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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30

作者:不配南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21章


    此地远离喧嚣,离镇上也有些脚程,村中仅有数十户人家,难免会有些砍树填沟、搬挪杀畜的杂事,但凡谁家有个两难三灾的,只需吆喝一声,村民们都是相互帮衬着的。


    尤其丁叔是个热心肠,身上自带几分侠者气度,不怕苦也不怕累,有什么事总是第一个上,哪怕是犯病疯着的时候,也从不伤人。


    就是不说话时有点凶。


    这日丁叔刚从里正家忙完,随后就回了家,踏入院门时脸上都挂着笑,“薇娘,明日去扈家孙女满月,喊我们去吃酒哩,有你最爱吃的梅干菜扣肉,掌勺的大厨都是从县里请来的……”


    丁叔絮絮叨叨说了这么一通,却未见有人回应,这才扭脸,望向伫立在窗前的俞泽,疑惑问道,“薇娘人呢?”


    “出去了,说要透透气。”


    俞泽声音听不出什么喜怒。


    丁叔不疑有他,嘴上数落起来,“这孩子也是,眼看就要下雨却还要往外跑,真真是成了亲也不让人省心。”


    其实薇娘这么大个人了,又不是三两岁的孩子,下雨了自然晓得回家……可丁叔终究放心不下。


    近来世道乱,事端也多,如她这般的小娘子最招人眼,那刘瘪三近来是消停了,可万一又碰上另个居心不良的如何是好?


    “你也实在是个不体恤人的,也不知拿把伞去寻寻她……”


    丁叔原想支使俞泽出去找人,可又觉得如此不妥,立即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你重伤初愈,还是在屋里好好待着,若是受风淋雨着凉了,薇娘免不得又要着急上火。”


    “咳,郎君如此这般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我家薇娘总不能单同你这张脸过一辈子吧?也就是她认定了你,否则我才不放心她嫁给你这么个不知根底的,总之你今后可得好好待她,莫要辜负她待你的这片心……”


    风刮得有点凉,丁叔顺手给自己披了件外衫,嘴中念叨他几句,伸出布满老茧的指尖,由门后抄起把油纸伞,“我这就去将她寻回来,你也快去加件衣裳,药在灶上温着,你待会儿记得喝,养好身子才能给我生个胖孙孙……”


    丁叔已然年老,人也不再挺拔,可脊背还倔强挺着,迈步时有些缓慢,却也很坚实有力,迎风走出院中,有种久经沧桑的韧劲儿。


    “薇娘……薇娘…”


    呼啸的狂风,如同只无形的大手,将丁叔关切的呼唤揉碎扯散,飘散在茫茫天际。


    丁叔将薇娘平日里经常去的地方都寻了遍,可田间地头、溪边林间都没寻到人,又想着她或是想要趁暴雨前将山上莓果采了……于是便顺着斜径深入山林。


    丁叔此时已有些体力不济,只扶着膝盖,佝偻着脊背大口喘气,鬓边沁出些微汗,却还伸长了脖子四处张望,扯着脖子喊着“薇娘”。


    此时。


    林中传来树枝轻微折断的“咔嚓”声,清脆且短促。


    丁叔立即警觉望去,大喝一声“谁?谁在那儿!”


    他抽出腰后的镰刀,眸光如烁,小心翼翼着向前,此时脚底忽传来钢铁咬合的“咔嗒”声,丁叔只觉脚踝处传来阵剧痛,身体瞬间失去平衡,重重跌落,头磕在石上,直接昏了过去。


    ——


    竹林小院。


    “……莫要杀我!我知…我知他往哪儿去了……”


    丁翠薇浑身哆嗦着站在遍地狼藉中,脸上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略带些讨好和谄媚,小心翼翼弱声道,“……大人,他是我挚爱亲朋,我这实属大义灭亲…值不值当…再多给些赏银?”


    果然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还以为此女是个多忠贞不渝的呢,结果扭头就将夫君给卖了。


    衙役们的脸上,多多少少都显露出些鄙夷之色。


    领头的那个显然没什么耐心,沉着脸粗声粗气道,“也就是探花郎特意交代过要关照你,再加上看在你素日安分守己的份上,现下才没有将你这要犯家眷一起捉拿归案,你还有脸想多要些赏银?多赏你几十大板你要不要?”


    听衙役这话的意思,便知此事还有转圜的余地。


    丁翠薇暗暗松了口气,那股见风使舵的灵泛劲儿起来了,只能眼中噙泪,极力撇清着与俞泽的干系。


    “天菩萨!什么家眷?我同他实在没有丝毫关联!”


    “我吃亏就吃亏在太过心善!当初是看他快要死了,我这才将人捡回来给他养伤,说起来这算得上行善积德吧?若晓得他或有可能同什么谋逆扯上关系,那就算让他死上一百次,我也是万万不敢搭救的。”


    丁翠薇俨然是副飞来横祸的样子,她哭着埋冤一通,略带着几分真情实意,“这个天杀的,先前甜言蜜语哄骗着我给他养伤,现下伤好了,立马就想要一脚踹开我,日日要闹着同我和离,还带来这些无妄之灾,这不就是东郭先生与蛇么?我实则也是个遭他蒙蔽的受害者!”


    她掀起泪眼,抬手指向远方的山脉。


    “他方才远远望见你们,二话不说就往牛头山的方向跑,你们务必要抓住他,如此才能解我心头之恨!”


    原来还有这番内情在里头。


    或许是因为她那双早就肿了老高的眼睛,衙役们当下就信了,望向她的眸光中带了几分可怜的意味,只例行公事道了声,“如若有假,死罪难免!”


    然后就后脚步匆匆,直接冲往牛头上的方向拿人去了。


    眼见那些衙役如潮水般退去,丁翠薇脑中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弓弦,瞬间松懈下来,整个人没了骨头般跌坐在地。


    贼来如梳,兵来如篦,那些衙役也不管找没找到人,不分青红皂白就翻箱倒柜打砸一通,幸好她将值钱的物件都揣在身上,否则铁定要被以“证物”的由头搜刮走。


    至于俞泽……


    二人本就分道扬镳,现在已是陌路人。


    她已尽力而为,能否逃出生天,那要看他自己的造化。


    今日发生的桩桩件件,都令人猝不及防。


    “嗷呜”旺财凑过来,略带安抚似的伸头蹭蹭,她坐在地上缓了许久,直到天空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才伸手抚了抚它的狗头,强撑着身体起来,将眼前乱糟糟的一切都收拾了。


    雨越下越大。


    丁叔依旧未归。


    丁翠薇撑伞找去里正家,却被告知丁叔早在两个时辰前就离开了,她直觉有些不太对劲儿,便带着旺财出门去寻。


    它嗅了嗅丁叔的衣物,带着她上了山。


    牛头山这一带山峦连绵,高低重叠,沟壑纵横,就像条酣睡巨龙横卧大地,蜿蜒沿向远方,山上绿树高耸,瘴气密布。


    就连村里都常有人走失,更莫说那些不熟悉地形的衙役。


    丁翠薇跟着旺财在林中走了许久,衣裳都被雨水打湿,湿重的裙摆紧紧黏在腿上,就连迈步都觉得困难,可不管摔倒了多少次,她丝毫没想过放弃,一人一狗,在暴雨丛林中砥砺前行。


    直到旺财将她带到熟悉的山洞。


    那双因疲累而黯淡的眸光,才终于亮了。


    她以往同叔伯山上时,也曾在此处避过雨,所以笃定丁叔现下就在里头。


    丁翠薇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拨开身前的枝叶往前走。


    她今日算得上历经磨难,乍然就要见到亲人,被压制许久的的委屈忽就全都翻涌上来,在前脚踏入洞口的瞬间,眼泪几乎就要夺眶而出,强忍着哽咽道,“……寻了好久,终于找到你了。”


    丁翠薇只觉眼前人影快如闪电,带着致人于死地的狠招劈来,却在听到她声音的瞬间,戛然收手。


    “……薇娘,竟是你。”


    俞泽眉间微蹙,神色莫辨,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语调更是似喈似叹,仿若感慨万千。


    俞泽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


    他冒雨窜入这深山老林中,不仅要提防身后追兵,还要注意林中不时出现的捕兽夹、随时可令人滚落山崖的杂草暗巢。


    自那信笺被人揭下的那日起,他的幕僚必就知道了他的下落。而他重伤消失已两月有余,军心动荡,其中必然有人倒戈,暗地向瑞王泄露了他的行踪,所以才会引来追兵。


    这是绝境。


    也是生机。


    若是他的手下先找来,便可重回朝堂,东山再起。


    可如果是瑞王的人先发现了他的行踪,那结果可想而知,他必会折戟在这片深山老林。


    为让村民提供线索,对他赶尽杀绝,瑞王那头必定一面许下重金利诱,一面以铁血手段威逼。而以他同丁翠薇众所周知的关系,为不受牵连,最好是要迅速撇清关系,且积极提供线索。


    而这个被情爱冲昏头脑的傻女人。


    她分明那么贪生怕死,爱财如命,且之前还同他大吵一架,却居然能顶得住如此巨大的压力,冒雨寻至此处。


    以往她多番表明心意,他却从未相信过。


    直至此刻,他那些防备与疑窦略有坍塌,竟真真生出些动容。


    她浑身湿透,裙摆上尽是污泥,不知在崎岖泥泞的山林间跌了多少跟头,才终于来到他眼前。


    俞泽百感交集之下,直接拽住她的手腕,双臂收拢将人用力按入怀中,“薇娘,我没想到你会来……”


    听到这话。


    丁翠薇便知俞泽彻底误会了。


    她之所以大费周章来到此处,是为寻找至亲,可谁曾想映入眼帘的,却是她那正被衙役追捕着的,负心薄幸前夫?


    想想也是唏嘘。


    以往无论她如何主动要求,俞泽都从未抱过她。


    现已分崩离析了,阴差阳错之下,他却又抱上了。


    可她现在不喜欢他了。


    所以对于这个拥抱,心中也觉得无感。


    它来得也远没有想象中温存,有的只是带着暴雨浇透的湿冷,以及畏寒的微微发颤——两个被雨水打湿的落汤鸡罢了。


    只领错路的旺财摇着尾巴,开心地围绕着二人打转转。


    丁翠薇刚想解释,可张张嘴,却又尽数咽下。


    既然他以往能装得温柔缱绻,那她为何不能演一演一往情深?


    他双臂的力道仿若要将彼此骨骼嵌合,让人感觉极其不适,她在他怀中轻拧拧身子,“……你弄疼我了…”


    俞泽双臂的力道松了松,掌心握住她的肩膀,由下俯视着她,眸光像是蒙了层薄雾的深潭,“他们可有为难你?”


    丁翠薇垂着眼,实话实说,“来了好多凶神恶煞的官兵,将家中打砸一通,还威胁我说如若不交代你的下落,就要将我和丁叔拉去砍脑袋,我无奈之下,只得给他们指了个错误的方向。”


    俞泽沉默一阵,然后轻“嗯”了声,“你这倒勉强算得上是两全之法,既能保全自身,又能为我争得几分喘息之机。”


    丁翠薇心中始终记挂着丁叔,便想着旁敲侧击打听一番,装出副对俞泽格外在意的样子,揪着他的衣角低声埋冤,“郎君竟就这么不告而别,可有同丁叔知会一声?”


    “丁叔由里正家回来,没瞧见你便又出门去找。他来去匆匆,没有什么说话的机会。”


    丁翠薇听了这话,略微松了口气。


    她自小就与丁叔相依为命,眼见暴雨将至,自然都挂念着彼此,显然是阴差阳错下都去寻对方了……待会儿没寻到人,丁叔想必就会自行回家的。


    洞外传来震耳欲聋的惊雷声,洞口的树木在风雨中剧烈颤晃,暴雨如注,仿若天河决堤,好在此处地势稍高,不至于让雨水倒灌进来。


    这天色已是视物不清,寸步难行。


    听着外头劈天裂地的动静,若是一个不慎,只怕要连人带狗都被风刮下悬崖……她只能暂且一同与俞泽坐在石壁下,双臂抱膝,指尖攥紧衣摆上的布料。


    她内心祈祷丁叔现已平安无事回到家中,一面又隐隐为现在的处境担忧,略带了些自我安慰,喃喃自语道,“那些衙役懒怠惯了,暴雨难行,且马上就要天黑,他们未必会那般尽职,做做样子略搜搜山就会走了。”


    俞泽只觉她有些天真,“你以往见过这么大阵仗捉拿贼匪的么?既是瑞王下令,那必是宁可错杀,不可错放,他们指不定现已在连夜纠集人手,待天一亮就要搜山。”


    丁翠薇被吓得脸色发白。


    她依旧对俞泽的冷心绝情而耿耿于怀,现在更是愈发添了几分怨气,贝齿咬了咬下唇抱怨道。


    “你也就是个商贾子弟,能同谋逆扯上什么关系,怎就偏偏撞上了瑞王追查?我也真真是背时到了家,竟也被牵连其中,他们现下如若寻过来,看你我呆在一处,必会觉得我们是串通好的,届时我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这怨气冲天的模样,才符合她趋利避害的天性。


    俞泽脊背贴着冰冷嶙峋的石壁,侧眼望着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道,“莫非这些你都没想到么,却为何还要来寻我?”


    谁要来寻你?


    她分明是要来寻丁叔的!


    提起这个,丁翠薇心中愈发气,她抱着双膝瑟瑟发抖,她现在说不出什么太好听的话,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将这个问题又负气重新扔了回去。


    “你说呢,你说我为何还要来寻你?你这个人既不知感恩,又虚情假意,有何让我念念不忘的,居然还要来寻你?俞泽,我真真是烦透你了!”


    这分明是她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


    可落入俞泽耳中,却有了另外一番意味。


    还能是为了什么?


    她能出现在此处,本就已是无声的告白。


    这分明就是爱他爱到极致,宁愿将生死置之度外。


    俞泽知她向来喜欢胡搅蛮缠、正话反说,且因为之前的龃龉,他其实很能理解她的气性,此刻更是丝毫没有计较的意思,而是伸臂将她紧紧揽在怀中。


    “……都这时候了,你莫要同我闹。”


    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二人现在都是拴在一根藤上的,丁翠薇脸色算不上很好看,也是因为实在太冷,两个人挨在一起好歹暖和些,这才没有推开他的拥抱。


    山洞狭窄,石壁皆有缝隙,山风来回穿梭,雨水由壁顶滴落,“滴答”声愈发清晰……唯一能获得的温度就是相互依偎,俞泽双臂间的力道愈发紧了些,鼻尖闻着她身上的馨香,只觉格外安心。


    “薇娘,是不是只要同我在一起,你当真什么都不在乎?权钱利益,性命安危,这些你通通都可以不要?”俞泽忽然问。


    不是?


    丁翠薇实在想不明白,二人都闹到此等地步了,他问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她兀自翻了个白眼,眸底闪现出几分戏谑,可也不知为何,她那股子睚眦必报之心油然而生。


    她往他怀中蹭了蹭。


    故意带着几分亲昵的娇意说道。


    “那是自然。若非如此,我又岂会在此?”


    “夫君,在我心中,你始终是最最紧要的,只要能陪在你身边,做什么我都甘愿。”


    洞中昏暗,彼此都瞧不真切神情,只听得他带着莫名的意味轻笑了笑,透着几分难以捉摸。


    “……就当是如此吧。”


    丁翠薇觉得张掌心中传来阵温热,他靠得更近了些,锋利的下巴轻贴在她颈窝,言语轻柔,带着貌似沉沦的眷恋。


    "若能捱过这遭,我带你一同走。”


    之前分明将她弃如敝履,现下倒松口要带她离开了?呵,只可惜为时已晚,她已经不稀罕了。


    丁翠薇嘴角向下耷拉,眸底透着嫌弃,可却将脸贴近他的面颊,言语也一如以往熨帖温存,“好。”


    ———


    暴雨下了三个多时辰,雨势终于小了些,雨水透过石壁的缝隙滴落,在原本干燥的洞中留下滩滩水渍。


    因着过于疲惫,丁翠薇斜斜倚靠着山壁浅眯了会儿,她心里挂着丁叔,再加上浑身湿冷,睡得并不安心。


    脚底那双被缝补了多次的千层底,经过雨水的泡胀,终于摧枯拉朽般撕裂开,露出个豁大的口子,因实在太过湿腻不适,她又捞起粘在腿上的裙摆拧拧雨水。


    俞泽也不知是一直没睡,还是刚刚醒了,现下听见她发出的动静,只肃然道了句,“我们得快些离开。”


    丁翠薇也想快些离开。


    可无论是出于他以往的种种作为,还是出于自保之心……她都不想再跟眼前这个被通缉的亡命之徒扯上半分干系。


    俞泽倘若没被抓到还好,如果当真落狱被审个好歹来,她估计也免不了连坐之罪……唯今之计,只能暂且先助他离开。


    “……我知道条鲜为人知的偏僻山径,虽崎岖难走些,但能直通官道,郎君,你随我来。”


    也就是如丁翠薇这等极其熟悉山林之人,才能在夜雨中摸着黑寻找方向,山林泥泞难行,她又坏了鞋底,二人只能拖拽着前行。


    暴雨逐渐停歇。


    银圆的月亮挣脱云层桎梏,清辉洒落人间,月光穿过尚未散尽的水雾,照得山林有种旖旎氤氲的神秘美感。


    丁翠薇捡了两根粗壮的枯枝做拐,在地上横扫障碍,她弓着身子避开横梗在身前的树枝,没留神脚下的滑坡,趔趄着就要摔倒,幸得有俞泽在身后眼疾手快搀了一把,才不至于滚落山坡。


    旺财只摇着尾巴不紧不慢跟着。


    它是只极通人性的狗,因有主人示意,由出洞到现在都未曾叫唤过一声。


    途径了一片平坦之地。


    二人暂坐在块大石上暂坐歇息。


    围绕在身周的是种并不起眼的株草,枝叶硕大,团团簇簇,还开着朵朵粉紫色的小花,随着夜风摇曳,瞧着甚为赏心悦目。


    丁翠薇随手摘下几根嫩枝递给俞泽,他不禁问道,“这是做甚?”


    “你不饿么,吃这个。”


    她又折了几根,塞入嘴中嚼了嚼。


    “这是薇草,味道涩苦,但却无毒,既能提神又能充饥,长得漫山遍野都是,我平日里入山,若未曾带够干粮,便尝采此草吃。”


    “郎君以往未曾见过么?”


    俞泽皱着眉头,将其放在鼻尖闻了闻,说,“未曾。”


    “也是,郎君出身富贵,衣食住行样样精贵,而薇草不过就是穷苦人家的果腹之物,味道既不特别好吃,颜色也不特别好看,自然不会出现在郎君眼前。”


    丁翠薇也不管他,只毫不矫情,又扯了几根薇草扔入嘴中,待歇够了脚,起身跻拉着鞋子继续前行。


    她洗净铅华,在山林中穿梭自如,跳过山涧时,发丝裙摆随之荡漾,宛若林中的月下仙子。


    “只求荣华富贵,不求一丝真情。”


    俞泽定眼望着她的背影,忽就想起这话,“…这当真是你此生夙愿么?”


    丁翠薇脚底步伐没有丝毫停顿,伸手拂开挡在身前的枝叶,浑不在意笑笑,只随意应付了几句虚言,“以往确是这样想的,可遇上郎君后,我便转了念想。”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我现在才知什么叫问世间情为何物,只叫人生死相许。”


    以往满腔情意时,说这些甜言蜜语也不觉有何不妥。


    可此时此刻,丁翠薇是生忍着恶心说出这话来的,语调又轻又缓又慢又钝,在水汽四溢的夜林间,落在俞泽耳中,多出几分少女怀春的羞腆。


    他当下就信了。


    且愈发觉得她愚不可及。


    什么情?什么爱?那些不过都是空中楼阁,旖旎美梦。


    九五至尊,后宫佳丽三千。


    世家勋贵,后宅妻妾无数。


    但凡她去京城瞧瞧便知,手中只要有些权势的男子,纳妾是最稀松寻常之事,而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不过就是情窦初开女子的妄想罢了。


    也就是她出身太低,没见过什么世面,所以才会想要荣华富贵,想要去赌男人的一颗真心,若她出身显赫,有天家食俸傍身,手中有权又有势,见过这世间繁华,目光便绝对不会如此短浅,指不定还会盼着多收几个面首。


    丁翠薇绕过山径,又往前走了一段,却听得后头没了动静,回头一望,已瞧不见了他的身影……


    这人怎么越走越慢?


    想来是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又重伤初愈,走这山路难免觉得为难,丁翠薇嫌他碍事,却也没有办法,只能又折返回来牵他。


    人还未走近,就远远望见他的身姿在月光下摇摇欲坠,斜斜朝一旁的杂草中倒去,若无她及时搀扶,必然跌落在地。


    他没了骨头般靠了上来,整个人压在丁翠薇单薄的脊背上,呼吸甚为不畅,额头贴在颈窝,浑身上下都在发烫。


    丁翠薇险些被他压倒,在稳住身形后,好似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略带几分无措抬手去探他的额头,而后愣住,“你、你受寒发烧了……”


    这真真是祸不单行!


    他们这是在逃命,山林雨夜本就难行,俞泽的身子竟还这么不争气?丁翠薇愈发觉得自己背时到了家,她现在心中一阵慌乱,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将人搀到颗树下靠着。


    “你感受如何,还能走得动道么?”


    耳旁传来她焦急的关切声,俞泽忽就觉得有些羞愧。她抛却安危上山来寻他,甚至已为他寻出条生路,眼看就可以逃出生天,可他这身子骨却没能扛住,被这场暴雨砸得浑身发虚。


    他坐下缓了缓,却觉头脑愈发昏沉,支起身子想要起身,可眼前一黑,又斜斜跌了下来……


    而此时,旺财好似察觉到了什么,狗嘴中呜咽起来……丁翠薇起身远眺,只见远方的山头丛林中,忽冒出许多举着火把的人影,萤萤跃跃在黑夜中闪着,好似那来索魂的夜叉。


    丁翠薇远远望见他们,吓得立即蹲下身子,颤着唇瓣,弱声提示,“他们追来了!”


    丁翠薇用枝叶遮住身形,只见那火把连成长龙,衙役们身上都穿着甲胄,腰间带刀,在山林中徐徐挺近着……


    她害怕到寒毛都竖了起来,心中生出些浓烈的后悔。


    在洞中遇见俞泽时,她为何没有扭身就走?


    她宁愿就在外头被暴雨淋死,也比现在进退两难得好!


    山中幽静,官兵们的交谈声,顺着夜风传入耳中。


    有个官兵伸长脖子查看一番,打着哈欠有些不耐,“就不能等天亮了再找么?举着火把这么大动静,那贼匪瞧见也得跑了。”


    同僚只道,“你懂什么?方才暴雨,那人必是寻了个地方躲雨,而现在雨停了,雨后林间泥泞,走路总会留有痕迹,如此才好寻人呢。”


    “大家伙儿都提起精神来,上头发下话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但凡能逮到那人,皆赏百两黄金。”


    “算算时间,他决计跑不了多远,且我们这么多人,任他插翅也难逃,为了那百两黄金,连夜搜山有什么,奔袭千里都使得!”


    这行人的声音愈来愈近,而丁翠薇心跳剧烈跳动,大脑亦在飞速运转……怎么办?现在该如何如何是好?现在就算反水,跳出来指证揭发,估计那群官兵也不会信。


    她一旦冒头,必定会与俞泽一起,被齐齐砍死在这片山林中。


    她不知俞泽心中是如何作想,只害怕到手脚都僵麻,正在惊慌失措之际,忽然耳旁传来俞泽虚声弱气了句,“薇娘,你快跑,莫要被我连累…”


    她倒是想跑,可现在哪里还来得及?


    丁翠薇又扭头望了他眼……他身上还湿着,斜斜靠在虬曲弯绕的树枝上,清俊的面庞上显露出几分病态的潮红,身上洒落了些斑驳陆离的光斑,整个人都同枯枝败叶般散发着腐烂的气息*。


    丁翠薇终究还是于心不忍,心中迅速作出决断,贴在他耳旁小声道,“我不会抛下你一个人的,我这就去想办法将他们引开。”


    她将俞泽拖到个隐秘的地方,然后又在他身上堆满了枯枝落叶,而后咬着下唇,“郎君,但愿你我今日都能捱过这劫。”


    俞泽方才自然是在以退为进。


    他头脑混沌着,通身也因高热而虚弱无力,可心里却非常清楚,眼前这个粗鄙爱财的低贱民妇,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他几乎是调用了身上所有力气,拽住了她的手腕,用他此生从未说出口过的卑微语气,“…我不想死在这儿……薇娘,你会回来的,是么……”


    丁翠薇此刻已然没了耐心,她嘴里飞快应了个“是”,然后用树叶仔细盖住他的头,然后就带着旺财朝前飞奔而去。


    她仅仅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就算对牛头山的地形再熟悉,也没有自信在这么多官差的眼皮子地下逃走。


    但愿天菩萨保佑。


    只能拼上性命赌一赌了!


    丁翠薇直接跑到个空旷之地。


    她顺势跌坐在地,装作才发现官兵的样子,扯着嗓子哭喊起来,“有人么……救命……官爷?救命!救救我!”


    那群官兵先是听到阵狗吠声,而后耳中传来女子的呼救声,立即举着火把围了上来。


    待他们走近了些,丁翠薇竟在人群中瞧见了里正的身影,她如释重负般,激动到当下就哭出声来,“呜呜……里正……”


    里正认出是她的声音,立即上前查看,“薇娘?怎得是你?”


    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女人,神形俱散的模样,发髻歪斜散落着,月下昏暗着也瞧不真切面容。


    官兵们个个面色凶狠,就像要吃人地夜叉,粗声恶气问道,“你是何人,为何深更半夜在此?如若说不出个缘由来,立即就地正法!”


    “不!官爷莫要杀我!”


    “呜呜……我叔伯失踪了,我是山上来寻人的,结果人没寻到,反倒将脚崴了,困在此处已有三四个时辰……呜呜呜…如若没人来,我只担心自己要被山中的猛兽吃了…”


    里正算是自小看丁翠薇长大的。


    此时自然不会说她就是与那贼匪成亲的女子,而是一味在旁帮她说话。


    “各位官爷,她确是我桃源村中的村民,为人老实厚道,所言也都是实情,她叔伯真真是在傍晚时就不见了,之前她就在四处寻找,村中人人都可作证的。”


    或许是她姿态太过狼狈。


    连身侧的狗都丧眉耷眼得晦气。


    再加上有里正在旁作保。


    官兵们当下便也信了,脸上神色略松了松,只又问她,“那在此期间,你可有见什么可疑人员出没?”


    丁翠薇抱着身子瑟瑟发抖,“方才又是风雨,又是雷电的,我还昏睡了会儿,哪儿能听得见什么动静,若单只说雨停之后……就只瞧见了各位官爷。”


    官兵们脸上略显丧气,“罢了罢了,那贼匪约莫不在这片山头,你们几个,上那处搜搜去。里正,你将此女送回去,莫要让她在此处妨碍公务。”


    此时。


    或许是天菩萨真真显灵了,夜雨忽又开始洋洋洒洒飘了起来。


    两人一狗的足迹迅速被雨水填平,被飘落的枝叶遮盖,迅速消弭在了这片茂密的雨林中。


    官差们又开始埋怨骂咧起来。


    里正点头哈腰支应几句,俯身搀起丁翠薇就往山下走。


    眼见逃出生天,丁翠薇心中涌现出诸多感慨,直到那群官兵走远了,她才咬着下唇哽咽着哭出声来。里正也知她今日连遭诸多变故,免不了轻声细语安慰。


    雨水打在脸上,与泪水掺在一起,由嘴角溢入舌腔。


    尽是微咸苦涩的味道。


    丁翠薇此时满心满眼就一个念头:走!


    她要带丁叔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明早就启程去衡州……


    不,今天连夜就出发!


    以俞泽留下的那些银子,已足够她在衡州购置间宽敞的屋宅,再买十几亩上好的水田……


    总之可以让他们叔侄二人在衡州站稳脚跟,过上平安喜乐的日子。


    她会聘请名医为丁叔治好疯病,然后服侍他到寿终正寝。


    再盘间铺子做做小生意,可以不必再靠浆洗缝补赚钱,更不用冒死去崖壁间攀岩采药。


    买的屋宅可以偏僻些,但一定要大,最好是带宽敞的庭院,能让旺财在里头撒欢儿,也方便丁叔晒太阳午憩。


    她和丁叔可以顿顿吃上肉。


    旺财餐餐啃得上大骨头。


    ……


    这就是她以往梦寐以求的生活。


    无论如何都好,她今生今世都不想要再同俞泽有任何牵扯。


    深一脚,浅一脚下了山。


    里正将人送到院门口,又放心不下嘱咐道,“薇娘,你今夜就在家中好生歇着,切莫再出门,免得再撞上那些官差。”


    丁翠薇抹了把脸上的水渍,点头应了,嘴里连声道谢,待送走了里正,这才颤着指尖去推院门。


    其实此时她已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可却还抱着万分之一的希冀……


    满院漆黑。


    房中没有烛光。


    屋内屋外半个人影都没有。


    丁叔果然没有在家。


    他若回来了,方才听见动静,早就推开院门来迎她了。


    死里逃生的喜悦迅速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担忧与不安。


    平日里丁叔无论去哪儿,都会同她知会一声,从来不曾彻夜不归。


    现已寅时二刻,丁叔却还没有回来,那他人在哪儿,莫不是遭遇了什么不测?


    该不会也在林中,被那些官差误认为是逆党给抓了起来了吧?


    那些人正争抢着立功领赏,方才瞧她是个手无寸铁的女子,这才抬手放了她,可他们也会如此放过丁叔么?


    丁翠薇简直不敢深想。


    她脸色发白,浑身上下都颤得厉害……可越是这种时候,就越是要冷静。


    她极力稳住心神,尽量不让自己往坏处想。毕竟方才下山时,也未曾听里正说官差误杀了村民……所以她不能自己吓自己。


    方才是她大意。


    忘了家中两个男人的衣裳经常混穿,所以致使旺财误会,带错了路,找错了人。


    现下她冲入丁叔房中,翻找出件俞泽从未穿过的旧衣,再次怼到旺财鼻前。


    “好狗,你再好好闻闻,带我去找丁叔,是丁叔……你明白了么?”


    可也不知是不是雨下得太久,冲散了气味,旺财耸着狗鼻使劲闻了闻,然后就在房门左右徘徊,一直踟蹰不前。


    而后也不知怎得,竟调转狗头,冲丁翠薇身后龇牙咧嘴,“汪汪”叫了起来。


    丁翠薇一时未能会过意,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旺财乖,我知你今日受累了,待找到丁叔,我一定给你炖肉吃,你再好好闻闻……”


    此时。


    身后冷不丁传来个悚然的声音,犹如毒蛇吐信,吓得丁翠薇激灵一下。


    “啧啧啧,薇娘也是病急乱投医,怎得去同条狗说好话?可是想知道那老疯子在哪儿?这简单,只要将爷伺候舒服了,我便将他的下落告诉你,如何?”


    丁翠薇通身微僵,听出此人的声音后,脸色瞬间阴沉,在旺财护主的狂吠声中缓缓转身。


    “刘瘪三,你究竟将丁叔如何了?!”


    丁叔失踪,必是此人作祟。


    丁翠薇咬紧牙关,恨不得将此人扒皮拆骨,却又不得不暂且压下怒火,耐着性子同他周旋。


    “刘瘪三,冤家以解不宜结。无论是你以往三番两次纠缠,还是今日向官府告发我窝藏逆党……这些我通通都可以不同你计较。"


    “只要你告诉我丁叔的下落,我甚至可以赠予你笔不菲的金银。”


    刘瘪三死死盯着她,眼中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阴鸷,他略抬抬缠着绷带的右臂,嘴角缓缓勾起,浮现出抹森然的笑意。


    “……金银确是好东西,可试问薇娘,多少银钱才能弥补我这断臂之痛?你可知大夫怎么说?大夫说因未能及时医治,这条右臂已经废了!”


    “要不是你们将我在崖山吊了整夜,它岂会废?!”


    冷白的闪电劈落,将刘瘪三歇斯底里的面庞照得有些可怖。


    “要怪就怪你自己!”


    丁翠薇咬着牙反驳,“若非是你心生歹念,它岂会断?刘瘪三,你可莫要忘了,那时若无我拦着,你早就被扔下悬崖,粉身碎骨了,断的又岂止是这条右臂?”


    “所以呢?莫非还要我谢你手下留情不成?!”


    提起那日情景,刘瘪三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眯着眼,眸底透出的凶光让人胆战心惊。


    “……说起来,你那俊俏夫君,与那个老倔疯子呢,他们不是都很威风能耐么,都将你看护得如眼珠子般,可现在又在哪里,怎得半个人影都没见着?”


    “这次,总无人救得了你吧?”


    “雨大雷鸣,你尽可喊得再大声些,爷就喜欢狂浪点儿的,哈哈哈……”


    刘瘪三枭笑几声,再也按捺不住,绕过桌子就要来抓人,旺财见状,立即扑上前,一口咬在他的大腿上。


    只可惜它还仅是只刚满半年的幼犬,体型不大,被刘瘪三拎起狗脖子狠甩在地上,就呜咽着站不起身来。


    丁翠薇并非是个孱弱女子,可极力躲避之下,终究有些体力不支。


    她掀开桌子阻拦,朝院门处逃去,想要向附近村名求救,却被刘瘪三三两步追了上来,死拽住她的手腕就往房里拖,预行不轨之事。


    “放开我!”


    丁翠薇在死命挣扎中,由腰侧衣摆下摸出那套哕厥带中的匕首,狠狠向刘瘪三的后脖颈刺去,却被他偏头躲过,只捅在右肩上。


    刘瘪三吃痛的瞬间,反手一掌掴在丁翠薇的脸上,她被这股巨大的力道打得眼黑耳鸣,直接跌落在地。


    雨还在下,鲜血潺潺流出,被雨水稀释,在刘瘪三脚边围了圈浅淡的红。


    这无疑激发了这歹人骨子里的狂暴兽性。


    他忍着痛,先是将那匕首扔远,而后狠狠掐住丁翠薇浸在泥浆中的面庞,“不想去房中,就想这么在院里幕天席地是啊?倒也颇有一番野趣,爷依你便是!”


    丁翠薇神识恍惚着,根本已经无力反抗,她只觉身上衣裳正在被一件件扯落,大半个雪白光洁的肩膀,由衣下暴*露出来。


    此时,只听得耳旁传来巨大哐啷声,她勉力掀起湿润的眼睫,视线模糊着,朝院门处顺声望去……


    天地昏暗,一片混沌。


    电闪雷鸣之下,连成线的雨幕之中,狂风以排山倒海之势席卷而来,树木枝叶尽数东倒西歪……


    一个老者的身影映入眼前。


    他身形略微有些佝偻,深褐色的衣袍被风挂得猎猎作响,紧贴在嶙峋的骨骼上,脚踝上还拖着个巨大的捕兽夹,拖在地上哐啷作响,拄着木棍瘸拐艰难前行。


    惊雷炸响的瞬间,孱弱老朽的身影剧烈摇晃,就像是在与天地对抗孤舟。


    “叔伯!叔伯…呜呜……”


    丁翠薇凄厉哭嚎着,由喉中撕扯而出,带着无尽的绝望与痛苦,一声盖过一声。


    丁叔望见眼前这幕,犹如只暴怒的老狮,拖着捕兽夹猛然冲向前,将刘瘪三扑倒,同他扭打在一起。


    “我跟你拼了!”


    “薇娘,跑!快跑!”


    狂风卷着暴雨。二人的身影在泥浆中翻滚着,跌倒又爬起,裹成模糊的一团。


    丁叔到底年事已高,在身负重伤的情况下,很快落入下风。


    丁翠薇手掌撑在软烂的土中,缓缓站起身,泥水顺着乌黑的及腰青丝倾泻而下。


    在冷白的闪电霹雳中,整个人如同破土而出的罗刹。


    她耳旁传来拳拳到肉的声音,以及刘瘪三的得意叫嚣,“老匹夫,你伤成这样都能下山,倒是真真是个硬骨头,可就算再硬,硬得过爷的拳头?”


    雨水砸入眼中,酸涩的刺痛感使得眼睫狂颤,丁翠薇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踉跄着在泥浆中摸出那把锋锐的匕首。


    她带着悲愤与愤怒,发狂似得由刘瘪三身后猛刺而去,脖颈肩背,捅了一刀又一刀,嘴中咆哮着。


    “我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


    丁翠薇发泄式地乱捅一通,鲜血喷涌而出,溅得她满身满脸都是。直到刘瘪三完全动弹不得,彻底断了气,她都未能从情绪中抽离出来。


    鲜血渗了满地,由深红掺着雨水,逐渐变成浅红,向圆圈的外围扩散,溢向院内的每个角落。


    “薇娘……”


    直到丁叔气息奄奄低唤了声,丁翠薇才一个激灵,彻底缓过神来,她吓得立即甩开手中匕首,而后俯下身去抱丁叔。


    她伸手捂住丁叔脚踝上的伤口止血,嗓音颤抖得厉害,语无伦次道,”叔伯莫怕,苏大夫医术很高明的,他会给医治好你的,我这就去将他请来,你不会有事的,不会的……”


    丁叔却一把将她拽住,虚声弱气道,“……失血太多,无用的,左右我也没多少活头了,你,你切莫太过伤怀……”


    丁翠薇俨然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将丁叔抱在怀中,哭得撕心裂肺,“不,不要,叔伯,我害怕,我不要你死。”


    丁叔此时已是进气少出气多,满是皱纹的面庞被雨水冲刷得发亮,他抖着唇瓣,“好孩子,莫怕,你如今并非是一个人,你还有俞郎君……他人呢?”


    丁翠薇一愣,心中酸涩痛楚愈发浓烈,她想让丁叔去得安详些,便没有说出实情。


    只哽咽着道,“……他放心不下,打伞出去寻你,现在还未回来,这才让歹人有了可趁之机。”


    丁叔苍白的脸上,显出些哭笑不得的神情,“他倒总算体贴了一回,只可惜体贴错了时机……”


    他语顿了顿,由喉中呕出口血来,可还是紧紧抓住丁翠薇的手,似还有要事交代。


    “今后他若待你不好,你便拿着那玉去寻你的亲生父母。他们还尚在人间,就在京城,你爹是当朝首辅许承望,你叫……许之蘅……”


    "薇娘,你莫要怪我……"


    丁叔断断续续将这段话说完,语调越来越低,直到再也发出不了声音,气息一短,缓缓闭上了眼睛。


    雨幕如泣,乌云低垂。


    泥浆漫过脚踝,丁翠薇膝盖已跪到麻木,只时而凄厉,时而呜咽的哀嚎声,被滂沱的雨声撕扯得支离破碎,在雨夜中荡向天际……


    ——


    桃源村是个再小不过的地方,上上下下加起来,也就几十户人家。


    为捉拿逆党,桃源村附近城镇的官兵,都被调遣至此追捕要犯,约莫一两千人,可谓声势浩大。


    他们搜了整整三日,几乎是将整个牛头山都翻了个遍,却连半个逆党的影子都没有。


    起初因重金奖赏,官差们倒也还颇有士气,可随着时间流逝,一个个都开磨起洋工抱怨起来。


    为首者是瑞王的人。


    气得要寻人问责。


    “之前那个告发的民妇呢?是她口口声声说人往牛头山跑了,可为何连那人的半根毫毛都没有?”


    “呵,听说她同逆贼已拜堂成亲做了夫妻,莫不是日久生了情,这才故意谎报,助那贼首逃出生天?!”


    出了这么大的事,自是惊动了县令曹文康,他在村中殷勤支应着,对事态的前因后果都了如指掌。


    现眼见监军牵扯回丁翠薇头上,也只摸摸鼻子没说话。


    倒是里正。


    他在旁听得冷汗涟涟,揣着手说了几句公道话。


    “监军息怒。”


    “薇娘同他成亲不过月余,哪里就有多深厚的夫妻之情?且除了薇娘,还有其他好几个村名,都望见那人往牛头山的方向跑了……他们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伙同起来欺骗监军的。”


    可依着那刘瘪三的话来看,那人无论是从相貌到年龄,都像极了失踪的晋王殿下,再加上身负重伤,及身怀武艺……这些诸多种种细节,基本就能确定无疑。


    所以监军瞪着眼,并不肯善罢甘休,想着再去丁家查看一番,或能反找出什么线索。


    “你少废话,那户人家在何处?往前领路!”


    里正无法,只得将一行人带到竹林旁的丁家小院。


    “哐啷”一声,监军抬脚踹开院门,厉声拿人的话就要脱口而出,可望见眼前的景象,却噎滞住了……


    放眼望去,院中一片白。


    尽是庄严肃穆。


    一副沉重的黑漆棺椁,摆放在院中左侧空旷处,上头雕饰着精美的花纹,及寓意祝祷的符文。


    棺前支了张横桌,上头供奉着诸多祭品,香烛摇曳,烟雾缭绕,弥漫出呛鼻又涩苦的气味。


    猎猎作响的白色幡旗下,个身形瘦弱的民女身着白色麻衣,头戴孝帽,腰上系着麻绳,静跪在蒲团上。


    只见她神情木然,眼神空洞且哀伤,只下意识将张张黄色的纸钱,僵硬放入身前的火盆中。


    精气神俱散,没了人形。


    哀丧沉沉的氛围中,只有那只半大的土狗,听见动静挣起身来,护在主人身前,汪汪叫唤了两声。


    “也是祸从天降。正巧是那日暴雨天,她叔伯上山摘果,不慎踩到捕兽夹……人就这么没了。”


    里正面容悲戚,眼中隐有泪意,“监军有所不知,这孩子自小无父无母,是她叔伯一手将她拉扯大的……他们叔侄两个都是一等一的老实人,在村中住了好些年,绝无可能与逆党有半分关系。”


    麻神专挑细处割。


    厄运专挑苦命人。


    如此看来,就在短短一天之内,丁翠薇不仅失了夫君,还死了至亲。


    或许是因着她以往事事循规蹈矩,从未生出过什么妄念……曹文康终于也生出些于心不忍来,沉默一阵后,悠悠说道。


    “……监军不必听信刘瘪三之言,那人就是个地痞流氓,嘴里从来没有一句真话,人人都是拿他当笑话看。”


    “我派人去细细查过,刘瘪三那条右臂就是因为想要侵犯薇娘,而被人拧断的,他必因此对她心生怨恨,再加上为骗取赏金,这才去衙门信口雌黄。”


    里正在旁点头符合,“必然就是如此!那刘瘪三胡乱攀咬完了,眼见阵仗这般大,就吓得躲了起来,整整三天都未见他人影!”


    那监军闻言,眉头拧了又拧,又见这院中处处简陋,便觉晋王那等金尊玉贵之人,岂会屈居在这穷乡僻壤之中,更不会甘愿娶个民女为妻。


    或许真是误会了。


    监军烦躁摆了摆手,“既是县令发了话,那便饶过此女这遭……死气沉沉一片,真是晦气,走走走…”


    一行人气势汹汹地来。


    后又如潮水般迅速退去。


    而从始至终,丁翠薇好似聋了般,对他们的交谈置若罔闻,亦没有半声分辩。


    双膝仿若钉死在那蒲团上,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只木着身子,将纸钱扔向火堆中,烧了一张又一张。


    那些官差当日就撤走了,接连三日龟缩在家中不敢出门的村民,眼见彻底无事,这才陆陆续续赶来丁家吊唁。


    大多也怕被此事波及,匆匆上了炷香,轻道了声“节哀”也就走了。


    快要入夜的时候,苏大夫夫妇,以及偷溜从家中跑出来的孔春,都由镇上赶了来。


    横桌前是冰冷的棺椁。


    后头跪着五感尽失,魂魄尽散的丁翠薇,旁边还趴了只有气无力的瘦犬……


    孔春远远望见白幡就开始掉眼泪,进门后立即上前,跪坐着揽住好友肩头,哽咽啜泣,“薇娘……”


    苏大娘的眼泪也是停不下来,边哭边骂,“都怪那该死的刘瘪三,若非是他去官府告发,他们叔侄两个岂会惹上这样的祸事……还有就是那天杀的俞郎君,我当初就说不该救他,现下倒好,他伤好之后拍拍屁股就跑了,独留薇娘在此受过。”


    "我可怜的薇娘,只孤零零的一个,今后可怎么活?"


    苏大夫也在旁抹泪,红着眼圈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岂能将刘瘪三与俞郎君混为一谈。”


    “刘瘪三心里憋着坏,处处同薇娘作对,俞郎君在此,倒还给她挡了不少灾。”


    这些羁羁绊绊,因因果果,尽数缠绕在一起,分说起来全是一团乱。


    未免惹得丁翠薇伤心,苏大夫也不愿再去提那些前程往事,只温声问她。


    “薇娘,你准备作何打算?”


    “俞郎君他人机灵,跑得也快,现下还未曾被那些官差捉到,待这阵风头过了,便又能好好安生过日子。你与俞郎君感情甚笃,可要留在此处等他回来?”


    “你这人作怪得!出得这叫什么主意?”


    苏大娘一听这话不乐意了,瞪圆了两只哭红的眼睛,“不怪他带来灾殃便也罢了,凭何还要等他?他若一日不回来,难道薇娘要等他到猴年马月不成?女子韶华本就易逝,哪里经得如此蹉跎?”


    孔春也觉得如此不妥,“你们忘了那刘瘪三?他必然贼心不死,指不定就蛰伏在暗处虎视眈眈呢,丁叔这一去,薇娘便愈发不能在此处呆了。”


    这话说得倒是没错。


    苏大夫夫妇两个默契对视一眼,瞬间有了决断。


    “薇娘,不如你随我们去镇上同住吧?镇上人多,刘瘪三不敢乱来,且医馆正缺人手,你又是个略通药理的,正好在旁帮衬帮衬……”


    “是啊,后院还有空房,住着不憋屈,待过上个一年半载的,大可再寻个清清白白的好人家,世上好郎君多得是,不必在那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


    话说到此处,三人都看着丁翠薇,等她拿出个决断来。


    火舌不断将纸钱吞噬殆尽,橙红色的光影忽明忽暗,摇曳投射在穿了白色麻服的女子脸上。


    她的双眼干涸如井,再挤不出半滴眼泪,乌羽般纤长的眼睫,已被黏成一簇簇,瞳孔在众人的交谈声中逐渐聚焦,面容上那层冰霜似乎消解了些。


    她苍白干裂的嘴唇瓮动几下,声音沙哑到几乎破碎。


    “多谢您二位的好意,可我不想留在此处,去镇上也并非长久之计。”


    “我要去京城。”


    众人皆微微有些发愣。


    “京城离此处山高地远,且人生地不熟的,你去那儿做什么?”


    她空洞木然的瞳孔,原凝滞在跳跃的火苗上,听到这话后,黯淡的眸光忽泛起微微涟漪。


    “去解一个谜。”


    “……运气好的话,或能寻得一个家。”


    第22章


    三日后。


    桃源村两百里以外的泉水县。


    当地豪绅的别院中,厚重的床幔后,传来阵阵咳嗽,低沉且浑浊,听得在塌旁随伺的萧建手心冒汗,神经紧绷。


    “这几日为避追兵,舟车劳顿,使得郎君的热病未能好好调理,不如在此好好休养一阵”


    床幔后没有动静,好一阵后,才传来一男子的冷嗤声,“还嫌我养得不够久?”


    暗卫与死士们伪装成商贾,沿途想办法寻当地最好的庭院落脚,将主子护送至此处。


    可主子尚在病中,心情比以往更焦燥易怒,以至于他们也是提心吊胆了一路。


    此处虽只是乡绅富户的宅院,装点倒格外富丽堂皇,云纹软帘,鎏金勾环,塌前是琉璃屏风,掺着金线勾勒出蓬莱仙山。


    谢昭珩仰脖将药汁饮尽,指腹落在瓷白如玉的釉面上摩挲。


    此乃汝窑出土的白瓷,胎质坚实,纯净如雪,触手温润细腻,与那只带了豁口的药碗比起来,简直就是霄壤之别。


    三日前的那个雨夜,谢昭珩是真真以为自己要死在那片深山老林之中。


    只有那个瞧不上眼的民女对他不离不弃。


    她冒着暴雨上山寻他,顶着性命之忧的风险帮他引开追兵……


    丁翠薇又救了他的性命。


    这是第二次。


    其实以丁翠薇的出身,在他府中后厨做个烧火丫鬟都不够格,可看在此女如此为他赴汤蹈火,他倒也愿意揽下他们叔侄这个烂摊子。


    届时在京中寻间别苑,将他们叔侄安置在里头,如此这二人至少可以不必再日日靠卖苦力赚银钱,而丁翠薇也可免受那些地痞骚扰。


    只要安分守己些,她所期盼的荣华富贵,他也不吝施舍给她,权当还报她屡次的搭救。


    所以谢昭珩让暗卫在那颗树上蹲守着,只要丁翠薇折返回来,他就立即下令,派人去桃源村接人入京。


    ——以她待自己的情意,谢昭珩笃定她必会折返。


    就算过去这么久,桃源村处并未传来动静,他心情也随之越来越差,内心却还在为她找借口:


    或许是官差排查得严,风声又紧,丁翠薇才会被绊住了脚。


    无甚要紧。


    跟在他身边的女人,行事是要谨慎些,谢昭珩可以理解她的处境。


    夜半时分。


    暗卫终于回来复命。


    谢昭珩此时已然睡下,却还是由榻上挣起身来。


    “回禀主上,卑职在那树上蹲守了整整三日,除开途径搜捕的官差,并无其他人现身。只最后一天,那些官差尽数撤走后……来了条半大的黄狗。”


    “那黄狗在树下转悠两圈,而后不知上哪儿叼了朵硕大的野花,放落在树根处后,便耷拉着尾巴走了……”……


    谢昭珩住在那农舍中时,栏中有只鸡崽染病死了,躺在院中一动不动……


    旺财也是这般。


    上外头叼了朵野花,放在了鸡崽咽气时的位置。


    所以丁翠薇从始至终都没来。


    旺财也当他死了。


    房中仅剩下谢昭珩一人,他斜倚在金丝缠枝帐幔后,浅白丝绸中衣松散着,颈脖纤长,露*出截冷白如玉的肌肤,垂落的乌发似泼墨般洒落。


    眼尾猩红着,忽就嗤笑出声。


    宫里蛰伏,军中夺权……过往种种经历,都让谢昭珩明白人心易变这个道理。可那个民女实在是太过真挚热忱,所以哪怕郎心似铁,也难免会动摇一二。


    可谁知,她与旁人别无二般,竟真能忍心放任他在林中发热身亡。


    谢昭珩心中莫名觉得屈辱,大有种被愚弄之感。


    分明是她说要相守一生,要生死不渝的!现下却如此翻然毁约?呵,倒不如将她捆了,锁上镣铐,囚在不见天日的暗室中,日日禁在身边!


    这个念头在谢昭珩脑中冒了冒,便又让他强压了回去。


    呵。


    不过就是个粗鄙卑贱的民女,委实不值当他如此介怀,两厢里一拍两散了,不正好如了他的意?


    待他复起回京,重新手握权柄,回到那望不可及的擎天之巅时,哪里还会想得到那个愚不可及的市井俗妇?


    可谢昭珩还是觉得心气不顺,头脑虽昏沉着,睡意却浅了不少,微扭了扭脸,就瞥见塌前的置物架上,静置了个熟悉的物件。


    竟是那枚香囊。


    此物既俗气,又粗陋,实在难等大雅之堂,他就从未戴上身过,是那个失信的蠢货,趁他不备缝合在了衣中,他也是转醒后更换衣物,侍从递送上来才知晓的。


    或也是鬼迷了心窍,他将其留到了现在。


    清辉的月光下,那俗气的配色醒目得让人觉得刺眼,还有上头那两只绣得像野鸭的鸳鸯,瞧着实在有些不知所谓。


    却是她挑灯了无数个夜晚做出来的。


    谢昭珩愈发心堵,烦躁更甚,只觉有股闷火直直冲至天灵盖,根本无法消解。


    它的存在,好似是在无声嘲笑他曾经的那丝动容。


    谢昭珩沉下眉眼,抬手将它拿起,二话不说就抛出窗外。


    只听得轻微“扑通”一声。


    那枚香囊就这么顺着窗下流水,飘入脏污不已的暗渠,红红火火的吉庆颜色,逐渐染成乌黑。


    ——————


    去京城这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


    逝者已矣。


    生者如斯。


    在为丁叔操持丧事期间,丁翠薇强打起精神,忙着料理小院中的一切。


    锅碗瓢盆,柜桌板凳,鸡鸭鹅畜,该卖的全都卖了,卖不上价的,都一应扔了,又或者送了。


    栏中那头养到半大的猪,终究还是没能养肥到过年,在某个清晨被屠夫干净利落宰了。


    除了留下那颗硕大的猪头做祭品,其余的都尽数分给了对她有过帮扶的村民。


    期间何大娘来过一次。


    瞅见堆放在角落的那些物件,不禁有些心疼,凑上去说道。


    “这些衣裳用料都是极好的,还有这床单被罩,红布……一应都还是簇新,薇娘怎就将它们扔在此处落灰?”


    那些都是与俞泽相关的东西。


    大多都是红色。


    二人成亲当日用的物件。


    双喜红烛,交杯酒盏,绘制着寓意恩爱图样的大红喜被……另还有些他没穿过几次的衣裳。


    丁翠薇身上还穿着白麻孝衣,眸眶的红肿未曾消过,看到眼前这些物件,想到更多的是丁叔那天欣慰开怀的笑颜。


    至于那个负心薄幸之人……近来未曾听说官差有捉拿到什么要犯,想来或已逃之夭夭了。


    虽说没有折返回去救他,可丁翠薇自问对此人也已仁至义尽。


    她的嗓子似让沙石磨砺过,干涩又难听,“这些东西是好的,只是与那人有关,我担心官差还会回来盘查,便一直留着,原想着再过几日烧了……”


    何大娘“咳”了一声,摆了摆手,“薇娘委实多虑了,那些官差已撤走多日,哪儿还再会回来盘查,你当他们都只守着俞郎君一个人抓不成?就是这些东西……都是花了真金白银买的,这才没用多久,烧了真真可惜…”


    丁翠薇见她也不怕受牵连,便只道,“大娘若有看得上的,大可拿走……对了,您的孙儿正是识字启蒙的年纪,我还另有些笔墨纸砚,话本棋盘,你也可一并带回家……”


    先扬红绸。


    后挂白幡。


    小院短短一个月内,经历了这两场红白之事。


    曾经满满当当的一个家,随着人潮来去,物品越来越少,一点点失去它的温度,逐渐变得空荡冷清。


    其实依照惯例,如丁翠薇此等疑似要犯家眷,在一定时期内,是不能远离原籍地的。


    可出于某些众所周知的原因,县令曹文康巴不得她赶紧离开,最好走得越远越好,将将咂摸出丁翠薇想走,就办妥了证明身份的路引籍书,命人送到了她手中。


    若知她去的是曹*安所在的京城,只怕是肠子都要悔青。


    某个清晨。


    桃源镇镇口。


    轻柔淡渺的雾气中,由道路尽头,逐渐隐现出一人一狗的廓影。


    在给丁叔守过二七,且棺椁入土立碑后,丁翠薇终于踏上了去京城的旅途。


    必是要带上旺财这只忠犬的。


    它在那日雨夜是受了伤的,可乡村土狗或有自己的保命之法,丁翠薇都还没来得及请人给它诊治,它就自己在山林中寻了些草药嚼了,如今已然无碍。


    “薇娘,来,上车。”


    未散的晨曦中,由镇中缓缓驶来列车队,孔春由车窗探出大半个身子,远远就认出了她。


    京城山高水远,丁翠薇身为女子,出行多有不便,恰巧孔家要举家搬至京城,孔春便邀她同行。


    丁翠薇是个要强的性子,生怕麻烦他人,就算此刻上了车架,也不禁再三与孔春确认。


    “你当真没有唬我,伯父伯母当真愿意让我随行么?我在官衙终究还有些无头官司尚未理清,怕就怕连累了你们……”


    自是不愿。


    孔家现下正是蒸蒸日上的关键时刻,但凡与“谋逆”“叛党”这些高危词语有关的任何人事物,一应都该敬而远之。


    可孔家只孔春一个女儿。


    二老实在经不住她的软磨硬泡,最终还是松了口。


    孔春当然不会将这些说与她听,只道,“若无他们点头,我又岂会让你上车?且那事同你实则不相干,县令都已结案了,你也只是无辜受难。”


    丁翠薇现下确实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只能低着头连声道谢。


    因至亲离世的悲痛,及连日的操劳,丁翠薇如今瘦得就像深秋最后一片摇摇欲坠的枯叶,脸上也没有半分血色,眸光就像蒙了层灰翳。


    孔春瞧着心疼不已,眼中带泪,伸臂揽住她的肩膀。


    “薇娘,都过去了。”


    “待到了京城,一切就会好起来的……”


    孔家在整个桃源镇都是数一数二的富户,祖上也曾阔过,如今都还有些表亲在京中当官。此次赴京搬迁的车架有几十辆之多,聘请了专门的镖队随行,可保这一路安全无虞。


    此等殷实人家的女儿,按理说不会与丁翠薇有什么交集,可孔春被娇养在闺中,性子温柔到有些懦弱。


    那日她带着婢女逛街,被刘瘪三堵在陋巷中,只步步后退,嘤嘤哭泣,若非丁翠薇及时出现,喊人过来解围,只怕要出大事。


    二人就此结识,结为好友。


    由桃源镇到京城,至少需要月余。长时间的舟车劳顿,是最让人觉得烦闷,好在有丁翠薇在旁做伴,让孔春身旁能有个可以说话之人。


    丁翠薇是个非常让人省心的。


    车队每日早上的集结,她从未迟到过,就算途径些热闹城镇,也不乱跑,至多只牵着绳子在营地附近遛遛狗,经常憋闷在车架上,也不太爱说话。


    孔氏夫妇原还对女儿坚持带她入京有些不满,可长此以往,又觉得薇娘身世实在有些可怜,再加上她以往也算对女儿有恩,所以也愿意多照拂一二。


    京城那等富贵繁华之地,豪门勋贵之间的是非也多。丁家如今也算半只脚踏入官场,未免女儿入京后得罪权贵,丁夫人便将那些门户背景尽数说给她听。


    丁翠薇自然也在旁。


    见她们两个都对首辅之事甚有兴趣,丁夫人免不了多说几句。


    “首辅许承望,实乃我朝擎天砥柱。”


    “他十八岁考中状元,二十五岁入阁,二十八岁就当上了内阁首辅,乃帝王倚重的肱骨,国朝运转的中枢。平内乱,安外邦,推行‘摊丁入亩’的减税之法,还主持编纂了《大史文鉴》此等传世之书……这些诸多功绩,史书记都记不过来。”


    “……只可惜他的嫡长女,在五岁时溺水亡故了。那时首辅大人在潮州赴任,还未被调回京城,说起来应该是场意外。”


    “据说首辅大人甚为爱重此女,自那孩子去世后,就一直郁郁寡欢,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每逢她的冥诞,许家都会开设祭坛,请高僧为她祝祷,也常以已故爱女的名义,去慈幼院施粥募捐。”


    “若那孩子还活着,想想都知会是怎样众星捧月般的存在……”


    说道此处,丁氏母女两个连声唏嘘,丝毫没有察觉到,坐在一旁的丁翠薇将樱唇紧抿成条僵硬的直线,眼眶中隐有晶莹,眸光却似被层无形的迷雾遮掩,有些晦暗不明。


    “对了,说到这儿,不得不提一句曹安。”


    “他如今可算傍上了首辅这棵参天大树。”


    孔春听到这个名字,心脏漏跳一拍,立即追问道,“曹…曹安?他不是同兄长一样,刚刚授官么,能同首辅扯上什么关系?”


    “曹安在科考上大放异彩,已被许家看中,与首辅胞妹订亲,听说婚期就定在今年,今后他就是首辅的妹婿了。”


    “妹婿?”


    或因意外,孔春的声音略有些尖锐,她或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敛了神色又问。


    “首辅大人至少四十有余,他妹妹的年龄必然同他相差无几,可曹安,曹安他今年十一月才满二十……”


    孔夫人笑着拍拍女儿的手,“那可是首辅的妹妹,娶了就能一步登天,要我说,就算四十也娶得。”


    “更何况,据曹夫人的话讲,那姑娘是他爹的遗腹子,将将只比曹安大三岁……女大三,抱金砖嘛……也是好事一桩。”


    曹安喜欢丁翠薇。


    此乃桃源县人人皆知之事。


    所以孔夫人说至此处,特意语顿了顿,暗暗去瞧丁翠薇的反应,见她神色没有异样,不禁又继续试探道。


    “薇娘,你如今孑然一身,入京后大可依仗曹安。”


    “他待你终究与旁人不同,若你将桃源村这一切说与他听,他必对你心生怜惜,将你纳入曹府,身份虽没有多尊贵,可此生衣食无忧总是有的。”


    孔夫人这话,也算得上是设身处地为丁翠薇着想。


    毕竟她出身低微,家境贫寒,身后又无父兄撑腰,还嫁过一次,若再想过上好日子,便只能依仗曹安对她的那点子情意了。


    却见丁翠薇嘴角,显露出个似无奈,又唏嘘的笑容,略带几分苦涩,瞧着让人心疼不已。


    “这么听起来,我好似确实免不了与曹安再见。”


    “伯母放心,若我与他当真再见,不仅会让他心生怜惜,或还会让他大吃一惊。”


    ——


    朝中局势紧张。


    因着皇上逐渐老迈,太子与瑞王的关系愈发剑拔弩张。


    晋王谢昭珩作为太子阵营中举足轻重的一员,乍然消失了两月有余,自让朝中消息灵通的官员心生出倒戈之意。


    为稳住局面,由桃源镇到京城月余的路程,谢昭珩拖着病体不到二十日就赶到了。


    太子谢昭晔率先一步听到消息,早早就在晋王府候着,望见谢昭珩出现庭院中的那一刻,有了主心骨般迎上前去。


    “润甫,你终于回来了!”


    “你这阵子也不知受了多少苦,竟瘦了这么多,如今身上大好了么,可还有哪里不适?孤早早就命太医院监正在此候着,待会让他给你把脉,好好调养调养。”


    谢昭珩抬眼,直到在他眼底看出真切的关心,神色这才略松,“多谢皇兄关怀,我身上已无大碍。”


    “那就好。”


    谢昭晔眸光骤紧,“你放心,秦王犯下的一切,孤今后必让他千倍百倍地偿还。”


    多年以来,太子谢昭晔稳坐朝堂运筹帷幄,而晋王谢昭珩则在前线拼杀积累声望。


    兄弟二人一文一武,休戚与共,同气连枝。


    朝堂上的决策,同军营息息相关,有某种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关联,所以这三月以来,许多事务都无法开展。


    谢昭晔捡了几件要紧的同他商讨,而后便忙着去打点布置,临走前抛下一句。


    “母后很挂念你,知道你或许遭遇不测,日日为你诵经祈福,你暂歇过后,务必去慈宁宫给她老人家请个安。”


    “至于皇姐那头,她现下身怀有孕,未免让她动了胎气,孤未曾向她告知你出事。”


    谢昭珩微微颔首,“皇兄思虑周全。”


    太子离府。


    太医院监正看诊。


    谢昭珩才将将沐浴完,洗去通身疲惫,才穿戴好,萧建就入门禀报。


    “殿下,明月公主来了。”


    这话才说完,就听得院外传来阵脚步声,只见个雍容华贵的妇人,在群仆妇们的簇拥下踏了进来。


    身着的明黄华服流光溢彩,裙摆层层叠叠,轻盈拖尾在身后,显得格外华丽。


    珠围翠绕,摇曳生姿。


    望见谢昭珩便眼前一亮,”润甫,我的好弟弟,我千盼万盼,可终于将你盼回京了!”


    “啧啧,这边关的水土就是不养人,瞧你都被蹉跎成什么样了,放心,皇姐必定给你好好养回来。”


    谢昭珩是极有边界感之人。


    旁人晓得他这忌讳,所以这间内院,哪怕是太子谢昭晔也从不轻易踏足,偏偏眼前这个一母同胞的皇姐……


    谢月乃金枝玉叶,自小就是皇上的掌上明珠,任性妄为惯了,全朝上下,都拿她毫无办法。


    谢昭珩其实很不习惯如此热络,偏身躲过她的拥抱,命人取来软垫铺上,这才让仆妇扶她坐下。


    “我不在京中这段时日,瑞王可有为难你,裴家待你可还周到?”


    “瑞王他倒是想,可他敢么?在这京城,敢动本宫的人只怕还未出生。”


    谢月红唇微勾,笑容中带着锐不可当的锋芒。


    “且你皇姐我身怀有孕,为着腹中孩儿着想,自是比以前还要小心千万倍,出门前后都有公主府的侍卫守着,出不了岔子。”


    “至于裴家……周不周到的,也就那样吧。”。


    既提起这一胎。


    谢昭珩不由开门见山直接问。


    “这孩子是驸马的么?”


    谢月低头,抬手上下摩挲了几下腹部,眼中带着某种旖旎的奇异光彩。


    “他裴宾彬是不是这孩子的生父有何要紧?反正我板上钉钉是这孩子的生母。”


    “珩弟,你要做舅舅了,母妃如若在天有灵,必会为我高兴的。”


    因着谢月的语焉不详,谢昭珩心生出些微迥异,可木已成舟,他也不想刨根问底。


    “皇姐此言有理。”


    “这孩子来之不易,我今后会好好看顾他。”


    “不说这些了,我方才听下人说你风尘仆仆赶回京城,还未来得及用膳?今日是你我姐弟二人的团圆之日,我特意命人准备了寓意团圆的饺子。”


    谢月抚着肚子,朝门外静侯着的仆妇招了招手,“薇娘,来,将那几蝶饺子端上来……”


    谢昭珩听得这句,原本平静的神情,忽就沉冷如霜,眸光犀利望向那名婢女,寒意森森道,“薇……娘?”


    “嗯呐,这婢女名叫薇娘,薇藿的那个薇……”


    听了这解释,谢昭珩脸色愈发难看,可到底因着谢月在身旁,将通身的戾气些微收了收,冷声道了一句。


    “这般寻常的名字,配不上皇姐的矜贵,回去另再取个。”


    谢月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以往只有朝堂大事,才足以让她这个弟弟上几分心,今日太阳或打从西边出来了,竟管起个贴身婢女的名字来了。“既是晋王让你换,你遵命便是。”


    “是。”


    那婢女被吓得当即跪下,深俯在地上,抖若筛糠,不敢抬头。


    全然不明她这名字有何不妥,竟惹得晋王殿下如此不快。


    ————


    孔家上上下下,加上仆人拢共有上百号人,不乏老弱病残,免不了其中还有人会出现些小病小灾,在路上压根也走不快。


    暑气正盛的时节,赶路只会愈发疲乏,孔春过了刚开始那股新鲜劲儿后,连车架都懒得下了,只日日在赖在上头昏睡。


    丁翠薇倒还勉强撑得住。


    她只无比庆幸孔家走的不是水路,否则以自己惧水的毛病,恐要一路昏晕在船上。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丁翠薇眉眼处那点哀丧,逐渐也有些消散,偶尔孔春央求着她凑数打叶子牌时,她也不会拒绝。


    这一路遇上了许多人,有偷摸盗窃的劫匪,眉骨高阔的番邦商贩,仗剑走天涯的女侠……无疑都丰富了丁翠薇的见识。


    丁叔若在世,也必希望她不要日夜沉浸苦痛,活得更肆意潇洒些。


    有次车队暂歇时,路遇个仙风道骨的道士,瞧他那把花白的胡子,瞧着倒像很有些道行。


    孔老爷浅谈几句后,或觉得他言之有物,说出来的话也玄妙高深,便请他来为家人说几句箴言。


    孔家的那几个子女,全都尽数被小厮唤去远处的树荫之下,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引得孔老爷爽声大笑,还命人奉上了厚金。


    车队正要启程之际,那老道蓦然瞧见了刚刚睡醒、踩着踏凳下车透气的丁翠薇。


    他眸光放亮,立即上前将她打量一圈,嘴中啧啧道。


    “奇哉怪哉。”


    “姑娘本是这世间至清至贵之命格,为何却行了最低最卑之运数?”


    又让丁翠薇摊出右手,那老道定睛仔细看了看,而后又松了口气。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往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好在姑娘前世积下无量善因,方才能感召今生无上善果。”


    “姑娘命宫璀璨,贵气环绕,尤其是姻缘之道,实乃星辰归位,契合天定之数。”


    “既定之缘,避无可避。犹以手舀水,水复还流;似以网捕风,风仍穿隙,绝非人力所能左右。”


    “……还望今后运道来时,姑娘要以正道为基,用德行育民。善哉善哉。”


    道长摇头晃脑说完这几句话,便扫扫浮尘离开了,此时孔春正好凑上来,好奇问道,“薇娘,他同你说了些什么?”


    丁翠薇眼见孔家人对那老道的态度,便觉得此人并非是个招摇撞骗的。


    倒也有心复述给孔春听,奈何那么长一段,大多又是些虚无缥缈、禅意十足的话语。


    丁翠薇实在是没记住,憋了半天只道了句,“……化繁为简大概就是三个字:我命好。”


    孔春笑得直不起身来,“他也夸我命好来着,总该不会是同样的说辞吧?不管不管,反正有没有他那箴言,我们都是命好。还是那句话,苟富贵……”


    “……不相忘。”


    丁翠薇立即接上。


    其实过往经历的诸多种种,都并不让她觉得自己会是个好命的,可人活着总是要有希望。


    哪怕这个希望或有可能是假的。


    在路上走了近两个月后……终于在七月底的某一个清晨,车队终于抵达了京城。


    孔春的胞兄孔立诚已在翰林院任职了一段时间,在他们赶路期间,就在京城购置好了宅院,命人上下洒扫一通,只待家人抵达京城后入住。


    皇城根底,寸土寸金。


    孔家人之前在桃源镇时,宅邸加上后院,足足有两座小山那么广阔,可到了京城,却只能置换成了间四进的宅院。


    在车架停稳的当天,孔家人也来不及歇,都各自忙活了起来。孔老爷出门拜访远亲,孔夫人指使着下人搬挪箱屉……


    按理说丁翠薇此时就该走了,她正在等待时机,想着正式同孔夫人辞个行……就被孔春拉到一旁。


    孔春抱住她的胳膊不放,“这可是人地生疏的京城,除了我们孔家,你还认识什么旁的人么?你懂不懂什么叫做举目无亲,举步维艰?我早就同我阿娘禀明,留你在府中再暂住一段时间,待你何时在京城站稳了脚跟,再走也不迟的。”


    丁翠薇垂落的指尖,隔着衣裳按按丁叔交给她的那块玉……其实若是较真算起来,她在京城或也并非举目无亲。


    可或许是近乡情怯,又或者是心中始终还未有个定论……


    她现在还不想走那步。


    留在孔家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她对孔春摇摇头,“能让我随车入京,就已是足够叨扰了,岂能还这般没皮没脸住下?若是传扬出去,会被人笑掉大牙的。阿春不必为我担心,这偌大的京城,难道还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么?”


    可孔春哪里放心得下。


    她只能唬着脸威胁。


    “你若当真要走,我现在就去找曹安,告诉他你已经入京的消息……你既不让我们孔家照拂,我必给你去找个本事更大的来!”


    丁翠薇俨然没想到她竟会这么说,一时间也是怔愣住了。


    孔立诚同她在桃源镇时也是熟识,见状也在一旁温声劝道。


    “薇娘委实不必这般见外,不就是添双筷子的事,哪儿有什么好推却的?”


    “且我们原就打算待阿春入京之后,在外头另给她聘个随伴娘子的。毕竟她胆子这般小,若无人陪着,只怕门都不敢出,可又怕外头寻来的不符合她的脾性,如今看来,薇娘你就是现成的,你若当真愿意留下来,合该我们孔家谢你呢。”


    孔春将她的臂膀搂得更紧了些,可怜巴巴道,“我在京城可没有别的手帕交,薇娘,权当你帮帮我,哪怕陪我再住十天呢?三五天也行呐……”


    或许是孔家兄妹这般盛情,或也是丁翠薇确实需要寻个下榻之处,定心想想将来……她终究点了点头。


    “好。”


    “那我就在贵府,再多叨扰一段时日。”


    ——


    谢昭珩安全无虞的消息传开来之后,无疑打了瑞王党一个措手不及。


    消失的这两个月时间,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断,却足以看透人心,分辨忠奸。


    期间有不少拥护太子的朝臣,暗地里向瑞王倒戈,只可惜很多阴谋都还来不及施展,就已胎死腹中。


    瑞王这几年因剿灭海寇有功,风头正胜,他又惯会收买人心,以至于依附者众多,胃口也愈发大,不知何时,竟渐生出想要动摇东宫的念头。


    而谢昭珩作为太子的左膀右臂,自然备受针对。


    这次他平安回京,当然要以仇报仇,在此期间作祟者,没有一个是好下场。


    包括其中那几个太子赠给他的姬妾,都还未被临幸,就被查出与旁人暗通款曲,又或者投向瑞王阵营。


    他干脆杀得杀,卖得卖。


    让后院落得了个干净。


    瑞王眼见了他清算的雷霆手段,自知大势已去,也只能暂避其锋芒,收起狼子野心,藏在暗处韬光养晦。


    这日。


    谢月、谢昭珩姐弟二人,照例到慈宁宫给皇后请安。他们母妃早逝,自小寄养在皇后膝下。


    谢昭珩少年时就入了军营,鲜少回京,谢月倒是自小就在慈宁宫长大,直到出嫁后才搬到宫外的公主府,与皇后感情甚笃。


    二人才由慈宁宫出来,穿着厚重翟服的谢月,就用臂肘暗戳戳胞弟。


    “你没听出来么?母后方才拿话点你呢。”


    谢昭珩避开她的触碰,佯装不知,“没听出来。”


    她这个弟弟,真真是装聋作哑的个中好手。谢月干脆挑破了说,“母后想让你赶紧同容婉成亲。”


    谢昭珩淡声说了句,“太子都还未成婚,我若先他一步,岂不是犯了僭越之罪。”


    谢月无甚好气说道,“那如何能一样?”


    “那许之珠年岁尚小,上头又还有个未成亲的姑姑,首辅哪儿能这么将女儿急惶惶嫁入东宫?”


    “而容婉呢,她是母后心尖尖上的内侄女,今年都已经十八了,家中父亲又常年缠绵病榻,说个不好听的,若是一朝亡故,容婉可就要守孝三年。你莫非想孤身到那个时候?”


    谢月掰开了揉碎了同他讲,“你若早日成亲,想来父皇也是愿意的,至于朝臣那头,就更不需担心了,就算是民间,也有许多弟弟先于兄长娶妻的例子,瑞王不就是么……”


    “我并非他那等不孝不悌之辈。”谢昭珩淡声道……


    谢月被他这一句堵得心气略有不顺,只能招手,让宫人将那酸杏递上前来,“就没见过你这么油盐不进的!”


    她近来孕期反应,比以往更爱嚼酸,将核偏头吐到宫婢手中,一扭头便见谢昭珩正定眼望着她。


    “御膳房的腌酸杏,味道还不错,你也尝尝?”


    “不必。”


    谢昭珩挪开目光,只依旧自顾走道。


    也就是方才,他想起那张明艳的面庞,仰着脸在林间的某颗树下,双手叉腰,自信昂扬道,“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寻到这颗产果最大的树,我腌酸杏的手艺一流,拿出去卖都使得,待哪日必要做给夫君尝尝。”


    谢昭珩眉眼微沉了沉。


    他回京已有月余,日日庶务缠身,按理说已忙到没法想得起任何人,偏丁翠薇总往脑子里钻。


    小到随身器具。


    大到衣食住行。


    眼过之处,好似又哪里都有她的身影。


    “你不愿娶容婉,该不会是喜欢上了别的女子吧?”谢月眯着眼睛审视着他。


    “……”


    “看来这酸杏确实吃不得,皇姐吃得脑子都坏了。”


    谢昭珩脚下的步子未停半分。


    “莫非不是么?你近来总是分神,会因为些小事不快,你府中下人还同我说,你将房中的单人榻,换成了双人床。”


    谢月挑着眼尾瞅他。


    谢昭珩头也没回,“谁在皇姐面前乱嚼舌根,不要命了。”


    “当真未曾喜欢上别人?”


    “多疑多思,于安胎无益。”


    第23章


    直到那双常走在田间地头的脚,踏在京城热闹非凡的街道上……丁翠薇依旧还有些恍惚。


    熙熙攘攘的人群摩肩接踵而过,仿佛一条流淌着人的河流,街道两侧楼阁林立,商铺鳞次栉比排列着,四处都能听到叫卖揽客的声音。


    除了殷勤热络的商贩,还有锦衣玉袍的贵人,不时有人策马而过,处处都停着装饰华丽的车架。


    这是头次踏出家门游玩。


    孔春忍不住好奇,躲在丁翠薇身后,伸长了脖子四处张望,心跳如鼓嘱咐着,“这人也太多了……薇娘,你我可得跟紧些,切莫走散了。”


    “阿春,我想去宝灵巷看看。”


    “我与你同去。”


    孔春婢女也是个怯懦的,远比不上丁翠薇带来的安全感,孔春只紧紧攥着她的衣角,压根不敢松手,“只要不扔下我一个人,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


    宝灵巷,被百姓称为“权贵巷”。


    此处距离皇宫仅有三条巷,文武百官为上朝方便,通常都会在此置办宅邸。


    偏偏地价极高,并非寻常官员购置得起的,住的不是世家勋贵,就是红紫袍高官。


    街道宽阔,青石做砖,骏马高大,就连走在路上的仆妇们,行走间仿若都刻着规矩二字。


    比起市井喧嚣,更添了许多肃然威仪。


    孔春缩着脖子,顺着街道,将眼前华贵宅邸一间间望去,不知暗吞了多少口唾沫。


    “……薇娘,你说能住在此处的小娘子们,是不是日日都用牛乳洗脸,收集晨露沐浴啊?”


    “天菩萨,务必要保佑我阿兄能官运亨通些,给家中挣上这么一间宅子,如此我也能沾光住上一住,此生便也不算白来了。”


    孔春跟在丁翠薇身后继续走,直到走到间豪宅前,通身都僵硬定住。


    此宅邸面积甚宽甚广,几乎占了小半条街。门前石狮怒目圆瞪,红墙碧瓦,朱漆大门,鎏金门钉,廊柱都雕刻着祥云瑞兽……在初秋的艳阳下,无声彰显着主人的权势。


    高阔门楣上,悬挂着御赐牌匾,赫然写着“柱国功勋”四个大字。


    “……这,这就是首辅府吧?”


    孔春瞠目结舌,感叹了番这府邸的富丽堂皇,而后又不禁唏嘘。


    “首辅那嫡长女死得真真是太早了,若还活着,年龄应当同你我差不多,正是女子一生中最好的时候,又有那样的好爹娘,在京中必是同明月公主差不多尊贵的存在。”


    可不是么?


    若是在此等富贵窝中长大,那必会养得矜贵无极,顿顿大鱼大肉,有数不尽的华服美钗,驱奴唤婢也不在话下。


    所以丁翠薇才愈发想不通。


    为何呢?


    为何丁叔早就知晓她的真实身份,却一直瞒着不告诉她?


    她分明每天都在为生计发愁,起早贪黑,日夜操劳,夏日要顶着烈日耕种,冬天要将手伸入冰水中洗衣……


    丁叔分明都将这些看在眼里,他分明有很多次机会可以告知她真相,可他却没有。


    丁叔是这世间对她最好的人。


    为她而死。


    绝不可能害她。


    那真相或只有一个:


    她若恢复身份,做回这首辅府的嫡长女,日子必会比在桃源村时还要苦。


    指不定,还会有性命之忧。


    丁翠薇也是想了很多很多天,才想明白这个道理的。


    所以这个首辅府嫡长女的身份,于她来说,就像是通身都镶满宝石的华丽盒子。


    它时时刻刻都在内心深处勾引,循循用魔音低语引诱她打开……丁翠薇也是极力按捺着,才没有按开那锁扣。


    毕竟谁也不知,盒子里装着的究竟是祝福,还是诅咒。


    现在立在这首辅府门前,丁翠薇的感受很是微妙,或许是那样奢华富贵的日子实在无法想象,反而愈发让她没有实感。


    那理应是另个平行世界,实则与她并相干。


    其实丁叔之前的打算便很好。


    丁翠薇准备暂且先过好自己的日子,待当真遇上什么天灾人祸了,又或者碰到什么过不去的槛……那这便是她可以亮出的最后一张底牌。


    看也看过了,也是该回去,继续过她杂草薇藿般的人生了。


    “阿春,我们走吧。”


    丁翠薇是个识时务之人。


    这期间虽住在孔家,可平日里除了陪着孔春以外,得闲时也会做些简单的粗活,譬如说洒扫庭院,晾衣晒被…


    孔家的主子们,待她算得上和善友好,可手底下干活的下人们,瞧她就不那么顺眼。


    “要我说,咱家主子也真真是心善,就说那薇娘,连个出了五服的远戚都算不上,这非亲非故的,竟就当真容她在此处长住了?”


    “可不是嘛,主子不是主子,丫鬟也算不上丫鬟,这算得上个什么事儿?”


    “这你还没看出来?公子还尚未娶妻,她保不齐就存了妄念,想着留下来当姨娘呢,呵,都已是嫁过一次的人,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丁翠薇在孔家行走时,不止一次听到丫鬟们如此嚼舌根,她初时是有些生气的,也后来又觉得她们会这么想,也是人之常情。


    她决定要早些自立门户。


    奈何她可支配的银钱并不多。


    除了那两块玉,以及那套残缺的蹀躞带,手中现银实在少得可怜。


    那块白玉是用来证明身份的,不能卖;


    那套蹀躞带,她只要出门在外,都佩在身上用以防身,所以也不打算卖。


    至于俞泽留下的那块翠玉,没有什么必须在她手里存在的意义,待何时看好了适合落脚的屋宅,自然就会将它去当了换银钱。


    所以暂时也动不了。


    丁翠薇自知没有什么旁的本事,能力有限,也做不了大买卖,做些投入少的小买卖,靠着勤劳致富,便就很好。


    她首先想到要从“衣食住行”这四字入手,苦想了整夜,最终决定要卖馄饨。


    当夜就去买了食材,现做出几十碗,邀请孔家上下都来尝,得到了众人的一直赞扬。


    “薇娘,我知你现在缺银钱,这些是我积攒多年的全部家当,我入股,同你一起干。”


    孔春当夜就抱了妆屉匣子来。


    丁翠薇知她这是一番好意,可却犹豫道,“未出阁的女子经商,终究会为人所诟病指摘,我自己无甚所谓,却不得不为你考虑……且伯父伯母知道此事么?”


    “我爹娘才不是那么迂腐的人呢,他们不仅点头应允,还夸你能干,让我多跟在你身后学着点,最好能将胆子练得大些。”


    丁翠薇还是犹豫,“可我头次做买卖,能不能赚钱还不一定……若是亏了,我怎么对得起你?”


    “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做生意不就是这样么,谁都不能保准一定能赚钱的,你放心吧,我心里有数的。”


    既如此,丁翠薇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二人便着手准备开干。这馄饨事业将将开始,她们也没有能力开铺面,便知打算在固定地点支个小摊。


    可在京城做生意,远没有二人想象中那么简单。这里不是桃源村,不能随时随地支个棚子就卖东西。


    为严格管理治安,规范市场,京城各个街道的摊位,都有官府严格把控。


    不仅要按照规定摆放,且摊位费,根据街道的繁华程度适度调整,要价委实不菲。


    经二人一合计,还是决定咬咬牙,在繁华程度适中的街道,暂且盘了半年的摊位。


    寻到中人去同官府的廛人交涉完毕,丁翠薇正要那个文书凭证时,那中人却不耐烦摆摆手。


    “去去去,哪里来的小娘子,如此不知规矩?只租区区半年,这么点银钱,莫非我还要去衙府给你请印不成?什么文书凭证,一概没有!不租就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旁人排队还抢不到这摊位呢。”


    戴着帏帽的孔春,被这中人凶声恶气吓到,当下就在后头扯扯丁翠薇的衣角。


    “薇娘,想来如此就是惯例,不如我们还是将银子交了,把摊位定下来吧?若是晚了,只怕就没有了…”


    穿着男装的丁翠薇,却绷着一张脸坚持,“天底下就没有给钱不立证的道理,就算没有官印,也该写纸文书,否则我岂能放心将银钱交给你?”


    那中人眼见丁翠薇不是个好相与的,便也冷哼着写下文书,丁翠薇不认字,就将其递给孔春看。


    孔春因家中经商,多少接触过此类文书,她生怕出了纰漏,看得很是仔细,直到确认无误,才同丁翠薇点了点头。


    将此事办妥后,二人置办好了摊位所需的东西,终于定好了日子开业。


    孔春异常兴奋,起了个大早。


    孔父孔母有心历练女儿,所以全然没有插手,反而让孔春觉得收获颇多。


    “薇娘,咱们真是撞了大运!”


    “开业当天,竟碰上晋王练兵回京,我提前打探过,他恰巧要经*过咱们设摊的那个路口,待会儿定会有许多人上街,想要一睹晋王风采,顺带连咱们的馄炖必能多卖几碗,迎个开门红。”


    丁翠薇笑着附和,“那咱们便也沾沾晋王这皇亲贵戚的光。”


    两个小娘子兴高采烈出门,推着馄饨车到要设摊的位置时,却傻了眼……


    那里竟有人提前摆好摊位了?


    是对卖馎饦的夫妇,穿着短衫,瞧着也是老实的生意人。


    丁翠薇只觉得有些猝不及防,想着他们或是找错了地方,便好声好气上前沟通。


    “二位莫不是摆错摊了?这是我们的位置,早几日前就定下了,眼看时间也已不早,二位还是快快回归正位吧,如此两厢里都好做生意。”


    一听这话,那埋首做馎饦的男人不乐意了,当下就撸起袖子上前来,刚要破口大骂……


    可在望见丁翠薇的瞬间,被她的美貌震得倒吸了口凉气,将通身的气焰收了收,冷声冷气道。


    “胡咧咧什么?我们夫妇二人在此卖馎饦已经三年有余,不过是回家处理事务,耽搁了半月没有出摊,这摊位怎就成你们的了?去去去,一大早的莫要找晦气,滚一边去。”


    丁翠薇慌乱眨眨眼,孔春也是副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好在是提前有所准备,立即由袖中将那纸文书颤巍巍递上去,一字一句认真解释道。


    “这位大哥,我们并非胡吣,这摊位真真是我们的,你瞧,这是我们与中人签订的文书……”


    因着她们堵在摊前,已围观了不少百姓,影响了生意,任凭你美若天仙也无用。


    那男人的脸色愈发难看,就预备上前撵人,还是那娘子拦住了他,在围巾上擦了擦手,由屉中也拿出了张文书来,耐着性子同她们解释。


    “二位小娘子好好看看,我手上这张盖了官印的,才是正儿八经与官府签订的文书。”


    “你们必是刚来京城吧,那些黑了心的中人,专找你们这样无依无靠的外乡人下手,就连你们手中这纸文书,也是另有歧义的,就算告去官府也无人会管。”


    那娘子又仔细看了看期限,“好在这租期才半年,损失算不上惨重,我以前还见过签了十五年的呢。”


    “这样的事情几乎天天都有,你们也切莫难过,权当是吃一堑长一智了,快快走吧……”


    可就算只有半年的摊位费,却也是丁翠薇身上所有的家当。


    若当真只有她一人损失便罢,偏偏还连带着孔春的家私也赔了进去。


    两人只觉天都塌了。


    孔春自责掉下眼泪,“薇娘,都怪我,是我那日没能将那文书好好看清楚。”


    丁翠薇欲哭无泪摇摇头,“他们那等积年成了精的中人,既有心坑害,又岂会让你看出蹊跷?说起来你是受我连累。”


    “那中人是我找来的,他看过我的户籍文书,必是瞧上头只我一个人名字,料定家中已无人为我出头,所以才会将注意打到我头上。”


    孔春掐着巾帕抹抹眼泪,“也不能怪你,是那贼人设计构陷……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这个暗亏吃得……实在是憋屈至极。丁翠薇的指尖在袖下紧攥成拳,咬着牙根道。


    “此事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珍儿,你先将馄饨车推回去,阿春,我们一同去找那中人寻个公道。”


    可今时今日。


    公道并未落在她们身上。


    倒也寻到了那中人,可才短短几天,他就立即翻脸不认人。


    远远望见她们的身影,掉头就跑,不仅躲在间茶舍里头避而不见,还命茶馆小厮拿着棍棒出来撵人,眼见她们不走,就拿出客人喝剩下的茶水,一泼而下。


    丁翠薇一人挡在前头,孔春只洇湿了些裙摆,而她自己则浑身湿透,犹如个落汤鸡般。


    又被那几个小厮一顿推搡,齐齐跌落在地。


    孔春自小到大都没见过如此阵仗,更是从未受过这样的委屈,帷帽下两只眼睛已哭得已肿成了核桃。


    “呜呜,薇娘,那银钱我们要不回来的,算了,咱不要了……”


    丁翠薇抬手擦擦脸上茶水,满脸坚毅。


    “都是积攒下来的血汗钱,凭何不要?”


    可那中人是个老奸巨猾的,瞧今日这阵仗,或许堵不到人,丁翠薇一来不想在此处白耽误功夫,二来也担心孔春有个什么闪失……正想着是否要改天再同那中人算账时,婢女珍儿回来了。


    也是哭着回来的。


    看见二人被欺辱至此,哭得就更厉害了,珍儿伸手将二人从地上先后拉起来,然后掐着手帕给孔春上下拍灰。


    “呜呜呜……小姐,薇娘,都是奴婢不好,米粮铺那头也出了岔子。”


    “原定的是巳时二刻去取面粉,可院中事务太多,奴婢就耽搁了一两刻钟,方才去时,那掌柜的竟就不让奴婢取货了,呜呜呜……”?!


    什么?


    这天底下哪儿有这样的道理?


    丁翠薇气得满面胀红,暂且抛下此处,急晃晃又往那间米粮铺赶,气得同那掌柜理论。


    “我们交了订钱,在你这定了五斤面粉,不过才晚了两刻钟,凭何就不让取了?”


    那掌柜的见她这副浑身湿透的倒霉模样,愈发不耐烦搭理她,没好气说了声。


    “……明日再来取呗。”


    “今日肃国公府临时设宴,他家老主母要给宾客准备长寿面,面粉正好缺了五斤,便暂且用你定的货挪用了。”


    其实丁翠薇今日也不着急用面粉,可她委实被掌柜的姿态气到了,这话轻飘飘的,好像合该就是如此。


    甚至有几分她这么个贫贱百姓的东西,能够被那些世家勋贵挪用,不仅不该心生怨怼,甚至应该觉得荣幸的意味。


    若是放在平日,丁翠薇也就算了,可今天接连碰壁,她那股犟性也被激起来了。


    她浑身绷紧,双眼发红盯着那掌柜,逐字逐句斩钉截铁道,“那五斤面粉,我现在,此时此刻,就要。”


    那掌柜的听出她语气中的迥异,不得不带了些无奈的语气再次说道。


    “你这小娘子,生得倒是几分好颜色,却怎是个听不懂人话的?我都说了今日没有,让你明日再来。”


    “明日再多赠你二两,好了吧?!”


    丁翠薇沉着眼,坚持道,


    “我现在就要。”


    这次掌柜气得瞪圆了眼,“你莫不是吃错了药?又没说不给你,区区五斤面粉有什么好在这儿较真的?耽误了肃国公府的宴请,你担待得起么……”


    这话还没说完,掌柜就就见她像只敏捷的猎豹般,二话不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搬起堆放在角落的那袋面粉,撒开丫子就跑!


    她这举动显然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店中的所有伙计,包括姗姗来迟的孔春与阿珍……尽数呆愣住了。


    几息之后,店中传来掌柜气急败坏的尖锐声音,“……还愣着干什么?还不给我追!”


    此举确很莽撞。


    也很荒谬。


    可或许是心里积压了太多因至亲去世的悲伤;


    又或是因接连碰壁而生了怨怼;


    亦或是因在首辅府嫡女的真实身份,与现实憋屈生活的双层重压下……


    总之在那瞬间,丁翠薇的心态已扭曲到极致,导致行为也相应变了形。


    那袋面粉不过三五斤,于她来说并不算重,很轻易就抗在了肩上,可她并不知拿这袋面粉怎么办,也没闹清楚现在究竟该去哪儿,只顺风听到身后传来米粮铺伙计的追赶声,凭着本能顺着街道往前跑。


    甚至在某个刹那,她也对自己做出如此出格的举动而感到哭笑不得。


    毫无意外。


    在跑出两条街以后,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随着个伙计的一声“我让你再跑!”


    丁翠薇只觉身后传来股巨大的力道,她脚底趔趄一下,重重摔在了地上。


    至于那袋面粉,收口处本就未系紧,随着颠簸,早就由袋口洒了一路,现在更是整个摧枯拉朽般倾泻而出,全都飘洒而下。


    白色细密的粉末,如挣脱囚笼的千军万马,洋洋洒洒飘在天空,如烟雾般弥漫着。


    它们洒落得哪里都是,满了丁翠薇全身。


    她整个人都好似在面粉堆里打过滚一般,满头满面都是雪白,甚至糊住了双眼,使得她仓皇抬手擦拭。


    她先是隐隐听见前头传来一整喧嚣,而后只觉地板震动,马蹄脚步声越来越近,待她眯着眼睛逐渐恢复视线……就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那是皇亲贵族出行才有的仪仗,长柄羽扇开道,前后都有身着金甲的御林军卒,华盖翻飞。


    丁翠薇生平头次看见此等笙乐鼎沸,隆重恢宏的场面,吓得呆愣当场。


    过了两息后迅速反应过来:她不能就这么直愣楞堵在道路中间。


    她挣扎着想要站起,奈何方才那跤摔得有些略重,她又跌了回去,身上的面粉随之簌簌落下。


    期间只是抬了下眼,就正巧望见了被簇拥在中间,坐在乌骓之上的晋王。


    她瞳孔震动,当下呆愣当场,仿若浑身上下都被抽干了力气,连动都动不了了。


    慌乱眨了眨眼,没好气无声笑了两下……怎么会,她一定是看错了,那晋王怎么可能同俞泽长得一摸一样?


    她咬着唇,又朝那逐渐骑近的晋王看了一眼。


    俊朗非凡的面庞,披着流光溢彩的玄色战甲,清冷孤傲,不怒自威。


    那些埋藏着的记忆,忽就在这一刻死灰复燃。


    以往俞泽身上那些古怪,以及那些想不通、猜不透之事,好似完成了某种闭环,终于在这个瞬间,完完全全嵌合上。


    “呜呜,薇娘,那些伙计都走了,我这就扶你起来。”


    “快,快起来,若是拦了晋王的路,是要吃罪落狱的……”


    孔春哭着跑上前,与珍儿一起,将丁翠薇整个人都架起,缓缓搀至路旁。


    此时正好仪仗队缓缓行来,耳旁是百姓们此起彼伏的欢呼声。


    丁翠薇背过身子,任由曾经同她同床共枕的夫君,就这么骑着高头大马擦肩而过,郁堵憋闷到心慌,全然不敢再抬眼。


    原来如此。


    原来他这般位高权重。


    是挡路就要落狱般的存在。


    他必定在暗地里嘲笑过她很多次吧?


    她这般身如草芥之人,竟妄想做他的晋王妃?


    呵。


    丁翠薇嘴角上扬,显得苦涩十足……好了,现在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了。


    第24章


    “小姐快看,那…那是不是俞郎君,就是与薇娘成亲的那位…呜……”


    珍儿显然也认出了那人,正诧异着,就被孔春率先一步,将接下来的话语尽数捂回了喉中。


    孔春被吓得脸色发白,心跳得厉害,瞬间明白为何薇娘会是这般反应,二话不说就拉着她们往回走。


    那袋面粉不仅撒洒了她全身。


    好像也糊住了她的五感神智。


    丁翠薇整个人都是麻的,双腿犹如灌了铅,哪里还分得清方向,只浑浑噩噩地,在路人异样的眼光中,被二人推拽着向前。


    她没想过此生还会见到俞泽。


    更没想到的是,再见时二人境况会如此天差地别。


    他摇身一变,成了战功赫赫的晋王,身骑战马,高高在上,在锣鼓喧嚣及百姓们的欢呼中缓缓登场。


    而她呢,家破,人亡,手中沾血,刚刚经历了几乎人生中最倒霉的一天,如个丧家之犬般被人追赶,狼狈跌落在地。


    谁都不会觉得这样判若云泥的两个人,会产生任何一丝一毫的关联。更别提有过什么同床共枕,山盟海誓,患难帮扶……


    那些关于晋王的传言,一一在脑中闪过,除了文韬武略,德才兼备以外,最为百姓所津津乐道的,便是他与容婉的那纸婚约。


    那位容婉,乃太后母家的内侄女,不仅有倾国倾城之貌,更是京城第一才女,性情亦很温柔可人。


    据说二人自小订亲,感情甚笃,昭王为了她,后院无一妾室通房,身侧甚至连个婢女也无。


    所以在桃源村时,他那些不惜触碰,坐怀不乱……通通都是假的。


    他那是在为了容婉在守节。


    丁翠薇想到此处,心中又燃起阵酸楚,眼眶瞬间泛红,仿若有只无形大掌紧攥着心脏,痛得呼吸不畅。


    其实二人算得上两清。


    丁翠薇上京这一路甚至很少想起他来,可到底是生平第一次喜欢的人,乍然瞧见那张面庞,某些情绪就算想压都压不住。


    眼泪滑落,却又迅速凝结在面粉上,在脸上糊成一团,她抬手迅速将其擦干。


    丁翠薇努力将那股酸涩咽下。


    回到孔家。


    待沐浴更衣完毕。


    丁翠薇才将自己锁在房中。


    已过去了五六个时辰。


    直到入夜,都未曾见她踏出房门半步,孔春一直在屋外的庭院蹲守着,急得来回徘徊直跺脚。


    “……也难怪薇娘伤心。好歹也是拜过天地的夫妻,那晋王既已无恙,就该派人将薇娘迎回去做王妃,可瞧他现下这样,只怕早就将薇娘抛诸脑后。想当初薇娘对他可是有救命之恩的,现在竟如此忘恩负义,真真是枉为人了!”


    珍儿在旁为薇娘抱不平,孔春听得愈发焦躁,又被气得来回踱了几步,只道,“这些话莫要在薇娘面前说,今后也不准再提半个俞字。”


    房中。


    桌上是分粒未动的米饭。


    层层叠叠的床帷后,丁翠薇抱着膝盖缩在床脚。


    她倒并非是单单为俞泽的薄情而伤心,只是为自己的际遇而不平。


    回首前半生过的每一日。


    其实都与今天大差不差。


    遭受欺辱。


    受人怠慢。


    就连生命中唯一的甜,俞泽待她的那几分好,也是他装出来的。就因为身份低微,所以连带她这个人的情意,她的尊严,于他而言都不值一提。


    原以为过这世间最最寻常的日子,就能平顺舒心些……可为何呢?为何还是有这么多波折?这么多磋磨?


    这种被人踩在脚底的日子,丁翠薇终于厌倦了。


    她再也不想如猪狗般受人驱离,如牛马般日夜操劳。


    既然都是要争。


    那比起同米粮店的小厮去争袋面粉,她为何不去同那些世家勋贵,站在同一起跑线,去争名利?争权势?争人人所艳羡的一切?


    丁翠薇紧攥手中那块白玉,眸光逐渐变得坚毅,仿若是终于做下某种决定。


    从今往后,她要以身入局,在这京中搅弄风云,争做贵中贵,当人上人!


    ——


    晋王实则不爱热闹,向来不愿搞这些虚头八脑的热闹架势,被仪仗队簇拥着,在朱雀大街朝皇宫缓缓而行时,萧剑明显能感觉到他的不耐。


    可到了后来。


    心情莫名又好了起来。


    谢昭珩跨腿下马,一面往府中走,一面将护臂卸下,扔给萧建,语中带着愉悦。


    “有何吃食是用面粉做的?”


    萧建忙不迭上前接住护臂,闻言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毕竟主子向来不在吃食上用心……他掰着手指头数道。


    “……饺子?馄饨?还有胡饼,撒子……这些都是面粉做的。”


    “就这几样。”


    “命后厨做了速速送上来。”


    谢昭珩自然是认出了她。


    毕竟这皇城根底,光天化日之下,很少出现胆大包天的女劫贩,抢的还只是区区一袋面粉。


    所以打从她的身影,远远出现在街道转角处时,谢昭珩就第一时间注意到,并且认出了她。


    短暂惊讶与错愕之后


    谢昭珩下意识觉得她丢人。


    人究竟得蠢到什么地步。


    才会行出如此荒诞无稽之举?


    怎得就算到了京城,她却还同在桃源村一摸一样,压根没有丝毫长进,依旧同人逞凶斗狠、争夺不休?


    总不至于是为了钱。


    毕竟以谢昭珩临行前留下的那些钱财,足够她此生丰衣足食。


    天知道谢昭珩看着她与那几个小厮争夺一番,然后重重摔落在地,弄得满身狼狈时……他心里究竟是何感受。


    因着她那日在林中的爽约,谢昭珩毕竟还有几分耿耿于怀,所以看见她那副样子,多少有几分解愤的快感。


    可其他的感受,就有些讲不清道不明了。


    谢昭珩自然没打算管她。


    最后骑行离开时,心情甚至开始渐渐好了起来。


    虽说丁翠薇有些蠢,可由她能千里迢迢行至京城来找他这点来看,她至少也不算蠢到底。


    是。


    谢昭珩笃定丁翠薇必是来找他的。


    毕竟丁翠薇心心念念想要去的是一直是衡州,为何会忽然转了念想,转道来京城?


    还不是因为她后悔了。


    心里始终放不下他。


    所以想起他家中的产业就在京城附近,这才千里迢迢寻了来。


    方才瞧丁翠薇那反应,显然是将他认出来了,既知他真实身份,以她那爱财如命的性子,岂会舍得抛却他这颗擎天大树?


    她下一步,想必就要寻上门来痛哭流涕,苦苦哀求,让他看在往日情面上,给她个容身之处。


    其实背叛他的人,从来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可丁翠薇终究有几分不同,他也愿意大发慈悲,再给她个当面解释的机会。


    谢昭珩显露几分饶有兴致的浅笑,他知丁翠薇向来巧舌如簧,所以忽就很好奇,她届时会如何在他面前分说狡辩……


    谢昭珩立在自家王府门前,对眼前一切都不甚满意,扭头冲萧建吩咐。


    “灰怎得这么大?命人好好洒扫洒扫,尤其这块牌匾,擦得再亮些,务必让人一眼就能瞧见。”???


    仆婢们日日擦拭,这还不够亮么?“晋王府”三个明晃晃的大字,莫非还不够引人注目?


    萧建虽有些疑惑,却也还是点头应了,然后便又听得身前传来一句。


    “对了,若有陌生女子寻到门前,无论她说与本王有过何种渊源,无论她如何哭求……”


    萧建听主子语顿,便作恭敬状微微附身,而后就听到云淡风轻四个字。


    “……直接撵走。”


    ——


    自从那日从街上回来后,孔春还以为丁翠薇她会消沉一段时间,可令人出乎意料的是,她并没有。


    几乎是一夜之间,薇娘就恢复了元气。


    与往常不同的是,她不愿再呆在院中,而是大清早就往外跑,天黑了才回来,说是要去寻找新的商机,也不让孔春跟着。


    孔春自知身娇体弱,卖馄饨的事儿也没帮上什么忙,未免给她添乱,便也不坚持跟着,只夜夜都在家中等她回来,缠着她说些京城的见闻。


    “薇娘,再半月就是中秋,听说那日晚上会有灯会,届时我们一起逛去。”


    “听说过两日,皇上就会去木兰围场秋狩,届时那些个什么皇子公主,还有朝堂重臣都会随驾,那时京城会空了大半,咱们去珍馐馆买糕点,肯定不用排队……”


    ……


    虽说薇娘应得也好,可孔春就是觉得她心里藏着事儿,只是她不说,孔春也不好问。


    或许等时间长了,薇娘自己也就看淡了。


    这天。


    孔春还在睡梦中。


    耳旁就传来珍儿焦急的声音。


    “姑娘,快醒醒。”


    “这几日跟着薇娘的小厮来报,说薇娘方才背着好多好多绳索出门,又在车行租了架车,也不知是去哪里做什么。”


    珍儿的语气甚为惊惶,


    “姑娘,奴婢实在害怕……你说她这…莫不是因晋王那事儿受打击太大,要去寻个偏僻处上吊自尽啊……”


    孔春吓得睡意全无,双脚一瞪就由榻上挣起身来,珍儿又立马安抚道,“姑娘莫慌,另个小厮瞧着不对劲儿,当下也租了辆车追上去了,会在路上留下标识……”


    孔春慌乱着由榻上跌下来,颤着嗓子,“去,去命门房立即备车,追,快追……”


    一行人追着标识而去。


    车架驶出孔家,出了城门。


    眼前的景象由市井街道,越行越偏,逐渐变成了青山绿水的林岭。


    直到远远在山头上,望见彰显皇家地位的明黄色旌旗,孔春心中愈发有了定论。


    终于在行驶了两个多时辰后,在面悬崖之下,孔春才终于见到了丁翠薇。


    只见她衣装利落,脚上穿着山钉,一旁放置着口锅,以及短锐、可插*入石壁缝隙的铁钎,此时正在理着长长绳索……


    “丁翠薇!”


    “为那么个负心薄幸之徒,你当真连命都不要了么?!”


    孔春当下就哭喊出声,焦心哽咽跑上前去。


    在她看来,薇娘之所以出现在此,必定是因为心中还放不下晋王,所以想要趁今日皇家秋狩,潜入木兰林场中去找他。


    孔春上前拽住她,吸吸通红的鼻头,哭着劝阻道。


    “薇娘,你冷静下来听我说。晋王他就算千好万好,可他心里终究没有你,你就算在狩场上寻到了他,可除了自取其辱,你还能落得什么好?你生得这般好看,难道还怕今后没男人么?我不能眼睁睁看你犯傻,你这就跟我回去……”


    丁翠薇显然没想到她会来,真真是又错愕,又感动……可听孔春这番话,便知她是误会了。


    可对比起真实意图。


    这个对晋王痴心不悔,难以忘怀的动机,显然更加合理些。


    所以丁翠薇也并不打算解释。


    只做出执迷不悔的样子,用力甩开她的手。


    “既同晋王做过夫妻,又哪里还看得上旁人?阿春,他是我夫君,我这辈子只想跟在他身边,你莫要拦我。”


    孔春气得倒吸一口凉气,气血翻涌上头,脑仁都有些发麻,她定了定神,而后耐着性子继续劝。


    “好,就算晋王他是人中龙凤,就算你想继续同他在一起……可薇娘,就不能想想其他法子么?”


    “你知不知道这是秋狩!木兰林场中不仅会有野兽出没,且四处都有围追兽物的贵人,刀剑无眼,利刃难防……你就不怕不仅没见到晋王,反而将命搭进去?”


    空荡的林中传来女子的尖利反驳,就像天鹅断颈前的最后哀嚎。


    “可我除了这条命,还有什么筹码?!”


    丁翠薇的眸光犀利而尖利,寒光闪闪,完全没有任何迟疑与顾虑,只剩下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心。


    “此举虽险,收获却丰。一旦成功,今日秋狩上的皇亲贵族,人人都会知晓此事。”


    丁翠薇话语微顿,颇有深意道。


    “动静闹得越大,越是受人瞩目,才会有越多人关注我的安危,我今后才能越安全。”


    孔春不明白她心中的权衡算计,只觉得她是被情爱冲昏了头脑,依旧苦口婆心劝。


    “薇娘,行事委实不必如此极端,你今日暂且同我先回去,我答应你,必让兄长想办法,让你与晋王见上一面,我向你保证!走走走,咱们回家……”


    孔春说罢,上前抱住丁翠薇的肩膀,就准备将好友拖拽着离开,丁翠薇一咬牙,一狠心,干脆用力将她推到地上。


    “你若再拦,便是见不得我好!你是不是只想让我寄人篱下,在你身后做个如影随形的跟班,压根就不愿看我飞上枝头,入晋王府过好日子!”


    这话仿若一盆凉水,朝孔春当头浇下,她立时怔愣住,眼泪不住地流,只觉委屈到了极致,“不,我岂会…”


    一旁的珍儿看不下去,上前搀扶起孔春,咬牙切齿道,“薇娘,我家小姐对你究竟如何,莫非你心里不清楚么?岂能说出此等诛心之言?”


    “姑娘,你分明是一片好心,却被当成了驴肝肺,我瞧她这内心狭隘的蠢样,倒同那忘恩负义的晋王正好配做一对!好言难劝该死的鬼,咱们言尽于此,又何苦再劝?走,别再管她,咱回去继续睡大觉!”


    珍儿说罢,便想要将主子架离此地,可孔春还是不愿。


    以她的了解,薇娘是个坚毅刚强的性子,宁愿饿死,也绝不会去吃这碗夹生的米饭,压根做不出去挽回旧情郎的事……哪怕那人是天皇贵胄。


    孔春红着眼眶,“薇娘,你当真想让我走么?若有何事你大可同我直说,我不怕被你连累,我不怕的。”


    可丁翠薇怕!


    若是成功。一切好说。


    如若失败,那便是连累孔家因她获罪,孔家上下都对她有恩,阿春又如此纯洁不谙世事……


    丁翠薇忍着心头酸涩,干脆背过身子去,狠绝道,“你走,现在就走!”


    孔春哭得愈发厉害,可还是吸吸鼻子,努力压下泪意,哽咽道,“好,好……薇娘,我信你这么做,必有自己的缘由,我不在这儿碍事,只愿你此去顺遂,平安无事。”


    丁翠薇心里亦不好受,贝齿将唇璧咬出血来,直到她们主仆二人彻底走远,平复好情绪后……


    又抬起眼睫,眸光坚毅望向崖壁。


    此处比起高耸入云的牛头山,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在娇生惯养的京中百姓眼中,或算得上是悬崖峭壁,可对常年在山林中行走的丁翠薇来讲,堪堪算得上是个土坡。


    她根据经验,用眸光迅速锚准几个落脚点,将绳索挂好套在身上,手脚并用爬了上去。


    ——


    木兰林场内。


    金风飒飒,旌旗蔽空。


    禁卫军们排列整齐,甲胄锃亮,长枪如林。


    随着嘹亮的号角声响起,灵缇细犬们如离箭之弦般窜入林中,林中鸟雀惊飞,兽走禽奔。


    每年秋狩,猎得兽物最多者,不仅能获皇上召见,还能得笔厚赏。


    除了瑞王被罚在府中禁足,京中其余世家子弟几乎都到齐了,个个骑着良驹,身着箭袖锦袍,蹬着高筒马靴……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咻”得破空一声。


    远处林中传来异响,几个官卒跑上前查看后,望见那明黄色的箭尾,立即大喊一声,“报,太子得中狍子一只。”


    此时另个兵士小声嘀咕,“欸?我瞧这箭分明是晋王殿下射中的,怎是太子得筹?”


    另个士卒没忍住白了他一眼,“拾掇拾掇卸甲归田吧,你这般没眼力劲儿的,就算不死在战场上,在军中也活不过三月。”


    那兵士还想反驳,可脑中灵光一闪,似是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便默然不说话了。


    在四周宫人们的阿谀奉承声中,谢昭珩亦拱手恭贺,“此次秋狩魁首,非皇兄莫属。”


    太子爽朗大笑两声,显得很是高兴,“有润甫为孤分忧,兄弟齐心,赢下的又何止这场秋狩?”


    此时能随伺伴在身侧的,不是东宫心腹,就是太子党羽,他们自然都能听得出此话中的深意:瑞王如今已不成气候,有晋王此等强有力的左膀右臂,今后太子地位只会愈发稳固。


    望见有其他勋贵子弟闻声而来,谢昭珩这才垂下手,取出放在马鞍另侧,箭尾为红,标属于自己的箭矢。


    隐隐绰绰的远方。


    层层叠叠的枝叶后。


    个清癯俊朗、沉稳儒雅的中年男子,骑着黑色的高头大马,在斑驳的的光影中时隐时现。


    他将这些异动尽收眼底,了然于心笑笑,轻道了句,“寒时抱团取暖,待暖了……那便未必了。”


    驱马跟在身侧的吏部尚书笑笑,朝前微呵呵身,“首辅大人所言极是。”


    ———


    眼前郁郁葱葱,与牛头山别无二般的林景,着实让谢昭珩有些心不在焉……眼前不时就会浮现出,以往他与那农妇漫步在林间的场景。


    记得有一次。


    她故意摘了些没见过的果子来。


    先将其吃到嘴中,只连声说沁甜沁甜,待哄骗着他尝到嘴里,被酸得面部扭曲后,她这才将那酸果子龇牙咧嘴吐出来,捧腹指着他哈哈大笑。


    除她以外。


    世上还无人敢如此耍弄他。


    现在想起那该死的、胆大包天的妇人,真真是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呵,待她求到身前来时,他绝不轻纵了她去!


    只是说来倒也奇怪。


    离二人重逢过后,如今已过去了五六日,怎得她那处却一点动静都没有?丁翠薇并非能沉得住气的人,指不定被府中门房撵过几次,正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出现在他面前。


    毕竟以她那剑走偏锋,绝不放弃的倔脾气,谁又说得准呢?


    保不齐今日就会出现在这木兰林场之中。


    将人吓一大跳。


    谢昭珩心里正这么想着,忽就瞧见前方林中枝叶摇动,似有兽物穿行而过,不禁朗声呼唤,“这边!”


    附近游猎的勋贵子弟,尽数听到这声,纷纷夹着马腹奔驰而来,远远望见那幕,一个个都兴奋起来,“瞧这动静,就算不是仙角鹿,也是只野猪!”


    更有甚者,这都还隔了老远,就开始搭弓射箭。


    丁翠薇好不容易爬上悬崖,正猫着腰在林中小心穿行,霎时就听得远方传来如雷的马蹄声,将大地都震得微微颤抖。


    利箭划破空气,“咻咻”声不绝于耳,好在或许是相隔太远,又或许是射箭者准头欠佳,根根箭矢都只落在脚下。


    丁翠薇双腿止不住颤抖,冷汗浸湿中衣,在无尽的恐惧下,惊惶叫喊出声,“我不是兽!我是个人!饶命!”


    谢昭珩趁乱换成明黄色的箭矢,正预备要搭在指尖,准备破空射*出……


    忽就听到此熟悉的声音,心脏猛然漏跳一拍,大喝一声,“住手!收箭!”


    听到晋王下令,来迟了的众人纷纷撤了弓箭。


    可此情此景,难免也有来不及收手的,还是有根箭羽为黄的箭矢,带着凌厉的气势,直接命中目标飞射而去!


    仍谢昭珩想要阻止,却已是来不及,他脸色煞白,眼睁睁看着那箭即将命中,下意识閤眼将脸别开……


    “叮”。


    众人只听耳旁传来一铁器碰撞之声,抬眼顺声望去。


    只见幽深叶茂的山林中,斑驳绚烂的秋阳之下,个身着素色麻衣的女子,正抱着口硕大的铁锅,立在郁郁枝叶中。


    她眉眼如画,琼鼻挺立,唇若点绛,梳得整齐的发髻被枝叶挂落几缕,浑身颤栗,满面惊惶,如同只受惊无措的小鹿,充满了透明的破碎感。


    很显然。


    方才那致命的一箭,被她用锅挡住了。


    林中尽是男子。


    而此女实在又美貌非常,再加上出现得又如此突然……不由引得人群中传来阵阵骚动。


    谢昭珩果然没听错。


    竟真是丁翠薇!


    这个*粗鄙无状、上不得台面的农妇!


    她当这是什么地方?此乃天家权贵的狩猎之处,并非她桃源村磕瓜子聊家长里短之地。


    她岂能胡闹到这儿来?简直是荒唐!


    一股无名火,由心头直直冲至天灵盖,谢昭珩脸色难看到了极致。


    她必是在门房处碰了壁,所以走投无路之下,才剑走偏锋,豁出性命来此处寻他。


    她就是想将事情闹大。


    想让众人皆知她对自己有救命之恩。


    想让全天下都知二人曾同床共枕过。


    好顺势入他晋王府后宅!


    谢昭珩绝不会让她有机会吐露半个字。


    他不曾那么低三下四求人救命过。


    也没有如个丧家之犬般被人追撵过。


    “哪里来的无知民妇?难道不知擅林场乃是死罪么?你该庆幸皇太后今日也在,她老人家宅心仁厚,必不想多造杀业……看着老佛爷的面上,暂且饶你一命。”


    谢昭珩眸光骤紧,偏头向萧建示意,大喝一声,“还不快去,将此女捂了嘴压下去,容本王稍后发落!”


    “不!小女来此……呜呜……”


    丁翠薇被士兵们团团围住,灵缇细犬也对她吠叫不止,她本就被吓得说不出话来,等回来过神来时,已被个士卒捂住了嘴,她疯狂挣扎抵抗着……


    这么多世家勋贵,总有于心不忍的。


    寻常子弟自然不敢同晋王对着干,可肃国公府此等有开国功勋的人家,在前朝后宫,向来都很能说得上话。


    只听肃国公嫡子冉修杰温声道。


    “晋王殿下且慢。我看此女浑身上下除了这口锅,并无其他武器,倒不像是潜入林场的刺客。且看她好似有话要说,指不定就是有冤情要诉……不如暂且听她一言?”


    丁翠薇在挣扎间配合着这话疯狂点头。太子谢昭晔虽也觉此事好似确实另有隐请,可一来晋王如此处事并无不妥,二来,就算不妥,他也不会当众驳了谢昭珩的面子。


    便也只在马上冷眼旁观着。


    “诸位都是些身强力壮的好儿郎,区区个手无缚鸡之力之力的女子,又有何好惧?”


    “放开她,老夫且听她一言。”


    此时,传来一中气十足之言,众人循声望去,皆做恭敬状道了声“首辅大人”。谢昭珩眼见敷衍不过去,便只眸光冷沉望向丁翠薇,警示她切莫乱说话。


    丁翠薇知道谢昭珩在担心些什么,也无意去揭穿他那些丢人的旧事。


    她只眸光盈盈,含泪望向骑着黑马的中年男子。


    她舍命潜入皇家林场,便是冲着首辅许望高而来。可狩猎终究是血气方刚青年们的争斗,而首辅上了些年岁,她拿不准他会不会出现。


    所以现在望见首辅真身。


    她瞬间有种“天不亡我”之感。


    丁翠薇历尽千辛万苦走到此处,攀崖,避兽,躲箭,受惊……险些就要功亏一篑,已是心力交瘁到了极致。


    而分别多年的血亲就在眼前,如何能让人不觉得激动感慨。


    她抬手掖掖眼角还未滴落的眼泪,微微定定神后,鼻腔抽抽嗒嗒,颤着嗓子,道出了句出乎在场所有人意料的话。


    “小女今日擅闯围场,只为寻亲。”


    丁翠薇由收紧了袖口中,费劲掏出块通体莹润的白玉,摊在掌中,颤巍巍呈在众人眼前。


    “收养我的叔伯临死前交给我此物,特嘱咐我来京城,他说,我并非无父无母的孤儿,我爹娘尚在人间。”


    “我爹是当朝首辅许望高。”


    “而我,乃是当年溺水身亡,未寻到尸身的许家嫡长女,许之蘅。”


    第25章


    此言一出。


    众人皆惊。


    那是块莹润如脂的木兰卉白玉。


    乃首辅府独有的标志,许家子孙人手一块,京中勋贵圈皆识得。


    在场几乎所有人,都将眸光齐刷刷投到首辅身上。


    唯有谢昭珩。


    因着她说出的话并不符合预期,且过于出乎意料……他的眼神始终定落在丁翠薇身上,眸光深邃且复杂,犹如深不见底的暗潭。


    许望高先是一愣,而后眼周微微皱起,被她的话震得通身都定住,指节发白,下意识攥紧手中缰绳。


    他先是看看那玉,而后将眸光落在丁翠薇那张与他四分相似的面容上,似是想起了什么往事,神情有些莫测。


    “蘅儿?……”


    到底是在政坛浸淫多年之人,此刻也未失去镇定与从容,在短暂惊讶后,温温浅浅道。


    “莫让老夫家事,搅了诸位狩猎的兴致,来人,暂且将这位姑娘请下去,寻个帐篷好好安置,稍候容老夫亲自问询。”


    此处离营地有些距离,丁翠薇到底是个身娇体弱的女子,总不可能走回去,虽有许家随从让马,可马匹大多认主,她只是稍稍靠近,就暴躁扬起了前蹄。


    谢昭珩正预备要张嘴说话……却被人抢了先。


    冉修杰利落翻身下马,而后牵着那匹通身雪白的良驹,缓缓行至丁翠薇身前。


    “姑娘骑我的马回去吧,它性情温顺,哪怕是生人触碰,也不会暴躁。”


    丁翠薇记得眼前这位公子,就是方才为她仗义执言那位,眸光中尽是感激,也实在是疲累狠了,便没有推却。


    她学着京中那些贵女,笨拙朝他屈膝福了福,“那便多谢公子了。”


    然后踩着小厮的背,手够马鞍。姿势生疏爬了上去。


    谢昭珩在旁冷眼旁观。


    只觉她险些摔落时,冉修杰悬空递上前、意欲搀扶的指尖极为碍眼,唇角勾起抹若有若无的冷笑,喉间溢出声嗤笑,而扬鞭狠抽马臀一下,“驾”得一声,奔驰离去。


    狩场美女。


    攀崖寻亲。


    持玉说是首辅已故嫡长女。


    无论单拎出其中任何一个,都已足够令人瞩目议论,更何况丁翠薇极其了以上所有要素。


    她的出现,犹如颗巨石砸落水面,在此次秋狩的木兰围场中,掀起了舆论的滔天巨浪。


    丁翠薇从未骑过马。


    更何况此时身在陌生林场。


    还不时有好事的勋贵子弟,打马由她身侧经过,朝投来或好奇、或稀奇、或审视的眸光……耳旁也此起彼伏传来兵卒的通报:“晋王得中獐子一只!”、“晋王得中野猪,双箭穿喉,当场毙命!”


    ……


    丁翠薇跟本无暇顾及其他。


    只用尽全身力气勒紧僵绳,小心翼翼伏在马背上,尽量不让自己在颠簸中跌下来。


    在林场中奔驰了小半个时辰后,穿过片广袤的草原,就远远望见片气势恢宏的营场。


    旗帜猎猎作响,兵卒严正以待。


    丁翠薇几乎是由那骏马上跌下来的,双腿发酸,强撑着才能站稳。


    先是出现两个嬷嬷,说打了热水服侍她沐浴,借此对她上下搜查了番,确认无异后,才取来另身衣裳让她换上,最后将她安置在间帐篷中。


    丁翠薇已是累极,饿极。


    可她不敢睡,也不敢吃营帐中的东西,如只惊弓之鸟般,警戒提防着周遭的一切。


    毕竟就算走到这一步,她的计划也就才将将成功了一半……能不能当上这首辅嫡长女,现在还仍未可知。


    帐篷外。


    许望高负手伫立在片山坡之上,指尖捏着那块木兰白玉,不时摩梭几下,眸底不时闪过些不易察觉的光芒。


    此时杨奉上前,“禀告首辅大人,卑职派去城中探查之人现已回来,基本可以确定此女之言属实。”


    “一则此木兰白玉为真。”


    “二则嬷嬷们确发现此女左侧后背,有同逝去大姑娘一摸一样的新月胎记。”


    “三则,城中有与她一起入京的同乡,确认收养此女之人,其身形、相貌,与当年跳下水护主救人,与大姑娘一起失踪的侍卫丁忠武一致。”


    杨奉话语微顿,“大人,此事人尽皆知,就连皇上都已听闻,方才还同晋王提起,说要让人务必彻查清楚。”


    许望高心中仿若对此早有定论,现下神色尚算得上平静,他点点头,轻道了声。


    “蘅儿失而复还,此乃我许家之幸。这便将消息放出去吧,顺便送信回去,让府中好好预备。”


    “是。”


    ——————


    这是间寻常的帐篷,里头的陈设简单,除了一桌两椅,就是张简易的随军床。


    丁翠薇就这么抱膝成一团,缩在床榻的最里侧,她神经紧绷地等待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她都快要捱不住,就要眯眼睡着之际……


    忽听得帐外传来阵脚步声。


    她吓得一激灵,睡意全无,立马跻拉上鞋,躲到了床帐后头,露出两只眼睛,紧张望着帐篷入口处。


    “姑娘,首辅大人来了。”


    厚重的帷砧掀起,丁翠薇望见许望高走了进来,身上还是方才在林中穿着的那身骑装。


    他身子挺拔如松,两鬓隐有霜色,却并不显苍老,反添了些儒雅的韵味。


    “蘅儿……”


    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她听到这声呼唤,一直紧绷着的神经,忽就全然放松,眸框中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


    许望高脸上似也有动容,朝她微摆摆手,“莫怕,过来坐,爹爹问你几句话。”


    丁翠薇点点头,纠着衣角上前,坐在许望高对面……父女二人简单聊了几句她的过往,在得知她这么多年竟是靠着卖艺浆洗为生时,许望高脸上尽是心疼。


    “既你们二人都没死,且日子过得这般不易,为何不早早归家?你当年已有五岁,凭着记忆也能寻回来,若是如此,便不必骨肉分离这么多年。”


    “爹爹有所不知,我那年溺水过后,虽侥幸活了下来,可大病一场,且或是应激得厉害,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失忆,全然不记得之前发生了何事。”


    丁翠薇擦擦脸上的泪水,继续回答。


    “更怪不得丁叔。”


    “女儿依稀记得,当年我们叔侄二人,也是一边卖艺、一边往京城赶的,可奈何丁叔半路患上疯病,我们因此停滞在桃源村整整六年,期间他倒也提及过身世,怪只怪女儿权当他病中胡言乱语,从未放在心上,也是他临终前将那玉交到我手中,女儿才终于明白当年内情……”


    这话一半为真。


    另一半为假。


    真真假假尽数混在一起,理应足以在任何人面前蒙混过关。


    丁翠薇不知她这首辅爹信了没有,眼见他未曾就此深问,方才松了口气……就听得耳旁又传来一句。


    “既已入京,大可直接拿玉登门认亲,何故还要舍命来这木兰林场?”


    许望高分明是笑着问话。


    可眼角笑纹中却好似隐有暗潮翻涌,有种洞悉世事的睿智与锋锐。


    丁翠薇知道此举必会引人生疑,所以早就准备好了应对的说辞,可在许望高惕厉的眸光下,她还是不由有些慌乱。


    定定神后,才道。


    “女儿去过首辅府几次,可每次还未靠近,就被小厮轰走了……此事乍听之下确实匪夷所思,说出来又有谁信?


    且这块木兰白玉,是唯一能证明我身份的东西,我不敢贸然示于人前,更不敢将它随意交到旁人手中,想着非得亲自递送到父亲眼前不可。”


    丁翠薇眼眶泛红,极力忍着委屈,咬紧牙根,掀起盈盈的泪眼,鼓起勇气颤声道。


    “爹爹,其实女儿也想问……当年分明没有寻到女儿的尸身,却为何要对外宣布女儿的死讯?”


    “哪怕是对放出风声,善待提供线索之人,女儿今朝寻上门去时,也不至于遭小厮驱赶,被逼无奈之下,涉险寻来这木兰林场…”


    许望高的神色微微生变,眉峰冷凝,似蹙非蹙间蓄着薄雾般的晦涩,终于将眸光由她脸上挪开,垂下眼睑,微叹了口气。


    他显然不想提那些往事。


    “你我父女既已重逢,便是上天恩赐……蘅儿,为父知你这些年受苦了,既已回家,必不会再有以往那些委屈。”


    “天色已晚,你先好好安歇,明日一早,父亲便命人护送你回城。”


    “你母亲若知你还活着,必很欢喜。”


    说罢,许望高就离开了。


    那两个嬷嬷复又出现,对比起方才,她们态度显然恭敬了不少,丁翠薇被带离到了另个帐篷中。


    内里金丝刺绣的绒帐幔垂落如瀑,装潢摆件样样金贵,就连那金丝檀木横椅上,都摊了块上好白狐皮毯,毛色纯净,柔顺无比。


    远处隐隐传来女子的嬉笑玩闹,以及丝弦之声。


    此处。


    才是正经主子待的地方。


    丁翠薇看着眼前与她格格不入的一切,知道自己终于过关,她来不及感慨太多,只觉饿得两眼发慌,坐在那狐皮上,将碟中的精致糕点直直往嘴里塞。


    又被噎住,倒了两杯香醇的马奶酒,灌入喉中。


    正在她差不多顺过气来之时,只听眼前黑影一闪,耳旁传来一熟悉男声。


    “……又不是在村里缺衣少吃做山妇的时候了,委实不必如此狼吞虎咽。”


    丁翠薇猛然被吓了大跳,食物入肺,被呛得满面通红,咳嗽不止,她显然没想到谢昭珩会出现在此处,手掌抚顺着胸口,惊鄂道,“你…你……”。


    两月不见。


    她倒还是这幅冒冒失失的样子。


    谢昭珩垂眸冷觑她几眼,执壶顺手给她倒了杯酒水——就像在村中做过无数次那样自然,只是由残破粗陋的陶瓦罐,变成了水晶釉面白瓷壶。


    丁翠薇没有喝。


    她不想见到此人。


    甚至下意识就想要喊侍卫进来撵人,可又意识到刚恢复身份,行事还需谨慎些,便生忍了下来。


    “民间孤女勇攀悬崖寻亲,首辅爱女失而复得夙愿终成,就连皇上都嘉奖你果敢无畏,聪敏过人……薇娘,你编排的这出戏码,足以传世了,就连你用来挡箭的那口锅,都看点十足。”


    丁翠薇将手中那块完整的糕点掰成两半。


    “若无晋王殿下阻拦,我这戏还能编排得更顺畅些。”


    谢昭珩居高临下觑着她,勾起抹极浅的弧度,带着些许嘲讽。


    “若非本王下令收箭,只怕你已被射漏成了筛子,哪还有命认父的?更何况,谁知道你是来此认父的……”


    “那晋王以为我是来做什么的?”


    丁翠薇打断他的话语,语调陡然升高,带着十足哂笑的意味,“总不会以为……是来寻你的吧?”


    “像个昏头胀脑的怨妇般,豁出性命来这木兰林场中寻你,然后痛哭流涕,摇着你的裤腿,低三下四哀求你的原谅与怜悯,盼望入你后宅,说些非君不可的蠢话……这就是你想象中的场景,是么?”


    不管是以前。


    还是现在。


    谢昭珩都有些不敢相信,她竟会用此等语气与态度同他说话。他神情冷峻,眼若暗潭,静谧中透着丝丝寒意。


    “想来是有了个首辅爹,薇娘如今说起话来,也变得甚有底气。”


    丁翠薇最讨厌的,就是他这幅分明已经动怒,却还要刻意保持君子风度,不与计较的样子。


    将她衬托得像个胡搅蛮缠的疯妇。


    “我将将当上首辅嫡长女,行事就算猖狂嚣张些,合该也是能被理解的。比不得晋王殿下自打出生就是皇亲贵族,如此世上一等一的好涵养,自然不会同我个弱女子计较。”


    丁翠薇一面吃,一面说。


    将糕点咽下后,甚至还故作粗鄙,轻打了个饱嗝。


    谢昭珩脸色愈发难看,面色沉得如暴雨前翻涌的乌云,身周空气仿若都为凝结成霜。


    他并非是来同她斗嘴皮子的。


    也不愿做这些无谓之争。


    “也罢。你如今也算如愿过上荣华富贵的好日子,既如此,更该好好珍惜福分,愈发要谨言慎行。”


    “今后在京中行走,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无需本王教你吧?”


    所以他是特意来敲打她的。


    丁翠薇微微咧嘴,笑容似是被苦涩浸泡过,眼中尽是自嘲,她薄唇抿成直线,将指尖糕点捏成齑粉。


    略带些微希冀,紧着嗓子道。


    “……俞泽,除了这个,你就再无其他想同我说的么?”


    或是因着这个久违的称呼,谢昭珩瞳孔骤然紧缩,他闹不清她这又是在唱哪出,只神色莫辨望着她……或也是她方才态度太过冷硬,他薄唇紧抿,最终未发出一言。


    空气骤停。


    落针可闻。


    丁翠薇嘴角那个苦笑又漾得更大了些,有种期望落空的失落。


    ……她真是傻,竟又自多了一次。


    她总觉得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就算是猪狗牲畜相处久了,也会有几分记挂。


    就算俞泽心里再怎么不待见她,可在桃源村时,丁叔待他却是极好的。


    所以她心中还存着万分之一的希望,想着他听闻了丁叔的死讯之后,不说会有多难过,却也总该过问几句。


    没曾想,他压根就没想起这茬。


    想来在他这样的人眼中,她与丁叔都是一样的,身如草芥,命若蝼蚁,死就死了,无甚要紧。


    丁翠薇含痛缓缓将眼闭上,再睁开时,眸底已是一片清明。


    “晋王殿下的意思我明白,其实你不必特意来同我说这些,你不想让人知道过往,难道觉得我就愿意提及那些昔日被人愚弄的蠢事么?”


    她语气平淡,字句冷硬得没有丝毫温度,“如若可以,我宁愿从未同你相识过。”


    分明已经如意。


    谢昭珩却莫名觉得不快。


    他下颌线骤然绷紧,额角青筋微凸,眸光沉沉望着她,“你若不懂得收敛性情,今后只怕有无尽的明枪暗箭要受……”


    “受不受都无需你操心。”


    丁翠薇由椅上站起身来,背过身去。


    “这世间已无俞泽与丁翠薇,只有晋王谢昭珩与首辅嫡女许之蘅。今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各奔前程,再无瓜葛。"


    “晋王殿下在此于礼不合,小女便不送了。”


    清风拂身,暗影在忽明忽暗的幔帐中一掠而过,丁翠薇知他走了,这才执杯另倒了杯马奶酒,往喉中猛然灌下。


    翌日清晨。


    两个嬷嬷唤她起了床,待她穿戴整齐,简单洗漱过后,就奉上了丰盛的草原早餐。


    许之蘅无甚胃口,只草草吃了两口,就被迎上了辆装潢雅致的马车,她昨日确很疲累,可因为紧张与兴奋,实则并未睡好。


    “爹爹不同我一道回城么?”


    许之蘅下意识寻找可以亲近之人。


    “也是因着皇上还在狩场,首辅大人要随伺在身侧,且也还有些政务处理,只打发奴婢们伴姑娘回去。”


    许之蘅心中略有些失望,可也很快释怀。


    毕竟她爹之所以能以布衣出身,攀登到如今的高位,且掌控内阁近二十年,那平日在政事上必然很是勤勉。


    她身为家眷,合该理解。


    车架驶入城中。


    穿过巷道。


    直到行在宝灵巷的街道上,她远远望见那座熟悉的首辅宅邸时,又不禁暗暗忐忑起来。


    在她看来,丁叔身为首辅府忠心耿耿的侍卫,当年既能舍命跳河救她,就断没有阻拦她回家的道理。


    除非她恢复身份之后,会有性命之忧。


    而身为闺阁女子,她最常待的地方,就是家中。


    所以眼前这间偌大的豪宅。


    于她来说。


    无异于阎罗地狱。


    或许就是有命进,无命出。


    “姑娘,到了,请下车吧。”


    随着嬷嬷的一声轻唤,许之蘅撩起车前帷幔,踩着踏凳缓缓而下。


    她掀起眼睫,望着威严耸立的门楼,及高大厚实,足以隔绝一切的朱红围墙……


    深呼吸一口。


    毅然抬脚踏上了石阶。


    门内的横宽的碧玉影璧后,揽月阁的旬嬷嬷早早就候着了,远远望见许之蘅的身影,就立即迎上前来。


    旬嬷嬷乃主母院中的心腹,望着许之蘅那张与主母肖文珍六分相似的面庞,立时就红了眼圈,当下并未多说什么,只道,“大姑娘快往主院中请吧,主母早早就在侯着姑娘了。”


    院中金钉朱户,雅致万千。


    真真是光闪闪贝阙珠宫,郁巍巍画梁雕栋。


    许之蘅穿过庭院,走过廊道,终于行到处叫做凝辉院的地方,门内几个仆妇簇拥着位身着靛蓝霜叶对襟褙子的美妇人出来。


    许之蘅望之心生亲切,一眼就知那是她的生母。


    母亲身形柔弱,还在石阶上就向她张开双臂,“蘅儿,我苦命的女儿…”


    母女之间,有根看不见摸不着,但却连接格外紧密的纽带。


    许之蘅终究没忍住,泪水立时夺眶而出。在她以往的人生中,丁叔算得上充当了父亲的角色,可她却从未有过母亲的温情。


    她后又来过宝泉巷几次,就蹲守在街角,眼巴巴望着在首辅府中进出的妇人们,想着她们其中一个,或会是她的母亲。


    现在她扑进母亲怀中,母亲身上沾染着佛前梵香的味道,闻着令人十足安心。


    这间宅邸中或许人人都想害她,可唯独母亲不会。


    许之蘅心中的万千忧虑忽就散了,她哽咽着,将头靠在母亲肩头,轻唤了声“母亲”。


    就这么轻轻柔柔的呼唤。


    简直就将人的心都融化了。


    肖文珍好似在确认般,用力将孩子紧紧搂在怀中,好似一松手,她就又会不见。


    这是她唯一的骨肉。


    原该捧在手中长大。


    可造化弄人,一场落水,竟让母女分离十数载,许是上苍怜悯,听到了她接连不断的焚香祷告,所以终于盼到了重逢这天。


    孩子的相貌身段,都是极齐全的,脸上依稀还能看出几分幼年时绕膝撒娇的影子……可掌心却覆了层薄茧。


    肖文珍轻柔摩挲着她的掌心,心脏揪疼得难受,泪水将衣襟都砸湿,她压下翻涌上来的酸涩,抬手拭去孩子面颊上的泪珠。


    “蘅儿,我的儿,咱不哭了。”


    “今后有母亲在身边,尽数都是好日子了。”


    第26章


    肖文珍先是极力控制了情绪,命人打赏了那两个嬷嬷,而后搂着许之蘅往厅中走,“经这么久的折腾,想必定是累了,快随母亲进屋好好歇歇。”


    只说着说着,便又开始泪如雨下。


    “怎就这么瘦,身上都只剩骨头了……都怪母亲无用,这么多年都未能寻到你的线索,竟让你豁出性命入皇家狩场寻亲,这么小小的身板,也不知是怎么攀上那悬崖峭壁的,想想都知这些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肖文珍乃是出生世家大族的贵女。母族镇国公府肖家,是比肃国公府地位还要更高一层的存在。


    当年许望高将将高中状元,就被老镇国公看中,觉得此子今后必定大有可为,所以将女儿下嫁给了他。


    靠着镇国公府的帮扶,再凭借许望高自身的才华,才一步步走到了今日。


    “到底是我们镇国公府的血脉,就算没在为娘身边长大,也生得了一身胆气,若是换做旁的姑娘,就算想得到这样的法子,也绝没有这样的本事……可为娘还是心疼,你若能在我身边长大,哪里用遭受这些?”


    许之蘅原还有些生怯,可在肖文珍的温暖的言语中,最后那点子隔阂也消弭不见,完全卸下了心防,如个孩子般在母亲怀中哽咽哭泣。


    肖文珍心疼地紧拥着她,泪眼盈盈望着她如玉的面庞,软语道,“好了好了,今日是我们母女重逢的好日,不哭了……今后万事都有母亲为你担着,绝不会再让你一人孤苦伶仃,再受半分委屈,这些年来,你外祖父与舅父们也都很挂念你,待过些时日,母亲带你回镇国公府看看,想必他们也都会欢喜的。”


    肖文珍轻舒了口气,柔然笑笑,扭头便让女使们端了许多五花八门的小食上来,“饿不饿?这几样是你以往幼时爱吃的,这几样是京中时兴的吃食,那几样是我揣摩你的口味命人准备的……酸甜辣香咸都有,你都尝尝看,若是喜欢,我便命人在府中都常备着。”


    荀嬷嬷亦在一旁抹眼泪,“大姑娘有所不知,自你落水失踪后,主母就日日将自己关在房中诵经礼佛,连门都不大出,昨日听闻姑娘失而复得的消息,激动地差点连夜就要驱车去木兰围场接你,这些吃食更是她一夜未睡,亲手给你准备的。”


    “……老奴已有许多年,没见她说过这么多话了。”


    许之蘅红着眼睛,也将块糕点递上前去,“母亲受累了,您也吃。”


    “诶,诶……”肖文珍笑着哭着,张嘴接过。


    此时门外女使来报,“禀告主母,珍姨娘与岚姨娘,以及曼姑姐儿已在门外候着了。”


    恢复身份之,自是难免要同后宅的女眷们打交道,可许之蘅以往在乡野长大,从未有过同众多女眷在同一屋檐下打交道的经验,再加上与她们并不相熟,所以心中不禁有些发怵。


    肖文珍看出她的不自在,握着她的手安抚道,“姑姐儿是要嫁出去的,另外两个都是妾室……都不是什么要紧之人,你不必紧张,待会儿见了若是不喜,今后不搭理她们便是。”


    待许之蘅点了头,肖文珍才挥挥手,示意女使将这三人带了进来。


    许之蘅未认亲之前,曾在酒肆茶寮暗地里打探过首辅府内宅的家眷,所以也不算对她们一无所知。


    奚秀娟是首辅成亲后不久纳的,已有年岁,膝下育有一儿一女,因着主母肖文珍近年来专心礼佛,所以府中大小事务,都是这位娟姨娘打理的。


    她在许之蘅面前,既不特别热络,也不特别冷淡,仿若只是照章办事,履行妾室职责罢了。


    岚姨娘要年轻许多,是许望高七八年前纳的,据说原是罪臣之女,后来不知怎得入了许府门楣,育有一个儿子,今年才四岁。


    岚姨娘因着出身,瞧得颇有几分世家大族的傲气,脊背挺得笔直,没有半分做妾室的卑懦。


    倒是那位姑姐儿许曼。


    也就是曹安的未婚妻。


    她脸上一直挂着笑,看上去很温婉和气,行为举止也落落大方,满脸和善道,“蘅儿如今回来了,也算是了却兄长一桩心事,今后若是觉得无聊,可多去知夏斋同我作伴。”


    只这一句,便让许之蘅觉得她并不讨厌自己。


    一一见礼之后。


    奚秀娟适时上前,“此等阖家团聚之时,鸿哥儿与珠姐儿合该在场。他们这些时日倒也在木兰狩场上,可匆匆忙忙的,或没能顾上与大姑娘相见。”


    “今日听从老爷吩咐,原是要同大姑娘一道回来的,可或是在路上耽搁了……待他们兄妹二人回家后,再来给大姑娘见礼。”


    只这番话,便让许之蘅觉得这两个弟妹并非是好相与的。


    自昨日闹出认亲那档子事到现在,已过去了整整一天。他们两个分明就在木兰围场,若当真是顾念亲情的,听闻离家十数载的长姐归了家,那无论多晚都该过来问候一声。


    更莫提现在竟还缺席了。


    好在许之蘅不记得自己有过兄弟姐妹。


    自然也不期盼什么手足亲缘。


    肖文珍常年深居简出,不喜生人,现只摆摆手,“见也见过了,蘅儿刚回府,还需静养,你们先下去吧。”


    诸人听了吩咐,犹如潮水般褪去,独剩下母女两个说话。


    许之蘅确是饿了,可她对着满桌子糕点,却也不敢挑拣,只拾起靠近桌边手旁的,而且莫名又想起昨夜谢昭珩的话,担心母亲觉得她粗鄙,只敢低着头吃,不敢发出丝毫声音。


    肖文珍眸光定落在女儿身上,根本舍不得挪眼,柔声道,“蘅儿,在母亲身边不必拘谨。”


    或是感受到充沛的母爱与善意,许之蘅忽就胆大了几分,她轻轻柔柔地吐露心声。


    “母亲,此次我能得以入京,全仰仗个同村姐妹照应,他们全家待我都很好,甚至收留我在家中吃住……我想报答她们,且今后也不想断了这份情谊。”


    肖文珍点点头。


    “那是自然。若无此等宅心仁厚、行善积德的人家,哪儿会有今日你我母女团聚,我这就吩咐人备份厚礼,明日就与你一同登门致谢。这是雪中送炭的情谊,你合该常来常往。”


    许之蘅微愣。


    她知本朝士族寒门,泾渭分明,如首辅此等门第,往来的至少都是三品官员以上的门户,而母亲问都不问孔家门第,就说要与她一同登门致谢……


    由此可见,母亲是个不拘小节,且心胸宽阔之人。


    “还有一事。”


    许之蘅胆子忽就更大了些,她语气中带着期盼,“母亲,我可以养狗么?我有一爱犬还暂放在他们家中,我想它接回来喂养,那狗忠心护主,曾救过我性命,我委实舍不得它。”


    “母亲,我保证看好它,绝不让它乱跑乱叫。”


    肖文珍满面慈爱,一下下抚顺着她的后背,“自然也好。”


    “蘅儿,母亲只要你欢喜,你若欢喜,何事都使得。”


    ——


    京郊。


    四周树木郁郁葱葱,清脆的鸟鸣声不绝于耳,辆装潢豪华的马车,由队穿着甲胄的卫兵护送着,出现在蜿蜒曲折的山径上,马蹄车辙碾过,扬起阵阵尘灰。


    车架内,坐了个桃腮杏面的女子,在颠簸中,心气甚为不顺。


    “她早不回家晚不回家,为何偏偏要在秋狩时回家?我练骑射练了整整一年,昨日分明在女眷中已经领先了,乍然被爹爹喊了回去,一整个功亏一篑!”


    “长姐归家是喜事,连皇上都嘉奖,你就少说几句吧。”


    车上另侧还坐了个俊秀的男子,免不了安抚几句,“且父亲原嘱咐你我要随长姐一起回家的,若非你起晚了,哪儿会此时还耽搁在路上,这些话若再传到父亲耳中去,你免不了一顿训斥。”


    许之珠瞪圆了眼睛,一脸不忿。


    “她出了那么大的风头,晚上住的还是我的帐篷呢,我莫非连抱怨几句都不让么?原还想在秋狩上同太子哥哥说几句话,现下倒好,急慌慌又得往城里赶,我们兄妹二人莫非是欠了路债不成?”


    自从嫡长女溺水失踪后,许家就只许之珠一个女儿,家中上下愈发看护得如眼珠子般,后来同太子订了婚,出门在外都有人捧着,就变得有些*娇惯跋扈。


    许之鸿只又好气又好笑望着她,“你以往不还常说,要是家中能多个姐妹就好了么?怎得现下长姐回来了,妹妹反倒不欢喜了?”


    许之珠沉下眉眼。


    “谁乐意要个农妇姐姐?”


    这档子事儿刚闹出来的时候,围场中的贵女们便都知道了,她们不敢在她面前放肆,口中甚至还声声道着恭喜,调转过背去,各个都在等着看她的笑话。


    “这首辅府嫡出的女儿一回来,今后谁还拿她这庶出的女儿当颗菜?”


    “可不是嘛,那嫡长女虽流落乡野多年,可横空出世,一鸣惊人,皇太后都夸她攀崖寻父的作为,有当年老镇国公之雄风,今后在京中必是炙手可热。”


    “论风头、论出身、论胆气、论谋略……她许之珠样样都比不过,就连论容貌,好似也要略逊一筹,我兄长在林间瞧见那嫡长女风姿,据说生得花容月貌,闭月羞花呢!”


    “诶,你们说太子殿下,会不会变更婚约,改娶那嫡长女呐?”


    ……


    她们躲在帐篷后窃窃私语的声音,一一闪现在许之珠脑中,股无名火心中燃起,直直冲到了头顶的天灵盖。


    许之珠无比确定的是:现下虽还未瞧见那位嫡长姐,她就已经开始讨厌上她了!


    ——


    是夜。


    暖黄的烛光微微摇晃着,将房间照出了些家常的温馨,层层叠叠的华丽床幔下,许之蘅正躺在榻上,眼睫随着呼吸微微颤动,睡得十分香甜。


    肖文珍坐在榻边,迟迟不肯离去,经荀嬷嬷劝了再劝,才掖了掖女儿的被角,轻手轻脚踏出了房门。


    肖文珍先是回佛堂念了两遍经文,虔诚焚香叩首后,似是又想起了什么,脸上的笑容逐渐隐去,覆上层淡淡的忧愁。


    “可叹蘅儿没能早几年回来,女儿在家中留不了多久,转眼就又要嫁人离家,我是真真舍不得……”


    荀嬷嬷明白主母的意思,在旁宽慰道,“其实依着奴婢讲,大姑娘将将回家,并不着急婚配,大可再多留两年,也好弥补弥补多年缺失的母女之情。且奴婢瞧大姑娘是个懂事的,想必也是乐意的。”


    肖文珍摇摇头,“这样的话今后不许再说,岂能因为一个我,而耽误了蘅儿的终身大事。”


    “她今年已经十八,不能再拖下去。且她攀崖寻父的好声名已经传开,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多少可以弥补些教养上的缺失,所以才更要趁热打铁,为她寻个好夫婿。”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荀嬷嬷点点头,“夫人为了姑娘,真真是用心良苦。”


    “蘅儿她走失多年,在规矩与诗书上,确实耽误得狠了。琴棋书画今后可以慢慢补,可规矩就要立即学,你立马派人去寻个教养嬷嬷来,让蘅儿跟着嬷嬷好好学几日,待出不了大岔子,我便要带她去京城的雅集宴会上露脸。”


    肖文珍跪在蒲团上,对着用整颗白玉雕做成的菩萨雕像,双手合十,深深跪匍下去。


    “菩萨悲悯信女孤苦,所以发慈悲让我儿失而复返,信女原不该再有其它奢求,可女子姻缘关乎一生,万望菩萨保佑她婚事顺畅,信女若能如愿,必为菩萨塑身立庙。”


    ——


    翌日。


    孔府。


    林场攀崖那日,首辅府就有派人来孔家调查许之蘅的身世,再加上沸沸扬扬的传闻……所以孔家人早就知道那个随手照拂、身世凄惨的民女,就是首辅府流落在外的嫡长女。


    可让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首辅夫人竟会备着厚礼,亲自登门道谢,这着实让孔家上下都受宠若惊。


    门前那条巷子,都被前来看热闹的百姓们堵住。


    虽说肖文珍只略坐了坐,且也并未喝茶水,可塞了满院子的礼物,以及愿意坐在正厅中同孔母说上几句话,这无疑就已是诚意十足了。


    孔家的美名当下就传扬开来,连带在翰林院当差的孔立城,他原因为家世微末,并不受同僚待见,至此以后,腰杆也挺直了。


    前头两个主母在说话,院中的仆婢们因为过于仓惶,而忙得头角倒悬……


    许之蘅则同孔春两个关在屋内,开心地抱在一起转圈圈。


    “臭薇娘,坏薇娘,就知道说狠话气我,你知不知那日从崖底回来之后我哭了多久,你竟连这么大的事儿都瞒着我……”


    孔春说罢,就要伸手去挠她腰间的那块软肉。


    许之蘅笑着躲过,连声求饶,“我错了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今日便是来给你赔罪的,你便饶过我这遭吧。”


    孔春才不会真的怪她,她撤了手,带着惊异且赞叹的目光,打量着许之蘅身周的一切。


    “你这么穿戴真真好看,我方才险些没认出来,呜呜呜,薇娘,哦不,蘅娘,你现在真真是否极泰来,过上挥金如土的好日子了!”


    “苟富贵,不相忘。”


    “你之前送过我副耳铛,我便一直想要回赠你个物件,可直到入京我都没能攒到回礼的银钱,你不是一直想要个玉镯么?我精挑细选了这根镯子给你,这个水头,肯定衬你的肤色。”


    那是根通体碧绿的云纹缠枝镯。


    孔春瞬间有种姐妹发达了的感觉,瞪圆了眼睛,根本就不敢伸手去接。


    “呜呜呜,我不是在做梦吧?这也太贵重了,真的是我可以收的么?……为了我们的姐妹情,不然我还是收下吧,不然我可能下辈子都戴不上此等成色的镯子。”


    “跟我客气什么?”


    许之蘅笑着将那镯子塞到她怀中,又道。


    “说起来,有桩差事不知你愿不愿意做……母亲为我聘了个教女眷规矩的教习嬷嬷,我想着你兄长在京中当差,今后在京中行走,想必也是要学规矩的。


    你若愿意,我们便一起学,至多也就学半个月的时间,就是名头上不太好听,好似叫什么……伴随女使?不过有例钱的…”


    孔春点头如捣蒜,没有丝毫犹豫,“这不就是你之前在我家的身份嘛,不过调转了下,我有何不愿意的?且那可是首辅府啊,我自己发梦都不敢梦这么大的,而且蘅娘,只要在你身边我就很心安,所以做什么都使得。”


    许之蘅说至此处,忽又想起什么来,“……还需得了结一事。”


    “有口气在我胸口憋闷了许多天,今日非得将它吐出来不可!”


    ———


    木兰围场狩猎为期七天。


    可因军中还有些政务要处理,谢昭珩翌日就赶回了京城,现正接了谢月坐在马车上,一道徐徐驶向皇宫,预备去景仁宫给皇后请安。


    谢月坐在厚实的软垫上,抬起指尖轻抚了抚肚皮。


    “以往无论哪次围猎,在女眷中我都是魁首,今年我倒也想去来着,可惜肚子里这个不安生。”


    不过就算人在京城,也依旧不妨碍谢月听说围场上发生的轶事,她表示对此很感兴趣。


    “润甫,你那日也在林场,必瞧见了那攀崖寻亲姑娘,传言中将她容貌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她长得真有那么好看么?比许之珠如何?比容婉如何?”


    谢昭珩原正垂眼定坐,闻言骤然沉下眉头。


    他并未将她同那二女比,只冷道了句。


    “给皇姐提鞋都不配。”。


    谢月显然不信,没好气道,“罢,毕竟这世间女子,就没有一个能入得了你眼的。那我便这么问,她那日穿得什么颜色的衣裳?是当真背了口锅么?是谁最先发现她的?……”


    随着她的问题越来越多。


    谢昭珩的眉头也蹙得越来越深。


    “裴宾彬知道长姐这般聒噪么?”


    提起驸马……


    谢月瞬间噎住。


    她也是拿这个胞弟无法,只能抬手抚着肚子,“我儿乖,长大以后千万不要学你阿舅,不能说话这么呛人,容易和姑娘闹掰,就算娶上媳妇也得跑……”


    或是想到了什么。


    谢昭珩心头燃起一阵烦闷。


    干脆撩开车窗前的帷幔透气。


    ……然后就远远望见街道上一阵喧嚣。


    方才皇姐口中的那个女子,还有她那个参加过村中婚宴的手帕交,被首辅府的侍卫们簇拥着,站定在间茶寮前……


    也不知在做什么,拥堵整整半条街,只听得百姓连声叫“好”。


    谢昭珩撤手放下帘子。


    直到车架开出了整整六条街。


    他才倏忽喊停车夫,对谢月抛下一句。


    “忽然记起还有紧急要务处理,皇姐暂且先入宫,我容后再到。”


    ——


    肖文珍是很看顾女儿,却也并非是那种要将孩子拴在裤腰带上的母亲,一听女儿说要带手帕交出去办事儿,便没有多问,多派了几个侍卫,嘱咐她早点回来,便暂且先行回府了。


    “我错了!我不该欺软怕硬,不该做假文书,不该拿钱不办事儿……我有罪,我罪该万死!”


    茶寮门前,之前那个诓骗过许之蘅的中人,正跪在街道上,痛哭流涕,当着围观众人的面坦白自己的罪状。


    而那日对她们有过不敬的小厮,现正并列成两排,面对面站着,朝彼此泼倒着茶水。


    “这人就是个骗子,诓骗了我个外地老乡几十两呢!今日算是惹错人踢到了铁板,竟得罪了首辅府的人,这是不要命了。”


    “这茶寮也是黑店,帮凶!”


    ……


    围观百姓纷纷拍手叫好。


    许之蘅以往的人生中,鲜少有这种肆意畅快的时候,此时立在石阶之上,感受着周遭百姓既敬畏又钦佩的眼神,心中燃起种微妙的感受。


    原来这就是威。


    原来这就是势。


    原来这就是她以往从未享有过的,身为功勋门户的特权。


    好像比起钱财,它确实更让人着迷些。


    许之蘅偏头冲身侧的孔春笑笑,“解气了么?”


    孔春点点头,望她的眸光中满是崇拜,语气中带着期许,“蘅娘,你会保住此刻的威势与荣光,然后同我做一辈子姐妹是么?我劝你快立马回答是。”


    “是”


    许之蘅哭笑得不到应道。


    正在二人插科打诨之际。


    只见远处有队穿着甲胄的士卒,如股钢铁洪流般奔腾而来,胄甲缝隙间相互碰撞,发出清脆而有力的“呛呛”声。


    匹枣红色的骏马缓驰而至,跨*坐在马上的男子,披风猎猎向后翻转,眉眼浓烈,眸光凌厉出鞘利剑。


    男子眸光缓缓绕场一周。


    所过之处,众人只觉排山倒海的压力迎面而来,个个都抖若筛糠。


    站在最前头的,是巡捕盗匪、专管治安的五城兵马司的司使。他先是吊梢着眼尾,脚踢了那中人一脚,而后眉头树立喝道,“乱哄哄的,这是在做什么?你们知不知道此乃私设公堂,有聚众闹事之嫌?怎得,打量皇上去了围场秋狩,京中就无人管事了么?”


    司使朝谢昭珩拱了拱手,“城中还有晋王殿下管事,岂容你等放肆?来人,将这些胡作非为之徒,还有那两个带头管事的女子,通通抓起来,押送京兆府听候发落!”


    许之蘅这也是刚到京城,对官场的弯弯绕绕还有些搅闹不明白,只觉这些帽子一顶顶扣下来,罪名一项项加下去,只怕刚认的首辅爹,或有可能都保不住她。


    “官爷别别别……”


    许之蘅紧张得暗吞两口唾沫,本着擒贼先擒王的道理,提着裙摆跑下石阶,立在那枣红色骏马面前,扬起灿若芙蕖的面庞,流露出几分以往做民女时的卑怯,对那人道。


    “晋、晋王殿下,其实小女今日来此,仅是为了讨个公道,绝对绝对没有寻衅闹事的意思,所以委实不必这么上纲上线吧?我们这就走,行么?”


    谢昭珩满面铁面无私。


    懒懒垂下眼眸,睥睨斜看她一眼。


    “想走就走,视王法为何物?”


    “来人,将她拿下。”


    他这副不依不饶的样子,使得许之蘅气得睁圆了眼,她又凑近几步,用仅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咬牙说道,“想找我茬就直说!莫非你不知我最是安分守己,素来是个良民么?”


    听到这句。


    谢昭珩终于勾出抹极浅淡的笑。


    他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冷觑她一眼。


    “什么最是?什么素来?”


    “本王与姑娘素昧平生,以往从未见过。”


    第27章


    “什么最是?什么素来?”


    “本王与姑娘素昧平生,以往从未见过。”


    帐篷那夜射出的箭,忽在此时射中自己眉心。许之蘅瞬间呆楞当场,哑然无声……


    正在她手足无措之际,官差们已经开始拿人,此乃秉公办案,所以就算是首辅府的侍卫,也不能当着百姓的面公然违抗,只能站在一旁干瞪眼。


    官差们倒也看出她们两个身份特别,不敢轻易得罪,连她们衣边都没触碰,可对中人与那些小厮,手底下就没个轻重了,扭打踢踹,一时间鬼哭狼嚎声顿起。


    以往在桃源村时,许之蘅生怕惹麻烦,从来都是最最遵纪守法的良好公民,谁曾想现在恢复身份还没两天,竟就惹上官司直接压入了大狱?


    许之蘅直到走进京兆尹,脑子都还是懵的。


    京兆尹虽不是严刑逼供的诏狱,里头却也设有监狱,不过她们并未同那些贼犯关在一处,而是被安置在间用来审讯的衙房中。


    房中阴冷,光线昏暗,里头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刑具,上头还残余些锈迹,好似干涸的血迹,更是能清晰听到犯人痛苦的受刑声。


    胆小的孔春被吓得浑身战栗,已是流下泪来,她怂肩缩脖躲在许之蘅身后,哽咽颤声道。


    “蘅娘,你爹爹都是首辅了,你不该在京中横着走么,怎得他们竟敢这么怠慢你?还有那晋王,你们二人可是在桃源村成过亲的,就算他不打算同你再续前缘,那也委实没必要如此见死不救吧。”


    提起这个。


    许之蘅只觉气不打一处来。


    她暂且安抚孔春情绪。


    “莫怕,我这首辅嫡长女总不至于一丝份量也无,他们不敢将我们如何的,这最多就算例行查问,待查问完毕就会放人了。”


    听她这么一分析,孔春心安了不少,可还是觉得疑惑。


    “……咱们以往在街上看到那些杂耍卖艺的,周遭也是围了一圈人,官兵可从未拘捕过,怎得咱俩就这般倒霉?”


    “那晋王该不会是冲你来的吧?有没有可能他对你还心存念想,却又放不下架子主动去找,那日在街上撞见你后,就擎等着你寻到晋王府去,谁曾想你调转过头就在木兰围场认祖归宗了……他必定期望落空,有爱生恨,刻意针对,这是想引起你的注意呢…”


    孔春愈发觉得就是这个道理,正说得起劲儿,抬眼就发现许之蘅正斜乜着她,只得上下唇瓣一抿,这才收了声。


    “阿春,你不去编话本子实在是可惜了。”


    许之蘅语气淡漠。


    孔春对此的兴致却并未被打压下去,她只低头吞了口唾沫,终究没忍住,扯了扯许之蘅的袖边,嗫嚅着道。


    “不管是不是如此,蘅娘你都莫要同晋王闹得太僵。”


    “我听人说晋王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马上定乾坤,本事可大着呢,你们两个今后同在京城,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谁说得准今后有没有再仰仗他的时候?”


    孔春说到此处,又被远处犯人痛苦的咆叫吓得蜷缩一下,忍不住劝到,“我们站在此僵站着,等到明早都不知会不会有人来唤……蘅娘,不如你去近晋王殿下身前软言温语两句,指不定他看在往日的情面上,就高抬贵手放咱们走了。”


    许之蘅沉默了好一阵,才耷拉着脑袋闷然瓮声道,“其实这些就算你不说,我心里也清楚……可我同他过往纠葛实在太深,就只差没有结仇生怨了,并非是说揭就能揭过的,若我再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般,再对他去笑脸相迎,我委实做不到……”


    “你若觉得为难,那便无需勉强自己。”


    孔春感受到她的颓丧,不由揽住好友的肩头,轻声抚慰道,“都怪我,我就不该提这茬,之前分明是他对不住你,凭何还要劝你去低这个头?他们总不会对我们上刑,咱们再等等便是了。”


    并没有再一味摆事实讲道理,而是选择了安抚与理解。


    或许这便是友情的可贵之处。


    孔春乃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知道许之蘅过往的人,在很多关键时刻,都给了她强有力的支撑,二人现在相互依偎站在一起,就像风雨飘摇中,屋檐下躲雨取暖的两只雀儿。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


    衙房外传来脚步声,个衙役推开门踏入门来,语气算得上平和,向躲在后头的孔春道,“这位姑娘,随我走一遭吧。”


    孔春颇感猝不及防,瞳孔微震,许之蘅也咂摸出不对劲儿来,紧握住她的指尖,“莫怕,我同你一起去。”


    衙役已知许之蘅身份,态度格外恭敬,“许大姑娘勿怪,王爷这次只唤了她一人,想来只是例循问话,不会将她如何的,姑娘无需担心。”


    或是见这衙役还算和气,孔春也不想再横生枝节,便压下心中忐忑,就这么一步三回头走了。


    整整两刻钟过去。


    外头依旧没有丝毫音讯。


    许之蘅独自一人在衙房中等得心焦,她想着孔春素来柔弱,最禁不得吓,也不知谢昭珩将她带走问些什么,若是没有顺其心意,惹得他大发雷霆,那可怎生是好?


    许之蘅不是什么循规蹈矩之人,她先是朝外头喊了两声,见外头没有人回应,干脆大着胆子推门而出,朝来时的方向寻去。


    路上迎面行来几个衙役。


    京兆尹中鲜少出现女子。


    更何况还是个身姿婀娜,芙蓉玉面般的美娇娥,他们眸底都透出些十足的惊艳之色,眼见她衣饰不凡,通身华贵,只当她是哪家上官的家眷。


    其中有个衙役红着脸腆然上前,“姑娘是想要寻哪位?”


    或是这京兆尹太大,需要打理的官司太多,许之蘅并未被认出来,她大大松了口气,柔声问道,“请问官爷,晋王殿下现在何处?”


    衙役脸上显露出些为难神色,“晋王殿下,他现下恐不方便见客……”


    “无妨,我寻晋王殿下有些急事,劳驾官爷带我走一趟,殿下如若再忙,我在外头候着便是,绝不会打扰殿下公务。”


    这么做虽不合规矩,可衙役哪儿抵抗得了这样的温言软语,又想着这位或许就是晋王殿下的哪位红粉知己,轻易不能得罪,便将手往前一摊,“那姑娘请随我来。”


    三绕七拐,穿过数个庭院后,丁翠薇被带到处偏僻的衙放外,直到靠近时,她才察觉出不对劲来,此处并非刑房,可处处都站着带刀侍卫,且远处有隐隐的哀嚎声传来。


    低低泣泣,柔软又微弱。


    尾音虚得像片即将飘落的羽毛。


    竟是个女子的虚弱哭饶声,不是孔春还能是谁?!


    她能猜到谢昭珩为何唤走孔春。


    无非是因为孔春是个知情人,晓得谢昭珩那些背信弃义,抛妻忘恩的丑事,所以他才施压敲打几句,让孔春谨言慎行些,可令许之蘅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竟会如此心狠手辣,对孔春那么个柔弱女子施加重刑?!


    意识到这点,许之蘅因为过于震惊与愤怒,犹如被雷劈中般,浑身上下都开始微微发颤。


    随着一声凄厉的哀嚎。


    衙房的门缓缓而开。


    谢昭珩踏了出来。


    暗红色的血渍,由眉骨顺着他棱角分明的面庞蜿蜒而下,玄青色的衣角袖边,皆被鲜血浸透,洇出些黑红的痕迹,漆黑瞳孔里翻涌着滔天的暴戾,仿若深渊中踏出的修罗恶鬼。


    萧建紧随其后,伸手递上块雪白的巾帕,“王爷,此女断气了。”


    谢昭珩垂着眼,没能注意到她。


    他神色未变分毫,只伸出指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接过了巾帕,拭着眉眼间的血渍,漫不经心轻道了句。


    “剁碎,喂狗。”


    语中蕴着毒蛇吐信般的狠厉。


    所以为避免有被揭短的风险。


    谢昭珩方才狠下杀手,将孔春灭了口。


    愤怒与哀痛在心中奔腾,瞬间湮灭了许之蘅的理智,她只觉呼吸都带着某种灼烧般的粗粝,她赤红着双眼,掏出别在腰侧躞蹀带中的匕首,带着种势必要报仇雪恨的义气,直直踏上石阶,猛然向谢昭珩刺去。


    “我这就让你去给阿春陪葬!”


    在场所有侍卫,以及方才那个带路的衙役,俨然没想到此女竟会是个刺客,压根就来不及做任何反应,皆目瞪口呆僵立当场。


    谢昭珩只觉眼前寒光一闪,下意识偏身躲过,且直接出招拍在刺客肩头,使得她重重跌落,顺着石阶滚落下去。


    待定睛看清楚这刺客面容,谢昭珩也是瞳孔微震。


    就在所有侍卫们预备持刀上前护驾;


    许之蘅忍痛准备再次袭击;


    谢昭珩犹豫着是否要上前搀扶之际……


    “蘅儿!”


    “蘅娘,你没事儿吧?”


    庭院入口处传来两声焦急的呼唤声。??!!


    许之蘅由其中听出孔春的声音,心头猛然跳空一拍。


    她先是惊愕看了谢昭珩一眼,而后又扭头望见哭着朝她跑过来的孔春,忽就意识到了什么,立即将手中的匕首收回鞘内,紧急塞入袖中。


    或是谢昭珩的脸色实在太过阴沉得吓人。


    或是她也没想到应该如何应对眼见的场面。


    许之蘅抽噎一声,瑟瑟发抖着,散发出些小心翼翼的怯懦,虚声弱气唤了声“母亲”,而后扶了扶额,就这么两眼一黑,彻底“昏死”了过去。


    肖文珍自是立即俯下身去扶,她将女儿楼在怀中,气得浑身都在发抖。


    “晋王殿下,敢问我儿究竟做错了什么,竟要被压到此等衙狱公堂之处来?未免扰乱公务,我方才在外头生忍着未曾入内,等得实在心慌才进来,谁知就撞见此等情景?”


    肖文珍越想越心疼,将怀中的女儿紧搂了搂,因为出于不忿,言语也有些哽咽。


    “我儿离散家中十余年,就算行为举止缺些体统,却也绝不至于乱纪违法,我这就要带她回去养伤,若晋王查出她有任何违纪之处,只管来首辅府拿人,可若她循规蹈矩却要身受此辱,我许家绝不同你善罢甘休!”


    望着她们一行人离去的背影。


    谢昭珩脸色难看到了极致,他下颌紧绷得近乎扭曲,额间青筋跳跃,身周的空气都冻裂到凝滞。


    还不待查问,就见个姗姗来迟的士兵,塌天大祸般跪在地上,抖若筛糠回禀道,“小的有罪,小的该死,方才晋王殿下让小的通报许大姑娘离开,结果小的一阵腹痛……小的失责,今后再也不敢了,晋王殿下饶命。”


    肖建跟在晋王身侧多年,早已摸透他的心性,先是悬着心尖看了眼主子脸色,知他此刻受此无妄之灾,必是恼怒异常,想到方才在衙房中办的是私事,且又见主子恼得说不出话来……


    肖建上前一步,代为下令道。


    “今日发生之事不准外传。”


    “此人延误主令,拖下去打二十大板,以儆效尤!”


    ——


    皇宫。


    翰林院。


    孔立城原是寒门出身,相貌平平,既无曹安高中探花才学,也没有钻营逢迎的心窍,在翰林院入职后,并未受到赏识,就连编纂的书籍都是最边缘冷门的。


    可自从首辅夫人亲临孔家拜谢的消息传开后,孔立诚便被上峰委以重任,与曹安一起,负责起草诏令。


    短短几日间,京中就发生了这么多事儿,做为孔立诚的同乡,曹安几乎是迅速咂摸出其中的不对劲。


    这日午歇,曹安将孔立诚拦在廊道中。


    “立诚兄,我听说首辅失散十余年的嫡长女寻回来了,还是受你们孔家的照顾入的京?此女是伯父伯母入京半路上偶然碰见的么,还是?”


    二人算是熟稔,孔立诚又是个实诚人,只语焉不详道,“家父家母胆子小,不会收留不知底细的女子入京。”


    “那就是桃源县的熟识?”


    曹安得到预料中的答案,心中疑惑更甚,又问,“可我自小在桃源县中长大,怎不知有这么号人物?立诚兄可否方便告知我此女以前的名讳,我或许认识呢?”


    孔立诚见今日是彻底敷衍不过去,只无奈道,“都在京中,你今后总会会见到……所以现下告诉你也无妨。”


    “那许大姑娘,实则就是薇娘。”?!


    这委实大大出乎了曹安的意料。


    他脑中将桃源县所有适龄的姑娘都想了个遍,就是没想到薇娘头上,以至于呆立当场。


    “怎得会是薇娘?她不是被丁叔收养,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么?我上次回去省亲时,她才嫁了个不知哪儿冒出来的莽汉,说要同他好好过日子来着……”


    孔立诚干脆一股脑将他知道的,三言两语全都吐露了出来,“丁叔意外去世了,她那夫君好像是个在逃的逆党,伤好之后也跑路了,薇娘无处可去,所以只能拿着信物入京寻亲。”


    “岂会如此……”


    曹安闻言,又是惊又是怒,袖下的手掌攥紧成拳,“我就知道……我就知那人是个居心叵测的混帐!薇娘当初如若信我,岂会受这么多苦,早就一路好吃好喝随我入京认亲了,丁叔说不定也不会死……”


    “可世上哪来得那么多早知如此?”


    “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


    孔立诚见他反应如此大,不由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曹安,你我相交多年,我知你对薇娘的情意,之所以瞒着你她入京之事,一则是她不让我们同你说;二则,我也是在为你考虑。”


    “你大婚之期已定,不日就要成亲,此时就该抛却那些前尘往事,一心一意筹备婚事。且说起来,那位许曼姑娘还是首辅胞妹,今后你就更得同薇娘避嫌了。你们虽无夫妻缘分,却也还有几分亲缘,今后各自珍重,相互照拂,如此也算全了少年相知的情义。”


    孔立诚说罢这番话便走了。


    只曹安站在空荡的廊间呆站,他只觉自己的心,就像是随着穿廊秋风纷飞的衣袍,七上八下根本就落不到实处,浑浑噩噩当完职,回到家中后才微微缓过神来。


    这些事情桩桩件件齐齐涌来,曹安脑中闪过些什么,他总觉略微有些不对劲,他招手唤来刘东,“你回桃源县翻查翻查,将事情原委全都细查一遍,看看其中还有没有遗漏下的细节。”


    ——


    京兆府外。


    许家人手忙脚乱地将晕着的嫡小姐扶上马车。


    许之蘅不愿意让母亲担心,可到底刚认亲不久,她还没太摸清母亲的性情,又觉这次事态好像有些严重,有些紧张不敢睁眼,耳旁传来孔春的嘤嘤哭泣声,心若油煎着,正犹豫着不该如何是好……


    “好了,现下都是自己人,蘅儿就莫要装晕。”


    许之蘅通身微僵,眯着睁开眼睛,略有些紧张道,“原来母亲早就看出来了…”


    肖文珍并没有多问,只眼中噙着泪,关切她的伤势,“你方才摔疼没有?晋王不会对你用刑了吧?有没有哪里痛?都怪为娘没照顾好你,我儿攀崖都未曾受伤,回到城中却磕碰到了……”


    许之蘅眼中也有些湿润。


    其实谢昭珩出招极狠,她那半个肩膀都震得生疼,可现在当着母亲的面,只推脱说“不疼”,然后小心翼翼道,“母亲,其实方才就是场误会……可女儿确实也是得罪晋王了,会不会给家中招祸啊?”


    多么懂事的孩子。


    身上都受伤了,可首先却是内疚,想着会不会给家里添麻烦。


    肖文珍执起巾帕,掖掖眼角的泪花,“蘅儿放心,无论是你父亲许家,还是你外祖镇国公府,都绝非任人拿捏的软柿子。晋王确是天潢贵胄,但若当真欺到头上来,咱们也是有几分还手之力的。”


    肖文珍说致此处,话语微顿,还是将她搂在怀中,谨慎嘱咐道,“可晋王势大,手段雷霆,今后若非必要,还是莫要去招惹。”


    听母亲这么说,许之蘅便知道分寸了,她点了点头,“是,孩儿知道了。”


    当日太医上门,给许之蘅把脉诊断。


    左肩气滞血瘀,每日需要送服汤药,外揉膏药,静养七日。


    跟着嬷嬷学规矩的事只能暂且搁置,不过许之蘅也没有闲着,跟着女先生已经开始学习认字,每日都要背书练字,过得很是充实。


    日子很快过去。


    秋狩过去,皇上由木兰围场班师回朝,许望高也回府了。


    他之前就听说了那场京兆府的闹剧,来了揽月阁一趟,细问了问那日的经过,许之蘅略过桃源村的事不提,囫囵吞枣捡重点的说了说。


    许望高默然一阵,瞧着她尚在病重,虚弱发白的脸色,终究没再细问,只嘱咐道,“既伤还未好,那便在府中好好养着,无事莫要出门,免得再受冲撞。”


    “暂且跟嬷嬷好好将规矩学一学,静一静性子。”


    这番说得熨贴。


    可或是许之蘅内心敏感,落在耳中,却好似听出了另一层意味:父亲觉得她不服管教,行事莽撞,让她少出门惹事生非。


    许之蘅有些闷然。


    点头恭顺应下了。


    ——


    皇宫。


    太和殿中。


    皇帝先是与朝臣们商讨了几件政事,而后屏退众人与太子,独将谢昭珩留了下来,颇为头疼问道,“你究竟将那许大姑娘如何了?”


    谢昭珩先是略懵了懵,而后迅速反应过来,“禀告父皇,儿臣那日不过就是秉公执法,期间生了些误会,未曾动她分毫。”


    皇上今年五十出头的年岁,身体时有些不好,眼神却很深邃明亮,举手投足间都透着帝王风范。


    “没动她分毫?”


    皇帝抬眸瞧晋王一眼,没好气道,“那朕怎得听说你对人姑娘动了重刑?那许大姑娘现下身受重伤,半个肩膀都淤青了,要躺在榻上静养月余?”


    皇帝将垒放在金丝楠木案桌上的那沓奏章,一一摊开给谢昭珩看。


    “*这是首辅许望高的弹劾。”


    “这封是镇国公府的。”


    “此乃永顺伯爵府的。”


    “肃国公府的。”


    “内阁的。”


    “国子监的。”


    ……“都是弹劾你的!”


    谢昭珩脸色黑得堪比灶底的锅灰。


    分明记得那日,他在出招的最后瞬间,闻出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气味,已是刻意撤了不少力道……她最多静养几天而已,何至于要养月余?


    凭她那副淋了整夜夜雨都不会受寒的强壮身板。


    就算被驴踢了,都不至于休养月余。


    “朕虽还未见过那姑娘,可就凭她这股攀崖认父的气概,朕便知她合该是坚毅的好孩子……也怪不得这些朝臣们生气,谁家的女儿飘零在外十几年回来,那都得放在手掌心里疼,你说说你,欺负她个娇弱无力的女娃娃做什么?”……


    谢昭珩薄唇微抿,


    “父皇也知她会攀崖,又岂会娇弱。”


    皇帝唬下脸来。


    在他众多的皇子中,哪怕是太子遇事也只有受训的份,也就晋王会胆大包天顶嘴,由此可见皇帝对此子的偏爱。


    “你莫要在此同朕贫嘴。”


    “无论是出于君子风度,还是为安抚朝臣之心……朕不管你有什么同她有何误会,现在就立马登门致歉去!”


    第28章


    自许之蘅归家后,揽月阁就愈发拥挤起来。


    院中多了个主子,伺候的丫鬟与仆妇也就相应增加了一倍,更别提还有以后经常要在院中行走的教习嬷嬷,女先生,以及上门为她诊断的太医……


    肖文珍也想同女儿多亲近,可孩子大了,早晚都得自立门户,识字看账可以慢慢来,可约束下人、理事看家的本领,须得立即就学起来。


    肖文珍当机立断,决定让女儿重新住回蘅芜苑。


    蘅芜苑中布局讲究,无论是亭台楼阁,还是轩榭廊坊,都有曲折的回廊与蜿蜒的□□连通,移步换景,雕梁画栋。是在肖文珍怀上女儿那一年,专门聘请擅长修缮庭院的匠师打造。


    后来因女儿落水,数年没了音讯,肖文珍逐渐散了心气,就在五年前,被管家理事的娟姨娘寻了个由头,让许之珠住了进去。


    多年来,肖文珍与许望高都感情寡淡。


    可腾屋挪院是大事,许望高到底是一家之主,所以就算肖文珍心中早就有了决断,却还是按捺着,等秋狩结束之后,让荀嬷嬷去他身前回禀了一声。


    可到了要正式搬挪那天,却出了岔子。


    “呜呜呜,姑娘,奴婢早五天前就让人去蘅芜苑通传过,让三小姐尽快将房间挪出来,将东西搬到娟姨娘的漱玉庭去,可今日奴婢带着仆妇们前去洒扫时,却被三小姐拦在蘅芜苑外不让进。”


    红黄绿蓝四个丫鬟里,就红绡行事最稳重,此时却被逼得流下泪来,“奴婢原是苦口婆心同她们讲道理,可伺候三姑娘的丫鬟小玉好嚣张的气焰,竟伸手打了奴婢一巴掌,奴婢无法,只得暂且回来同姑娘禀报。”


    “什么?”


    许之蘅原正在练字,此时气得腾然由椅上站起身来,定睛一瞧,果然见红绡脸上有五根鲜红的手指印。打人脸面,这在深宅大院中算是极其羞辱人的行为,若非借了主子的势,小玉哪儿有这么大的胆子?


    许之蘅对她那娇气跋扈的三妹妹向来没有什么好感。


    二人向来话不投机半句多,她这次肩上有伤,许之珠甚至未曾来看过一眼,许之蘅也不在乎这些,只想着井水不犯河水。


    可如今人家都欺到头上来,她若再一味忍让,岂不成了缩头乌龟?许之蘅沉下眉眼,抡起袖子,拿出几分以往在桃源村争野莓野果的气势来。


    “走,我这就去给你讨回公道!”


    蘅芜苑内。


    许之珠此时颇有闲情逸致,正在在锦鲤池旁同丫鬟们投壶,方才动手的小玉,笑得颇为自得。


    “大姑娘除了是个嫡出,浑身上下有哪点能越过三姑娘去?她目不识丁,举止粗俗,刚刚认祖归宗就上外头惹事生非,须知老爷是最不喜欢此等张扬做派的。”


    “论情分,三姑娘您才是自小在老爷身边长大的那个,论身份,你是未来的太子妃,今后更是富贵无极……所以只要三姑娘铁了心不搬,她莫非还当真敢将您赶出去不成?”


    这话说得很合许之珠的心意。


    “哐啷”一声,箭矢投出,投壶命中。


    虽同在首辅府中,但蘅芜苑与漱玉庭相比,那就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


    漱玉庭离正门有些远,不仅出入不便,且离仆婢们住的庑房也近,院中狭仄,她平日里去个姨娘请安,都嫌里头转不开身来。


    许之珠打定了主意不搬,“去命人将院门堵上,没我的吩咐,任何人都不能入内。”


    “今日主母与姨娘都去玉清观上香了,无人为她撑腰,我看她能奈我何,至于父亲那头……我去他身前撒撒娇,他便不会同我计较的。”


    可这话音刚落没多久。


    就听得院门处传来阵轰天震地的撞门声,许之珠被这动静吓得手中持箭都拿不稳,准头偏移,箭矢掉落在地,她压根来不及有任何反应……


    就听到耳旁传来门闩横木断裂的声音。


    只见许之蘅带着几十个仆妇婢子,气势汹汹走了进来,她捋着袖子,瞪着眼睛,散发出十足的凛冽匪气。


    蘅芜苑的人未曾见过这样的架势,立时就呆楞当场,个个都吓得脸色发白。


    “红绡,方才是哪个对你动的手?”


    “穿绿衣裳的那个是吧?”


    许之蘅自入院之后,就未曾看过许之珠一眼,直接当众发号施令,“来人,将那个绿衣裳的婢女拖出来,红绡,你这就打还回去,一巴掌不够,给我打她两巴掌!”


    “重重的打,我若没听到响,那便不算,左右开弓你会不会……”


    许之珠简直不敢相信她竟会破门而入。


    大脑一片空白,直到现在才从懵然中反应过来,她上前将小玉护在身后,抖着唇瓣,嗓音尖利道,“她是我蘅芜苑的婢女,我看谁敢动她?!”


    “许之蘅,你疯了么?”


    “你当堂堂首辅府是穷乡僻壤的田间地头么,你院中的丫鬟竟还拿着棍棒,这是要做什么,想持械斗殴不成?你哪里有半点体统,半点分寸,难道将这些时日学的规矩都抛诸到脑后了么?你若敢妄动……啊……”


    许之珠话都还未说完,就被许之蘅一把推开。


    也不知是许之蘅做惯农活的手太重。


    还是因为许之珠常年养尊处优,太过孱弱。


    或许两者皆有。


    反正许之珠就这么重重跌在了地上,引得身周婢女惊慌着上前搀扶。


    许之蘅微微俯身,居高临下觑着她,眼中透出几分目中无人的嚣张。


    “便就是动你了,又如何?”


    “红绡,快啊,赶紧打回去。”


    世家大族的婢女经过严格调教,平日哪里敢与人发生此等冲突,可现在有许之蘅在前头顶着,红绡也涨红着脸,上前冲那小玉狠狠甩了两耳光。


    许之蘅了却这桩事后,又负手在院中闲庭信步走了遭,脸上带笑,满意点了点头,“这院子确实好,也难怪你舍不得走……可猪妹妹,你应当认识这个蘅芜苑的蘅字吧?我也是近来才学会写这个字的,很复杂,难写的很。”


    “这蘅,是我的名讳。


    此处,是我的院子”


    “你鸠占鹊巢住了这么多年已是赚了,如今竟还想赖着不走了,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或是因在乡野长大,许之蘅全然不懂贵女们的那些弯弯绕绕,行事有种直来直去的粗蛮。


    且丁叔之所以拦着不让她认亲,就是因为首辅府有人要害她性命,而这府中最有动机对她动手的,就是许之珠的母亲娟姨娘!


    “既三妹妹敬酒不吃吃罚酒,那自然也无需同她客气,来人,将她的东西全都扔出院去!”


    仆婢们得了这声吩咐,立即如抄家一般,汹汹冲进各个房将,将许之珠珍藏已久的那些华服衣裙、钗镮首饰,全都一股脑扔到院外。


    许之珠从小到大受尽宠爱,哪儿受过这样的屈辱,哭得泪如雨下,也顾不得什么体统,立即挣起身来就要同她拼命。


    “今后这个许家,有你没我,有我没你!”


    许之蘅在乡野住了那么久,又岂是吃素的?如许之珠这样娇滴滴的贵女,在她手里落不着一点好。两个主子都已经动上手了,站了满院的仆妇婢女们自然不遑多让,通通撕扯在一起,场面甚为难看。


    此时。


    住在附近知夏斋的许曼,听到动静匆匆赶了来,她是个性子文柔的,此时被这场面吓得心慌发颤,却还是抖着嗓子上前劝架。


    “莫打了,你们都快莫打了!”


    二人被她分开。


    准确得说,是许之蘅松开了对许之珠的钳制。


    许之珠此时发髻松散,衣裳凌乱,却还是不服输咬着牙上前,却被许曼张开双臂拦住。


    许之珠此时正情绪失控着,便直接将气撒在了许曼声上伸手就将她推开,几乎是歇斯底里般,尖利着嗓子出声。


    “你个贱婢爬床生下来的遗腹子,此处哪有你说话的份?!”


    空气骤停。


    落针可闻。


    就在这个瞬间,院内所有人都收了手,纷纷扭头头去看许曼的脸色,她被推得脚底踉跄两下,得亏许之蘅伸手搀扶,才没有摔倒。


    孔曼从来都是这个家里最没存在感的那个,鲜少受到人关注,现在感受到众人异样的眼光,只觉羞辱悲忿齐齐涌上心头,面颊胀红成猪肝色。


    许曼下意识想躲,仓惶垂头,恨不得能有条地缝能让她钻进去,许之蘅看出她的无措,上前一步,将她的身形挡在身后,朝众人喝声道。


    “事情已了,你们也不必在此处傻站着了,该收拾收拾,该滚蛋滚蛋。”


    许之珠眼见不是对手,也没有想着再在此处纠缠,只抹了抹脸上的眼泪,“许之蘅,你给我等着,这事儿没完!”


    恨声放了句狠话,便被仆妇们簇拥着走了。


    待人走得差不多,许之蘅立即转过身来,温声询问道,“曼姑姐儿,你没事么?她方才有没有伤着你?方才那些话你不必放在心上…”


    “没、我没事儿。”


    许曼偏身至一旁,执起巾帕掖掖眼角的泪花,喉嗓中带着哽咽,她压下起伏的情绪,甚至嘴角还扯出几分勉强的笑容。


    “大姑娘,你今日闹了这么大一出,决计压不下去,兄长回家后必会过问,他向来不喜后宅争闹,且也很宠爱珠儿这个女儿……你们姐妹如此失和,兄长只怕要动怒……”


    “我、我身上有些不爽,这就先回去了,大姑娘还是好好想想说辞,如何将此事在兄长面前应对过去吧。”


    “多谢曼姑姐儿的提醒,我心中有数的。”


    许之蘅点点头,又凑近了些狭促眨了眨眼,“且不瞒你说,就算父亲怪罪我也不怕,我皮糙肉厚的,无论是跪祠堂还是打手板,都伤不了我分根毫毛。”


    这话说得俏皮,消解了不少许曼方才的尴尬,她不由有些忍俊不禁,浮现出些真心的笑意,她盈盈望向许之蘅。


    “大姑娘若能早些回来就好了,如此我在这府中,也能多个能说话的伴儿。”


    ——


    桥归桥。


    路归路。


    恩义两清。


    各不相欠。


    二人分明已经约定好划清界限。


    可谢昭珩也不知为何,那日在车架上,远远望见她意气风发站在茶寮前时,心中隐有些什么在作祟,鬼使神差般又折返回去,唤来五城兵马司的人,将她带到了京兆府。


    他说服自己是为了以绝后患。


    敲打敲打她那胆小的闺蜜。


    仅此而已。


    所以谢昭珩没见她。


    实则是就算是见面,二人除了气得干瞪眼,牵扯那些没完没了的旧事以外,也无其他好说的。旁敲侧击警示了番她那好友几句,就命人去传话,让她们回去了。


    可她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安分。


    未经通传就独自跑了出来。


    何止是不安分。


    还依旧鲁莽、愚蠢、不知所谓!


    当下竟认定他对孔春下了杀手?


    杀人也有讲究的。必要在月黑风高夜,狂风暴雨天,悄无声息,不知不觉了结。哪怕是用脚趾头想想,都知谢昭珩既在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拿人,就不会将她们如何。


    也是。


    她那未经开化的脑子显然想不到这层。


    不仅认定他是杀人凶手,且居然胆大包天,敢行刺天潢贵胄。


    谢昭珩自觉是个受害者。


    出招也是下意识的动作。


    可却因此当场受了首辅夫人的斥责?


    在朝堂上还受百官弹劾,遭百姓指摘?


    父皇还施压,让他去给那个始作俑者赔礼道歉?


    倒反天罡。


    属实倒反天罡。


    也就因着那日处决的女子,事涉些腌臢的阴私,不好大张旗鼓,否则谢昭珩必得让当日在场的侍卫都站出来,让他们作证,究竟是谁欲行不轨在先。


    但凡沾上此女。


    许多事情就会偏离设想,不可掌控。


    也罢。


    既是父皇让他去赔礼道歉,他去便是。


    空着手去总是不好,可若礼备得太重,反倒让旁人觉得是他过错甚大……


    她是个嘴馋的。


    常说要尝遍天下美味。


    谢昭珩想了想,扭头吩咐萧建道。


    “去珍馐馆,随便买盒糕点来。”


    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这话语中带着某种莫名的愉悦。


    萧建买了盒牛舌饼回来,“殿下,这牛舌饼是珍馐馆的招牌糕点,外皮酥脆,形若牛舌,里头放了白芸豆与花椒粉,口感软绵酥脆,最是咸香可口。”


    谢昭珩闻言皱眉,“名字不好听……再去换盒甜的来。”


    她喜欢吃甜口的。


    萧建又跑了一趟,买了盒驴打滚回来,“殿下,此乃驴打滚,又称豆面糕,便就是用黄豆面做的,里头添了白糖与豆沙馅做辅,口感软糯香甜。”


    谢昭珩垂下眼,“又是驴又是马,你就再寻不出个名字文雅的来了?”


    ……


    就这么着。


    又是挑名字。


    又是嫌颜色。


    又是觉得造型不够别致。


    萧建生生跑了七八趟,才终于“随便”买到了那盒符合主子心意的糕点,而后又遵命备了马车,缓缓向宝泉巷的首辅府驶去。


    首辅府早就接到了拜帖。


    因着男女有别,未免有私相授受之嫌,许家男丁许之鸿早就在门前候着,待谢昭珩一到,便为其引路,“晋王殿下,您里头请。”


    许之鸿今年已有十七,大概就是普遍世家贵族子弟的模样。就算早知晋王是上门致歉,可因着他天潢贵胄的身份,许之鸿自然不敢怠慢,将话也说得很周全。


    “没曾想长姐受伤之事,竟传到皇上耳中,累得今日让晋王殿下专门跑这么一趟,其实那日之事我也有所耳闻,不过就是误会一场,彼此说开便就好了。”


    “长姐休养了几日,如今伤势好转,已经可以下床,现正在栖月亭候着殿下了。”


    就算此女现已认祖归宗。


    谢昭珩依旧对她世家贵女的身份没有实感。


    在他心中,她一直是那个穿着粗布麻衣,爽利泼辣,粗浅笨拙,割薇藿剁猪菜,穿梭在满院牲畜间,为几文钱终日苦恼的民女。


    可此时此刻,望见她的瞬间。


    谢昭珩不由有些呆楞晃神。


    只见院中秋花争相盛开,假山奇峰罗列,池沼中锦鲤嬉戏,水面波光粼粼,在这如诗如画的景色中……她穿身华丽尊贵的锦缎金绣宫装,静立在雕梁画栋的亭台之中。


    粉腻酥融娇欲滴。


    风吹仙袂飘飘举。


    袅袅娜娜,宛若洛神。


    谢昭珩瞳孔微扩,脚下步子不由变得有些迟缓。


    她身上已看不出半分农女的影子,仿若就在此处长大成人,与周遭雅致辉煌的一切都浑然一体,灵气脱俗,气韵高洁。


    眼见离那凉亭越来越近,萧建率先一步,截住许之鸿的脚步,皮笑肉不笑提示一句,“殿下接下来同许大姑娘说的话,闲杂人等不好听吧?”


    许之鸿反应过来。


    皇家子弟姿态都高,更何况晋王还是个这般有实权的,定不乐意让人瞧见他低三下四道歉,且现在是在自家庭院中,会面之处又是四面都透风的凉亭,理应出不了什么岔子。


    许之鸿挥挥手让闲杂人等下去。


    就连自己也走远了些,背过了身。


    谢昭珩走近,她甚至率先请了个安。


    螓首低垂,唇角浅笑,膝盖微曲,双手转腕。


    “小女见过晋王殿下。”


    仪态标准到了极致。


    就连宫中最严苛的嬷嬷,都挑不出任何错漏。


    除了眉眼间的几分不羁,看上去已同京中的世家贵女没有任何差别。


    谢昭珩没想到这才短短几天,她的变化就如此惊人,脑中又想起她曾说过的那句“夫君知道的,我既勤快又聪明,学东西很快的!”


    谢昭珩显然有些不太适应她如此柔顺的姿态,下意识清了清嗓子,抬手让她起身,语气中透出些熟稔的随意,“伤好些么?”


    “多谢殿下关怀,小女的伤已无大碍。”


    “那日之事,委实是小女冒失在线,晋王殿下不仅为小女遮掩,还因小女受皇上苛责,小女委实于心难安,在此谢过晋王殿下了。”


    许之蘅语气中却透着十足的生分。


    带着种公事公办的距离感。


    谢昭珩看不惯她这幅戴了假面的样子,心中燃起阵烦躁,可还是取出个小巧的瓷瓶,递上前去,“皇宫大内的金创药,专治跌打损伤,太医院没有,你拿去用。”


    许之蘅没有接。


    她轻轻柔柔笑笑,“多谢殿下好意,小女此等小伤,不值当用这么好的金创药,且家中已请太医为我诊治过了,现已无大碍。”


    她是个一点就着的性子。


    以往对他向来热络,就连生气都如火山爆发。


    谢昭珩不适应她这般冷淡,心中烦躁更加更甚,他将那瓷瓶收回来,又微摆摆手,萧建心领神会,立即拎着手中的食盆迎上前去。


    “许大姑娘,那日我家殿下手重了些,还请你勿要见怪,这是他特意吩咐卑职去珍馐馆买的糕点,颜色式样,是让糕点师傅专门定制,刚热腾腾做出来的,以表我家殿下的歉意与关怀。”


    那是碟桂花糕。


    也不知用了何种工艺,面皮晶莹剔透,被捏成了别致的兔子形态,个个都憨态可掬,上头还撒了些桂花糖浆,瞧着就知道好吃极了。


    许之蘅眼底透出些戏谑。


    笑着接过,“劳晋王殿下费心,小女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果然。


    依旧没变。


    还是那个吃货。


    眼见她伸手接过食盒,谢昭珩心中满意了些,只觉如此也算是了结此事,道了句“还有公务要忙”,扭身抬腿踏出了凉亭。


    只听得身后传来食盒打开的声音。


    而后瓷盘放置在石桌上的轻微碰撞声。


    “嘬嘬,旺财,来!”


    随着这一声,以往村中的那只大黄狗,不知由庭院中的何处蹿了出来,应主人的召唤而去。


    谢昭珩好似意识到了什么。


    脚步猛然骤停,僵着身子转过去,便望见与他意料中一摸一样,且似曾相识的一幕。


    只见她将裙摆收拢。


    端着碟子蹲下身。


    然后将整盘糕点,全都倒扣,按压在地。


    玉兔肠穿肚破,失形被碾成一团。


    旺财摇着尾巴,欢腾上前。


    嗷呜一下,将糕点吞入狗腹。


    许之蘅抬眼看他。


    眸光中充满了锋锐的挑衅。


    脸上却带着笑,语气也轻柔浅淡。


    “殿下的吃食,旺财向来喜欢。”


    第29章


    “殿下的吃食,旺财向来喜欢。”


    什么恭顺。


    什么端柔。


    果然通通都是装的!


    无论怎么装扮。


    无论学什么规矩。


    她都是那个桀骜不驯,反骨难驯的农妇!


    一时间,急恼怒嗔齐齐涌上心头。


    谢昭珩额角青筋暴起,太阳穴突突跳动,高阔眉骨下的双眸,燃烧着骇人的怒火,气极反笑,唇角勾出一抹阴森的弧度。


    身周空气动凝僵滞,透出令人不寒而栗的气场。


    萧建亦瞧见了这幕。


    他显然有些不敢这许大姑娘竟敢如此糟践主子心意,气得怒目圆睁,就要上前去理论,“许大姑娘,你岂可……”


    “走。”


    可主上此等威势擎天之人,竟生生忍下了这口气。


    萧建耳旁传来这声毋庸置疑的召唤,只得作罢,朝主上的背影追了上去。


    ——


    漱玉庭。


    许之珠没有其他选择,最终还是搬至此处。


    望着眼前狭小逼仄的房间,她只觉得天都塌了。


    原以为就算赖在蘅芜苑不走,许之蘅也只会在院外干着急,再怎么样,也会等家中长辈尽数回来,再去他们身前讨个说法——这是世家贵女惯来的做法。


    至于长辈宠谁爱偏袒谁,那后宅子女们再各凭本事。


    可她忘了许之蘅并不是个世家贵女。


    只是个乡野长大,牙尖嘴利的村妇!


    许之珠在方才那场较量中,被教训得肩酸背痛,手臂发僵,她越想越委屈,俯在榻上嚎啕大哭。


    “天底下哪儿有这样的姐姐?”


    “抢帐篷、抢风头、抢爹爹关爱也就罢了,现如今连我住的院子都让她抢了,会不会有朝一日,她要连太子哥哥都抢了去?”


    刚才挨了巴掌的小玉,此时也在站在榻旁,为许之珠义愤填膺。


    “自她回府后,老爷疼主母爱,镇国公府更是送来流水般的补品,分明是在外头惹了祸,可满朝文武都为她说话,就连皇上都派内监安抚,奴婢方才听说,晋王殿下现在正亲自登门要同她致歉呢……”


    晋王?


    那个冷血铁面的地狱阎王?


    以往二人就算在太子府偶然撞见,他都不会正眼瞧自己一眼,现在却要同许之蘅?致歉?


    许之珠只觉天塌得更彻底了些。


    抽泣到根本喘不过气来,拍床嚎哭了一声。


    “她还不如不回来!”


    “我看她那副凶样,做个乡村野妇便很好!”


    此时,许之鸿赶了过来。


    他前脚送走晋王,后脚就小厮禀告了二人争夺院落之事。才将将踏入院中,就听到胞妹上头那句,脸色愈发白。


    许之鸿与许之蘅只差半岁。


    他那时候年纪虽小,却保留了些对嫡长姐的记忆。


    在他印象中,长姐是个娴静性子,之所以变得这么如此尖利,多半是流落在外时被生活所迫,搓磨出来的。


    “三妹妹真是糊涂,岂可说出此等诛心之言?若传到父亲同主母耳中,必定要受责罚。且你住在漱玉庭便很好,平日里还能多陪陪姨娘,否则今后嫁入东宫,回家的机会便愈发少了。”


    许之珠闻言,大有种被至亲背刺之感。


    从榻上支起半个身子,两只哭得通红的眼睛望向他。


    “如今就连兄长都偏帮着她了?好好好,今后这个家是愈发呆不下去了!”又俯回去,悲怆痛哭。


    许之鸿只得无措上前,原想好好温言抚慰一番,可又觉得妹妹这娇生惯养的性子,不好再放纵下去,只狠下心来,想着好好敲打敲打她番。


    “我劝你莫要同大姐姐作对。她胆大包天,都敢扫晋王颜面,你又岂会是她的对手?”


    许之蘅将晋王送的糕点喂狗那幕,许之鸿自然也看见了,立时就被吓得浑身软,不过他反应得快,在晋王发现之前就背过了身去,没让任何人察觉。


    为让胞妹安生些,特意将此事说给她听。


    “……今后见了大姐姐务必躲远些。你若实在与她相处不来,那便出门逛街赏花,又或者干脆就在漱玉斋中绣嫁衣,等你嫁出阁当了太子妃,自然就不必再见她了。”


    许之鸿说完这番话,便没有再劝,扭身离开。


    许之蘅得罪了晋王?


    许之珠现在满脑子都只剩这几个字。


    她跟在太子身旁久了,知道晋王是个什么德性。


    晋王表面是个端方君子,实际上性格极其暴戾傲慢,太子党中有许多腌臢阴私之事,都是他主动请缨去做的,手段残忍到许多时候连太子都看不过去。


    以晋王那睚眦必报的性子,就算今日暂且没有同许之珠计较,却也绝对咽不下这口气,必会施展手段报复。


    许之珠揪紧床单,双眼含恨。


    她便擎等着。


    等着许之蘅跌跟头那天!


    ——


    当夜。


    后院议事之处。


    厅中院内跪了满院的仆婢,个个俯在地上,抖若筛糠,听候发落。


    关于二女相争蘅芜苑之事。


    经过双方各执一词,相互推诿,互泼脏水后,终于在管家与许曼的讲述中,基本还原了事情真相。


    许望高端坐右侧主位,早就被屋内的争执声吵嚷地头疼,他紧蹙着眉头,将眸光落在跪在身前的两个女儿身上,神色颇为复杂。


    许望高偏过头,望向坐在左侧主位上的肖文珍。


    “依主母看,此事应当如何处置?”


    肖文珍此时只冷脸端坐着,“未免有偏袒之嫌,我不好张嘴说话,一切但凭老爷吩咐便是。”


    许望高眉头蹙得愈发紧了些。


    沉默一阵后,冷声道。


    “珠儿有错在先。占院不搬,忤逆长姐,先是纵容下人掌掴婢女,后又对姑姐儿出言不逊,罚禁足一月,罚跪祠堂三天。”


    “蘅儿也有错。”


    “你身为长姐,合该宽容大度,爱护弟妹。珠儿确任性妄为,可你也不该如此得理不饶人。遍京城去问问,都不会有哪家女儿,会在自家后院内宅撞门而入,带着仆婢抡了棍棒喊打喊杀,若照为父说,合该罚得比珠儿更重!”


    “……可念在你刚认回家门,规矩疏漏,肩伤还未痊愈的份上,罚跪一天,抄写家规五十遍。”


    “至于其他参与此事的仆婢,通通罚一个月月例,今后如若再犯,直接发卖出府。”


    许望高说罢,在许之珠哭天喊地的冤声中,沉眉拂袖而去,当夜歇在了岚姨娘院中。


    平心而论,许之蘅觉得这处罚还算公正。


    可她心里还是有些委屈。虽说两个女儿都有错,可明显父亲数落她的话明显要更重些,可那些话说得很有道理,她或许是行事过了些,让父亲失望了。


    好在母亲夸她干得漂亮。


    “我儿好样的,夺回蘅芜苑是其次,主要是借由此事在后宅仆婢中立了威,今后从上到下,知道你这般不好惹,便不敢在你面前虚与委蛇,学起掌家理事来,也方便许多。”


    只要能待在母亲身边,许之蘅便觉一切都知足了。


    这点惩罚于她来说不算什么。


    许之蘅很珍惜现在的日子。


    以往在桃源村过得实在太苦太穷,所有的时间与精力,都放在了赚钱果腹上,根本没有心思顾及其他,认祖归宗之后,不必为生计担忧,她终于有时间学习,补足自己。


    许之蘅什么都想学。


    认字,诗书,礼乐,插花,茶道,掌家,经商,律例……自回家之后,她就没日没夜孜孜不倦地学习,恨不得有百十个分身一起学。


    哪怕肩上还有伤,也跟在嬷嬷身后学规矩,以至于短短几天内,就能将个寻常的见安礼学得像模像样。


    练字到半夜是常有的事。就连与许之珠同在祠堂罚跪,也在身前摆了张横桌,在许之珠的冷嘲热讽中,静下心来一遍遍书写。


    又过一两天,许之蘅的肩伤完全痊愈。


    蘅芜苑上下洒扫一新,教习嬷嬷正式开始授课。


    相约好要一起上课的孔春,在这天早早就赶到了首辅府。自踏入府中的那刻起,孔春又是紧张又是激动,嘴巴就没闭上过。


    她紧跟在许之蘅身后,由后小心翼翼扯扯好友衣角。


    “天菩萨,这种地方当真是我一介草民能来的么?蘅娘,你如今真真是过上驱奴唤婢,吃香喝辣的好日子了,实不相瞒,这身衣裳,是我娘特意花费重金,买了最好的料子新做的,可我怎么觉着,就这都赶不上你院中婢女的衣料……”


    孔春已赞叹了一路,实在是让许之蘅有种穷人乍富的腆然,让她感到颇为不好意思。待二人入了蘅芜苑,许之蘅牵过好友的手,温声嘱咐。


    “阿春,入了这个院子,你就当是在自己家,可一旦踏出这个院门,你务必要小心谨慎些,莫要被漱玉庭的人揪出错处,更莫要吃院外的东西。”


    因着丁叔之前拦着不让她认亲。


    许之蘅就一直觉得府中有人要害她。


    可她担心或是自己多想了,更担心不知何时何地会遭毒手,所以就只能处处提防着。


    这些话她不好同母亲说,也不敢与好友讲,只能自己憋闷在心中。


    好在孔春并未多问。


    只点头如捣蒜般,“你放一万个心,入了这道院门我是阿春,出了这道院门,我就是许大姑娘的随伺婢女,绝不会给你捅篓子。”


    为二人授课的教习嬷嬷,以往是专门在宫里管教婢女的,因后来年岁渐长,才获圣恩出了宫,她不苟言笑,甚为严苛,眼神犀利且严肃,讲课时就连抬手屈膝的角度,都要拿戒尺量过。


    因着许之蘅身份贵重,今后免不了参加些隆重的场合,所以嬷嬷干脆一气将宫规也教了,这无疑加强了课程的强度。


    且虽是一同受教,可嬷嬷显然清楚许春不过就是个陪绑的,所以就算她动作不太标准,嬷嬷也不予追究,可若是许之蘅但凡偏移半寸,戒尺就抬过来了。


    许之蘅自觉是个能吃苦的,可在嬷嬷的严厉管教下,她甚至好几次都觉得自己坚持不下去,每每到了这种时候,耳旁就会传来嬷嬷极尽犀利的言语。


    “大姑娘若连这些规矩都学不会,还有什么脸面做世家贵女?按老身说,做首辅府的婢女都不够格。”


    “就是身份攀得越高越尊贵,才越容易受人指摘。现下不好好用功,今后出了门,就只有给首辅府丢人现眼的份。”


    “据说府上要给大姑娘补办及笄礼,就在半月后,帖子都发出去了,届时遍京城的贵眷都要来,他们个个都知姑娘流失乡野数年,擎等着在宴*席上看姑娘笑话呢。”


    “若没学好,出门便不要说是经我调教出来的。”


    ……


    偏偏许之蘅最是要强,经不得激,且幸好有孔春在身旁陪着,眼神间偶尔给个鼓励,言语抚慰几句,许之蘅就能咬牙死死撑下去。


    这日。


    得了两刻钟的空闲。


    许之蘅瘫倒在贵妃榻上,许春也四仰八叉跌在官帽椅上。


    “蘅娘,这也太苦了。苦比黄连,苦比尝胆,我是真的不行了,现在退出还来得及么?我忽然想起我母亲明日过寿,我兄长后日成亲,我祖母大后天冥诞……这几天我或许都来不了了。”


    “伯母生辰是春日,你兄长还未定亲,入京途中你祖母就已过过冥诞了……这些理由通通不成立,所以你明日还得来。”


    自抢院之事后,许曼就同许之蘅熟稔起来,近期常来蘅芜苑与她们作伴,现听二人的对话哭笑不得,只将剥好的石榴命婢女递上去。


    “快少说几句吧,吃些石榴解解乏。”


    二人强撑起身子,抓了小把放入嘴中。


    此时孔春望见她放在身侧的针线活,不由问道,“曼姐姐,我瞧你绣这块帕子绣了好几日,绣得什么啊,这般费心?”


    还未待许曼说话,站在她身后的婢女柳儿就接口笑道,“姑娘的婚期不是已经定了么?这块巾帕是她绣给未来姑爷的,绣的鸳鸯戏水,又是画样又是挑线,好几日才打了个雏底……二位瞧,绣得可好了……”


    说罢,柳儿干脆就将那绣样递到她们眼前来。


    果然针法精妙,栩栩如生,配色讲究,就连那鸳鸯羽毛,都用了二十余种丝线层层晕染…


    许之蘅望见后,脸上笑容微僵。


    尤记得她也绣过一次鸳鸯,可同眼前的秀样比,简直就像个笑话……也难怪那人瞧不上,不愿戴。


    “就你这丫头多嘴多舌。”许曼面颊微红,羞腆着将柳儿拽了回来,她年长二人四五岁,少女怀春的心思少些,非常自然就提起了已定婚期的那位未来夫君。


    “定的是新科探花,比我小了两三岁……”


    说着说着,许曼似是想到了些什么,“他叫曹安。说起来你们与他还是同乡,他是桃源县县令之子,你们以往见过他么?”


    “自、自然见过。”


    许之蘅与孔春对视一眼,眼神交汇中流露出些尴尬。


    许曼闻言,愈发凑近了些,“那便太好了,不瞒两位妹妹说,那曹安在我面前倒也还算殷勤,可我却总觉哪里不对劲,后来派人一打探,才知他以往在桃源县有个青梅。”


    “据说二人自小一同长大,感情甚笃,是因着家中反对,所以才被拆散了,你们听说过此事?可见过他那青梅?”。


    这算是问到正主头上了。


    气氛有些微僵滞,二人面面相觑。


    其实由这块巾帕便知,许曼对这门婚事是极为满意的,且现在婚期已定,也已没有什么可转圜的余地。


    此时又何苦再在里头横插一脚?


    二人几乎就在瞬间达成了某种默契。


    “什么感情甚笃?你听他们胡说八道!”


    “哪儿有什么一起长大,简直就是在胡扯。”


    她们这异口同声的模样,倒让许曼怔楞住了,她颇有些哭笑不得,正想要再好好问问那曹安的人品、以及童年旧事……


    此时。


    许之蘅由贵妃椅上颤颤巍巍站起来,“方才嬷嬷说我抬手触额的动作不标准,不然我还是再练练吧……”


    孔春也满脸痛苦,扶着椅圈起身,“我也好像又可以了,未免拖累你被嬷嬷斥责,我也加练几遍吧。”


    /:.


    ——


    是夜。


    晋王府中。


    只有穿廊而过的风声。


    以及远处传来的虫鸣声。


    都知谢昭珩喜静。


    府中的树木不允许有鸟儿筑巢,秋蝉也要粘了去,只要他在府中,所有下人都掂着半个脚掌走路,甚至连呼吸都敛声屏气。


    这是谢昭珩期盼已久,并且早已习惯的平静。


    在他看书时,无人会甜笑着冒然递上个果子。


    在他打坐时,无人会执意要拽他起身去山上摘野莓。


    在独自对弈时,无人在他身侧胡搅蛮缠悔棋,撒娇卖痴让她二子。


    ……


    可或许是因为曾有过这些琐碎的喧嚣。


    这份宁静,偶尔就会透出无边孤寂。


    谢昭珩在榻上翻了个身,下意识伸手探向一侧……


    空的。


    没有娇香软玉,只有片冰冷的被裘。


    他忽生出些烦躁,干脆起身,披上氅衣行至隔壁院中。此处装潢豪华,配色艳俗,处处都透着俗不可耐,显然与晋王府典雅高贵的风格格格不入。


    这是那日二人在街上重逢后,谢昭珩命人重新修缮的。


    他想她约莫是在京城活不下去了。


    所以才会为袋面粉同人起了争执。


    以她善于钻营,视财如命的性子,既认出了他,必然会来晋王府寻他。谢昭珩好好想过,看在她以往的功劳上,只要她能好好解释解释,再痛哭流涕悔过一番,倒也不是不能给她个容身之处。


    毕竟王府这么大,这么空,容得下个精怪女子,她若今后能安分守己些,行事稳妥些,她想要的荣华富贵,不过也就是他一句话的事。


    可谁知她竟是首辅失散的嫡长女。


    想来是觉得有个好爹做倚仗,胆子也肥了,竟将那碟子糕点直接糟践入了狗腹……谢昭珩知道,这是她在报复他。


    可她有什么好气的?


    最该报复的人,难道不是他么?


    那夜若非近卫率先赶到,因她的失约,他或许就发病死在了那颗歪脖子树下……他都未曾兴师问罪,她反倒小肚鸡肠上了?


    呵,真是不知所谓。


    此时前头廊下穿行而过两个守夜的婢女,显然没有察觉他在此处,正贴着耳朵肆意说笑。


    “……红配绿,塞狗屎,我乡下的姨奶奶都会嫌这样的配色粗俗,真真是难看极了,挂在那房里,那叫一个乍眼鲜艳。”


    “瞧那院中放置的都是些女子之物…容姑娘显然是看不上那些的…莫非是殿下给新纳的通房预备的,嘻嘻,也不知是怎样的女子……”


    二人对视一眼,狭促笑成一团,而后就冷不丁瞧见站在暗处的谢昭珩,身形被宫灯拉长扭曲形若鬼魅,当即吓得膝盖骨一软,跪匍在地,抖若筛糠。


    “…殿下…奴婢知罪…”


    谢昭珩神色淡淡,垂着眸子冷觑她们二人一眼,只道,“去木兰围场的皇庄中摘两斤葡萄来,走着去,若五日内未曾如期回来,割舌,如果有一颗坏果,便剁一指,手指不够脚趾再凑。”


    那皇庄离京城有些距离,就算驱马车去也要一天半,可只有区区五天时间,那就是要二人不眠不休赶路,还不能有一颗坏果,这无异于直接下令割舌剁指。


    这话音刚落,二人只觉塌天大祸,可又不敢不从,还得跪谢他从轻发落,起身退下的时候,腿都是抖着的,须得搀扶着才能前行。


    谢昭珩现下怎么看这院子便觉怎么碍眼,其实那话也没错,他是怎么容许这种丑东西杵在院中的?他是怎么容许那等粗鄙莽撞的女子,在心中留下痕迹的?


    且如今那民女已是今非昔比。


    一朝飞上枝头后,一应吃穿住行,首辅府必定会捡最好的给她,住的院落指不定比此处还要豪华,他又何必让它碍眼?


    谢昭珩微抬抬手,吩咐道,“将此处恢复原状。”


    “是。”


    萧建上前听命,不由问道,“殿下,里头物件应如何处置?”


    “变卖成银钱,换成面粉,直接散给街上的乞儿。”


    原也就是给乞儿准备的。


    如此也算用得其所。


    第30章


    肖文珍心疼女儿辛苦。


    却也欣慰她性格坚毅。


    管事嬷嬷明面上不显,暗地里却同肖文珍夸赞。


    “老身调教过的这么多贵女中,唯有您家大姑娘,是一等一大坚韧刚强。依着老身目前授课的强度,放在别家没有个两三月那是绝对消化不来的,也难为大姑娘,要在短短大半月内啃下来。”


    “夫人放心,应对十天后的及笄宴保准没问题,您便等着大姑娘在那日大放异彩,给您争光吧。”


    肖文珍闻言安心了些。


    唯一能做的,就是变着花样给女儿做好吃的。


    这天课程的间隙,待嬷嬷一经离开,许之蘅就与孔春如释重负般各自瘫倒,惹得许曼抿唇轻笑。


    肖文珍则命婢女将早就准备好的秋梨膏乘上去。


    此时有人上前禀告,“曼姑姐儿,曹公子来了,说有些事关婚事的细节要同您商讨,人已侯在园子里了。”


    许之蘅与孔春对望一眼。


    执了汤勺的指尖,微微一滞。


    肖文珍悠悠端起茶盏,带着善意调笑,“未来姑爷近日来得也太勤了些,约莫是等不及娶妻了……”


    许曼俏丽微红,“主母莫要笑话我……他是个性子温吞的,平日里只将心思都放在学问上,京中无人为他操持婚事,自是万事都拿不定主意,样样都得来问我……”


    肖文珍笑着摆摆手,“去吧,莫要让人家久等了。”


    待许曼走远了,肖文珍才浅浅吮了口茶水,宠溺望向许之蘅,略带唏嘘道,“这次曼姑姐儿的婚事,想来是再出不了岔子了,但愿给你议亲的时候,婚事能顺畅些,莫要如她这般多舛。”


    许之蘅自入府之后,为保性命,有意无意打探过府中诸人的旧事,对许曼之事也知晓一二。


    其实许曼幼年就定过门当户对的婚事,同未婚夫自小相知,待到十七岁准备出阁时,父亲忽就因病去世,因是至亲,所以她只能守孝三年。


    她那未婚夫倒也是个重情义的,愿意等她三年,可眼看着三年之期就要满,他家却因着牵扯了朝堂旧案,一朝获罪,满门抄斩。


    这么一耽误,就耽误到了二十三岁。


    直到现在才定下曹安这门婚事。


    许之蘅将口秋梨膏缓缓吞下去,抿着薄唇轻道了声,“母亲,曼姑姐儿知书达理,温婉贤淑……我觉得那人配不上她……”


    “既然二人能够订亲,便没有什么不般配之说。”


    “论家世,曹家自然无法同我们这样的门户相比,可论才学、论相貌,那曹安是当朝探花……就单凭这点,当初京中就不知有多少豪门招他做婿呢。”


    肖文珍将女儿拢在怀中,一点点同她分析着其中利弊。


    “且曼姑姐儿她性子娴静,不适合配那些家世太高本事太大的……那曹家家世微末,曹安又比她小三岁,合该是个好拿捏的,今后有娘家给她撑着,想来在后宅中也不至于受太多委屈。”


    可依着许之蘅以往对曹安的了解,他主意大得很,远没有她们想象中好掌控,但眼瞧母亲这么说,这门婚事好像从方方面面都很适合许曼……


    许之蘅踟蹰再三,终于没有再多说什么。


    其实已过去了这么久,曹安指不定早就歇了对她的心思,且今后有首辅府压着,想来他也不敢再造次,能跟许曼一起好好过日子。


    白天跟着嬷嬷学规矩。


    晚上还要抽出时间来练字。


    经过努力学习,以及刻意改变,许之蘅进步得很快,乍看上去已与京中的那些世家贵女无异。


    且在首辅府锦衣玉食的娇养中,她早已褪去了以往那些在市井摸爬滚打的粗陋,她自己倒不觉得有什么太大变化,可期间去过孔家一次,孔母围着她转了两圈,声声赞道她已脱胎换骨,与从前简直判若两人。


    那股子不服输的韧劲儿还在。


    只是许之蘅更擅于伪装,且没什么必须要撕破脸去争的东西,所以整个人显得平和了些。


    管事嬷嬷年事已高,在如此频繁授课的强度下,难免有力不从心的时候,恰好今日休沐,嬷嬷大手一挥,放了她们半天假。


    许之蘅原是还要在家中温书的,可孔春在蘅芜苑中却实在呆不住了,“好蘅娘,外头秋阳正好,你就不想出门逛逛么?权当陪我,去吧去吧,就逛一个时辰,可好?”


    肖文珍也笑着劝她,“都学了这么些日子了,是得劳逸结合,今日城中热闹得很,蘅儿出门瞧瞧吧,记得多多带上几个侍卫。”


    眼见母亲都发了话,许之蘅只得搁下手中的狼毫笔,进房间换了身衣裙,带着孔春与丫鬟出门。


    才走出蘅芜苑没多远。


    远处垂花门处,远远走来个俊朗男子。


    银灰广袖衣袂间裹挟着松涛之气,玉带束腰,环佩轻响如碎玉投波,乌发束拢于玉冠之下,剑眉星目,丰神俊朗,似柄未出鞘的古剑,锋芒未露却威压自生。


    许之蘅对谢昭珩的感受,很是微妙复杂。


    她夜雨那日被里正搀扶着下山时,只觉二人今生今世都不会再产生半分关联,可谁知入了京城,恢复了身份,兜兜转转竟还是避免不了要同此人打交道。


    比起忿恨,怨怼。


    她现在对此人更多的是害怕。


    她忘不了那日在京兆府中听到的凄厉嚎叫。


    也忘不了他轻飘飘的那句“剁碎,喂狗”。


    其实越了解晋王,就越知道他是得罪不起的存在。


    谢昭珩手握虎符,统管万军,有皇帝宠爱,有太子撑腰……在哪里都能横着走。


    所以那日谢昭珩登门致歉,许之蘅态度很是恭敬,就算是冲动下将他的糕点喂给旺财,她也隐隐有些不安。


    可他或是于心有亏,又或是他不屑同她计较,反正谢昭珩终究没将她如何。


    今后免不了要见面。


    既避不开,那正常心态应对便是。


    许之蘅深呼吸一口,耐着性子,转腕屈膝,规规矩矩给他行了个见安礼,“晋王殿下万安。”


    好在晋王显然没有将她放在眼里。


    好似二人也未曾有过任何龃龉。


    淡冷的眸光在她身上落了落。


    转瞬又移去了别处,阔步离开。


    许之蘅微松了口气。


    心中又不免好奇,叫住了个跟在身后的小厮,“晋王殿下来此所谓何事?”


    “回禀大姑娘,晋王殿下今日登门,是来与老爷对奕的。大姑娘有所不知,京中一众子弟中,也就晋王殿下能与老爷有来有回对上几盘,他们二人,乃是忘年棋友。”


    原来如此。


    许之蘅点点头,表示知道了,那小厮眼见她无其他吩咐,便垂低了身子退下。


    孔春自那日在京兆府被晋王敲打过后,见了他便如见了阎罗王,眼见四下无人,已全然忘却伴读女使的身份,抱着许之蘅的胳膊就往府外走,直到上了车驾,都是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


    檀香笔直攀升,而后又袅袅散去。


    黑白两色的棋子,与棋盘相碰,发出清脆的“啪哒”轻响。


    一个是在官场沉浮多年,老谋深算,颇懂得权衡算计的首辅;一个是在战场杀伐果断,锐气正盛,懂得调兵遣将的晋王。


    许承望主守。


    谢昭珩主攻。


    棋盘上黑白交错,如烽火连城。


    随着玉盏中的棋子叮咚作响,棋盘上局势也瞬息万变。


    许承望指尖摸索着棋子,言语中却似有深意。


    “这角棋形稳固,已成了进可攻退可守的无忧角,润甫形势大好,可喜可贺啊。”


    谢昭珩唇角勾出抹似有似无的笑意,修长的指尖拈起黑子,骨节泛着冷润的光泽,银白广袖扫过案几,“啪”得一声,棋子精准压在星位。


    “看似稳固,可这处却有些金拦井的意味,似是暗藏玄机,还需谨慎行事,方才能保住眼前局面。”


    ——


    宝泉巷。


    辆马车悠悠驶过。


    车轱辘碾过青石板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车前悬挂着的“曹”字木牌,也随之悠悠晃动。


    曹安垂眼端坐着,神色平静。


    刘东坐在一侧,显然有些心绪难安,他踟蹰再三,还是抖抖手上的册单道。


    “公子有必要这么事必躬亲么?就连成婚当夜的喜烛样式,都要去亲自询问许姑娘,人许姑娘必定也觉得奇怪,没得还以为公子是个没有决断的,若小的说,咱们还是打道回府吧……”


    曹安沉默着,并不说话。


    其实恰恰相反,许曼不仅没有笑话他,反而受用得很。她虽是首辅胞妹,可因着是生母只是个爬床的低等婢女,所以在府中很不受待见,就连下人也敢对她怠慢。


    她巴不得有人隔三差五上门关怀,又岂会厌烦?此等深宅大院长出来的女子,诗书礼乐样样皆通,却缺了根骨,索然无味,让人生不起半分兴致。


    “小的知道,公子不过是打着与许姑娘商榷婚事细则的幌子,实则是想要撞见薇娘。可就算见着了又能如何?你与许姑娘婚期已定,莫非还想要同薇娘续旧情么?照小的说,她做农女时就将您退避三舍,如今做了首辅府的嫡长女,心气只会更高,愈发不会将您放在眼里。”


    “其实与您订婚的许曼姑娘便很好,人和气,也好说话……”


    曹安听到这儿,缓缓睁眼。


    眉头紧蹙,言语比毒蜂的尾针还要犀利。


    “她只能和气,她没得选。”


    “若与我的这门婚事告吹,她的名声只会愈发不好,再耽搁两年,捱到二十四五,只能上山去做姑子去。”


    听主子这么说,刘东便知他这是主意已定,也不好再劝下去,只瘪嘴不再说话。


    ——


    这次出门,算得上是许之蘅头次真真正正逛街。


    哪儿有女子不爱俏呢?以往她瞧见那些美味糕点,钗镮首饰,锦缎华服……也甚为心动,可那时碍于囊中羞涩,只能站在一旁看着干瞪眼。


    可现在身份不一样了。


    首辅府每月都会给姑娘们发上足足的月例,再加上肖文珍多年的积攒,及用嫁妆经营铺面获利的银钱……就算许之蘅狂吃狂喝上八辈子都花不完。


    许之蘅带上了足足的银钱,带着好姐妹着实好好消费了一把。吃了喝了逛了买了,直到红绡与黄眉手中已再放不下任何东西,这才预备着打道回府。


    既然今日无课,许春便没有随许之蘅回宝泉巷,而是率先回了自己家。车辆顿停,许之蘅踩着踏凳下了车,她同婢女说说笑笑着入了庭院……


    “除了今日尝过的玉酥酪,桂花翡翠圆子羹以外,京中贵女近来还喜欢吃些什么?”


    黄眉是个活泼的,立即接过话茬回应道,“还有琼玉酥,青玉案,浮光饼……这些都很时兴。姑娘方才是没吃好么?待下次去逛街,奴婢们再陪姑娘去一一尝过。”


    “好呀,那等下次再吃。”


    许之蘅倒也并非一味嘴馋,只还对上次未始即终的馄饨摊耿耿于怀,只想着待及笄宴后,再着手做些生意。


    她知目前的财富是祖上积累下来的,自己不过是受其福泽庇佑,总是想着靠自己立足,如此心里才能够踏实。


    这厢。


    曹安正从知夏斋出来。


    正要从前院离开,抬眼就望见个小娘子被三两仆婢簇拥而来。


    只见此女眉如远黛,眼若秋波,琼鼻秀挺,嘴角漩涡盛过春日娇花,身上的鹅黄色衣裙,愈发衬托得她肌肤赛雪,罗裙轻扬,环佩叮咚,正莲步轻移,缓缓而来。


    曹安起初只觉她眉眼有些熟悉。


    而后将她认出,整个人怔愣当场,待反应过来后,撩起袍子急急追上前去。


    “薇娘!”


    乍然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许之蘅通身微僵,停下脚步转身……不出所料,果然是已有几月未见的曹安。


    她对此早有心理准备,所以看上去没有多惊慌,只扭头吩咐婢女,“去守住各处的入口,在我出去之前,莫让闲杂人等靠近。”


    待婢女走远。


    曹安立即迎上前来。


    他目不转睛望着她,眼中全是关切,略有些手足无措道。


    “薇娘,来了府中这么多次,今日终于碰见你了……你这幅装扮,若是行在路上我肯定认不出你来……薇娘,还未恭喜你认祖归宗…可我听说丁叔去世了,你一定很伤心……”


    “薇娘,其实我一直很挂念你。”


    许之蘅原还有些防备,可听到丁叔二字,脸上神情有些动容,她冲曹安笑笑,“多谢你,曹安。”


    “多谢你记得丁叔,也多谢你让人关照我。在桃源村时,若无你这个探花郎的叮嘱,那些官差必不会与我善罢甘休,我现在也没命站在你眼前。”


    提起这个。


    曹安又颇为义愤填膺,他捏紧拳头道。


    “都怪那个该死的渔夫!薇娘,我当时说什么来着?我让你莫要听信那人的甜言蜜语,莫要被他蒙骗了,他不知根底,指不定就要给你带来什么灾殃……我真是后悔,那日我就该将你带走的,若当时你随我入了京,想要见首辅认父,那还不是我一句话的事,又何须你豁出性命去攀崖?”


    曹安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大通。


    许之蘅听得也解气,所以并没有打断。


    “原想着无论如何,那人至少会同你在桃源村好好过日子,可现在看来,他当真只是对你利用一场,真真是狼心狗肺,不堪为人!那小子今后最好莫要让我再撞见他,如若犯在我手中,我必定让他……”


    “现下我人就在此处。”


    “探花郎不放说来听听,想将我如何?”


    可此时,由那道月洞门后头。


    忽然猝不及防,传来个雷霆之声。


    好似晴天霹雳。


    直直砸落在头顶。


    二人循声望去,只见谢昭珩负手而来,银白色锦袍随风清扬,襟前暗绣的如意纹在秋阳下若隐若现,每一步都带着世家公子独有的优雅从容。


    只挑着眉,眸底带着与生俱来的倨傲。


    散漫的姿态中,有“天地皆可逆”的狂放。


    许之蘅懵了。


    曹安更是呆立当场。


    曹安个初入官场的翰林院编修,自然是够不上见晋王的金面,所以他并不知晓谢昭珩的身份,现下瞧见此人,才愈发觉得莫名。


    曹安瞳孔震动,先是下意识瞧瞧四周,确定这是宝泉巷的首辅府无疑,而后又定睛看谢昭珩的穿戴,心中的疑惑与震惊更甚。


    且他与许之蘅站在一处。


    衣袂相触,形影相叠。


    不由就让曹安回忆起那时在桃源村时,他们两个鹣鲽情深,把臂还家的恩爱场景……曹安又是惊又是怒,脸色极其难看。


    许之蘅也实在担心他在说出些大不敬之语,立刻上前一步,紧着嗓子道,“……容我介绍一下,这位乃是晋王殿下。今日登门是来陪父亲对奕的,估摸着是多下了几局,直到现下都还没走。”


    空气骤停。


    落针可闻。


    晋王?


    此人竟是晋王?!


    此事显然大超出曹安意料。


    他好似这才终于意识到了什么,面色刷得一下惨白,浑身上下都开始微微发颤。


    作为过来人。


    许之蘅很能理解曹安此刻的心境。


    她上前清清嗓子,颇有些打圆场的意思。


    “曹公子,以往那些旧事,揭过不提也罢。”


    “也还请晋王殿下勿怪,曹公子现下必然也如我般,将您认成了位故人,实则我们都知,你们并不相干,只是容貌上有些许相似罢了,曹公子今后决计不会再认错,且也不会对外透露此事。”


    此女不仅规矩学得很快。


    人也乖觉了不少,倒还知道率先帮曹安撇清。


    谢昭珩由鼻腔中冷哼出声,斜乜她一眼,并未理会她的巧言令色,而是缓缓踱步上前。


    “本王方才一直在旁听着,只觉探花郎话里话外都透着对许大姑娘的在意,多少有些旧情难忘的意味。”


    “可若我没记错的话,曹公子不是已与首辅胞妹订婚了么?论辈分,许大姑娘应当唤曹公子声……姑父?”


    这声声调侃,暗含了浓烈的羞辱。


    就像无声的巴掌,直接扫在曹安脸上。


    “本王倒不明白了。曹公子何故要同许家的姑姐儿订着亲,却又要来同她家的姑娘牵扯不清……总该不会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吧?好在今日之事也就本王一人瞧见,如若传扬出去,想想都知会是何种后果……”


    曹安脸色愈发白了些。


    嘴巴微张,半天说不出话来。


    许之蘅确实觉得曹安此举不妥,之所以将婢女支走,便是想要将话同他说清楚。


    谁曾想谢昭珩忽然不知从哪儿蹦了出来,直接掀了这层遮羞布。


    这话确是不假。


    可就算曹安不磊落。


    难道谢昭珩就清白么?


    他以权压人,还用许家所有女眷的声誉,来敲打警示曹安,也妥妥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许之蘅近来跟学习了很多朝政之道,明白寒门子弟在朝为官的艰难,且因着少年时的几分情谊,以及看在许曼的份上……


    她不愿眼睁睁看着曹安在此受辱。


    “天色已晚,晋王殿下想必也已劳累,不如尽早回王府休息吧……曹公子,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同我这边来。”???


    谢昭珩只觉得自己听错了。


    他有些不敢相信。他分明已经戳穿了曹安的真面目,可她不仅没有退避三舍,反而要将他撇开,带曹安离开?


    他沉下眉眼,心中生起阵烦躁,终是没能按捺住,在许之蘅扭身而过的瞬间,一把拽住她纤细的手腕。


    “许大姑娘莫不是昏了头?”


    “是被他方才那番虚情假意打动了,还是想再听些虚无缥缈的酸话?竟还想着同他去别处单独相处?就不怕他狼子野心,欲行不轨?”


    “他不会!”


    许之蘅将他手狠狠甩开,掀起乌羽般的眼睫,眸中带怒狠瞪了他一眼。


    “我不同他离开,难道要与你继续呆在此处么?以前,他是对我照拂颇多的竹马,以后,他是我们许家的姑婿……”


    “而晋王殿下?”


    “敢问你我之间又有何干系?就算有,也不过是个拿钱换自由的前夫而已。”


    “还不如他。”【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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