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
不知道是谁在唤,这声儿有些熟悉,好似从大门传来。
荞溪和景忬站起身来,朝着大门看去。只见一个细瘦的身影一路小跑着跨过门槛,正向着她俩而来。
是寸生。
他边跑边挥着手,有些急切,快到两人身前时才放慢脚步。但有些奇怪,他把脸却低垂着,甚至还偏了过去,像是不愿意被景忬和荞溪看到他的脸。
“寸生?”荞溪伸手拉住他,侧过身去才发现不对劲,眉头顿时皱了起来,“怎么回事,你脸怎么肿成这样了?”
但他低着头,眼神躲闪着支支吾吾道:“没事……我就是不小心撞到了门上……”
“瞎说,撞门也不会肿成这样啊,再说门哪儿招你惹你了。”荞溪被这个牵强的借口有些气笑了。
那肿胀处有些明显,细看还能看见几道指痕,像火烧过似的泛着红。景忬看着心惊,好似想到了什么,转身便往里屋去了,只见她出来时带了一瓶药酒。
那是上次荞溪膝盖磕伤时景忬留在这儿的,荞溪嫌浆洗所水多地滑,想着就放在这以防万一,没想到却是此刻派上了用场。
荞溪找了块儿干净的布巾来,抬手示意让寸生坐下:“来,头歪一歪。”
那药酒作用起来有些厉害的,寸生感到疼,却又不敢躲,只得慢慢斜了过去。景忬一边对着抹匀的药小心吹气,一边轻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寸生疼得嘶地吸气,有些委屈:“是……是内侍监,他说御前有个差事要我顶,如果不想去就拿得十两银子孝敬来换……”
“我没亲没故的…哪有银子啊……我…我什么也拿不出来,他就让人把我摁着,掌嘴五十。”
话还没说完,只见眼泪一个劲儿地全下来了。他虽是太监,但到底年纪还小,心眼也实,进宫不过两年,哪里受得住这样的规矩。
景忬看着心疼,拿了块儿手帕给他擦了泪,又轻轻拍了拍。
荞溪也叹了口气,无奈道:“内侍监一向蛮横,你以后别和他反着来了。为什么不想去御前,那地方不是多少人都巴不得抢了去吗。”
“且不是呢,荞溪姐姐,”他不停抽噎,话也说得断断续续,“陛下最近不知道怎么了,这几日总是动肝火,在御前的人都提心吊胆的,昨日还摔了建盏,连带着发落了好几个太监。姐姐,我害怕…我不敢去…”
原是如此,荞溪连忙宽慰道:“好好好,咱不想去就不去了。”
也是,若真是个好差事,怎么会轮到寸生的头上呢。景忬的眼底有些垂暗,她没有多说,只是摸出了腰间的一些碎银。那是她这两年多来省下的,好在巷令不是个贪财的,没有对她们这些宫婢敲骨吸髓,她才能有机会攒下这些。
她伸出手,把这些全数塞到了寸生手中。
寸生吓得直接站了起来,连忙推拒:“姐姐!这不行,这太多了,我……”
“你拿着。”景忬轻声说,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这些虽然不多,但应该足够你去送个礼,别再挨打了。我与母亲素来花不了什么钱,先结了燃眉之急要紧。”
寸生捧着手里的银子一时没说话,只是抬起了头,直愣愣地看着她,刚有些好转的眼圈反而更红了些。
荞溪也转头看向她:“你平日连自己都舍不得用两文钱,今儿可真是下了血本。”
景忬只是轻轻笑了一下,没再说话。
两年前的那次宫宴,尚食局称人手有些紧缺,便由巷令做主从永巷拨了不少人前去侍奉,她也在其中。
差事不过是伺候奉茶罢了,虽不复杂,却也不敢有所懈怠。她小心端着热茶,一路行至殿门。掌事的吩咐过,每位宫人侍奉的位置都是有规矩在先的,轻易换不得。
她在心里默默数着,直到越来越靠近,兵荒马乱的心跳比眼睛更早认出了那人。
坐在那儿的人,是晏楼。
她突然有些腿软,已然无法再向前一步。那一刻,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越发加重,连带着手中的茶盏微微发颤。她头也不回地转身,落荒而逃,只是走得太急,连茶水都还未曾放下。
也许只是不知道还能放哪里去。
她仓促躲进宫外的阴影里,那里很安静,足以平息自己心跳的慌乱。
只是手中这盏茶倒成了烫手山芋,景忬一时也有些无措。自己位份低微,四处求助却人人避之不及,纷纷推辞,每当自己开口,他们满眼都是警惕。
景忬也料到了会是这样的结果。送水事小,但这是半道的差事,他们不过是害怕这茶里万一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岂不是被白白连累。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难道自己还是逃不过吗?就在她几乎要绝望时,一个瘦小的身影向她走进。
殿外有些暗,她看不清他的脸,只是那声音还带些孩子气,没敢靠她太近,说话还有些胆怯:“姐姐,我…我可以帮你送过去。”
她与寸生便是这样结识,是他在那晚救了她。
另一边,吴王府大门前兵马整备、车驾待发。
晏楼独自坐在偏厅,为了行路方便,她一身月白缺骻袍,案上是一叠书札,旁边放着的便是沃州三郡地形图,听岚方才来禀一切行囊均已整理妥当,圣旨和户部拨粮部文皆一一已密封入匣。
外头不断传来马蹄声,是中领军侯契在校验随行人马。
原本该收入匣内还有兵符,但此刻在晏楼的手中,紧握着不停摩挲。按理说赈灾本不需要这个东西,可这是阿娘亲自交于她手中的。
那日立政殿内帘幕轻垂,晏钦身着赭黄襕袍,上午送来的奏疏这已是最后一封,艾纵正命人把这些整理好,带回六部。
批了一上午有些倦,晏钦仰了仰身子,抬手揉了眉心,问道:“朕的旨意你知道了吧,此次去沃州,可有什么想法?”
晏楼有些不解,圣旨都下了阿娘才来问自己,难道自己想的不对还可以朝令夕改吗。
内心这样想归想,表面上还是十分恭敬,答得一丝不漏:“儿臣以为赈济应以三路分施,根据所报灾情的严重程度分主次予以兵工开河渠、修河堤;另外广开官粮分设粥厂,并将有疾患之人设以医舍而区分开来;三是灾民暴乱应以攻心为上,儿臣想若是能解决他们的生计,暴乱自然也就平息了下去,但仍需以兵力相佐以防暴乱不可控。”
晏钦双目微阖着,听完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未置可否。
片刻后,她又问道:“楼儿可知沃州为何长年水患?”
晏楼答:“因河道年久失修。”
“那为何年年暴民?”她睁开眼看向晏楼,忽地轻问。
突然这样问,晏楼确实不知道答案,难道是因为沃州那个地方民风剽悍?这个理由显然说不过去,沃州虽位于大宁西北,却算不得偏远,且世代所居都是汉人,黄河流经的地方远不止沃州,为何单单那个地方年年暴乱。若非晏钦告诉她,她甚至不知道沃州那个地方已是年年水灾,她一向不过问朝中政事。
晏楼行了一个揖拜,说道:“儿臣愚钝,还望阿娘赐教。”
“不过是地不归耕者,谷不归民者,久矣。”晏钦眼中露出几分笑意,继续道:“朕有时在想,若只靠粥与药便能安天下,那治理江山岂不轻松许多。”
她没有再继续说,只是起身打开了御案上的木匣,把一个东西放到了晏楼手里。那东西质地坚硬,有些重量,指腹经过便能感知起伏。
意识到自己手上的东西为何物时,晏楼直接抬起头看向了眼前之人,满是不可置信的眼神,语气有些无助:“阿娘。”
晏钦听见了,却没有回应她,只是自顾自地往偏殿走去,淡淡留下一句:“退下吧。”
建平岑氏和薄律周氏都世代居于沃州,两大氏族高门显赫、田连阡陌,关系更是盘根错节,在沃州那个地方一直以来一手遮天,朝中也有不少他们的人,就连沃州刺史也得看他们脸色行事。这样树大根深,若不从根处动手,祸水不过是只退一时。
“阿娘这是要我斩草除根吗…”
“殿下。”副将掀开了帘,进来后附身奏道:“时辰已到,车马已候在府外,该动身了。”
晏楼将虎符收进怀中,低声道:“嗯,出发吧。”
日子是越来越热,烈日下空气都是一股子湿黏,闷得得让人喘不过气。景忬蹲在榻边,手帕过了一次又一次凉水,不断擦去母亲额上的薄汗。母亲昨日洒扫时突然晕倒,一直不见得好转,气息反倒是愈发的微弱,脸色挂满了苍白。景忬的气色看着也不太好,眉眼疲暗,像是照顾了一夜未睡。
她紧咬下唇,眼角的泪痕已经有些干了。
“母亲,您撑着些……”她哽咽着,指尖不自觉攥紧帕子。
她守了一天一夜,一直未曾合眼。她们这些宫婢本就是因罪入宫,身份微贱,生病了也没有资格请太医救治。这些药还是自上次景忬贿赂了采买的宫女方才得到,只是这些喂下的汤药却尽数从嘴角淌出,不见起效。
她有些出神,掌心一软药碗摔了在地上,劣质瓷片的碎裂声刺得她心头一颤。
她终于按捺不住,跌跌撞撞跑出了门,去找了她唯一可以求助之人。荞溪正在歇息,见她满面泪痕,忙把她接进了屋里:“小忬,怎么了?可是伯母还未好转吗?”
景忬点头,泪水再也止不住,沿着脸颊滑落,滴在荞溪的手背上:“母亲她……昨日晕倒后,一直未醒,我……我怕……”她话还未说完,已经泣不成声。
荞溪连忙揽住她,宽慰道:“别急,我有办法。今晚崔郎会过来瞧瞧,我找人提前和他说了,他会带药来,别着急。”她轻拍景忬的背,不断给她注入希望。
景忬抬起眼,视线早已模糊得看不清,她径直跪在了地上:“姐姐,谢谢你…”
“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荞溪也急忙蹲下,扶起了她:“你既认我是你的姐姐,那我照顾你自是应该的。”
说着还不忘给她轻拭去眼泪:”别哭了,会没事的。”
直到崔复来时,已是戌时二刻。只见他一身内官服色,悄无声息地进了荞溪屋里,手里提着一只药箱,一路上有些紧张,担心被人看见,进屋时额上还带着些许汗。
荞溪出来时也先探了探风,眼见着无人就带着他去了景忬的房间。
是景忬推开了门,眼神下的疲惫变成了期待,崔复忙轻声道:“姑娘莫急,待我先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