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莘是个给点阳光就灿烂的性格,自顾自灿烂了一会儿,直到喷嚏一个接一个,身子也哆嗦得厉害,才在原地轻轻跳了一下,美滋滋准备回去睡个好觉。
落在杨昱眼里,就是这人鬼鬼祟祟地偷看自己,又在书架上找些什么,随后莫名其妙头上发光,跟要开花似的。还蹦跶两下,脸上两团可疑的红晕。
似乎也不像前几天那样怕自己了,行事也没那么乖张了。
他刚回来时憋着一口气,一见那人的脸,满脑子都是半年前受到的羞辱,还有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的好友。他难忍心中愤恨,怒火滔天,决计不能让那昏君舒坦了。
可这人这次态度却与半年前大相径庭,被他掐昏过去两次都没罚他,还收拾了偏殿。
杨昱淡淡瞥了一眼与之前判若两人的皇帝,捏着书页的手指捻了捻。
垂下的睫毛遮住眼瞳,投下的阴影使目光越发晦暗不明。
就算变了又怎样?他做过的那些事是无法因为这种没头没尾的改变而一笔勾销的,人手上一旦沾了血,这辈子都洗不干净。
等人走了之后,杨昱叫来方九,吩咐道:“加些人手跟着他,以防万一。”
方九一顿,不敢违抗,领命退下。
隔壁传来福全的叫声,似是发现本该在沐浴的皇帝竟然衣着单薄地从外头回来,絮絮叨叨好一阵子,连带着宫女也匆匆忙忙来来去去地折腾。杨昱被吵得烦躁,合上手中书本,扭头倚着桌子,目光在书架上扫视起来。
皇帝刚才在找什么?
这架子上的书不都是他的,只有一部分兵书是随身携带暂时存放,还被昏君一通乱画,军情机要更不可能放在这里。
杨昱起身翻了翻,都是些经史古籍志怪奇谈,大部分还很新,并没多少翻看的痕迹。
这偏殿本就不是用来看书的地方,摆这么一排,倒也是难为了书架和这些书。
他常年在北境待着,京城的风吹不了那么远,这些年来将士几乎只知端王姜培风,不知姜莘。而他今年第一次回来便被姜莘那般羞辱,不用过多打听,就能知道姜莘到底是个如何邪恶的昏君。
端王在口口相传中,倒是个行事雷厉风行、极有手段的厉害人物,推行的一些政令确实利国利民。
昏君不看书也正常。只是方九探过,每日奏折似乎都是先经姜培风的手,然后才到姜莘的御案上。
如今皇帝已十九岁,这么做确实逾越了。但若让这没脑子的昏君沾手朝政,只怕是要天下大乱。有姜培风坐镇,起码大梁仍是国泰民安。
没能发现书架有什么特殊之处,杨昱便也不多作考虑,反正他被扣在这里,有的是时间亲眼看昏君露出马脚。
至于性格变化,不管是装的也好,真的也罢,杨昱只消熬过这一阵,等回北境,京城怎样便与他无关。
他自小励志守卫大梁江山,守的是百姓的江山,不是他姜莘的,更不是一个昏庸暴戾、草菅人命的昏君的。
可父亲与兄长去世前的叮嘱又枷锁般缠着他,叫他拿不起放不下,纵使被百般侮辱,还被以寡嫂安危威胁,也无法下手杀了那人。
杨昱闭眼,抬手捏了捏山根,叹了口气。
先忍着吧,还得找机会去探望嫂嫂,届时免不了与这皇帝周旋。
另一边的姜莘也多少能猜到杨昱的心思,与其截然相反的是他万分庆幸有根枷锁捆着杨昱,好让自己苟住条命。
安慰好激动的福全,捏着鼻子喝了一大碗姜汤,姜莘顶着一头烘干的蓬松的头发沉沉睡去,许是心情明快些,竟没再发起烧来。
不过这一觉睡得还是不踏实,他做了噩梦。
梦里景象不甚清晰,仿佛眼前蒙了层红色的雾,入目是一张张模糊不清的面孔。耳边有人号啕大哭,凄厉的叫喊夹杂在哭声中,刺得他耳膜生疼,整个头都嗡嗡直响。
诡谲扭曲的画面中,一个低沉的、却异常温柔的声音贴在他耳边,呼吸拂动他的鬓发,手指捏住他的下巴。
“你瞧,这就是不听话的下场。”
对方自他身后伸出一指,一个个点过那些晃动的人脸。“这个,前日在朝堂上拿摄政王之名讽刺我,该杀;这个,意图结党造势,野心勃勃,该杀;这个,瞧你年幼,竟想引你与我离心,更是该杀。”
他每指过一个人,对方身上便爆开一团血花。姜莘甚至能闻到血腥味,温热的液体溅在自己脸上,他虽看不清,本能的恐惧还是让他软了腿,跌坐在地,抖如筛糠。
身后那人就随着他的动作蹲下,将他揽在怀中,继续指:“这个,想把女儿送进宫,借以谋权?杀了;这个,瞧你长大了,以为能随你一同与我抗衡了?死有余辜;这个……”
他声音一顿,姜莘已有些听不清话,心脏一阵阵紧缩,窒息感蔓延开来,抱着脑袋缩成一团。
那声音似有些疑惑,良久轻轻一笑,“这个虽年轻,但最为聪明。好多年了,他是第一个发现你的不对的。可惜,他不该从你这里下手,甚至想要联合北境向我施压……还是年轻。”
“阿莘。”那声音毒蛇般缠着姜莘的脖子,冰冷的蛇信舔上他的咽喉,“这次,就由你来亲自动手吧。”
姜莘不住摇头,向后缩成一团,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
他在梦中哑了嗓子、瘸了腿,继而瞎了眼、失了聪,直到黑暗与寂静完全将他笼罩,他反而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他没有动手……
放过我吧。他听见自己灵魂深处的声音,一声声荡开,渐渐消散在无边无际的虚无中。
睁开眼,还是锦绣罗帐。四肢酸软,目中色彩昏昏沉沉,是他还没睡醒。
“陛下,该上朝了。”福全小声唤他,虽不忍他早起,但脸上仍带着期待,“昨儿个睡前,您说今日要上朝的。”
“唔……”姜莘尝试控制自己的身体,慢吞吞地翻了个身,抱着被子蛄蛹几下,蹭得一头长发乱糟糟地缠着,才勉勉强强歪歪斜斜地坐起来。
福全眼中带笑,上前扶着他坐到床边,蹲下身给他穿鞋。
“陛下今日真是精神,气色好多了。”福全闭着眼夸,姜莘上个朝都把他高兴得不得了,颇有种自家孩子出息了的自豪感,“是做了什么好梦吗?”
“做梦……”姜莘记得自己做了梦,但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内容了,脑袋空空地痛。
他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不记得了,但是应该不是什么好梦。”
福全警惕起来:“莫不是昨儿个又被将军吓着了?您也真是,竟穿那么少翻墙出去,再冻坏了身子可怎么办!”
“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姜莘举手作投降状,乖乖坐好等着擦脸洗手,却见福全愣在原地,默不作声好一会儿,竟是老泪纵横。
姜莘:“……”
他小心脏一咯噔,探头朝上看去:“全儿,你咋了?”
“奴才……奴才就是高兴。”福全匆匆抹抹眼泪,无奈是越抹越多。“以前陛下身体不好,整天也闷闷不乐的,奴才瞧着是万分心疼。可自打前几日陛下伤后醒来,竟换了个人似的,脸上也有光了,还愿意跟奴才们说笑了。”
“……”姜莘心中崩溃尖叫,面上强作镇定,吞咽两下,小声说:“朕显得……很奇怪吗?”
怪他,总见不得下人们被自己吓得三魂丢了七魄的模样,又尝试着扭转形象,这几日脾气好得离谱了,落在别人眼里转变可不是突兀吗!
昨夜还自顾自因为杨昱一个好脸高兴许多,竟自己要求上朝了!
毕竟放在以前,原主虽没有明面说过,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对上朝是格外抗拒的。
抗拒坐在万人之上的位置上,身边却强势安了另一个位置与他平起平坐;抗拒从上俯视,能将大臣混着怨恨的恐惧一览无余;抗拒从来都是按姜培风心意过滤下来专门给他看的折子,溢美之词虚假得让他想吐。
但姜莘需要上朝,要以此接触朝臣,搜寻心腹,为脱身铺路。
就是从福全的反应来看,进度还是有点快了。
不过他好歹是皇帝,福全还向着他,应该不会被吊起来烧……吧?
上朝之后,只要绷住表情,显得凶一点不讲理一点,应该也不会有人要烧他……吧?
姜莘捂住脸,无声哀嚎。
“哪里奇怪了!”福全哭出一个鼻涕泡,“陛下现在,跟小时候一模一样啊!”
“跟小时候……一模一样?”姜莘愣住,歪头想了想,没在记忆中拼凑出自己的形象,反而想到了原主是多么喜欢自己的父皇母后。
“是呀。”福全一边念叨,一边唤来宫女。几个宫女端着水盆、洁牙棒,捧着巾子进来,候在一旁,福全就给他擦脸擦手刷牙。
“奴才看着陛下长大的,陛下小时候爱笑爱闹,脾气跟先皇后一样好,人又生得俊俏,任谁看了都打心眼儿里喜欢。”
姜莘被他宠溺的语气感染,也忍不住翘起嘴角。他前世是个孤儿,没体会过什么亲情爱情,朋友倒是有两个,但也不会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话。
“你怕是跟朕久了,才觉得朕怎么样都好。”
“必然不是!”福全一瞪眼。“凡事看顾过陛下的老人皆是如此想的,只是现在只剩奴才了,也就只有奴才还记得。”
白色布巾裹住姜莘的手,福全细细地,一根根手指擦过去。“可惜先皇驾崩之后,端王要遣我们这些近身伺候的奴才陪葬,奴才被赶到昭陵,跟着修缮陵墓,待了有小半年,竟又被召回来了。端王爷说陛下离不得我,日夜哭闹,可奴才一回来,陛下却不说话,也不爱笑了。”
“这么多年,奴才就看着陛下日日郁郁寡欢,心里跟叫刀割似的。也大逆不道想过是端王亏待了陛下,可偷偷瞧过,王爷对陛下也是疼爱万分,恨不得时时刻刻捧在手里……”
宫女捧着金漱盂靠近,姜莘漱了口,吐出嘴里的水,认真听着。
福全却不肯再多说了,再说又要掉泪。他吸吸鼻子,笑道:“好在陛下现在瞧着精气神回来了,奴才真是高兴得要命。”
姜莘抿嘴笑了笑。
问题绝对出在姜培风身上,只是这人做事滴水不漏,连贴身侍奉姜莘的太监都被瞒了过去。要找他的马脚绝不简单,若非必要,姜莘不想与这人有什么接触,他一想姜莘的名字都浑身发凉。
还是尽快逃走为妙。姜培风是有本事当个好皇帝的,但他不想白当垫脚石。皇位而已,他一个现代人,让就让了。
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抱住杨昱的大腿,改变自己的形象。上朝是他迈出的第一步,今天过后,他大致能看出哪些人是站在他这一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