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兰舟》 第1章 东宫兵变 “都快点,磨蹭什么!”为首的狱卒不耐烦地连声呵斥。 这些天以来一直如此,天牢的大门彷佛永远也关不上。随着一拨人接着一拨人的押进,铁链拖曳在冰冷石板上的刺耳声响从未停歇,夹杂着来来往往的犯人低低的啜泣和难以压抑的喘息。 人犯都被赶至牢房中央,牢头略过一张张麻木惊恐的脸,一边叫嚷一边比划:“把人都分开!女人和小孩都去里边,男的统统关在这块儿。” 一连几日的重复流程,差役们对眼前的景象早已厌烦。他们不断推搡人犯,锁链拉扯嘶喇作响。 只是人太多,难免会出岔子。 站在牢门前的人举着长鞭指向眼前早已满头白发的老者,皱着眉大骂:“老东西,老子刚说的时候你耳朵聋啦!没看见这边关的都是女人和小孩吗,男的都在外边,赶紧滚回去。” 他不停挥着手,指向站在不远处的狱卒,“哎哎,你!把这老头带走!” 得令的小卒点头应下,两步一哧溜跑到老头身前,暴力地拉起木枷想引着他往边上走,一边嘴里嘟囔:“快点,别挡道!” 永泰十二年,二王相争。皇帝次女宸王以兵诛太子,并尽戮东宫。 三日后,皇帝宣布禅让皇位,诏传位于宸王晏钦。 新帝登基,改年号承元。 此事一出,朝野震动。东宫党羽尽遭屠戮,景氏一门首当其冲,太子太师景蒍屡次进谏太子除掉宸王。兵变那日,景蒍亲自召集卫军前往东宫抵抗。 即便太子已死,她也不愿为新帝所用。 晏钦大怒,举起手边的茶盏重重摔在地上,瓷片碎了一地。 太极殿内所有人都低着头面面相觑,沉默不语。 几个内官悄声上前拾起了碎片,动作很轻,生怕在天子的怒意下发出一丝声响。 “朕不杀她,倒是朕自作多情了。”晏钦自嘲道。 身旁的艾纵见皇帝的情绪有所缓和,连忙吩咐内侍奉上一盏新茶。 新盏飘起淡淡茶香,晏钦伸手别过盖身,龙纹缠绕。她的视线随着指尖而动,脸上看不出什么神色,半晌才淡淡问出一句: “你们说,该如何处置景蒍。” 新任侍中连篙自宸王起兵就一直跟着在身边,可谓心腹。有些事,宸王碍于身份,一直都是由他出面。 景蒍出身名门,不仅是前朝重臣,又曾得太上皇钦定辅佐前太子。处置这样一位高望老臣,他心知肚明陛下需要自己的表态,然而眼下这个场合并不合适。 连篙稍稍抬眸看向御座,皇帝正借着人群扫视一周。 殿内还是这一般死寂,皇帝叹了口气,道出了内心的疑虑:“朕知道你们都不愿涉及其中。” “朕的意思,景蒍毕竟是太上皇器重的老臣,忠心事前太子多年,论资历论声望、门生故旧,朝中恐怕无有其二。” 皇帝随即起了身,走到阶下,指向站在右列最前的女人:“就,比如季司徒。” 在这样一个并不轻松的场面突然被点名,季於身躯明显一阵僵硬,呼吸略有些加重,眼神捎带紧张地看向皇帝。 只见原是指向自己的手,指心伸了出来,指尖轻展。 她明白了皇帝的意思,这是在让她心安。 “季司徒少年时刚烈,见夏灵帝宠爱的内官在城里大肆圈地建府,欺压百姓,你当众杀了他。灵帝残暴,你害怕东窗事发会连累家人,景蒍当时在夏为官,是她保下了你,并让你带着家人连夜出逃,投奔当时还是宁候的太上皇。也是因为如此,朕才与你相识,与你兄长相识。对吗?”话到最后一句,皇帝的视线从众人中拉了回来,转向才略有和缓的季於。 季於微微颔首,语态恭谨答道:“是,陛下所言与当时一般无二。” 皇帝点了点头,接着道:“也就是说,景蒍救过季司徒一命,朕理解季司徒在这件事上的难处。” “至于,你们呢。你们中有的人曾是景蒍的故吏,有的人是不想沾上清流的血,也有的人也许是想卖季司徒一个人情。”皇帝一边说一边不停指向站在两列不发一言的大臣,语气却并不似苛责,听起来倒像有几分体谅之意。 就在众人以为天子的态度刚有舒缓,她却话锋一转,颇具凌厉:“但是,今日朝会的目的不是为了理解你们,朕需要的是一个解决的法子,不是你们的沉默。” 此话一出,刚刚才敢稍有抬头的几个人瞬间又默默垂了下去。 倒是右仆射凌铉站了出来,原本沉寂的场面霎时有些窃窃,所有人的目光也就聚在了她身上。 先是一个揖礼,她的语气不急不慢:“陛下,景蒍虽曾为我大宁立下汗马功劳,但她自恃望重,不尊陛下,不敬圣意,决心攀附逆党,位极人臣却大逆不道。陛下仁德,意宽恕于她,可她抗旨不尊,与朝廷作对。” 凌铉突然不再垂首,目光变得严厉:“这样的人留着,恐怕会助长存有异心之人,后患无穷。” 凌铉的意思很明确,杀之以正国法。 季於不自觉地攥紧了手,眼底快速闪过一丝紧张,但她心里清楚,她没有资格置喙。 这番话显然惊到了在座的人,些许大臣立刻变得躁动起来,他们的目光纷纷投向回到御座的皇帝。 可皇帝看起来面色淡然,什么也没表示,既未肯定也未否定。不少人开始急了,他们很害怕皇帝也是这个想法。 见此情形,有人再也按耐不住驳意,愤而起身质问道:“右仆射大人此话差矣,陛下刚刚登基,朝中局势未稳。这个时候杀了景蒍,与天下士人离心,如若造成关中大族异动,动摇国本,这个罪责谁来担待?” 不少大臣也跟着起哄,但忌于凌铉右仆射之位位高权重,并未敢正面数落,反倒只是斜眼瞥人,不停嘀咕方才言论的轻浮。 “好了好了,诸位爱卿切勿急躁。”坐在上面看了小刻热闹,皇帝这才出面制止这快要失控的局面。 “二位爱卿说的都有道理”,皇帝说着先是进了口茶,视线散落在御案上。底下的大臣屏住一口气,都看向了这位能够左右生死之人,所有人都在等着最后的通牒。 “景蒍尽心侍奉太上皇多年,又辅佐前太子数载,她的功劳朕不曾忘记。忠心事主难能可贵,朕也并不责怪。朕也希望能够得到她的辅佐,如此才华不得所用,实在可惜。” 接下来的语气稍显沉重:“朕决意,死罪可免,她不愿效忠朕也罢了。罢免景蒍所有职位,景氏凡在官的一律革职,景蒍及其亲眷流放涯州,无诏不得回京。” 眼见是景蒍保住了命,反对凌铉的大臣倒是松了口气。 也有人认为皇帝罚得过轻,但是圣意已定,他们也不敢再说什么。 待众人齐呼“陛下圣明”,皇帝揉了揉眉心,已显几丝疲惫之意。 皇帝的意思,艾纵自是了然,他高声问道:“众卿家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就退朝吧。” 随着底下的人齐齐叩首退去,连篙也正要离开。 这时御案上盏盖磕碰碗沿的滋滋音格外刺耳,他下意识沿着声音望去,却正好对上皇帝的目光。 陛下似乎盯着自己很久了,他立刻就明白了皇帝的意思,略微附身示意遵旨,不动声色并不引人注意。 只是不巧,连篙的反应却刚好被背过身去的季於看在眼里。 皇帝此时在她的身后,她虽然看不见皇帝的神情,这无序的磕碰声却让她明白了几分。 意识到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季於猛地侧过了身,一句“陛下!”脱口而出,声音却是故意压轻了几分,言语间透出的意思,像是提醒,也像是恳切。 皇帝迎上季於的目光,只是不似刚才,更添了几分冷意。她站起身缓缓走到季於身边,抬手轻放在她肩膀,悄声说道: “朕有朕的考量,不让你掺和这件事也是为了你好。你一路跟随我打天下、夺大位,宣王将来还需要你辅佐,朕信任你。” 说完在季於的肩膀上快速拍了两下,便径直朝着殿外走去。 皇帝的话在耳边不断徘徊,季於僵硬的身躯一时还未缓过神来。 天子言下不可违逆的警告让她不得不放弃,当她再次看向皇帝时,只落得一个离去即将消失的背影,以及那背影旁紧跟在后的连篙。 虽是七月烈阳,天牢最深处石壁却尤为湿冷。铁栅外火把来回摇晃,不断的人进人出映得牢房内光影绰绰,周围传来的哭声连绵不绝,差役的辱骂也掺杂其中。 景忬蜷缩在角落里,散乱的头发半掩了身下一袭破碎的囚衣,脸侧垂落几缕,清瘦的面容透露出几分尚未褪去的稚气,那双冷冽的眼眸泛着掩盖不住的憔悴,紧盯着怀里的一系罗缨。 她指尖不断摩挲着缨中一珠红玉,玉面雕着缠枝莲纹,隐隐火光下,泛出昔日的半寸光泽,只是缨丝早已污浊,已经无法看出原物的颜色。 景忬就这样盯着它出了神。 那日它被系在腰间之时,穿浮在绅带间的手却不小心触碰到了自己,她与那人脸颊同时泛起一阵温热,不敢正眼看向对方。 直到那个人低着头,仓皇颤颤说了一句:“对…对不起”。 想到晏楼那日的羞涩,她不禁笑了,笑得很轻,那是嘴角藏不住的温柔。 如今这是她手中唯一能触及的念想。 只是笑意尚未触及眼底,就被一阵难掩的哽咽取代。 自己恐怕是再也见不到她了。蓄在眼角的泪珠几乎要夺眶而出,将要坠落之际她的指尖忽然覆上了眼角,水意趁机沿着纹心散开。 “我为什么要见她?”她自呛自话,摩挲怀玉的手不自觉收紧,力道更似重了几分,像是想将这玉碾碎。 牢外突然传来一声惨叫把她的思绪拉回了现实,收紧的指尖终究缓缓松开,玉面上留下一道浅痕。 沿着声源,狱卒正高举皮鞭狠狠抽向一名女子。 只见那女子蜷缩在地,瘦弱的身躯下死死地护着怀中似乎尚在襁褓的乳儿。啼哭与鞭声交织,刺耳而绝望。 所有人只是目怔着,无人敢上前制止,血腥的安静下显得鞭声尤为凌厉。 女子的衣衫已被鞭痕撕裂,随着点滴血迹渗出,她的气息逐渐微弱,紧护怀中的手在逐渐松动,似是在生死边缘摇摇欲坠。 景忬咬紧牙关,她看向女子身后,那人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她只觉胸中一股酸楚翻涌,堵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想阻止,可身上显眼的禁锢,提醒着自己想法的可笑。 她强迫自己闭上双眼,企图逃避眼前的人间炼狱。 低吟渐渐消失,逐渐单调的啼哭却是愈发刺耳。 “祖母与母亲生死未知,我…”她自言自语,没个头绪。 随着牢房外异耳的惨叫越来越小,她的呼吸也越来越急迫,内心灼烧着,坐立不安。 “母亲,您会原谅我的吧”内心这样想着,终是做了决定。 只见她走冲到铁栏前,锁链拍在牢门上时,哗哗作响。 她用力拍打着栏杆,只是两日未进一食,气力尽弱,每吐露一个字都带着明显加重的气息:“住手!” 手中的皮鞭顿时没了动静,男人明显怔了一下,以为自己幻听了。抬起来的肥油胖脸尽是疑惑,环顾四周半晌,没人敢对上他的视线,所有人低着头。 显然是对刚才的声音感到不可置信。 眼见似乎起了作用,景忬不再顾着自己也危在旦夕的现实,继续道:“她犯了什么罪,草菅人命就不怕遭报应吗?!” 这一次,确定了声音来自身后。狱卒转过身,目光阴冷地扫过来,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看起来年纪尚浅的少女。 狱卒睁大了眼,看向站在身旁的属下,仿佛在问“是她吗”?看样子是想得到一个确定的答复。阴鸷的目光投过来时,小卒也屏住了呼吸,立刻便垂下了眼,只是一个劲地点头。 只见执鞭的人慢慢走近,一股血腥的冷气正在靠拢。 狱卒嘴角扯出一抹狰狞的笑,手里还把玩着那条血色的皮鞭:“犯了什么罪?你不也在里面,难道你自己不清楚吗?” 这一问却直接怔住了景忬,还未说出的话堵在了心口。 她就这样死死盯着,面无血色。 “把门打开”狱卒淡淡道,他的意思不言而喻。 钥匙插在锁上的声音,窸窸碎碎。 景忬清楚不自量力的代价,也许自己就活不过今日了,内心重复了一遍方才自问的话。 虽然早已做好了准备,当那条血迹斑驳的皮鞭落在景忬身上时,紧闭的嘴角还是痛到不得不发出了一声闷哼,剧痛从背脊袭来,囚衣瞬间碎开了一个口,透出破裂的血痕。 还未缓过神来,又是几鞭。 身子摇摇晃晃,她强撑不住直接倒在了地上。 “什么东西,敢跟爷叫板,这儿有你说话的份儿吗,想死爷今天就成全了你。”差役大骂着,鼻息越发粗重而兴奋,不顾死活的发泄让他感到很是解气。 话音刚落,那皮鞭正扬起半分,看似将再次狠狠挥下。 意料中的剧痛却并未袭来,原是有人狠狠抓住了那双滞在半空满是死茧的手。 疼痛的折磨下景忬大口呼吸着,好似四肢早已抽丝,令她连挣扎的力气也所剩无几。 强撑着缓和半晌,她终于能睁开眼,看清眼前之人。 来人很是魁梧,腰间别了一把长剑,那外袍的花纹很是特殊。 景忬知道,是统鉴司的人。 每一次写文,开坑的感觉好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东宫兵变 第2章 寻迹天牢 手腕被猛地抓住,那力道很大,让他的手臂几乎瞬间失去了知觉,腕节处几道清晰的红印触目可见。 狱卒咬紧了牙关,嘴角的肌肉不停向上微微抽动着。 他的眼神泛起了血晕,看起来很是阴毒,向侧身看去,他想知道是谁有这么大胆的胆子。 “找死啊你”,他愤愤骂道。 可看清来人的面目时,刚还凶狠的男人脸色骤变。 一个轻颤,那条皮鞭陡然悻悻地滑落在地,他头也不抬便急忙往后退去,无序的碎步在所有人目视的死寂中显得格外异常。 不知是太过紧张还是方寸已乱,竟直直撞上了坚硬的铁门。 一声闷响的瞬间人直接瘫倒在地,已然看不见他方才的狞恶劲,眼神漂浮,嘴里还不停喃喃着什么。 也许是嘟囔着请罪的话,因为来人并没有追究他方才的以下犯上。 甚至没有多给一个眼神,只是稍稍挥了挥手,跟在身后的两个人便上前,径直架走了那个男人。 其他的牢头见状很是自觉,在场的所有人犯随即被一一押走,连带着他们自己也跟着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一片很快安静下来,除了一众统鉴司的人,就只剩下趴伏在地沉重喘气的景忬。 统鉴司是皇帝的人,难道她们是奉了皇命来秘密杀了自己?如果真是如此,母亲与祖母只怕也凶多吉少。 在这个地方苟活着,也是生不如死。既然来了,不如死个痛快。 景忬艰难地抬起头,身体每动一分,锁链便撕扯新鲜的伤口,紧跟着牵扯出剧烈的疼痛,她不敢怀有希望,眼底尽是死水般的敌意。 “我母亲她们在哪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气息难掩虚弱。 只是她还来不及明白将要发生什么。就在她想强撑起身,却只觉浑身发软,意识全无,刚要撑住的手心一个滑落,竟直直晕了过去。 简鹜一步步走进,眼神没有底色,晦暗不明。 眼前的少女稚气尚浅,脸上看不出半毫血色。青丝披散,额边乌发受体汗的裹挟缠于颊后,皮肉之苦下依稀仍然能看出模子甚是俊秀。 简鹜伸出手探至鼻息,确认了少女只是晕厥。 她脱下了那身被景忬认出的山涯纹外袍,抚平了些许已有褶皱的衣角,轻覆在景忬早已破裂的囚衣上,新添的伤痕所流出的血已经略有干迹,一道被掩盖了去。 外着新衣的少女在毫不知情的人看来,像是谁家顽劣的少年穿上了不合规矩的衣裳,玩累了,沉沉睡去。 简鹜取下了所有枷锁,扣紧披在景忬身上的衣衫。 随即站起身,抬手向身后的人示意,语气淡淡道:“陛下有旨,带走。 自统鉴司的人来后,天牢内所有逆臣的族亲在短短几日被陆续处理,不少人被斩首,其皆被发落流放。 只是流放的队伍名单中,没有景忬这个名字。 派去天牢的下人很快把这个消息带回了吴王府。 下人来禀时,晏楼正倚在榻上闭目休息。 她这几日疯了似的找景忬,派出的人一波接着一波,可就是没有什么消息,一连几日的熬着,深邃的眼眶里布满了血丝。 她害怕阿娘一怒之下赐死景家,只有在那之前想办法把景忬救出来,才能保住她的命。 毕竟只是带走一个因连坐而获殃的十来岁少年,只要不是太引人瞩目,动用再多银钱关系也无妨,刑部的人想必不会不愿意送自己一个人情。 几日前有人透露景家可能被关在天牢。但是天牢里面太过复杂,起初为了防止劫狱、掉包这种事发生,刑部规定了各个狱区交叉,一些人犯更是每日都会被转移,在这样的情况下更不敢大动干戈,找起人来甚是费劲。 故而三五日了依旧没有什么音讯,没人知道景忬被关在哪里。 直到今日朝上宣布了流放的旨意,晏楼松了口气,数日的愁眉终于有所舒展,又叫来了数十个人,分别接着去找。 眼见景忬性命已无虞,自家主子却还在一边忙前忙后,好几日的功夫了,疲惫早已肆虐晏楼的整个身子,听岚在旁也着急,劝了许久,晏楼总算愿意歇息一会儿。 只是吩咐了,一旦有消息就要立马叫醒她。 “什么叫,没有这个人?”晏楼明显不相信下人的说辞。 毕竟景忬一家是阿娘亲自在朝上下旨流放的,谁敢私下带走处置她。 “小人在所有流放的要犯中一一清点了,不仅没有景小姐,就连景家其她人也都没有看见。” 晏楼听完瞬间没法站稳,幸得听岚及时扶在她的身后,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 景蒍和景筝都没在,这说明是对景家的动作,而非景忬一人。 阿娘刚刚登基,朝中权力正是根基交替的时候,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呢,敢直接和皇命过不去。 关中士族的人?他们倒是有这个能力,可阿娘正是看在了他们的面子上才饶景蒍不死,他们没有必要再这样与阿娘作对。 还是景家的仇人?如果我是仇家,在流放的路上动手岂不更容易得逞,可景家是在天牢里被带走的,天牢守备森严,又怎么得手。 来来回回思索半晌,可能的情况被逐步排除,还是没个头绪。 事到如今,她只能亲自走一趟。 天牢内已不似数日前那般熙攘,却还是混杂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牢房内各种杂乱的东西丢得满地都是,还未来得及收拾,这里住过人的痕迹一看便知。 晏楼身着一袭墨青外氅,金丝勾勒的暗纹缠绕,却并不明显,在外人看来很是压抑。 她眉目沉静,看似无波,实则心底已是一片焦灼。 “告诉我,她人呢?” 司狱垂垂跪在她身前,冷汗已有些袭入衣襟,神情甚是紧张,抖着嗓子回道:“回殿下……下官……确实不知道景忬姑娘的去处,近几日押送人犯甚是繁杂,下官一时也未曾留意……” “未曾留意?司狱大人,”晏楼弯下腰故意靠近他,眼神更显几分冷意,“私放人犯,罪名不小。” 她的语气淡淡地,却直逼人心底。 眼看不交出点什么是不行了。 司狱颤颤巍巍把头抬了起来,却不敢与她对视,小声喏喏道:“那日发生的事,下官真……真的不知……但是,这儿有人或许知道。” “那日?你是说,确实是有人提前带走了景忬。” 司狱并没有回答,反倒是看了她一眼便瞬间低下了头,眼神闪烁着。 晏楼知道了他的意思,缓缓蹲下后,侧出肩膀略微前倾,动作很轻。 司狱识趣地抬起头,对上晏楼的耳畔,低声窃窃。 不知道晏楼听到了什么,中途略有些许皱眉,但她并未追究这件事,而是问起司狱:“果真么?那个人是谁,马上带我去。” 那个人,就是那日鞭笞景忬的差役。 差役一眼就看出来人的身份不俗,但显然那日统鉴司在他心中留下的阴影仍未消去。 面对晏楼再三问及此事,他的背后直冒冷汗,嘴角动了动,半天什么也没说。 统鉴司拿人的规矩他很清楚。这帮人只听命于皇帝,且大多杀人不眨眼,手段毒辣。一旦他们决定接管的事,刑部和大理寺都无权过问,他一个小喽啰,在这种事上多嘴可能会引火上身。 他三番四次的逃避耗尽了晏楼最后一丝耐心,她的神色不再平和,扶起的目光尽是冰冷。 “我最后再问你,那日是谁带走了她?” 司狱告知那日鞭打之事,晏楼揪心四起,碍于还需要眼前之人的口供,克制着并未发作。可若是这个人失去了该有的价值,她也不介意做出泄愤的事。 她缓缓垂下了眸,语气淡得几近温和,听起来无半分起伏:“挑战我的耐心,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男人的脸色刷地一下惨白,他惊慌失措地扫眼四周,似是害怕被人看见这一幕。 内心挣扎良久,他终于低下了头,颤声道:“小人……小人真的不知道她被谁带走了……只……只知道,那日拦下小人的是……是统鉴司。” “其余的小人也不知道,求殿下饶了小人吧。”差役一边说着一边不停磕头。 看样子是真的急得不行了,天牢的地砖年久失修,裂缝里尽是碎渣,磕起头来很疼,额骨撞击的“咚哒”声久久回荡,没有消停。 “统鉴司?” 晏楼见状也知道没法再追问了。只是她的心跳顿时一滞,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还是仰装着镇定,淡淡道:“她之前被关在哪个牢房,带路。” 在天牢内走了良久,终于到了景忬曾待过的地方,这里面的地形十分复杂,而这儿又是那样的偏僻,难怪一连几日地寻找都如石沉大海。 这个地方又湿又闷,暗无天日,不知道景忬怎么熬过来的。 她示意所有人都出去,她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原来是阿娘下令,带走了景忬,难怪人犯正大光明从天牢里消失了也没人敢追究。可若是如此,她又为什么要在朝堂上那样说,这不是当着天下人的面出尔反尔? 晏楼停留在原地,目光空洞。她怔怔半晌,不由得发出了一声苦笑。 是啊,阿娘怎么会真的允许有人挑战自己的天威呢。表面上放过景家,不过是一出冠冕堂皇的戏罢了。 她无力地垂下头,连带着唇角微动,只是那丝笑夹杂自嘲,嘲笑自己竟还抱有一丝希望。 “我真是……天真得可笑。”声音轻得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她的心似刀割般剧痛,胸口甚是憋闷,堆积眼角的泪意早已忍不住逃离。 她艰难地看向墙角,仿佛又看见了曾蜷缩在那里的那个人。 她喉咙发紧,几度哽咽:“姐姐,你到底在哪里……” 你到底……是死是活?…… 第3章 淳章夜宴 快要入夜的紫宸殿,烛火已经被悉数点燃,炉内的笃耨烧了一日,殿内熏得四处散发很是清澈的香味。 这种香颇得晏钦钟爱,米昂国每年出产甚是稀少,太上皇在位时也基本都赏给了宸王府。 它焚烧时,气味并不明显,却澄澈且绵长。晏钦疲于每日堆积如山的奏折,闲暇时深呼一口,很是静神。 已经到了宫门快要下钥的时辰,艾纵进来禀报说连篙求见。 “都办妥了?” 晏钦一身玄色常服,随手从一摞奏表中挑出一本。她捻开封页,指节压着边角,淡淡问道。 连篙垂首答道:“回陛下,是。” “有没有留下什么遗言?” “没有,派去的人刚一说完,她便自尽了,尸首在壁岩台就地埋了,没有带回京城。” 皇帝没有表露什么神色,只是缓缓闭了眼,默默中嗯了一声,这一声很沉,但是很短。 殿内此时是一片长寂。 虽是晏钦率先开了口,但她仍未睁眼,声音极轻:“景蒍的女儿和孙女都安置好了?” “都安置好了,简鹜去办的,陛下放心。”连篙应得极快。 晏钦的目光重新回到了奏章,她随手又翻过一页。 “她知道景蒍的事吗?” “此事关系到陛下,为求谨慎,臣并未告知。臣派去壁岩台的和天牢的是两拨人,他们不知道彼此的存在。” 晏钦稍稍点了点头:“那就好。” “派去壁岩台的人……”连篙迟疑半晌,终还是开口,“敢问陛下,如何处置?” 手中的御笔在纸上划动,晏钦连头都未抬一下,她写了片刻,只是轻声吐出一个字: “杀。” 窗外开始淅淅沥沥,夜色中雨迹甚是难以捕捉,依托房檐而滑落,悉数覆在了石阶上。 景筝坐在榻边,她的手轻轻抚过女儿苍白的面颊。 景忬自被带到这儿,已经昏睡了好几个时辰。她被统鉴司的人带走后,似是先去了别处,那会儿身上的鞭伤就已被处理过,大大小小的包扎很是显眼。 “忬儿……”她唤得很轻。 景忬听在心,像是梦里,断断续续。 床上那人缓缓睁开了眼。 她眼尾泛红,唇色苍白,额边因为发热有些薄汗。 “母亲。”她动了动唇,明显有些激动,想伸出手却发现胳膊处传来隐隐疼痛,疼得有些难受,眼角止不住的颤抖。 景筝连忙伸出手去,轻轻地握住了女儿的手,眼角便有些湿了。 她抬手替景忬抹去额上的汗,女儿身上的伤一遍遍刺在她的心里。 “疼不疼?”她的声音有些发颤,泪意快要蓄满。 景忬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两人就这样握着,谁也没说话。 她别过头,尝试着将眼泪逼回去,却终究还是没忍住,一滴泪水悄悄地从眼角滑落。 她不想再引起母亲的伤心,只是失而复得的无措会引起对得而复失的恐惧,就像在死中生,等待生中死。 景筝看出了女儿眼中的脆弱,柔声中带着一丝哽咽:“忬儿,活下去,就还有希望。” 入冬后的黄昏时分路上行人很少,城里有些孤寂,京城一直没有下雪,风并不似往年般刺凉。晏楼去了西市,外面总是比府中轻快些。 她站在那家铺子门前,一时没有进去。 大门已有些陈旧,木制的已有些年,惏露浸后还是显得有些湿漉,门匾上“青墨斋”三个字褪去了些许颜色,墨迹有些并入匾额,边角斑驳,但还是她记忆中的样子,丝毫没变。 铺中没什么人。 前厅的正面还是挂着满满一墙字画,大多是近人所作,没有署名。也有几幅上了年头的,边缘有些泛黄,但能看出店家下了很多功夫,裱得极好,那样的就属于店家珍藏了,用于镇馆欣赏,多少钱也买不到。 但她并不是想看旁的,只看着那面墙,静静出神。 她当年也是那样静静站在满墙字画的深处,浅白的外袍勾着蓝金绣纹,站在浓墨间显得更为独清。几束阳光越过大门,像是直奔她而来,鬓后的金丝蝶柳簪静静垂落,案边盛开的百合倚在她的身侧。 那人回眸时,她眼中的清潋直入心底。 晏楼还是站在旧处,望着那面墙,水墨仍在,只是日光垂暗,而百合早已衰败。 她不知看了多久。 “殿下。”门口传来听岚的脚步声,她看起来有些犹豫,“涯州那边的人传来消息,还是……没有找到。” 晏楼没有回头,只淡淡道:“我知道了。” 听岚站在她的身后,低着头,什么也没说。 晏楼许久才开口:“继续找吧,她……不会不见的。” 这句话,不知道她是在对听岚说,还是对自己说的。指腹拂过画轴的动作停了许久,才缓缓收回。听岚站在一旁,看她神色,欲言又止。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听岚轻声提醒道:“殿下,陛下今晚在淳章宫设宴接待柔然来使,这会儿到快到时辰,宫里那边也派人来催了。” 晏楼却没有什么反应,仿佛没听见。 听岚有些着急,没办法只得继续道:“前些日子,塞北才送来急报,说柔然已有些不安分,恐有战事。今冬几处边营又缺衣少粮,常备军兵力不足,望朝廷早做准备。陛下本想亲征,但中原恢复安定不过十余年,这个时候启干戈无异于竭泽而渔。无力北进,这才决意暂且安抚柔然。宣王殿下昨日已经奉旨前往平南调兵粮了。陛下钦点了您和淮王殿下赴宴,怠慢不得啊。” “我知道。”晏楼总算有些回神,脸色柔了不少,像是解释道,“我刚才只是,不想想起这些糟心事罢了,你知道我一向不喜这类场合。” 不仅是不喜,可以直接说甚是厌恶。阿娘登基后,到现在还没有下旨立阿姐为太子,这也让二哥有了非分之想,两个人平时明争暗斗。二哥曾私下拉拢,但自己并未允他,他便以为自己与大姐同为一党,开始有意无意排挤自己。 晏楼忍不住在心底自嘲,自己在朝中没有任何根基,就算有那份心也是有心无力,二哥这样担惊受怕的实数多余。 如今大姐不在京城,晚上自己独自要面对二哥,自是不情愿。可阿娘一向严厉,自己也不敢违拗天威。 听岚以为晏楼的情绪有所缓和,一时松了口气:“今日三品以上文武都在场。再不走,怕是要迟了。” 眼见吴王转过了身,听岚随即便将怀中的氅衣覆给她披上:“近日夜里风大,殿下别着凉了。” 晏楼仔细拉扯着系带,一缠一结,随口道:“走吧。” 淳章宫里灯火如昼,御座下分列两侧依次看去,虽都是紫衫,补子却有不同,右侧最为北向的几个陪座官员们皆身补仙鹤,靠近两侧中央的是襕袍锦鸡,其余的便是孔雀了。 这场宴会虽是政治用途,气氛却不似那么紧张。 宴会还没有开场,朝南上席的御座空无一人,看起来陛下还未到,艾纵方才传来陛下口谕,宴会推迟半个时辰。众人纷纷猜测是柔然使臣故意迟来,毕竟今晚是为了接待她们,陛下没有理由主动往后延迟。 不过无论是什么原因,在座的人似乎并未在意,而是三三两两地穿梭于席间,有的人拱手寒暄,有的欢声交谈,笑声不断在金梁玉柱间萦绕。 丝竹从屏风后飘来,这个时候还未开场,所以只是些轻柔婉转的曲子。宫人们正忙里忙外,手中供盘中满是玉碗金盏,佳肴殊滋。 这类百官群宴,王公贵戚位在三公九卿之上,大宁以左为尊,御座左侧的首位便是淮王,其次就是晏楼的位置了。她不知道口谕的事,以为自己就要迟了,有些心急,匆忙进殿时却发现御座无人,才让她松了一口气。 晏楼入座后,小心瞥了一眼身旁的二哥,他正忙在觥筹间频频举盏,眼前恭维的人乌泱泱围得水泄不通,好不热闹。 “暂时应该没机会盯着我。”她心里暗自想着,视线回了些,转而注意到自己的右侧空无一人,但座位上都摆满了东西,仔细一看,吃食酒饮的规格还与自己面前的十分相似。 晏楼盯着这个方向出神,听岚似是发现了她的疑惑,贴耳解释道:“这是陛下的旨意,往年使臣的都坐于二品臣下之中,为了更好地安抚柔然,特意恩许其位在亲王。” 晏楼还来不及回应她,只见刚还行于席间的百官连忙回到了座位,方才还被奉承包围的二哥此刻只剩他一个人。 随即便能听到艾纵的高声传来:“陛下驾到!” 百官从座位上起身,殿内众人齐整罗列,纷纷屈膝跪地。淮王伏首于前,晏楼也紧跟着次列其后,衣袍随伏地而层叠,整齐如织。 此刻殿中没有其它的声音,惟有襕衫临地与佩绶轻响之声,遥应天子行步。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众人齐呼,淳章宫内沉沉回荡。 晏钦自殿后侧门而入,一身龙纹玄衣下覆以绯红纁裳,袖袍密织九章花纹,日月绕于两肩,山川星辰隐现于缘袖,皆以暗金丝线绣成。 皇宫夜宴本不用朝服,可见皇帝对今晚的事很是看重。 第4章 落荒而逃 随着玄绯色的蔽膝折了些,轻贴在御座的香色地平金坐褥上,晏钦随手扬了扬衣袂,些许袖缘覆于膝前。 她的目光自从御阶而下一闪而略过,神色有些淡然:“平身,都入座吧。” “谢陛下!”群臣齐声谢恩,缓缓起身。 晏楼也入了座,自方才匆匆进殿到现在,还未进过一口茶水。偏伺候茶水的小内官,在阿娘进殿的前脚才来,自己还未来得及饮用,便得行礼去了。 她抬头,望向高高在上正在说话的皇帝。按照规矩,皇帝训言时臣下不得私自用膳。她看着眼前溢满的碗盏,顿时内心有些打堵:“这下好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喝上一口水。” 来气的是,二哥和使臣宴桌上的茶水却是早早就端了上来,宴会用的茶盏应该都是同一规格,统一由宫女送来。只有自己的来得最慢,更奇怪的是给自己送茶水的是一个小太监。 他看起来很是稚生,十来岁出头的样子,像是刚刚进宫不久,有些毛手毛脚,放下茶盏时差些打翻。按理说,今晚这个场合甚是严肃,内侍局怎么会让一个尚且幼疏的小内官经手,万一出了什么岔子,丢的是大宁的脸面。 难道自己不受待见在宫里都传开了?晏楼本来还有些闷闷皱眉,想到这儿一时竟有些好笑,眼底闪过一丝无奈。 晏楼突然感觉到殿内的氛围安静了下来,她有些发蒙,不知道阿娘什么时候停下的。视线外好似有一个匆忙的身影,晏楼抬了眼,原来是一个内侍。 “启奏陛下,柔然使臣已在殿外恭候觐见。” 晏钦略微抬眼,朝着身旁的人看去。艾纵心领神会,他随即侧身,碎步上前,高声宣道:“宣柔然使臣觐见。” 人影一个接一个地步入大殿,鞋与地砖摩擦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硬,明显不是中原布履。没一会儿的功夫她们便走到了大殿中央,呈三角的队列,彼此之间并没有靠得很近,看似乌泱泱来了不少人。 这是晏楼第一次见到柔然的人。他们中大部分人个子并不显眼,四肢看起来有些粗短,却双肩壮厚。毛发浓密,并不像中原那般讲究女髻男束,往往碎发挂耳覆额,随意为之。 这样的形象似乎与“善战野蛮”相去甚远,但就是这样的一群人让整个大宁为之头疼,甚至一度让以战功无数出身的皇帝在此刻选择了忍让。 更让晏楼感到疑惑的,是这群人中为首的女人。 她一身灰黑长袍,赭红的兽纹腰带两端分叉身后,年久风霜所致有些裂口,右衽处披绣五色兽毛,样式看起来很是特殊。 但在这样的场合,她竟然戴着面纱,只露出了一双眼睛。这在有的人看来,和藐视天威没有什么区别。 只见她朝着御座上的皇帝,既无屈膝,也未叩首,只双手握拳抵于胸前,连带着稍稍垂头:“臣拓尹奉布阿可汗之命,觐见大宁天子。” 那人话音刚落,连篙直接站了起来,眼底露出一丝不悦,话里行间还是好声好气的,毕竟谁都不敢搞砸了皇帝的安抚之策:“两国邦交,来使为何以覆纱面圣。” 一时间殿内有些沉寂,晏钦还是没有做出任何表态,方才连篙说话时,她也只是静静地抬了一眼,面色如常。 晏楼也将目光投向了那个女人,这个问题她也很好奇。 拓尹感到气氛有些微妙,但她并不在意,反而是卖了个关子:“臣此举,正是不敢冒犯天威而为。” 连篙也露出一副好知的样子,面带不解地向周围扫了一圈:“哦?此话怎讲呢。” “臣曾随可汗出狩行围,可汗险些为一只烈熊所伤,臣与之缠斗时不慎被其破相,故而样貌丑陋不堪,惟恐惊动圣上,还望陛下体谅。”说到最后一句时,一字一词说得明显比前面更慢、更重,冠冕堂皇的同时还不忘看一眼皇帝,颇是傲慢之态。 她清楚这个节骨眼上大宁天子不会当众撕破脸皮,如果趁机威风一把也不算白来了。 拓尹的借口十分牵强,有些引了众怒,一时间文武多有哗然。 可晏钦的嘴角勾起了半丝笑意,确实如拓尹所预料般并未追究,端坐半晌终于开了口: “你舍命护主,朕岂有怪罪之理。” “朕只是好奇,听说你们这次来我大宁朝贺朕继位之喜,来了不少人。” 拓尹当然很清楚皇帝所指并非自己身后这十来号人,而是目前正屯兵于塞外的二十万之众。 “远途甚是劳顿,实在不必来这么多的人马。” 晏钦抬眼看向拓尹,脸色平和,语气听上去很轻松,但字里间满是警告之意。 拓尹笑了笑,语气恳切真得如她所言一般确是真心:“柔然也是听说大宁在行手足操戈之事,京城很是不太平,我们与大宁素来歃血情深,柔然岂有旁观之理。” 晏楼的眼底闪过一丝紧张,拓尹所说的手足操戈,自是阿娘数月前尽杀东宫一事。阿娘一向忌讳,已经有不少人因为私下议论而被直接仗杀,就连自己派人寻找景忬的下落时也是三令五申秘密行事不可暴露。 拓尹把这件事在大殿上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说了出来,不仅是晏楼,在场的所有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谁也不敢说话,目光悄悄地瞥向皇帝。 晏钦却是表现得丝毫不在意,反而顺着拓尹也跟着演了起来:“哦,原来是这样,柔然果然与我大宁心意一体,朕心甚慰啊。” “只是如今大宁境内四海承平、华夏安定,早已不是当时的混乱世景。大宁与柔然有盟约在先,这些年该给你们的东西一样也没有少,还望你们能够继续遵守才是。” 拓尹的脸上笑意尚在,态度却是恭敬许多:“陛下所言极是,柔然自会谨遵盟约。只是,此次臣等远道而来,还望陛下能够多加赏赐天恩,臣回去也好复命。” 晏钦知道柔然这是要钱粮来了,但如果多加一些金银绸缎就能再为大宁争取几年的太平生息,这也是目前晏钦认为可以接受的结果,如果不想开战,这似乎已经是最小的代价。 只是柔然如此仗势,嚣张狂态晏钦看在眼里,厌在心底。如果自己还只是宸王,她一定会直接率军出塞迎战。可今时不同往日,掣肘她的已经变成了整个大宁。多年中原战乱导致人户锐减,农事辄止,大宁的兵粮不足,恢复这些尚需一些时间。 所以她不得不咬着牙暂时认下柔然的挑衅,只是她在心底暗暗发誓,自己将来一定会发兵柔然,直取布阿的项上人头。 面对拓尹,晏钦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破绽,还是那般亲切,笑着点了点头:“好,可以。” 目的已经达到,拓尹的眼神露出一丝得意,领着柔然一行人纷纷垂首,欢呼着:“多谢大宁天子!” 永巷中的大多数宫人今夜都在随侍御前,这里难得有些冷清。 皇帝自登基后便下旨裁减宫中冗员和节制各类支出,一路上人很少,为了省钱内侍局甚至下令路面所用烛灯都能省则省,这样矫枉过正,剩下的银子不知道都进了谁的腰包。宫里一般除了天子和后宫所居处外,其他的地方进了夜很是昏暗。永巷偏于西苑,平日里距离立政殿甚远,宫人们眼神儿一个不仔细摔倒磕碰是常有的事。 景忬进屋时有些犹豫,推开门的手伸了又伸。 景筝当时正坐在床边修补冬衣,听见门边有动静,有个人影好似缓缓走进了屋。她放下手中的针线起身向外屋走去,景忬正蹲在炭盆边小心搓着手,看起来像是在外头待的久了,纤细的手冻得直发红。 自己的手突然被一股温暖包裹,景忬才从愕然中回神,她对那双干瘦纤长的手太过熟悉。 这半年来母亲太过劳累,整个人在脆弱的烛火下更显憔悴了许多,景忬每每与母亲对视时都感到喉中一阵酸涩,她总是极力克制着自己,只是害怕母亲看见了难过。 这些天越来越冷,母亲身子越发不好甚至患上了咳疾,一旦疲碌就会发作。自己下午临出门时母亲刚刚歇下,景忬以为是自己进门的声音惊扰到了母亲休息,很是愧疚,水意忍不住在眼珠打转:“母亲,是女儿吵醒您了吗。” 景筝摇了摇头,眼中带着些疲惫却温柔的笑意:“不是,是我自己醒了,在做些备冬的衣裳”,她抬手轻轻擦去了女儿眼角的泪痕: “我感觉到我的忬儿好像有些不开心,有些担心你。” 景忬咬住下唇,想忍住喉咙里的哽咽。她下意识想说自己没事,但害怕母亲还是会担心,索性编了一个理由:“今日送膳时不小心打碎了一个茶盏,被骂了几句。”为了表现得更真些,景忬一边说一边嘟嘴。 景筝愣了愣,有些意外:“是今日的淳章宫夜宴吗?” 景忬点了点头,双眼又有些湿润,看起来委屈极了。 景筝随即轻轻一笑,将景忬的手紧紧握住,把她轻轻拢到了自己的怀里,右手轻轻地拍着:“傻孩子,没事的。” 母亲的怀中总是温暖的,景忬也缓缓靠了过去,侧头枕在母亲的肩上,就像小时候那样,一动不动。 她没有告诉母亲,自己今日这般恍惚,是因为在淳章宫见到了谁。数月未见,那双眼睛还是那般澈亮,并不锋利,却叫人移不开视线。重逢这个字眼虽然动人,可现实的墨迹早已抹去下笔的勇气,她被爱意所邀请,却被胆怯所裹挟。她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场景,只是想象中就只剩下无措,成真时她也只能选择逃离。 第5章 离宫恩典 淳章宫中早已没有先前的紧张,而是青衣素舞,丝竹缭绕,很是热闹。 淮王自请舞剑助兴。 他自后殿换了身轻袍,逐步行至大殿中央,引得所有人侧目。 一身青衣衬得他身形修长,一系水绿蹀躞分两侧开叉垂落,随着他的步伐起伏而飘曳。他单手持剑,出剑时如轻风般疾快,剑锋所到处冷光直指,衣袂随风而飘浮。 两侧席间的轻呼此起彼伏。 今晚的宴会不知已经持续了多长时间,晏楼早已感到疲倦,但又不敢提前离席,有些气恼,她舀了一大勺眼前的芙蓉羹送入口中,嘴里嚼了半天,眼神不知道早已飘到了何处。 眼见众人的注意力都在二哥身上,她向身后的听岚使了使眼神,悄声道:“我手撑着歇一会儿,有什么事就叫醒我。” 听岚看了眼周围,本有些为难地抿了抿嘴,但看着晏楼一副困得不行的样子,她也有些心软,只好轻轻地点了下头。 主仆二人的这一幕恰好落在了拓尹的眼里,她看着晏楼左手掩护下已经闭上了的眼睛,没忍住笑了出来,只是笑得极轻,在面纱下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不知过了多久,殿中一时的轰隆掌声有些刺耳,晏楼正想睁开眼睛,耳边传来不知道是谁的声音,有些远,但她能听出来是在拍二哥的马屁: “淮王殿下的剑法真是精妙啊,颇有陛下少年之风!” 淮王收起了剑,嘴角是藏不住的笑意:“陈大人此话让我怎么敢当”,他转身向着皇帝行了一个礼,仪态很是恭顺:“我就是再修上十年,也远远望不到陛下的项背。” 御座上的皇帝微微点了点头,脸上的笑若有若无的样子,沉声道:“好。” 乐声再次响起,舞台上逐渐换上了新人,曲目也与先前不同,很是轻快。众人重新举杯畅饮,不少人起身穿梭于席间,相谈甚欢,祝酒而饮。 淮王满面春风地回到席位,还未坐稳,便看见拓尹举着金樽,正朝着他这边缓缓走来。 他方才心里还在不解,自己舞剑虽是想在阿娘面前显露一番,但名义上也是为了两国手足之谊,这等蛮夷一言不发,原来是想私下来敬我。想到这儿他不禁轻哼了一下,一时有些得意。 就在他正要起身接酒时,却没想到拓尹直接停在了晏楼的身旁,并未看他一眼,而是转头看向了旁边的吴王。 “想必是吴王殿下吧?”拓尹的眼底满是期待。 听到好像有人在叫自己,晏楼一时有些发晕,以为是自己还没清醒。直到听岚贴近自己的耳旁轻声提示道:“殿下,殿下。” 晏楼几乎是下意识“嗯”了一声,她顺着听岚的眼神转过身去。经过方才的场景,眼前的女人再熟悉不过,是拓尹,她正举着两杯酒,意思很明显。 晏楼微张着嘴,整个人明显一怔。她想着,自己一无通传二未自报家门的,她怎么知道自己是谁,方才得到阿娘夸赞的是二哥,要找人奉承也该是找他才对,许是对方弄错了。 “嗯…你…你是不是要找淮王,他在…他在那儿。”晏楼指向身后的二哥,说话有些不稳,磕磕巴巴地。 拓尹却是摇了摇头,伸出手将其中的一杯捧到了晏楼身前。 “啊?”晏楼越发有些懵,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起身,接过酒盏的动作都显得有些僵迟。晏楼先是看了眼手中,樽中曲蘖很是澄澈,酒香袭人。她的脸倒映在酒面上,显出几分未平的错愕。 她深呼了一口气,勉强挤出一抹笑意,举杯正欲与拓尹对饮时,她突然有些出神。 拓尹的半张脸被面纱覆罩,只露出一双眼睛,看起来却并不似书中所绘那般的柔然人多是凤尾细眼,反而眼眶深邃润若桃花,瞳如琥珀,不仅不似书中,也与她身后的那些草原人相去甚远,只看眼睛若说她来自中原也无不妥。 如果这是真的,可布阿为什么派一个中原人出使大宁。 眼见晏楼举着酒半天没什么动作,反而一直盯着自己,拓尹却并不在意,而是轻轻碰了一下晏楼的酒杯,随后一饮而尽,眼中露出几分趋承之意,笑道:“殿下器宇不凡,其德不常,富有人君之象啊。” 被杯盏磕碰的声音拉回现实,拓尹的话更是打了晏楼一个措手不及,惊愕的同时连话也说不明白:“您……您说笑了!”晏楼连连摆手,“我不过是个混日子的。一无文武,二无功名,三无人望。不过就是一樗栎庸材,怎敢与陛下相比,实在不堪您这般夸赞。” 她一边说着,一边瞥了一眼身后的二哥。她也不敢在拓尹面前表露不悦,只是堵得慌,内心不禁泛起了嘀咕:“拓尹这人,干嘛来找我啊,给阿娘添堵还不够,怎么也不放过我,我算哪根葱啊,谁家人君连口茶都喝不上的。” 她是越想越气,一边求神告佛:“刚才的话可千万别叫二哥听见了,求求了…” 只见淮王仍是坐于席上,他的视线似乎从未离开过舞伎,脸上满是笑意,看得很投入,侍奉淮王斟酒的宫人就没有消停过。晏楼悄悄看向他时,他随意夹了一块儿眼前的花容鲍玉珠,看起来并没有听见刚才拓尹的话。 晏楼一刻也不敢多看,担心引起二哥的注意,她转过身来悄悄松了一口气。只是拓尹的神情有些玩味,她好像知道会发生什么,对自己方才的慌乱好似在看戏一般,不仅朝着自己又敬了一次酒。 只是这次,她还未等自己有所回应便一饮而尽,喝完后也没有回到她的席位,竟是直直转身出了大殿。 当时的殿内甚是热闹,不仅宫人们不断进进出出,在这之前也有不少大臣出了殿门醒酒的醒酒、更衣的更衣,拓尹的离去自然也就不会引起人的注意,使臣也许只是去更衣了,毕竟柔然还有不少人仍在这里。 晏楼一时还未缓过神来,目送拓尹出了殿门。她不知道此时身后的二哥眼神有些奇怪,那颗玉珠还死死地夹在筷子中间,用筷之人手劲越来越大,直到这颗鱼丸承受不住,径直碎成了不知几块散落在宴桌上。 自三日后拓尹辞别,得皇帝恩准。 兴明门外,不计其数的金银绸缎整整装了数十辆马车,被陆续带走。半月后,塞北来报,柔然大军悄然拔营,连夜撤出了关外。 这一撤,就是两年光景。 刚进入三月不久,彼时长安还有些余寒,虽是正值晌午,日头正盛,阳光洒在人身上并不觉得炽热,很是舒暖。 浆洗所在永巷南边,这里满是湿漉的裳衣,因为冬日刚过,宫中要浣洗、存放的衣物就比往日多了些。潺潺清水沿着石板沟蜿蜒流过,连带泛起层层泡沫,一并流去。 这会儿是景忬和荞溪当值,她们二人蹲在水边,一人搓完衣便递给另一人过水,动作熟稔。因拧水需要些力,所以过完水的衣物先放在身后的木桶中,待到装不下时二人再一块儿拧干,这样也省得来回走动。 “小忬,你听说了吗?”荞溪忽然开口,听起来很是高兴。 景忬的注意力还在衣衫上,棒槌不断拍打着,轻声回道:“嗯?什么。” “前几日内侍监前来传话,说是陛下恩典,宫女若是年满二十,若无封赏、无留用之命,就可以自行申请出宫成家了。” 她一边说着,不禁有些笑意,脸颊浮起一抹的红润。 景忬有些发愣,手也跟着停了下来:“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荞溪笑得更深了,“我呀,再熬半年就二十了。到时候出宫,我就能回家了,能见到我母亲,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还有……”说到这儿时,她有些停顿,语气却是越发难掩的喜悦,“也许我就能名正言顺地和我的崔郎在一起了。” 手中这件素色锦袍已经过好了水,荞溪没有把它放在桶里,而是直接使了劲拧干了去,起身便挂在了竹架上,轻轻铺开,有些小心,眼角眉梢都满是憧憬的喜悦。 她口中的崔郎,就是太医院的崔复崔太医。 景忬知道这件事,只是太医不得皇命,无法和宫女结为连理,他们二人彼此倾慕,却不敢声张。崔复进太医院不过五六年时间,诊脉治病的事儿十有**都没他的份儿,自然少有人识得他,所以平日夜里他总是一身内官打扮,悄悄来看荞溪姐姐。景忬也撞见过几次,但这样总归不是长久之计,如果真的可以出宫,她也希望荞溪可以得偿所愿。 荞溪的心愿,似乎也成了她的。 她的嘴角也扬起一丝笑:“那姐姐可要记得常给我来信。” 只是说着,鼻尖不知怎的竟开始有些酸涩:“我和母亲初来时,若不是姐姐处处照应着,只怕我与母亲早已撑不下去了……” “这两年,母亲一病不起。我要照顾她,没办法时时刻刻抽开身,多少事都落在姐姐身上,我都记得,净拖累姐姐了。” 她看着荞溪,一度哽咽,泪意逐渐侵袭了整个眼睛。 “在小忬心里,你不只是我的姐姐,更是我与母亲在宫中最亲的人。姐姐的大恩,我…我真不知该如何报答。” 最后那句话说出口时,她终于没能撑住。她垂下了头,眼角的泪水夺眶而出,落下时很安静,一滴,两滴…恰好都落在了石板的曲纹间,顺流而去。 荞溪也看着她,心中不是滋味。她从怀中抽出手帕走到景忬身边,轻轻拭去她脸上刚刚逃离的泪。力道很轻,像是怕弄疼她似的,擦完还不忘假装嗔道:“说这些做什么,又不是要生离死别。” 她有些心疼,眼角也跟着泛了红,轻声道:“傻丫头。” “日子还长,你若真记得我,就好好照顾自己,好好照顾你娘,别叫自己再委屈了。” 她抬起景忬的手,紧紧握着,两个人就这样对目相顾,也没有再说话。 第6章 平乱沃州 “姐姐!” 不知道是谁在唤,这声儿有些熟悉,好似从大门传来。 荞溪和景忬站起身来,朝着大门看去。只见一个细瘦的身影一路小跑着跨过门槛,正向着她俩而来。 是寸生。 他边跑边挥着手,有些急切,快到两人身前时才放慢脚步。但有些奇怪,他把脸却低垂着,甚至还偏了过去,像是不愿意被景忬和荞溪看到他的脸。 “寸生?”荞溪伸手拉住他,侧过身去才发现不对劲,眉头顿时皱了起来,“怎么回事,你脸怎么肿成这样了?” 但他低着头,眼神躲闪着支支吾吾道:“没事……我就是不小心撞到了门上……” “瞎说,撞门也不会肿成这样啊,再说门哪儿招你惹你了。”荞溪被这个牵强的借口有些气笑了。 那肿胀处有些明显,细看还能看见几道指痕,像火烧过似的泛着红。景忬看着心惊,好似想到了什么,转身便往里屋去了,只见她出来时带了一瓶药酒。 那是上次荞溪膝盖磕伤时景忬留在这儿的,荞溪嫌浆洗所水多地滑,想着就放在这以防万一,没想到却是此刻派上了用场。 荞溪找了块儿干净的布巾来,抬手示意让寸生坐下:“来,头歪一歪。” 那药酒作用起来有些厉害的,寸生感到疼,却又不敢躲,只得慢慢斜了过去。景忬一边对着抹匀的药小心吹气,一边轻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寸生疼得嘶地吸气,有些委屈:“是……是内侍监,他说御前有个差事要我顶,如果不想去就拿得十两银子孝敬来换……” “我没亲没故的…哪有银子啊……我…我什么也拿不出来,他就让人把我摁着,掌嘴五十。” 话还没说完,只见眼泪一个劲儿地全下来了。他虽是太监,但到底年纪还小,心眼也实,进宫不过两年,哪里受得住这样的规矩。 景忬看着心疼,拿了块儿手帕给他擦了泪,又轻轻拍了拍。 荞溪也叹了口气,无奈道:“内侍监一向蛮横,你以后别和他反着来了。为什么不想去御前,那地方不是多少人都巴不得抢了去吗。” “且不是呢,荞溪姐姐,”他不停抽噎,话也说得断断续续,“陛下最近不知道怎么了,这几日总是动肝火,在御前的人都提心吊胆的,昨日还摔了建盏,连带着发落了好几个太监。姐姐,我害怕…我不敢去…” 原是如此,荞溪连忙宽慰道:“好好好,咱不想去就不去了。” 也是,若真是个好差事,怎么会轮到寸生的头上呢。景忬的眼底有些垂暗,她没有多说,只是摸出了腰间的一些碎银。那是她这两年多来省下的,好在巷令不是个贪财的,没有对她们这些宫婢敲骨吸髓,她才能有机会攒下这些。 她伸出手,把这些全数塞到了寸生手中。 寸生吓得直接站了起来,连忙推拒:“姐姐!这不行,这太多了,我……” “你拿着。”景忬轻声说,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这些虽然不多,但应该足够你去送个礼,别再挨打了。我与母亲素来花不了什么钱,先结了燃眉之急要紧。” 寸生捧着手里的银子一时没说话,只是抬起了头,直愣愣地看着她,刚有些好转的眼圈反而更红了些。 荞溪也转头看向她:“你平日连自己都舍不得用两文钱,今儿可真是下了血本。” 景忬只是轻轻笑了一下,没再说话。 两年前的那次宫宴,尚食局称人手有些紧缺,便由巷令做主从永巷拨了不少人前去侍奉,她也在其中。 差事不过是伺候奉茶罢了,虽不复杂,却也不敢有所懈怠。她小心端着热茶,一路行至殿门。掌事的吩咐过,每位宫人侍奉的位置都是有规矩在先的,轻易换不得。 她在心里默默数着,直到越来越靠近,兵荒马乱的心跳比眼睛更早认出了那人。 坐在那儿的人,是晏楼。 她突然有些腿软,已然无法再向前一步。那一刻,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越发加重,连带着手中的茶盏微微发颤。她头也不回地转身,落荒而逃,只是走得太急,连茶水都还未曾放下。 也许只是不知道还能放哪里去。 她仓促躲进宫外的阴影里,那里很安静,足以平息自己心跳的慌乱。 只是手中这盏茶倒成了烫手山芋,景忬一时也有些无措。自己位份低微,四处求助却人人避之不及,纷纷推辞,每当自己开口,他们满眼都是警惕。 景忬也料到了会是这样的结果。送水事小,但这是半道的差事,他们不过是害怕这茶里万一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岂不是被白白连累。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难道自己还是逃不过吗?就在她几乎要绝望时,一个瘦小的身影向她走进。 殿外有些暗,她看不清他的脸,只是那声音还带些孩子气,没敢靠她太近,说话还有些胆怯:“姐姐,我…我可以帮你送过去。” 她与寸生便是这样结识,是他在那晚救了她。 另一边,吴王府大门前兵马整备、车驾待发。 晏楼独自坐在偏厅,为了行路方便,她一身月白缺骻袍,案上是一叠书札,旁边放着的便是沃州三郡地形图,听岚方才来禀一切行囊均已整理妥当,圣旨和户部拨粮部文皆一一已密封入匣。 外头不断传来马蹄声,是中领军侯契在校验随行人马。 原本该收入匣内还有兵符,但此刻在晏楼的手中,紧握着不停摩挲。按理说赈灾本不需要这个东西,可这是阿娘亲自交于她手中的。 那日立政殿内帘幕轻垂,晏钦身着赭黄襕袍,上午送来的奏疏这已是最后一封,艾纵正命人把这些整理好,带回六部。 批了一上午有些倦,晏钦仰了仰身子,抬手揉了眉心,问道:“朕的旨意你知道了吧,此次去沃州,可有什么想法?” 晏楼有些不解,圣旨都下了阿娘才来问自己,难道自己想的不对还可以朝令夕改吗。 内心这样想归想,表面上还是十分恭敬,答得一丝不漏:“儿臣以为赈济应以三路分施,根据所报灾情的严重程度分主次予以兵工开河渠、修河堤;另外广开官粮分设粥厂,并将有疾患之人设以医舍而区分开来;三是灾民暴乱应以攻心为上,儿臣想若是能解决他们的生计,暴乱自然也就平息了下去,但仍需以兵力相佐以防暴乱不可控。” 晏钦双目微阖着,听完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未置可否。 片刻后,她又问道:“楼儿可知沃州为何长年水患?” 晏楼答:“因河道年久失修。” “那为何年年暴民?”她睁开眼看向晏楼,忽地轻问。 突然这样问,晏楼确实不知道答案,难道是因为沃州那个地方民风剽悍?这个理由显然说不过去,沃州虽位于大宁西北,却算不得偏远,且世代所居都是汉人,黄河流经的地方远不止沃州,为何单单那个地方年年暴乱。若非晏钦告诉她,她甚至不知道沃州那个地方已是年年水灾,她一向不过问朝中政事。 晏楼行了一个揖拜,说道:“儿臣愚钝,还望阿娘赐教。” “不过是地不归耕者,谷不归民者,久矣。”晏钦眼中露出几分笑意,继续道:“朕有时在想,若只靠粥与药便能安天下,那治理江山岂不轻松许多。” 她没有再继续说,只是起身打开了御案上的木匣,把一个东西放到了晏楼手里。那东西质地坚硬,有些重量,指腹经过便能感知起伏。 意识到自己手上的东西为何物时,晏楼直接抬起头看向了眼前之人,满是不可置信的眼神,语气有些无助:“阿娘。” 晏钦听见了,却没有回应她,只是自顾自地往偏殿走去,淡淡留下一句:“退下吧。” 建平岑氏和薄律周氏都世代居于沃州,两大氏族高门显赫、田连阡陌,关系更是盘根错节,在沃州那个地方一直以来一手遮天,朝中也有不少他们的人,就连沃州刺史也得看他们脸色行事。这样树大根深,若不从根处动手,祸水不过是只退一时。 “阿娘这是要我斩草除根吗…” “殿下。”副将掀开了帘,进来后附身奏道:“时辰已到,车马已候在府外,该动身了。” 晏楼将虎符收进怀中,低声道:“嗯,出发吧。” 日子是越来越热,烈日下空气都是一股子湿黏,闷得得让人喘不过气。景忬蹲在榻边,手帕过了一次又一次凉水,不断擦去母亲额上的薄汗。母亲昨日洒扫时突然晕倒,一直不见得好转,气息反倒是愈发的微弱,脸色挂满了苍白。景忬的气色看着也不太好,眉眼疲暗,像是照顾了一夜未睡。 她紧咬下唇,眼角的泪痕已经有些干了。 “母亲,您撑着些……”她哽咽着,指尖不自觉攥紧帕子。 她守了一天一夜,一直未曾合眼。她们这些宫婢本就是因罪入宫,身份微贱,生病了也没有资格请太医救治。这些药还是自上次景忬贿赂了采买的宫女方才得到,只是这些喂下的汤药却尽数从嘴角淌出,不见起效。 她有些出神,掌心一软药碗摔了在地上,劣质瓷片的碎裂声刺得她心头一颤。 她终于按捺不住,跌跌撞撞跑出了门,去找了她唯一可以求助之人。荞溪正在歇息,见她满面泪痕,忙把她接进了屋里:“小忬,怎么了?可是伯母还未好转吗?” 景忬点头,泪水再也止不住,沿着脸颊滑落,滴在荞溪的手背上:“母亲她……昨日晕倒后,一直未醒,我……我怕……”她话还未说完,已经泣不成声。 荞溪连忙揽住她,宽慰道:“别急,我有办法。今晚崔郎会过来瞧瞧,我找人提前和他说了,他会带药来,别着急。”她轻拍景忬的背,不断给她注入希望。 景忬抬起眼,视线早已模糊得看不清,她径直跪在了地上:“姐姐,谢谢你…” “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荞溪也急忙蹲下,扶起了她:“你既认我是你的姐姐,那我照顾你自是应该的。” 说着还不忘给她轻拭去眼泪:”别哭了,会没事的。” 直到崔复来时,已是戌时二刻。只见他一身内官服色,悄无声息地进了荞溪屋里,手里提着一只药箱,一路上有些紧张,担心被人看见,进屋时额上还带着些许汗。 荞溪出来时也先探了探风,眼见着无人就带着他去了景忬的房间。 是景忬推开了门,眼神下的疲惫变成了期待,崔复忙轻声道:“姑娘莫急,待我先看看。” 第7章 身不由己 崔复先是探了景筝的脉,眉心微皱,伸出手去启睑检查眼睛是否有异样。只见他从药箱中取出几味药,细细研磨,配以温水喂下。 景忬一直在一旁看着,她双手紧握,很是紧张。荞溪站在她身旁,轻轻握住她的手示意她宽心时,小声道:“崔太医医术高明,定会好起来的。” 就这样不断试药换药折腾到亥时,景筝的呼吸才有所平稳,脸上终于开始泛起了些许血色。 二人回到荞溪屋里时已经是后半夜,崔复拿了一条毛巾,擦去了额上的汗,说道:“这会儿怕是没办法出宫了。” 她也如此想:“你今晚便在这儿歇下吧,明日卯时再走,那会儿天还没亮,自然也就没什么人。” 崔复有些不自然:“这……这可以吗。” “不然呢,莫非你现在回太医院吗,今日也不是你当值,回去只怕招人怀疑,惹出乱子。”荞溪轻声斥道,语气却带着笑意,“再说了,还有四个月就是出宫的日子了,你我总归是要在一起的。” 她转过身来,拉过崔复的手,烛火映得她脸颊越发红润,眉眼间尽是柔情似水。” 沃州一向多是黄沙,夏末还有些余炙,方才完工不久的河道,空气弥漫着湿热的风沙味儿。 晏楼挥了手,身后的官兵一拥而上,直奔眼前的周府。不一会儿里面吵的吵,闹的闹,夹杂着哭声与骂声,大门后不断有人影来去,只是大门重兵把守着,没人能出得来。大门上的“周府”匾额已被取下,昔日高门显赫的周氏,如今只剩一片狼藉。 晏楼走了进去,除了搜查各类书信书札的、驱赶至内宅的,周府还有不消停的人。这人怒目咆哮着,破口大骂:“大胆!!你们知道这是哪儿吗!知道我背后是谁吗!我等所犯何罪,尔等竟敢假传圣旨,你们不得好死!!” 门那儿站着的人,他也算是有些熟悉了,两月前晏楼初来乍到时周浒还以为她只是朝廷派来平灾的钦差,万万没想到醉翁之意不只在酒,一时恨意涌上心头。他抬手指着晏楼,一路骂骂咧咧而来。 “我周家世代忠良,你算个哪门子东西,不过一个逆贼之后!你等着吧,我身后自有…!” 周浒还没说完,晏楼一句轻描淡写:“杀了。” 话音才刚落,一道刀光自周浒的身后闪过,周浒瞬间倒在了地上,没了动静。 亲兵蹲下身伸出手贴在周浒脖颈,说道:“殿下,人已伏诛。” 晏楼甚至没有多瞥一眼:“把头砍下来交给曹大人,她抄岑家时兴许可以轻松些。“ 她此次奉旨赈灾,安抚百姓只剩下最后一步了,便是查清岑氏与周氏私吞官粮、卖官鬻爵的勾当。灾民衣不蔽体,田地尽没,他们却依旧朱门酒肉、饫甘餍肥。 无论阿娘是出于什么目的要借她的手除掉周岑的势力,当她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百姓饥寒交迫,河道两旁尽是尸体,恍若一幅人间惨象,她也心甘情愿来做这个刽子手。 抄家是一项耗时费力的活儿,一直忙到了晚上,才回到驿站。 晏楼刚歇脚,还未来得及进一口茶,下人来禀曹净求见。 “曹大人,岑家抄得如何了?”晏楼问道。 曹净道:“所有人已押入大牢,家产财物等尽数查抄,田契文书皆已封存。” “另外,百姓安置已妥当,暴乱已平。”曹净顿了顿,试探道,“只是,周岑两家家眷怎么处置?臣斗胆请殿下的教令……” “所有家产全部充公,田地按沃州在册人户均等赐田。”晏楼直接打断了她,“周浒已经死了,岑笃择日问斩,记得要快。其余人统统羁押,等候发落。” 她叹了口气,没有说出这最后一句:“怎么处置他们,怎么处置我,我做不了主。” 现实确也如她所想一般,晏楼在沃州已快有三月,赈灾之外的那些事传到京城时朝野震惊。此刻立政殿内弹劾她的奏疏已是堆积如山,殿外更是跪满了人,群臣都纷纷上书弹劾晏楼。 那些奏疏字里行间皆是“擅杀重臣”“动摇国本”“扰乱朝纲”之类,晏钦闭着眼凝神,一个字也没有看。 艾纵刚从殿外进来,走到晏钦身旁,语气很是小心:“陛下,多位大人已在殿外跪侯多时了。” 她冷笑一声:“杀别驾、杀治中、杀太守,一连杀了十几个人,周氏和岑氏都是百年世家,祖上何止几代三公啊,威望如此,也是说抄就抄,好手腕。” 晏钦黑着脸,一时发怒竟直接手中的御笔扔了出去,磕碰声在殿内回荡,地砖染上了朱墨。 一个小太监急忙上前收拾,沾了水的帕子摩擦在地砖上,发出滋滋的声响。艾纵刚想好心提点些,他看了眼身旁的皇帝,那皱起的眉心吓得他不得不闭上了嘴。 “滚出去。” 殿内的动静,外面的人听得清清楚楚,他们都低着头,额上冷汗涔涔。 晏钦起身出了大殿,眼见皇帝愿意出来见他们,眼中一时又燃起了希望。毕竟吴王是实打实的天潢帝胄,虽然平日里皇帝对她并不上心,可若皇帝铁了心要保,谁也没办法。 “陛下息怒!”一位老臣颤巍巍出了列,叩首道,“此次吴王虽有功于赈灾,然未经请旨擅杀重臣,枉捕世族,实乃大逆不道。臣请陛下下旨,废吴王钦差之权,并问罪沃州刺史曹净。” 晏钦扫了眼,她一步一步走下御阶,还是给了这些人一个交代:“众位爱卿的意思,朕已经知道了。发生这样的事,朕也很痛心。既如此,传朕旨意,即刻诏吴王回京,至于曹净,待朕查清事实后再行定夺。” 晏钦转过身,目光落在殿内地上那块赤色污迹上,她低声道:“都是不中用的东西。以后除你之外,不许太监再进立政殿。” 艾纵一怔,忙应道:“是。只是如此一来殿内侍奉的人恐有不足,可要再为陛下寻些近身伺候的宫女?” 晏钦嗯了一声:“你知道该怎么做。” 艾纵低头应道:“是,老奴遵旨。” 立政殿需要宫女这事很快旨意也传达到了永巷。巷令的意思,是永巷也挑十个人过去。底下人都不知道挑人的标准是什么,只是有小道消息,从伺候内侍监的一个小内官那儿得知,常侍大人要的是貌美、机灵以及已满十七的宫女。 景忬知道荞溪被选中的消息,还是在同她一道织绣的宫女那儿得知的,说曾与她同住一个屋的姐姐,还有一月有余便可到了出宫的年纪,却被选中了,听说那姐姐早有心意之人,只怕是要落空了。 她们的话,景忬越听着越感觉心底有些凉,一问名字才知果真是荞溪。 她正奔向荞溪的屋子,这些天刚下过雨,裙角擦过湿热的石板,带起一丝凉意。推门而入时,荞溪正坐在桌前,面前摆着一碗药,药气浓烈,屋里满是这刺鼻的味道。 屋里有些阴暗,她看起来憔悴不少,眉眼间尽是疲惫,笑得很勉强:“小忬,怎的来了?” 景忬的目光落在药碗上,声音轻颤:“姐姐,这是什么?” 荞溪低下头,没有回答她这句话。她的指尖不断攥紧腰襕处的衣角,她抬起眼看向景忬,意思不言而喻。 景忬心头变得局促,她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很轻:“姐姐,是那晚吗?” 荞溪点了点头,眼中已有泪光闪烁。 景忬只觉心口仿佛针扎般,痛得让她喘不过来气。那晚是自己求着荞溪唤来崔复,如果说有罪,自己就是最大的罪魁祸首。姐姐明明只有一个月就可以出宫了、自由了,为什么出了这样的事。 她的心底涌起一股决然,摸了一把眼角的泪,语气哽咽:“姐姐,这碗药,你倒了吧。” 荞溪一怔,抬起眼,满是错愕:“小忬,你……” “立政殿,我去。”景忬打断她,转身就要出门,“不管能不能成,我都要试一试。” 荞溪脸色大变,忙拉住她:“你疯了!不行!小忬,你还小不懂这些,况且立政殿……”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恐惧,“那不是寻常地方,伺候陛下,不比在永巷,你也知道陛下喜怒无常,前殿不知道已经折了多少内侍了,稍有差池便会性命堪忧!” 景忬却摇了摇头,唇角牵起一抹苦笑:“姐姐,也让我为你做些事吧。” 荞溪还想再说,眼眶却已红了。景忬没有再看她,只是轻轻抽出了手,推门而出。 “你且不过十六,如何使得?” 巷令以为来人所言不过是戏谑,语气带着几分嘲弄:“我若是选了你去,他日你惹出祸事,岂非我也难逃欺君大罪,快快出去。” “若无人提及,谁又能知呢?”景忬抬起头,目光清澈却坚定,“且我知书通文,立政殿不同于其他,若是识字些许还能有些助益。大人若不信,可随意考校我便是。” 巷令这会儿才有些正视眼前这个女人,他想起艾纵曾私下嘱咐若有识字的更好,只是宫人中多是草根出身不识一字,他也就没有把这个额外的条件放在心上。 他沉默了片刻,问道:“你可想好了?一旦决定了可就没有后悔药可言,谁来也带不走你。” 她指尖攥得越发紧,试图掩去心底的犹豫。她抬起眼,目光坚定:“大人,我想好了。” 巷令盯着她看了半晌,满意地点了头:“好。三日后未时一刻,自会有人带你去浴堂殿。” 她出来时已经是二更天,夜风吹过,秋意刺进骨缝。恍惚间不知怎的竟想起那枚罗缨,那遥远得好似已经隔世的梦,快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