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像一场仓促的撤退。他们最终落脚在城北老城区一套租来的、不足六十平米的两居室。墙壁斑驳泛黄,窗外是杂乱纠缠的电线和晾晒的衣物,阳光吝啬地挤进狭窄的窗框。鸣鸣熟悉的大花园变成了小小的、冰冷的瓷砖阳台,它只能趴在那里,透过生锈的防盗网,茫然地望着楼下狭窄的街道和行色匆匆的路人。
叶筠沉默地整理着所剩无几的家当。当他的手碰到袋子角落里那个巨大的木盒时,动作停滞了。那是父亲留下的、未完成的建筑模型------一座宏伟桥梁的骨架,精细的构件散落在盒中,像一场被骤然打断的雄心壮志的残骸,也像父亲那被无情中断的事业和声誉的象征。父亲曾许诺等他考上市重点就带他一起完成它。如今,盒子被小心地塞进最角落的纸箱,连同那些被现实碾碎的蓝图和尊严。
叶筠的目光扫过母亲周岚疲惫的侧影。她曾是位小有名气的自由作家,笔下的世界曾充满斑斓色彩和无限可能。然而,丈夫的离世如同引爆的炸弹,带来的不仅是情感上的毁灭,更是一系列残酷的连锁反应------巨额债务、冰冷的法律文书、昔日合作方和“朋友”的避之不及、甚至还有不明真相者的误解与指责(认为叶振华管理不善导致项目烂尾牵连他人)。这一切不仅瞬间耗尽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也彻底粉碎了她赖以生存的宁静和对人性美好的信念,迫使她搁置了所有写作计划。
她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母亲鬓角染上了显眼的霜白,眼角的细纹深刻得如同刀刻。她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和精神,处理丈夫留下的烂摊子,疲于应付律师、银行、以及愤怒上门讨债的合作方。巨大的压力和持续的焦虑迅速侵蚀了她的健康。严重的胃溃疡和神经衰弱如同两条毒蛇,紧紧纠缠着她。深夜,常常能看到她痛得蜷缩在床上,冷汗浸透睡衣,压抑的呻吟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凄凉。
药瓶彻底取代了书稿,密密麻麻地占据了她书桌的大部分空间,像一座座沉默的墓碑,祭奠着她逝去的文字世界和健康。此刻,她正靠在租住房里唯一一张破旧的单人沙发上,脸色灰败如纸,眉心因身体剧烈的疼痛和眼前堆积如山的账单压力而紧紧锁成一个“川”字。枯瘦的手指按着一个小小的计算器,单调而刺耳的按键声在狭小压抑的空间里回响,一遍遍计算着那永远也填不满的窟窿和渺茫的生计。
鸣鸣似乎感知到了什么,走过来,用鼻子轻轻碰了碰叶筠,然后抬起头,用它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叶筠,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呜咽。叶筠的手指在收紧,最终还是将木盒小心地放进了袋子。在这个困难的空间里,鸣鸣的存在感变得异常突兀。它不再肆意奔跑撒欢,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趴在叶筠做作业的椅子旁,或是蜷在母亲休息的单人沙发角落。它那双深邃的黑眼睛,默默地注视着叶筠伏案到深夜的背影,注视着母亲在昏黄灯光下计算账单时紧锁的眉头和强忍不适的轻咳。它清晰地“感受”着这个家沉重如铅的窒息感和那份小心翼翼的、生怕再添一丝麻烦的紧绷。
初三的课业压力如同泰山压顶。几次重要的模拟考,叶筠那从未动摇过的榜首位置,第一次出现了刺眼的滑落。老师忧心忡忡地找他谈话,母亲看到成绩单时,那瞬间黯淡下去、又立刻强挤出的笑容,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叶筠心上。他尝试过兼顾——天不亮就牵着鸣鸣在逼仄的小区里快步遛一圈,一边啃着冷硬的面包一边给鸣鸣换水,一边默背拗口的公式一边心不在焉地给它梳毛……但时间像指缝里的沙,无论怎么用力都抓不住。疲惫像冰冷的潮水般淹没了他,照顾鸣鸣的日常,从温暖的责任渐渐变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个阴冷的周末傍晚,窗外的雨敲打着铁皮雨棚,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
母亲刚吞下几片止痛药,脸色灰败地靠在沙发上,连呼吸都显得费力。叶筠的目光落在鸣鸣身上。它安静地趴在它的小垫子上,金色的毛发在昏暗的灯光下依旧带着柔和的光晕,像这灰暗房间里唯一残留的阳光。它似乎察觉到叶筠的目光,抬起头,黑曜石般的眼睛望向他,清澈、沉静,带着一种近乎洞悉的温柔,仿佛在无声地说:我懂。
叶筠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几乎无法呼吸。他走到母亲身边坐下,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妈。”
母亲疲惫地睁开眼。
“我想……”叶筠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视线落在鸣鸣身上,又像被烫到般迅速移开,“给鸣鸣……找个新家。”
空气瞬间凝固了,只剩下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和母亲陡然变得急促的呼吸。
巨大的愧疚感几乎将母亲淹没,她的眼圈瞬间红了,声音哽咽:“小筠,是妈妈没用……拖累了你们……”
“不,”叶筠打断她,声音异常平静,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是我。初三了,时间……真的不够。成绩在掉。而且,这里太小了,鸣鸣……它需要地方跑,需要人好好陪它,需要阳光和草地。我们……”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做不到了。”
他垂下眼睑,不敢再看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盛满温柔理解的黑眼睛。
母亲沉默了许久,久到窗外的天色彻底黑透,只有雨声依旧。她伸出手,冰凉的手指覆盖在叶筠同样冰凉的手背上,用力握了握,仿佛传递着最后一点力量,声音沙哑而疲惫:“好。妈妈……想办法,给它找个最好的人家,离得……远远的。” 那“远远的”三个字,轻得像叹息,充满了不舍与无奈。
母亲没有找熟人。她强撑着精神,在正规的宠物领养平台上发布了鸣鸣的信息,详细描述了它的性格、习惯,特别强调了它聪明异常,能懂人话以及他们现在面临的困境,附上了几张阳光下,鸣鸣快乐奔跑、还有它安静凝望镜头的照片。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在照片里格外深邃动人。
信息发布后,很快有了回应。经过几轮筛选和艰难的权衡,母亲最终选定了一个来自A市邻省省会H市的谢姓家庭。对方提供了详细的家庭情况:住着带大院子的独栋别墅,男主人是大学教授,女主人是医生,家里有个刚上大学的儿子谢庭,非常喜欢狗,家里曾养过一只金毛寿终正寝。他们表达了强烈的领养意愿,承诺会给鸣鸣最好的生活。电话沟通时,对方的语气温和有礼,充满了诚意,这让母亲揪紧的心稍微松了一丝。
送走鸣鸣的那天,天气意外地放晴了。阳光清冷而稀薄,空气干冽,带着初冬的萧索。
约定的时间到了。一辆普通的轿车停在楼下狭窄的巷口。下来的是一个四十多岁、面相敦厚的中年男人,他是谢家的司机。
叶筠牵着鸣鸣,走下那栋老旧的、散发着潮湿气息的居民楼。鸣鸣似乎预感到了什么,脚步异常缓慢、沉重,不再像以前那样雀跃地往前冲,牵引绳绷得紧紧的。它不时抬头看看叶筠紧绷的下颌线,又看看前方陌生的轿车和那个陌生人,黑亮的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活泼,盛满了安静的、带着一丝茫然的不舍。它轻轻用鼻子蹭着叶筠的裤腿,像是无声的挽留。
到了车前,司机友好地蹲下身,试图摸摸鸣鸣的头。鸣鸣没有抗拒,但身体微微侧向叶筠,寻求着最后的依靠。叶筠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仿佛要汲取勇气,然后蹲了下来。鸣鸣立刻凑过来,将温热的鼻尖和脸颊紧紧贴在他的颈窝,用力地蹭了蹭,带着它独有的、雨后青草般的干净气息,这气息曾无数次温暖过叶筠。叶筠伸出手,最后一次,无比缓慢地、珍重地抚摸着它头顶那温暖蓬松的金色毛发,指尖流连过它柔软的耳朵,最终停留在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旁边。指尖下的触感,是鲜活生命的最后温度。
“鸣鸣,”叶筠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又异常清晰,像在做一个永恒的约定,“要好好的。”
鸣鸣定定地看着他,深邃的黑色眼眸里清晰地映出叶筠此刻强忍悲伤、眼眶微红的模样。它伸出温热的舌头,最后一次,无比郑重地、轻轻地舔了舔叶筠的掌心。那湿润温暖的触感,像一个小小的烙印。然后,它像是彻底明白了这无法更改的结局,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极低的呜咽,像一声悠长的叹息,融入了清冷的空气里。它主动转过身,顺从地让司机给它套上新的牵引绳,引导着它走向那个敞开的、冰冷的航空箱。
叶筠站在原地,像一尊石像,看着鸣鸣金色的身影被小心地抱进那个方方正正的箱子。在箱门关上的前一刻,鸣鸣再次猛地转过头,黑曜石般的眼睛穿过箱子的缝隙,深深地、一眨不眨地望向叶筠。那眼神,沉静如深海,没有怨恨,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穿越时空的、沉甸甸的理解和无声的、永恒的告别。
箱门轻轻合拢,发出轻微的、却如同惊雷般的咔哒声。锁住了阳光。
司机将航空箱搬上车,对叶筠和母亲点点头,发动了车子。轿车缓缓驶出狭窄的巷口,笨拙地汇入街道的车流,最终消失在冬日清冷的阳光里,驶向那个遥远的、陌生的H市。
叶筠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望着车子消失的方向。阳光落在他单薄的肩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胸口那个被强行剜去的地方,空落落的,只剩下呼啸而过的、冰冷刺骨的风。母亲轻轻走上前,用同样冰凉的手揽住他单薄的肩膀,给予无声的支撑。
没有挥手,没有哭喊。只有一片死寂的沉默,沉重得让人窒息。
那只曾经用温暖和毫无保留的爱意,驱散了他无边孤独的金色小太阳,就这样被装进一个冰冷的箱子,连同父亲未竟的模型、母亲搁置的笔,一起被送往了遥远的、陌生的他乡。从此天各一方,音信断绝。初三的课本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前路只剩下必须独自跋涉的、灰蒙蒙的漫漫长途。而那个名为“鸣鸣”的奇迹,连同那个无忧无虑的、有金色阳光、巨大花园和完整家庭幻影的夏天,被永远地封存在了记忆深处,成为一道无法愈合、却也支撑着他前行的隐秘伤痕。
鸣鸣,再见。会再见面的[红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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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远行的金色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