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而晋王殿下?”
“敢问你我之间又有何干系?就算有,也不过是个拿钱换自由的前夫而已。”
“还不如他。”
许之蘅曾三番两次告诉自己:莫要得罪晋王,莫要对他出言不逊……可也不知为何,每每看见他这张脸,她就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想要出言讽刺。
这一不小心,就又说了真心话。
谢昭珩的脸色急速冻住,眸光中淬着冰渣,每寸肌肤都渗着砭人的寒气,连带身周的空气都结出霜花。
她莫不是蠢出生天了?
难道看不出来他这分明是在为她解围?
她不领情也就罢了,竟还敢拿曹安此等小人同他相提并论?
简直就是倒反天罡,不知所谓!
也罢。
这次权当他多管闲事。
她这蠢货,迟早得在曹安身上栽跟头。
谢昭珩舌尖刮过后槽牙,黑脸拂袖而去。
正是晚膳时分。
太子谢昭晔命人请他去东宫议事。
因着谢昭珩母妃早亡,自小被养在皇后的景仁宫,与太子一同长大,所以就算二人并非一母同胞,也颇有几分手足之情。这些年来,兄弟二人配合得很好,对文武百官软硬兼施,东宫地位逐渐稳固。
正是抓到几个逆党,严刑逼供了三五天,却还不肯吐露半个字,太子正踟蹰着不该如何是好。
谢昭珩心气正是不顺,所以没什么耐心。
嘴角扯出了冷笑,“这有何难?杀鸡儆猴便是,再不济将其同党做成人彘,其他人见状自然会招。”
这几人皆为贪官。
贪墨朝廷的赈灾粮饷,致使百姓未能及时得到救济,荒野饿殍无数,落得如此凄惨下场,实则不冤。
其实谢昭晔也是这么想的。
可他不想担骂名,所以不会直接宣之于口,现下见谢昭珩如是说,他也就顺坡下驴,吩咐人照办了。
谢昭晔看出他心气不顺。
反正也说完公事,紧绷着的精神松懈下来,谈论了些京中的喜闻乐道之事。
“三日后,便是首辅府嫡长女的及笄礼,届时京中勋贵子弟人人都会到场,届时润甫与孤同去?”。
提起这个。
谢昭珩的脸复黑了黑。
“太子殿下与许家有姻亲之谊,去是应当,我便不去费神了。”
“孤劝你还是与我同去,莫要错过此番热闹……你我都知首辅府打着及笄宴的幌子,要给那位认祖归宗的嫡长女寻个佳婿。”
“据孤目前所知,镇国公之子、永顺伯爵府嫡次子、肃国公府嫡子、容昌郡王、吏部尚书家的庶子……好似都意欲求娶那许大姑娘。”???
谢昭珩神色极其怪异,发出声短促的笑,他将扳指按了又按,默了几息,终究没能忍住。
“……他们都眼瞎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
太子先是低头吮了口茶,而后笑道。
“论诗书礼教,涵养文学,那许大姑娘流散乡野十余年,自是比不过京中其他贵女,可胜就胜在家世二字上。”
“若是娶了她,不仅会有个首辅岳丈,镇国公外祖,那与镇国公联姻的陈郡何氏也是倚仗……哦对了,还有孤这么个连襟,今后何愁没有出头之日?”
谢昭珩冷笑,
“尽是群想靠裙带关系上位的废物。”
若有捷径可走,谁还愿沉下心,去刀光剑影的战场上一刀一枪博功名?如谢昭珩此等心性的皇子,立朝以来也就这么一个。
其实若知首辅还有个嫡长女,太子又岂会去与许家的庶女订婚?可为继续维持端方怀柔的太子形象,现在退婚已是不妥。
便只能在旁看好戏。
谢昭晔吊着眉梢,饶有兴致道,
“润甫,你说这遍京城的子弟,究竟谁会赢得那许大姑娘芳心……”
——
三日后。
孔府。
孔母特地起了个大早,亲自盯着婢女给女儿孔春梳妆,直到眼见她穿戴整齐,又上下查检到没出岔子,这才满意点了点头。
孔母拉着她的手嘱咐。
“今日虽说是蘅娘的及笄宴,可于你也是意义重大。阿春,你年岁到了,如今又在首辅府学了规矩,也是时候将议亲之事提上日程。”
“待会儿京中适婚的子弟必定都会到场,你大可好好暗中相看相看,若遇上喜欢的,就留心那人的穿着打扮,待回家我们给你再好好打探,*记住了么”
孔春颇有些羞腆点点头。
可不知为何,总觉得不安心。
“可惜今日正好撞上舅母三十生辰,母亲不能与我同去……”
孔母轻拍拍她的手,“还有立诚与你一同赴宴,你万事可同他商量。你是大姑娘了,要学会独自应对这种场合,如今学好了规矩,又有蘅娘护着,出不了岔子的,莫怕。”
孔春点点头。
这才与孔立诚榻上了去宝泉巷的马车。
——
为今日及笄宴能顺利进行,整个首辅府都严正以待,蘅芜院的婢女进进出出,确认着宴席上的各项细节。
而许之蘅本人。
大到衣裳钗镮,小到嘴角微笑的弧度,甚至连说话的腔调……都被教习嬷嬷修正到近乎完美的地步。
许家门前顿停了许多车架,而后又被门房有条不紊地安排去了马厩,在门口的婢女婆子们,有条不紊地接引着客人……
首辅府的后院逐渐热闹了起来。
待人到得差不多,随着小厮扯着嗓子高喊一句“有请大姑娘,及笄簪钗!”
宾客中大多未曾见过许之蘅真身,皆纷纷回头,朝门口望去。
方才还喧闹着的庭院瞬间安静。
时空停滞,连脚步声都不曾有。
只见个穿着绯红色浮云万字纹锦衣,百褶绣金描边碎金月华裙的女子,轻步踏入庭中。
女子生得极其美貌清艳。
眉如远山,眼似秋水,琼鼻秀挺,乌发如瀑,身姿婀娜,双颊薄晕染红,仿若桃花沾了晨露。
在浅步行走间,钗环耳铛不晃,裙边褶子未乱半分……端得是气韵华贵,仪态万千。
“没想到许大姑娘竟生得如此貌美。”
“这才短短半月,她竟就能将规矩学得这般齐全?”
“人许大姑娘可是敢徒手攀崖的狠人,区区学几日规矩,那不就是手拿把掐顺手的事儿么?”
“这也太好看了……”
“也不知哪个男子有福气,能将她娶回家。”
……
在许之蘅簪发受礼的过程中,这些溢美之词就未曾停过。
谢月坐在上位的席位上,用手肘别别身侧的谢昭珩,言语中带着调侃。
“这就是使得百官弹劾,让你吃瘪的那位许大姑娘?我还以为她当真如你所说,是个庸脂俗粉,可你方才瞧见没,那些子弟的眼睛,就没从她身上挪开过。”
谢昭珩不说话。
只冷着脸,又给自己灌了杯酒。
及笄礼毕,离开宴还有些时候。
客人都三三两两分散开来。
上了年纪的男宾都去了凝辉院,主母们都受邀去了揽月阁,心照不宣将宽阔的庭院,让给了少男少女们交际。
待长辈们一走,那些勋贵子弟便纷纷向许之蘅围了上来。
“小生见过许大姑娘。”
“许大姑娘好,在下是……”
“听闻许大姑娘攀崖认亲之事,在下甚为仰慕。”
众人七嘴八舌的,许之蘅在许曼的帮助下,才能略微应对过来,眼风倏忽扫到谢昭珩,他正站在偏远处与太子说话,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许之蘅只觉得有些眼花缭乱,除了之前就见过的肃国公府表哥,她压根记不住任何人。
她笑得一脸端庄,应对完一波人,而后随意寻了个借口遁走,躲到个偏僻处,正想要透口气……
这时却见前方层层叠叠的竹影后,站了位身着藏青暗纹长袍的男子。
他负手而立,腰间系着条缀玉腰带,脊背挺直如孤松卓立,秋阳穿过层叠的树冠,在衣摆上洒下斑驳光痕。
有种芝兰玉树,遗世独立的气韵。
许之蘅认出此人。
此时这位郎君也瞧见她,主动缓步上前,广袖微微轻摆,如流云漫过玉阶,拱手行礼。
“肃国公府冉修杰,见过有大姑娘。”
声线似浸了松烟的墨笔。
许之蘅郑重还了一礼。
“尤记得那日在林场,是冉公子为我仗义执言,后又将匹温驯良驹让与我骑……小女还未谢过冉公子的恩情。”
冉修杰笑笑,“区区小事,何足挂齿?还未问过许大姑娘,我那匹素影可还乖觉,一路将你驼回去,未曾让你受惊吧?”
许之蘅点头。
话匣子一下就打开了。
“它乖得很,果然如冉公子所言,是极通人性的。好似知道我是头次骑马,在林间穿行时,会避让横斜枝桠,还懂得缓蹄踏过泥沼水洼。”
冉修杰盈盈的眸光中有些惊讶,清润中带着暖融的尾调,“那日瞧许大姑娘动作生疏,却未曾想到那是你头次骑马,竟就这么一路由林场骑回了营地,不怕跌下来么?”
“我生来就胆子大,所以倒也不觉害怕,就是下马时险些站不住,后来腰酸背痛了好几天。”
听她这般爽利的语气,冉修杰脸上的笑意漾得愈发明显了些,语调清清浅浅地说。
“骑马姿势很重要,若是不懂得发力,上马不到两刻钟就会觉得乏累。”
“许大姑娘今后如若想学骑马,可遣人来肃国公知会我一声,初学者驾驭不了烈马,一个不慎还容易受伤,我可以把素影借给你。”
“那小女便在此先谢过冉公子了。”
许之蘅浅笑着福了福,雪白玉颈微低,在钗镮相撞的微光间那,张芙蓉玉面愈发动人,姿态优雅得如同天鹅。
冉修杰莫名有些耳尖微热,正想要同她多说两句,此时只见个丫鬟急慌慌寻来,在许之蘅耳旁说了些什么。
许之蘅脸色微变。
而后扯扯嘴角,挤出个笑容来,语中带着几分猝不及防的慌乱,“冉公子可去前头喝喝茶,我这厢有事,需得去处理一下。”
“好,许大姑娘请便。”
冉修杰眸光定落在她离开的方向,久久不曾离开,唇角蕴出抹极浅的笑,眼底波光荡漾,掠起细碎潋滟的光纹。
——
这厢。
孔春是商贾出生,也是自小在桃源县长大,以往没有来过京城,更是从未参加过此等贵人云集的宴席,为了不给家中丢人,她特意穿上了自己最华贵的衣裳,戴上了妆屉中最贵重的首饰。
她谨记着教习嬷嬷的规矩。
不敢行差踏错半步。
只谨小慎微跟在孔立诚后头,缩着脖子半句话也不敢多说。
孔春坐在下头。
看着许之蘅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粉墨登场。
然后与嬷嬷教得分毫不差,在及笄礼上表现完美。
孔春听到众人对好友的夸赞声,心里很为她高兴,下意识就想要张嘴喝彩,可又意识到这并非是乡野田间,不能如以往那般肆意欢笑,便只能噎住,将手掌用力拍到最响。
或许是因着她脸生。
有好几个贵女都主动上前来搭话。
她们的笑容都很甜美,看上去都是极其好相处的,可一旦听说她是商贾出身,家中只有个官衔七品,在翰林院人任职的兄长后,便都借故离开了。
因着对许之蘅有恩,所以孔家兄妹的坐次,被安排在了稍微靠前的位置。坐在她身侧的,是昭明侯的嫡次女,不知道是不是孔春的错觉,这位贵女好似并不想坐在她身侧。
包括身前的那碟子糕点,自从她伸手拿了一块尝过后,昭明侯的嫡次女便再也没拿过。
就好像那糕点被她碰过,便脏污了。
或许是因为心虚心怯。
又或者是因敏感多疑。
孔春总觉得她们在打量自己,那些眉眼间流露出的好奇与鄙夷,掩着帕子的交谈,好似都在嘲笑她上不得台面。
这种滋味……实在如鲠在喉。
许春无法将这种感受与兄长诉说,只能努力克服自己的卑怯,尽量挺直脊背,坦言面对庭院中的无数目光。
及笄礼闭。
长辈们都离开了。
兄长也被同僚唤去说话。
就只剩下了孔春一人。
主母应酬宾客去了。
许之蘅被那群勋贵子弟缠得脱不开身。
蘅芜苑各个相熟的婢女们,更是忙得头角倒悬。
期间许曼倒是来同她说过两句话,可她也有自己的闺蜜圈子要顾及,总不能时时陪在她身边,温声嘱咐几句后便走了。
孔春只觉得自己犹如片孤舟,飘荡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之上,恨不得瞬间原地消失。
只能站在角落,强按下心中的忐忑吃点心。
此时。
她在转眼间,对上了个阴鸷沉冷的目光。
孔春认得那人。
此人名叫栾辛,是专管刑狱、擅长审问的皇城司指挥使,他此时正立在嶙峋怪石的假山下,那张脸在假山的阴影缝隙中忽明忽灭,连眸光都透着阴森。
孔春被吓得心脏猛然漏跳一拍。
瞬间噎住,呼吸变得急促且困难,猛然咳嗽了起来,下意识扭身别开眼。
由方才京中贵女们的交谈中,孔春已经得知……除开已经订婚的太子,与俊朗威武的晋王,她们择婿第一选择,乃是肃国公府嫡子冉修杰,
而方才与她对视的这位栾大人,显然是另外一个极端。因着他不苟言笑的冷脸,及狠辣残忍的手段……京中贵女人人都对此人避之不及,生怕要嫁给他为妻。
孔春只觉或许是自己看错了。
又鼓起勇气望去。
那煞神竟还看着她。
甚至直直向她阔步走来!
救命!
孔春仓惶无错着,几乎就要哭出声来。
她下意识扭头张望,可眼过之处根本没有熟人,她只能慌乱低下头,揪着裙摆僵愣着,似是转移注意力般,不断将眼前糕点往嘴里塞。
“你是哪家的?”
这语气如轰雷在头顶炸开。
严厉地仿若是在审讯犯人。
孔春却不敢不答,也顾不得咽下嘴中的吃食,只囫囵答道,“歪柳巷,孔、孔家的。”
“歪柳巷?由东数第八户?刚搬来的那户?”
孔春愈发呆楞,努力咽下口中的食物,怯怯问道,“大、大人怎么知道?”
“上个月才去那条巷子抄过家。”
“那户人家消息倒很灵通,在我们去拿人的路上,就服毒自尽了,通家十三口整整齐齐,未曾多费功夫。”!
孔春脸色瞬间煞白。
胃中一阵翻涌,立时就想将胃中的食物呕出来,可未免失礼,努力忍住,抬起帕子掩盖在唇边,匆匆道了句“小女身体有些不爽,先行一步,栾大人勿怪”,就仓惶着逃遁而去。
孔春不明白栾辛为何要上前来同她搭话。
总不至于是他们孔家犯了什么事吧?不可能,父亲母亲一直是老老实实经商的生意人,平日里行善积德,从不敢为非作歹的。
她扶着墙缓了许久,才终于从栾辛方才带来的阴影中走出来,也不敢再回庭院中去,便走向女眷们说话的暖阁。
前脚踏进去,只见房中坐了圈华衣锦服的贵人,她们个个珠翠满堆,通身雍容矜贵,其中坐在中间的,是那位众星捧月的明月公主。
孔春的出现有些突兀。
可由于太害怕栾辛,所以不得不硬着头皮待在此处,她也知在吃尴尬,于是便绕到侧边的庑房。后来那位明月公主似是要去更衣,于是在好几个奴婢的簇拥下,款款走了出去。
离开宴约莫还有两刻钟的时候,孔春担心待会儿离席失礼,于是提前去更衣,不过她去的不是给寻常宾客的那间。
孔春不想撞见那些贵女,所以去的是另外一个,专门给府中主子们用的更衣室。她以往在侯府中行走时,去的也是这处,所以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可过了一会儿。
首辅府上的娟姨娘,走到她身前,弯腰轻声道,“孔姑娘,有个要事与你说,且同我出去一趟。”
孔春有些意外。
她来首辅府这么久,还从未同娟姨娘说过话,她能有什么事寻自己呢?虽说有些诧异,可还是起身,随她来到了廊下。
娟姨娘看着她,皮笑肉不笑问道,“孔姑娘,明月公主腰间佩的红翡玉佩寻不见了,你可在何处瞧见了么?”
孔春瞬间懵然,摇头说道,“没瞧见啊……公主的玉佩是在暖阁掉的么?”
“或许是吧,出了暖阁后就不见了。若是旁的东西也就罢了,可那块红翡玉佩乃是公主母妃留给她的遗物,若是寻不回来可怎生是好?”
娟姨娘看着她。
孔春一字一句道,“可我真的没瞧见,我只在暖阁打了个转身,就见公主定坐在主座上,哦,期间她好似去了趟更衣室,可以在那附近找找。”
孔春蹙着眉头想了想,可她根本就没近公主的身,压根就不知那块红翡玉佩究竟长什么样。
原以为娟姨娘只是心中慌乱,想要四处找人问讯,可未曾想说完这番话后,娟姨娘依旧没有离开,而是眸光变得惕厉起来,“公主确是中途去了趟更衣室,估计就是掉落那处,又或者在丢失在沿途的路上了,孔姑娘当真就没见着?”
“我没怎么留意四周,只是……”话说到此处,孔春终于反应过来,娟姨娘并非是在问她有没有瞧见那块绯红玉翡。
根本就是怀疑她或拿了、或捡了那块玉翡,想自己昧下,瞒而不报,所以才专门提她出来,再三逼问。
孔春心中顿生出些委屈。
眼泪瞬间在眸眶中打转。
难道在此期间就只有她去过那间更衣室么?她分明记得,在她回来之后,还有其他几位夫人也去过那处。
孔春紧抿薄唇,抬眼与娟姨娘对视,然后略微带了些哽咽,极其认真地解释道,“我没瞧见,是真的没有瞧见,我是用过那间更衣室,可立马就出来了,根本就没四处看。”
孔春吸吸通红的鼻头,“我要见伯母,见蘅娘,她们必会信我的。”
“就算孔姑娘不要脸面,可我们首辅府也还要守住脸面。主母在前院招待贵眷,大姑娘在应酬宾客……若惊扰了她们,岂不是闹得人尽皆知了?今日是我们首辅府的大日子,不容有失。”
娟姨娘终于彻底失去了耐心。
脸上神色逐渐变得尖刻与冷酷,似是咬定了她就是那个罪魁祸首,眸光上下在她身上扫射着,仿若想要在其中看出蹊跷来。
这是什么意思?
娟姨娘总不会怀疑,她是将那玉佩揣在身上了吧?
此时。
长廊转角处传来声异动。
二人抬眼望去,只瞧见半片衣角拂过,并未看清楚那人是谁。
必是参宴的女眷觉察出了蹊跷,心中好奇想要来听听究竟是所谓何事,这处距离算不上很远,正穿廊风刮过,就能清晰听到二人的对话。
若是现下这事在宴上传出去……
他们孔家今后要如何在京中做人?
孔春简直不敢想。
眸眶中的眼泪终是没蓄住,顺着面庞滑落,砸落在地。
第32章
娟姨娘原以为寥寥几句话间,就能将此事问清楚,所以才将孔春唤至廊下,可现在看来,好似还要再多费些唇舌。
思虑再三之下,她将孔春带至个横厅中。
这是个套间。
中间隔了块万马奔腾的翠玉满雕屏风。
屏风后,失主谢月眉头微蹙,推开婢女递上来的糕点,神情颇为不耐。
谢昭珩在她身侧陪坐着,执起茶盏,用白瓷杯盖拨拨茶面,俊朗面庞隐在氤氲的茶气后,神情莫辨。
此时。
屏风那头复传来阵脚步声。
是许之珠闻讯而来。
娟姨娘想着女儿家终究脸皮薄,她若逼问太过,反而适得其反,于是便命人将许之珠唤了来,想着同龄人或更好说话些。此时给许之珠使了个眼色,让她务必好好劝劝。
许之珠虽不满许之蘅在今日大出风头,可她知道父亲与主母都看重这及笄宴,所以并不敢造次。只是好不容易寻到时机,正同太子说上两句话,忽因此事被叫了来,心情愈发不爽。
她知孔春与许之蘅交好。
自然对她没有什么好脸色。
“今天是长姐的大日子,孔姑娘既是她至交,想来也不愿给她捅漏子,若当真在哪儿看见那玉翡,不妨告诉我们一声,无论如何都好,我们知道你是无心,可以权当此事没有发生过。”
所以就连许之珠也默认那块玉翡在她手里。
孔春低垂着头,贝齿将唇壁咬出血来,泪光盈盈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也没见过什么玉翡,你们与其在此对我施压,还不如去问问后来去过更衣室的其他夫人和丫鬟。”
“孔姑娘这话说得好没意思。那几位夫人,一个是南阳郡王的嫡女,她家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富户。另一个是兵部尚书的夫人,家中五家金铺。还有位夫人是贵妃的侄女,出自知书识礼之家,累世官宦……孔姑娘觉得有必要问去她们身前么?”
娟姨娘撇撇嘴。
所以说到底。
这满院子的宾客中,就只孔春最有动机。
她出身商贾,家世不显,小门小户,没见过什么好东西,所以瞧见那块玉翡,才会见财起意,将其昧下。
孔春眼中的泪意愈发明显。
却还是绷紧脊背,就像狂风暴雪都压不弯的青竹。
娟姨娘想着马上就要开席。
且要立马给屏风后的贵人一个交代。
眼见孔春竟如此油盐不进,只能无奈摆摆手。
“既如此,只能搜身了。”
娟姨娘说罢,就上前一步,抬手就向孔春的身上探去……
孔春虽很无措,可反应却很迅速。
立即往后推了大步,使得娟姨娘的指尖尴尬僵在半空。
“娟姨娘岂可如此?我今日并非府中的婢女,而是递了帖子,正儿八经上门拜访的客人,莫非这就是娟姨娘的待客之道么?无凭无据的,我凭何让你搜身?难道就因为我家世低些,就要受这样的折辱?”
孔春情绪起伏剧烈,说道最后,声音在抽啜中断断续续,几乎是破碎着由喉腔中挤出来的。
屏风后。
谢昭珩眉头紧蹙,将翠玉扳指快速拨弄着,抬眼望见谢月愈发难看的脸色,终究没有说话。他知那块玉翡是母妃在临终前特意留个皇姐的,她每日佩戴,意义重大。
谢昭珩使了个眼色给萧建。
萧建心领神会,出门立即传人彻查。
屏风前。
娟姨娘又是无奈又是心焦,“孔姑娘既不愿松口,又不愿意被搜身……我们许家这高门大户的,也做不出仗势欺人逼人就范之事,我是拿你没了法子。”
“来人,去将栾大人请来,他是个有手段的,总能撬开孔姑娘的嘴。”
过了不多会儿。
栾辛来了。
一入厅。
就望见了泪眼涟涟,委屈到浑身发颤的孔春。
栾辛眉眼微沉,端得是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公主丢失玉佩之事,我在路上已听小厮回禀过了。”
“此事可大可小,若是定义为私事,在下不便插手,还请这位姨娘自行处理。
若是决定报官,那就是公事,须得视丢失财物的贵重,以及案情的严重,将头号嫌疑人暂压去大理事或者昭狱,那这位孔姑娘,约莫就得吃些苦头……且在下要带人搜府,会惊动满堂宾客,场面便就有些难看了。”
此言一出。
不仅娟姨娘怔愣住。
孔春的神色也愈发复杂起来。
她没有做错任何事。
所以自是不愿屈服。
可却不得不为好友考虑。
此事若一经闹大。
及笄宴便成了笑话。
孔春知道蘅娘为了今天,吃了许多苦受了多少罪,此事若是能悄无声息解决了最好,可要是捅漏到明面上,还会有谁记得首辅府嫡长女今日的风采?
指不定还会嘲笑蘅娘。
竟请了她这么个出身低微的女子来参宴,所以才惹出这么多事端。
其实就算是搜身,她们在自己身上也搜不出什么真凭实据来,不如干脆配合她们调查?如此也好洗清嫌疑,让她们将精力放到其他地方去,为公主更快找回失物。
孔春脑中知道孰轻孰重,可却还是过不了心里那道坎,只将衣摆揪出皱褶来……
“这么僵持下去,前头席面还要不要开了?姨娘也是,顾及那么多做什么?不就是给她搜个身么,姨娘怕爹爹怪罪,我却不怕。”
“孔姑娘,得罪了。”
许之珠不愿就此这么耗下去,还不待孔春自己开口,就直直阔步上前,欲对其搜身。
主动搜身是配合。
可被动搜身却是屈辱。
孔春咬牙摇着头,一面哭一面退,就在许之珠即将触到的她的衣角,栾辛欲上前阻止时……
“阿春是我请来的贵宾。”
“我看今日谁敢动她!”
许之蘅由门外快步踏了进来,一把抓住许之珠的手,将其狠狠甩了出去。
许之珠被这股力道带得脚底踉跄,得亏娟姨娘眼急手快上前搀扶,才没有摔倒。
“许之蘅,我这可都是为了许家着想!公主失玉,此事非同小可,若是寻不出来,那今日通家都得丢人!”
许之珠扯着脖子,咬牙切齿道。
“究竟是为许家着想,还是为泄私愤,你自己心里清楚!且就算今日这及笄礼毁了,我也不能再让阿春受半分委屈。”
许之蘅掐着巾帕,仔细拭去孔春脸上的泪痕。
许之蘅扭头,对栾辛语意坚决道。
“栾大人,我要报官。”
“公主丢玉未有多久,那赃物必然还在府中,还请你调派人手,将各处出口通通堵住,不准任何人出入,今日就算将整个首辅府掘地三尺,也非得将公主的玉寻回来不可。”
娟姨娘闻言愈发着急,“大姑娘这是疯魔了?区区块玉都寻不出来,竟还要惊动官差,这不是让旁人看咱许家内宅笑话么?我们都在想办法如何捂下此事,你倒好,竟还想闹得人尽皆知。”
许之蘅冷哼一声,“让旁人看笑话,总比平白冤枉人好。我也并非偏袒,可若当真要闹到搜身的地步,那便不能只搜阿春,那些去过可疑之处的女眷们,有一个算一个,通通一起搜!”
这话音刚落。
许之蘅倏忽就听见耳旁似有似无的,传来个异常熟悉的哼笑声。
确是谢昭珩由屏风后发出来的。
他笑她傻。
笑她就算当了贵女,行事也还如以往那般莽撞、不知分寸,遇事不懂得蛰伏,只一味想要解气。
“你在说什么痴话?你可知那些高门贵妇,寻常人家想请都请不到,今日登门已是赏脸了,你却要去对她们搜身?天爷啊……你这做派,不如还是回乡争那几亩地去吧。”
许之珠被气得有些头脑发昏。
许之蘅自然也知这不是上策。
可她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不这么办,难道当真要眼睁睁看着她们对孔春搜身么?
栾辛在旁眼观鼻鼻观心,
“还请诸位夫人小姐,速速给出个决断出来,在下也方便行事,若再耽搁就久了,只怕愈发不好同公主殿下交代。”
空气骤停。
落针可闻。
孔春不愿让好友为难,正预备站出来配合搜身时……此时只听到门外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红绡夺门而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双手奉上前一物。
只见那丝帕中裹着的,正是那块红翡玉佩。
“大姑娘,这玉找着了,是晋王殿下的人在锦鲤池里头寻到的,想必是有人想要昧下这玉,可眼见迟迟还未开宴,咂摸出不对劲儿来,便趁机将它丢落到了锦鲤池中。”
孔春终于有了可以伸冤之处,她掀起湿润的眼睫,“都说我没见过那玉,且我也没有去过锦鲤池那处……不关我的事。”
“这我倒是可为孔姑娘做证。”
栾辛附和了声。
锦鲤池那处人来人往的,也实在没法在查那贼人究竟是谁,好在玉已经寻回来了,娟姨娘如释重负,立马拿着此物向公主交差去了。
许之珠撇撇嘴,也随即离开。
许之蘅顾不上同她们追究,只先将孔春揽在怀中,摩挲着她的肩头,自责不已,“阿春,对不起,都怪我思不周,没有看顾好你。”
孔春摇摇头,她擦擦脸上的泪痕,“事出突然,岂能怪得了你?且她们也没能将我如何,我没事儿的。前头马上就要开席,伯母必得寻你,你快快去支应着,莫要在那么多人面前失了礼数。”
孔春一面说,一面推她离开。
许之蘅也知不能再耽搁下去,便留下红绡在旁支应着,脚步匆匆往前院去了。
此事解决得倒也迅速。
除这间横厅中的人以外,没被人晓得。
孔春是与兄长一同赴宴的,未免让他担心,她须得立即赶回去,可心里那股子委屈,并非是一时半会儿能消散的。
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掉。
怎么忍都忍不住。
此时。
身前递上块巾帕来。
那是块素白的帕子,用料极好,只帕边缝了圈细细的银线。
孔春想也不想就顺手接过,直到将巾帕被泪痕洇出痕迹,她才反应过来,呆呆望向递给她帕子那人……
竟是栾辛。
这人竟还没走。
定是特意留下来看她笑话的。
——
屏风后。
待人尽数离开。
明月公主才由婢女手中接过玉翡,亲自佩戴在腰襟上。
谢月戴着华丽护甲的指尖,将那块绯玉摩挲几下,想起方才发生的事儿,不由饶有兴致道了句。
“这许大姑娘……倒是个不走寻常路的,身上有几分不管不顾的疯魔劲儿,她那法子虽说简单粗暴了些,却也是最有效的。”
“皇姐委实抬举她了。”
“不过就是病急乱投医的昏招罢了。”
谢昭珩低头吮了口茶水。
谢月眯眼望着他,由其中咂摸出几分迥异来。
“你向来铁石心肠,很少揽这种闲事的,今日怎出手了?莫非是方才看不过眼,生了怜香惜玉之心,看上方才那个受冤女子了?”
谢昭珩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个傻子。
“皇姐这怀胎怀得,估计脑子也怀坏了。此玉乃是母妃遗物,我上心些难道不该么?”
谢月已经习惯他的出言不逊,倒也不生气,只道,“最好是如此。你可是有婚约的人,我得替容婉将你看紧些,没得等她省亲回京,你移情别恋上其他姑娘了。”
谢昭珩笑笑。
“皇姐委实多虑。”
“且你信不信,容婉巴不得如此。”
——
另头。
许之蘅将将由那横厅中出来,才快步走出长廊,就见许曼满面焦急迎上前来,关切问道,“如何?事情解决了么?阿春无事吧?”
许之蘅立即握住她的手,满面感激,“曼姑姐儿,今日真真多谢有你,若无你及时通风报信,只怕这事不能善了,阿春她现下已无事了。”
“阿春也是我的朋友,所以无需言谢,你放心,我方才就守在此处,没有让任何闲杂人等靠近,旁人不知此事,阿春的名声不会因此有损的。”
“你是今日的及笄宴的主人公,前头正等着你开席呢,快去吧。”
许之蘅闻言点点头。
眼见四面无人,也顾不上什么规矩不规矩,捞起裙摆就向前一溜小跑而去,好在她脚程足够快,将将赶上开宴时间,并未让宾客们多等。
过了不多会儿。
平复好心情的孔春也回来了。
不过旁人都忙着应酬,并无人察觉她的异样,倒是孔立诚看出妹妹神色有些不对,不由多问了句。
“方才你去哪里了?我在庭院中四处都寻不到你,眼睛怎么红着?莫不是方才谁欺负你了?”
孔春不想多事。
且既然事态已经平息,再同孔立诚说也是无益,所以她只摇摇头,“方才与曼姐儿在后头说话,所以耽搁了,我眼睛红着么?估计是方才风迷了眼,我用力揉了两下。”
这个小插曲,就在众人瞧不见的暗潮中,迅速化解消弭,就好似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众人的眸光都落在许之蘅上。
包括今日来赴宴的曹安。
他坐在席上,眼睁睁看着昔日青梅,由最初粗粝蛮辣的模样,变成如今光彩动人,仪态万千的贵女。
这种滋味怎么说呢。
就像是颗本来只有他瞧见的蒙尘璞玉,忽然被这世间手艺最精巧的工匠,雕琢成最完美的样子,示于众目睽睽之下。
眼过之处,尽是男宾们或欣赏或垂涎的目光。
耳中听到的,大多都是溢美之词,以及极少数女眷们的嫉妒之言。
曹安忽就很想将她再藏起来。
让旁人再也无法窥视半分。
尤其是她那个该死的,威势擎天的前夫!
他着实后悔。
后悔为何当时没有忤逆父母,直接将她娶入家门,若当时这么做了,他如今就是首辅的嫡长女婿,有了这重身份,无疑于直上青云。
想当初,首辅不也是娶了肃国公之女才发迹的么?他完完全全可以重走首辅当年的老路,以自己的才华与手腕,今后必也是名留青史的能臣。
区区首辅妹婿,够不上他的野心。
许曼不仅比自己大上三岁,且以她在首辅府中的地位,今后就算是嫁入曹家,首辅也断然不会帮扶太多,不过就是空有个好名头罢了。
非得是女婿不可。
可那日在府中碰见。
她虽看在往日情面上,为他避免了晋王的继续羞辱,可后来却冷清冷面,话里话外都透着要同他撇清干系。
“我不希望曼姑姐儿知道我们以往的关系……你今后同她成了亲好好过日子……”
这个小傻子。
他从来就未曾将许曼放在眼里过。
从始至终,曹安心中都只有过她一人,就算那日她已在桃源村成亲嫁做她人妇,他也都是满腹心思想着怎么将她夺回来。
以前他或许还能仗势妄为。
可她现在已经成了首辅嫡女,又如此同他划清界限,肯定在短时间无法再卸下心防……且现在婚期已定,若想在短时间内,将未婚妻的人选由许曼换成许之蘅,简直难以登天。
应该如何做,才能达到目的呢?
曹安正冥思苦想着。
抬眼间就望见了小厮刘东,曹安派遣他去桃源村调查,现下终于回来,此时正被拦在庭院的入口处,瞧他神色焦急,似是有话要说。
曹安随意寻了个借口离席。
见刘东带到偏僻处,“瞧你这般急晃晃寻来,莫非是桃源村有异?”
“公子神机妙算。小的仔细去官署调查过,果然由其中查出些蹊跷来。官差去桃源村彻查的那个雨夜,接连发生了许多事。先是薇娘的夫君被追捕,而后丁叔又死了,就连刘瘪三也在那日失踪。”
“因*着是刘瘪三去衙署举报的,后来没抓到人,官差们自然想找那厮问责,可遍寻了好几天都无果,后来您猜怎么找……”
“刘瘪三的尸体,被村民从薇娘屋后的那条河道下流发现,经过仵作验尸,他后背上有多处伤口,根本就不是淹死的,而是有人陈其不备,用利刃在其身后捅死的。”
听到这处。
曹安眼中透出些惊异的光芒。
脑中电光一闪,几乎是瞬间就将这几件事串联了起来,他先是在廊下踱了几步,而后眸底隐隐透出些兴奋来。
“有意思,有意思极了……真是天助我也。”
“那尸身现在何处?”
刘东又道,“因至今都未查到凶手,所以衙署照例命人将尸身拖到京城大理寺归案,已经在路上了,约莫过不了几日就能到。”
“好……好得很……”
鎏金般的秋阳漫过青砖飞檐,曹安站在镂空的菱花窗格下,望向那个落落大方,正与宾客们相谈甚欢的美艳女子。
曹安嘴角浮现出几分算计的微笑。
他好像忽然知道,应该如何重新得到她了……
——
及笄宴终于圆满结束。
许之蘅随母亲站在门前送客。
镇国公府乃是舅家,不由站在门口多说了几句。
镇国公乃是武将出身,家中子弟个个自小练武,所以言行举止间,多了几分爽利端厚。
尤其是镇国公府的嫡次子肖宏业,有种四平八稳的气度。
他说,“表妹既回来了,今后还需多来镇国公府走动才是。”
镇国公府嫡幼女肖云舒,眸光含笑在两人身上打转转,巧笑嫣然上前挽住许之蘅的胳膊,“表姐,三日后是我生辰,我不想在府中过,预备在摘星楼摆两桌热闹热闹,届时表姐可得赏脸来啊。”
之前许之蘅养病时,肖云舒曾随母亲上门探望过,后来又见过几次,二人脾性相合,很快就熟稔起来。
许之蘅望向母亲示意,得到首肯后,笑着回复道,“必是要去给表妹贺寿的。”
肖云舒慧黠眨眨眼,又冲肖宏业调笑道,“二哥哥听见了吧?人我可请来了,虽说那日不是休沐,可你就算告假半日,也得来奉陪吧?”
俏皮的言语,引得肖宏业面颊微红。
众人也发出阵善意的哄笑声。
两家本就有意撮合,这是心照不宣之事,
正是其乐融融的时候。
只见院中走出位矜贵郎君。
锦袍垂落如流云,墨发束起,袖边绣着的龙鳞暗纹若隐若现,踏着绚烂秋阳缓步而来,眉眼漫不经心掠过人群,犹如覆着冰霜,使得周遭温度都骤降了几分。
“晋王殿下。”
众人纷纷颔首。
第33章
“晋王殿下。”
谢昭珩脸上浮着盈盈的笑容。
用眼角余光扫过许之蘅。
一副谦逊有礼的样子,温声夸赞。
“宴上佳肴道道美味,尤其是那道桂花玉兔糕,就连皇姐都夸精致……首辅夫人费心了。”
谢昭珩性格实则极其恶劣。
可在外人面前装起相来,妥妥就是个教养极好的,清风霁月的君子。
明面上是夸赞点心。
可只有许之蘅听得出来:他这是在暗暗影射那日将糕点喂狗之事。她自是佯装不知,嘴角一直保持着客气疏离的上扬弧度。
京兆府的事情已了,既晋王已上门致歉,给足首辅府颜面,肖文珍也不好再开罪他,再加上方才知晓了丢玉之事,现下只笑道。
“能得公主喜欢就好。今日是府中招待不周,因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惊扰了公主,得亏晋王殿下从旁协助,事情才能圆满解决,否则今日这及笄宴,估计要沦京中百姓茶余饭后的笑柄。”
“蘅儿,快,谢过晋王殿下。”
许之蘅扯扯嘴角,上前一步,落落大方行了个礼,声如莺啼,“多谢晋王殿下襄助之恩。”
谢昭珩眼角透着戏谑。
若非知道她私底下张牙舞爪的脾性,恐也同今日一众赴宴的宾客般,以为她蜕变成了个温婉娴淑的大家闺秀。
他抬手虚扶了扶,笑得清风霁月,用只有二人才能听懂的暗腔道,“或也是本王多此一举,其实许大姑娘如此聪明伶俐,就算没有本王,想必也会寻出适宜的法子来,总不至于会闹到惊动宾客,通报官府的程度。”。
许之蘅闻言瞬间明了:原来在横厅中听到的那声冷笑并非错觉,他当时就端坐在屏风后,现在更是当面讽刺她处事思虑不周。
仗着旁人看不见。
她翻了个白眼,脖颈还随动作微不可察偏至一旁。
谢昭珩眉尾轻扬。
毫不意外她此等丧良心的模样。
他不希得当着众人的面同她计较,面上神色不变,道了句“还有公务要忙”,便如同个寻常宾客般离开了。
待恭送完所有宾客。
这及笄宴才算是真正落下了帷幕。
就好似脑中那根紧绷着的弦瞬间松懈,回到蘅芜园后,许之蘅立马将插在发髻上的钗镮首饰一一卸下,褪下外衫,没骨头般赖在榻上。
肖文珍坐在榻边,宠溺轻拍拍女儿,“蘅儿近来受累了,今日表现得甚好,就连你那素来严苛的父亲,想来也挑不出半分错处,捱过了这遭,以后就不必这般辛劳了。”
许之蘅忽想起什么,由榻上挣了起来,将在横厅中发生的事尽数说给肖文珍听,然后抱不平道了句,“今日阿春为我受了好大的委屈,母亲可要好好抚慰补偿她。”
“这是当然,也难为这孩子识礼大度。”
肖文珍点点头。
说完这桩。
肖文珍又将话头落到另桩紧要之事上。
“今日这及笄宴,说白了就是为给你相看夫婿而办,其实方才有好几位夫人,明里暗里都有为自家儿郎表露出求娶之意,想必你在庭院中也同那些郎君说过话……如何?可有中意的么?”
其实按照许之蘅自己的意思,好不容易认祖归宗了,她只想时刻陪在母亲身边,且因着之前在桃源村算得上嫁过一次,结局并不美好,所以并不热衷婚嫁之事。
可许之蘅知母亲是为她着想,并不想拂了母亲心意,所以只能尽力配合。但她对那些庭院中凑上来献殷勤的男子,许之蘅实在没留下什么深刻印象。
“光顾着公主丢玉的事儿了,没怎么顾得上同他们说话……我就只记得表哥了,奥…还有那位肃国公府的冉公子,我同他在木兰围场中有些交集,今日也见缝插针说了两句话。”
然后就将那二人交谈的内容,尽数吐露。
肖文珍眼前一亮,笑着握住女儿指尖,“人人都知肃国公嫡子是爱马之人,对他那匹素影更是格外爱惜,寻常人连碰都不让碰,既能愿意将它借给你,那就算不是直接表明心意,至少也是有好感的。”
“其实若要我说,宏业那孩子便很好。他虽说是个武将,嘴笨不会说些,人却是个体贴的,且镇国公府家大业大,又是你的舅家,你舅母与表妹都极好相处,你嫁过去便是亲上加亲,母亲也能放心。”
“而其他的子弟中,最出挑的便就是冉修杰了。他文采出众,才高八斗,二十出头的年纪就能参与科举试题的制定,论相貌那更是丰神俊逸。你若嫁去肃国公府,也算得上是门当户对,有许肖两家在后头撑着,你日子也不会难过的。”
许之蘅依偎在肖文珍怀中,娇声道,“母亲说得有道理,女儿也觉得他们个个都是好的……”
反正至少都比谢昭珩好。
肖文珍抱着女儿晃了晃,“婚姻大事,无需急于一时,一家有女百家求,倒也不是咱们得陇望蜀,只是两厢都未明确表明订婚的意思,你大可同他们好好相处相处。”
许之蘅点点头,乖顺柔声道,“好。”
“女儿都听母亲的。”
母女二人说了会儿贴心话。
顾不上休息太久,许之蘅就由榻上挣起来,预备要学习查看礼单,理清及笄宴的账目……肖文珍知她想要在这些庶务上用功,便在旁悉心教她。
宾客们送来的礼物,堆满了整个院子。
大多都是镶金坠玉的华贵之物,在秋阳下熠熠散发着五颜六色的绚丽光芒。
许之蘅的眸光。
被放置在正中央的显眼物件吸引。
那竟是座用纯金打造的雕塑。
左面是金山,右面是银山。
整整有五六尺那么宽,极其敦实,金光灿灿。
“这座金山送得倒是实在。银子的硬度底,雕不成形,所以银山的那面想必也是金子做底,表面镀了层银罢了。上头花鸟鱼虫,飞禽走兽都栩栩如生,一看就知匠人花费了不少心血。”
“……就是未免也太过俗气了些,照我说,不如这副浮山仙人的字画。”
可这座金山,实实在在送到许之蘅心坎上!
她就喜欢这种看得见摸得着的真金白银!
以前就常嚷嚷,做梦都想天上能掉下座金山来,那时哪里能想到,竟当真会有人打造座金山送给她?
且镀银的那面也是实金?
母亲这话是真的么?
若不是有这个多下人在场,许之蘅是真的真的很想凑上去咬一口,辩辩真假……这得耗费多少银子啊……许之蘅简直爱极了。
正在她打算命人将其放在房中显眼处,好日日观看时……
红绡捧着礼单名册,笑着上前道,“这座金山雕塑,是晋王殿下派人送来的,十数个个小厮才能搬动,挪到蘅芜院都花费了好大一番功夫呢……”……
许之蘅的笑容僵在脸上。
眼底的兴奋与激动锐减。
言语淡然。
“……我说这礼怎送得如此俗鄙浅陋,原是晋王殿下送的啊,罢了,待会儿命人抬进库房吧。”
——
三日后。
谢昭珩处理妥当公事,率先出了值署。
原是想要直接打道回府,可有觉得王府孤寂冷清惯了,忽就想要沾沾人气。
他穿着常服,独自在人流中穿行。
黄昏日落,正是晚膳时分。
整条街巷都热闹起来,檐角高悬起的灯笼,勾栏瓦舍的脂粉香,与羊汤糖粥的叫卖声,全都混在一起,将暮色都烘得发烫。
“夫君!”
身后传来甜声叫唤,因着这声线与记忆中太过相似,谢昭珩通身微僵,连呼吸都微滞了滞,眼神在几息怔忪后,逐渐恢复清明。
“殿下这是怎么了?”
跟在他身后的萧建问。
“听错了。”
“以为有人在唤我。”
谢昭珩脚下步伐微滞,某些刻意想要忘却的记忆,死而复生般涌入脑海中,就像是街角包子铺的笼提掀开,腾腾的白雾涌上,而后又氤氲着消散在半空中。
谢昭珩眉头微沉,望着眼前是人间繁华,烟火气满满的场景,莫名有片刻失神。可他并没有回头望,只继续向前走。
百姓们个个携家带口,在街道上嬉笑玩闹,青年男女们也牵手把臂,眉眼间温情无限。
“晋王,太子殿下邀您去摘星楼一叙。”
身前一小厮回禀。
谢昭珩眉头立时蹙起。
其实无非就是唤他去露个脸,与党派中的朝臣把酒言欢,小酌几杯,以此来巩固巩固旧谊……他素来不喜这些应酬。
可毕竟是太子相邀。
之前已推却过三五次,这次不好再回绝。
摘星楼乃京中最豪华的酒楼。
贫民百姓与豪门勋贵皆可入得,只是寻常人家,大多只能在一楼开阔的大堂消费。此处一层一重天,靠近天际的最高层雅间,专供朝中三品以上的权贵特用。
谢昭珩行至高层,经过个雅间时,听得一阵子嘈杂,不由眉头微蹙,侍者察觉到客人情绪,只哈着腰解释。
“今日肃国公家的三姑娘过生,唤了好些歌姬伶人助兴,算算时辰,差不多过会儿就会散了。”
侍者将他引到另个雅间。
将菱形雕花门一推开,就见里头已坐满了官员,他们此时已无朝堂上的肃重,个个穿着常服,神情闲适坐着,身侧大多还陪坐着一两个貌美舞姬。
望见是谢昭珩来了,颇觉有几分猝不及防,太子此时酒过三巡,面颊已有些憨热,坐在主位上朝他招手。
“润甫怎得才来?必得自罚三杯啊。”
谢昭珩先是屏退那两个美姬,而后在右首上座位坐下,嘴上说了几句场面话,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太子眼见谢昭珩还是此等不近女色的作风,不由凑近了些,“润甫何必如此拘谨?若对那两个不满意,来,孤身侧这两个给你。”
说罢。
谢昭晔便大手一挥,将身侧那两个姿色更好的,用力向谢昭珩推去,颇有几分“兄弟是手足,女人如衣裳”的狂放。
太子碰过的物件。
就算是赏,也不该要。
可若是显得毫无空隙可钻。
便会让人觉得有些难以掌控。
所以谢昭珩不想显得太过清白端正,他甚至流露出些垂涎,将眸光顿落在那两个绝色美婢身上,而后又迅速收回目光。
“……咳,我倒也并非对女人全无念想,可若与我订婚的是旁人便也罢了,但容婉乃是皇兄表妹,我总要顾及她的面子。”
明面上说的是看容婉的面子。
实则是尊敬太后,看太子的面子。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谢昭晔闻言大悦。
太子今后是要通掌大权的九五至尊,塌前又岂容他人酣睡?二人虽有手足之情,可其中也不可能完全没有防备与试探。
或是谢昭珩十数年如一日的忠心拥护,谢昭晔鲜少对他有起疑心的时候。
谢昭晔俊秀的面容上,被佳酿晕出些红晕来,举起酒杯,“好,等你与容婉成婚后,孤必然给你寻几个绝世美人!”
接下来。
笙乐丝弦声起。
伶人艺伎齐齐上演。
雅间中尽是一片朝臣和美之相。
那些呛人的头油脂粉味,朝臣们的阿谀奉承之声,以及引人沉沦的靡靡之音……桩桩件件都让谢昭珩厌烦。
本就来迟,现下不好先走。
好在每个雅间隔壁,都设有间暖阁,专门让醉酒的贵宾醒酒,又或者商榷要事所备,相对来说要清净许多。
谢昭珩随意寻了个借口,独自来到暖阁当中。
天边最后的暖黄余晖慢慢消散,光线渐暗,夜幕将世间万物都逐渐纳入它的怀抱,微风顺着打开的窗橼窜入,拂在脸上引得阵阵凉爽。
“表妹今日喝得有点多了。”
隔壁传来个男声,扰了这份清净。
谢昭珩眉头微蹙,正要扭身离去,可随后响起的那个熟悉女声,却让他的脚步顿住。
“也不算多,我的酒量其实还不错……不过方才喝得是酿造已久的佳酿,对比起乡野间的粗酒来说,后劲确实要更大些……表哥唤我来此,有话要说?”
暖阁这头。
肖宏业笑笑,柔和的眸光,定落在眼前的佳人身上。
其实二人对家中的安排都心知肚明,也无甚好避讳的,肖宏业徐徐将话题引向正轨。
“……其实听闻你林场攀崖寻亲之事时,我就在猜想,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奇女子,才会有毅力有决心,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所以在登门拜访表妹之前,我心中是存着几分敬慕之心的。”
许之蘅掐着巾帕,笑得一脸恬然,“哦?”
“表兄难道不觉得我行事莽撞,捅了天大的窟窿?”
“或许别人会,但我不会。我们习武之人,从来不拘那些小节,更何况这世上也并非人人都有捅天窟窿的本事,就是因为表妹此番作为,才更能令人高看一眼。”
“……也不怕表妹笑话,见你之前,我还以为你是个人高马大的壮硕女子,可谁知竟生得这般柔弱单薄,仿佛阵风就能刮跑,倒不由让人愈发心生出怜惜来。”
许之蘅酒劲儿也上来了,只觉头有些发昏,不过意识倒很清醒,嘴里囫囵说着俏皮话,“不柔弱不柔弱,我可厉害了,以往还攀过比那更高的悬崖哩……”
肖宏业眼底融融,愈发觉得她可爱。
“好在如今表妹不必再去做那么危险之事了。如若表妹愿意,今后便由我护着你,可好?我欣赏表妹有勇有谋,旷达不羁,想要聘娶表妹为妻,只要表妹能够应允,今后必定对你珍之爱之,尊之重之。”
随着这话落下。
隔壁暖阁中。
将二人对话一字不落全听入耳的男人,落在窗沿上的指节越攥越紧,直到发白。
许之蘅见肖宏业一脸的郑重与肃然,心中也颇有些动容。
所以正常的求婚议亲,合该是表兄这样的吧?而不是如她当初那般挟恩图报,步步紧逼……
许之蘅沉默一阵,垂头似是在好好考虑。
其实虽说与肖宏业相识时间不长,可她能感受得出来,他是个很宽厚的人,就算此时二人之间兄妹之情更多,可有这层底子在,今后便好相处许多。
她私心是愿意的。
“……多谢表兄厚爱,可有一事,我还需提前向你知会一声,如果表兄听完不介意,再考虑婚嫁之事也不迟。”
“我以往流落乡野时,曾襄救过位陌生男子,当时为平息流言蜚语,无奈之下同他成婚。虽未有夫妻之实,可却担着夫妻之名,后来那人伤愈之后就走了,我与他再无瓜葛,可此事不好隐瞒,所以特在此与表哥道明。”
肖宏业望着她,眸底的欣慕更甚。
这世间欺瞒者多,坦白者少,且此事对于寻常女子来说,确有些羞于启齿,而表妹能当面坦白,可见其心中坦荡与磊落。
“表妹无需介怀,其实此事母亲同我提及过,我并不介意。且表妹冒着名声污秽的风险,也要施手相救,由此可见表妹心地善良。”
什么心地善良,其实那时是当真活不下去了,处事中夹带了不少妄念与私欲。
许之蘅觉得将话说到这个地步已经足够。
自然没交代期间她对余泽动了真心真情。
以前种种已不重要。
她自己观察肖宏业的神情。
“表兄当真不介意么?”
“当真。”
“其实表妹委实无需将此事放在心上,我朝民风开放,女子和离再嫁都是常事,我看中的就是表妹这个人,若无过去的经历,有哪里会有如今的光彩,且我这种随军打仗,看淡生死之人,这委实算不得什么的。”
肖宏业年仅二十,只比许之蘅大两岁。
可一看就是经历过锤炼之人,说话办事都极其稳重。
瞧着是个能相处得来之人。
许之蘅脸上终于浮现出抹笑意,她点点头,轻声应道,“那……我可就等着表兄上门提亲了。”
“好,母亲过两日要去京郊庄子上查账,待她老人家回来,再过了外祖父寿诞,我就与她禀告此事,请个媒婆上门提亲。”
二人才将将就此事达成共识,就听得耳旁传来剧烈的“哐啷”声响,好似木头断裂的声音。
“这是什么动静?”
“表妹莫怕,估计是夜风吹打窗橼之声,我们出来久了,不如还是回席上去吧,不然三妹妹又得嚷嚷着要罚我们喝酒了。”
这两句后。
隔壁暖阁就再未发出过任何声音。
谢昭珩依旧站定在窗前,神色一如以往淡然。
可半根被他掰碎的窗沿,显然透露出他方才心头的震动。
他说不出来是什么感受。
只觉根刺哽在喉头。
想要咽,却咽不下去。
想要吐,又吐不出来。
只横亘在喉咙的软肉间,刺得生疼。
也不知他僵站了多久,好似过了好几曲歌舞,太子又命小厮上了几壶好酒……谢昭珩才些微缓过劲儿来,抬手扯扯领口,只觉憋闷得难受,正想走出暖阁向外的小门,不告而别时……
听得门外传来错乱漂浮的脚步声。
只见个身着绯红云锦长裙的女子,跌跌撞撞踏了进来。
她的穿着特意打扮过,步伐轻移间,飘逸的披帛浮动着,腰间束着浅白色的丝涤,束出盈盈一握的纤腰,额间缀着花钿,髻间钗镮相撞。
显然醉得厉害。
双颊似晚霞初绽,眼波如荡漾春水,氤氲着朦胧雾气,比平时更添了几分慵懒迷离的风情。
谢昭珩认出了她,伸手上前搀扶,她却直接跌进了他怀中,双臂搂住他不肯放手,含混不清的呢喃,裹着酒气由喉中溢出,喷洒在谢昭珩脖颈间。
“许大姑娘,你醉了。”
谢昭珩眉头深蹙,嘴上疏远淡漠,指尖却迅速将里外两道门闩合上。
许之蘅惺忪着醉眼,仔细辨认着眼前之人,面色疑惑至极,而后闻闻他颈间熟悉的气味,仿若瞬间认出,而后扬起灿若桃花的面庞,宛然笑笑,“谁说我醉了?我才没醉。”
她紧紧搂抱着男人的窄腰,将身体与他严丝合缝贴合在一起,带着几分撒娇卖痴的意味,尾音拖得绵长。
“夫君方才在唤谁?许大姑娘是谁?莫不是你在外头寻的相好?那可不行,你今生今世都只能有我一个。”
“夫君,我们才是最最相配的一对,今生今世都要在一起的。”
第34章
“夫君方才在唤谁?许大姑娘是谁?莫不是你在外头寻的相好?那可不行,你今生今世都只能有我一个。”
“夫君,我们才是最最相配的一对,今生今世都要在一起的。”
久违的温情与缱绻,随着这个拥抱突涌回来。
谢昭珩原想推开她,可抬起的指尖复又垂落。
她紧紧嵌在怀中。
面颊贴在他微微起伏的胸膛。
熏人的酒气下,是那股许久未闻、令人安心的芬芳药香,将他整个人笼罩住,彼此体温在狭小空间贴合着,谢昭珩的呼吸都有些乱。
他对万物都有把握。
可对她好似毫无办法。
无论是以前。
还是现在。
他垂眸觑着她,眸底的冰霜未消,轻缓的言语中却循循善诱。
“再唤一次,谁是你夫君?”
许之蘅仰起酡红的面容,痴痴笑了两声,纤细的脚踝微微发力,踮起脚尖,将染着玫瑰色唇脂的鲜嫩唇瓣,凑到他的面颊上,轻轻啄了一口。
继续在用面颊蹭蹭他的胸膛。
呢喃呓语。
“你是我夫君呐。”
“你是我这一世的夫君……”
谢昭珩此时终于生出些愉悦来,唇角扬起些微弧度,略带了些计谋得逞的狡黠,眉梢也舒展开来,染上几分缱绻的温柔。
世人都说酒后吐真言。
此言果然不虚。
她心里果然始终有他,从未放下过。
“既认定了本王做夫君,那方才为何要答应镇国公府嫡子的求娶?”
谢昭珩挑着眉眼乜她,语中带着强制与生硬,“趁现下还有反悔余地,去,将这门婚事退了。”
听到“镇国公府嫡子”这几个字。
许之蘅的醉意减淡了几分,混沌的眸光在流转间,恢复几分清明,似是终于认出眼前之人,立即由他怀中挣了出来。
瞪圆了醉眼。
抬起食指指着他,呢喃呓语道。
“姓俞的,你是不是就见不得我好?”
“我告诉你,当初是你眼瞎舍弃了我,如今瞧见了么?想求娶我之人,如过江之鲫,那叫一个络绎不绝!”
“……且表哥他那么好,我凭何要同他退婚?凭你这个前夫轻飘飘的一句话么?你今后……认清楚自己的身份,莫要对我的事指手画脚……呜……”
许之蘅醉得有些糊涂了。
这些话语在舌齿间绕来绕去,字字句句都裹着黏糊糊的酒气,含含糊糊说完,又觉胃中一阵翻滚,只趴在桌边,抬起巾帕眼掩至嘴旁。
谢昭珩唇边笑意早已泯灭不见。
眸光深沉得可怕,墨色中翻涌着波涛的寒意。
他只觉自己又被戏耍了一次。
呵,她惯来就是这个德性。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口蜜腹剑,真真可恨!
罢了。
也是他一时糊涂。
竟会将个醉鬼的话当真。
其实他委实不该再为此女乱了心境。
她今后要嫁给张三也好,李四也罢,除非这门婚事会影响到朝堂局势,否则与他实在是没有半分干系。
无论是民女,还是贵女。
他都不会因为她的身份变换,而另眼相看半分!
谢昭珩心底渐生出些烦躁。
他不想再理会她,推开隔间那扇对外的小门,唤来婢女将人搀回隔壁雅间,又命小厮去太子身前回禀了声,之后就拂袖而去。
当夜。
许之蘅是被红绡与黄眉架上马车的。
转醒已是次日,早就被伺候着沐浴更衣,对喝醉之后发生的事情,已是全无印象。
肖文珍坐在榻旁,接过丫鬟用温水拧湿了的帕子,轻柔为她擦了把脸,佯装嗔怒。
“旁人家的姑娘,吃醉酒就睡过去了,你倒好,一时要闹着去厨房给你父亲炖汤,一时吵嚷着要去漱玉斋同那两个妾婢庶女理论,还念念有词说谁要害你……跟魔障了似的。”
许之蘅抬手揉揉宿醉后钝痛的太阳穴,颇不好意思腆然笑笑,“……我酒后无状,吓到母亲了。”
“是不是光顾着吃喝玩乐,将正事抛诸脑后了?”
肖文珍笑唬着脸。
提起这个,许之蘅沉苛的脑子忽然就灵光了。她记得与肖宏业谈论过的订婚之事,现在将二人的对话,尽数说给母亲听。
肖文珍心中大石终于落下,欣慰握住女儿的指尖。
“你们两个将此事谈妥就好。蘅儿,你的终身大事有了着落,我也就放心了,未免此事生变,待你舅母回来下了定,你与宏业就立马赶在年前成亲。”
许之蘅闻言呆愣住了。
眼看着就是中秋,那离过年就只有四五个月了……她其实没想这么快出阁,毕竟流散多年,她想在许家多陪陪父母。
可又想着,许家保不齐有人想害她,与其神经紧绷,日夜提防,那还不如早早嫁人,远离首辅府这个是非之地。
肖文珍不知道女儿心里的想头,只以为她是舍不得离家,只温声相劝。
“……镇国公府也不是别家,就算你嫁去肖家,母亲以后也能常常去看你,且宏业年纪也不小了,你舅母嘴上不说,心里必是着急的,早早成婚也好。”
许之蘅曾听母亲提起过镇国公府的旧事,知道肖弘业多年没有成婚,实乃事出有因。
当年外祖屡获战功,在朝堂上遭小人嫉恨,回京途中遇伏,身受重伤险些殒命,幸得一户人家施手襄救,才活了下来。
事后他将祖传的宝匕留下,告知身份,约定好两家结为亲家,只待他家女儿长大成人,便可凭此宝匕上门成亲。
镇国公嫡长孙今后是要承袭爵位的。
所以这门婚事,就落在了肖弘业这个嫡次孙头上。
可等到二十岁的年纪,却还不见有女子拿着宝匕上门,镇国公府甚至特意派人去寻过,一无所获。
老国公遗憾之下,这才松口让肖弘业另觅其他佳人。
许之蘅就是知道其中渊源,才愈发敬重镇国公的家风,也没有什么好不甘愿的,就着肖文珍的话,点点头应了。
“一切全听母亲的。”
——
枕流阁。
此处乃京中一茶舍。
其中水榭楼台错落,极为雅致,客人们临流而坐,品茗听风,是一幽静之处。
曹安匆匆赶来。
在踏入隔间的瞬间,收起脸上不耐的神色,换上副温和笑脸,跨门而入。
许曼眸光一亮,神情透出些欢欣,柔然笑笑,“郎君来了。”
指尖微抬,示意婢女将早就准备好的点心送上来。
“原是说定由我上门拜访,曼娘子怎得临时改约,将我唤来此处?我跑远些倒是无妨,就是担心娘子你出入不便,折腾劳累。”
曹安坐定在椅上,微微颔首,一副谦逊有礼的样子。
许曼眸底透着盈盈的欢喜。
她这门婚事订了有些日子,越与曹安接触,便越觉他符合理想中夫婿的样子,尤其在备婚过程中,他万事都以她的意思为主,实在是给足了她尊重。
今后关门过起日子来,想必非常和谐。
“你隔三岔五上门拜访,主母都打趣过好几次了……虽说见面无甚不妥,可我终究面皮薄些,便想着这次约在枕流阁,此处僻静好说话,还能避讳着些人言…”
曹安锁着眉头,似是自责。
“确是我思虑不周,未曾设身处地为曼娘子着想。”
“其实无妨的,就是调侃了两句,没你想得那么严重,且成婚以后就是自家人,无甚要紧的。”
“对了,你不是说喜宴菜单上,有几道菜肴或有不妥,想要问我拿个主意么?我瞧瞧……”
许曼如今现在的年龄,早已不是情窦初开那会儿了,或是有意试探,或是刻意亲近……
在曹安将那喜宴菜单递上来时,她的素手略略探过去了些,触到了未婚夫的指尖。
曹安犹如电击般。
倏忽收回手。
因下意识的动作,宽大的袖摆扫落了桌上茶盏,茶水飞溅而出,盏片碎裂。
“是在下失礼了,曼娘子勿怪。”
曹安脸色略有些仓惶。
“无妨,夏荷,还不去帮曹公子收拾收拾?”
虽说这符合一个正人君子的标准反应,可许曼却由其中咂摸出几分迥异来。
她说不上来这是种什么感受,也来不及细想,只勉力扯扯嘴角,支使婢女上前。
不过是个插曲。
二人说回正事上。
“……这道四喜拼盘可以保留,可要将其中的鲜鱼换成熏鱼,如此才能避免腥味;至于这道蟹酿橙,便直接划掉吧,那时候的秋蟹已经不肥美了,不如直接替换成虾。”
那张菜单上的佳肴,加上冷盘,以及前后的瓜果点心,一共有三十八样。
许曼从上到下一一将其修正检验,最后才推敲出了版最不出错的。
期间曹安倾身微微向前。
符合得多,说得少。
事毕。
许曼执起这张菜单满意笑笑。
“郎君可否容我将其带回去,承送到主母身前瞧瞧?一则我生母已逝,出嫁事宜都是由主母操持的,合该让她过过眼。”
“二则,我那宝贝大侄女也即将出阁,许是今年也要办酒,正好将这菜单存档,届时也好对比对比……”
听到这句。
曹安端起茶盏的指尖微滞。
极力压下心底的在意,僵着笑脸,温声问道。
“许大姑*娘要订亲?”
“订的是哪家公子呐?倒未曾听见有何风声传出……”
许曼笑笑,“虽说还未公之于众,却也已是板上钉钉了。现下与你说了也无妨,是镇国公府的嫡次子,亲上加亲的好婚事,如今只等镇国公夫人巡庄查账回来,就会带着媒婆上门下聘了。”
曹安薄唇微抿。
他想到许家或会立即给许之蘅议亲,可却没想到会这么快。
现本就有他与许曼的这纸婚约在前头挡着,如若薇娘还与那镇国公嫡子订了亲,那他们二人之间,当真就要止步于此了。
曹安只盼着薇娘唤他“夫君”。
而并非“姑父”。
有些事情已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曹安脑中闪过万千瞬念。
嘴上却符合敷衍着。
“那位肖公子我曾在宴上见过,是位气概万千的英武君子,这确是门上等的姻亲。”
“曼姑娘的方才的话,我已全都记在心中,待会儿回去在默写出来便是,眼前这张婚宴菜单,曼姑娘便带回府中自行处置吧。”
“翰林院中还有公务要忙,在下便先走一步了。”
说罢,曹安便率先起身,躬身拱手像许曼施了一礼,而后扭身就走了。
“好不容易出府一趟,曹公子怎得也不知和姑娘好好说会儿话,竟就这么走了?姑娘绣的这鸳鸯香囊,都未来得及送出去呢。”
夏荷在旁急得干瞪眼。
许曼抿了抿唇,捏着手中的鸳鸯香囊,久久说不出话来。
或许是女子的第六感作祟,她就是觉得这曹安,身上有股透不出来的古怪。
“夏荷,京中定还有其他桃源县中人,你再派人去好好打探打探,问问他以往在老家时的为人,尤其是他那位传闻中的青梅……事无巨细,都给我查问清楚了。”
“是,奴婢这就吩咐下去。”
寒秋午后。
许曼站起身来,斜倚在雕花栏柱上,随手捏起置架上的鱼食,松开指尖,鱼食簌簌坠落,引得池中锦鲤争抢。
过了几息。
她倏忽将剩余鱼食,连盆整个掀翻,狠狠砸向水面。
锦鲤受惊,搅得池水哗啦作响,连池底沉着的浸出苔藓的青石,都被撞得移位。
——
及笄宴后。
教养嬷嬷便功成圆满,翌日就离了府。
平日那么严厉苛刻的人,在临行前终于在许之蘅面前,透出些欣慰与满意来。
“务必要将这些规矩刻入骨血,在坐行站卧间都要时刻注意,莫要懈怠半分。”
嬷嬷碎着嘴,免不了再交代几句。
“是。”
“嬷嬷的教诲,蘅儿必定谨记于心。”
许之蘅颔首请了个福安礼。
过了礼仪这关。
许之蘅便将所有心思,都放在了功课上,经过日夜不间断的努力,以及女先生片刻不离的贴身教导,她进步得非常快。
虽说书写起来还不甚流畅。
字体也不大好看。
可已能将所有文字认全,加上以往的数字功底,已经能跟在肖文珍后头记账管家了。
学习需要劳逸结合。
在家中憋闷久了也不行。
恰逢这日孔春约许之蘅去三清观上香,在得到肖文珍首肯之后,在这天清晨,首辅府的马车去孔家接上孔春,向郊外驶去。
孔春是个善性的人。
虽说那日在首辅府受了怠慢,可后来肖文珍又是惩罚娟姨娘,又是奉上厚礼安抚……她便早就将那些不愉快抛诸脑后。
二人许久不见,握着手说了许久的知心话。听说许之蘅马上就要订亲,孔春很为她感到高兴。
“嫁去镇国公府保准出不了错。那日在及笄宴上,也就镇国公的云舒小姐同我说了会子话,她生得好看,人也开朗娇俏,想必她的兄长也是极好相处的,你若嫁过去,保准享福!”
人人都觉得好。
那这门婚事应就是上上选。
许之蘅眯着眼睛,“那你呢?”
“你那日在宴上,难道就为未曾相中什么郎君?又或者有没有何人,给你留下些许印象?”。
是那种让通家十三口服毒自尽的印象么?
孔春脑中莫名闪现出张冷沉阴郁的大黑脸来,浑身都打了个颤,只摇摇头否认道。
“没有。那些世家子弟心气儿都高,许是看不上我这种小门小户人家的女儿,不过我娘亲已在为我议亲了,媒婆来过一次,过几日我便也要去相看郎君哩。”
“薇娘,你那日可得陪我同去啊。”
丁翠薇点点头,“好,有我陪着你,你别怵。”
说话间。
三清观便到了。
此时正是上午,青瓦飞檐的道观笼在秋阳绚烂中,三丈高的幡旗在山门处猎猎作响,道观前停了不少华丽的车架,香客进出频繁,门口更是有穿着鱼麟甲胄的侍卫。
个个佩刀。
巡查走动间甲胄间的缝隙相撞,声如碎玉。
“今日好多人啊……三清观是有法事么?”
孔春问。
“二位贵客应是初到京城,所以有所不知,今日乃先柔妃的冥诞。”
“先柔妃乃是晋王殿下与明月公主的母妃,所以每逢这天,两位殿下都会在此开设道场,点上七七四十九天长明灯,京中但凡是得空的达官贵人,也会来此祭奠。”
前来牵引的道童恭敬回答。
此时。
辆造型雅致,装潢格外华丽的车架顿停,婢女撩起车前厚重的帷幔,由内走出个娉婷的女子。
只见她衣着素净,脸上未施粉黛,却难掩风华。身形格外瘦弱,腕间的羊脂玉镯几乎要由见骨的腕骨滑出,颇有些弱柳扶风之感。
许之蘅不由问,“那位姑娘是?”
“想必她就是容婉。”
孔春望见那马车上的“容”字木牌,赶在小道童前头回答,而后凑近在许之蘅耳旁,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狭促说道。
“你前夫的未来正妻。”……
许之蘅斜乜了她一眼。
孔春立即缩着脖子噤声。
“香客说得没错,她就是容六姑娘,未来的晋王正妃。无论发生何种状况,容姑娘今日都是必会到场的,据说为着赶上这场法事,日夜不歇地赶回京城,在路上还受了风寒。”
那小道童说到此处,不由唏嘘了句,
“晋王殿下与容姑娘,当真是情深意重啊,天造的一对呐……”
许之蘅别别孔春的肩膀,加重语气又说了一遍,“听见没?人家二人情深意重,才天造地设的一对。”
先柔妃今日设有道场之事,母亲必然知道,之所以没有特意与许之蘅提及,那必然已在其他方面尽了哀思。
可许之蘅身为首辅府的嫡长女。
既已到道观,便没有不去先柔妃灵前上柱香的道理。
在小道童的牵引下,许之蘅带上孔春前往设置在观中右后侧的道场,正提起裙摆想要入内,却被人堵住。
栾辛穿着身锃亮的甲胄,肩上兽首吞口衔着九道金环,手按在鎏金横刀上,垂眸觑了孔春一眼。
“道场重地,只允五品以上官员及其女眷进去,其余闲杂人等,一概不得入内。”
之前栾辛去首辅府赴宴时,身着常服,气场已足够煞人,现一身铁甲,更是透出几分肃杀之气。
可孔春还是躲在许之蘅身后弱声质疑,“……可,可我方才瞧见京兆府主簿家的女儿,将将才从里头出来,她家才八品,比我兄长官职还低…”
栾辛冷哼一声,“孔姑娘是在教我做事?”
孔春吓得战栗一下,赶忙摆手,“民女不敢,那个,蘅娘你独自进去吧,我就候在此处等你……”
“好。”
今日这道场占地甚为宽广。
远远就能望见正中央设置的三层八卦坛,由这道门进去后,还需得走上好一阵,约莫两柱香后,才行到青龙白虎幢幡下。
据说这位先柔妃在世时,容貌冠绝,且性情温柔,极得皇上宠爱,在后宫专宠数年,香消玉殒后,皇上因过于哀痛,颓败数月都不曾上朝。
想必皇上就是爱屋及乌,所以才会格外宠爱明月公主与晋王吧。
若先柔妃还活着。
真不知朝中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许之蘅定了定心。
双手合十,朝前方先柔妃的牌位,与顶层供着三清圣像,跪身虔诚拜了三拜,然后起身,后退着离开。
道场是根据五行八卦阵所设。
四处格局都极其相似。
许之蘅今日是头次到三清观来,分不太清楚方向,所以下意识是跟着香客走,可一个没跟上,他们都尽数不见了。
身周也没个道童道长可以问路。
许之蘅就只能像只无头苍蝇般乱窜,莫名就越走越偏,越走越远,行到了间偏僻的院落中。
她隐约听到有间庑房中传来动静。
便想着里头或许有人,可以入内问问。
“有人在么?”
许之蘅推门而入,提起裙摆踏了进去,小心翼翼问道。
然后就在供着烛台与香炉的长桌旁。
瞧见了个意料不到的男人。
是谢昭珩。
他着了身玄色丧服,宽大的衣摆拖在青砖上,上头落满了未来得及扫去的香灰,缩在一角,紧紧抱着膝盖。
好似要将自己裹成个茧。
神情是极其颓败的。
脸色苍白如纸,额间也沁着冷汗,发髻微微散落着,眼角微红,下眼睑却反常地泛着青黑。
有种透明的易碎感。
许之蘅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一时间呆愣住了,待反应过来后,只轻道,“小女只是迷路,并非有意冒犯晋王殿下,我这就走……”
“薇娘。”
却被谢昭珩喊停了脚步。
他此刻的声音,就像是被秋雨泡烂的宣纸,触之既破,轻易就会暴露里头沙哑的纤维,每个字的都带着克制的颤栗。
“别走,留下来,陪我待会儿。”
第35章
“别走,留下来,陪我待会儿。”
听到薇娘这个熟悉的称呼,使得许之蘅眸光骤紧,她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
或许压根就不该再有任何感受。
今日是谢昭珩生母冥诞。
他心里必定难受,所以才独自躲到这偏僻庑房中来。
她素来都知谢昭珩的心高气傲,若非到了情绪崩溃的临界点,他断然不会放低姿态,提出此等要求。
这样的语气。
许之蘅只听到过一次。
那夜他被官兵追捕,又身染高热,也是用同样卑微的语气向她祈求。
那些在桃源村中的时光,或多或少都曾给过谢昭珩些慰藉吧,所以对比起别人,他才会对自己多几分信任。
甘愿在她面前,袒露如此脆弱的一面。
可她不再是薇娘了。
且也已抛却前程往事。
不会再因为他的任何举动而动容。
若是平日,许之蘅必定掉头就走,连眼神都不会多给他一个,可看在已故先柔妃的面子上,她愿多给几分耐心。
“还请晋王殿下恕小女不能从命。也是因着小女马上就要订婚,若与外男共处一室,传出去实在有损名节。”
“现能陪在晋王殿下身边的,合该是至亲骨肉,小女离开此处后,会寻个小道童去个明月公主传话,让她来此处陪伴晋王殿下。”
谢昭珩的声音轻得像飘落的灰烬,字字都拖出长长的尾音,闷然窒堵。
“皇姐方才孕中悲恸,惊动腹中胎儿,已提前回城,唤太医把脉了……”……
许之蘅沉默一阵,而后又道。
“那小女便请容婉姑娘来。容姑娘是殿下的未婚妻,对殿下情深相许,现下就在观中,若有她陪着,殿下定能好受些……”
“谁让你多此一举?”
“不愿留下就立马消失在我眼前,滚!”
谁知谢昭珩竟暴躁起来。
他突然提高嗓门,脖颈青筋暴起,咆哮出声,像极了只失去母兽的幼兽,难以接受现实般叫喊出声……
许之蘅愈发不敢再呆下去。
她轻手轻脚退了出来,顺带将门关上,压下心头翻涌着的迥异,离开了此处。
此时恰好路过个小道童,在前头引路,将许之蘅由道场中带了出来,望见她的人影,孔春立即迎上前去。
“蘅娘,你总算出来了!”
孔春眼中噙着泪,连声音都有些发颤。
许之蘅察觉出她神色不对,不由关切问道,“怎得?难道是栾指挥使欺负你了?”
这问话声很小,可显然被栾辛听见了,他唬着脸,将眸光定落在孔春身上。孔春只得慌忙摆摆手,“没有没有,只是我见你许久没出来,所以有些着急罢了。”
“蘅娘,我们快走吧。”
说罢,就拉着许之蘅离开。
二人难得一同出门游玩。
虽说因偶然撞见谢昭珩,使得许之蘅心境震动了几分,可她不想因此萎靡不振,只尽量将情绪调动起来,放在眼前的新奇景观与事务上。
她们去了香火鼎盛的主观中。
燃香三炷,各自许愿。
孔春先是发了些寻常的愿,而后嘴中念念有词,“求三清天尊保佑,保佑兄长与我议亲顺遂,尤其要保佑信女五日后相看夫婿能够顺利,最好能就此觅得佳婿,今后二人心心相印,做对佳偶……”
许之蘅也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为家中父母祈福,然后神情格外虔诚,“信女如今一切顺遂,原不该再贪心,可若三清天尊有灵,还请保佑信女发财,发大财,发横财,保佑信女有财有权有势有望……保佑保佑…”
孔春闻言,在旁忍俊不禁,痴痴偷笑。
果然蘅娘还是那蘅娘。
就算做回了首辅嫡长女,愿望依旧如此朴素。
待出了主观,已是午膳时分。
小道童将二人引去专供女眷休息的庑房。
红绡将斋饭端了上来,或许是因托先柔妃的福,今日三清观中的斋饭都甚为可口,格外好吃。
因着许之蘅身份贵重,二人此刻用以歇脚的庑房,景观也是最好的,一眼就能望见外头的山景。
此时已是天气微凉的秋日,层峦叠嶂的山岭,就像是被大自然绘制的五彩斑斓画卷,红枫,黄杨,绿松……在蓝天白云下各自挺立着,美如仙境。
二人都褪了鞋子,趴在在窗前的暖榻软枕上,双手托腮,双腿在身后悠闲摇晃着,享受着此刻惬意的时光。
“……牛头山上的银杏,现在估计都已经黄了。”
“还记得你有次带我上山捡了筐板栗,当下拿出火折子就地要烤,结果天干物燥的,险些烧起山火,挨了里正好一顿训。”
“可不是嘛,我在挨训,你就在旁边哭,边哭还边吃,还不忘将那烤栗子递给里正让他尝…”
说起这些往事,二人笑成一团。
忆苦思甜,抚今追昔,许之蘅躺在榻上,望着身周华丽的一切,忽就很是感慨……当真是否极泰来,谁曾想她有一日会过上这样的好日子呢?若是丁叔还在就好了,他必会为她感到开心的。
此时。
红绡上前来报。
“姑娘,曹安公子身边的小厮侯在院外,说他家公子有要事同与您商议,请您去后山一叙。”
孔春在旁咂舌,“曹安怎得还想与你私下见面?总该不会对你还有心思吧?若被曼姑姐儿瞧见,只怕你浑身上下是嘴都说不清。”
“他这就是猪油蒙了心。”
许之蘅的眉头拧成在一起,立时吩咐道,“不见,今后但凡是他的邀约,直接回绝,无需禀告到我身前来。”
经他这么一搅和。
二人赏景的兴致都淡了些。
眼瞧天色已不早,便预备着打道回府,待上马车时,许之蘅远远望见曹安急急走来,心中愈发不耐,只嘱咐车夫快快驱车离开。
“七日后我外祖父六十大寿,云舒妹妹必定给你也发了帖子,真好,我们便又可一同去镇国公府赴宴了。”
许之蘅想起此事,笑得颇为欣慰。
孔春抿抿薄唇,神色有些犹豫,“要不我还是别去了吧。那些贵女好像并不喜欢我,且上次在及笄宴又闹出那档子事,我总觉得不自在,怪别扭的……”
“如若因别人的异样目光,就龟缩在家中一世,那岂不正如了她们的意?”
许之蘅握住她的手,一字一句正色道,“阿春,不管是待字闺中,还是今后嫁为人妇,你总是要出门交际应酬的,现下还有我陪着你,今后若只有你一人,届时又当如何?”
孔春有心改改这胆小的毛病,可遇事难免还会发怯,现下经许之蘅这番劝说,便点点头应了。
“好。”
“这次有你陪身边,想必再出不了什么岔子。”
转眼就到了七日后。
这日天气极好。
天空湛蓝一片,云朵如棉絮般轻盈漂浮,绚烂的秋阳穿透云层,在广袤的大地上洒下碎金灿灿的光芒,空气都透着清新。
许之蘅之前来过镇国公府好几次。
上到外祖公,下到洒扫的小厮婢女,对她都甚为和善,与她在自己家并无二般,所以也无甚好紧张的。
老镇国公在朝中是重臣砥柱般的人物,虽说已卸甲多年,威望依旧还在,又正值休沐,朝中的文武百官皆来道贺。
镇国公府门外,早早高悬起两只朱红灯笼,笼面上用灿灿金线绣着“寿”字,以及松鹤祥纹。
正堂门前设着雕花寿案,鎏金的寿桃堆山成塔,层层都镶嵌着翡翠、玛瑙,缀成"福"“禄”“寿”的字样。
最顶端的寿桃尖上,缀了颗几乎是同等大的东珠。
就连当今圣上,都命内监送来寿礼。
镇国公府占地面积甚宽。
庭院加上后山,比好几个官宦人家的宅邸加起来还要大,宾客们都四散在各处,三三两两交谈着。
女眷们大多都在花厅中。
许之珠与容婉,因着未来太子妃与晋王妃的头衔,在女眷中向来备受尊崇,现正被其他贵女簇拥着,端坐在主位上。
而许之蘅,孔春,许曼三人,则坐在厅中的偏僻处。
她们此时正在谈论宾客们献上的贺礼。
许之珠给礼部尚书之女查令慧使了个眼色,查令慧福至心灵,而后站起身来,当着众人的面脆声道。
“若说贺礼,我以为晋王殿下送的那副《归田祝寿图》最佳,方才老国公收了画,笑着连连抚须称赞。”
说到此处,查令慧话锋一转,对着许之蘅笑盈盈道,“许大姑娘可知,这幅画妙在何处?”
随着这句。
在场所有女眷的眸光。
都尽数齐刷刷落在许之蘅身上。
随之而来的,还有“她哪儿懂得什么赏画?”“可不是嘛,据说是个目不识丁的。”的窃窃鄙夷私语,就像针尖扎入耳膜。
许曼知这是许之珠刻意针对,心中有些不落忍,正想要帮腔,可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嗫嚅了几下,没有吭声。
许之蘅在短暂怔愣后,迅速反应过来。
她并未被此等场面唬住,而是嘴角噙了抹笑,落落大方站起身。
“我外祖父之所以喜欢那副《归田祝寿图》,一则是因为他老人家酷爱沈周的画作,此人乃是‘吴派’画作的开创者,而此画正是他画技登峰造极,集大成之作。”
“二则此画应景。上头以写意的手法,描画了高山峻岭,苍松翠柏,仙鹤修竹等诸多美景,寓意长寿不老之福,以及归隐田宅之乐。”
“三则,晋王殿下奉上此画,里头还有另层深意:如今军中安定,军心稳固,天下太平,外祖父今后可安心颐养天年,无需再心系前线,殚精竭虑。”
“……有以上三层寓意,所以才使得外祖父今日甚为欢颜。这么粗浅的道理,查姑娘却不能体会其中深意,想来平日真真是才疏学浅。”
这么由表及里,头头是道地一顿分析,实在是大大超出了在场所有人的意料。
许之珠惊愕张着嘴。
就连容婉的眸光都愈发深沉。
查令慧哪儿能想到她竟当真能回答上来,瞪着眼睛,气得语窒,“你……你……”
“你什么你?我是个好为人师的,查姑娘今后若还有任何问题,大可寻人来问我,记得态度恭敬些,我必会不吝赐教的。”
许之蘅挑着眼尾说完这番话。
拉起孔春就走出了花厅。
孔春亦步亦趋跟在后头,眸光中尽是崇拜,不由赞叹道,“蘅娘,方才那些话我现编都编不出来,你这也太厉害了……”
直到走远。
许之蘅眼见四下无人,绷着的小脸才瞬间松懈下来,拍着胸脯,大大松了口气。
“……那些功课总不是白学的,当然了,其中大多也都是临场发挥瞎掰的,听着应该挺像回事儿吧?”
“有理有据,令人信服!就算晋王殿下本人在场,也反驳不了半分。”孔春点头如捣蒜。
二人显然没注意到,她们的对话尽数落入假山后的位郎君耳中。
冉修杰唇角勾出几分笑意,将眸光定落在许之蘅身上,眼底充斥着欣赏。
身侧小厮是自小跟在他身侧长大的,一眼就瞧出他的心思,不由上前温声提示。
“公子,主母属意的儿媳人选乃是肖三姑娘,还特意嘱咐今日时机难得,务必让您多与肖三姑娘说说话。”
“……您倒好……追着许大姑娘就出来了,若让主母知道了,又该数落公子了。”
提起这个。
冉修杰的神色黯了黯。
他自小被家中严格管束,克己复礼,几乎将君子之风刻在骨血中。
做为个被礼教二字雕琢了二十年的雅士,就如块温润无暇的美玉,上头的每道细微纹路,都该符合众人的期待。
就是因为有太多“不该”“不敢”“不能”。
所以他才会对离经叛道,粗粝灵慧的许之蘅所吸引。
这个小小女子,怎就活得这般张扬肆意呢?他忍不住想接近她,了解她,想从她身上获取那种粗蛮的生命张力。
比起娶个供人观赏花瓶回家。
他更想撷取那枝开在崖边的傲雪寒梅。
冉修杰正预备踱步上前,与许之蘅说几句话,可就是方才踟蹰的当口上,佳人倩影已消失在了长廊的转角处。
另头。
肖云舒与肖宏业都在忙着款待宾客,无暇顾及许之蘅,倒是镇国公夫人引她去官妇们眼前走了遭,颇有些要将这门婚事过了明路的意味。
其实待忙完寿宴这几日,也就该抬了聘礼,带着媒婆登门提亲了。
宾客都到得差不多了。
庭院中人多了起来。
许之蘅与孔春凑在一起正在说闲话,此时个脸生的婢女走上前来,将个纸条偷摸递上前去,细弱蚊声道。
“许大姑娘,有位公子命奴婢将此物交给你,还说此事紧急,让你务必去同他商讨个对策。”?
这话传得云里雾里,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许之蘅刚想细问,谁知那婢女扭身就走,压根不给她张嘴的余地。
许之蘅沉下眉头,将那张纸条徐徐展开,望见上头的内容后,脸色倏忽大变,立即又将其攥成一团,扔进了身侧温酒煮茶的火炉中。
孔春察觉出异样,不由问道,“这是怎么了……”
许之蘅面色苍白如纸,瞳孔紧缩,呼吸变得急促、浅快,在短短几息之间,额间就沁出密汗,她一把抓住孔春指尖,紧着嗓子道。
“阿春,我要你帮我办一件事。”
“我待会儿会屏退婢女,去后院厢房见曹安一面,我有些把柄落在他手上,也不知他是真心想帮我,还是会借机提条件……”
“你待会儿务必守在外头,莫让任何人靠近,如若一炷香过去我还没出来,你就立马进来寻我。”
孔春从未见过她这般神色,一颗心七零八散落不到实处,惴惴不安问道,“……把柄?曹安手上能有你什么把柄?伯母现下就在前院,要不要同她说一声?”
“不行!”
许之蘅攥紧她的手,“此事不能让其他人知晓,我暂去会会他,你就照我说得去做。”
“好,我就守在院外,你放心去。”
孔春一脸郑重点点头。
若这不是在镇国公府,那曹安相邀,许之蘅或还会心有几分忌惮,可此处是她舅家,她对此处地形也甚为熟悉,也总想着曹安应该不会在此处乱来,所以才愿意前往。
许之蘅推门而入。
股腻气沉沉的香味迎面而来。
这是间寻常的厢房,屏风后就是张床,应该是平日里招待客人用的。
曹安望见她的身影,立即迎了上来。
“薇娘,你莫要怪我,这些时日你一直避着我,我也只能出此下策,将你引来此处。”
许之蘅神色还算冷静。
她并不知曹安猜出几分,只能试探问道。
“那刘瘪三死了?这确是件大快人心的好事,倒也难为你特意来告知我这个好消息,既尸体已在大理寺,那凶手找到了么?”
曹安低沉的笑了两声,“事到如今,薇娘又何须再同我卖关子。刘瘪三不就是你杀的么,我去查看过仵作记录的尸体伤口,就是你蹀躞带中那把匕首捅出来的,无论是深度还是宽度,都为一摸一样。”
“不过你放心,那刘瘪三人见人厌,就算死了也无人为他伸冤,我暂且将此事压下来,让大理寺按照无主冤案处理着。”
许之蘅就知瞒不过他,且听此事暂且被压下,也暗暗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暂且松懈下来。
“不枉你我多年的交情,此事多谢你了。那夜的情形,我只能说那人死不足惜……待你与曼姑姐儿成婚那日,我必定会封上厚礼酬谢的。”
说着说着。
许之蘅莫名觉得一阵口渴,可她不敢喝这屋中的水,只滚了滚喉头。
曹安不接这话茬,只定定望着她,柔声道,“……可我想娶的不是许曼,我想娶的一直是你……”他灼热的眸光中透着迷恋与痴情,“我对你的情意,苍天可见。”
最后一句,说得铿锵有力……
许之蘅蹙着眉头。
只觉此处愈发闷热。
“薇娘,你如今名声很好,京中贵女无人能越过你去,可若让人知道你这首辅嫡长女身涉人命官司……薇娘,你在桃源村就知人言可畏,积毁销骨的道理,不说旁人,首辅大人是最要脸面的,头一个就会觉得你有辱家风。”
曹安见她不说话,上前一步,柔声款款道,“……可只要你愿意嫁给我,我就将此事都烂在肚子里,今生今世都不会同第二人提起,可好?”
“我不会嫁给你。”
“强扭的瓜不会甜的。”
“曹安,你有何必对我苦苦相逼?”
许之蘅身上泛起丝燥意,微微咳嗽起来,言语中大有苦口婆心劝导之意。
曹安眼见她到了这个地步却还不肯屈就,不由有些恼羞成怒。
“愿不愿不是你说了算!你为何就不能给我个机会呢?你忘了么,以前若没有我护着你,你早就被那些地痞流氓吃干抹净了!”
“你那时万事都依着我,如今做了大家闺秀,就想将我一脚踢开么?我告诉你,那不能够!”
曹安直直拽住她的手腕,就要把她往屏风后的塌上拖。
许之蘅自是不肯让他得逞,死命挣扎着,却又有些使不上劲儿,“曹安,你莫不是疯了?放开我。”
粉光若腻的肌肤上,被印出殷红的指印。
“我不放,你知我等这刻等了多久?又忍了多少年么?薇娘,你中了媚香,逃不了的,一刻钟后,国子监祭酒就会过来撞破你我之事,届时,你便只能是我的了……”
曹安防着她的匕首,期间一直死死箍住她的手腕,就要将她甩在榻上。
可没防住她的脚。
许之蘅膝盖猛然上抬,用尽了能调动的所有力气,曹安的五官立即皱在一起,指尖的力道下意识松了。
曹安忘了她是混迹市井出身。
所以没曾想她会使出这么下三滥的粗鄙招式。
许之蘅头脑昏沉着,夺门而出。
或是她运气好,或是曹安使了手段上下打点,这一路上并未遇见任何人,她极力保持着清醒,跌跌撞撞向院外奔去。
好在孔春听到动静,立即入院支应,隔了老远就伸手上前搀她,惶惶问道,“蘅娘,你这是怎么了?”
身后远远传来曹安的追寻声。
许之蘅只能立即拽着孔春躲到墙后。
她额间已经沁出些薄汗,呼吸也变得个外急促,如画的眉眼染上媚艳之色,满眼都是水漉。
来不及解释更多。
“阿春,我这副样子见不得人,后院西北处假山林中有个窄洞,我要躲到那处去……你去帮我寻晋王来,务必要让他来那里见我。”
“要快!”
第36章
许之蘅知道媚香为何物。
可她不知曹安下手有没有轻重。
体内毒性究竟是过一阵就能散?
还是说必须得与男人有肌肤之亲才能解,否则就会七窍流血而死?
此时发生得太过猝不及防。
许之蘅脑中一团浆糊,压根就来不及多想,此时此刻最先浮现在脑中的人,竟是谢昭珩!
她也在赌。
她赌谢昭珩会来。
她更赌因着他与容婉的那纸婚约,谢昭珩就算来了,也绝对不会对她做出任何冒犯之举。
毕竟以往在桃源村做夫妻时,她不是没有对他投怀送抱过,可谢昭珩一直冷心冷性,从未动过她一根毫毛。
若问这世上有哪个男人最不想与她有干系,那就是谢昭珩。
只有他会坐怀不乱,对她无情无欲。
许之蘅已不是那个无所顾忌的村妇了。
她现在是首辅府的嫡长女,一举一动都备受瞩目,一个不慎就会让全家蒙羞。
她不能让旁人察觉出任何蹊跷。
更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将杀人之事对母亲全盘托出。
以前的秘密,就她与晋王最紧密的链接。
谢昭珩会帮她的。
一定会的。
“去找他来,要快!”
“好,好!”
孔春嘴上慌乱应承着,还未等她缓过神,许之蘅的身影就消失在了长廊的转角处。
孔春瞳孔骤紧,心跳如鼓。她隐约猜到必定是曹安对薇娘使了些什么龌龊手段,却也来不及深想。
她现在满脑子就一个问题:
凭她这么个家事微末、受人挤兑、胆小如鼠的弱女子,究竟应该如何做,才能靠近晋王,将蘅娘的话传给他?
孔春今日本就是跟着许之蘅来的。
若无蘅娘引领,她在这偌大的镇国公府中,压根就分不清东南西北。
且晋王为人高傲。
通常不会同其他*的勋贵子弟那般,在庭院中瞎溜达,此时必是被奉为上宾,端坐在前院,与那些上了年纪的高官贵胄谈论时事的。
寻常的小厮女使,是近不了他身的。
究竟应该如何才能靠近晋王?
孔春绞劲脑汁也想不出来,只能先努力稳住心神,凭借着记忆,走回了之前女眷们围坐着的花厅。
她下意识想要去找许曼拿个主意。
却发现曹安已经追到此处来了,正东张西望找人,而许曼将他拖拽到僻静处去,二人好似在争论些什么……
孔春立即止住脚步。
想着正好让许曼拌住曹安,如此蘅娘或也能更安全些。
孔春第二个想到的是肖云舒。
虽说她们只见过一次,可她莫名感觉这位肖姑娘人很不错,若是开口求她,肖云舒必然有法子将消息传到晋王那去。
“孔姑娘,我家姑娘在前院待客,现下正与肃国公夫人在说话,暂时脱不开身,姑娘若有何事,同奴婢说也是一样的。”
肖云舒的丫鬟倒很和气,笑脸盈盈的。
这么一问,孔春又将话给咽下去了。
一则肖云舒在忙。
二则,如若顺利的话,许之蘅今后就是肖云舒的嫂嫂,可她现在却让蘅娘未来的小姑子,去给看上去与蘅娘并不相干的晋王,彼此传话?
若是问起来,孔春应当如何解释?
说他们两个以往曾是夫妻?
晋王是蘅娘的前夫么?
这感觉也太奇怪了。
不行不行。
孔春最终还是摇摇头走开了。
她焦躁地在廊下来回踱步,只觉无计可施,天都快塌了!
蘅娘还特意嘱咐她“要快”。
说明此事万分紧要。
都怪她没本事,耽搁了这么久都没法子接近晋王!
不如去找容婉吧?
她是未来的晋王妃,传句话到晋王身前那简直是再简单不过了……可望见容婉被一众贵女正拥簇着赏花,孔春的脚步又踟蹰了。
容婉不会帮她的。
容婉如今尚未嫁入晋王府,哪里能眼睁睁看着其他女子,在此等重要场合,与自己的未婚夫勾搭上?
还在其中帮着穿针引线?
那话不仅传不到晋王耳中。
自己还会被误认为是个攀高枝的女子,被那些贵女嘲讽鄙夷,就算她不在乎这些,可若身陷其中,蘅娘那头又该怎么办?
这条路也走不通。
那条道也堵死了。
孔春无计可施之下,急得掉下眼泪来,她想着只能先走去前院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寻到个好心的小厮帮忙带句话进去……
在转角处急步就撞上个人。
孔春的额头被撞得生疼,可一时间也顾不上这些,打算说句“抱歉”就赶忙离去,可掀起泪眼一瞧……竟是栾辛!
这无异是天菩萨派来救兵!
孔春也顾不上什么怕不怕了,就像撞见最后救命稻草般,紧紧抓住栾辛的胳膊,颤着嗓子急惶惶道。
“栾指挥使!”
"你位高权重,这整个镇国公府都畅行无阻,想必定可去前院,帮小女带句话给晋王殿下吧?"
栾辛先是沉下眉头,神色颇为迥异,似是在确认般,“你?想托我?去给晋王传话?”
孔春听出他话语中的回绝之意,握着他手臂的力道愈发中,眼中含泪,整个人都有些慌乱无序,甚至因为过度紧张,浑身都在战栗。
“是。”
“求你了。”
“帮我带句话给晋王殿下。”
“你今后想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求你帮我这一次!”
栾辛手底下过过的犯人无数,现仔细观此女神色,她倒确像是有什么要紧事,并非只是寻常男女间私会的那档子勾当。
栾辛挑着眉眼,嘴角噙了抹冷笑,俯身凑近,好似毒舌吐信般轻道了句。
“……想让你做什么都可以?”
“孔姑娘今后可莫要食言呐。”
前院。
雕梁画栋的正厅中。
鎏金香炉中飘着沉水香。
秋阳顺着窗棂洒落,在金丝楠木案桌上投下细碎斑驳的光影。
谢昭珩坐定在太子下首的紫檀圈椅上,修长的双腿交叠间,是绣满蟒纹的靴底。
若非因着老镇国公以往在军中对他有些提携之恩,谢昭珩是绝不会登门贺寿的,那些奉承的官话,在耳中过了一轮又一轮,倒也难为太子听不厌。
正在心中不耐。
想着要寻个什么样的借口脱身时……
萧建踏入门中,俯身在谢昭珩耳边禀告道,“殿下,皇城司指挥使栾辛,托卑职来给您传话,说许大姑娘邀您去后院西北处假山林窄洞中一叙,”
“栾指挥使也是受那位孔姑娘所托。”
谢昭珩闲适转扳指的举动微滞。?
许之蘅找他?
呵,他现下都还记得那日在观中,她铁石心肠,冷心冷面扭身离去的背影。
现在却约他去叙话?
叙什么?他们之间还有丝毫旧情可叙么?
她哪里还有脸寻到他身前来?
萧建在旁恭候着,附身询问,
“殿下可要去看看?”
谢昭珩斜乜他一眼,
“……你瞧本王很闲么?”
许之蘅就算有事寻他。
那也该备份薄礼,态度恭敬,亲自求到他身前来。
现却让她那个跟班闺蜜来传话,唤他去赴约?
将他堂堂晋王当做什么了?
个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随从不成?
约的地点还是那么偏僻的地方。
后院,西北处,假山林,窄洞?
她凭何觉得,以他的身份,会去那等狭仄粗陋之地?
真真可笑。
——
这处假山中的窄洞。
是上次许之蘅来镇国公府给外祖父请安时,肖云舒带她来的,她说此处是秘密基地,通府都没几个人知道。
洞中仄小。
只能将将容下三四人。
甚至需要弯低身子走一段,才能入内。
许之蘅知道曹安既能使出这样的阴招,必不会善罢甘休,指不定会另起事端,将府中大大小小的厢房全都搜个遍。
她无奈之下,只能躲到这里来。
将将踏入洞中。
媚香就发作了。
许之蘅只觉浑身上下都燥热难耐。
下腹好像烧了把火,起初只是火点星子,而后那火就越烧越旺,缓缓顺着血液流淌到全身。
她眼前逐渐模糊,意识也开始涣散,只能靠着残余的理智,贝齿将唇壁咬出血来,靠疼痛保持着清醒。
热。
真的好热。
体内的那把邪火。
好似要将她整个人都熬干。
直到许之蘅觉得自己有些捱不住时,终于听得外头传来阵轻快的脚步声,个修长挺拔的身影,透过石壁间的缝隙,隐隐绰绰透入洞中。
而后就是谢昭珩几乎咬牙切齿的声音。
“……这鬼地方。”
“许之蘅,你最好当真是有生死相关的要事!”
谢昭珩抬眼的瞬间。
眸光骤然紧缩。
嶙峋假山上,石块相互挤压交错,形成了凹凸错落的石壁。
而许之蘅抱臂蹲在地上,虚虚由臂弯中抬头望向他。
那是张极其桃艳的脸,就像是开到绚烂的山茶花浸在露水中,连唇色都娇艳欲滴,血色充盈,如画的眉眼间,有抹不开的媚艳之色。
秋水般的眸子。
湿漉漉的。
潋滟勾人。
“谢昭珩,救我……”
许之蘅现还残存着几分理智,原想张嘴说些什么,可喉嗓中溢出的却是从未有过的嘤咛之声。
她惊慌无措,只能咬紧压根不再吭声。
谢昭珩垂眸望着她。
背在身后的指尖,将锦缎袖边攥出皱褶。
几乎是瞬间。
谢昭珩就明白了她身中媚药。
他很想问她究竟是着了谁的道。
也看得出来她非常难受。
可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化成冷嘲热讽。
“救你?”
“许大姑娘那么大的本事,怎还需本王来救?”
许之蘅穿了身用以赴宴的华丽宫装,圆阔的裙摆逶迤在地,围着腰肢散开,随着她控制不住的战栗,在山缝旖旎的光线中微微发颤。
就想朵随时都让人采撷的绮丽娇花。
许之蘅终于撑不住了。
神识彻底崩溃。
极其难耐地,拱拱玲珑的曲线,展现出个让人血脉偾张的身段,婀娜至极。
“……夫君……我想,我想与你圆房……”
"夫君"这两个字一出。
谢昭珩便知她是彻底糊涂了。
就算知这并非是她的真实想法,仅仅是被体内药性驱使,却还是不由喉头一滚。
只见她眼波湿漉,无根无骨般滑落在地,如娇似媚地望向他,那张美撼凡尘的面庞,在珠钗相撞的潋滟微光下,愈发艳丽萎靡。
好似勾诱惑神,引人堕志沉沦的媚魔。
谢昭珩耳尖迅速漫上潮红。
生生让自己将眸光由她身上挪开。
而后幽幽叹了口气,由怀中掏出个瓷瓶,倒出颗药丸,俯身蹲下,将其喂入许之蘅嘴中。
“此乃莲润丸,清热解毒,疏解心火,可解百毒。只要你体内的媚毒不致命,片刻之后便可无恙。”
可若必得男女交欢才能解呢?
谢昭珩想到此处,眼角微扬。
……抱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念头,他好像也就只能?……勉为其难将她收受了?
许之蘅全不知他心中的想头。
此刻只热意在体内疯狂流窜,额角早就沁出密汗,贴身穿着的中衣也被汗渍浸透,只剩下最最原始的欲望在耸动。
她觉得自己就快要被这股热流烧死。
极其地想要找到个出口。
而谢昭珩伸过来喂药的那只手。
于她来说无异于久旱而来的甘霖。
许之蘅神色迷离,眸底透着极度的渴望,用面颊蹭着他粗粝的掌心,而后意犹未尽般,双臂攀着他的小臂缠了上去。
“……夫君…莫非你不想要么?午夜孤枕难眠时……难道丝毫都未曾想起过我?……我不信……”
她的亲吻细密而绵长,落在他敏感的脖颈间,气若幽兰呼吸落下,声声娇声嘤咛呓语着。
谢昭珩喉头暗滚,呼吸骤然加重。
他并非是能被色欲轻易冲昏头脑之人。
可她看上去实在娇嫩柔软至极。
好似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轻易碾出花汁,随意汲取……肆意妄为……
谢昭珩神魂剧烈震颤。
这次,他并未推开她,甚至顺势被她推倒在地,眼中还清明着,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砾磨损到了极致。
“……许大姑娘,瞧瞧你现在像什么样…你近日学的那些规矩体统呢……唔……”
话还未说完。
许之蘅的檀口就凑了上来。
她好似终于寻到了处清凉之地,凭借着本能,毫无技巧热切亲吻着,玲珑有致的身形,随着呼吸微微拧动着,极尽所能勾缠挑逗着。
在他舌腔中攻城略地。
想要更进一步。
探得更深一些。
“……我现在这样,莫非夫君不喜欢么……那夫君究竟喜欢我什么样……今后你慢慢告诉我……可好……”
谢昭珩眼见那张灿若明霞的面庞凑了上来,唇瓣相触的瞬间,他眸光剧烈震动,通身都僵住,只觉有股酥麻的电流过全身。
这种陌生的感觉来得实在让人觉得错乱。他下意识抗拒,想要推开她,让自己有几息喘息的余地……
可想将她推开的手掌。
却莫名落在一处。
比云还软。
他眸光骤然紧缩。
想将手挪开。
许之蘅反而主动,迎合上来。
逼仄狭小的洞中,只剩下彼此短促且凌乱的呼吸声。
不晓得过去了多久,听得洞外传来动静,远处树林处随即传来个男人的声音。
“孔姑娘,表妹同你在一起么?我备了份礼想交给她,可四处都寻不着她人,你可有瞧见她了?”
是肖弘业的声音。
随后响起的,就是孔春慌乱无错的话语声,“……额?我瞧她方才是被侯夫人叫走了,所以就独自转悠转悠,她还没回来么?”
“奥,那或许是母亲寻她说话去了……许姑娘自便就好,三柱香后就要开宴,姑娘记得入席。”
肖弘业不疑有他。
“好。”
“多谢肖公子提醒。”
此处隐蔽。
那些令人脸红心跳的呢喃声传不出去。
可远处的言语,却被秋风顺着假山的罅隙,传入二人耳中。
或是听到了未来未婚夫的声音。
又或是那莲润丸终于起了些效用。
许之蘅好似恢复了些许清醒。
她趴在谢昭珩身上的玲珑身躯微僵了僵,而后止住了吻,撑着男人的胸膛,支起半个身子。
恍惚间察觉到自己好像做了天大的错事。
她脸色还潮红着。
神色也还透着些许迷离。
那两瓣红唇,更是被亲至微微肿胀,充血到唇纹都不见,泛着润泽微亮的光芒……
“表哥……表哥?”
“额…这不对,不该如此的……”
许之蘅只觉头疼欲裂,不由抬起指尖揉揉太阳穴,而后就预备着挣扎起身……
却被男人一把拽了回来。
谢昭珩气血翻涌,正将将尝出其中滋味,只觉浑身上下的毛孔都在躁动,眼见她眸光氤氲迷离,神色靡靡,衣襟微乱……更是忍耐不了分毫!
干脆一个翻身,近乎蛮横将她压在身下,居高临下的眸光,透着十足的桀骜与冷傲。
“这火岂是你想点就点,想熄就熄的?”
“莫非你就不曾想过后果吗?”
谢昭珩任由欲望翻涌,带着几分不管不顾的疯魔劲儿,又俯下身,钳住了她的樱红的唇瓣。
“唔……”
洞中的空气都变得湿黏。
只余下令人遐想的交吻喘息声。
———
前院厅堂。
宽阔庭院中的搭建着戏台。
缀花鸟纹金丝绒幔帐下,戏子们在鼓点节奏中,挥舞着宽大的水袖,踩着鼓点粉墨登场。
正是唱完了一曲麻姑贺寿。
引得戏台下响起阵阵欢呼声。
肖文珍看得高兴,轻抬指尖,道了个“赏”。
孔春见缝插针迎上前去,先是施施然请了个福礼,然后俯下身,贴在肖文珍耳旁,言语软糯轻道。
“伯母,蘅娘她小日子忽然来了。”
“您是知道的,她小日子一来,就腹痛不止,方才还弄脏了衣裙,特让我来您身前回禀一声,能不能容她暂且回去歇着。”
肖文珍微愣,“她小日子不是才来过?”
孔春脸上的笑容僵了僵,“或是方才多吃了些冰酪,寒气入体……所以现在腹部有些不适,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就是担心自己待会儿在宴上失礼,所以才想着提前离开。”
肖文珍面露出些遗憾之色,“今日是她外祖父生辰,按理说不该缺席……好在她方才已贺过寿了,老爷子也不在乎剩下的虚礼,这席面吃不吃的也无甚所谓,便容她回去歇着吧。”
“这时候离开终究太过打眼,你去告诉她,别走正门,偷偷从后门走。”
孔春松了口气,
“好,我这就同她说。”
——
镇国公府后门。
青石板路泛着幽光,枣红的骏马拉着辆朱漆绘金的马车碾压而过,车前的铜铃随着颠簸轻晃,发出“叮铃”的响声。
谢昭珩端坐在正中的主位上。
他眉骨到颧骨的位置,赫然有几道抓痕,淡红色的皮肉翻着,沁出些细密的血珠。
穿着的那身锦袍,勾出几道被划破的锋锐口子,裂缝边缘卷出极细的毛边。
他双臂抱在身前,沉阖着眼。
脸上神情乌云密布。
许之蘅坐在他下首的位置。
经过整理,她身上已看不出任何异样,就连唇边的妆容都未缺失半分,只唇瓣还微微肿着。
她薄唇紧抿,一脸的不屈与倔强。
孔春缩在车架上的最角落。
脸上神色尴尬,恨不得能原地消失不见,眼见车架驶到自家门口,她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缩着脖子“蘅娘,我先走了”,几乎是落荒而逃踏了出去。
现下终于没了其他人。
谢昭珩抬眸,眸底透着冷硬的锋光,嘴角噙了抹戏谑的笑。
冷哼出声。
“……万万没想到,那套蹀躞带中的匕首,有一日竟会往本王身上扎,许大姑娘,你胆大包天,是个人物了。”
许之蘅丝毫没有行刺天皇贵胄后的告饶,反而沉下眸子冷觑着他。
“晋王殿下的手,方才落在了不不该落的地方,我几番推搡你都不放,便只好出此下策了。”。
谢昭珩承认。
他方才是投入了些。
那手是探得过分了些。
……
“这便是你行刺本王的理由?”
“分明是你请本王来媚毒的,我若不那般,如何给你解毒?”
“晋王殿下,我只是请你来解毒,不是让你来占便宜没够的!”
许之蘅看着他。
怨愤中带着些失望。
恼怒中又觉得莫名。
“我就奇了怪了……你不是很清心寡欲么?你不是天下一等的柳下惠么?怎得也会做出此等乘虚而入之事?”
第37章
“我就奇了怪了……你不是很清心寡欲么?你不是天下一等的柳下惠么?怎得也会做出此等乘虚而入之事?”???
谢昭珩只觉这话实在荒谬可笑。
事实上也确实哼笑出声。
“好好好,如今倒成了我的错?”
许之蘅瞪圆了眼睛,铮铮有词道,“当然是你的错。你岂能背着自己未婚妻,与别的女子有肌肤之亲,晋王殿下如此行径,简直就是道德败坏,衣冠禽兽!”
谢昭珩额角的青筋猛然跳了跳。
咬着后槽牙,互不相让回敬过去。
“许大姑娘若当真如自己说得这般清白,那何需背着未婚夫,寻别的男子来解媚药之毒。”???
许之蘅的眼睛瞪得更圆了些,语窒半瞬后,瞬间反应过来。
“……什么未婚夫不未婚夫,如今两家只是有意结亲,只要还没收聘礼,我就是还是待嫁之身!且我之所以让阿春求助你,是敬重晋王殿下人品贵重,以为你会坐怀不乱,谁曾想……”
“需不需要本王提醒你,是你先亲上来的?”……
空气骤停。
落针可闻。
许之蘅忽就不想和他再争辩下去。
这里头孰是孰非,也实在分说不清楚。
她长长泄了口气。
言语中似是无奈,又似乎是妥协。
“……权当是我思虑不周,引狼入室……不,今日权当是晋王殿下及时出现,襄救我于水火之中……”
“可我以前也救过你,还不止一次,这次就当你还清了,我们都当今天的事没有发生过,今后进水不犯河水,行了吧?”
谢昭珩听得这句。
面上神色愈发阴沉。
突然笑出声,却比怒骂更骇人,笑声仿佛淬了锋锐的针尖。
“这话轮不到你说。什么时候该开始,什么时候能结束……唯有本王说了才算。就像方才在洞中,就算我执意进行下去,你又能如何?”
这些话字字句句由齿缝间溢出,裹着沙哑的狠戾与狂傲,车内的气压倏忽降低到冰点。
“许大姑娘,来日方长,你好自为之。”
许之蘅望着他撩起车帷,愤然离去的背影,被震得一时间心绪无法平息,胸腔微微起伏着,过了许久,才将憋在胸口的那口浊气吐了出来。
*
谢昭珩因着锦袍被匕首划得稀烂。
脸上又有伤口。
无奈之下,才与许之蘅由后门共车而乘。
现下撩袍,踩着踏凳下车入府。
心气正是格外不顺。
快步流星踏入主院。
一抬眼,就望见因孕中不适,未曾参加镇国公府寿宴的谢月。
谢月穿了身纹饰多彩的褙子,躺在金丝楠木的贵妃椅软枕上,她怀胎两月的腹部依然纤细,指上戴着鎏花点翠的护甲,正接过宫婢递上的葡萄……
谢月望见谢昭珩的身影,原正笑着支起身子,可随着他逐渐走近,笑容一点点沉了下去,先是挥手屏退四周宫婢,而后满脸关切凑上去。
“你这是……”
谢月一眼就瞧见他锦衫破碎,脸上还带着伤,下意识就担心胞弟或是遇刺了,可仔细想想,又觉得这样的可能性不大。
毕竟此乃皇城根底,部署严密,就算那些刺客吃了熊心豹子胆,也绝不敢挑在此处动手。
再者,谢昭珩的功夫她这做姐姐的知道,就算遇袭,刺客也沾不到他的半片衣角,更不可能让他如此狼狈。
“……被只野猫挠的。”
谢昭珩主动解释。
野猫?
能将她武力高强的弟弟挠成这样?
谢月听了他的解释,心中担忧瞬间烟消云散,噗嗤一下就笑出声。
谢月饶有兴致,围着他缓缓踱步,上下打量一圈,就着他的话煞有其事分析起来。
“猫爪短锐。若真是野猫挠的,伤口合该短深,可由你脸上的伤痕看来,倒像是被女子指甲挠出来的,且你这衣料显然是被刀割的,必是在近身时,趁你不备刺的。”
谢月越说,眸光的兴味越浓。
经过各种各样细节推演后,不由大胆设想,缜密推断,惊呼着求证。
“……所以必然是你轻薄了哪家小娘子,人家不肯就范,恼羞成怒之下,才对你下了如此狠手?!”……
谢昭珩额角的青筋跳跳。
脸色如乌云般阴沉。
虽说有种被戳破真相的窘迫,可心头又浮现出些许欣慰。
他这皇姐乍眼瞧着,是个万事都不过脑,只知吃喝玩乐的娇蛮公主,可若真遇到事了,道也还有几分机敏聪慧。
“简直是岂有此理!这遍京城中的女子,无论谁得晋王看中,那都是她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可润甫你确实也心急了些……可无论如何,她都不该行此残忍手段,瞧瞧瞧瞧,这都破了相了,这还怎么上朝?”
“润甫,你快快告诉皇姐那女子究竟是谁,我必然去给你讨个公道回来!”
谢月嘴上义愤填膺。
眼底却透着激动的光芒。
满面兴奋,简直是压制不住自己的八卦之心。
天菩萨。
这世上竟还有女子能让谢昭珩吃瘪?
那就算将京城整个翻遍,也得将人找出来,请求她不吝赐教一番。
“皇姐,不是你想得那样……”
谢昭珩只觉一阵头疼,分辨的语气中,带着浓烈的无奈。
谢月显然认定就是如此。
丝毫听不进他的狡辩。
眼见他不接茬,只顾掰着指头算了起来。
“你今日既是去镇国公府赴的宴,那她必就参宴的女眷。”
“肯定不是容婉,她没有那样的胆子。”
“肖云舒?不可能,她今日忙不过来。”
“该不会是肖之珠吧?她倒是个蠢笨、做事不计后果的,可你不会这么拎不清,去动与太子有干系的女人……”
“莫非是那日被冤污偷了玉的孔姑娘?”
……
谢昭珩先是揉揉太阳穴,而后干脆撩袍坐下,抬手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他挑挑眉峰。
心中隐有些什么在作祟。
干脆顺着谢月的话说。
“瞧这架势,皇姐这是要将京中闺秀都猜个遍。”
“……倘若我当真动了心思,想要另娶她人为妻,皇姐以为如何?”
谢月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问。
神色瞬间微滞,眸底透出些冰冷与清醒。
“你若当真碰上合心意的女子,今后大可将其纳做妾室通房,可若为她与容家退婚,那便是大大的不合算。”
“润甫,母后多年来待你我不薄,容婉也并无大错,事关朝政,你不可冒失。”
其实就算谢月不说,谢昭珩心中也清楚。
他的这门婚事,是太后的恩德,太子的信任,朝堂的稳固,各取所需的利益交换……实在无关儿女情长什么事。
至少现在。
还不是退婚的好时机。
“顺嘴一说罢了,皇姐无需在意,”
谢月知谢昭珩并非是被情情爱爱冲昏头脑之人。
眼见他将话听进去了,不由松了口气。
谢月现在满脑子想得都是:究竟是个怎样的奇女子,竟勾得谢昭珩生了想要与容家退婚的心思……好奇心驱使之下,也不愿在晋王府继续待下去,寻了个借口离开,派人打探去了。
谢月一走。
偌大的庭院倏忽安静下来。
静得又让谢昭珩想起在山洞中的那些瞬间。
脸上的伤口。
蹭在衣襟边的唇脂印记。
萦绕在身周,挥之不去独属于她的体香。
……处处都是他与许之蘅亲密接触过的痕迹。
谢昭珩心中忽就生出些烦躁来。
捏捏指节上的翠玉扳指。
偏头冷声朝萧建问道。
“……那人还未送到京城?”
“约莫也就这一两日的功夫。”
“殿下放心,媒婆那边得到授意,已在想方设法拖延了,在肖许两家订亲之前,人必送到。”
萧建立即上前拱手禀告。
他沉默一阵,抬眼看了眼谢昭珩脸色,而后揣度着低声问道。
“可要卑职去查查今日是谁在许大姑娘身上动的手脚?”
谢昭珩这次倒并未嫌他多事。
只沉下眉头,冷声道了句。
“此事无需插手太多。”
“让她照自己的意思办便是。”
——
另头。
席面结束。
宾客们陆陆续续乘着车架回家。
肖文珍以往深居简出,鲜少出门交际,家中庶务也是一概不管不顾,可许之蘅回家的次日,她便将掌家大权由娟姨娘手中收了回去,且对京中的雅集宴会也热络起来。
许之珠对此极其不适应。
毕竟以往够格出席此等场合的许府女眷,唯有她一个。
现如今倒好。
嫡母与嫡长姐双双出席,都压了许之珠一头,她反倒成了最末等那个。
且更糟糕的是,以往许家只有她一个女儿,且因着与太子的那纸婚约,旁人不敢对她怠慢,可现如今当三人齐齐站在一起时,旁人愈发对许之珠庶女的身份有了实感。
这感觉真真觉得憋屈极了。
对肖文珍这位嫡母,许之珠压根就没有任何感情而言。
毕竟以往除了逢年过节时,她依着规矩去主母院中草草请个安,二人便再无交际,她摸不清肖文珍的脾性,面对她时心中不免发怵。
来镇国公府赴宴时,许家分明派了两辆车架。
肖文珍与许之蘅同乘一辆。
许之珠同乘一辆。
可那许之蘅说是身体有恙,连席都没吃,就自己个儿调了辆车架先行回家,害得她回程时只能与肖文珍同坐一辆。
真真是如坐针毡!
许之珠缩着脖子,坐在离肖文珍最远的位置。
想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可肖文珍显然没打算放过她。
肃着脸觑她一眼,冷声道。
“你父亲上次罚你禁足一月,按理说现时间未满,原不该露脸参宴,我也是不想让旁人瞧出你正在受罚,所以今日才将你带了来。”
“不曾想,你倒又惹出了事端。”
许之珠睁圆了眼,下意识就要反驳,“不,主母明鉴,珠儿岂敢……”
“那吏部尚书查令慧向来与你交好,若无你授意,又岂会就张《归田祝寿图》对蘅儿发难?得亏她机灵答上来了,若是当真贻笑大方,丢的又是谁家的脸面?”
“你姨娘莫非连一荣皆荣,一损皆损的道理都未曾教给你么?凭你们母女二人的做派,今后就算嫁入东宫,太子妃之位也未必稳当。”
“主母,我不曾……”
许之珠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原想再狡辩两句,可抬眸对上肖文珍剔厉的眸光,只咬着唇瓣不说话了。
“回府之后,自行去祠堂跪三天,再将家规抄三十遍……倒也没人堵你嘴,若想去你父亲身前告状,便只管去。”
“珠儿不敢。”
“珠儿领罚。”
许之珠心中不忿,可也只能应了。
她无意捅去父亲身前。
因为就算去了也无用。
或许是感念以往镇国公府的帮扶之恩,府中大小事务,但凡是主母发了话的事,父亲通常都是就着的。
许之珠不敢面露丝毫不满。
待车架一停,甚至还要毕恭毕敬向主母退安之后,才逃也似的回了漱玉斋。
肖文珍心中挂念着女儿。
到府之后,就直接去了蘅芜院。
肖文珍行至榻边,发现女儿脸色确有些发白,瞧着是刚沐浴更衣过,鬓边湿润,身上还冒了些虚汗。
“蘅儿感受如何,好些了么?需不需要请太医上门把脉看诊?”
眼见许之蘅挣起身来,肖文珍立即取来软枕垫在她腰下,也好能让她靠得舒服些。
许之蘅带着抱歉的语气解释。
“母亲莫要担心,此事是我冒失,我也是到家后才发现小日子没来,就是裙子不知在哪儿沾染上了些红漆,所以自己才误会了。”
“身子无碍便好。”
肖文珍松了口气,而后又笑笑,“至于镇国公府那头,你无需担心,都是一家子骨肉,没人会就此挑你的礼。”
“母亲悄悄同你说,也就是你与宏业的婚事还没过了明路,方才宴上许多夫人,都想让我唤你过去说话,你提前回来躲躲清静也好。”
肖文珍眼见女儿有些闷然,特意挑了几件方才宴上的趣事说给她听。
许之蘅佯装认真听着。
可脑中想得,全是曹安方才的威胁。
一想到刘瘪三的尸体现下就在京城。
而她杀人的事,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被曹安捅出来,她就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舒坦。
就好似头顶悬着把锋锐的铡刀,不知什么时候会斩落在她脖颈上。
此时此刻。
许之蘅多想在母亲面前,将一切实情都倾吐而出。
可或是还没到糟糕透顶的地步。
或许也是太想太想维护在肖文珍心中完美女儿的形象。
……许之蘅攥着被面,终究还是忍住了。
她只就着话头,暂且试探着问道。
“母亲,我之前听云舒妹妹提起宜春侯府嫡子,此人手上有好几起人命官司来着,今日竟也能来镇国公府赴宴?”
“所以如我们这般钟鸣鼎食的人家,是不是当真无论犯了何事,刑部和大理寺都会卖个人情?”
肖文珍笑笑,只觉女儿有些过于天真,便温言细语着,将其中的厉害关系尽数说给她听。
“公侯将相之家,谁都有几桩腌臜的阴私之事,就算能约束自家,也免不了其他旁支借势作乱。”
“可事分轻重缓急,皇上之所以压着此事,是因宜春侯正在领兵攻打西南,为能让他安心领兵,所以才暂且没有处置他的嫡子。”
“天理昭昭,疏而不漏。”
“但凭他是谁,也越不过律法,今后终归都会有树倒猢狲散,清算的那一天。”
这寥寥几句话之间。
仿若道尽了无数王侯将相的兴衰史。
许之蘅愈发觉得一颗心七零八散落不到实处。
“那些仗势欺人,为非作歹的,皇上无论如何处罚都应该。”许之蘅嘴上符合着。
而后顿了顿,又顺着这话又问*。
“可……可若是手误呢?”
“又或者那人罪有应得呢?”
“母亲,以往有没有勋贵子女,错杀误杀,致人死亡的先例?大理寺又是如何判的?”
肖文珍眼见她这么感兴趣,倒还真蹙着眉头好好想了想,倒还真想起桩这样的案例来。
“永安伯爵府贺家的嫡次女,因生得貌美,有次在街上逛街时,遭到个有眼不识泰山的地痞调戏,贺家女儿学过些防身之术,狠推了那地痞一把,哪知那贼人磕碰到脑袋,竟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摔得没了气息。”!
这听着与她雨夜时的情形太过相似。
许之蘅紧着喉咙立马追问。
“然后呢?”
“那贺家的女儿如何了?”
肖文珍默了默,而后将女儿揽入怀中,幽幽叹了口气。
“然后,那贺家的女儿就送回了老家农庄,被严加看守起来,永世都不得出。”
许之蘅呆愣住,心绪翻腾着,一下就由母亲怀中挣了出来,捏着拳头打抱不平道,“凭什么?那贺家姑娘何错之有,说到底这就是场意外,且那贼人难道不该死么?那贺家岂能如此处事?”
“这档子事刚闹出来的时候,京中也有许多人如你这般,为那贺家姑娘抱冤,可事实是……那贼人确实罪不至死,而贺家的女儿确有防卫过当之嫌。再加上当时围观者众多,影响极差,甚至有不少朝臣弹劾贺家家主当街纵女行凶。”
“那贺家为了稳固朝堂局势,护住家中其他女眷名声,万般无奈下,只能忍痛送走爱女。”
许之蘅听着听着,不由悲从中来。
贺家之女尚且只能算是失手。
而她那夜,实实在在是动了杀心。
其实此事并不难查,许之蘅也不知曹安手中还没有其他的证据,且其实也无所谓证不证据,只要他些微对外透出些风声,让她这首辅府的嫡长女与人命官司扯上些许关系,便可轻易让她这段时间的努力付诸东流。
而且依着她对父亲的了解。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父亲或许不会保她。
许之蘅心焦之下,不由扑入肖文珍怀中掉下眼泪。
“母亲,若我有朝一日也错手杀了人,岂不是也会落得个被终身圈禁的下场?从今往后,就再也见不到母亲,再也见不到外祖父他们了……”
肖文珍并未多想。
只觉得女儿这是在为贺家女抱屈不平。
她笑抱着女儿摇了摇,而后轻抚了抚她单薄瘦弱的脊背。
“若当真有那一天,蘅儿也莫慌。”
“母亲会为你尽力周全,如若实在周全不了,那我便同你一起走,我们母女二人相伴在一处,便能抵得过幽禁的孤苦时光。”
许之蘅闻言。
哭得更厉害了。
岂能因己之过,而连累母亲同她一起受罪?
那可是老家乡下的农庄,想想都知过得是怎样的苦日子,她皮糙肉厚的,自是不怕继续吃糠咽菜,可母亲出身显赫,自小锦衣玉食,她哪里能受得了那些?
许之蘅吸吸鼻子。
眸底透出些坚毅的光芒。
“母亲放心,不会有那一日的。”
“什么回乡,什么圈禁……这些通通都不会发生在你我身上。”
许之蘅现在脑中一团浆糊。
根本就没想好应该如何应对此事。
想来那曹安奸计未能得逞,此刻指不定也在忐忑后怕,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以不变应万变。
当夜。
她躺在榻上辗转反侧。
想着究竟怎么做,才能在不惊动家中长辈的情况下,神不知鬼不觉将此事瞒天过海呢?
其实……或许谢昭珩可以帮她。
依着此人凶残狠辣的德性,如若得知她杀了刘瘪三,绝对不会觉得她处事偏激,反而还会嘲笑她那日在崖上就该动手,否则也不至于今朝被曹安拿住把柄。
可这个念头一冒,就被许之蘅强压了下去。
明明已经说好要分道扬镳,无论如何都不该再藕断丝连。
且就算能将过往尽数揭过。
二人之间也还横亘着两门婚事。
今日为解媚毒,求助到他身前已是不妥,如若事事都要仰赖着他,许之蘅首先就过不了自己这关。
许之蘅囫囵睡了一觉。
因着心里装着事,并未睡好,眼下隐隐有些青黑。
午后。
前头门房派人来禀报。
说是肖宏业来了,请她去前厅一叙。
许之蘅以为他是来提亲的。
毕竟依着上次的约定,镇国公府如今已经打理好府中事物,也该将二人的事情提上日程。可她现在显然没将心思放在婚嫁上,人也有些懈怠,只着了身简单的常服,就往前院去了。
肖宏业并未落座。
而是站在厅上。
不自觉搓着双手,显得有些沮丧与焦躁,望见许之蘅的身影,立即迎了上去。
他人有些颓靡,低垂着头,不敢直视许之蘅的眼睛,一脸的羞愧与自责,低沉道了句。
“……表妹,抱歉。”
“你我的婚事,好像不成了。”
第38章
“……表妹,抱歉。”
“你我的婚事,好像不成了。”???
这个消息来得格外猝不及防。
许之蘅错愕不已,一时呆愣当场,喃喃道了声,“表哥,你我…这……”
这声呼唤,好似带了些似有似无的幽怨,使得肖弘业愈发惭愧。
抬眼望去,又见她衣饰素净,不施粉黛,脸色苍白,眼底青黑如淤积的潭水,似有藏着化不开的愁绪。
像朵遭受寒风凌虐,即将瑟瑟掉落的小白花。
“表妹可是听说了?这事来得仓促,直到现在,我也还有些没能反应过来。其实名帖与聘礼都准备好了,原本是就要带着媒婆来首辅府提亲……”
“偏偏就是这么不巧。”
“一大清早,就有个女子捧了当年祖父的宝匕信物上门,说要来履行当年的婚约。据祖父他老人家亲自查验,那把宝匕并非伪造,此女的身世背景,也与当年施手襄救的人家对得上。”
肖弘业越说,心中便越是羞愧。
面颊骤然泛起些红润,连说话都有些磕巴。
“依着祖父的意思……是让我依照当年的约定,立即与那女子成婚。”
许之蘅虽然觉得有些意外,却并没有太多难过之感,毕竟她与肖弘业之间,大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对比起做夫妻,退一步做兄妹,反而觉得更自在些。
“……那我与表哥,倒真真是有缘无份了。表哥不必自责,此事也实在怪不了你,若真说起来,也不过就是造化弄人罢了。”
许之蘅弱弱屈膝福了福,
“那我便擎等着喝表哥的喜酒了。”
她这副万事都不计较的样子,反而更让肖弘业心生怜惜。
二人交集虽说不深,可自从那夜交心之后,他便是真心将许之蘅当未来妻子看待的。
终究是他没有遵守约定。
负了她。
肖弘业极力压下心底酸涩,赶忙抬手朝她虚扶了扶,“说到底,此事是我对不住你。幸则这桩婚事只是两家私下商榷,就算闹出这档子事,也不至于到退婚的地步,否则若因此污损了表妹的名声,那我真真是万死都难辞其咎。”
“至此以后,我便将表妹视为至亲。今后倘若你遇上什么难处,只管寻我,我必为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铮铮之言,响彻在空旷的厅堂上方。
许之蘅闻言,神色也颇有几分动容,于此同时,心头微动……说不定那刘瘪三的尸身,可以让表哥帮忙解决一下呢?
这个念头忽冒了冒。
不过当下她并未多说什么,只道。
“表哥好意,蘅儿在此先行谢过了。”
镇国公府那头乱成了一锅粥。
事事都亟待处理,肖弘业这也是特意抽空来首辅府跑这一趟,如今既已将话说开,那也不好多待,拱拱手扭身离去。
眼见二人说完话。
肖文珍这才由屏风后走了出来,她轻揉了揉许之蘅的肩头,闻声抚慰道。
“蘅儿,今后切莫因此与镇国公府生分了。此事于你外祖父来说,是桩多年都未了的夙愿。据说那持信物上门的女子也是个苦命人,她父母双亡,多年来在叔父手底下讨饭吃,差点就要被卖到勾栏瓦舍去……实在是没有活路了,才偷出那把匕首,一路逃来京城。”
“宏业这孩子也是实在被逼得没了办法,在忠孝情义面前,只能忍痛舍弃了你。”
许之蘅自己没觉得怎么伤心,可由肖文珍的神情看来,母亲好似对此而感到颇为遗憾,她只能浑不在意笑笑。
“咳,男女姻缘之事,又有谁能说得准呢?且母亲莫要为我忧心,东边不亮西边亮嘛,表哥虽然很好,可遍京城还有这么多好儿郎呢,指不定我今后嫁个比表哥更好的郎君呢?”
“总之只要有父亲母亲护着,嫁给谁我都不怕。”
这门婚事不能成,肖文珍确实痛心,可眼见女儿这般万事不过心的模样,便也知道她没对肖弘业存了多少爱慕之意。
既是如此,那这门婚事便没有什么好可惜的。
“……罢了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为娘的多操心也无用,今日瞧你脸色不好,嘱咐厨房给你做到百花酿辽参补补,如何?”
“就知道母亲对我最好了。”
虽说此事揭过去了。
可许之蘅心中还是觉得有些纳罕。
那姑娘怎得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就在肖弘业即将与她订婚时出现?
凑巧得就像有人不想让肖许两家结亲似的。
这个念头仅仅转瞬即逝。
许之蘅只继续挽着母亲,往后院的垂花门徐徐走去。
——
另头。
晋王府。
书房。
金丝楠木的宽阔平整案桌上。
以此摆放着精美的文房四宝,狼毫笔笔锋圆润,墨锭质地坚硬,色泽乌黑油亮,另侧以此放着镇纸、印章等物。
雕花窗棂将阳光切成菱形方块,斜斜照落在谢昭珩的肩头。他正坐在圈椅中,仔细批阅着东宫送至此处的书章,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细碎的阴翳,心思沉静,格外专注。
此时萧建轻手轻脚踏了进来,谢昭珩听见动静并未抬头,只吐出个简短的字,“说。”
“回禀殿下,幸得那位姑娘抵达得及时,若是晚上半刻,肖家准备的聘礼与媒婆,就都抬出门奔向首辅府了。眼下由肖老国公做主,让肖弘业履行婚约,他今后与许大姑娘再无可能。”
谢昭珩轻“嗯”了声。
“此事办得不错,传令下去,通通有赏。”
“……可查出昨日是谁在宴上对她下手的?”
萧建颔首,“禀告殿下,是曹安。”
“他在开宴前夕,借口说贴身小厮不见了,带了几个镇国公府的小厮里外搜寻,后来或是没寻到许大姑娘人,又见宴上一片风平浪静,许是觉得事情败露,担惊受怕下,落荒而逃。”
“卑职还查到,他前些日子常去大理寺,向大理寺正询问具死尸的案宗,卑职将此案件相关的所有卷宗,全都搜罗了来,还请殿下过目。”
萧建说罢,由袖里抽出卷薄薄的文书,双手承递到了桌上,谢昭珩取过,原是无甚在意信手翻了两页,望见卷宗上赫然写着“刘瘪三”的名字时……
速来沉静的眸底瞬间漾开涟漪,眼睫微颤,墨色瞳孔中激起些粼粼的波光。
“原是这么回事……”
谢昭珩神色略带几分意味深长,尾音拖得极缓,低哑的声线中裹着暗涌,唇角勾出个浅浅上扬幅度。
——
另头。
镇国公府嫡次子,信守承诺,即将迎娶民女之事,如汹涌潮水般,瞬间漫过京城的大街小巷,以排山倒海之势迅速传扬在酒肆茶寮间,成为百姓们茶余饭后的中心话题。
孔春自然也听说了。
她担心好友为此伤怀,所以在第一时间,就坐上车架赶往首辅府。
蘅芜苑以前有个偌大的锦鲤池。
水深至膝盖以上,里头不仅放有数十尾喜人的锦鲤,在夏日时还种有荷花,景色格外宜人。因着许之蘅惧水,肖文珍便让工匠填了一半的池子,改种成了花圃。
此时雍容华贵的牡丹开得正好,两测嫩绿的芭蕉舒展着宽大的叶掌,锦鲤在水中悠然……在雕廊画栋的楼亭间,构成了副极其自然和谐的画面。
而许之蘅正神色怏怏,慵懒倚在亭中的雕花栏杆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向锦鲤池中投喂着鱼食,望见孔春来了,立即坐起身来。
“阿春,你来了啊……”
孔春知她心气不顺,可一时间不知该由何处开始安慰。
毕竟短短两日间,许之蘅身上发生了太多事。
先是被曹安威胁中了媚香。
后又与晋王在洞中消解药性。
今日还遭肖宏业退了婚。
……
三个男人。
三样事端。
换做是个寻常女子,无论遇上以上哪一桩,都足以萎靡上好一阵,倒也难为许之蘅,现下竟还能撑得住。
孔春先是坐到她身旁,而后轻声道,“关关难过关关过,蘅娘,我会陪着你的。”
二人默契对视一眼,而后莞尔一笑。
许之蘅也就是短暂放空,此刻迅速打起精神,屏退了一众婢女,将肚腹的心事与孔春诉说。
“我不怕曹安,与肖宏业的婚事也无甚好遗憾的,毕竟男女姻缘自有定数……我现在最担心的,是曼姑姐儿。”
“阿春,曼姑姐儿已经整整五日都未来过蘅芜苑了。”
孔春微愣,后知后觉回过味来,“你的意思是……”
“没错。我与曹安以往在桃源村中的事儿,想必曼姑姐儿现在已经知道了,且昨日宴上他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只怕想不让人注意都难。”
孔春愣住,而后也开始着急,“……可、可你与那曹安分明什么都没有啊,且是他一直对你纠缠不休,曼姑姐儿总不至于因此,就与你生分了吧?倒不如我们现在就将她喊来,将事情原委尽数同她说清楚。”
“曼姑姐儿若晓得曹安对你使了那样的下作手段,必然就会看清他的真面目了。”
许之蘅蹙着眉头,仔细思量了番,轻叹了口气,“我仔细想过,此举不妥。那曹安能言善辩,指不定给曼姑姐儿灌了什么迷魂汤,若是在她面前反咬一口,曼姑姐儿指不定要对我心生怨怼,我反倒成了致使她婚约告吹的恶人。”
孔春摇摇头,“曼姑姐儿她聪慧,不会那么傻的……”
“我担心的倒不是她听信曹安的片面之词。”
“而是担心曼姑姐儿就算看清了曹安的真面目,或许也会选择执意跳入火坑。”
许之蘅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设身处地,站在许曼的角度,努力思量着各种各样的可能性。
“曼姑姐儿今年二十有三,因着之前告吹的那门婚事,年岁本就已被耽误,若与曹安的这门婚事还不能成,今后议亲只会愈发不畅。”
“所以她现在面对的困境是:究竟是选择与曹安退婚,继续在首辅府做姑娘;
还是捏着鼻子忍下这口气,暂且嫁去曹家,仗着家世出身压曹安一头,盼着他今后能够回心转意,如此至少能在内宅执掌中愦,哪怕是今后脱身和离,或也要比现在的处境要强。”
孔春气得腾然站起,“岂能如此?曼姑姐儿那么好的人,怎得就要身陷入此等两难的境地了?那曹安也是,实在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得了这么好的婚事竟也不珍惜,反倒还要来攀搭你,老天怎得不降道雷劈死他?这世道真真是不公!”
其实分析到这个份上,二人对许曼做何选择,已经心中明了。
许曼若是选择退婚,早就到蘅芜苑来与她们商讨对策了,可瞧她现在对许之蘅如此生分,想来是选择了后者。
打算继续与曹安履行婚约。
“可曹安真真不是良配,曼姑姐儿嫁过去必然是会吃苦的,蘅娘,我们不能眼睁睁看她踏入火坑,我们得想个办法,让她幡然醒悟才好。”
“你容我好好想想……”
“究竟如何才能让她对曹安彻底死心呢?最好是想个法子,让曹安那头率先提出退婚,曼姑姐儿如此也好全身而退……可他又岂能甘愿放手……”
许之蘅眉头深锁,眸光专注而深邃,仿若想要在这局注定失败的困境中寻得个出路……片刻之后,好似终于想到了什么,眸光倏忽如夜间星辰般亮了。
“阿春,咱们这么做,或许可行。”
许之蘅将心中的计划,与孔春全盘托出。
孔春闻言,脸上闪过几分犹疑,不禁问道,“或许是我胆子小,若我是那曹安,今后必不敢再来了……且曼姑姐儿当真会信?”
“不试试怎么知道?”
许之蘅对自己的安排很有信心。
可在此之前,必须先解决放在大理寺的那具尸体。
她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去求助肖宏业。
一则镇国公府在京中人脉甚广,打着肖家的名号方便办事;
二来肖宏业任五军都督府右都督,协管京畿的军队,此等要职,无论是在大理寺还是刑部,都很能说得上话;
三则,肖宏业是个爽利性子,就算许之蘅不想要吐露其中内情,料想他也必不会多问。
许之蘅打定了主意,让红绡遣人去了趟镇国公府。
为着避嫌,帖子是递给肖云舒的,邀她明日摘星楼一叙,许宏业心疼胞妹,每次云舒出门,他必会接送,届时就可找准机会,与他提及此事。
此时不仅关乎许之蘅自己的声誉。
还事关许曼的终身。
只盼一切都能顺利推进才好。
——
太和殿中。
秋风裹挟着这暮色,渗入宫殿中的每个角落。
皇帝端坐在龙椅上,面色阴沉地仿若暴风雨来临前的乌云,他望着金丝楠木案桌上的数道奏折。
那些奏章上,密密麻麻罗列着太子近来民间的“善举”——因着灾荒严重,开仓放粮,民间因此对太子感恩戴德,处处都是赞颂之声。
皇帝心气颇为不顺,“啪”得一声,猛然将那些奏章抛落在地,惊得堂下那些东宫官员通身战栗,不由纷纷软了膝盖跪落在地。
“皇上息怒。”
“父皇息怒。”
瑞王谢昭翼将将被解了禁足。
岂会放过此时踩太子的好时机,不由上前一步,朗声道。
“父皇明鉴,这已不是太子头次自作主张了!他上次未经父皇允许,就命工部私自修缮皇陵,这次更是私自开仓放粮……如此行径,俨然就是眼里没有父皇!视国法章程于无物!”
太子谢昭烨含恨望他一眼,而后跪立向前几步,软声解释道,“儿臣绝对不敢忤逆父皇……只是此次灾情实在严重,百姓们流离失所,儿臣真真不忍看他们受苦,所以才动用粮仓以解燃眉之急。”
其中自然有瑞王党派的官员,适时落井下石道。
“太子不忍看百姓受苦,难道皇上就忍看百姓受苦么?皇上乃是君父,心中对灾情自有计较,可太子却自作主张放粮,莫不是想要以此收买人心?如今坊间已有传闻,说太子如若即位,今后必为贤君。”
最后这句话,无异直接戳中皇帝的逆鳞。
他脸色愈发黑了黑,望向太子的目光,如利剑般凌厉。
“太子,你可知华北地处要塞,本就已有流民频繁作乱,朕几次三番才派兵镇压下来,而你开仓而放的那些粮,实为军粮。”
“如若因此延误军机,那便将整片华北平原拱手相让给内匪,太子,届时你可担得起这个责?”
谢昭烨闻言,瞬间冷汗苍白如纸,冷汗涟涟道,“……儿臣实属思虑不周,父皇,儿臣知罪!”
天威震怒。
殿中的空气仿若僵凝。
每个角落都充斥着压抑与紧张,使得人喘不过气来。
正在皇帝想着要如何发落太子时……
谢昭珩适时上前一步。
“父皇息怒,太子此举虽说有些冒进,却也是出自一片好心,且经儿臣统计,此次放粮的数量合理,事后太子更是命儿臣调派临近洲县的粮食补充完备,必不会有后顾之忧。”?
谢昭烨微微怔忪。
他当时并未想到这些善后事宜……
然后迅速反应过来,一切都是谢昭珩在为他周全,谢昭烨感激望他一眼,愈发将头埋低了些。
“恳求父皇对对儿臣从轻发落,儿臣今后必定谨记教训,绝不再犯!”
皇帝神色莫辨着,让人窥不出他的半分真实想法,在沉默一阵过后,终究挥了挥手,冰冷的语气中透着几分不耐,“罢了,朕就再绕过你这遭,这阵子就待在东宫好好反省,无朕旨意,不得外出。”
“是,儿臣遵旨。”
朝臣们作鸟兽散,都由殿中退了出来。
太子匆匆交代了太子太傅几句,而后行到谢昭珩身侧,笑容中充满苦涩,“润甫,方才多亏有你。”
谢昭珩淡然笑笑,“为皇兄排忧解难,是我应尽之责。”
其实如今日这样的情景,以往已发生过许多次。
无非就是太子冲在前头收拢人心,谢昭珩在后头帮他收拾烂摊子。随着次数渐多,皇上也愈发不满,由今日的情形看,显然已经到了信任彻底崩塌的临界点。
太子的身影被夕阳拉了老长。
透出几分单薄与孤寂。
谢昭珩望着太子独自走出城门,眸底透出些暗涌,不知在想些什么。
瑞王则站在侧边的廊柱旁,阴沉着脸,将眸光定落在谢昭珩身上。
谢昭珩感受到他的目光,唇角勾出抹笑。
丝毫不见方才毕恭毕敬的模样,毫不畏惧迎上瑞王的目光,犹如把锐利的宝剑,充满了火药味与挑衅的锋芒。
——
翌日。
许之蘅起了个大早。
或心中有了应对之法,所以许之蘅扎扎实实睡了个好觉。
她起了个大早,精神抖擞着,精心搭配了通身衣饰,待一切都穿戴好,在偌大的铜镜前扭扭腰肢,层层叠叠的裙摆,就如花瓣般簌簌散开。
“姑娘这么穿真好看。”
“若是多出门几趟,只怕这京城第一美人的名号,要换到姑娘头上了。”
红绡与黄眉站在一侧,止不住地赞美。
许之蘅自己也很满意,愈发将精气神提了起来,又浅浅上了层胭脂与唇脂,眼见时间差不多,这才踏出蘅芜苑,准备去摘星楼与肖云舒赴约。
红绡先走一步,提前去府门前打点车架。
行到半路,许之蘅下意识摸摸耳垂,才发现自己半边耳铛没有带,想起来估计是掉落在梳妆台上了,只能打发黄眉回去取。
许之蘅遣走了婢女。
独自慢悠悠望前门走。
哪知才走出内院的垂花门不远,一侧的绿荫下倏忽窜出个黑影,拽住她的手腕就往墙角拖,也是实在没想到会有人会在首辅府掳人,许之蘅连蹀躞带中的匕首都忘了掏,只下意识剧烈挣扎。
谁知一抬眼。
竟是她那花钱买自由的前夫!
谢昭珩一手钳住她的手腕,另只手臂落在她纤细的柔软腰肢上,俯身向下,将她抵在墙根动弹不得。
他的心情看上去很好。
唇角勾着笑,眼中透着些微戏谑,却更似暖融的春阳。
“挣什么?”
“之前你我可都是夜夜都抱在一起的。”……??
不是?
以前怎得没发现他这么浪荡不要脸?
因为羞恼,许之蘅的面颊迅速绯红。
以往想着此人身份贵重,她是打算对其敬而远之的,可自从二人在洞中那般后……她也觉得实在没必要再在他面前装得端庄娴柔。
说到底就是没了与他虚与委蛇的耐心。
许之蘅面若寒霜,瞪圆了眼睛望着他,咬牙切齿道,“晋王殿下若再不放手,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谢昭珩丝毫不惧她的威胁。
反而垂眸轻笑,眼尾挑起抹玩味,墨色瞳孔骤然亮起,透出些肆无忌惮的锋芒。
“哦?许大姑娘想怎么个不客气法?是想继续挠花我的脸?还是……想杀了我?”
“像杀死刘瘪三那样?”
许之蘅眸光震动。
满脸的难以置信。
连呼吸都停滞了几息,略有些猝不及防道,“……你都知道了?”
谢昭珩到底还是松开了她。
怡然自得来回踱了几步,神色中有着不可一世的自得。
“原也是不想管。可终究没耐住好奇,想着究竟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在镇国公府犯到许大姑娘头上,果然是那姓曹的,与本王所料分毫不差。”
“唯一没想到的是,许大姑娘如今真真了不得,不仅可徒手攀岩……”
而后语顿。
放低音量,略带些狭促,凑近许之蘅耳旁道。
“……竟还会持匕杀人了?”
“啧啧,委实令本王刮目相看。”
第39章
“……竟还会持匕杀人了?”
“啧啧,委实令本王刮目相看。”
这人嘴上连连夸赞。
语中却充斥着浓烈的幸灾乐祸。
就只差没有直接嘲笑“没想到你许大姑娘也会有今日”。
许之蘅就知他若是知道此事,必定会极尽嘲讽。
这幅嘴脸真真可恶。
偏偏他会装。
分明性格恶劣至极,可在肖云舒等其他一众贵女眼中,此人竟是个一等一的谦谦君子。
许之蘅喉间溢出声不屑的闷哼。
袖下的手掌紧握成拳。
整个人都像只被挑衅到炸毛的猫。
偏偏对他还无可奈何。
许之蘅眯着眼缝觑他。
试图将此人拉下水。
“……说起来,那把捅死刘瘪三的匕首,还是晋王殿下赠予我的,他朝若是当真审起来,我就只管将一切都推到晋王殿下头上。”
谢昭珩知她说的是气话。
此女虽说蠢笨了些,可身上还是有些一人做事一人当的担当,且就算她真这么说,他实则也无所谓。
他手底下的亡魂不计其数
多添条蝼蚁的命,委实算不上什么。
谢昭珩本来还想多嘲讽几句。
譬如现如今被竹马威胁,滋味如何?
又譬如有没有后悔那日没将刘瘪三推下悬崖?
再譬如究竟发生了何事,使得她这比鸡还小的胆子,竟对那蝼蚁下了死手?
……
可由丁叔的亡故,实在不难猜出这桩命案的前因后果。
谢昭珩点到为止,无意再去揭她伤疤。
“你也无需如此提心吊胆。”
“看着你以往对本王有恩的份上,我在得知此事的当下,就已经吩咐手下去大理寺将那具尸体处理了,有关此案的全部案宗也以销毁……许大姑娘今后,大可高枕无忧。”!!
许之蘅简直不敢相信他会出手相助。
立时呆楞当场。
反应过来后,略带几分怀疑的口吻试探问道。
“……此言当真?”
“晋王殿下没唬我吧?”
谢昭珩觉得好笑。
抬起指节,不轻不重叩落在她眉心。
“本王犯得上骗你?”
额间传来的冰凉触感,使得许之蘅彻底缓过神来。
她丝毫没有察觉出这个举动透出来的亲昵。
而是下意识大大松了口气。
也是,谢昭珩只会对旁人装腔作势,在她面前倒是向来直来直去,只是没想到这个苦恼她许久的难题,竟就在他弹指间解决了。
“……你那竹马呢,想让本王如何处置?”
“降职?流放?断手?下毒?还是干脆斩首?”
这一系列的词语,由谢昭珩嘴中轻描淡写地吐出。
他好像就是端坐在尸山血海上,可以随意对人生杀予夺的地狱罗刹。
许之蘅脑子有点乱。
她现在还不太习惯这种定夺他人命运的感觉。
一事不烦二主,为今后免受曹安侵扰,她在沉默一阵后,好似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般,长长吁了口气。
“降职吧。”
“还请晋王殿下将他打发得远远的,我今生今世都不想再见到他。只是现下此人身上还有桩婚约未解,事关后宅女眷,我还需得与他周旋一二,如若可以,还请晋王殿下将他降职之事略缓缓。”
“此事不难。他正领受御命为皇上编纂史书,待忙完这两个月,再打发他走便是。”
眼见谢昭珩应承下此事,许之蘅心中大石终于彻底落下。
现在她无需再请求到肖宏业身前,少一个人知道,也就少一份风险……这桩案子,随着刘瘪三尸体的销毁,那应当就是死无对证,想来再也无人会以此威胁她了。
“……所以许大姑娘打算如何报答我?”……??
这人方才分明是副尽心尽力、排忧解难的模样。
现如今又翻然换了副面孔,实在让人不太习惯。
许之蘅脸上神情很是尴尬。
谁曾想最后帮她这个大忙的,竟会是这个八杆子都打不着前夫呢?她本来都打算与他划清界限了,偏偏又因为那具尸体扯上干系。
许之蘅并非不识好歹之人。
无论他是出于什么目的帮忙,她终究因此受惠,可若要因此就要对他感恩戴德,那她一时半会儿也做不到,现下只能无甚底气嘟囔着……
“这于晋王殿下来说,不过就是顺手的事儿,怎得还要报答啊?而且其实就算晋王殿下不管,我也想好了应对之法的……且你方才自己也说,我以往对你有恩……”
“一码归一码,以往许大姑娘可是常将‘做人要知恩图报’挂在嘴边,可现在听你这话的意思,似是不打算报答本王了?也罢,那命案卷宗好似还未烧干净,不如本王还是放回去吧,咳……”
如此斤斤计较,咄咄逼人,哪儿有半分谦谦君子的模样?活脱脱就是个笑里藏刀的小人!许之蘅实在受不了他如此胡搅蛮缠,不由涨红着脸,挣着脖子低喊出声。
“那你直说,想让我怎么报答?!”
耳旁传来男人似是得逞的愉悦闷笑声。
谢昭珩垂头,作势认真想了阵,正在许之蘅以为他要狮子大开口,提出什么离谱到极点的要求时,他又话锋一转……
“待本王想好了,再告诉许大姑娘吧。”
“许大姑娘今日打扮得如此娇美,想必是要出门的,本王这棋也下完了,是时候该回王府了。”
还得等他想好了?
意思是在这之前,她得一直候着?
这人为何就不愿直接给她个痛快?
许之蘅无奈至极。
可耳旁传来黄眉的呼唤,也不好继续在同他在此掰扯下去*,只鼓着眼睛瞪他一眼,没好气扭身走了。
“姑娘方才上哪儿去了?奴婢以为您早早就到府门处了,结果没瞧见人,还以为您在何处绊住了脚……这只珠玉流苏耳铛,奴婢给您寻回来了。”
许之蘅顺手将耳环戴上,嘴上说道,“方才去更衣了一趟……对了,那些小厮没有懈怠吧,有时常带旺财出门溜溜么?”
黄眉不知主子为何忽然提起这茬。
笑着应道,“姑娘放心吧,小厮每日早晚都牵着狗绳带它出门玩儿呢,旺财既懂事又通人性,蘅芜苑上下都很喜欢它,就连主母都时常命人专门熬大骨头给它吃。”
许之蘅点点头,“那就好,反正不能让它总憋闷在院子里,要经常带它出去透透风散散心。今后从蘅芜苑走到府门口的这一路,也大可让旺财跟着。”
许之蘅看出黄眉的疑惑,不由耐心解释,“防身。”
“防着府中也有歹人,神不知鬼不觉冒出来,将人捂嘴掳去墙根处,可怕得很!”
“姑娘说笑了。”
“首辅府守备森严,谁敢来此处掳人呐?”
黄眉哭笑不得。
许之蘅笑笑,没再解释。
踩着踏凳上了车架。
在两刻钟后,终于到了摘星楼前。
楼中的伙计远远认出是首辅府的车架,立即笑迎上前,利落搬出踏凳,恭敬侯在一旁,只见车中一身穿云烟色衣裙的女子俯身而出。
女子身姿窈窕,风姿娉婷,梳着螺髻的发丝缀着珠玉步摇,俯身时螓首微低,颈项白净得宛若一截玉藕,乌羽般的眼睫垂落,在眼睑处透出片淡淡的阴翳,好似美丽又脆弱的蝴蝶振翅。
伙计心跳如鼓,赶忙低下头,将这位贵眷迎到了顶楼雅间。
许之蘅与肖云舒前几日就在镇国公府的寿宴上见过,可那时肖云舒忙着待客,二人根本顾不上说话,现在唤上茶果,屏退身侧的女婢,终于能好好话话心事。
因着两家婚事不成,肖云舒照例唏嘘了几句,然后自然而然的,就将话题落在即将与肖宏业成亲的女子上。
“你是不知祖父见了那宝匕信物有多高兴。”
“不过现在阖府上下,也就只有他老人家开心了。”
听肖云舒这么说,许之蘅倒愈发觉得她那位未来表嫂处境艰难。
因这位何姑娘的出现,致使许肖两家的婚约彻底作罢。
肖宏业娶她只为履约,对她并无情意。
而因与自己做不成妯娌,肖云舒对她必然也有意见。
至于舅父舅母那头……据说那何家世代经商,与镇国公府实属门不当户不对,那何姑娘又没有自己这层表亲血脉做纽带,想必他们对这未来儿媳妇多少也有怨怼。
许之蘅忍不住为那位素未蒙面的何姑娘说话。
“那何姑娘父母双亡,身世凄惨,听着比我流落乡野时还要可怜……同为女子,咱们今后大可多帮帮她……”
许之蘅吃过苦、受过罪,自能对何姑娘的处境感同身受。
可出生在钟鸣鼎食之家的肖云舒,实在很难对此共情,道理她都懂,却做不到一时半会儿间就接纳此女,只瘪瘪嘴嘟囔道。
“……说来也是奇怪,分明都是在民间长大,可她既不像你坚韧清醒,又不像阿春娇憨可爱……反正就是身上透着股小家子气,让人见了就别扭,我反正同她是合不来的,也难怪二哥哥不喜欢她。”
眼见肖云舒这般抵触,许之蘅倒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
世家贵族大多高傲,之所以能对自己百般看顾、万般疼爱,那是因为她是自家的外甥女,可若是换成个其他没有干系的女子,那自然而然就恢复了对平民百姓的冷酷与傲慢。
许之蘅只能道,“与人相处哪是一蹴而就的?今后再慢慢相处一阵,指不定你们就能合得来了。”
二人说完这个,又调转话头,聊了聊那日寿宴上发生的趣事儿。
肖云舒可惜她那日身体不适没有参宴,既没能瞧见戏台班子后来精彩无比的杂技表演,也没吃到那道由宫中御厨亲自掌勺的十全大补佛跳墙。
因着没了后顾之忧,许之蘅心情也很不错,乐得听表妹分享这些琐事,说起京中贵眷们的那些八卦来,二人更是乐得笑作一团……直到太阳日渐西斜,快要到晚膳时分时,才觉得彻底聊尽兴了,准备打道回府。
肖宏业果然已等在楼下了。
他原长身玉立侯在马前,望见她们二人的身影,立即迎上前去,先是数落肖云舒两句,“家里都忙乱套,你却整日没个正形,老想着往外跑……”
又将眸光定落在许之蘅身上,语气轻柔了不少。
“她娇蛮惯了,方才必是将表妹缠得无法脱身,还望表妹多多担待。”
许之蘅笑着摇摇头,“宏业哥哥莫拘着她,我很喜欢与云舒呆在一处凑趣儿。”
肖云舒瞧他们有说有笑的模样,心中愈发觉得可惜,想着他们当初若是早早成婚就好了,若是那样,许之蘅现在就已经是她嫂嫂,她们也可在内宅经常作伴。
便没有那姓何的什么事儿了。
肖云舒压下心头遗憾,正准备与许之蘅告别,谁知转眼间,竟在远处街角处,瞅见了个纤细的女子身影。
虽说二人只见过一面,可肖云舒几乎是瞬间就认出了她,那人显然也知道自己暴露的行踪,忙不迭往街角躲。
肖云舒气不打一出来,哪儿能让她轻巧离去?
立即追上前去,“你别跑!”
肖宏业与许之蘅不知她闹得是哪出。
只以为肖云舒或是瞧见什么了贼匪,担心她有什么差错,立即追上前去。
肖云舒终于追上。
张开双臂。
将这主仆二人堵在窄巷中间。
“何泠音,你不是应该在府中好好休养么,岂会出现在这里,莫不是知道二哥哥会与蘅娘相见,担心他们旧情复燃,特意蹲守在此处?”
追上来的许之蘅,瞬间明白了这姑娘是谁。
那是个相貌清丽的女子,瞧着十六七岁的样子,身形袅袅婷婷,显得格外单薄瘦弱,仿若春日随风飘扬的柳絮。
面对如此咄咄的逼问,何泠音神色慌乱,赶忙摆手否认,窘迫得几乎就要哭出来,“不,我没有,三姑娘误会了……”
“……是伯母让我出门采买些日常所需之物…”
何泠音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知道是肖宏业与许之蘅跟上来了,神色愈发尴尬,恨不得地上能有个洞能让自己钻进去。其实她只是偶尔撞见方才那幕,然后,想瞧瞧肖宏业心仪之人、那位首辅府嫡女,究竟长什么样子罢了。
“那你为何躲在街角偷窥?!”
肖云舒依依不饶。
就在何泠音咬着唇瓣即将落泪、许之蘅想要上前劝解之际。
一旁的肖宏业说话了,“有何话回去说。”
然后又向许之蘅拱拱手,“今日是府上的人冒犯,倒让表妹见笑了。”
“没什么的,不过就是个误会。”
“表哥,云舒,你们都切莫将此放在心上。”
巷中的气氛确实尴尬。
以许之蘅的身份也不好再此处多待,便向三人福了福。
“天色不早,我便先回去了。”
————
另头。
翰林院编修是个清水职位,没有油水可捞。
而曹安刚来京城不久,根基不稳,所带的财帛大多花在了应酬上,所以一直租住在间二进的民宅中。
此时,刘东上前禀报。
“公子,许大姑娘派人来传信,让你去首辅府一叙。”
其实自从上次在镇国公府失手后,曹安就一直担惊受怕。
他担心许之蘅将此事捅漏出去。
毕竟她向来是个烈性的,若生了报复之心,那只怕是要闹个鱼死网破,而他现在无权无势,就算留有后招,也完全不是首辅府与镇国公府的对手。
就这么着在家中龟缩了两日。
眼见风平浪静。
他这才笃定许之蘅应该是投鼠忌器。
现在主动邀见,估计是想要求和?
曹安有些拿不准她的想法。
可就是因为留有后手,所以他不惧去见。
再不济,他还有许曼。许曼如今已被他唬住,已是决意要履行这纸婚约,心意轻易不会转圜。
那便去走一遭吧。
再去会会她。
想来这事,今日会有个结果。
“帮我备车。”
“去首辅府。”
————
知夏斋。
距许曼的大婚之日。
仅剩半月。
檀木窗前。
依次摆放着备嫁之物。
朱红喜缎,金线绣罗,嫁衣上云纹缠枝,并蒂鸳鸯的种种纹样,层层交叠,在秋阳的照耀下泛着碎芒。
可许曼的眸光落在这些物件上头,神色却有些惘然。
夏荷一眼瞧出她的心思,不由劝道。
“姑娘,不如去禀告主母,将这门婚事退了吧?”
许曼认命般笑笑,“算了,就他吧。”
“可曹安对您并非真心啊!您不是知道了么?大姑娘才是他心尖上的人,他们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之所以三番两次上门,不过就是把这门婚事当幌子,想要借机亲近大姑娘罢了!”
这些话就算夏荷不说,许曼心中也如明镜般。
可脸上神情没有变化,只木着脸理嫁衣上的璎珞流苏。
“可蘅娘显然不喜欢他,不过是他在一厢情愿罢了。”
“夏荷,谁没有个青梅竹马?勋哥哥不也是我的青梅竹马么,可那又如何,我与他不一样有缘无份?光喜欢是无用的,他现在是一挑子脑热,再过几年待蘅娘嫁了人,他那点子喜欢又哪里抵得过岁月荏苒与搓磨。”
“届时,也就能收心,与我一同好好过日子了。”
夏荷在旁只觉悲从中来,急得掉下眼泪。
依旧劝道。
“求姑娘再好好想想吧,遍京城这么多子弟,莫非就寻不出个对您真心实意的么?指不定再等等,万事就都顺遂了呢?这可是终身呐,如若那曹家公子抵死不回头,那岂不是掉入了虎狼窝?”
许曼沉默一阵。
这么多年下来,她那份心气早就散了。
挑挑拣拣许久,也就曹安这么个略微顺眼的,就算将与曹家的婚事退了,那下一个难道就比曹安好么?罢了,就这样吧……她真的倦了……
“这嫁衣绣好都六年了。”
“若再不穿,样式都过时了。”
此时。
婢女进门。
躬身禀报。
“孔姑娘在外头候着,想要求见姑娘。”
“……快快将人请去正厅。”
许曼收起脸上的落寞,然后披了件外衫,直到让人看不出任何异样,脸上盈出几分笑意,这才款款移步去了正厅。
见着孔春后,先张嘴就是解释。
“……瞧我,近来光顾着备婚,忙得,已经许久都没走出过院子了,阿春今日怎得有空来我这儿,快坐……”
孔春笑着上前,一把挽住许曼的胳膊。
“想曼姑姐儿了,行不行?”
“……其实不瞒曼姑姐儿,我后天便要去相亲,这可是我有生以来头次相看郎君,都紧张好几天了,也不知到时候该说些什么,蘅娘她更是两眼懵,又整日被女先生逮着学怎么识文作诗……我这不就…寻到曼姑姐儿这儿来了嘛。”
孔春说罢,颇不好意思笑笑,撒娇似的摇摇许曼的胳膊,活脱脱像只撒娇的小奶猫。
许曼哪儿抵挡得了这样的攻势。
且若非因为曹安在中间作怪,她打心底里也不想与这两个姑娘生分,如今孔春求助到门前,她自是没有理由拒绝。
“那你算是找对人了。我比你们年长几岁,自然也比你们多见过几个郎君,这男女相看呐,中间讲究甚多,须得从细节处入手,夏荷,命人奉些茶果上来……且听我慢慢说与你听……”
“傻坐着多无趣,院中秋色正好,不如咱们边逛边说……”
孔春说罢,拽着孔春的胳膊就往外走。
庭院深深。
秋色渐浓。
梧桐染上金黄,顺着红墙白瓦打着旋儿翩翩飘落,掉落在假山旁的水池上,搅碎满池萧瑟。
许曼真心为孔春分忧,毫不藏私,将识人之术倾囊相授,正说完一段,二人才走过月洞门,就听得前方树林中隐隐传来男女的争执声。
虽说没听清究竟说了什么。
可许曼几乎是霎那间,就认出这二人的声音,不由怔住,瞳孔骤然紧缩,气息也开始不平。
她几乎是僵着身子被孔春拖拽着向前。
然后就听得那男人几乎是表忠心般激动高声道了句。
“薇娘莫非还不清楚么?”
“我对那许曼从来都只是逢场作戏,就算将她娶回家,也只是娶她首辅胞妹的身份,今生今世都绝不会对她动情,至多只将她当作个打理家宅的工具!”
第40章
曹安以往来过首辅府多次。
已是轻车熟路、与门房混成了脸熟的地步,踏下车架,连帖子都不用递,就被恭迎了进去。
红绡早就在影壁下候着了。
望见他的身影,迎上前先是福了福,然后笑着软声道,“曹公子,大姑娘请您去庭院侧边的树林说话,遣奴婢特意来为您引路。”
曹安下意识觉得不对劲,不禁谨慎发问道,“若要叙话,怎得不去厅堂?”
红绡似是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笑着解释,“姑娘这也是在为曹公子着想。”
“原是要去厅堂的,可若是如此,未免太打眼了些,曹公子身上毕竟还有婚约,就这么着与大姑娘堂而皇之碰面,如若让知夏斋的人瞧见了,岂不是让曹公子难做?”
曹安闻言,不疑有他。
只轻道了句,“还是大姑娘想得周全。”
庭院中种有片银杏树林。
枝头悬着的扇羽,已被秋阳熬成流动的金箔,秋风掠过时,整片杏林都随之轻颤,灿灿落叶铺了一层,遮盖了地面原本颜色。
而许之蘅穿了身碧绿色的衣裙。
俏立在满片黄金中,色彩对比强烈。
仿若萧瑟秋日中的唯一生机。
此情此景,不由让曹安想起以往二人在牛头山时候的情景。那时他还是不知愁的少年郎,而她也没有恢复身份,只是个讨生活的农家女。
可现在。
物是人非。
可无论何时何地。
只要见到她,曹安依旧会心动。
望着她的背影,曹安说不清自己心里究竟是何感受,只能像以前那般,首先服软。
“薇娘,对不住,我那日不该那样对你……可你信我,我是真真心爱你,就是一时昏头胀脑,才出此下策…”
曹安的头颅越埋越低。
声音越来越小,直到细若蚊蝇。
可眼前佳人还是不肯转身。
只肩膀抽动两下,似是在啜泣。
语中也带着哽咽。
“……可谁会舍得对喜欢的人,做出那样的事?你岂能那么逼我……岂能…”
薇娘性子刚强,轻易不会流泪。
曹安料她这次定是伤透了心。
她心中必然还是念着以往在桃源村时的情谊,所以现在才会对他如此失望。
“你知我刚恢复身份时,心里有多慌么?我身边根本就没有几个能信任之人,可你是我以往的旧识。曾几何时,我也想过要依靠你,也觉得你是真心喜欢我……”
许之蘅呜咽着说出这番话。
然后顿住,倏忽转过身。
那是张哭得梨花带雨的美艳面庞。
鼻尖泛红如将谢的桃瓣。
胭脂被泪水晕成淡霞,在面颊上洇开似是薄醉的红,泪珠滚落,烫出两道亮痕。
“可后来回过味,才知你喜欢的一直是许曼!”
因过于激动,她略有破音。
语意中透着心痛与崩裂。
曹安从未见过她哭。
看着她流泪,他只觉得自己心都乱了,肉眼可见的慌张,甚至透出浓烈的手足无措。
“你岂会这么想?”
“难道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么,我怎么可能喜欢许曼,我没有……”
“……你喜欢许曼也情有可原。毕竟她温柔贤惠,而我乖张尖刻。所以你只想让我当妾,却愿奉她做妻。”
“我是比不过她,可你也不该隔三岔五登府秀恩爱,你可想过我眼见你们爱意缱绻,我心中又是何种感受?”
许之蘅越说越伤心。
仿若受尽了委屈,说到最后,捂着胸口几乎是哭得说不出话来。
曹安方寸大乱。
只以为自己在青梅心中,尚还有那么一席之地,那些表忠心之语,瞬间脱口而出。
“薇娘莫非还不清楚么?”
“我对那许曼从来都只是逢场作戏,就算将她娶回家,也只是娶她首辅胞妹的身份,今生今世都绝不会对她动情,至多只将她当作个打理家宅的工具!”
“我至始至终都没有喜欢过她!”
“从未!”
空气顿停。
落针可闻。
曹安眼见许之蘅听到这话后,忽就不哭了,脸上神色由难过悲戚,逐渐转换为慧黠与解气?
他直觉有哪里不对劲,却又有些说不上来,直到听到右侧传来阵“咚咚”的脚步声。
许曼竟从旁边的月洞门快步走了出来!
她显然听到了方才那番话,那么娴静的一个人,气得面目都有些扭曲,发间的鎏金步摇,随着脚步剧烈颤动。
在曹安愕然呆愣的当口。
许曼直直上前。
挥臂扬起广袖,用尽浑身气力,“啪”得甩了他个耳光。
曹安被扇得踉跄着退了半步。
面颊上立时浮现出个鲜红的五指印。
许曼是个循规蹈矩之人。
遇事能忍则忍,能让则让,生平从不与人起冲突。
可世家贵女到底有几分矜贵在,实在容忍不了曹安如此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小人行径,在怒意驱使之下,才不管不顾冲了出来。
甩了那一巴掌,许曼确实觉得心里好受了些,可还是气得浑身发颤,她犹觉得不够,想要骂些什么,可身为大家闺秀,对此方面确实涉猎有限。
“你……混账!”
只能抖着指尖骂了这么一句。
而后气得扭身拂袖而去。
孔春出于不忿,也上前来补刀。
虽说比不上许之蘅骂人的功力,可她终究也是乡野长大,也有些锋锐的爪子,言语攻击力比起许曼简直强上千万倍。
“软饭硬吃都吃不明白。”
“回桃园县吃狗屎去吧你。”
曹安顶冠歪斜,好不容易才站稳脚步。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意识到方才许之蘅唱得是哪出。
他脸色苍白如纸,双眼充血,下颌线冷硬,咬肌在皮肤下突突跳动,额间的青筋也被绷得异常明显。
曹安咬牙切齿。
几乎是咆哮出声。
“……你竟敢如此算计我?许之蘅,你难道当真就不怕我将你做的那些丑事抖搂出来,让你从此在京中无立锥之地么?”
许之蘅嘴角噙了抹冷笑。
挑着眼尾望他。
声音如冰裂玉碎。
“怎得?你在镇国公府欲行歹事时,莫非就没想过会有今日么?”
她收起那块沾了辣椒汁的巾帕。
由袖中另取了另块锦帕。
将脸上的泪痕,与方才逢场作戏的矫揉……尽数拭去。
重新恢复仪态端方,容色淡雅的世家贵女模样。
许之蘅神色从容,眸底透着冷锐的锋光。
“曹安,我已不是当初那个要靠人庇佑的孤女了,若想和我这个首辅府嫡长女斗,你自己得先掂量掂量,究竟是我先无立锥之地,还是你先身败名裂。”
曹安经此戏弄与羞辱,已几近情绪崩溃。
他再也绷不住平日里沉稳端方的模样,目眦欲裂,歇斯底里道。
“那就同归于尽!”
“哪怕我拼上仕途和性命,也要将你、将首辅府拉下水!”
许之蘅由鼻腔中轻笑出声,言语中透着十足的轻蔑,“凭你?你信不信现只要我一声令下,你甚至都踏不出这道府门?”
“我便实话同你说,大理寺的那具尸体,及此案相关的案宗,现已被尽数销毁。我这首辅府嫡长女清清白白,从来就没有身涉过什么杀人命案。”
“而曹安你,新科探花,竟在镇国公六十大寿赴宴当天,在厢房中燃放令人神志昏聩的媚香,疑似欲借用这毒物侵犯规贵女未果……燃尽的香灰,引你入房的小厮,人证物证俱在。”
“此事若传扬出去,只怕那日赴宴的所有女眷全都会人人自危,你猜她们身后的家族,以及镇国公府,今后会不会对付你?”
曹安脸色苍白如纸,似是被中了定身咒般,僵愣原地,瞳孔震动,满面皆是惊恐之色,双腿绵软,几近站立不稳。
“……不…不可……”
此刻二人处境翻转。
曹安彻底丧失主动权。
宛若砧板上待宰的鱼肉。
直到将此人压得彻底没了心气。
许之蘅才开始准备同他条件。
她眉梢冷若冰霜,樱红唇瓣勾起的弧度,比锋锐刀刃更加凛冽,漫不经心扫他一眼。
“你我终归相识一场,我不愿将事情做绝了。”
“你现在只有一个选择,在三日内与许曼退婚。我不管你心里有多不甘愿,不愿你用什么样的理由……务必让她全身而退,绝不能损她半分清誉。”
“否则,我就将寿宴那日之事捅漏到舅父身前,由镇国公府上报大理寺。届时如果你还想要攀扯我,那我也愿意再陪你过过招。”
如此一来,不仅许之蘅这个首辅嫡长女没拿捏到手。
并且还后院失火,连许曼这个好掌控的首辅胞妹都丢了。
简直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曹安心中满是恼恨。
可又无计可施。
现在不是翻脸的时候,他只能暂且认栽,蛰伏以待将来。至少他现在还是新科探花,还是翰林院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七品编纂,今后何愁寻不到可与首辅府抗衡的岳家?
他阴沉着脸,愤然离去。
许之蘅望着曹安如个丧家之犬般、仓惶离去的背影。
心中觉得万分畅快的同时。
又不禁觉得后怕。
许之蘅首先是终于对权势二字有了实感。
其次万分庆幸自己顺利恢复了身份,又得父母宠爱。
如若现在还只是个没有依仗的孤女,绝躲不开曹安的种种算计,以此人这般极端的德性,都能做出那等龌龊之举,指不定她要受多少做罪。
此事也终于算得上落下帷幕。
如今只剩下些善后事宜需要处理。
许之蘅走出庭院,就远远望见了孔春。
她猜到阿春是特意侯在此处,不由问道,“你怎得没在知夏斋?这时候理应陪在曼姑姐儿身边的……”
“曼姑姐儿说想要独自静静,不让我跟着。”
孔春神色有些焦急,有些无措问道,“蘅娘,你说曼姑姐儿会不会就此恼了我们?我们是不是做错了,是不是不该这么自作主张……你是没瞧见,她脸色的神色真真难看极了,我有点担心……”
许之蘅心里也拿不准。
姻缘之事,其实只要彼此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即可。
她今日这么横插一杠,很有可能里外不是人。
可就算今后许曼怪她,她也绝不后悔。
“我这就去知夏斋负荆请罪。”
夏荷远远望见二人的身影,就立即扭身进屋禀报,过了好一会儿,这才上前将她们往正屋中引。
原本摆放在窗前的嫁衣,以及那些红灿灿的备婚之物,早就收了起来,房中装潢简单中不失素雅,许曼立在屏风前,眼眶还红肿着,似是方才哭过。
许之蘅与孔春握紧双手,彼此对视一眼,不知为何都有些心虚。
谁知许曼竟盈盈屈膝,向她们浅浅施了一礼,“多谢二位妹妹相助。今日若非你们设下计谋,诱得那歹人说出心里话,只怕我还要继续被他蒙在鼓里。”
这门婚事,本就是骑虎难下。
可许曼心中总还抱着万分之一的希冀,想着成亲之后曹安或会回头,可方才在银杏林中听到的那番话,无疑让她对这门婚事的期望彻底幻灭。
扬汤止沸,不如剔骨剜肉。
“你们放心,待会儿我就去禀明主母。”
“让她帮我去退了这门婚事。”
听了这话,二人才将心头悬着大石落下。
好在许曼是个拎得清之人,没打算一条道走到黑,许之蘅的心思没有白费。
“分明是曹安不做人事,岂能让我们许家违约退婚?曼姑姐儿,此事无需你操心,三日之内,曹安必然会上门退亲,你的名声也不会因此而受损半分。”
许曼神色动容。
好不容易压下的泪意,又隐隐浮了上来。
她心知如曹安那等顺着杆子就往上爬的人,岂会甘心情愿退婚,必是许之蘅在其中为她周旋,才换来这个结果,感动之情溢于言表。
“……这……可让我如何谢你们才好……”
许之蘅上前揽住许曼的肩头,抿唇笑笑,“若真要谢,那便给我们炖碗银耳莲子羹吧?我都好久没吃到曼姑姐儿的手艺了,都馋了。”
孔春立即凑上来,适时填补一句,“我那份可以多放点冰糖嘛,我喜欢甜一点的。”
许曼笑笑,心头那几分愁绪忽就散了许多。
以前这深宅大院中,的确没什么能特别让她值得留恋的,所以她下意识就将心思放在了嫁人上,可现在有了三两闺蜜,这日子好似也没有以前那么难过了。
/:.
什么姻缘。
什么佳婿。
也就那样吧。
倒不如放下执念,天地皆宽。
一个时辰后。
眼见已经不早。
二人才由知夏斋走出来。
许之蘅送孔春向府门前走去。
二人这一路说说笑笑。
“你是不知,方才在庭院里时,曼姑姐儿分明听出了你们的声音,却还有些踟蹰不前,得亏是我拖拽着她向前,这才听到了那歹人的诛心之言。”
“那你可真真是居功至伟。而且我平日怎么没看出来,阿春你还怪会骂人的,你方才是没瞧见,他那脸色简直比灶台上烧了几十年的锅底还要黑。”
“我就是气不过嘛,你也知曼姑姐儿平日看他过得拮据,明里暗里贴补了不少呢,且若说骂人,人家就是同你学了些皮毛,皮毛而已,嘻嘻……”
……
今日两人通力合作,解决了件大事,正高兴着,挽臂笑成一团,此时,远远瞧见个男子身影,由凝辉院中走了出来。
身形修长挺拔,剑眉星目,石青色锦袍扫过雕花门槛,腰间的龙纹玉佩与蹀躞碰撞出清越声响,举手投足间尽是矜贵。
他就这么着站在府门前的影壁下。
身周清冷,好似空中水分飘落的银杏叶都停止摇曳。
说笑声止。
许之蘅下意识想要扭身先走。
却被孔春死死拽住,她缩着脖子压低音量,“蘅娘,你不会忍心让我独自应对晋王吧?”
偏偏那是出府的必经之路。
许之蘅无奈之下,只能带孔春硬着头皮上前。
走到谢昭珩身前时候,许之蘅微微护挡住孔春半个身子。
“晋王殿下金安。”
二人齐齐屈膝请安,异口同声道。
谢昭珩自然是特地侯在此处等她的。
垂下眼睫觑她一眼。
“许大姑娘方才演技不错,哭得那叫一个我见犹怜。”
“以往你可不是这个路数,今日怎得倒装柔扮惨起来了?”
好似天降巨雷。
直接劈在许之蘅身上。
许之蘅瞠目结舌。
慌乱眨着眼睫。
“…你怎知…所以你方才也在林中?”
“怎么可能?”
“我分明命人将那庭院围得铁桶一般……”
谢昭珩挑挑眼尾。
“许首辅方才正好在忙。”
“本王正好在庭院中散步。”
“就这么正好……全看见了。”
身后的萧建赶忙垂下头,隐下嘴角浮现出的笑意。
哪儿有这么多正好。
分明是王爷听闻许大姑娘传信给了曹安,担心她应对不过来,才特意扔下手中政务,提前跑来首辅府。
许之蘅也觉得这么多正好,未免也太过凑巧。
可她见识过晋王的本事,且早就对他神出鬼没的行迹习以为常,所以当下不疑有他,也就信了。
她在课上经女先生教过:大理事与刑部乃朝堂的机要部门,尤其是无主悬案,尸身与卷宗都必须保存妥当,首先得对外公示,看有无百姓认领尸体或者投案,如若没有,也还要继续将所有档案封存至少五至十年。
而谢昭珩神通广大,竟能迅速解决此事。
可见他已经将手伸到了大理事与刑部。
这种种行径,无疑是皇权的具象化。
许之蘅对他愈发多了几分敬畏与忌惮。
在反应过来后,她微欠欠身,“此事之所以能办得圆满,都仰仗晋王殿下帮扶。”
谢昭珩眉头微蹙。
若是放在从前,她早就跳着脚骂他偷听墙角了,现在却这么恭敬,透着十足的生分,谢昭珩显然很不习惯,正想要说些什么……
此时。
府门处由门房恭迎进来位清俊公子。
他着了身浅青色的圆裾长袍,锦缎广袖间裹挟着松墨香飘入,衣袂间绣着细密竹叶暗纹,墨发高束,头戴玉冠,午后的秋阳为他镀上半透明的光晕。
在青砖地面映出温润倒影,仿若天上谪仙下落凡尘。
就连孔春忍不住低呼出声,“蘅娘,是冉世子诶!”
冉修杰望见许之蘅的身影,眸光一亮,撩起锦袍踩下石阶,直直朝几人走来,他先是朝晋王拱拱手,“晋王殿下。”
而后扭向许之蘅与孔春,“二位娘子妆安。”
“冉公子见安。”
许之蘅与孔春齐齐屈膝转腕。
孔春方才在旁不敢开腔。
现在被冉修杰衣袖上的那几片竹叶吸引,不由鬼使神差轻道了句,“蘅娘,冉世子衣裳上绣得竹叶真真好,不由让我想起你家后头的那片竹林,咦,你们两个今日的衣裳颜色也搭,竟都是绿色……”
然后就孔春就感受到身侧道锋锐眼刀扫来。
吓得立即噤声。
许之蘅闻言,瞧瞧彼此身上的衣装,不由笑着符合道,“还真是如此,竟这般凑巧……奥,冉世子有所不知,我之前住的农舍背靠竹林,只是如今秋色渐浓,竹叶只怕尽数都黄了。”
冉修杰眸光暖意融融望着她,
“来年春日,便又是一片翠绿春景了。”……
谢昭珩眼瞧着他们说笑,不知为何,心中莫名不爽,淡声问道,“冉世子登门首辅府所为何事?”
冉修杰由其中咂摸出些迥异。
听晋王这语气,到像是将此处当作了自家王府。
不过晋王脾性向来如此,所以冉修杰并未多想。
“是因着*些公务来请教首辅大人,顺便……”
冉修杰由袖中取出张请柬来,“来给许大姑娘送帖子。”
“金风渐起,马场秋光正好,肃国公府于三日后会在城郊举办厂马球会,届时骏马飞驰,彩球穿梭,特邀许大姑娘前往共赏,这位姑娘是孔编纂的胞妹吧?不如也一起?”
许之蘅入京后,还从未看过这样盛大的赛事,立马伸手接过帖子,忙不迭点头答应,语气中隐隐有些激动。
“多谢冉世子相邀,我和阿春的当日必会到场。”
谢昭珩望着那帖子上烫金的字帖,眼底透出些戏谑。
呵。
深秋。
草都快枯黄了。
这时候办马球会?
且若要送帖,派个小厮送上门便罢。
值当冉修杰这个肃国公府世子亲自上门跑这一趟?
此人动机,可以说很不清白……【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