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玄绯色的蔽膝折了些,轻贴在御座的香色地平金坐褥上,晏钦随手扬了扬衣袂,些许袖缘覆于膝前。
她的目光自从御阶而下一闪而略过,神色有些淡然:“平身,都入座吧。”
“谢陛下!”群臣齐声谢恩,缓缓起身。
晏楼也入了座,自方才匆匆进殿到现在,还未进过一口茶水。偏伺候茶水的小内官,在阿娘进殿的前脚才来,自己还未来得及饮用,便得行礼去了。
她抬头,望向高高在上正在说话的皇帝。按照规矩,皇帝训言时臣下不得私自用膳。她看着眼前溢满的碗盏,顿时内心有些打堵:“这下好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喝上一口水。”
来气的是,二哥和使臣宴桌上的茶水却是早早就端了上来,宴会用的茶盏应该都是同一规格,统一由宫女送来。只有自己的来得最慢,更奇怪的是给自己送茶水的是一个小太监。
他看起来很是稚生,十来岁出头的样子,像是刚刚进宫不久,有些毛手毛脚,放下茶盏时差些打翻。按理说,今晚这个场合甚是严肃,内侍局怎么会让一个尚且幼疏的小内官经手,万一出了什么岔子,丢的是大宁的脸面。
难道自己不受待见在宫里都传开了?晏楼本来还有些闷闷皱眉,想到这儿一时竟有些好笑,眼底闪过一丝无奈。
晏楼突然感觉到殿内的氛围安静了下来,她有些发蒙,不知道阿娘什么时候停下的。视线外好似有一个匆忙的身影,晏楼抬了眼,原来是一个内侍。
“启奏陛下,柔然使臣已在殿外恭候觐见。”
晏钦略微抬眼,朝着身旁的人看去。艾纵心领神会,他随即侧身,碎步上前,高声宣道:“宣柔然使臣觐见。”
人影一个接一个地步入大殿,鞋与地砖摩擦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硬,明显不是中原布履。没一会儿的功夫她们便走到了大殿中央,呈三角的队列,彼此之间并没有靠得很近,看似乌泱泱来了不少人。
这是晏楼第一次见到柔然的人。他们中大部分人个子并不显眼,四肢看起来有些粗短,却双肩壮厚。毛发浓密,并不像中原那般讲究女髻男束,往往碎发挂耳覆额,随意为之。
这样的形象似乎与“善战野蛮”相去甚远,但就是这样的一群人让整个大宁为之头疼,甚至一度让以战功无数出身的皇帝在此刻选择了忍让。
更让晏楼感到疑惑的,是这群人中为首的女人。
她一身灰黑长袍,赭红的兽纹腰带两端分叉身后,年久风霜所致有些裂口,右衽处披绣五色兽毛,样式看起来很是特殊。
但在这样的场合,她竟然戴着面纱,只露出了一双眼睛。这在有的人看来,和藐视天威没有什么区别。
只见她朝着御座上的皇帝,既无屈膝,也未叩首,只双手握拳抵于胸前,连带着稍稍垂头:“臣拓尹奉布阿可汗之命,觐见大宁天子。”
那人话音刚落,连篙直接站了起来,眼底露出一丝不悦,话里行间还是好声好气的,毕竟谁都不敢搞砸了皇帝的安抚之策:“两国邦交,来使为何以覆纱面圣。”
一时间殿内有些沉寂,晏钦还是没有做出任何表态,方才连篙说话时,她也只是静静地抬了一眼,面色如常。
晏楼也将目光投向了那个女人,这个问题她也很好奇。
拓尹感到气氛有些微妙,但她并不在意,反而是卖了个关子:“臣此举,正是不敢冒犯天威而为。”
连篙也露出一副好知的样子,面带不解地向周围扫了一圈:“哦?此话怎讲呢。”
“臣曾随可汗出狩行围,可汗险些为一只烈熊所伤,臣与之缠斗时不慎被其破相,故而样貌丑陋不堪,惟恐惊动圣上,还望陛下体谅。”说到最后一句时,一字一词说得明显比前面更慢、更重,冠冕堂皇的同时还不忘看一眼皇帝,颇是傲慢之态。
她清楚这个节骨眼上大宁天子不会当众撕破脸皮,如果趁机威风一把也不算白来了。
拓尹的借口十分牵强,有些引了众怒,一时间文武多有哗然。
可晏钦的嘴角勾起了半丝笑意,确实如拓尹所预料般并未追究,端坐半晌终于开了口:
“你舍命护主,朕岂有怪罪之理。”
“朕只是好奇,听说你们这次来我大宁朝贺朕继位之喜,来了不少人。”
拓尹当然很清楚皇帝所指并非自己身后这十来号人,而是目前正屯兵于塞外的二十万之众。
“远途甚是劳顿,实在不必来这么多的人马。” 晏钦抬眼看向拓尹,脸色平和,语气听上去很轻松,但字里间满是警告之意。
拓尹笑了笑,语气恳切真得如她所言一般确是真心:“柔然也是听说大宁在行手足操戈之事,京城很是不太平,我们与大宁素来歃血情深,柔然岂有旁观之理。”
晏楼的眼底闪过一丝紧张,拓尹所说的手足操戈,自是阿娘数月前尽杀东宫一事。阿娘一向忌讳,已经有不少人因为私下议论而被直接仗杀,就连自己派人寻找景忬的下落时也是三令五申秘密行事不可暴露。
拓尹把这件事在大殿上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说了出来,不仅是晏楼,在场的所有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谁也不敢说话,目光悄悄地瞥向皇帝。
晏钦却是表现得丝毫不在意,反而顺着拓尹也跟着演了起来:“哦,原来是这样,柔然果然与我大宁心意一体,朕心甚慰啊。”
“只是如今大宁境内四海承平、华夏安定,早已不是当时的混乱世景。大宁与柔然有盟约在先,这些年该给你们的东西一样也没有少,还望你们能够继续遵守才是。”
拓尹的脸上笑意尚在,态度却是恭敬许多:“陛下所言极是,柔然自会谨遵盟约。只是,此次臣等远道而来,还望陛下能够多加赏赐天恩,臣回去也好复命。”
晏钦知道柔然这是要钱粮来了,但如果多加一些金银绸缎就能再为大宁争取几年的太平生息,这也是目前晏钦认为可以接受的结果,如果不想开战,这似乎已经是最小的代价。
只是柔然如此仗势,嚣张狂态晏钦看在眼里,厌在心底。如果自己还只是宸王,她一定会直接率军出塞迎战。可今时不同往日,掣肘她的已经变成了整个大宁。多年中原战乱导致人户锐减,农事辄止,大宁的兵粮不足,恢复这些尚需一些时间。
所以她不得不咬着牙暂时认下柔然的挑衅,只是她在心底暗暗发誓,自己将来一定会发兵柔然,直取布阿的项上人头。
面对拓尹,晏钦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破绽,还是那般亲切,笑着点了点头:“好,可以。”
目的已经达到,拓尹的眼神露出一丝得意,领着柔然一行人纷纷垂首,欢呼着:“多谢大宁天子!”
永巷中的大多数宫人今夜都在随侍御前,这里难得有些冷清。
皇帝自登基后便下旨裁减宫中冗员和节制各类支出,一路上人很少,为了省钱内侍局甚至下令路面所用烛灯都能省则省,这样矫枉过正,剩下的银子不知道都进了谁的腰包。宫里一般除了天子和后宫所居处外,其他的地方进了夜很是昏暗。永巷偏于西苑,平日里距离立政殿甚远,宫人们眼神儿一个不仔细摔倒磕碰是常有的事。
景忬进屋时有些犹豫,推开门的手伸了又伸。
景筝当时正坐在床边修补冬衣,听见门边有动静,有个人影好似缓缓走进了屋。她放下手中的针线起身向外屋走去,景忬正蹲在炭盆边小心搓着手,看起来像是在外头待的久了,纤细的手冻得直发红。
自己的手突然被一股温暖包裹,景忬才从愕然中回神,她对那双干瘦纤长的手太过熟悉。
这半年来母亲太过劳累,整个人在脆弱的烛火下更显憔悴了许多,景忬每每与母亲对视时都感到喉中一阵酸涩,她总是极力克制着自己,只是害怕母亲看见了难过。
这些天越来越冷,母亲身子越发不好甚至患上了咳疾,一旦疲碌就会发作。自己下午临出门时母亲刚刚歇下,景忬以为是自己进门的声音惊扰到了母亲休息,很是愧疚,水意忍不住在眼珠打转:“母亲,是女儿吵醒您了吗。”
景筝摇了摇头,眼中带着些疲惫却温柔的笑意:“不是,是我自己醒了,在做些备冬的衣裳”,她抬手轻轻擦去了女儿眼角的泪痕: “我感觉到我的忬儿好像有些不开心,有些担心你。”
景忬咬住下唇,想忍住喉咙里的哽咽。她下意识想说自己没事,但害怕母亲还是会担心,索性编了一个理由:“今日送膳时不小心打碎了一个茶盏,被骂了几句。”为了表现得更真些,景忬一边说一边嘟嘴。
景筝愣了愣,有些意外:“是今日的淳章宫夜宴吗?”
景忬点了点头,双眼又有些湿润,看起来委屈极了。
景筝随即轻轻一笑,将景忬的手紧紧握住,把她轻轻拢到了自己的怀里,右手轻轻地拍着:“傻孩子,没事的。”
母亲的怀中总是温暖的,景忬也缓缓靠了过去,侧头枕在母亲的肩上,就像小时候那样,一动不动。
她没有告诉母亲,自己今日这般恍惚,是因为在淳章宫见到了谁。数月未见,那双眼睛还是那般澈亮,并不锋利,却叫人移不开视线。重逢这个字眼虽然动人,可现实的墨迹早已抹去下笔的勇气,她被爱意所邀请,却被胆怯所裹挟。她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场景,只是想象中就只剩下无措,成真时她也只能选择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