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殿门时,天还未亮。
朝服比姜莘想象中还要沉重许多,再披上厚厚一件披风,迈步都有些费劲。
天色黑沉,福全在前头打着灯,十二旒在眼前晃,姜莘看不清路,只能小心翼翼地走。
龙撵极为稳当,两侧有宫女点灯相随,一路朱红宫墙延伸交于黑暗,又随着前进慢慢被照出斑驳的墙面。姜莘头顶压着沉沉的冠,抬不起来,目光放远,又只能看到一线黑天。
直到他坐上太和殿的龙椅,才看见另一番景象。
比紫宸殿更高的位置,凛风能从正门扑面吹来。放眼望去,门外百十道白玉阶次第坠落,高得他看不见来时的路。
两侧文武大臣列队而立,整整齐齐,俯身低头,身躯就矮在他脚下。垂眸时每个人的动作、表情,都看得清清楚楚。
万岁之声听进耳中,心神激荡,久久不能平息。
这是个坐上了就能感受到权力的位置,古往今来,无数人为之着迷、争抢,血流成河。
然而高处不胜寒,姜莘只直观地体会到了表面意思——他有点儿冷。
坐下之前他就脱了披风,龙袍料子虽好,但不怎么保暖。里面虽让福全死命塞了两件夹棉的袄进去,但耐不住两手往扶手上一放,风就冲着宽大的袖口往里钻。
姜莘嗓子痒痒,咽咽口水,仗着下面没人抬头,两手揣进对侧袖筒里暖着。
以往他身旁那个椅子上就坐着姜培风,原主除了说“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开个头之外,就只是觑着端王的神色,神色恹恹,发一些“嗯”“哦”之类的单音节。
第一次自己上朝,姜莘屁股底下好像长了针,心跳如鼓,声音都有点发抖,不知是冻的还是紧张。
他自以为自己掩饰得够好,小动作藏得够深,哪知道下面的人也都在暗中观察,并且还有个身板笔直昂首挺胸的杨昱,已将他一举一动看在了眼里。
杨昱还是板着脸,一副看见他就晦气的模样。
“咳。”姜莘清清嗓子,改了开头语,“诸位爱卿有何事启奏?”
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也能说出这句话,好爽啊怎么回事。姜莘绷着嘴角,按捺笑意。
“陛下。”文晦出列,花白的头发掩在帽里,露出两鬓,令一张满是褶皱的脸显得更为老练深沉。“前户部侍郎梁宣贪腐西北军款一事已过半年,自御史台驳回判决后,大理寺至今未提交新的证据与供状。此案悬而未决,且拨给西北驻军的物资仍未落实,请陛下下令重审,以告梁宣在天之灵,安抚西北,方不损朝廷威严。”
“悬而未决,只因御史台刻意刁难。”大理寺卿柴真喊冤,“更何况梁宣本人已死,家也抄了个干净,搜出的证据足以定罪。”
此话一出,明里暗里的目光齐齐飘到姜莘脸上。斜下方属于杨昱的两道,更是几乎要把他看死在龙椅上。
姜莘:……又我?
梁宣就是杨昱那位好友,布衣出身,却极为聪慧,为人正直。可惜半年前不知怎么得入了皇帝的眼,留在宫中,没几天就死了。
也就是这几日被查出了贪污。
大理寺、刑部、皇城司这些和刑侦办案有关的部门大部分都是姜培风的人,但以原著对姜培风的描写,他不像是能容忍贪腐的性格,说是授意嫁祸,倒是还有可能。
就是不知道梁宣到底是惹到了姜培风,还是只是单纯惹到了犯病的皇帝。
御史台则是以文晦为标杆,虽不站队,但文晦是杨昱的老师,同杨家一样,忠君为第一宗旨。
略一沉吟,姜莘眯了眯眼,回忆原主的形象,身子稍斜,往一边一靠,漫不经心地开口:“御史台既能驳回,那肯定还是有什么疏漏,继续查。至于物资……户部怎么说?”
徐佑出列,眼珠一转,开始哭穷:“陛下明鉴,若无梁宣贪污,拨出的款项早已用于边境供给了。可偏偏……现在户部周转还需上报,层层审批下来,一时半会儿也拨不出去啊。”
姜莘忍了忍,没忍住,扶额叹气。
啊好乱,他历史不好,这小说还是架空,乱七八糟的,他只看出两个大字:扯皮。
“查。”姜莘乱得头疼,一想到这些事都是官官相护,他只能看到表面伪装出给他看的风平浪静,该让他知道的却完全被排除在外,心里就替原主感到憋屈。
他脸色不好,语气还差,本来底气挺足的徐佑和柴真见状心中不免打起了鼓。
皇帝和之前不一样了。
不止他们两个,此刻在太和殿中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察觉到姜莘的变化。
还是那张脸,还是那股不耐烦的气质,整个人却有了微妙的不同。
柴真暗自琢磨,莫不是端王离京的缘故?让这小皇帝觉得自己没人压着,想逞本事了?
那也得看他有没有那个本事才行。
姜莘能估摸出这些人在想什么,阴测测地哼笑一声:“他一个侍郎,贪那么多,都用哪儿去了?挨个查了,给朕抠回来。”
“大理寺查不了,那就换人来查。”
说罢一拍扶手起身,阴沉着脸,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一屋子人面面相觑。
一直观察他的杨昱却是眉头一挑,快步跟了上去。
果不其然,离开大臣视线的姜莘立刻缩起脖子,忙不迭钻进福全张开的披风里,哭丧着脸打哆嗦,刚张嘴想说话,余光瞄到杨昱的身影,脸颊抽动,迅速挺直了背调整好表情。
“你……你跟来干什么。”
“陛下是当真要查?”杨昱问。
“当然。”
杨昱便看着他,又不说话了。
两人僵持一阵,姜莘莫名被他盯得心虚,脑海中细细复盘了一遍刚才的表现,应该不至于秉性大变到被人怀疑是鬼上身的地步。
他对徐佑那种人,不用刻意装就能表现出原主的厌恶感,但对上杨昱,他更多的还是愧疚。虽然他本人没折腾过对方,但说到底,还是要利用这人达成自己的目的。
两人站在背光地,外头是大臣三三两两退去的声音。福全跟几个宫人同方九候在不远处,姜莘微微垂眼,冲着杨昱衣服上的暗纹出神。
“陛下若是要查,那能不能告诉臣……”良久,杨昱开口,声音微哑。姜莘比他矮半头,掀起眼皮,只能看见他喉结上下滚动。
“告诉臣,为何要留梁宣在宫中,又对他……做了什么。”
姜莘当即张嘴回答:“朕……”
他蓦然卡壳,声音噎在喉咙里,却是怎么也发不出来了。
为什么要留下梁宣?
努力在回忆里翻找一通,姜莘一无所获,不管他怎么绞尽脑汁,结果都是四个字:没有理由。
那时候的原主就像个空壳木偶,机械地把人留下,引去偏殿,绑上刑架,然后就是一片空白。
再然后就在作者廖廖几句话中,变成了一个昏庸暴君。
姜莘第一个便排除了原著没细写这个可能,因为他继承的记忆本就是书中没有提及的内容。思来想去,矛头还是指向了姜培风——那个让原主性格大变的人。
尽管再不想与这人有什么交集,姜莘还是不得不把调查姜培风提上日程了。否则这些缺失的记忆就会像个不知道什么时候炸响的雷,成为他逃离的隐患。
然而他长久的沉默终于是让第一个雷就这么炸了。杨昱见他神色空茫,明显给不出答案,哂笑一声,眼中闪过一抹失望,随机讥讽道:“是臣愚钝了,陛下若是朕想查,就不会把偏殿收拾干净了吧。”
姜莘:“……”
和那个没有关系啊!我不是想要销毁证据啊!
怎么像是挖坑给自己了呢!
不等他说话,杨昱已大步离开。
“传李青阳来。”姜莘深呼吸,神色凝重下去。
“再传几个老太医,分开传,莫要惊动旁人。”
能影响记忆的东西,姜莘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药。
姜培风时常与皇帝在一起,有的是机会给他下药。
福全派人传了话,与姜莘一同往太和殿附近的宣政殿去。
那是皇帝平时批阅奏折接见大臣的地方,姜莘好几天没上朝,姜培风也不在,奏折便一直由太师文晦代为批阅。
进门时文晦已在殿中,瞧着对方苍老的脸,姜莘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陛下。”文晦向他行礼,目光落到匆匆赶来的李青阳身上,“陛下身子不适?可是又头疼了?”
姜莘捕捉到一个“又”字,面上不显,上前扶起老太师,冲他笑了笑:“前几日风寒闹的,总觉得没好利索。”
文晦被他笑得一愣,原本沉寂的目光似是泛起了涟漪,周身气质顿时软化了些,拍拍他的手:“陛下既然来了,臣便现告退了。”
“太师稍等。”姜莘手背向外冲福全挥了挥,待屋中其他人退下之后,姜莘按着人坐下,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乖一点。“方才杨昱来问朕要如何查梁宣一事,学生愚钝,想请问太师可有推荐人选?”
“……学生……”文晦眼皮一颤,视线中透出一丝难以置信,颤抖着手摸了摸姜莘的额头。
“上次你这么自称,还是在五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