后岂不是人人都可纵狗行凶,无需承担任何后果?” “本王偏还不信了,难道我连只畜生都处置不了?” “你们几个还傻愣着干什么,递刀来,我这就杀了它!” 瑞王的侍从在旁听令,立即哆嗦着将佩刀递上去,正在谢昭翼接过佩刀,挣扎着由地上起身,面目狰狞举着锋锐的刀刃,一步步向许之蘅与旺财走去时…… 院门处传来一阵躁动。 只见在身周仆妇的簇拥下,谢月快步踏了进来。 她着了身绛紫色的织金圆领马面裙,梳着高髻,堆珠叠玉,通身珠光宝气,显得既典雅又高贵,宾客们纷纷埋首,为她让出条道来。 谢月满面肃冷,入院后直直行到谢昭翼身前,二话不说,扬起广袖就扇了他一耳光,随着“啪”得一声,空气骤停,落针可闻。 力道不大。 侮辱性却极强。 就连谢昭翼本人都愣住了,气到语窒道,“你……” 谢月抚着隆起的小腹,上前逼近一步,“本宫打得就是你,怎么,你不服么?” 谢月说罢,轻抬皓腕,锦缎的广袖如流云般翻卷,华贵的衣袂再次轻扫过谢昭翼的面容,一举一动间,尽显皇家公主的端庄与威仪。 “你莫要怪本宫下你的脸面。” “今日本是首辅府办喜宴的大好日子,你个登门恭贺的客人,却倚仗身份调戏女眷,行为如此无状,岂配做谢氏的皇子皇孙?本宫年长你几岁,自有管教之责!” “那对新人正喜结连理,在前院马上预备着就要拜堂,你却在后头喊打喊杀,又是要抽筋又是要啖肉的……瑞王,你如此胡作非为,是笃定了朝堂上无人会弹劾么?” 谢月气势极盛,倒使得谢昭翼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他知皇上向来宠爱谢月,再加上她如今身怀有孕,不时总要派内监关切几句,一时间竟当真被唬住了。 “瑞王腿上有伤,还不速速将人扶下去静养?” 谢月冷着脸发令,那几个随从,只得将神色阴郁的谢昭翼扶走了。 肖文珍眼见事情已了,大大松了口气。 此时恰好前院传来喜庆的丝竹弦乐的闹腾之声,她立即扯出个笑脸站起身来,尽显主家风范,揽手招呼着众人。 “眼瞅着吉时也快到了,前头新人还等着诸位去观礼呢,大家都快快去捧个人气吧,走走走……”【你现在阅读的是 】 50-60 第51章 能今日来赴宴的宾客,个个都是会审时度势之人。 随着瑞王的离开,他们脸上皆端出了副应酬的笑脸,嘴中念叨着“不过就是意外”,而后便陆续在肖文珍的招呼下,朝前厅走去。 谢昭珩居高临下,垂头低睨许之蘅一眼。 脸上依旧淡漠着,佯装不满冷声道。 “许大姑娘,当初可是因着你的举荐,本王才松口让这畜生入宫去皇祖母面前献艺的,如今杂耍班子寻来了,狗也训了,谁知竟出了这样的岔子。” “你既管教不好,那本王便只能将这畜生带去晋王府了。” 若再让旺财待在首辅府,谁算得准瑞王什么时候又再发难?让它跟在谢昭珩身边,这倒也不失为个保全狗命的好方法。 念在往日的情分上,谢昭珩总不会害它。 许之蘅迅速在心中做下决断,在冉修杰的搀扶下,缓缓站起身来,而后施施然向谢昭珩行了个礼,“如此,便劳驾晋王殿下了,待什么时候风头过去了,小女再去将其接回来。” 谢昭珩轻“嗯”了声。 瞥见冉修杰扶在她小臂的那只手掌,眸底幽光涌了涌,终究没忍住,带着浓烈的讽刺道了句。 “冉世子反应也忒慢了些。” “方才分明就在身旁,竟当真就能眼睁睁望着未婚妻臂入狗嘴,遭瑞王踢踹?本王瞧着瑞王那脚力道可不轻,若冉世子再慢上个几分,许大姑娘岂不是得被踹得吐血?” 冉修杰那般清风霁月的人,闻言后实在有些羞愧难当,一张俊脸涨得通红。 许之蘅却只蹙蹙眉头,听不进去他这番挑拨离间,只又轻言维护道。 “晋王殿下此言差矣。” “方才情形实在猝不及防,超出在场所有人的意料,毕竟谁能想到瑞王殿下竟会当众泄怒呢,冉世子已经做得很好了,亦是多亏了他及时挺身而出,小女才能免受踢踹。”??? 谢昭珩眼底的戏谑与嫉恨愈发浓重。 天知道他方才瞧见许之蘅以身犯险时,心中究竟是何滋味,后来眼见瑞王那般作为,他更是险些要藏不住对她的在意。 这冉修杰实实在在就是个废物。 就不知道以身替她犯险、将自己的手臂让旺财去咬? 就算不敢当众得罪瑞王,那也该自己去挨拿一脚才是…… 事事都慢半拍。 此等作为,哪里当得起“挺身而出”这四个字? 谢昭珩只觉胸口窒堵得紧,那口气横亘在喉嗓中,既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他方才之所以没有强出头,便就是想让她自己看清楚、想明白,可现在看来她还是一叶障目,不知所谓,与以前在桃源村中受他蒙蔽的模样别无二般! “许大姑娘这话,倒显得本王有些多管闲事。” 谢昭珩抱着对猪弹琴、多说无益的念头,冷沉着脸,拂袖而去。 随着晋王的离开,庭院中的宾客也已所剩无几,此时已订婚的二人才能寻到时机,好好说会儿话。 冉修杰听见方才未婚妻的那番话,愈发觉得她温柔体贴,遇事透彻,就方才发生的事好好温言安抚了一番,许之蘅点头应下,借口自己要回蘅芜苑重新梳妆更衣,让冉修杰暂且先去前厅。 直到庭院四下无人。 许之蘅才捡起地上那块被旺财由瑞王身上撕咬下来的破碎衣料,递给身侧的婢女红绡。 “若无我授意,旺财绝不会无缘无故要咬人。” “派人去查查,看瑞王的衣裳上沾了些什么东西。” “指不定今日之事,并非巧合那么简单。” “是。” 红绡点点头,将那块衣料仔细揣入袖中,趁着无人注意,直接由后门走出,去找相熟的大夫仔细详查了。 前院。 虽说方才有许多宾客都凑到庭院当中去了,却也不乏有小部分留在前厅,而孔家的人忙着招待宾客,暂且顾不上其他的事情。 瑞王的事,只孔春一个人知道。 待许之蘅换好衣裳回来,她立即迎上前去,关切问道,“蘅娘,瞧你手上这被咬得……疼不疼?旺财无事了吗,你身上并无大碍吧?” 许之蘅的手臂擦过药膏,都已经包扎好了。 左肩确实还疼着,可在这两人就要拜堂成亲的关键当口上,她不想再多生事端,也不想缺席此等重要的仪式,所以只压低声音嘱咐道。 “我无事。” “你悄悄的,莫要将此事捅漏到曼姑姐儿那去,今天是她与立诚哥哥的大好日子,别让他们二人分心。” 孔春先是低声咒骂了那瑞王几句,又为许之蘅抱了好大一番不平,最后点点头,“你放心,我省得的。曼姑姐儿刚才还在问呢,说怎么不见你,都被我糊弄过去了。” 堂前戏班吹奏着百鸟朝凤。 唢呐声如金蛇破空,在红绸漫卷下,宾客们的祝福声中,端得是片喜气祥和的气氛。宾客们挤在门槛处垫脚张望,略带好奇的目光望向这对新人。 随着礼官拖长声调喊出“一拜天地”,孔立诚与许曼双双对拜…… 二人郎才女貌,几位鬓角染霜的老者捋着胡须连连夸新人登对。 而后就是开宴。 更是将热闹掀至高潮。 婢女们在圆桌中间穿梭不停,将热腾腾的菜肴摆上膳桌,酒香混着肉香,令人食指大开。一时间,碰杯声、欢笑声、以及孩童的嬉笑声……尽数都荡出天际。 虽说中间出了些不太愉快的小插曲,可许孔两家的婚事,终究在温馨与热闹中落幕。两个时辰后,除开些善后打理的孔家家眷,以及少数与孔曼要好的手帕交……其余宾客全都尽数离去。 府门外。 门房将前来赴宴的宾客们,一一躬身请上马车。 肃国公府的车架上。 肃国公夫妇二人,依旧对方才在庭院中发生的事情心有余悸,满腹牢骚对着儿子道。 “……早就说过这门婚事不妥,你却执意如此。我就想不明白了,那许大姑娘究竟有何好的,竟就让你非她不娶?” “你方才可瞧见了?她分明就是个招惹是非的狐媚秧子,都还没过门,就惹得瑞王动了心思,这青天白日就想要欲行歹事……若是当真嫁来我们肃国公府,指不定还会惹出多大的祸端。” 冉修杰眉头深蹙,据理力争。 “母亲这话好没道理。今日之事分明是那瑞王行事狂悖,又岂能怪到蘅娘头上?她好端端走在自家庭院中,却无辜受难,莫非这也有错么?” 肃国公顿生出些不满。 “怎么同你母亲说话的?你是多么孝顺的一个孩子,怎得定下这门婚事后,我瞅着倒是愈发忤逆不孝了!” “许大姑娘她不管有没有错,这祸事总是因她而起吧?且今日这么一闹,她算是彻彻底底将瑞王得罪了。瑞王可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照现下朝中局势来看,保不齐今后就要即位大统,得罪了他,我们肃国公府今后在朝堂还有什么立锥之地?只怕你入仕为官都要受连累!” 冉修杰遭了这顿训斥,心中就算有再多不忿,也只能平了平气,暂且压制下来,他声量低了不少。 “瑞王此等心性,岂能荣登大宝?且首辅原本支持的就是太子,如今太子还未被废,那许三姑娘同太子的婚约也还未解,指不定经过一番筹谋,太子便无事了呢?” 肃国公沉着脸,“所以说你入朝年头尚浅,看不清局势。” “皇上都不准任何人去东宫探视了,你以为谢昭烨还能做得了多久太子?他早已失了帝心,如今皇上有心历练谢昭翼,这是文武百官皆看在眼里的。” 肃庄氏听得心头直跳,立即哭丧着脸,“……若是当真如此,那咱家今后可如何是好?儿啊,咱们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好在现在还仅仅只是订婚,不如……” “母亲岂能动这样的念头?” “我与蘅娘的婚事如今遍京城人人都知,若仅仅因这么件小事,就要闹到退婚的地步,那我们肃国公府,倒还真成了畏惧权势的小人。” 冉修杰神色坚定,也不愿再呆在车架中,只抛下一句,“我心意已决,且聘书已下,您二位无需再多言。” 就命车夫驱停车架,起身踏了出去。 —— 这头。 成亲仪式一结束,许之蘅就觉得肩头疼得受不住,提前回了蘅芜苑,解开衣裳对着铜镜看了看,只见雪白的香肩上果然显了便淤青。 黄眉立即心疼道,“姑娘快快坐下,奴婢这就给您上药。” 她由袖中取出个雪白的瓷瓶来,取出里头的膏体,直直就往许之蘅的肩膀上抹。 许之蘅眼瞧着瓷瓶有些眼熟,却又忽有些想不起来。 不由问道,“搽上去倒确实好受不少……只是这药哪儿来的?好似不是院中的东西,是刚才舒太医留下的么?” “舒太医的心可没这么细呢。” “这药是晋王殿下身边的萧副使特意送来的,说活络经脉,化淤解毒最好使了,奴婢估摸着姑娘肯定能用上,所以就收下了。” 第52章 许之蘅原想着就算不是太医留下的东西,那或许也是冉修杰送过来的,可没曾想……竟是谢昭珩。 许之蘅的眉头微拧了拧。 其实她心里清楚得很,旺财根本就没有同戏台班子练过杂耍,方才那番话不过就是谢昭珩在为它解围罢了,方才又是对冉修杰冷嘲热讽,现在又是特意遣人送药来……心思昭然若揭。 她沉默一阵。 还是肃着脸道。 “我如今已然订婚,不好同外男过从甚密。今后若是晋王再送东西来,一概不准收受。这药既已收下,便也不好再退回去,派人去问问这药价值几何,将酬金送去晋王府,好生谢过。” “是,奴婢知错。奴婢原想着这仅仅是药膏,也不是什么其他的物件,所以就……奴婢今后再也不敢了。” 黄眉垂头抿唇,先是说了这番话。 而后又开始嘟囔起来。 “连晋王殿下都晓得送药来,怎得冉世子反倒不挂心似的,宴闭后也不知来蘅芜苑陪陪姑娘,被肃国公夫人一把就拽走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姑娘要嫁的是晋王殿下呢。” 许之蘅的这几个婢女中,就属黄眉口齿最伶俐,办事也很得力,可有时候就是聪慧过了头,就拿晋王派人来送药,若是第去红绡那儿,红绡是绝不会收的。 她转过身,用指尖轻点点黄眉额间。 “今后这样的话不*必再说。” “就算今后嫁做人妇,也不能指望郎君天天将心思放在自己身上,且冉世子方才不是已经对我多番安慰过了么,他总也有自己的事情要挂心,无甚好指摘的。” 黄眉确是个忠心的,也没什么恶意,不过抱几句不平罢了,现下显然也将这番话听进去了,只垂头应了句“是”。 两个时辰后。 红绡打探消息回来了。 她手中捧着那半片瑞王身上撕裂的衣料,上前禀报道,“果然不出姑娘所料,这衣料确实有鬼。为稳妥起见,奴婢跑了三家医馆,大夫们都说这衣料上沾了能诱使犬兽发狂的香膏,必是有人故意蹭到瑞王殿下身上的。” 黄眉闻言乍舌,“那就是有人想要故意谋害皇亲?” “……莫不是有人故意栽赃姑娘?” 许之蘅摇摇头,“城中并无凶猛异兽,且瑞王身侧向来带着许多侍卫,若当真想取瑞王性命,那此等伎俩未免也太过拙劣了些……究竟是谁……瑞王在宴上可有撞上过什么人?” “禀告姑娘,奴婢去仔细查问过,瑞王殿下只起初在入前厅时,撞上过三姑娘,那时瑞王殿下还暗讽她未来太子妃的美梦破碎,三姑娘是眼中含泪离开的……” 许之珠? 不,虽说太子与瑞王在朝堂对立,可许之珠不可能蠢到干出这种事。她的那点子心窍,最多在内宅中耍耍任性,是绝不敢去招惹瑞王的。 许之蘅脑中灵光一闪,“她是不是一直跟户部尚书的查令慧在一起?” “是的,姑娘怎么知道。” “姑娘与查家小姐向来要好,若有什么宴会雅集,都是凑在一处的。” 这便说得通了。 今日之事必定是那查令慧从中作梗。 此女现在腹中怀着太子的骨肉,必定是心急如焚,迫切想要毁了许之珠与太子的婚事,又恰巧知道许之珠与自己不和,所以想要在寿宴上以那香料诱使旺财害人,嫁祸到许之珠身上,以此让旁人觉得是许家姐妹内宅不和,许之珠难担太子妃之任。 查令慧便好成功上位。 “姑娘,此事要告知老爷一声么?” 许之蘅沉默一阵后,轻摇了摇头。 既然查令慧执意要跳上太子这艘沉船,那为何不干脆送她一程? “趁着此事还有些余波,你们立马将这块布料送回瑞王府,顺便奉上赔罪礼,瑞王府的人如若不蠢,想必能咂摸出其中的不对劲儿。” 想也知道接下来也会发生些什么。 瑞王势必会弹劾许之珠居心叵测、谋害皇子,甚至有可能直指太子为背后主使,而这些证据显然不足,且她的首辅爹爹也不是吃素的,定会全力压下此事。 顺便认下教女无方的罪责。 递折子请圣上取消许之珠与太子的婚约。 一则助许之珠脱离苦海。 二则让查令慧心愿得偿。 三则,让整个首辅府彻底与太子撇清干系。 实在是一举三得的好事。 —— 另头。 谢昭珩实在对京中没完没了的红白喜事感到厌烦。 若不是想多看上两眼许之蘅,谁稀得来吃这婚宴?结果因着她维护未婚夫,还带着一肚子气回去。 谢昭珩撩起袍子踏上车架,正要撩起车帷入内,谁知被萧建牵着的旺财,扭扭脖子,轻而易举就挣脱了狗绳,直直也追着上了车架。 狗向来都是看家护院的。 哪儿有随主子坐车道理? 且晋王向来喜欢洁净,对这些犬类向来不敢兴趣。 萧建见状,当即上前,预备将它赶下车。 旺财认谢昭珩做半个主子。却不买其他人的账,冲着萧建直直“汪汪”狗吠两声,这是不肯的意思,好似晓得谢昭珩才是最终决策人,又冲他委屈地哼唧呜咽几声。 谢昭珩蹙着眉头,冷睨它眼。 “罢了。” “让这畜生留在车外便是。” 随着车夫“驾”的一声,车架没往前开多久,车帷微动,旺财先是探入个狗头,而后吐着舌头窜入车内,乖顺趴在谢昭珩脚下,欢腾摇起尾巴…… 谢昭珩冷声发令,“滚出去。” “否则今日就剁了你。” 旺财歪歪狗头。 好似听出着话语中的不爽,立即收起舌头,耷拉下狗脸呜咽起来,满脸委屈相,伸出狗腿开始扒拉谢昭珩的锦袍,似是在求饶。 谢昭珩望着衣袍上落下的那灰扑扑的狗爪印,心中愈发不爽。他觉得自己就是吃多了撑的,竟招惹了个这样的麻烦回来。 其实这傻狗死不死的,同他有何干系? “得寸进尺的东西,就跟你那狗主子一个样。” 谢昭珩沉着眉眼道了这么一句。 却到底没将它撵出去。 此时萧建策马上前,隔着车壁,向里头低声禀报。 “殿下,果然不出您所料。” “方才冉世子似是与肃国公夫妇起了争执,甚至不愿与他们同乘车架回府,是负气走回肃国公府的,且听跟踪冉世子的小厮说,他脸色甚为不佳……” 直到听到这个消息,谢昭珩脸上神色才稍霁。 肃国公府向来谨小慎微,放眼在文武百官中,也是趋利避害的个中高手。若说镇国公府是靠着赫赫战功屹立不倒,那肃国公府,则是奉着中庸之道,收敛锋芒存活至今。 依着现下朝中的局势,肃国公夫妇就算不想得罪瑞王,那也合情合理。 “殿下,现下是否要在曹安那处使使劲儿?” “那曹安自从与首辅府退婚后,在翰林院的际遇已是大不如前,就连校正这么简单的差事也屡出差错,此时只需稍稍刺激一番……许大姑娘的这纸婚约,只怕即刻就能告吹。” 谢昭珩没有说话。 过了半晌,车帷中才传出他莫测高深的语调。 “赶虎入穷巷,只会适得其反。” “且人心,需得一点点凉。” “不急。” 车架顿停。 谢昭珩踩着踏凳下车。 旺财紧随其后,摇着尾巴跟了下来。 “还请殿下示意,将这狗养在何处?” “自然是撵去后院,越偏越好,莫要让它时常来我眼前碍眼。” 谢昭珩语顿了顿,又填补了句,“命人仔细看着,不准让它出任何差错。”…… 主子虽满面嫌恶,可言语中却流露出照拂之意。 萧建只点头应下,立即命人在后院专门腾出一间屋舍,甚至特意找了两个小厮好生看着。 可旺财并不安生。 本来就是到了一个陌生环境,那股子刚开始的兴奋与激动过去后,旺财眼见周遭没有熟悉的人,忽就开始焦躁起来,扯着脖子狂吠不止,时不时还拖长尾音呜咽几句。 听着甚为凄凉。 谢昭珩听得心中愈发烦躁,直接将手中折子,一把甩在金丝楠木的案桌上,崩着额角的青筋,冷言不耐道。 “去!将那畜生直接牵到内院来!” “它若再敢鬼吼鬼叫,本王割了它的喉咙!” —— 翌日。 蘅芜苑。 许之蘅正在挑选大婚之日上身的衣料。 此时黄眉踏入房中,神情焦急禀告道。 “姑娘,大事不好了。” “晋王殿下那头派人传话。” “说晋王殿下不愿养旺财了,要么您就立即将它接回去,要么他就直接将其送去瑞王府,再要么他现在就要宰了它……” “什么?” 许之蘅闻言,由椅上腾然站起身。 按理说不该。 谢昭珩既能提出要将旺财带去晋王府,那以他的性子,轻易是不会将旺财撵走的,这好好的,他这是抽什么风? “快去备车,你们这就随我去晋王府走一趟。” “……对了,带上旺财平日爱吃的零嘴,以及玩具,再传令给那几个经常照看它的小厮,让他们都跟来。” 第53章 晋王府离得不远。 两刻钟后就到了。 许之蘅踩着踏凳下车,在府门口等候已久的萧建立即迎上前来,摊手将她往府中引。 这是许之蘅头次来晋王府。 因为心里装着事儿,根本就无暇顾及府中的景色。 只紧跟在萧建身后,朝内院中走去。 “萧副使,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旺财惹祸了么?还是说惹晋王殿下生气了?” 萧建面色有些为难,只道了句,“许大姑娘待会儿一看便知。” 按理说许之蘅是外眷,通常来讲只能待在前厅。 萧建却直接将人,引入了谢昭珩平日里起居的内院。 将将踏入院门,许之蘅就傻了眼。 此处乃是亲王居所,自是雕梁画栋,就连院中那颗苍劲古朴的松树,枝干线条流畅自然,叶冠的枝叶分布得也恰到好处,一草一木都经过精心雕琢。 彰显着天皇贵胄对细节的极致要求。 可现在,却显得一片狼藉。 许之蘅呆楞住了。 踩在泥污满地的院中,紧张吞咽了口唾沫。 “……萧副使,你该不会同我说,这些都是旺财干的吧?” 萧建深以为然点点头。 好似终于寻到了个可以告状之人。 “许大姑娘,咱们晋王殿下这次可被您坑惨了。” “想必您也知道,我家主子向来是个不喜喧嚣之人,所以原是要将这狗养在后院的,可实在抵不住它鬼哭狼嚎,无奈之下,只能令人将它牵来此处。刚开始它倒也还安生,谁曾想一大清早睁开眼,院中就是这副场面了。” 萧建先是走到那浑浊不堪的水池边,颇为痛心疾首道。 “许大姑娘可知这池中的睡莲乃是精心培育的名品?放在外头,那可是要卖数百两一颗的,那畜生扑通一跳下去,全毁了!就连池中的数十条锦鲤,也被它尽数咬死。” “这还没完!” 萧建又行至那堆泥泞满地的花圃旁。 “这畜生还随意排泄!这可是千两一颗的牡丹呐,这些‘姚黄’、‘雪映朝霞’、‘银红巧对’……那都是明月公主最爱的品种,每逢登府都要来观赏一番。现下到好,被那畜生刨出花泥连根拔起,死的死殃的殃,上百颗牡丹全都毁于一旦……” “还有!” 萧建又对着堆破碎不堪的石块颇为痛心疾首。 “还有这石雕!许大姑娘可知这是君清仙人亲自凿刻的归隐之作,外头有银钱都买不到的绝世珍品,特意被殿下安放在院中,做镇宅之用的,竟也被它撞得粉碎……”…… 许之蘅倒吸了一口又一口凉气。 就在萧建预备再次控诉旺财的另一桩罪状时,许之蘅扶扶额头,抬手做出个“停止”的手势,无甚底气道,“……萧副使,这亦在我意料之外……还请问晋王殿下何在?” 萧建长长叹了口气。 将她朝院中的正房当中引,“许大姑娘还请随我来。” 许之蘅撩起裙摆,踏上玉阶。 只见装潢雅致的厅中,身着月白色锦袍常服的谢昭珩,垂眸独坐在雕花木椅上,鎏金案几上,搁置了杯汝窑白瓷盏,透明袅袅的茶烟笼着他冷玉般的面容。 不发一言。 身周萦绕着霜雪般的清冽肃冷之气。 而旺财这个罪魁祸首,则臊眉搭眼,四蹄落地,做臣服状跪趴在他脚边,远远望见许之蘅,忽就吐舌扯出个笑脸来,可倏忽感受到谢昭珩锋锐的眸光,又呜咽着趴了回去。 谢昭珩听到她来,忽而抬眼,眸感似是淬了寒星。 仿若将身周空气都凝成霜刃。 “许之蘅,你养得好狗。” 须知谢昭珩从未唤过她的全名。 随着这一声,许之蘅浑身都激起鸡皮疙瘩,心中愈发紧张,可她极力安慰自己:他既然还没有一刀了结旺财,那就该着应该还有回旋的余地。 她耸着肩膀上前,脸上端出副应承的笑脸来。 “晋王殿下息怒,切莫气坏身子。” “……天地良心!旺财在首辅府时真的很乖,从未闹出过成等动静,或是忽然换了个环境,使得它一时不能适应,所以这才……不过晋王殿下放心,旺财方才毁坏的那些物件,我尽数都会照价赔偿,绝对绝对不会让晋王殿下损失半分。” “也还请晋王殿下看在与它往日的情分上,再多收留它一段时日,小女必定会铭记晋王殿下恩德。” 旺财好像也听懂了她在说些什么,狗嘴中配合着低哼哼两声,似是在认错告饶。 谢昭珩不语 斯条慢理端起茶盏,低头浅吮了口茶水。 “再多收留它段时日?再容它在这偌大的王府中继续胡闹,搅闹得本王不得安生?” “不会的不会的!” 许之蘅立即摆手否认。 “晋王殿下,小女来王府之前已做足了准备,不仅将它平日里用惯的物件全都带来了,且那几个自旺财入首辅府起,就一直照料它的小厮,也都尽数跟过了来。” “有了他们,想必旺财绝对不会再出任何岔子。” 谢昭珩挑着眼尾望她。 神情肃冷,一字一句道。 “也就是说,本王不仅要收留这只狗,还要容那些毫不相干、不知底细的奴才入府?”…… 许之蘅暗吞了好几口唾沫。 一颗心七上八下也落不到实处,也实在不知谢昭珩究竟是怎么想的,于是直接问道,“那依着晋王殿下的意思,我应当如何做?” 谢昭珩执起杯盖拂拂茶面。 语中充满了矜贵与冷傲。 “想让本王收留这畜生也不是不行。它损坏的那些物件自是要照价赔偿,可你想也知道,本王是绝不可能在这畜生身上费神的,且这内院是本王日常起居之地,禁止生人入内。” “本王要你每隔两日就来晋王府一次,管教、疏解这畜生的情绪,免得它今后再犯。” 许之蘅当即蹙起了眉头。 他也说了此乃隐私之地,按照常理来说,她个闺阁待嫁女,实在不该踏入此等禁区。 且她心中也着实有些吃不准:谢昭珩此举究竟是为了训狗,还是……还是为了些别的什么…… 可事关旺财的生死,许之蘅也只能点头应下。 谢昭珩品行虽然低劣,可行事却算得上磊落,总不至于对她做出什么歹事……仅仅只是训狗而已,对她而言实在是件再小不过的事情。 且她还不放心旺财在这晋王府中呢,万一它受到刁难怎么办?就算他不说,她也是要时常来看看它的。 所以许之蘅没有再多想。 “就依晋王殿下所言便是。” “那这阵子便叨扰晋王殿下了,小女在此再次谢过。” 二人商讨完此事,许之蘅就借口遛狗,躬身退了出去。 谢昭珩望着那一人一狗消失在院门处身影,有那么瞬间的恍惚,好像他们又回到了以前在桃源村的日子,他站起身来,缓缓行至玉阶上。 映入眼帘的狼藉的院子。 他不仅不恼。 反而嘴角浮现出隐隐笑意。 “……嗯,就连那地上的狗爪印,都踩得逼真得很。” “传本王令,通通有赏。” 萧建笑着拱手上前,“是,多谢殿下赏赐。” 许大姑娘定然万万都想不到,眼前院中的一切,都是他们一手伪造的。 旺财实则乖得很,入院后见了谢昭珩就再也未叫唤过一声,吃过食就睡了,今晨还被小厮们牵着去院中追了好一阵蹴鞠…… 许之蘅压根就没想过此事或会是假。 她心中甚至还有些愧疚。 其实严格来说,谢昭珩三番五次出手相救,早就已经不欠她什么,可现在却因为要帮她护住条狗,而失去了生活原有的秩序感。 她深知谢昭珩的生活习性。 他可是个睡前都要将鞋履放在固定位置、固定角度的人,哪里忍受得了精心维护的庭院,被糟践成方才那个样子?他这算是又宽谅了她一次。 许之蘅不疑有他。 在繁忙的备嫁历程中,每隔两日抽空来晋王府照看旺财。 原还以为谢昭珩会借机上来搭话,又或者找借口寻她麻烦,二人或会与以前那样唇枪舌剑一番……可竟没有。 谢昭珩很忙。 在王府中经常看不见他的身影,不是在宫中议事,就是在衙署当差,有时候正好撞见他回府,脸上也是遮不住的疲惫。 就算偶尔撞上休沐,他也是在前厅与幕僚谈政,又或者端坐在书房中批阅那些没完没了的奏本。 许之蘅前前后后来过五六次。 期间他从未主动与她说过一句话。 她心中稍安,觉得自己或许终于找到了个与他正确相处的方式。 直到这天。 许之蘅出晋王府时,在门口撞见了冉修杰。 肃国公府华贵的车架,顿停在那两座石狮子中间。 冉修杰端坐在车架上,板直的脊背比青竹还清韧。 也没下车,就这么顺着撩起的车前窗帷,眸光定定望着晋王府宽阔庄严的大门。 在望见她身影出现的瞬间。 那么清霜云淡的一个人,眸底竟翻涌出些藏不住的醋意。 待许之蘅款款走向前。 冉修杰落在膝上的手掌,将衣袍揪出皱褶。 “蘅娘,外头都在传你与晋王殿下有私。” “我原不信的……你给我个解释……可好?” 第54章 “蘅娘,外头都在传你与晋王殿下有私。” “我原不信的……你给我个解释……可好?” 听到这句话。 许之蘅脸上盈盈的笑容瞬间僵住。 她对外头那些传言一无所知,可现站在晋王府前的石阶上,隔着车窗仔细辨认冉修杰的神色,便知他是将那些话听入了心。 许之蘅踩着踏凳,躬身入了肃国公府的车架。 她低垂着头,言语低柔,略带了些解释的意味。 “……你这是…生气了?” “我不知道那些瞎话是如此传出去的,但瑞王发难那日你也在场,每隔两日来晋王府照看旺财这事,我也提前同你报备过……原以为不会再引起什么误会,没曾想你还会这样问我。” 许之蘅搅着指尖的巾帕。 语调中充斥着浓烈的委屈。 冉修杰心里也不好受。 望着佳人如此受挫的神情,当下就软了心肠,甚至要将她入怀中好好安慰一番,可想起那些愈演愈烈的传言,还有家中双亲咄咄逼人的态度,他着实也是心气不平。 “是。” “你是提前同我报备过。” “可你没说去的是晋王起居坐卧的内院。那处就连我个男子、甚至以往就算废太子都没去过几次,他却能让你个女眷入内?” “蘅娘,你可知如今外头是怎么传你与晋王的么?他们说你与他……” 冉修杰一张俊脸涨至通红,嘴中吞吐一阵,终究没办法将那些污言秽语说出口,干脆将那头扭至一旁,“……实在是不不成体统!” 许之蘅见他如此模样,想也知道那些传言有多离谱。 她现在顾不上为自己遭受误解而生气,首先想到的,是向冉修杰解释,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都是没有的事!” “就算是在内院,我与晋王也从未有够半分逾矩。你们同朝为官,想必每日上朝都能见着,你觉得以近期朝中的局势,晋王哪还分得出心力放在男女私情上?且晋王是何等心高气傲之人,何至于要同个已有婚约的女子牵扯不清?” 近期各方势力都在暗暗较劲,朝堂局势瞬息万变。 首先是许承望借着瑞王发难,口口声声道养女不善,向皇上请旨废除了许之珠与谢昭烨的婚约。五日后,太子被废,谢昭烨被贬为庶人,与已经怀孕的查令慧双双押赴儋州,非死不得出。 新太子悬而未决的同时,瑞王则大受皇帝嘉奖,受旨督办皇陵祈福等重要事宜,一时间风头无两,呼声甚高,就连晋王也要暂避锋芒。 近期这些朝中大事,尽数在冉修杰脑中走马观花过了一遍。其实依着现在的情形,晋王确实有些自身难保,分身乏术。 “蘅娘,你说的这些我并非一无所知。我甚至想过这或许是谢昭翼使诈,想方设法给晋王泼的脏水……我并非愚昧之人,也并非不相信你。” “可蘅娘,直到刚才,我才知你流落乡野时所嫁夫君竟是晋王……此情此景之下,你让我如何说服自己?” 许之蘅瞬间怔愣当场。 她瞳孔紧缩,心中生出些无措,慌乱垂下乌羽般纤长的眼睫,瑟着嗓子问道,“……你是如何得知……” 冉修杰原还有几分将信将疑,可现在瞧她这反应,便知不会有假,手掌紧攥成拳,指节发白,却还依旧保持着冷静,“若非翰林院的曹安告知,只怕我还被蒙在鼓里。” 这该死的曹安,怎还跑到冉修杰身前去说舌? 必是他心理扭曲,自己婚约被毁,就见不得她觅得如意郎君! 许之蘅愤闷地舒了口气。 她打从心底里,是不愿舍弃这桩婚事的。 毕竟冉修杰性情温和,对她真心相待,无论相貌还是才华,都是京中子弟们的翘楚,虽说肃国公夫妇那头对她不甚满意,可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她稳住心神解释。 “冉世子,以往因缘际会下,我是与晋王有过些牵扯,之所以没全盘吐露,是不想让这桩婚事多生枝节。且不管那曹安是如何同你编排的,我与晋王以往确实只是互相利用,从来就没有什么两情缱绻之说。” 许之蘅语顿了顿。 似是唏嘘,又似是自嘲。 “且你想也知道,晋王殿下堂堂天潢贵胄,岂会将个区区农女放在眼里。” 冉修杰定定看着她,眸光融融。 却还是忍不住犯上些酸涩之意。 他轻抿抿薄唇,脑中闪过那些晋王对她的特别之举。 “可你不是农女了。” “蘅娘,你现在是首辅的嫡长女。” “就算你当真对他无意,可谁都不能保证晋王已对你无情。蘅娘难道还不明白么?晋王那样一个冷心冷性之人,岂会当真因为条狗,就容许外眷随意出入王府?” “晋王哪里会当真在乎只狗的死活,他在乎的分明是你。” 空气停滞。 落针可闻。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有些事就算许之蘅不想承认,可经过冉修杰的嘴里说出来,就好像是一根锋锐的针,挑破了她不想面对而躲避的屏障。 “可无论晋王怎么想,我心中都没有他的一席之地。 修杰哥哥,我想要嫁的人是你,只要认定此事,我就不会轻易动摇,就算去晋王府我也从来都是循规蹈矩,不敢行差踏错半步。” “……可话已至此,修杰哥哥若因那些旧事,就对我心生疑窦,想要解除婚约,我也是能理解的。” “不,蘅娘,我不是……” 冉修杰眼见她神色坦荡,便知二人之间根本就没有私情。 他长这么大,头次对个女子动心,是打定了主意要娶她的,否则也不可能顶住压力,与家中双亲对抗那么久。 可乍然得知真相的情况下,冉修杰心中难免慌张。 且之前一直以为与她成亲的只是个寻常的平庸男子,谁能想到那人竟是手握虎符、执掌几十万兵马、在战场从无败绩的晋王呢? 此人是在太过强大,光芒太过耀眼。 冉修杰除了担心以外,又难免多出些嫉妒恨。 “蘅娘,其实我今日之所以来问你这些,不过就是想要问个清楚罢了,我并非不信你,也没有动过取消婚约的念头……刚才是我无措失言了,你莫要将其放在心上。” “明日,明日你大婚之日要戴的钗镮想必造好了,我陪你去取,可好?” 听了他这番话,许之蘅的心一点点暖了过来。 若不是极其爱重,冉修杰又岂会做到这个地步?她心中觉得熨贴的同时,又觉得实在不该让他因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费神。 “好,那明日修杰哥哥来接我。” 许之蘅先是一口应下,蹙眉想了想,沉默一阵过后,又道,“其实现在已半月有余,指不定瑞王殿下贵人事忙,早就将婚宴那日的龃龉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不如两日后,我就将旺财接回蘅芜苑,倒也免得外头再传出那些流言蜚语。” 冉修杰觉得熨贴,脸上终于显出几分舒心的笑意。 “蘅娘能想到这处,实在是见微知著,便就这么办吧。” “……两日后我陪去你,就在门外等着你。蘅娘,从今往后,你莫要再见他了,可好?” 许之蘅由这最后一句话中,听出浓烈的在意,以及深重的醋意,不由浅然笑笑,温声应道,“好。” —— 两日后。 正是个休沐。 许之蘅通常都是未时六刻到。 所以谢昭珩用过午膳后,就行至书房,将面对庭院的门窗打开,如此便能在俯首案牍时,一眼就能望见她与旺财嬉闹。 因着许之蘅频繁登门晋王府,京中已传出他们二人的流言。那些话并非是谢昭珩特意传出去的,毕竟他不稀得做出此等侮人清白之举……但却在他意料当中。 大多是些充满恶意的污言秽语,想来此时必然已传到了肃国公府夫妇耳中,且听说上次,冉修杰甚至沉不住气,亲自来晋王府寻她问责。 呵。 那冉世子就这么沉不住气? 那今后岂不是还有得他可受的? 想来层层重压之下,这桩婚约马上就能取消了。 时间一到。 许之蘅果然准点到了。 被萧建迎了进来,穿了身淡青色的常服,身姿窈窕,裙角翩跹,旺财望见她的身影,立即摇着尾巴迎上前去。 此女实在是个心思狭隘之人 入院后做的第一件事,通常是去检查旺财的食盆,看看食物是否充足。呵,真真好笑,他这偌大的晋王府,难道还会至于苛待只畜牲不成? 可这次她竟然没有。 只伸手揉揉旺财的狗头后,竟就在萧建的引领下,直直朝着书房而来。 谢昭珩立即收回余光。 略清清嗓子,继续将注意力放在案桌上的奏本上,嘴角却隐隐约约勾出几抹笑意。 哟,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还是说这蠢货开了窍了,今日竟晓得来寻他说话,必定是在冉修杰那受挫,婚约受阻,想向他来讨个主意? 随着那轻盈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谢昭珩的脊背也愈发挺直,语调却疏离淡漠至极。 “何事?” 第55章 “何事?” 只见许之蘅眉眼沉静,那身茜纱裙摆翻飞如绽开的芍药,腰封裹着纤细的身形,环佩轻响间,双膝微蹲,脊背挺直如青松,螓首低垂若新荷含露,声若寒泉。 “晋王殿下,臣女今日是特意来与您道谢的。” “得殿下照拂,旺财才能免受一死,如今风头已过,想必瑞王殿下那头不会再追究了,再让旺财留在此处显然不妥,且臣女也是闺阁待嫁之身,频繁出入王府只会徒遭非议、有辱晋王殿下声名。” “臣女今日便带旺财回首辅府了。” 听得这最后一句,谢昭珩垂下眼眸,长睫投下层浅浅阴翳,短促一笑,眼底透着毫不掩饰的戏谑。 “究竟是怕有辱本王声名,还是担心因流言毁了你与肃国公府的婚约?许之蘅,你这都还没嫁过去,这见何人、去何处……事事就都要看他们冉家的脸色了?” “本王怎得倒没看出来,你是个这么识大体、通进退之人。”…… /:. 许之蘅不想同他做这些无谓之争。 她低着头,恭敬的态度中带着十足的疏离。 “就算没有这纸婚约,臣女也不好与外男过从甚密,更何况冉世子一心一意待我,臣女自然要守好这份情谊。” 这字字句句间都是撇清。 谢昭珩如画的眉眼微微眯起,嘴角勾起个讥诮的弧度,身周弥漫出些令人发寒的压迫感。 “就算你今日不说,本王也是要将那日夜搅扰的畜生撵走的,滚吧,莫要让王府里遗留哪怕一根狗毛。” “否则,本王放干它的狗血。” 许之蘅暗吞口唾沫,被他阴鸷的神情吓得猛然战栗一下,也不敢再在此处再呆下去,后退着躬身而出,带着婢女们上下一顿忙活打扫,然后逃也似的带旺财走了。 书房的门窗紧闭着。 萧建一直站在外头听候吩咐,直到夜色昏沉之际,才倏忽听得里头传来声茶盏的破裂之声,铮铮之声使得萧建的心都紧揪了揪。 又过了半个时辰。 只听得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谢昭珩由书房中踏了出来,玄色衣袍猎猎作响,脸上阴云密布,极其可怖,就连廊下灯笼的浅黄光晕,都被中这阵怒意压得黯淡三分。 “……是时候让那曹安搅出些动静了。” “传本王之令,这就安排下去吧。” 主子这便是要动真格的了。 也是,原以为传几句流言,就已足够动摇冉世子心意,没想到收效甚微,若再放任下去,这门婚事只怕当真拆不掉了,也就只能出此下策。 萧建心中一紧,拱手垂首,“是。” —— 翰林院。 衙署职房中。 掌院学士气得眉头竖立,将案桌上的那沓书页,当众甩在曹安脸上,一面焦躁地来回踱步,一面训斥道。 “曹安啊曹安,想当初你刚入翰林院时,我对你寄予厚望,就连草拟诏书此等要务,也只独让你在旁校检……可你近来的表现,实在是让我太失望了!” “不仅编纂典籍时错漏百出,就连给写给先皇的祭文,写得都如此艰涩,甚至连仪程都失范,实在是校勘疏漏、难承翰墨之重!” “也罢,翰林院容不下你这般的大才,五日后吏部会再给你指派差事,过了今日,你便不必再来翰林院当差,直接在家中等着指派调令吧!” 曹安手指狠狠攥着袖口,指节捏得发白,那身官服也被揪出深褶,面颊涨至通红,由耳根一直蔓延至脖颈,嘴唇也抿成条发白的直线。 科举后通常轮值三年。 而曹安入翰林院当值才不过半年。 这种情况下,不可能平调,只会是降职。 说不定要被派到哪个穷乡僻壤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次调回京城,只怕此生都不会再有出头之日! 所以曹安下意识想要求饶。 “还请掌院再给我次机会。” “……近期实在是卑职家中事务繁多,分身不及,心绪波动下才会频频失误,卑职今后必不会再粗心大意,一定不会再辜负掌院的期望…”* 掌院显然不想再听下去。 他怒然转身,甚至都不想再多看曹安一样,不耐地摆了摆手。 “此事已定,无须再多费唇舌!至于你手中现有的差事,在今日之内,全都移交给孔立诚,今后由他打理。” 掌院吩咐完,就拂袖离去。 翰林院值房的铜鹤炉浮着残烟,里头的身着青衿官袍的数十个翰林们,如墨入池,消融在红墙琉璃瓦的阴影中。 孔立诚方才一直眼观鼻鼻观心,垂首静立在旁,现下因着公差,免不了要和曹安搭话,“算算也只有半天时间了,曹翰林莫要耽搁,这便请吧……” “还轮不到你来催!” “此事未必没有回寰的余地!” 曹安颇有些气急败坏,当即歇斯底里嘶吼出声。 他正败落颓废的时候,孔立诚却借着与许曼的婚约步步高升,每日来翰林院当值的时候,脸上都挂着副新婚燕尔的浓情蜜意……天知道曹安日日看着他这张脸,心中究竟是做何感想! 曹安现下也顾不上想那些,现下保住差事才是要紧事。 他没有直接与孔立诚交接,只追着掌院的身影而去。 转过几道宫廊。 眼看掌院由红墙下走过,曹安立即快步上前,原正要直直开口求情,却又望见吏部尚书的身影,他们二人的交谈声顺着廊风,传入曹安耳中。 掌院将手揣入官袍中,“曹安这个蠢货,脑子估计是被驴踢了才会去同许家退婚,得罪了首辅,在官场还能有什么前程?我若还能容他在翰林院,只怕哪日我自己的乌纱帽都要不保。” 吏部尚书笑笑,“许是觉得许家姑娘配不上他,想要高娶公主吧,也着实是个心比天高的,京城可容不下这样的主儿,这次我必将他打发得远远的……你说儋州怎么样?” “甚好,那就儋州。就让他在那个寸草不生的孤岛老死一生。” “将他撵走,无异于拔了首辅的眼中钉。” …… 曹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脚下不稳,踉跄着后退几步。 其实自曹安入京之后,首辅大人对他恩情深重,多有照拂,所以自退婚后,他也有些于心不安,觉得愧对许家,他想着首辅或许因此有所不满,可那样德高望重之人,理应不屑对他这么个小吏施展报复。 谁曾想这天还是来了。 所以这一切都是首辅在其中作祟。 好,既然许家不仁,想要掐断他这么个寒门子弟的青云路。 那就莫要怪他不义,让许家此等清白传家的门户,染上冤污! ———— 蘅芜苑。 自见旺财接回家后,日子就安生起来。 许曼那头,成婚摆宴后,当夜就住进了孔家。 回门那天,眼见她与孔立诚那副郎情妾意的样子,便知他们夫妻二人过得是极其和美的。当初肖文珍这个做大嫂的,还担心她这门婚事订得太过仓促,现在见状,心安了不少。 虽说许曼议亲过程坎坷了些,却也终于落得个好结果。 另头。 因着婚期相近,许之蘅与孔春是一起备婚的。 平日里约着一同采买首饰,嫁衣装饰……日子虽然忙碌,却也算充实,若不出预料的话,这样的日子应当会一直持续到成婚。 这天。 二人正在蘅芜苑试戴大婚之日的首饰。 “阿春,你的眼光果然没错,挑得这根步摇真真是极好看的,尤其是上头还掐了绒花,寓意荣华富贵,今后你嫁去栾家,必然都是好日子了。” “你戴上这套红宝石首饰也是美极,愈发肌肤赛雪,明艳动人,这若是让冉世子见了,只怕要挪不开眼,今后只怕要将你金屋藏娇,再不让你出门。” 她们两个都是副春心萌动的待嫁娇羞模样。 肖文珍满眼也都是笑意,或是因为自己的婚事不尽如人意,所以她期盼着女儿今生能得个如意郎君。 “你们两个皮猴儿快歇歇,快将在这碗玉露团喝了,我可是特意命人多加了蜂蜜,沁甜,京中的女娘们都喜欢喝……” 许之蘅与孔春笑闹着,才将将坐下,甚至都还未来得及端起碗盏,此时黄眉神色慌张,匆匆走了进来,还不待她说话,外头就传来阵铿锵相撞的兵甲相撞之声。 穿着绯红官袍的大理寺少踏入院中。 态度还算恭敬,拱手对着满院的女眷道。 “诸位娘子见安,在下因着公务上门叨扰,还容诸位勿怪。说来也是不巧,大理寺有桩闲置已久的无主冤案,近来才查出了些线索,此案涉及许大姑娘,还请姑娘移驾大理寺配合调查,与在下走一遭。” “姑娘放心,为护内眷名声,此事并未张扬。” “除大理寺、刑部、都察院这三司以外,只有与许大姑娘有关系的镇国公府、肃国公府中少数人在场。首辅大人为了避嫌,并不主事,只在侧旁听。” “诸位大人想必已恭候姑娘许久了。” “许大姑娘,这便请吧。” 第56章 肖文珍首先便是错愕。 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乖巧懂事的女儿,会与什么劳什子无主命案牵扯在一起。可这是因公问询,且大理寺少卿也出示了官符诏令,一切都合理合规。 没有丝毫拒绝的余地。 而许之蘅自从大理事少卿出现在院中的那刻起,便知必定是曹安出了岔子,或许是隐隐就预料到终究会有这天,所以她并不显得特别慌张,她言语安抚了肖文珍与孔春几句,然后就随大理寺少卿踏出院中。 肖文珍放心不下。 回揽月阁换上诰命夫人的翟服,也匆匆跟了去。 高大宏伟的审讯公堂上,墙上绘着“海水朝日图”,“明镜高悬”的匾额下,衙役们手持长棍分列两侧,气氛格外庄严肃穆。 这桩案子其实并不复杂,可因为涉案人员,乃是首辅府嫡长女,所以已经上达天听。毕竟此女攀崖救父,声名甚佳,向来是京中贵女的典范,实在马虎不得,皇上已下令彻查。 三司会审。 大理寺卿、都察院指挥使、刑部尚书尽数都到齐了。 衙署两侧的案桌后,端坐着老镇国公、首辅许承望夫妇、肃国公夫妇及冉修杰。 在众人或担忧、或审视、或疑惑的眸光中。 许之蘅脊背挺直跪在地上,月光浸透浅色衣裳,眸底凝着霜雪,显得既倔强又不屈。 曹安匍在地上。 他感受到两侧不善的目光,晓得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无论成功与否,他都不可能再获得什么重用,无非就是舍出这身刮,将堂上的世家全都拉下马罢了。 “下官曹安,举报首辅嫡长女许之蘅心狠手辣,谋害人命!” 此言一出,四周许之蘅的亲眷们瞬间变了脸色。 肖文珍更是立即就要拍桌而起,却被许承望死死拽住手腕,这才心绪不平,忿忿坐下。 “下官举报许之蘅在入京认父前,杀害桃源村村民刘瘪三! 实不相瞒诸位大人,这许大姑娘回京认父之前,一直在桃源村长大,与下官乃是青梅竹马,而她离开桃源村后不久,桃源县就出了这桩人命官司。因着与许大姑娘有几分熟稔,所以下官才迅速察觉出其中的蹊跷,一直暗暗调查。” “下官也知首辅府权势滔天,为稳妥起见,不仅仅誊抄了此案的卷宗,还将涉案尸体暗中调换,为的就是保全证据,指认许之蘅这个真凶!” 听得这最后一句,许之蘅单薄纤细的身躯轻晃了晃。 却依旧不发一言,只在刑部尚书“许之蘅,你有何话可说”时,她闷声问了句。 “有何证据?” “凭何证明那人是我杀?” 可曹安既是蓄谋已久,自然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首先,桃源县县令查案时,确定许之蘅以往所居住过的农舍中,有明显打斗的痕迹。 其次,又将那案卷以及尸体都命人抬了上来,确定杀人凶器,是把一首短小锋利的匕首。 然后又唤上人证。 其中一个是蘅芜苑的婢女。她说许之蘅确实每日都会佩戴条蹀躞带,上头恰好佩有这么把匕首。 另一个人证,是桃源村的里长。 他千里迢迢被曹家人送到京城来,哆哆嗦嗦的跪在地上,确认见过许之蘅曾用过这把匕首割草干农活,且更关键的是,那日雨夜,他正好撞见死者在许之蘅农舍附近徘徊,当时还严厉喝斥过此人。 那夜过后,就再也没见过死者。 直到闹出了这这桩命案。 “诸位大人,人证物证俱在,她许之蘅就是杀人凶手!” “且若非心中有鬼,大理寺中涉及此案的尸身与案宗,好端端的为何被毁?分明就是她担心东窗事发,所以率先销毁证据,由此足以说明她动机不纯!” 曹安铮铮之声响彻在公堂之上,字字句句全都直戳要害。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他必然不会满足让许之蘅认罪,而是想将整个首辅府都拉下水。 “诸位大人明鉴,涉案卷宗乃是重要的涉案文书,尤其是大理寺乃我朝机要之地,许之蘅一个小小的弱女子,何至于将手伸到此处?” “背后是否有人刻意包庇纵容,想要妨碍司法公正?这诸多种种,诸位大人们实在不得不查!” 此言一出。 在场所有人脸色都凝重起来。 肃国公夫妇的神色愈发忐忑不安。 他们本来就不喜欢许之蘅这个未来儿媳妇,期间因为她深陷流言,连带肃国公府都遭了连累,现在眼见她身涉人命官司,不满都写在了脸上。 且眼见曹安说得有鼻子有眼,那许之蘅杀人之事,几乎就是板上钉钉了,哪家哪户会愿意娶个手上沾血的儿媳回来? 而许承望,只沉着脸在旁默不作声。 老镇国公终究年岁长了许多,且他是在战场上厮杀过的老将,什么场面没见过,只岿然不动。 只肖文珍实实在在为女儿心慌起来。 她起初并不肯相信这件事会与许之蘅有关,现下听了这么多人的呈堂证供,心中也开始逐渐动摇……其实照她看来,就算那人是女儿杀的,想必也是死有余辜。 若是寻常时候,还真能悄悄捂下此事。 可现在难办就难办在,此时捅得太大,就连皇上都晓得了,就算想要遮掩,也有些为时已晚。她心急如焚:现下应当如何是好,难道她失散十余年,好不容易才归家的女儿,当真要去受牢狱之灾吗? “许之蘅,你还有何话可说?” 刑部尚书问。 随着案情审理,三司官员问询语气,已经愈发冷厉。 许之蘅袖下的手掌已经紧握成拳。 樱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 现下在她眼前,有两个选择。 其一,承认自己杀人的事实,将那晚的事情全盘托出。 是,那刘瘪三是该死,可她现在若是承认杀人,不仅会让在场所有人都知她险些遭刘瘪三奸*污,而且还会让父母蒙羞,受人指责。 就算论定为过失杀人,可以避开惩处。但自此之后,再无名声可言,会犹如个过街老鼠般人人喊打。 她没有勇气去面对那些异样的目光。 更加不想让母亲失望,让外祖父操心。 所以现在只能选择第二条路。 那就是抵死不认。 就拼个死无对证。 “那刘瘪三恶贯满盈,平日里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凭何就因把匕首,就认定是我杀了他?臣女没做过这些事,臣女无罪。” 刑部尚书执掌刑狱多年,却也不是吃素的。 他直接道出此案的关窍,“可在这死者得罪的所有人中,除了许大姑娘你,又还有哪个有能力、有动机销毁案宗?对此,许大姑娘你又该作何解释?” 许之蘅脸色发白。 一颗心七零八散落不到实处,嗓子也开始发紧,可就是这样,她也咬死不松口。 “分明是大理寺保管不善,才致使此案的尸体与卷宗缺失,这又关我什么事?何故要将此事冤栽到我头上?” 刑部尚书眼见她如此冥顽不灵,立即沉下脸来,“许大姑娘还如此巧舌如簧,那本官可就要命人上刑了。” 他说至此处,抬眼望向许承望,“首辅大人……您看……” 许承望沉着眉眼,“此乃大人公务,秉公办理就好,无需看任何人情面。” 这便是要袖手旁观,大义灭亲了。 “不可!”肖文珍却没有这么淡定,腾然站起身,径直走下公堂,将许之蘅抱护在怀中,“我看今日谁敢动我女儿!” 隔壁职房。 谢昭珩掐着指尖的翠玉扳指,下颌线绷得近乎断裂。 尤记得许之蘅曾说过,若是当真有东窗事发这一日,她必然会将一切都推到他头上。 她倒是推啊! 许之蘅但凡只要吐露出晋王这两个字,其余一切都有他兜着,她必能抽身而退,她怎得却又不推了? — 这边公堂上。 已是一片混乱。 许承望不想让肖文珍在此妨碍公务,正命人将其拉下去。 老镇国公有理有据指出此案的诸多疑点,施压让三司再多搜集些其他证据。 肃国公夫妇按住想要上前理论的冉修杰。 三司官员面面相觑。 吏部尚书正想要拍响惊堂木…… 此时庭门忽就被大力撞开。 众人的喧闹戛然而止。 谢昭珩的玄色衣摆扫过门槛,似是裹挟着霜雪冻气,带着冷冽的压迫感,阔步踏了进来,那双星眸扫过堂中,所过之处,众人皆觉一股寒意由尾椎直直窜到天灵盖。 “本案你们不必审了。” “人是本王杀的。” 谢昭珩短短两句话,就结束了这场闹剧。 语气甚至听轻飘飘的,好似这不过就是件比碾死蚂蚁还小的事。 “许大姑娘,当初这刘瘪三对你寻衅滋事在先,本王这才了结此人性命,也就是本王当时身负重伤,没办法一击致命,只能在其后背连捅了十数刀,后来又将这蹀躞带赠给你防身……” “许大姑娘倒也是个痴愚的,事已至此都闹上公堂了,却还顾忌着本王要你隐瞒身份的嘱托,不肯吐露实情。” 谢昭珩蹙着眉头,神情颇为不耐,又强调了一遍。 “你们三个也是……怎得也不想想她当时只是个区区农妇,身上哪里会有条如此名贵、镶金缀玉的蹀躞带?那是本王的物件,就连那案宗与尸身,也是本王不欲让此案占用公务,顺手给销毁了的。” “这就结案吧。” “这档子小事,也值当你们如此兴师动众,不晓得的,还以为是内阁在议朝政要务。” 三司官员彼此对视几眼,心中还是觉得不甚妥当。 终归还是刑部尚书,揣着心尖,小心翼翼踱步上前。 “此人如若当真是死在晋王殿下剑下,那也算是他三生有幸。只是还容下官多问一句……敢问晋王殿下,您与许大姑娘非亲非故,为何会冒然为她出头?” 说到这个…… 谢昭珩漫不经心拨弄了圈指尖的翠玉扳指,眼尾弯成月牙,眸光流转间透出出些狐狸的狡黠。 他闲庭信步,缓缓绕圈走了遭,眼神中带着浓烈的挑衅,在冉修杰青灰色的面庞上一扫而过。 “本王与许大姑娘的渊源,可比诸位想得要长远。” “我们二人,曾是拜过天地,喝过合卺酒的夫妻……” 第57章 “我们二人,曾是拜过天地,喝过合卺酒的夫妻……” 此言一出。 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呆楞当场。 曹安更是面如死灰,跌坐在了地上。 他之所以敢得罪首辅府,不过就是算准了许承望甚要脸面,且在公务上也算得上不偏不倚,谁曾想却招惹来了这心狠手辣的阎罗? 曹安今日敢闹这么一出,是以为自许之蘅与肃国公府订婚后,谢昭珩对此女就已全无念想了。 虽说期间因为疾恨,他曾向冉修杰吐露过二人的旧事,可因着心中忌惮,从来就不敢对旁人提及晋王在桃源村的落魄过往。 哪里想得到谢昭珩今日却主动跳了出来? 为已是旁人未婚妻的许之衡解围? 完了。 全完了。 一败涂地。 曹安脸色惨白如纸。 浑身都开始止不住地战栗。 此时。 匍匐在角落的桃源村里长,此时颤颤巍巍爬上前来,哭得是鼻涕一把泪一把,“诸位大人,小人可以作证,眼前这位,就是当时与薇娘成亲的俞郎君,他们二人感情甚笃,夫妻缱绻情深。” 里长这最后一句证言,使得肃国公夫妇神色愈发怪异起来,冉修杰的脸色也涨至通红。 “至于那刘瘪三,素日就是个拈花惹草、喜欢偷香窃玉的捣子,他垂涎薇娘美貌已久,这些年来不知招惹过她多少次,薇娘她平日里不仅要忙于生计、为叔伯看病、还要躲避这些歹人的侵扰,过得真真不易。” “且小人还可以作证,这曹安也是自小就倾慕薇娘,今日这档子事儿,指不定就是他求而不得,因爱生恨搅闹出来的……小人自小看着薇娘长大,我信她绝不至于做出杀人此等事来。” 或是出于愧疚,说到最后里长已哭得老泪纵横,跪趴到许之蘅身前。 “薇娘,并非是我有意害你,实在是曹家咄咄逼人,用通家老小的性命胁迫……是我对不住你。” 里正将头磕得框框响,许之蘅赶忙上前将其扶住。 如此看来,案情便已水落石出。 三司官员彼此又对了个眼色,纷纷默契决定结案。 许之蘅无罪,当庭释放。 念在里长年事已高,且受人胁迫,决定不予追究。 至于曹安,涉嫌诬告陷害,擅自调换刑部尸体,妨碍公务……数罪并罚,褫夺官身,流放儋州,非死不得出。 随着数名衙役如鹰隼扑食般,将堂上的证人纷纷扣押下去,三司官员们对许之蘅也恢复了起初的恭敬,解释了几句“因为公务,若有怠慢之处,万望担待”,也都各自办公去了。 “蘅娘……” 冉修杰原想上前说些什么,却被肃国公夫妇一左一右死死按住,他们粉饰太平说了几句息事宁人的话语,硬生生将儿子拽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冉修杰一步三回头,眸光定落在许之蘅身上。 肖文珍只抱着女儿抹眼泪。 老肃国公在旁笑着捋胡子,嘴上数落,言语中却透着十足的赞赏,“你这娃娃闹出的事儿,比我肖家上下三辈子孙都多!鬼皮猴!” 许承望并未第一时间慰问女儿,而是行至谢昭珩身边,略松口气笑笑,“未曾想到,润甫以往竟同蘅儿还有这样的渊源……” 许承望略有深意,将眸光在二人身上流转,他原还有些纳罕,怎得近期谢昭珩上门对弈的次数与日俱增……如此一切都说得通了。 许承望脑中闪过些什么。 笑着大手一挥,“蘅儿,今日之事若非晋王殿下,只怕你浑身是嘴都说不清楚,还不快来谢过晋王殿下?” 许之蘅现在的感受极其复杂。 自她恢复身份之后,就一直极力与谢昭珩保持距离,远远望见都要避着走,可也不知是为何,总会因为这样、那样的事儿,隐隐牵连在一起。 多是他在关键时刻出手相助。 许之蘅对此着实有些恼。 可又不得不承认,若非谢昭珩从旁帮衬,事情必定是棘手至极,尤其是这次,要不是他及时赶来,指不定当真要受皮肉之苦。 她并非不识好歹之人。 现下款款上前,螓首低垂,郑重施了一礼,“臣女多谢晋王殿下。” 谢昭珩垂眸,唇边极轻地勾了下。 宛若春雪落在湖面荡开的微漾,又迅速抿灭,快得让人误以为是错觉,融融望着她,略带了些自己都未差距的轻快。 “许大姑娘无须同我客气。” 谢昭珩先是抬手虚扶了扶,而后又别有深意添了句,“以你我的旧谊,本王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这家伙! 今日是吃错药了? 明里暗里都意指二人关系匪浅,分明就是特意想让旁人误会! 许之蘅气闷之下,一个没忍住,抬眸狠瞪了他一眼。 肖文珍也听出晋王这语中的迥异,立即上前,将女儿护在身后,扯出个笑脸来,“承蒙晋王殿下相助,臣妇改日必备厚礼上门酬谢,今日经历诸多,蘅娘受惊不小,我这就待她回去休息,不耽误诸位务公了。” 说完这番话,肖文珍拉上许之蘅就走。 出了刑部大门,一直蹲守在外头的孔春立即迎上前来,心焦之下,不由脱口而出,“蘅娘你无事么?那栾辛说有晋王在里头罩着,你必会安然无恙,可我还是觉得不安心……” 说到此处,孔春好似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慌乱看了眼肖文珍,赶忙将接下来想说的话尽数咽下,肖文珍示意二人先上车。 踏上车架。 垂下车帷幔。 车轱辘缓缓转动。 肖文珍才一把抓住女儿的手,郑重问道,“上次因着旺财的事,我就察觉说晋王对你很不一般,今日你务必要同我说清楚,你们究竟是怎么回事?” 眼见许之蘅支支吾吾不开腔。 肖文珍又调转过头,将眸光落在孔春身上。 “阿春,你同伯母说。” —— 另头。 肃国公府的车架上。 气氛也颇有些剑拔弩张。 肃国公夫妇觉得儿子不可理喻。 “我看你是被猪油蒙的心!这天下的姑娘千千万,你何故执意只要许大姑娘一个?她先是因狗得罪了瑞王,之前又曾与晋王拜堂成亲,现下又牵扯进了这桩人命官司,这样的祸殃,你竟执意要将其娶入家门?” 能有资格继承大统的两个皇子,竟都被许之蘅得罪了个遍!若当真娶她入门,那无论他们两个谁上位,只怕都不会放过肃国公府。 “儿啊,你务必要三思。为父实话同你说,就算方才晋王殿下出面给她做保,我也不信这桩命案跟她毫无干系,指不定那人就是被她所杀,她如此蛮横凶悍,哪有半分贤妻良母的样子?” “是啊,你父亲说得没错。且你看晋王方才的所作所为,分明就是还对那许大姑娘旧情难忘,若是当真娶回家门,今后演出君夺臣妻的戏码,遭殃的可是咱们肃国公府。” 肃国公夫人在旁声声符合着。 这些话语,就像是倒灌进心口的冰雨。 冉修杰眉峰拧成川字,满胸腔都是烦闷拥堵。他也实在没想到,晋王竟会当中说出与许之蘅的那些旧事……晋王这是什么意思?是自得炫耀,还是恶意挑衅? 冉修杰喉嗓中似被塞满了拧干的棉絮,胸腔中透不出一丝畅快,周身的一切都是嘈杂,在沉默许久后,才深舒了口气。 “蘅娘与晋王的事,我早已知晓。” “……不过就是些往事,且蘅娘是打定了心思嫁给我的,早就与晋王一刀两断,我并不会因此动摇心意,也还请您二位莫要将此事放在心上。” 肃国公夫人气血翻涌,两眼一黑险些要昏阙。 “她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引得你这般色令智昏?你既然早就知情,为何不立马退婚,却还想着履行婚约?!你……混账!” 肃国公赶忙将妻子抱在怀中,也肃着脸表明态度。 “就算你愿娶也无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之前是念着许大姑娘虽在乡野长大,但却坚韧不屈、颇有贤名,哪里能想得到她这竟是二嫁?你可是我肃国公府即将继承爵位的嫡子,难道当真心甘情愿娶个再嫁的妇人?” “这门婚事就此作罢,今后无需再提!” —— 蘅芜苑。 在肖文珍的逼问下,许之蘅无法,只能将以往在桃源村发生的所有事,差不多尽数吐露了出来。 以往未免让母亲担心,许之蘅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极力隐下那些搓磨之事,可里正那三言两语间,就勾勒出了她以往艰难困苦的窘境。 肖文珍心疼女儿,又流了不少眼泪。 她不禁开始为女儿担忧。 女儿原已与那冉世子订婚。 可晋王今日当众说出曾与女儿拜堂成亲过,她刚才在旁瞧那肃国公夫妇的脸色,简直黑得堪比灶底烧了数年的锅底,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想必很快就会在京城内眷中传扬开来。 冉世子能顶住压力继续履行这桩婚约么? 肃国公夫妇能不顾那些流言蜚语,迎她做豪门宗妇么? …… 肖文珍心中生出万千忧虑。 偏偏又不好说给女儿听,免得她为此忧心,只兀自回揽月阁暗黯然伤神去了。 许之蘅其实知道母亲在担心什么。 可车到山前必有路,无须提前焦虑些什么。其实她自己对婚嫁之事兴趣并不太大,再加上之前在桃源村与谢昭珩的那段也算不上特别愉快,可为了宽母亲的心,才试着与肖宏业相处、与冉修杰订婚。 就算嫁不出去又何妨,就这么一辈子待在家中陪伴母亲,她也是很乐意的。 许之蘅不想让母亲为此伤神。 亲自去后厨做了碗羹汤,预备端去揽月阁。 结果走到半道,碰见了许承望。 “父亲。” 许之蘅屈膝请安。 许承望抬手让她起身,语调温浅,“蘅儿,方才公堂之上,为父因身上担着内阁首辅之责,不可太过偏袒徇私,所以不好为你开腔说话……” “父亲不必说这些,蘅儿心中都清楚的。” “嗯,你懂得为父的苦衷便好。今日你也受委屈了,回去好好歇着吧,” “是,蘅儿先行告退。” 许之蘅走出月洞门,脸上的笑容就一点点沉了下来。 她以前一直觉得或许是因不在身边长大的缘故,所以父亲对她没有太多骨肉之情,对她比不得许之珠亲厚,可今日在刑部父亲的反应,让她真真实实确定…… 父亲并不喜欢自己。 外祖父那么大的年龄,尚且能扯着嗓子为她据理力争。 可父亲从始至终,表现得都极其冷静。 若今日杀人的罪名坐实,她觉得父亲必定会为护家中声誉,迅速与她撇清干系,指不定为了彰显自己清正无私,或还会从重处罚。 也罢。 父母情缘这种东西,或许强求不来。 且因着是自小被丁叔收养长大的关系,她心中早就将丁叔视作生身父亲,所以对目前的状况,也谈不上多失望和难过。 父亲若是不喜,大不了她今后避远些。 尊之敬之,便是了。 除了父母这头,许之蘅还想到了冉修杰。 方才在公堂上,她察觉到冉修杰几次三番都想为她说话,却都被按下,而现在肃国公夫妇已知晓她与晋王的过往,想想都知道作为她的未婚夫,处境现在必定很难堪。 她想了想。 又返回厨房,亲手做了碟桂花糕,命黄眉送去肃国公府交给冉修杰,想着他若是尝到了这碟糕点,就会明白她的心意。 大半个时辰后。 黄眉回来了。 手上依旧还拎着那个食盒。 黄眉一脸不忿,拧着眉头道。 “姑娘,那肃国公府也不知出了什么大事,那些德高望重的耆老尽数都赶来了,好似要开什么宗族会议,那门房原还态度恭敬着,让奴婢在外头稍等片刻。” “约摸过了两刻钟,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过来同奴婢说,冉世子现正有要事在忙,顾不上见奴婢,也不愿转交。这糕点可是姑娘费心费力为冉世子做的,如此不是平白糟践了么……” 许之蘅闻言。 垂下纤长的眼睫,眉眼似乎被轻烟拢住。 那双亮如星辰的眸子亦蒙上层灰雾,光彩渐渐暗沉下去。 “知道了。” “那就你们分吃了吧。” —— 因着里正多年的照拂之情,许之蘅并未同他计较公堂上的事,反而命人寻了间旅馆让他下榻,又雇了车架,给以往的邻居买了不少礼品,让府中的小厮好好护送里正回家。 城门下。 许之蘅正等着里正的车架,准备同他告别。 谁曾想,谢昭珩竟也来了。 棕色狐氅在秋风中猎猎作响,负手立在高阔夯实的城门下,腰间玉佩随风轻轻晃动,神色肃正,颇有几分侠士之风,也不走近,只遥遥站在远处,吸引了不少女娘的眸光。 此时。 许之蘅远远望见首辅府的小厮来了,黄眉立即上前喊停,里正由车中探出个脑袋来,远远望见谢昭珩,只当他们两个是一道来的。 这俞郎君倒还同以往在桃源村一样。 不声不响跟在薇娘身后,瞧着疏离淡漠,实则事事上心。 里正先是与谢昭珩遥遥挥手打了个招呼,而后又与薇娘寒暄几句。虽知她今非昔比,身份贵重,可言语间却不端架子,说起话来还如以往般亲厚。 “村中个个都好,若晓得你如今寻回生父了,他们也都必会为你感到高兴的……” 里正先是恭贺了几句,而后又想起桩要事。 “对了,你之前命人送回来五百两银子,说要为老丁头修缮墓地,我原已经寻好了工匠,将将正准备动工,就被曹家的人送到京城来了……你放心,待我回去,就立即着手去办此事。”??? 许之蘅闻言愣住。 她入京之后,每日都过得异常繁忙,根本无暇顾及其他,就算脑中闪过要给丁叔修墓的念头,却至始至终也没有实施过,更没有遣人送过银钱到里正手上。 许之蘅脑中灵光一闪。 福至心灵般,立即扭脸,望向远处伫立着的谢昭珩。 所以是他。 许之蘅隔着川流不息的人群,直直对上他的眼,而后又慌乱垂下眼眸。她并未再同里正解释太多,而是轻道了句,“那便多谢您了……路上注意安全…” 待那车架驰骋远去,消失在官道的尽头。 许之蘅这次舒了口气,然后用余光朝谢昭珩所站的位置望去……结果竟没瞧见人??她下意识眸光搜寻一番…… 结果那人的声音,竟鬼使神差由身后冒了出来。 凑近在她耳边,吞吐着温热的气息。 “许大姑娘可是在寻本王?”! 许之蘅被他唬了一跳。 如受惊的雀儿般捂着心口,慌乱着后退几步,鸦羽般纤长的眼睫颤动不止,又羞又恼,脸上染上层绯红,“晋王殿下凑这么近做什么?” 谢昭珩*也不继续逗她。 只挑着眼尾,轻笑了声,摇了摇头唏嘘道。 “这世道果真是人心不古。了却公堂上的那桩事,许大姑娘竟就乍然翻脸不认人,如此对本王不假辞色了?” 许之蘅可不上他的套,只睁圆了眼睛,“你还好意思说?当初分明是你说要帮我去大理事料理那桩事的,我只以为当真能高枕无忧,谁曾想此案竟又乍然被曹安翻了出来?” “堂堂晋王,办事岂会如此疏忽,你莫不是故意的?就擎等着曹安发难,届时你好站出来逞英雄,让我再欠你个莫大的人情?” 其实谢昭珩也没想到曹安竟会如此机敏,早就留好了后着,也是后来才察觉出了些蛛丝马迹。 不过谢昭珩将这些暂且按下不提。 只长腿欺近她一步。 靴底碾过碎石发出细微声响,秋阳将他的身影投罩下片暗影,就这么微微俯身,居高临下望着她,唇边勾出抹别有用意的笑容。 “是。” “本王就是居心不良。” “所以现下你知道了么?旁人知你杀了人只会忌惮远离。” “这世间唯有本王,会为你鼓掌叫好。” 第58章 “是。” “本王就是居心不良。” “所以现下你知道了么?旁人知你杀了人只会忌惮远离。” “这世间唯有本王,会为你鼓掌叫好。” 许之蘅闻言愣住,眸光骤然紧缩。 她垂落的眼睫轻颤,好似沾了露水的蝶翼,眼底泛开的层层涟漪,良久后才自嘲抿起唇,由喉间溢出声极轻浅、带着磨砺感的轻笑。 就算心里再不想承认。 她也明白他说的是实情。 若知那人是死于她手,由那日肃国公夫妇的神情,便知世人会如何看她。 而冉世子呢……他真的会全然理解并且信任她么?能做到心中没有任何芥蒂,今后待她如初? 许之蘅没有这个自信,也根本没有这个勇气,向冉修杰吐露实情。 只有谢昭珩。 他全然了解自己的过去,知道她遭受过什么样的磨难,自然而然也会明白她的苦衷。 他不仅不会觉得她心狠手辣。 反而会笑她心慈手软。 笑她没有尽早杀了刘瘪三。 笑她当初如果在崖边就动手,便不会在公堂上那般被动。 这些念头,在许之蘅脑中一闪而过。 她莫名觉得心慌意乱起来,避如蛇蝎般后退了一步,望向谢昭珩的眸光中充满了戒备与忌惮。 “臣女身有婚约。” “晋王殿下现在同我说这些,只怕不甚妥当。” 谢昭珩候嗓中溢出声低笑。 他眼尾中那点讥诮的笑意始终未散,愈发漫不经心,好似掌心攥着猎物命脉的猛兽。 “也就你还将那纸婚约当回事。” “本王还是那句话,冉世子无福娶你,你若不想害人害己,就该尽早取消这门婚事。” 许之蘅向来讨厌他这副拿得准、算得定的模样。 她将袖边攥紧成皱褶,带了几分逞强的意味,“晋王殿下心思怎得如此狭隘,自己婚事告吹了,就盼着别人婚事也不畅。我告诉你,我和冉世子好得很,我们必定会喜结良缘,白头偕老的。” 到了这个境地,结局已定。 谢昭珩已经丝毫不慌了。 他嘴角扯出凉薄的笑,“啧,许大姑娘话可莫要说得这么满。” “恩爱一世,白头偕老这些话,你以往不也曾与本王说过么?” 这话语中透着十足的暧昧旖旎,使得许之蘅脸色瞬间冷沉。 不是?她以前怎就没发现此人这么死皮赖脸?她原还想就他给丁叔修坟之事道谢来着,可这三岔两斗下,忽又有些谢不出口了。 反正在桃源村时,他也受过不少丁叔的照顾。 如今也算是报恩了。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 许之蘅没心思在此同他斗嘴,被旁人瞧见了也有些不成体统,只别别扭扭屈膝福了福,“待我与冉世子成亲之际,必不会忘给晋王殿下送贴的”,而后就扭身离去。 驱车徐徐回了首辅府。 许之蘅踩着踏凳下了车。 才将将踏过门槛,就远远望见肃国公夫人被群仆妇簇拥着,直直上前抓住她的手腕,眸框通红,言语哽咽道。 “许大姑娘,救命。” “救救我儿吧!” 许之蘅呆楞当场。 赶忙将人搀住,“伯母这是怎么了,您有话好好说。” 那冉庄氏哭得双眼通红,手上的力道不减,就像是在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哭着断断续续解释。 “好孩子,我也不瞒你,自那日从刑部回来之后,我与你伯父便都觉得这纸婚约不甚妥当,想着趁现在你们二人还未成亲,当机立断退婚……可修杰他不肯。” “我们无法,只得唤来了宗族耆老们劝说,可修杰他半分都听不进去,只咬死不松口,说不愿辜负你,就算施行家法被打了三十板子,也不愿来首辅府退婚。” “他那天就被打晕了过去。虽说经过太医诊治,转醒了过来,却躺在榻上绝食抗议,已经整整三日水米不沾了,今日更是高烧不退。” “我这也是实在没法子了,才想让你去劝劝他。” 冉庄氏说道此处,已是泪流满面。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好似随时都能哭得昏阙过去,现下扶住许之蘅的小臂,朝着她就准备跪匍下去。 “许大姑娘,没有半分你不好的意思,都怪我们冉家当初思虑不周,可这门婚事真真不妥,真真是我们肃国公府庙小,您今后前程远大,并非是我们冉家遮得下的……你要怪就怪我们夫妇二人……” 许之蘅闻言,脑子都是木的。 她以前虽察觉出肃国公夫妇或许对她不甚满意,可或许是他们面善功夫做得好,或许也是冉修杰在其中粉饰太平,她俨然不知道这门婚约,竟已闹到需要冉修杰与双亲绝食抗议的地步。 许之蘅先是赶忙搀扶住冉庄氏,“伯母您先起身,我受不起您这样的大礼。” 而后在冉庄氏殷切的眸光下,她垂下乌羽般纤长的眼睫,轻声答应道,“伯母莫慌,您的意思我明白,我这就去劝劝他。” 一旁的肖文珍走上前来。 她很看不上肃国公府的作为,所以连带对冉庄氏也没什么好脸,可那冉世子确确实实是无可指摘的,她现在也无法,只能容女儿去走这么一遭。 肖文珍面上看不出什么神情,言语也有些肃冷,“蘅儿,冉世子待你情深义重,于情于理你都该去探望,只是要早去早回,莫失了体统。” “最好快刀斩乱麻。” 许之蘅懂母亲的意思,螓首低垂,低声应了声“是”。 门前的车架还没走,眼见许之蘅回来,车夫又俐落抽出了踏凳,将她与随身的两个婢女迎了上去,紧跟在冉家的车架后头,火急火燎地肃国公府赶。 许之蘅端坐着,看上去还算镇定,一颗心却七零八落不到实处。 她原本还觉得有些奇怪,平日里冉修杰总会隔三差五派人过来,就备婚之事关切几句,可是接连不断好几天,肃国公府那头都没什么动静,那日黄眉去送糕点也被堵了回来…… 原是出了这样的岔子。 也实在没想到,冉修杰竟会为了自己做到此等地步……许之蘅感动之余,心中泛上些酸涩。 那可是整整三十大板。 也不知冉修杰伤势究竟如何,如若当真重伤,又或者落下个什么终生残疾,她又该如何原谅自己。 许之蘅又是难过,又是愧疚,泪水夺眶而出,顺着面庞砸落。 肃国公府离的不远。 仅仅两柱香的时间就到了。 算起来这是许之蘅头次来肃国公府。 可根本就来不及同冉家的长辈行那些虚礼,也顾不上打量,直直就被肃国公府的婢女迎入内院,快步穿过回廊,踏过庭院……终于到了冉修杰所住的院落。 许之蘅一眼就望见了他的贴身随从,立马关切问道,“修杰哥哥他如何了?” “许大姑娘,您可来了。” “那日施行家法的小厮手底下晓得轻重,那些皮肉伤倒也还不碍事,已经搽过药膏,可或许是长时间没有进食,世子身子不济,从今天早上就开始发热,不时还会呓语……” 那侍从一面同她解释,一面将人往里屋引。 踏入门槛。 绕过屏风。 冉修杰趴在那张小叶紫檀雕花拔步床上,脸色苍白如纸,双眼紧闭,呼吸微弱而沉重,眉头紧紧拧成一团,不时发出些压抑的呻吟,额间还沁着细密的汗珠。 看上去是极其难受的。 许之蘅的心瞬间被揪紧。 她先是蹲身上前,掐着巾帕给冉修杰搽了搽汗,然后端起搁置在案桌上的药碗,舀起药汁递送到他嘴边,轻声细语哄道,“修杰哥哥,你喝药,好不好……” 冉修杰眉间紧蹙,脸上显露出些浓烈的不耐烦,虚弱又无力道了两个字“拿开”,可在后知后觉间,觉得这声音极其熟悉,勉力掀起眸子望去,眸光一点点聚焦,然后有了些光彩。 “蘅娘……你怎会在这儿…” “你放心,我不打紧……耽误不了我们成亲……” 许之蘅只觉有些揪心。 哭得更厉害了。 她知道现在不是说其他事的时候,是点了点头,连声说了几句好,然后又将那药汁凑到他唇边,“修杰哥哥,那你先早点好起来,把药喝了好不好?” 冉修杰却并没有喝药,只是轻握住许之蘅的指尖,情深款款旺着她,发出的声音沙哑的如同破碎的风箱,“蘅娘,当真是你么?你莫走……” 此情此景之下,许之蘅几乎是想也不想就答应下来,哭着点头如捣蒜道,“好……我不走……” 冉修杰这才张开苍白的薄唇,将那药汁咽下,可眸光却自始至终都没从她身上挪开过,好似生怕一眨眼,她就会由眼前消失。 “蘅娘,别哭,我当真不疼,躺几日就好了…” 冉修杰此刻仍极力安抚着她。 许之蘅吸吸通红的鼻头,极力忍住眼泪,胡乱点点头,“嗯,修诚哥哥说话可要算数,那你待会儿喝点粥好不好?我亲自给你熬,你想喝八宝粥还是薏米粥……” “不,你无须为我做那些。” “……陪在我身边就好。” 第59章 夜色如墨,谢昭珩的身影与浓厚的黑暗融为一体。 他负手而立,正在黄瓦红墙的巍峨宫殿之上,一袭玄色劲装勾勒出挺拔身姿,冷傲而孤寂,身周萦绕着凛冽肃然的气息,只有被夜风扬起的衣袂在猎猎作响。 国之根本,在于继嗣。 社稷安危,系于储君。 自谢昭烨被废之后,朝中的文武百官就纷纷上折子,请皇上再立太子。瑞王谢昭翼乃是炙手可热的人选,近期去瑞王府勾笼感情的官员,犹如过江之鲤。 可皇上只暂且按下不表,未曾取表明立储之心。 谢昭珩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只依旧上朝当差,偶尔谢昭翼冒犯到他身前时,也只浅笑笑躲避锋芒,并不同他计较,甚至隐隐有些忍气吞声的意味。 在外人眼中瞧着些谢昭珩是不成气候。 他自己却清楚得很,现在并不是出头的好时机,毕竟父皇生性多疑,又还算得上是壮年,强逼着他立储,只有可能会适得其反。 父皇终有一日会意识到由谁即位,才能固千秋基业,安万民之心。 此时。 萧建上前禀报。 “殿下,许大姑娘已经接连往返肃国公府七日,亲自照顾冉世子的伤情。据探子说她事必躬亲,期间大到膳食,小到喂药,许大姑娘都不假手于他人。” “……前目前为止,并未听说两府退婚的消息。” “殿下,他们会不会日久生情,决定继续履行婚约……” 谢昭珩垂眸轻睨了他一眼,眼角挑起一抹锋锐的弧度,笑得有些漫不经心。据他对许之蘅的了解,无论如何,她也咽不下这口夹生的饭。 “回光返照罢了。” “那头无须再守了,多多加派些人手,去盯着瑞王那边的动静。” 与此同时。 首辅嫡长女流落乡野时,曾与晋王谢昭珩成亲过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京城的大街小巷。 许之蘅现下身上又还有着与肃国公府的这纸婚约。 处境愈发尴尬。 这段时日以来,许之蘅因着心中愧疚,不忍让冉修杰伤神,所以极力劝说母亲,将他身体照顾到好起来以后,再缓缓说退婚之事。 肖文珍虽觉如此不妥,可终究拗不过女儿。 只能点头应了。 今日。 许之蘅一如以往般来肃国公府照看冉修杰。 才踏入内院,就听得远处长廊转角,传来婢女们的窃窃私语声。 “……世子平日里最是温柔和善,自小到大,连手板心都未曾被打过,这次受了这么重的责罚,原来都是为着她?” “不然你以为呢?无论她身份如何贵重,可说破了天,她也只是个乡野长大的村妇,二嫁能攀上咱们世子这样的神仙哥儿,那真真是祖坟冒了青烟。” “也是。难怪她如此殷勤,日日上门嘘寒问暖,估计就是担心世子听到那些流言,与她取消婚约。” “也不知她给世子灌了什么迷魂汤,若娶了个这样狐媚的主母回来,只怕府中今后必会乌烟瘴气……” …… 待许之蘅走近时候,那两个婢女已经愈行越远了。跟在她身后的黄眉气不过,原想要上前同她们理论,“姑娘每日劳心费力,她们不仅不念你的好,竟还在背后如此编排,奴婢这就去撕了她们的嘴……” 却被许之蘅拦住。 上行下效罢了。 这些婢女之所以敢如此,便就是由主家对她的态度中咂摸出来的,莫说冉家的其他旁系亲眷,就连肃国公夫妇见了她,也颇有些别扭。 偶尔在府中撞见了,也是掉头就走。 不知是无颜面对她,还是懒得做面上功夫。 也罢。 其实算算日子,距她上门帮冉修杰养伤已过去了半个月,虽说他还是佯装通身不适,可据太医的诊断,冉修杰已然恢复得七七八八了。 所以也是时候,了结二人之事了。 冉修杰在喝完了药后,趴在榻上,转脸望着向院中移植的翠竹,温声同许之蘅说,“蘅娘,这是你我在订婚后,我特意命人在院中寻了处空地开辟的竹林,可惜现下不是春日,竹叶有些淡黄干枯。” “待明年,你我二人便能一同望见这郁郁葱葱的翠绿了。” 许之蘅只浅笑了笑。 沉默一阵后,终究说道。 “其实京中气候干燥,土壤过于夯实,并不适宜翠竹生长,且这片竹林移种于深秋,多半是养不活的。” “所以无论如何,咱俩都没法子一起观赏了。” 冉修杰早就由许之蘅的态度,咂摸出了她的想法,可心中却还是不免一阵难过,他不明白事情为何会闹到如此境地,二人分明门当户对,性情相投,原就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双,为何偏偏就是不能成为一对佳偶。 他心中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 “蘅娘,父亲母亲总是心疼我的,你容我再去求一求……” 许之蘅摇摇头。 午后的秋阳像融化的蜂蜜,顺着窗棂斜斜流淌,在她如玉的面颊上洇开一层暖融融的薄纱。她很感念冉世子对她的这一片深情,可分明是那样天之骄子的人,为何要因着一个她,那般卑微周全。 且人心易变。 在这些琐碎与摩擦中,这股子一往情深只怕也撑不了多久,三年?五年?在最初的新鲜感褪去后,只怕也会消磨殆尽。 “与其今后变为一对怨偶,还不如现下即时掉头。” “修杰哥哥,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冉修杰心头涩意更强。 他是个真正的君子,为了这桩婚事争取过、反抗过,与他而言也是尽力了。且他知道许之蘅是个要强之人,在得知父母双亲、乃至于宗族耆老的反对后,必不会忍得下这口气。 既没本事能在后宅中护她一世。 那便趁二人还未面目全非,撂开手吧。 ……或许当真只有晋王,才能有那等护她周全的魄力吧。 在这养病期间,二人有过这么段岁月静好的日子,于他来说便已足够了。 “那便由许家退婚吧,如此才能不损你名节。” “就说我……性情暴恣,喜怒无常?” 许之蘅瞬间就被他逗得噗嗤一笑。 “谁人不知你性情最为良善,可是京城闻名的翩跹佳公子,谁见了都得夸一声温润如玉,哪来的什么性情暴恣、喜怒无常?” 冉修杰垂眸想了想,觉得好像也是如此,手掌拖着下来,沉默一阵后,又说,“那便说我身虚体弱,迎风咳血,时常缠绵病榻?” 许之蘅脸上的笑意漾得更大了些。 “若是当真以这个理由退婚,岂不是将你说成了个病秧子?只怕那些名门闺秀们,今后个个都要对你避之不及,你今后还如何议亲?” 既已全然没了希望,冉修杰反倒彻底放松了下来,他挑着眼尾,透出些十足的少年气,“所以嘛,这才是考验她们诚心的时候。” 许之蘅听着他混不吝的话语,心中又涌上些感动,毕竟就算到了此等时刻,他首先想到的也是如何护住她的名声。 若当年她没有溺水走失,自小也在书香门第中长大,或许肃国公夫妇就不会对她有所微词,他们也就能好好在一起了吧。 可惜没有如果。 “修杰哥哥,你今后必定会再觅良缘的。” 冉修杰扯起嘴角,苦涩笑笑,略带了几分调侃的意味,“蘅娘,你与晋王再续前缘、重修旧好,必也要记得给我送张喜帖。”…… 许之蘅脸上的笑容一僵,当即生出些尴尬来,她挠挠头,略带了些解释的意味,“其实我同晋王早就一拍两散,真真毫无干系,并非你想象的那样……” 冉修杰却笑着摆摆手,不想再听。 只眸光融融望着她,将话题扯到别处去。 “蘅娘,不知我可否有幸再尝一次你亲手做的酸辣小排?” “……现在若再不吃,只怕我今后再难吃到了。” 这婚终究还是退了。 肖文珍心中虽不忿,却也知道这并非冉修杰的错,更加不屑将退婚的由头编排到他头上去,最终折中想了个辙,由三清观请了个德高望重的老道士来。 只说二人八字虽合,可流年不利。 需要等到三年之后才能成亲,可首辅府心疼女儿,不愿让她在家中待嫁这么久,所以才提出退婚。 这个理由,彼此脸面上都好看。 肃国公府那头心愿达成,自是千恩万谢,派人送来了许多名贵礼品,且也知此事是自家办得不地道,面对外人时,将许之蘅夸得那叫一个温柔体贴、知书达理,天上有地下无。 倒也在无形中周全了她的名声。 只肖文珍心中依旧愤愤不平。 她实在是很喜欢冉修杰这个未来女婿,这门婚事乍然不成了,心中不免失望,可也只能打起精神,为女儿再觅佳婿。 “蘅娘,你便老实同娘亲说,今后想找个什么样的?不准说不找,不准说不知道,你年岁渐长,愈发等不得了!” 许之蘅捻起块糕点塞入嘴中。 嚼咽着四仰八叉躺在贵妃椅上。 “随便。” “我看谁都是好的。” “唯一点,不是谢昭珩就行。” 第60章 自从许家与肃国公府传出退婚的消息后,谢昭珩彻底安心。 且与此同时,瑞王党在朝中行事也愈发猖獗,谢昭珩便暂且将心思放在了朝堂上,等半个月以后才想起这茬,随口问萧建。 “首辅府那头近来可有何动静?” 萧建抬眸迅速看了眼主子脸色,而后略有些心虚垂下眼,紧着嗓子道,“首辅府近来,正忙着给许大姑娘议亲,对外放话给京中的所有媒婆,只要能给许大姑娘寻得佳婿,媒人红包高达百金。” 此言一出,萧建察觉到主子神色迅速沉冷,身周的空气骤然僵滞,他不禁有些口干舌燥,额间都沁出些密汗,只能又上前拱手禀报。 “……不过殿下放心,许大姑娘的佳婿也并非那么好寻。” “其实许大姑娘家世高,相貌好,端庄大方,名声极佳,就算先前退过一次婚,按理说也会让那些京中子弟趋之若鹜,可幸就幸在她以往流落乡野时,与殿下成过一次亲。” “坊间有传言,说冉世子便就是因此才与许大姑娘退的婚,所以那些子弟们纷纷猜测您对许大姑娘余情未了,他们一个个都还有贼心没贼胆,不敢轻举妄动……” 若当真因此婚事不畅,许之蘅必定恼极了他。 且这么拖下去也不是办法。 如若当真碰上个不长眼的、非要同她订亲呢? 肖宏业、冉修杰……这一个接着一个,无穷尽也。 若当真将心思全部放在这些儿女情长上,他哪里还有暇顾及其他? 总得想个法子,从根上解决了此事才好。 更何况。 自己这头或也会生出变数。 因着与容婉的婚事告吹,近来也有不少官员奏请皇上为他赐婚,若父皇哪日忽然想起这茬来,金口玉言指下哪家贵女,他总不能忤逆父命,此事便再无转圜余地。 这些念头在谢昭珩脑中一闪而过,他心中终究觉得不甚稳妥,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亲自上首辅府去一遭。 “姑娘,晋王殿下求见。” 红绡来禀报的时候,许之蘅正俯在书桌上,根据女先生每日布下的课业研习功课,听到这话的瞬间蹙起眉头,这倒是纳罕了,以往谢昭珩不是翻墙堵人,就是忽然出现。 难得今日这么正正经经派人来禀告。 估计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可许之蘅同他实在无甚好说。 头都没抬,只道了句,“正忙着呢,不见。” 约莫过了半炷香的时间。 红绡又进屋来禀告,“姑娘,晋王殿下说不着急,他就侯在前厅,待您什么时候忙完,什么时候再见他便是了。” 许之蘅正全神贯注,沉浸在书海中遨游,半分也没将这话放在心上,敷衍回应了句,“行,我知道了…” 直到暮色西移,天色逐渐黯淡下来。 那抹给云朵镶上金边的夕阳余晖不见,树梢的轮廓逐渐模糊,天空褪成灰蒙,月光和烛火逐渐亮起,接替了白昼的温柔退场。 许之蘅才终于撑着小叶紫檀木的桌面站起身来,她扭了扭酸胀的脖颈,而后大大伸了个懒腰,先是打着哈欠让人奉上几块糕点,然后便吩咐烧热水。 眼瞧着主子全然没想起那茬。 红绡才面露难色,上前紧着嗓子提示道,“姑娘是不是忘了……晋王殿下还在前厅等着呢,因着您之前吩咐过,莫要在做功课时上前搅扰,所以方才奴婢们才没敢说,我们也都未曾想到,晋王殿下竟会待到现在……”。 许之蘅闻言先是一愣,而后神色变得复杂起来。既是如此,那便是无论如何都不好再躲了。 “那便去前厅走一遭吧。” 她裙摆翩跹行至前厅,抬眼就望见了谢昭珩。 他身姿挺拔如松,青色衣袍在夜风中轻扬。 清冽的月光,由云层裂隙间倾泻而下,轻纱般笼罩着他,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镀上一层冷银,那双深邃的眉眼犹如寒潭,眼睫投下些细碎阴影。 身周都萦绕着遗世而独立的疏离与清冷 宛若画中走出来的月下谪仙。 许之蘅定睛望了两眼。 而后垂下眸光,行至阶下,款款行了个问安礼。 “晋王殿下。” “可是寻我有要紧事?” 依着谢昭珩的性子,今日等了这么久,他必然会生气,再不济也会如同以前那样冷嘲热讽一番,可稀奇的是,这次竟没有。 只见颔了颔首,踏下石阶。 由怀中掏出封通体烫金的帖子,直接递到她身前。 “这是本王的聘书。” 许之蘅望着那张书帖,眸光骤然紧缩。 寻常人家的聘书大多为红色。 若是重视、看重女方的知礼人家,会在聘书上烫层金边。 而眼见这张,通体金光灿灿。 前后都贴了金箔,并且沾了金粉,在清辉的月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许之蘅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何种感受。 她并没有伸手去接,而是将眸光由那张帖子上挪开,定定看向他,眸光中甚至透出些嘲讽。 “晋王殿下莫不是喝酒昏了头?” “怎得将这东西递到我这儿来了?” 谢昭珩那只横摆在半空中的手掌,显得突兀且尴尬,可他却并未收回。 今日既然来了,他也早就做好了颜面扫地的心理准备。 其实谢昭珩如此矜贵高傲的一个人,能如此放低姿态,已是极其难得,可为了这桩婚事,他自觉这点子自尊算不得什么。 他可以理解许之蘅现在的反应。 可谢昭珩是个目标感极强的人。 只要认准了,便不会放手。 且到了今日这番境地,也没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谢昭珩干脆开门见山。 “……蘅娘,再嫁我一次,可好?” 他将那烫金的聘贴继续往她身前递了递,话语中带着某种郑重其事,似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把最掏心的话揉碎进语气中。 许之蘅听入耳中。 只觉这语气比求她救命那天还要卑微。【你现在阅读的是 】 60-66 第61章 “……蘅娘,再嫁给我一次,可好?” 许之蘅心头涌上些酸涩。 如若她还是当初那个懵懂无知的乡村少女,现在听到他说这番话,想必定会开心的雀跃吧。那时她多单纯热烈呐,满腹心肠都放在他身上,俞泽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能牵动她的所有情绪。 可现在。 已物是人非…… 许之蘅确实没想到,谢昭珩今日竟是来求婚的。 或许是觉得太过讽刺,她甚至觉得有些好笑,也确确实实轻笑出声,垂眸按住嘴角,肩膀止不住得微微抽动,由指缝中露出几缕细碎的笑,钗镮在碰撞间,发出清脆的响声。 许之蘅望向他,眸底一片清冷。 “晋王殿下想娶我?” “那便不妨说来听听,你究竟是想娶当初那个对你情根深种的农女?还是想娶现在这个出身高贵、端庄娴雅的贵女?” “有甚区别?” 谢昭珩眉头微蹙,不明白为何她会在这些事情上钻牛角尖,“这两者都是你,所以我自然都想娶。” 许之蘅眉骨骤然扬起,笑意没达眼底,由睫毛缝隙里透出点讥诮的光,“两者都想娶?……晋王殿下这便是既要、又要的意思了。” 谢昭珩眉头蹙的更紧了些,心头忽然涌上些烦躁,他暂且按下以前那些过往不提,只依旧温温徐徐地说服着。 “你细想想便知,本王才是你现在最好的选择。” “近来你也在议亲,理应清楚这遍京城的子弟中,有几个能配得上首辅府与镇国公府的门第?又有谁能比肩你勇毅端慧的美名?就算是肖宏业与冉修杰,你应当也并非是真心喜欢。” 许之蘅眼尾斜斜睨向他,琥珀色瞳孔中映出的人影都带着变形与扭曲,语气也愈发嘲讽。 “真心?我以前倒也曾有过真心,可事实证明,真心无用呐……且我就算不喜欢他们,却也并不代表,我现在依旧还喜欢你。” “晋王殿下,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记得,你曾对我说:人贵在自知,挟恩图报的女子,岂能入了家门。” “齐大非偶,臣女不敢高攀。还请晋王殿下将这聘贴收回,夜已深了,臣女不送,这便告辞了。” 许之蘅说完这番话,浅浅屈膝一福,而后就准备扭身离开,可刚旋过半个身子,雪白的皓腕上倏忽传来灼人的力道,她随着惯性猛然转身,飘逸的裙摆在月光下转了个半圆。 她对上了张灼热的眼。 滚烫的视线黏在她身上,随着粗重的呼吸愈发浓稠,眼尾猩红血丝漫开,好像要将她整个人都吸入翻涌的暗潮中。 “又何必再抓着那些往事不放?” “是,我当初是负了你,可你难道就未曾有过一刻,也试着体谅体谅我?难道当真让我抛却皇子身份,撇下身怀有孕的胞姐,弃杀母的血海深仇不顾,将心中抱负全然消弭……就那般做个乡野山夫,陪着你在市井消磨一世、了此残生么?” 这算得上是头次,许之蘅由他嘴中听到真实的想法。 不知究竟是因为她的拒绝而恼怒,还是因为那些不光彩的往事而愤懑……或许两者都有,总是她以往从未见过他如此神态,当下就被震得动弹不得。 “许之蘅,扪心自问,如若身份对调,换做你落到我那般境地,你会抛却高门贵女的身份,舍弃锦衣玉食的生活……去嫁给个山野莽夫,清贫一世么?” 这声质问极轻,也极浅。 可每个字都带着棱棱角角的锋利,好似冰锥扎在冻僵的冰面。 许之蘅瞳孔骤然紧缩,心脏都猛然漏跳几拍。 不,她不会。 她岂会蠢到为了个男人,就将父母家人抛诸脑后呢?且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她这算手若能舞文弄墨,抚琴弹筝,又岂会甘愿每日给人浆洗衣袍,侍弄鸡鸭,每日为生计发愁? 这个答案二人皆心知肚明。 谢昭珩说完这番话,才将憋闷在胸口已久的浊气吐了出来,他只将那烫金的聘贴,不容拒绝般的塞到许之蘅手中。 “不必着急拒绝,你大可好好想想。” 谢昭珩低声道了这么一句,而后也不再纠缠,直接阔步踏出了庭院,擦身而过时,宽阔刀裁般的广袖擦过她月白的裙裾,传来丝若有似无的冷洌龙涎香。 直到他宽阔的背影消失许久后,许之蘅才些微晃过神来,略带几分怅然,将那黄金灿灿的聘贴抱回了蘅芜苑。 他们的这番会面,自然传到了肖文珍耳中。 翌日一早,她来到蘅芜苑,端起那聘单仔细看了看,而后扭脸问向女儿。 “蘅儿,你是如何想的?” 肖文珍就此开始分析利弊。 “…*…其实论文韬武略,确实无人能越过晋王。若说门第、相貌,你们也算相配,且无论是救狗还是公堂作证,都能看出晋王待你上心,你若嫁过去,直接就是一品王妃,今后富贵无极雍容一生。” 肖文珍言语微顿了顿,又悠悠叹了口气,“可由你们二人的那段过往,便知此人心机深沉、难以揣测,且现在朝中局势不明,打眼瞧着就是瑞王更得圣恩,若瑞王被封太子,免不了要调转头来对付晋王,那晋王妃必定也会受牵连。” 许之蘅倒没想那么复杂。 她一早就打定了主意。 “我才不要嫁他。” “现下就派个小厮,将这聘贴给他送回去便是。” 肖文珍笑笑,“如此也好。” “高嫁可是要受委屈的,我宁愿你嫁得低些,寻个略微平庸些的夫君过日子,也不想让你日日谨小慎微,去做什么支撑门楣的王妃。” 聘贴送回去了。 母女二人也以为此事应当了了。 可两日后,许承望将她们两个唤去前厅。 青瓷盏内浮沉着几片龙井,托起茶盏放至唇边吮了口,眉眼间带着淡淡笑意。 “蘅儿,今日早朝时,有朝臣向皇上请旨赐婚,皇上当即将你指给了晋王殿下,待会儿圣旨很快就会到府上了,你好好梳妆一番,准备接旨。” 此言一出,许之蘅呆楞当场。 怎么会这样?? 她简直有些不敢相信,不由恶意揣测道,“这是谢昭珩主动提及的?还是说他故意为之?我分明……分明已经将那聘书退回去了,他应当不会……” 早就在公堂那日,许承望就看出了晋王的心思,前几日也听说了聘书之事,现下免不了为谢昭珩解释几句,将今日早朝上的情景,尽数说与二人听。 “倒也算不上是他故意。” “不过就是在朝臣们请旨赐婚时,皇上问文武百官可有推荐的贵女人选,又有那嘴碎的提及你们两个以前在桃源村的那些往事,皇上听完龙颜大悦,俨然没想到你们还有段这样的过往,且因着上次在宫宴上对你印象极佳,皇上直接大手一挥,就将你直接指给晋王,敲定了这门婚事。” 原是如此。 竟是如此。 可许之蘅内心还是不能接受。 在她心中,自来到京城后,她就从未想与谢昭珩再续前缘的,一丁半点儿都没有。她以前吃的教训还不够么?为何要同一个坑踩两次? 她揪着指尖的巾帕,眸光定定望着许承望,颤着嗓子问,“就算是在那样的情景下,父亲应当也有机会为我拒了这门婚事的……您分明知道我不愿嫁给晋王,分明知道我已退了那封聘书,却为何还要为我做主,点头应下这门婚约?” “父亲可有一丝一毫,曾考虑过我真正的心意?” 面对如此质问,许承望不禁蹙起眉头。 如他们这样的勋贵门户,儿女姻亲自然是要集合种种政治因素,他当初运作许之珠与太子订婚是如此,如今应下许之蘅与晋王的婚约亦是如此。 且君心难测。 今日皇上瞧着只是随口一句,谁知这后头有没有些其他的考量? 许承望并未解释太多。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莫非为父还会害你不成?” “照为父看,你们二人倒也算得上是登对,且那晋王对你也尚算用心,便就是定下婚约又有何不可?” 许承望言语微顿,又意味深长添补了句。 “蘅儿,听从为父安排便是。” “你的前程,或远不止于此。” 许之蘅越听,心就越凉。 他的话语中,里里外外都透着老辣政治家的野心,却丝毫都没有半分父亲的舐犊之情。 她脸上肉眼可见的失望。 “那前程或只是父亲想要吧,女儿实则半分都不稀罕。” 第62章 许之蘅气归气,缺也还不至于气昏了头抗旨拒婚。 寻常人家若能得皇上指婚,就已是天大的荣耀。 更何况这次给她指婚的夫婿,还是身有战功的皇子。 她若当真抗旨不尊,便是直接扫了皇家颜面,必然会使得天威震怒,不仅是她一人,只怕首辅府通家老小的性命都要搭进去。 所以就算是心中再不忿,待宫中内监来府上宣子的时候,许之蘅还是换了身得体的衣裳,笑得恬静淡然,仪态端方跪匍在地上谢恩。 那白面无须的内监,将那道圣旨交到她手上,笑眯了眼睛,揣着手呵身恭维道,“晋王殿下可是人中龙凤,许大姑娘今后做了他的晋王妃,所谓是前程无量,前程无量呐……” 许之蘅一副荣幸至极的样子,朝身侧的红绡摆了摆手,红绡福至心灵,立即将个份量不小的荷包端给那内监,“能得晋王殿下如此佳婿,实在是臣女之幸,内监务必要向皇上转达臣女的感恩之情。” 内监不动声色,将那荷包揣入袖中,“许大姑娘行事如此妥帖,洒家指望着您今后多多照应。” 许之蘅笑着说“哪里哪里”。 可待那内监一走。 回到蘅芜苑的瞬间。 许之蘅就变了脸色。 她没好气地踏入房中,潦草的将发髻上的钗镮尽数扯落,一股脑全都扔在了妆屉上,直接四仰八叉躺回榻上,她眸光望着天花板,心中不由升起些悲凉。 完了。 今后竟要与谢昭珩那样的混账歹人共度余生,这辈子终究是完了。 想也知道同他过日子,那必然是大眼瞪小眼,后宅终日鸡犬不宁。 “姑娘,晋王殿下现在外头,想要求见。” 此时,黄眉揣着心尖,进屋禀报。 “不见!” “让他滚!” 这气急败坏的咆哮声音量甚高,气势仿若要掀翻屋顶。 就连侯在蘅芜苑外的谢昭珩与萧建自然也听到了。 萧建心头猛然漏跳几拍,是暗吞了好口唾沫。 这许大姑娘也实在是个生猛的,上次她就让主子生等了大半天,现下更是将主子拒之门外。 殿下何曾受过这样的怠慢? 人生少有的几次碰壁,几乎都在蘅芜苑这处了。 怕就怕阎王打架,小鬼遭殃。 可难得的是,主子对许大姑娘的宽容与耐性总是格外多,现在也是,只微蹙了蹙眉头,轻道了句,“罢了,她现正在气头上,比过年要杀的猪还难按,只怕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待明日再来吧。” 谢昭珩就这么接连不断来了八日。 可都被许之蘅拒之门外。 他也没恼。 期间只将流水般的东西,往蘅芜苑送。 其实许之蘅以往订婚时,也曾收到过不少肖宏业与冉修杰送的礼品,那些物件大多华贵,她却说不上来特别喜欢,可到了谢昭珩这儿,或许是以往二人相处过段时间,他对自己也更了解几分,出手之物大多能精准命中她的喜好。 甚至有几样,落在旁人眼中,或许都觉得无法理解。 就像有一次,他命人送来盒薇草做的糕点。 黄眉将其端到她身前时,话语中隐隐有些不平。 “晋王殿下怎能将这东西送来糊弄姑娘呢?” “这薇草乃是最最低劣之物,无甚稀奇,漫山遍野长得到处都是,寻常的百姓人家都是不屑入口的,只有那些贫苦到活不下去的,才用来果腹充饥。” 许之蘅却只笑笑,捻起块糕点放入口中。 糕点的配方显然改良过,虽还是苦涩的底味,却多了几分馥郁回甘的香甜。 那些物件她自然都收下了。 毕竟没有人会和钱过不去。 权当是他报了以前的救命之恩。 直到第十三天。 酉时三刻,在这个谢昭珩固定求见的时间点,许之蘅一如既往察觉到婢女进来,将手中书页又翻过去一页,眼皮子也没掀,依旧懒懒道,“不见不见,今日还是不见,让他走。” 红绡抿唇笑笑,将手中的银耳羹端放在桌面,“姑娘误会了,晋王殿下估摸着是有事耽误了,今日没来,奴婢是来给姑娘送羹汤的。”??? 没来? 呵,这才几天呐,这就放弃了?装都不装了? 还以为他多么幡然悔悟,多么情深意重呢。 就这?还来求婚? 许之蘅眼底浮现出些讥诮。 丝毫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又抬手翻了页书。 缺席一日,或许可以说是被公务耽误了。 可后来接连好几天,谢昭珩都没来。 许之蘅嘴上不说,可每日接近酉时三刻时,眸光总是不自觉瞥向院门口,情绪也会有些微躁动。 红绡到底心思细腻些,捕捉到了主子这些微的在意,于是便命小厮去晋王府打探了番,而后又禀告到许之蘅处。 “实在不是晋王殿下不想来,而是来不了。” “前阵子皇上外派殿下去冀州整顿军务了,想必再过几日就能回来了。” 哦。 原来竟是如此。 许之蘅得知之后,心中到底好受了些,嘴上却还在逞强,“无需去特意探问这些,他不来就不来,我还巴不得他不来呢。” 此言一出,红绡与黄眉对视一眼,纷纷莞尔一笑。 其实这门婚事木已成舟,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她们都能看出姑娘是一门心思待嫁的,或许心中还有这些烦闷,可由这几日眼见她的态度,便知姑娘对晋王或许也并非全然无心。 闲着也是闲着。 许之蘅打算寻闺蜜们小聚。 可许曼去京郊农庄查账去了。 孔春由母亲带着去三清观上香。 肖云舒不知为何迷上了作画,日日将自己关在房中研习画作,只道画作收尾阶段,不得分心,改日再约。 许之蘅无奈之下,只能揉揉旺财的狗脑袋,仰天长叹一声,“未曾想现在竟只有你能陪在我身边。” 旺财乖巧地“嗷呜”回应了声。 她最终决定带着旺财出门——遛狗。 在桃源村时,家犬都是散养着的,漫山遍野地跑,许之蘅朝院里朝山上嚎一嗓子,旺财听到了就知道自己回家,偶尔还会逮只兔子回来。 入京之后,那样自由自在的日子反倒成了奢望。 可无论如何,一人一狗始终在一起便好。 遛狗这活儿以往是小厮干的。 且前阵子因这瑞王的那档子事儿,许之蘅将旺财由晋王府带回家后,也不敢让它去街上乱转悠,所以算起来,旺财已经足足有月余都未曾外出溜达了。 眼见许之蘅取来狗绳,立即欢欣雀跃摇着尾巴上前,显得极其兴奋,甚至在套上狗绳后,还异常乖巧站到狗嘴套旁,示意她将其戴上。 要知道它以前可是最讨厌戴嘴套的。 “乖,好狗。” 许之蘅揉揉它咧笑吐舌的脸。 难得今日是个艳阳天。 许之蘅决定走远些,牵着旺财去朱雀大街上转悠转悠,顺便挑选些礼品,送给即将成亲的肖宏业与何泠音,顺便再给外祖父买坛桂花酿。 在整个采买的过程中,旺财都很乖,只兴奋地围着许之蘅身前身后地转悠,也就算在路上撞上一两只灵提挑衅时,它也不恼,只懒懒衔它们一眼。 不时嗅嗅这里,闻闻那里。 许之蘅入店采买时,它就乖乖被黄眉牵着侯在外头。 此时走在路上,旺财站在卖烧饼的小摊前不动了,戴着嘴套张不开嘴,只呜呜咽咽着,眼巴巴的望着主人。 许之蘅福至心灵,让红绡掏出几文钱买了个刚出锅的鲜肉烧饼,然后又蹲下身,解开旺财的嘴套,将那烧饼递上去,眼见它嗷呜一口将其吞下,许之蘅只笑道。 “慢些吃,也不怕烫着。” “待会儿呐,带你去吃方记的鸡腿。” 旺财好似听懂了般,汪汪叫了两声,尾巴摇得更欢了。 路过金缕阁,许之蘅想着进去看看首饰。 谁知前脚刚走没多会儿。 瑞王府的车架后脚就到了。 瑞王路过此处,特意来接个获宠的貌美姬妾回家。 隔着窗帷,一眼就看到了旺财——这只咬伤了他,却没有得到任何惩戒的恶狗。 这便是撞上了。 他知这是许之蘅的爱犬。 且近来父皇又将此女指婚给了死对头晋王。 不管这仅仅只是巧合。 还是晋王刻意斡旋的结果。 总之现在,首辅许承望这个瑞王以往一直想拉拢之人,这个在朝堂几乎是砥柱之臣般的存在,已经彻彻底底与晋王的利益绑定在一起。 虽说乾坤未定,可这如何能让瑞王不气? 这便是在旧恨的基础上,又添了新仇。 瑞王好不容易寻到时机,自然是要报复回去。 未免那些嘴碎的御史弹劾,他自然不好在光天化日之下,对许之蘅这个首辅嫡长女如何,可寻那只狗出出气还是可以的。 “去,将那只畜生宰了。” 第63章 许之蘅出门向来不喜欢带太多人。 毕竟以她如今的身份,若有人敢动她一根毫毛,那无疑于同时得罪了首辅许家、镇国公府肖家以及晋王府。 红绡跟在身侧。 黄眉奉命去另家商铺取东西了。 只有个平日里遛狗的小厮侯在外头。 一切都发生得很迅速。 瑞王身侧的侍卫奉命后,二话不说就抽刀,直直挥向旺财,小厮见状立即上前阻拦,却被掀翻在地,手臂当下就折了,疼得龇牙咧嘴动弹不得。 刀起。 刀落。 由瑞王下令,到扬长而去。 连半炷香的时间都没有。 许之蘅听得外头一阵骚动,心中隐隐觉得不安,由金缕坊急急出来已为时已晚。 场面甚为血腥惨烈。 坊门前有片硕大的暗红色的血泊,旺财的尸身静静躺在粘稠的血浆中,犬首与身体完全分离,落在不远处,原本琥珀色的光亮瞳孔,已彻底阴翳,蓬松的尾巴垂落成僵硬的弧度。 充斥着令人窒息的死寂与绝望。 吓得不少路人纷纷躲避,由金缕坊走出来的世家贵女们,更是花容失色……就连红绡与取货回来的黄眉,立时也怔愣当场。 “姑娘,别看了,呜呜呜……” 红绡当下就痛哭出声,拽着主子的袖子呜咽着请求。 遛狗小厮捂着受伤的手臂,跪匍在地上,颤颤巍巍说着些什么。 许之蘅却全然听不进去。 只觉大脑一片空白。 股寒意由尾椎直窜天灵盖。 心脏恍若被只无形的大手攥住,眼前世界被扭曲成模糊的色块,下意识地踉跄着后退,显然是没办法接受眼前这幕,好似神魂都抽离而出,只剩具颤抖的躯壳崩溃当场。 最后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意识在现实与梦魇的夹缝中反复浮沉。 夕阳下一人一犬的温馨剪影、失去至亲时被舔舐干净的眼泪、境遇好转后的饱餐餍足……与染血的寒刃、黯淡的兽瞳、猩红蔓延的地面……这些破碎的画面在脑海中不断交错、闪回着。 许之蘅剧烈喘息,只觉胸口被震得生疼。 她猛然睁开眼,凄厉唤了声,“旺财!” 映入眼帘的,是满面关切的肖文珍与孔春。 肖文珍掖掖眼角的泪珠,“蘅儿,整整三日过去,你终于醒了……你这孩子也真是的,醒来就要找旺财,贵子,还不快将它牵上来?” 还是那个围观专门负责遛狗的小厮,牵了只大黄犬上来。 它无论是体型、毛发、嘴鼻的形状……都与旺财别无二般。 许之蘅见了,只觉头疼得更厉害了。 苍白的脸上闪过些莫名,“……旺财没死?” 孔春立即凑上来,“蘅娘你在说什么呢,什么死不死的,旺财不是好好的就站在你眼前吗?你必然也是同我一样,闻了金缕坊的异域熏香被魇住了,我有次回去也发梦发了好几天呢……” 许之蘅愈发迷惘,她抬起指尖轻按按太阳穴,当下并未说些什么,只涩着嗓子道,“或是如此……” 许之蘅眼中莫名涌上些泪意,嗓子发痒剧烈咳嗽了两声,眼见她们个个面带担忧之色凑上前来,帮她抚背的抚背,递水的递水,她只勉力扯起嘴角笑笑。 “我无事的。” “有粥么?我想喝粥。” —— 暮色如墨泼染苍穹。 远处戍楼的号角声呜咽着沉入夜色。 军帐中火把明灭,映出将士们卸甲理剑的交错剪影。 阵风吹过,帷幔微微掀起。 个黑影卫无声窜入,将封密信恭敬奉送至谢昭珩身前。 谢昭珩将其接过,缓缓展开信纸,脸色神色愈发凝重,最终指尖蓄揉捏成一团,眸底翻涌出的灼烧的怒火,语气中裹着冰碴,“谢昭翼,他好得很……” “备马,本王要立即回京。” 萧建立即上前,出言阻止,“殿下何必急于这一时,虽说军中事务已经处理完毕,可现在天色已晚,夜行伤身……” 终究是没劝住。 一柱香后。 满地霜华的月色中,青色披风猎猎展开如夜枭羽翼,哒哒的马蹄声震碎夜幕,溅起的碎石在月光下划出圆弧,谢昭珩伏身紧贴马背,与那匹黢黑的战马腾跃起伏,宛若与黑夜融为一体。 冀州与京城相隔并不远。 中途在驿站换了匹马,翌日午后就抵达了京城。 晋王府。 许之蘅已经在侯着他了。 母亲与孔春善意的谎言,自然骗不了她。 那只狗虽说长得与旺财几乎一摸一样,性情也同样温和,甚至那小厮也教会了些只有旺财才知道的指令……可它终究不是旺财。 旺财已经死了。 是瑞王杀了它。 她必要给它报仇。 让瑞王付出应有的代价。 若真说起来,当初在桃源村时,她便已有瑞王结仇。 若非因瑞王派人追捕,或许刘瘪三就不会有时机做恶,丁叔或许也就不会死……既然瑞王将她所在意的东西一件件毁去,那她也必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可瑞王是天潢贵胄。 杀只狗于他来说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而她终究只是个朝臣之女,单凭自己的力量,又如何才能扳倒他? 既然独木难□□便只能借势而为。 现下谢昭翼最想要的是什么? 无非就是坐上那把龙椅,登临大宝,成为权倾天下的九五至尊。 那便让他尝尝黄粱梦碎的滋味。 *** 晋王府外。 个相貌英朗的男人勒紧缰绳,掀起长腿由那匹四蹄健硕的骏马上翻腾而下,经过整夜的奔波,谢昭珩的氅衣上已染上尘灰,眉锋凝着千里寒雾,眸中的血丝也如蛛网缠结。 原想着立即吩咐下人备好热水,待沐浴过后再考虑其他,可听得许之蘅主动前来,他将手中缰绳抛给门房小厮,就阔步往前厅而去。 菱形的雕花窗棂漏入些晚秋的暖阳。 她一身素白的裙裾,就那么静然坐在金丝楠木官帽椅上,散光的眼神遥遥望向远方,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阵风刮过,鬓边玉簪轻晃,纱幔随风轻扬。 仅仅隔远望见秋阳中的轮廓。 这不到半月间,她竟更清瘦三分。 听见他的脚步声,此女扩散着的瞳孔才逐渐聚焦。 她悠悠撑着椅臂站起身来,并未关切他一路风尘仆仆,也没有心疼他连夜赶路,更没有半句嘘寒问暖。 她的面容莹白如玉,没有施任何粉黛,却透着十足的冷艳,身周萦绕着疏离孤绝的气息。 “让我做皇后,我就嫁给你。” “否则,我就想办法上山做姑子,以死逼皇上收回指婚的成命。” 瑞王当街砍伤旺财,以及肖文珍爱女心切,命人在全城搜寻与旺财形貌相当的狗犬……近期京中发生的所有事,都躲不开谢昭珩埋下的眼线。 而以他对许之蘅的了解,不管肖文珍寻来的狗与旺财多像,她都是绝不可能混淆、错认的。 所以现下听她说这番话,谢昭珩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她的用意。 “……想以此报复瑞王?” 其实不肖她说,谢昭珩也是要对付瑞王的。 只是他远远没想到的是,许之蘅因为旺财的死,而选择与他联手,甚至她想得更长远些。 毕竟谢昭珩现在只是想着怎么获封太子。 她倒好,甚至跳过太子妃,直接越到皇后的位置。 不愧是他中意的女人。 “于公于私、于情于理,我都是将瑞王除之而后快的。” 谢昭珩言语微顿。他现在对那把龙椅虽有了十之七八的把握,可他向来是个稳妥之人,不想轻易把话说定,只道,“你今后既做了我王妃,今后自然要与我比肩共立……” 许之蘅却听不进去这些。 冰冷打断他的话语。 “我只做皇后。” “你今后若办不到,我自然还有其他的路子可以走,退一万步讲,皇上现在正值壮年,皇后幽禁翊坤宫形同虚设,三个月后就是三年一度的选秀,而我年轻貌美,出身高贵,未必就不能……”??? 她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早就想好了退路,如若他这处不成器,就要迅速调转过头走进宫选秀的路子、去攻略父皇?凭着父皇对她的好印象……确是极有可能获宠的! 难道今后要眼睁睁看着她依偎在父皇怀中? 难道他这个皇子,以后给她这个宠妃请安? 谢昭珩只觉气血翻涌,一股无名火由心间升起,直直窜上天灵盖,眼尾因为怒气愈发猩红,手掌捏紧成拳,破有些气急败坏道。 “我答应你!” “就让你以后当皇后!” “本王哪怕豁出性命不要,也必让你当上,行了吧?!” 第64章 “我答应你!” “就让你以后当皇后!” “本王哪怕豁出性命不要,也必让你当上,行了吧?!” 得到他的回应,许之蘅多多少少松了口气。 毕竟比起去同个与自己父亲差不多年龄的男人虚与委蛇,谢昭珩至少年轻些,且二人打了这么久的交道,她自认为也算摸清楚了他的脾性。 且若好好利用谢昭珩对自己的旧情与愧疚,这辈子总不至太难过。 “那你我今后就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今后若有何用得上臣女的地方,晋王殿下只管吩咐便是。” 既将话说定,许之蘅也不乐意在此处多待。 只随意道了句,“那臣女这就告辞了。”??? 才将将说了几句话,这竟就要走? 这幅公事公办的模样,哪儿有半分熨贴的样子? 今后就算如愿让她做了皇后,岂不是得踩到他这个皇上头上来? 谢昭珩心中有些烦闷,只觉必要好好教教她“夫为妻纲”的道理! 可也不知为何,他这么个在外头威风凛凛的皇子,在她面前却莫名凶不起来,原想说几句重话,可话都到了嘴边,却又转变成了吞吞吐吐的嗫嚅。 “……不如去旺财埋骨之地看看?” “我已命人将那处修缮好了,再买些它素日爱吃的吃食?” 提起旺财,许之蘅被压下的那股泪意又涌了上来。 她沉默一阵,终究是点头应了,但却不愿与谢昭珩同乘一架马车,只让他在前头带路。 眼见她答应,谢昭珩也顾不上休息,只在车架上小憩了会儿,在路上行了没多久,行至京郊,顿停在了个山清水秀之地。 此处千嶂凝翠,碧水若绸。 地势高阔,远远望去,还能在望见远处的三清观。 有个荒草凄凄覆盖的小小孤丘,墓冢呈莲花状,修得甚为讲究,青碑而立,秋风刮得细草簌簌,似在呜咽以往那些摇尾相迎的时光。 许之蘅立时就流下两行清泪。 她掏出巾帕,仔细擦拭着那块墓碑。 “旺财,都怪我,都是我没看好你。我就不该带你出门遛弯,更不该将你由晋王府接回来……以往你跟着我吃糠咽菜,如今好不容易才过上几天好日子,你今年才将将一岁出头……呜呜呜……” 这些呜咽断断续续由喉中挣出,被林中的北风撕成碎片。 谢昭珩想起那条大黄犬,心中不由有些涩然。 听到她的哭泣,感慨愈甚。 他并不太会安慰人,只知她现在情绪不好,此时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否则容易殃及池鱼。 以往在桃源村时,她撞见村中邻居偷了家中的两只鸡,气得,撵着那人追着骂,生生在门外骂了两个时辰,又依依不饶让人赔了相应的银钱,这才作罢。 谢昭珩看不过去她泪流满面,递上前块巾帕,许之蘅并没想太多,顺手接过,胡乱擦擦脸上的泪渍,又恢复了些以往张牙舞爪的样子。 “我此生与瑞王誓不两立!” 许之蘅咬牙切齿,忿忿说出这句话,而后又鼓着哭红了的眼睛,扭头望向谢昭珩,“我问你,如若你当上太子,做了皇帝,会让瑞王付出何种代价?” 皇位之争,不是赢,就是死。 不过通常来讲,大多是褫夺身份,通家贬为庶人,发配边疆五千里。 可谢昭珩抬眸眼看了眼许之蘅脸色,担心她觉得此等处罚不够,只轻道了句,“通家老小,一个不留,杀无赦。”?? 许之蘅被他阴狠的语气微微吓到,刚要冲出的哭声忽就卡在喉中,唇瓣哆嗦着张了张。她确实恨瑞王,可他的家人却并未得罪她……可涉及皇权争斗,或就是这么你死我活。 她拎得清轻重。 所以此时也是吞了口唾沫,狠狠道,“那也是他活该!” 阵山风刮来,谢昭珩将身上的氅衣解了,迎风招展轻披在她身上,趁着系带的功夫,顺势将她揽进了些,低声安慰。 “别哭了,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此仇不是不报,时候不到罢了。” 许之蘅闷声应了句“嗯”。 可是这后知后觉的,又觉得二人这姿态有些过于亲昵,心中只觉有些别扭,不禁扯住氅衣上的系带,扭过身子自己系上,颇有戏嫌弃道。 “离我远些。” “赶路赶得身上臭哄哄的。”? 她真真是没良心透了。 也不想想他究竟是为了谁,才这么急慌慌赶回来。 谢昭珩无奈叹了口气。 可没法子,他不能恼,只能万事担待着,只忍不住提示道。 “你在我面前耍耍小性便也罢了,若当着外人的面,多少也得装装相……尤其过几日就父皇寿辰,你我此等已经订婚的未婚夫妻,可是双双要出席的,你多少收敛些…” “要你说?” “我是那么不知轻重的人么?” 许之蘅睁圆了微红的眼睛,嘴中不满嘟囔两句。 …… 此情此景,倒颇有几分打情骂俏的意思。 站在不远处的萧建与红绡见了,不约而同都抿嘴偷笑,他们都还以为主子的这门婚事或许会另外有些变数,可现在看来,已是稳如泰山。 五日后。 蘅芜苑。 今日乃皇上四十八岁寿辰。 许之蘅头次以未来晋王妃的身份参加宫宴,从一大早就开始准备。熹微天光时,婢女们就捧来茉莉花露给她擦拭面颊,轻施粉黛,淡画娥眉,西域的胭脂抹在面颊上,形成寒春的绯云。 织金云锦在小叶紫檀木的屏风上缓缓展开,许之蘅伸出纤细的手臂,穿过金丝绣就的缠枝万福气纹广袖,发髻上堆珍叠翠,随风轻颤。 一番装扮后,肖文珍牵着女儿的手缓缓转了一圈,心中甚为满意,然而后又不放心的嘱咐,“蘅儿,你父亲是不该贸然接受皇上指婚,如今木已成舟,眼瞅是没有什么回寰的余地了,你就算心中再不满,今日也务必要将戏做全了,莫要让旁人瞧出这些龃龉。” 许之蘅点点头,轻应了声,“母亲放心,女儿省得的。” 许家老小都要入宫赴宴。 许之珠自然也要去。 她以往常以未来太子妃自居,如今太子乍然被废,她难免会遭受些冷嘲热讽,起初心中还有些不忿,还指望着太子能东山再起,可自从退婚后,太子在幽禁时就迫不及待迎娶了她的好闺蜜查令慧,没过几天更是传出查令慧生怀有孕的消息…… 许之珠便什么都懂了。 整个人肉眼可见消沉下来。 她并非是个蠢笨之人,晓得今后没了未来夫家做依仗,只有母家给她兜底,而在许家内宅中,肖文珍是家世高贵、执掌内宅的主母;岚姨娘又是父亲新宠,刚生儿子没几年。 而生母娟姨娘这头,色衰而爱迟,父亲这几年已经不大将她放在心上了,可好在她还有个胞兄,所以这日子倒也还过得去。 就算退过一次婚,以她现在的家世门第,只要不乱折腾,嫁给寻常勋贵那也是不难的。 至于与嫡长姐许之蘅,以往确有过些龃龉,可自从有此她帮自己喝退那些嘲笑她退婚的贵女后,许之珠那股与她处处针锋相对的心思也就淡了。 “长姐”两个字也知道喊了。 平日遇见了也晓得请安了。 就像只爪子被磨平了的猫。 此时许家四口凑在一起,整整齐齐坐在殿中右侧。 在外人眼中,倒着实很有些相亲相爱的和谐氛围。 满汉全席铺满长席,燕窝熊掌,鱼翅熊掌,热气腾腾的香味混着龙涎香,久久萦绕不散。编钟笙乐响起,数十名舞姬踏歌而入,广袖翻飞间,脚踝上的银铃伴着舞步叮咚作响,歌姬们嘴中吟唱着的,是为皇上寿诞新编的千秋岁引。 金碧辉煌的殿宇中,歌声清越,尽显皇家的威严与昌盛。 或是上了些年纪,皇上愈发喜欢热闹,今日兴致也很高。 那些戍边与外放的皇子,今日也都入京了。就连废太子也获得恩准,与身怀大肚的查令慧坐在阶下,只不过瞧那座次,已是远离了政治的权力中心。 皇上放眼望去,在已成年的皇子中,也就晋王直到现在都还未成亲了,他将眸光落在晋王与许之蘅身上打了几个转转,只觉二人格外登对,心中愈发满意。 不由心生出些好奇来。 “你们两个娃娃究竟是怎么回事?朕只听坊间传许大姑娘在以往流落乡野时,你们二人因缘际会有过一段纠葛,似还成过亲?” “不如今日和朕好好唠唠,说说前因后果?” 寿宴上气氛正好。 瑞王也借着调笑,落井下石。 “父皇,儿臣倒是听说了……” “据说是晋王当时身负重伤,濒临死境,许大姑娘心善施手相救,倾尽家财为他治病,谁知晋王伤愈之后,拍拍屁股竟就走了……” 皇上唬下脸,“哦?竟是如此?” “许大姑娘,这可是*实情?如果晋王若当真是个如此丧良心的,朕今日必给你做主!” 许之蘅心中有些丧气。 这事儿早不说、晚不说,怎么偏偏要等她和谢昭珩订婚了之后才说?但凡眼前情景发生在订婚之前,她或许就因为咽不下以往那口气,将那些旧事尽数吐露,让皇上给她讨个公道。 可现在不一样。 现在他们两个是拴在一条身上的蚂蚱。 谢昭珩丢了人,那就是她自己丢了人。 且许之蘅就算心里再恼谢昭珩,可瑞王又算得上哪根葱?她岂会让这么个杀狗凶手如愿? 她现在只柔柔浅浅笑笑。 先是故过娇羞抬眸望谢昭珩一眼,而后又迅速低下头。 “晋王殿下才不是那等忘恩负义的人。” “……圣上问起这桩事,倒让臣女有些腆然。” “……其实臣女当初是看晋王殿下生得俊俏,所以才施以援手,后来在与晋王殿下相处的过程中,因着他品性高洁,才华横溢,臣女才心生了些爱慕之意,后来殿下伤愈,臣女又只是低微民女,自知高攀不上,不敢耽误殿下前程,主动让他离开的。” 这寥寥几句之间,就将二人的过往讲明白了。 不仅将自己塑造成了个善良纯洁、知进退识大理的贤德形象,且也并没抹黑谢昭珩,话里话外都是夸。 话说到最后,许之蘅还不忘填补了句。 “要不还得是龙生龙,凤生凤呢。” “晋王殿下若非遗传了皇上的英明神武,生得这般相貌非凡,谁乐意管他死活,臣女才搭理他哩!” 这番话,实实在在让皇上龙颜大悦。 其实他自然知道这女娃娃多少有些哄自己开心的意味,可奈何她这话说得讨巧,嘴也甜得很,皇上原本威严的眸光瞬间和煦,眉眼舒展如新月,爽声大笑。 “好,好得很。” “许承望,你真真生了个好女儿!” 第65章 “好,好得很。” “许承望,你真真生了个好女儿!” 许承望笑笑,道了声“皇上谬赞”。 其实在许之蘅刚回家时,许承望也曾担心过此女乡野长大,性子必定是被养差了,上不了台面,可后来也是她自己争气,每次当众出场都没出过差错。 其实官至高位,要紧的反而是旁的东西。 譬如说夫妻恩爱,儿女孝顺,家庭合睦,家风严正。 许承望对目前内宅中的状况很满意,珠儿也安生了,鸿儿也很上进,肖文珍身为主母也算得上是不偏不倚,娟姨娘管家理事也不闹腾,蘅儿也被配给了晋王……无一不顺。 许承望眼见话茬由自家挪开,他又不禁想起件要事,扭过对许之蘅交代。 “为给皇上祈福,待会儿所有贵女都要乘船去御心湖上放长明灯,而你身为未来晋王妃,自是应当首当其冲,待会儿务必要好好表现,莫要出半分差错。” 许之蘅闻言的当下就开始发怵,不由低声说道,“父亲,女儿怕水……为此将蘅芜苑的池子都填了大半,此事您也是知道的,平日里就不敢靠水太近,更莫说要泛舟湖上了……” 肖文珍也在旁蹙着眉头道,“蘅儿这毛病,一个不好可是要昏阙的,不如还是由你去同掌管此事的内监说一声,只道女儿身体不适,该推也就推了。” 许承望脸上的笑容丝毫不见,眸光却骤然沉冷。 “今日可是皇上寿诞,旁的世家贵女都要去湖上放灯祈福,单单就蘅儿不去,落在旁人眼中像什么话?蘅儿莫怕,那御心湖瞧着宽泛,实则水浅得很,也就膝盖深罢了,且每条船上还配备了宫女,我们有都还在岸上看着,保准出不了岔子。”…… 许之蘅心有点点凉。 所以在父亲眼中,通家的脸面,终究是要比她的安危要重要,可他的话也有些道理,若此时此刻她搞特殊,之前好不容易给旁人留下的好印象,指不定就要大打折扣,那瑞王指不定就要借此大做文章。 她今后可是要做皇后的人。 从现在开始,就要处处都谨言慎行。 且父亲作为一家自主都不愿开口帮她陈情,她也不愿母亲夹在中间为难,不如去找谢昭珩……可许之蘅遥遥看他一眼,又按下了心思。 现在的情况是骑虎难下,也实在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去,在记忆中她从来都没做过船,试试,指不定可以呢? “许大姑娘,您请上这条船。” 随着宫婢向前引路摊手,许之蘅心中愈发忐忑。 好在上船的地方,是汪浅滩,与以往在桃源村打水的那条浅溪相差无几,所以许之蘅现在倒也并不怵,她捂着胸口,深呼吸一口,伸出指尖搭在了床上宫娥的掌中,踏上了那条小船。 许之蘅颤颤巍巍坐在船厢中,根本就不敢睁眼。 可自从划水声响起,她就开始害怕。 船板吱吱呀呀的声音仿若骨头错位的脆响,她手指紧紧扣着身侧的木栏,指节用力到发白,那海藻咸腥的味道呛得人发慌,她只觉呼吸都跟着船身晃得失重。 船上的宫娥一直站在外头观望水况,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船划到了固定位置,宫娥才弯身入了船舱,夜色昏沉,她并未看出许之蘅的异样,而是笑吟吟道。 “劳驾许大姑娘出舱,将祈福灯放至河面。” “您与瑞王妃身份贵重,所以船只也行得离岸最远,那祈福灯也最大最华贵最鲜艳,待待会儿祈福灯尽数放出去,飘在湖面上星星点点,可好看哩……” 许之蘅暗吞口唾沫,脸色愈发苍白,只扯扯嘴角,伸手探向宫娥,“这位掌事姑姑…可否搀我一把……” 湖面上漂浮起盏盏河灯,各式各样的灯盏托着豆大烛火,在粼粼潋滟波面上晃动着颤巍巍的光晕,与夜空中的星河相互映照,形成了副起绝美旖丽的景象。 皇帝被其他朝臣们簇拥着,一同站在高台上观赏着此等夜景,耳旁传来歌姬的靡靡之音,秋风习习吹来,别有一番惬意。此时不禁有人感叹,“今年这巧宗是谁想出来的,竟让贵女们去河面上放灯?那些豆蔻年华的少女们,裙角翩跹立在船头双手合十祈福,配上这星河豆灯,何止一个美字了得。” 谢昭珩闻言,眸光骤然一紧。 他俗务万千,自然不会对今日诞辰上的流程事事上心,原还以为那些贵女们是去贵妃宫中说话,谁知竟是去放河灯了?! 许之蘅那见水就晕的毛病,她哪里放得了河灯? 谢昭珩捏紧负在身后的手掌,心中不由忐忑不安起来,正想派人去查探查探她的情况,谁知此时水面上遥遥传来落水声,而后个宫娥的高声呼救就由秋风顺入了众人耳中。 “快来人!” “许大姑娘落水了!” 待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只见夜色被割裂出道凌厉的虚影,个人犹如离弦之箭般,迅速扎入墨色湖水中,有那眼尖的瞧真切了,不由惊呼道,“…晋王殿下跳下去了……” 这忽如其来的消息,使得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随着皇帝下令救人,人群也开始骚动。 许承望也有些始料不及,面上却还算得上镇定,安抚着身侧的肖文珍,“怎么多人,不会出事的……” 肖文珍当下也顾不上粉饰太平,直接哭出声来,“不会出事?已是初冬,这么大冷的天跌入湖中你说不会出事?蘅儿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不心疼我心疼,她今日若有的三长两短,我必不与你善罢甘休!” 说罢,便只急急往岸边而去。 镇国公府的人也立马紧跟上前。 另头。 冉修杰亦是心急如焚,解开身上的氅衣,就也预备着跳湖救人,却被肃国公夫妇一左一右死死按住,低声在他耳旁焦急劝道。 “许大姑娘如今自有晋王为她操心!轮得到你慌?且方才在席上你没听见吗?那许大姑娘流落乡野时就已对晋王情根深种,当初无奈分开的,现在是破镜重圆,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碧人……” “儿啊,你莫要钻牛角尖。你如今已同国子监祭酒的嫡长孙女订婚,若是现在下水去救许大姑娘,落在旁人眼中像什么话?” 这些话冉修杰半个字都听不进去。 天气这么冷。 御心湖这么大。 那晋王虽已经跳湖襄救,可若是没寻见人呢?难道要眼睁睁瞧着蘅娘落水,见死不救?他们二人那些过往孰真孰假,他也并不在意,他只真真切切关心着她的安危。 人命当前。 冉修杰也顾不上许多。 用力挣开父母的禁锢,随后也跃入湖中。 —— 原来溺水是这样的感觉。 身上翟重的礼服,直直将许之蘅拖着往下拽,浑浊的湖水灌入眼耳口鼻中,她努力向上仰望,只觉在流水波动中,星星点点的湖面与夜空,碎裂成无数快流动的玻璃。 呼吸不了。 窒息的感觉迎面而来。 许之蘅手脚并用,划水到已经没了力气。 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刹那…… 只听得水面上扑腾出了炸裂的水花。 许之蘅艰难抬眼望去,竟是谢昭珩。 他俯身坠入水中的姿态,好似柄锋锐的利剑。 深绯色的衣袍在水流中鼓胀如帆,他直直向她游来,手臂环住她纤细的腰肢,那力道甚紧,好似要将她由死神的齿缝中生扒出来。 许之蘅睫毛轻颤,眼皮沉重,即将缓缓合上,谢昭珩想也不想,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直直将唇瓣凑上去,细碎气泡由相触的唇角溢出,将氧气狠狠压入她的肺叶中。 四周漂浮的水藻缠绕。 水流将二人的衣袍缠叠。 这窒息的冷感,忽就变成了令人晕眩的悸动与震颤。 —— 是梦。 她身上的锦缎裙摆如垂死的水母翻涌。 腥咸的河水灌入耳鼻中,许之蘅只觉呼吸不上来,她掀起眼睫,透过光斑如破碎的水面,用稚嫩的声音极力呼救着,“……救我…” “父亲……” 许之蘅在浸透犯寒水的记忆中绞缠着,意识逐渐由浓稠的黑暗中逐渐清明,双脚一蹬,伴随这凄厉的呼救声转醒过来,“父亲,救我!” 在模糊不清的视线中,亲友们尽数都围了过来。 许承望听得女儿呼唤,立即凑上前,“蘅儿,没事了没事了,父亲在这儿……” 可许之蘅却觉得那股窒息的感觉迎面而来,下意识往后避了避,众人只当她是应激,倒也没有多想。 肖文珍双手合十,连声道了几句“阿弥陀佛”。 “多亏晋王殿下,多亏菩萨保佑……你们去给各府以及冉世子说一声,只道蘅儿醒了。蘅儿,你感受如何?可还有何不适……” “母亲莫要担心,我已经无事了。” 许之蘅淡白着脸摇摇头,语顿了顿后,只道,“你们都出去吧,我想与父亲说说话……” 肖文珍虽觉得有些奇怪,可当下也随着众人暂且出去了。 许承望坐在塌前的绣凳上,只当她还在为宫中发生的事生气,免不了温声解释两句,“蘅儿勿怪父亲,当时确是我为了顾全大局,确有些思虑不周,这次是委屈你了,好在皇上得知你身体不适还坚持登船放灯,对你大加赞赏,不仅宣了道抚旨,还命内监送来许多滋补之物,这段时间你只管好好养着……” 他的神情看上去很欣慰。 许之蘅却半分都感觉不到欢愉。 “其实在父亲心里,若能得到皇上赞誉,博得美名,就算搭上女儿这条命也无甚要紧,是么?” 自知道身世真相的那天起,许之蘅就一直好奇: 丁叔为什么瞒她瞒了这么久? 什么迟迟不让她认祖归宗? 可由着这场落水,许之蘅忽就全都记起来了。 五岁那年,父亲带着她与许之鸿共同泛舟湖上游玩,此时一阵妖风刮过,她与许之鸿双双掉入水中。 她当时在水中扑腾着,声声呼唤着“父亲,救我。” 可许承望却拂开她小小的手臂,伸手去勾飘在远方的许之鸿,“先救鸿儿!他是我们许家的男丁!” 然而就在这几息之间,许之鸿被救上去了。 而许之蘅却越飘越远。 正逢天降暴雨,船只飘摇,许承望未免整船人都在风暴当中丧命,只得在船夫的说服下,将还溺在河中的她弃之不顾,调转船头…… 丁叔那时候必是望见了这幕。 他看见了父亲心狠手辣、偏心自私,所以他好不容易将许之蘅救上岸后,只当是首辅不要这个女儿了,更不敢告知她实情。 所以许家根本没有人要害她。 娟姨娘也没有那样的胆子。 从头到尾,都是许承望这个做父亲冷酷无情。 “父亲十三年前就已舍弃过我一次。” “今夜,又抛却了我。” “其实我这个女儿,于您来说便就是可有可无的,是么?” 第66章 自从这夜过后,许之蘅与父亲的关系就冷了下来。 虽说许承望也解释了几句,但她心里清楚那些都不过是虚言,刚回京对父亲的那股子热络,骤然消失殆尽。 只平日里规矩不少,倒也还是一如以往去请安,羹汤也照常送,却已不是亲手做的了。 偶尔迎面撞上,许之蘅甚至觉得有些尴尬。 与其这么在首辅府中相处别扭相处着。 还不如赶紧嫁去晋王府。 对此肖文珍是一百个赞成的。 她原还对谢昭珩颇有微词,可自那日下水救了蘅儿后,她就对这个未来女婿转变了态度。 肖文珍自然察觉到了女儿与许承望之间的龃龉,可既然许之蘅不愿说,那她也不会主动去问,只觉女儿早日嫁去晋王府也好。 毕竟女儿已经退过一次婚。 再经不起折腾了。 这门婚事,早定早好。 谢昭珩自那夜后就发了高热。 许之蘅知道了后,略有些别扭埋冤几句,“我浸在水里那么久都没无碍,他倒是倒下了,身子骨这般弱……” 肖文珍笑着抬手戳她的额间,“真真是个小没良心的,也不知晋王殿下是为了谁才高热的,去,将这羹汤送去晋王府,再去塌前好好照应着,不准失了体统。” 许之蘅嘴上不耐。 可真正瞧见谢昭珩一脸病色躺在榻上,终究有些于心不忍,别扭着温声安慰了番。 谢昭珩其实并无大碍,不过就是有些鼻塞,可敏锐捕捉到这番温情后,干脆顺势扮弱哼哼两声,倒惹得许之蘅姿态软了不少。 二人关系又缓和了许多。 三个月后。 皇上对外颁布了道旨意,大意是立储关乎涉及根本,晋王德才兼备,功绩斐然,立为太子。 而瑞王则需即日起启程前往封地。 若无宣召,不得入京。 至此谢昭珩由晋王府搬入东宫。 许之蘅这个未来太子妃的身价也随之水涨船高。 她虽然觉得仅仅只是被贬封地,有些便宜了瑞王,可她也清楚想要彻底搬到一个王爷,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倒也算沉得下气。 孔春与栾辛的婚事,是靠近年前的冬日里办的。作为由桃源村一同入京的手帕交,成亲前夜,许之蘅特意来孔府,陪孔春呆了一晚。 其实作为一个未出阁的贵女,外出夜宿实在有些于礼不合,在她将此事承送到父亲面前时,许承望蹙着眉头就直接回绝。 可后来听得许之蘅不冷不淡解释了两句,许承望终究还是破天荒摆了摆手,随她去了。 女儿本就不在自己身边长大,又因落水之事,对自己心生龃龉,若还拘着她,二人今后只怕会愈发生分。 其实就算女儿心中有怨有愤,可只要她还姓许,明面上还认他这个父亲,那她就还是自己的女儿。 待今上驾崩,谢昭珩继位登基,他许承望就还是妥妥的国丈。至于其他无关紧要之事,大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孔府。 明日就要出嫁,可孔春心中却还有些发怯,嘤嘤哭了好一会儿。 “蘅娘,你是不知栾辛那日来府上提亲,袍角都还沾着血,据说是刚从昭狱审了犯人来的,那凶相,我父亲都不敢跟他搭话,只战战兢兢的,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后来又一直忙于公务,压根没见过几次……” “蘅娘,你现在可是太子妃了,按照身份理应是压他那皇城司指挥使一头的吧?今后我若受了委屈,想要和离,你可务必要帮着我。” 许之蘅笑着点头应下,“你将心放到肚子里,就算我不是太子妃,只是以前那个乡村农女,栾辛他若敢对你不好,我也必会想法子为你周全。” 孔春听她这么说,稍稍安心了些。 二人躺在榻上望着天花板,孔春忽心生出些感慨,凑近挽住许之蘅胳膊,将头放在她肩上靠了靠。 若在半年前,孔春做梦都想不到,二人会有此番境遇。那时她还只是个胆怯的商户之女,而入京之后历练颇多,人也变得开朗大方了些,明日竟就要出嫁了。 而蘅娘更是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起初她只是个至亲刚逝、无依无靠的孤女,后来摇身一变成了首辅府的嫡长女,现在又成了太子妃,今后地位更是贵不可及…… 更是由个目不识丁的爽利女子。 逐渐蜕变成了可以识文断字、出口成章落落大方、仪态端方的贵女。 其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只有孔春这个微时并行而来的手帕交才晓得,蘅娘有这股劲头在,今后就算是做一国之母,想必也能将前朝、后宫的事物打理得样样妥当。 就算在感情上微微生了些波澜,可由结果来看,却是极好的。 “栾辛于我而言,仅仅是个陌生人,我不知他脾性究竟如何,更不知今后应当如何跟他相处……明日嫁去栾家后,一切都是摸着石头过河。” “而蘅娘你就不一样了。” “你曾与晋王有过一段前缘,虽说他确实心思深沉,可你们到底知根知底,且或许就是因为短暂分开,他才愈发认清楚了自己真正的心意,由他能为你跳湖救人来看,他是极其爱重你的。你们这也算得上是破镜重圆,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许之蘅轻握着她的手,沉默一阵。 她确实能感受到谢昭珩对她的上心。 可今后的事情,谁又说得准呢?寻常的勋贵子弟,三妻四妾那是常有的事,更遑论是天潢贵胄? 现在就已经有不少朝臣,同皇帝上书说要给谢昭珩多纳几名侧妃,好在皇帝不欲插手太子的内宅之事,并不予理会。 ……可若当真到了那日,她这个未来太子妃也不能抗旨不尊。 不过这些棘手之事,许之蘅自己心里明白就好,无需拿出来与孔春说,免得让她多生焦虑。 二人许久没有夜话,难免想要多说几句,直到婢女在外头敲窗,提示说明天便是大喜之日,不好起得太迟。 她们这才抱被睡去。 翌日。 许之蘅陪孔春起了个大早,帮着在旁梳妆打扮、料理周遭的些细枝末节之事,而作为“娘家人”之一,自然随着送嫁队伍,亲自将人送入了栾家。 刚刚风寒痊愈的谢昭珩竟也来了。 他斜斜倚这廊下的朱柱,裹紧狐裘的动作,优雅地像一帧褪色的古画,面色还有些冷白,仿若被初冬的微风吹散了血色。 今日世家贵族们大多都来了。 在外人面前,未婚的夫妻总要装装样子,许之蘅盈盈笑着上前,请了挑不出错处的福安。 扭过身后,待待旁人瞧不见了,许之蘅的才没好声好气道,“病好全了么就出来走动,没得待会儿让母亲瞧见了,又数落我没照顾好你……” 二人虽达成了统一战线,可平日里许之蘅还是不太爱搭理他,就算是去晋王府探病,许多时候也只是撂下药膳就走,说起话来也常是冷嘲热讽。 可谢昭珩却咂摸出些她态度开始松动。 她是个需要顺毛捋的性子,他想着需得乘胜追击,所以就算再不喜人多,今日也移驾过来凑热闹,权当是给她那个手帕交面子。 “孤与你也即将大婚,便想着来瞧瞧,看新郎官成亲当日还有何需注意之处……主要是想再多看你几眼…” 平日里那么色厉内荏之人,放低姿态后,语气软和起来,莫名让人听了觉得熨帖。 俗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 他屡屡这般,倒让许之蘅不好冰冷太过。 “那你方才在观礼时可听见了?人家栾指挥使可是当着众人的面,就直说此生绝不纳二美……要不说还是阿春有福气……” 谢昭珩轻挑眉尾。 回想起方才二人拜堂的那幕,好像是她那个爱哭的手帕交,在红盖头下流泪了,栾辛或是瞧见那滴泪渍,晓得她心中的担忧,所以才当着众人的面特意强调了这一点。 他唇角牵起极淡的笑意,混不在意道了声,“这就算是她有福气了?不纳二美有何稀奇的,孤也不打算纳。” 许之蘅心跳漏空一拍。 神色怪异地抬眼望他。 此时倒也并未将这话当真,只当他只是顺嘴这么一说,毕竟他今后是要当皇帝的人,家中有王位要继承,三宫六院里头必然会广纳美人,岂有单独守着她一个人的道理。 所以自这门婚事落定之日起,许之蘅心中就已做好了心理准备:给她妻位该有的尊荣就行,至于其他的,她大可不放在心上,二人就这么着相敬如宾一世,也没什么不好。 毕竟她已有钱有权,有地位有威望,已是心满意足了。 谢昭珩却不晓得她心里的想头。 只朝她凑近了,压下长睫,眼底有细碎光尘簌簌落下,言语很是温润。 “所以蘅娘无须艳羡旁人。” “须知你天大的福气还在后头呢。”【你现在阅读的是 】 【终章】 第67章 钦天监选定的婚期在次年春日。 莺飞草长,万物焕发生机。 偌大的皇宫、东宫、乃至整个京城,都被层细密的朱红浸染。东宫檐角垂落十数丈的红绸,在春风下翻涌着“龙凤呈祥”的暗纹。 而首辅府的蘅芜院中,早早就由工匠搭建起了“百子千孙”的彩楼,鎏金风铃顺风叮咚作响。 “太子娶妻、首辅嫁女”的喜讯,传遍整个京城的大街小巷。 因着皇后还在禁足,所以此次婚仪是由贵妃督办。这算得上是贵妃执掌六宫事物后,头次接到的要差。 为向皇上与朝臣证明自己能力,也为向太子与许家、肖家投诚,那真真是卯足了劲儿去办的,连向来挑剔的肖文珍都挑不出错处来。 凤冠上硕大的东珠。 赤金打造的合卺杯。 十八幅蜀锦制成的“百蝶穿花”及地喜账,只只彩蝶的翅膀都用南海鲛纱、与金线交织染成,在烛光下会流转出虹彩。 最最引人注目瞩目的,当属那柄“鸾凤和鸣”的玉如意,此乃已故柔妃的旧物,是用昆仑暖玉混着千年琥珀髓精铸成,触之生温,价值连城。 大婚正日。 东宫的编钟敲过三响,谢昭珩身着九章纹冕服,在五百名龙鳞卫的护卫下,率领着由六十八抬花轿组成的迎亲队伍驶出承天门。长柄雨扇开道,二十四名礼仪官们执金瓜钺斧,后头跟着八匹通体纯白的骏马拉着“鸾凤辇”,金光锦缎的华盖遮顶,鎏金凤毛口衔三尺长的珍珠流苏,在碰撞中发出清越的声响。 在吉庆的奏乐中,街道两侧的百姓们纷纷簇拥着,观赏这场奢华又盛大的婚礼。 同皇家结亲,与同寻常百姓人家结亲不同,所以有些礼数便直接免了。 拦门礼却保留了下来。 堂而皇之为难太子的机会并不多。 所以到了拦门的时候,那些青年才俊们纷纷都凑上前来,个个都绞尽脑汁出题,尤其是肖宏业与冉修杰,提出的角度那叫一个刁钻,好在谢昭珩倒也一一都化解了。 今日最高兴的莫过于肖文珍。 二人在东宫行礼时,她又是感动又是感慨,险些就要流下泪来,可想到这大喜的日子,又生生将眼泪憋了回去。 喜房内,谢昭珩与许之蘅相对而坐,由个德高望重的十福老人,将一剖为二的匏瓜斟满合卺酒递送到二人身前,酒中浸泡着长白山千年人参须,酒液呈淡淡的琥珀色,落在口中会泛起丝丝香甜,随即化做股暖意流遍四肢。 饮下时舌尖会泛起一丝甜香,随即化作暖意流遍四肢。 随着合髻礼结束后,谢昭珩离开去宴请宾客。婚宴上那叫一个热闹,美味珍馐、山珍海味尽数被婢女们乘上,冒着腾腾的热气,道道都是宫中御厨的拿手好菜。 摆盘精致,道道都被赋予了吉祥的寓意。 文武百官、亲们好友们纷纷具备,嘴中说的都是祝福的话语,整个东宫处处都洋溢着欢声笑语,场面热闹非凡。 闹洞房,这道略微有些冒犯尊上的流程,自是免了的。众人也不敢对谢昭珩灌酒过多,所以他只喝了个面颊微红。 那么疏离淡漠之人,今日脸上全程都挂着笑,尤其在那抹酡红下,生生多出几分入世之感。 抬眼便望见了端坐在榻上的许之蘅。 红烛映照下,她身着喜袍,宛如天边流霞落入凡尘,金光灿灿的及地红裙逶迤着,显得身姿婀娜,仪态万千。 除参加重要场合以外,许之蘅从不涂脂抹粉,可今日那张艳丽非凡的面庞,在妆容的衬托下,恰似三月春风拂过的花蕊。 看得出来,她倒没委屈自己。 塌前案桌上的糕点已失了原本的摆盘形状,那几道合她口味的凉菜,更是被吃了个七七八八……抬眼望见是他进来,立即泄了精气神,将头上的凤冠卸下,随意褪下凤履,后背一仰,径直躺在了榻上。 谢昭珩丝毫不觉有任何不妥。 毕竟二人早就过了了解与磨合的阶段,以前也不是没有同床共枕过,现在既已拜堂成亲,还是随意些好。 其实今日这喜气盈盈的氛围,二人不约而同都想起以往在桃源村的那场简陋的婚礼,谁能想到兜兜转转以后,他们两个竟又重新走到了一起。 许之蘅是个遇事不拧巴的人。 既已上了贼船,那也没什么好怨悔的。 今后只要谢昭珩能在外头成全她这个太子妃的脸面,她也乐意在后宅中安安心心过日子。 且随着时间的逐渐流逝,以及谢昭珩接连的献殷勤,以往那些恩怨情仇,在许之蘅心中也消淡了些。 毕竟平心而论,她很满意太子妃这个位置。 钱、权、名分、声望……一应俱全。 甚至还不用应对公婆,只需在出席重大节礼时,行为举止端庄些便好,平日里大可就与姐妹们不时小聚,如此岂不乐哉? 可若想稳坐高台,首当其冲就要生个嫡长子,只要诞下个麟儿,那她这辈子便算是稳了。 许之蘅向来是个冷静理性之人。 为了荣华富贵,为保家族地位稳固,为不让自己的人生再出半分错漏……感情不感情的,甚至都可以往后稍一稍。 且洞房迟早都要圆。 早圆晚圆其实并无任何差别。 所以许之蘅在此事上显得很坦荡。 “热水早就备好了,太子身上酒味太浓,快去沐浴更衣吧。” 她一副照章办事的样子。 “抱歉,熏着你了。” := 谢昭珩笑着道完这句,扭身离去,小半个时辰后,身上穿着寝衣回来了。 他额角鬓边还透着湿润,眼见她也已将身上的首饰尽数卸下……显然也已做好了准备。 可次等男女欢好之事,合该情到浓时,自然而然发生,可现在却好像少了几分温情缱绻。 他试着拉近一些距离。 “太子这个称呼,由你口中说出来倒显得生分,孤还是喜欢你唤孤‘夫君’。” 许之蘅眉头拧了拧。 对他的要求不予理会,只拍拍身侧的被面,“太子不累么?早些歇息吧。” 谢昭珩走近坐下,原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却没来得及,眼前心上人的面庞忽然凑近,毫不扭捏直直吻了上来。 在一番亲吻后,又将唇挪开。 脸不红心不跳地说了句,“话别太多。”! 谢昭珩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亲得神魂都开始飘散,一股邪火由下腹直接蔓延到全身,已然性起,却又见她如此淡然,心中忽恼火起来。 将佳人一把扯入怀中,重压了上去。 “有你为妻,失而复得。” “孤很是欢喜。” “蘅娘放心,孤今后必不再负你。”【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