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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好戏

作者:南禺砂糖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黎平自中和殿踱出时,恰逢申时七刻。与先前步履匆匆判若两人,此刻他只徐徐步于宫道之上,袍角随微风轻拂。


    途遇几位同僚,黎平皆敛衽拱手,侧身相让,眉宇间带着几分从容和煦,不似先前。


    黎平这念头原是不差的,圣意如何,早已被他揣摩得**不离十。只是这世上的事,从来需得有人来担那口“黑锅”,今日若不是他,明日也总有旁人要填进去。


    与他有私怨的某些人此刻也该踏进这趟好戏了。


    皇帝心中,原也存着这般疑虑。只是天威难测,圣意岂容臣下随意揣度。


    中和殿内的空气,便因这层无形的顾忌,渐渐凝滞下来,连廊外的风似乎都屏住了声息。


    宠妃梁氏方才恰好触了此忌。那番言语举动,不偏不倚撞在了皇帝的逆鳞上,此刻中和殿内尚余着几分未散的戾气。


    “臣妾方才失言妄语,恳请陛下恕罪。”梁氏敛衽屈膝,鬓边金步摇随着俯身的动作轻颤,声音里带着难掩的惶急,却仍强撑着几分体面,不敢抬头直视御座上的威仪。


    “既知失言,便罚俸半月,”帝王的声音冷如寒冰,不带半分暖意,“退下吧。”


    御座上的身影未动,可那话音落时,殿内的空气仿佛都结了层薄霜,连梁氏垂着的指尖都微微发颤。


    梁氏闻言,忙不迭叩首谢恩,鬓间金饰碰撞出细碎的轻响,却掩不住起身时那几分踉跄。


    她垂首敛目,快步退向殿外,宽大的宫袖扫过金砖地,带起一阵微尘,转瞬便消失在朱漆门后。


    “禀陛下,嘉信侯已在殿外候着。”一旁侍立的宫人躬身低禀,声音压得极轻,生怕惊扰了御座上的人。


    “传。”帝王只淡淡吐出一字,听不出喜怒。


    “是。”宫人应诺,不敢耽搁,轻手轻脚地退至殿外,扬声传了旨意。


    片刻后,嘉信侯柳晋白已步入殿中。


    此人原是眉眼英挺,自带一股爽朗气,此刻却敛了锋芒,面上笼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谨肃。


    帝王抬眼望去,见他垂手立在阶下,一副静候垂询的模样,不禁开口道:“你往日那股明快爽直的劲头去哪了?今日怎的这般拘谨?”


    柳晋白闻言,“咚”一声直挺挺跪了下去,语气恳切:“陛下,臣今日前来,实为一事求告。”


    “讲。”帝王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柳晋白膝行半步,扬声道:“满朝文武皆知,臣与黎平素来不睦。但臣敢对天起誓,西戎使者之死,绝与臣无关,更绝非臣构陷嫁祸于他!”


    他目光灼灼,满是信誓旦旦之色,额角青筋微显,似是急着自证清白。


    “朕也未曾疑心于你,何必作此姿态。”帝王语气平淡,指尖在御案上轻轻叩了两下。


    柳晋白长舒一口气,叩首道:“谢陛下明鉴,肯信臣一片赤诚。陛下这句话,臣便如吃了定心丸,再无惶惑了。”说罢,他只觉额角渗出的细汗仿佛都淡了些,背脊却依旧挺得笔直。


    “陛下。”柳晋白刚要转身,又顿住脚步,扬声开口。


    “何事?”帝王眉峰微蹙,语气里已带了几分不耐。


    柳晋白复又躬身,语气恳切:“陛下,此事还望务必彻查!不单是为还黎平那厮一个清白,更是为证微臣的坦荡——臣绝无半分构陷之心啊。”


    “知道了,退下吧。”帝王摆了摆手,倦怠之色更重,眼帘垂得更低,语声里再无多余情绪。


    柳晋白见状,不敢再奏,只得重重叩首,而后起身,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殿门闭合的轻响落定,殿内又复归沉寂。


    永宁宫的桃花开得正盛,粉英簌簌压满枝头。


    贵妃娘娘使人来唤三殿下时,穆嫣顺势将虞鹤凝也一并带了过来。


    两人踏着落瓣相携而行,裙裾扫过青石,沾了些微香。


    正闲谈间,一道清亮的女声自花丛后传来,带着几分嗔怪:“你们两个,怎的这般磨蹭?”


    她们抬眼望去,只见贵妃乘一顶软轿缓缓行来,轿帘被春风拂得微掀,露出一角姣好面容,那双凤眸正落在她二人身上。


    “给娘娘请安。”“给母妃请安。”两人齐齐敛衽行礼,语声恭敬。


    “免了免了。”贵妃在轿中摆了摆手,声音里带着几分慵懒的暖意,“这园子里的花正艳,哪用得着这般多礼,快些过来让我瞧瞧。”


    “是。”二人应了声,忙行步上前。虞鹤凝微微侧身,让穆嫣走在稍前些的位置,自己则紧随其后。


    “鹤凝这阵子出落得愈发明艳动人了。”贵妃在轿中含笑打量着她,语气里满是真切的赞叹。


    “多谢娘娘谬赞,鹤凝愧不敢当。”虞鹤凝微微垂眸,敛衽谢道,颊边泛起一抹浅淡的红晕。


    “哎呀,母妃,您二位就别这般客套了。”穆嫣在一旁笑着打趣,伸手轻轻拉了拉虞鹤凝的衣袖。


    “你这丫头,越发没大没小了。”贵妃嗔了她一句,眼底却漾着笑意,随即话锋一转,“罢了,今日叫你们来,原是想一同看一出好戏的。”


    “有好戏看?那可太好了!”穆嫣眼睛一亮,当即拍手笑道,先前的拘谨早已抛到了脑后。


    贵妃携着二人往畅音阁去,原来今日要演的是《西厢记》。


    阁内早已燃上了上好的檀香,烟气袅袅缠上梁间,混着周遭的花香,添了几分雅致。众人依位次坐定,锦垫软褥衬得身骨松快,只待锣鼓声响,好戏开场。


    台上崔莺莺与张生正执手相看,泪眼盈盈作别,那缠绵悱恻的模样,原该动人。


    穆嫣却蹙起眉头,转头看向母妃,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解:“母妃,这戏演得……倒像是少了些滋味,怎的瞧着这般拖沓?”


    “嫣儿为何如此说?”贵妃眉梢微扬,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似是对她的话音颇感兴趣。


    “母妃您看,这张生明知此去前路难料,与崔莺莺相聚无期,偏生在这离别之际,只顾着垂泪不舍,倒少了几分大丈夫的果决。依我来看,若是他对莺莺真有情意,不如早些定下归期,或是拿出些实际章程,总好过这般空泛的缠绵——”


    穆嫣说着,指尖无意识地敲了敲身前的小几,语气里满是孩子气的直率。


    这番话听得阁内众人都忍不住低笑,连侍立的宫女都悄悄抿着唇角,眼底带着几分纵容。


    她们都当穆嫣是小孩子心性,把戏文里的缠绵情长,都按上了自己那套"英雄气概"的道理,倒也显得憨直可爱。


    贵妃也被逗笑了,伸手点了点穆嫣的额头:"你这丫头,小小年纪倒懂这些?仔细看戏吧,莫要再乱评了。"


    “母妃——”闻言穆嫣不由拖着长音,轻轻晃了晃贵妃的衣袖,带了点撒娇的嗔怪,“我才没有乱评呢!您看台上张生那模样,哭哭啼啼的,哪像个要干大事的?真要舍不得,干脆别走了,要走就痛快点,这才像样嘛!”


    她说得理直气壮,脸颊因激动泛起红晕,倒把贵妃逗得笑出了声,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子:“好好好,你有理,是母妃错怪你了,行了吧?”


    一旁的虞鹤凝却敛了唇边笑意,眉心微蹙似在思忖。片刻后,她轻轻颔首,目光落在台上那对依依惜别的身影上,若有所思道:“殿下这话,细想倒也并非全无道理。”


    话音落时,阁内的轻笑声渐渐歇了,众人看向她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探究,原以为方才所言是孩童戏言,竟得少年人这般回应。


    贵妃见状更觉有趣,看向她道:“鹤凝也这般认为?”


    虞鹤凝点头:“殿下说得在理,情到深处难免缱绻,可若只顾眼下悲戚,反倒显得薄浅了。张生若真念着崔莺莺,当以前程为要,早去早回才是正理,这般拖泥带水,倒像把儿女情长当成了幌子。”


    “你们说的不无道理。”贵妃指尖轻轻捻着腕间的玉镯,目光落在台上翻飞的水袖上,若有所思,“平日里被那些东西束着,看什么都先想着合不合体统,倒把这些最直白的道理给忽略了。”


    她轻笑一声,凤眸里闪过一丝明悟:“倒是你们,看得比本宫通透。”说罢,抬眼看向二人,眼底的笑意里添了几分赞许。


    “娘娘谬赞了。”虞鹤凝微微欠身,语气谦逊,“不过是随口妄言,怎及娘娘见地深远。倒是殿下心直口快,方能点破这层关节。”她说着,目光转向穆嫣,带了几分温和的笑意。


    穆嫣一听这话,顿时眉开眼笑,方才那点因众人低笑而起的小别扭早抛到了脑后。


    她往贵妃身边凑了凑,扬着小脸道:“还是鹤凝姐姐懂我!我就说嘛,戏文里也该多些爽快人,别总腻腻歪歪的。”说着还得意地挑了挑眉梢,那模样活像只刚啄到谷粒的小雀儿,尾巴都快翘起来了。


    这话一出,阁内顿时漾起一片低笑。侍立的宫女们忙用帕子掩住唇角,肩膀却忍不住轻轻抖动;跟着贵妃来的嬷嬷们也噙着笑,看向穆嫣的眼神满是纵容。


    连一直端坐的虞鹤凝也弯了弯眼,眼底泛起细碎的笑意。


    贵妃被她这副模样逗得笑出了声,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也就你敢这么说,回头让那些戏班子听见,怕是要哭着来求你改戏文了。”


    穆嫣被捏得脸颊微红,却不依不饶地往贵妃怀里蹭了蹭:“本来就是嘛!您看那张生,哭哭啼啼半天还挪不动脚,要是换成我,定要拍着崔莺莺的肩说‘等着,我金榜题名就来娶你’,哪用得着这般磨磨蹭蹭?”


    “噗——”旁边奉茶的宫女没忍住,滚烫的茶水差点洒在托盘里,慌忙低下头去。


    贵妃笑得更厉害了,点着她的额头道:“你当是街头说的评书呢?这般莽撞,倒像是个小将军。”


    虞鹤凝也浅笑着摇头:“殿下这性子,倒是比男儿家还爽快。”


    穆嫣却梗着脖子:“爽快才好!扭扭捏捏的,反倒误了正经事。”说着又转向台上,见张生还在那里“执手相看泪眼”,不由得撇了撇嘴,惹得周围又是一阵低笑,连戏台边拉弦的乐师都分了神,手指差点错了音。


    一时间,畅音阁里的沉闷规矩散去不少,檀香混着笑声,倒比戏文里的缠绵更添了几分活气。


    “少男少女的情思总是青涩懵懂,倒也惹人怜爱。”


    贵妃突然开口,目光落在虞鹤凝身上,语气温和却带着几分探究,“好孩子,你这般年纪,身边可有瞧着顺眼的男儿?”


    话音落下,阁内的笑声渐渐歇了。穆嫣也收了顽态,好奇地看向虞鹤凝。


    虞鹤凝脸上的笑意淡去,微微垂眸,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轻声道:“娘娘说笑了。臣女蒲柳之姿,一心只在课业女红上,从未想过这些。”她指尖轻轻绞着袖角,语气恭谨,却难掩一丝局促。


    贵妃看着她微红的耳根,眼底闪过一丝了然,笑道:“罢了,是本宫唐突了。只是女儿家的心事藏不住,真有那一日,只管跟本宫说,断不会委屈了你。”


    “鹤凝记住了。”虞鹤凝敛衽一礼,声音里带着几分感激,抬眸时眼底已恢复了平日的清宁,只是那微红的耳垂还未褪尽颜色。


    她顺势将目光转向台上,恰好赶上张生挥泪登船,便轻声道:“这戏文里的别离虽拖沓,倒也写出了几分不舍,想来世间真情大抵如此。”


    这话既答了贵妃的关切,又巧妙转了话题。


    贵妃瞧着她从容应对的模样,眼中笑意更深,伸手抚了抚鬓边的珠花:“你倒是通透。”说着便不再追问,转而与穆嫣说起别的趣事。


    阁内的气氛又渐渐活络起来,只是偶尔有目光落在虞鹤凝身上,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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