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玉残》 第1章 楔子 宁德正七年,黄河泛滥,统治者以小灾为由置之不理。宁德正七年末,旱灾又降于徊河左右,百姓怨声四起。 当朝统治者终于下诏拨款救灾,可是从中央到地方,经过层层盘剥的灾款最后不过一碗掺了杂水的粥,甚至一个馍都没有。 大小官员贪腐无能,只是用力的搜刮民脂民膏,生怕自己慢一步抢的少了。这世道说他们是官,可官甚至不如匪。匪至少不会抢穷苦人家的保命钱粮。 宁德正八年黄河河堤修建期间,十多万劳工更是苦不堪言,吃不饱穿不暖,境遇堪比猪狗。 他们日日盼着有人能出来主持大局,当然了兖朝的官不可能实现他们的愿望,所以这份期望只能由起义军来实现。 宁德八年末,怀溪一带的起义军与西陵以及其他地区的起义军们会合,他们凭着从下游鱼腹里发现的书帛向大兖正式发起战争。怀溪起义军领袖穆凭北将书帛上的诗句公之于众,引起所有百姓响应。 宁德九年,兖京被攻下,统治者逃窜于人群中不知所踪。大兖皇宫走水,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大官儿们早背上行囊跑路了,不过他们的结局除了被逮到杀死无他。 大兖终于覆灭,在这期间起义军们其实各自心中也有计量,只是他们来自各方,意见并不统一,所以最终由最得民心者上位。 最终怀溪起义军领袖穆凭北宣布即皇帝位,定年号为武安,国号为亓。 建国初期,内政尚未完善,可南部的蛮族却突然向大亓发难。 穆凭北一怒之下率军亲征,此刻得了民心的他在百姓眼中犹如救世主一般,特别是他上位前便着手派兵修建河堤,救济灾民,故亲征出发时百姓全部夹道送行。 甚至还有人专门作了一首诗传唱他的功绩: “朔雪曾埋万骨枯,兖旗遮日暗前途。 朱门酒臭黎民泪,玉殿笙歌旷野芜。 一啸惊雷裂昏晓,提剑冲冠破帝都。 扫清雾霭开新宇,重整山河入画图。 莫道英雄多寂寞,功铭青史映苍梧。 至今北望风云处,犹见旌旗护兆夫。” 此诗名曰《颂凭北》。 西陵起义军头领在战场上被杀,所以他们这支队伍便由穆凭北收编了。 穆凭北勒住马缰,目光扫过沿街跪送的百姓。粗布衣衫的身影连绵至巷尾,苍老的叩首、孩童的雀跃、妇人含泪的凝望,都落进他眼底。 他的嘴角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些,像是要按住那点悄然拱起的得意——毕竟这十里长街的簇拥,恰是对他凭性命征战最好的注脚。 他抬手按了按腰间佩剑,指腹摩挲着冰凉的鞘身,将那丝扬眉吐气的轻飘压下去。 穆凭北微微颔首,声音平稳得听不出波澜:“都起来吧,往后日子会好的。” 马蹄踏过青石板的声响里,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全然察觉的、被恭敬托举着的轻快。 沿街的欢呼如潮水般漫过街巷,粗嘎的嗓音、清亮的呼号、孩童们拍着小手的雀跃,震得人耳鼓发烫。 有老者颤巍巍捧起新收的谷穗往他马前抛洒,有妇人抱着襁褓里的婴孩追出几步,泪水混着笑容淌在脸上——这声响里,有压抑太久的释放,更有对未来的滚烫期盼。 身后的将领们早已绷不住神色。柳晋白一巴掌拍在身旁副将肩上,粗声笑骂:“他娘的,当年在兖军帐下当孙子时,谁能想到有今天!” 副将古松红着眼眶,却把腰杆挺得笔直,望着那片涌动的人潮,喉结滚动着说不出话,只用力攥紧了手中的长枪,枪杆上的汗渍映着日光发亮。 其中一个校尉抬手抹了把脸,也不知是擦汗还是拭泪,可转头与身旁同袍对视时,他们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扬眉吐气的光。 那些年藏在盔甲下的屈辱、转战千里的血与累,在此刻的欢呼声里,全化作了挺直脊梁的底气。 第2章 意外 武安二年,亓军与蛮族的终局一战,以蛮族溃败奔逃告终。大亓不仅成功收复南境,更向西戎彰显了国力。此举如悬剑于侧,令其不敢轻起犯境之念。 武安三年,天下无事。 武安四年,烽烟暂歇。 武安五年,四海晏然。 …… 武安九年,西戎照往年一样派来使者互通友好。这是双方本该无事的第九年,可是谁也没料到使者来的第一天就出了意外,使者被杀了! 使者的头不知道被什么人拿走了,只剩身子在画阁三楼的帷帐里躺着。 使者死因并不重要,关键在于他殒命的地点——画阁,这画阁的主人正是当朝丞相黎平。 亓京谁都知道,黎平生平别无所好,唯独痴迷于开馆当掌柜。有他做这画阁的靠山,平日里自然是门庭若市,客流不绝。 如今这画阁出了这等大事,可真是非同小可。使者暴毙之地偏巧是黎相的产业,这本就够引人揣测了。 寻常画阁哪有这般分量,此刻风波骤起,就像平静水面投下巨石,涟漪定会一圈圈荡开。 周遭看客窃窃私语里,早藏了无数“丞相”“使者”“灭口”之类的零碎猜测,谁都知道这事绝不可能轻易了结。 黎平闻听此事已早早赶到中和殿,周遭一片静默,御案前的帝王背对着他,良久才出一言:“锦和,你先起来。” 黎平应声起身,心里却忐忑的七上八下,“谢陛下。”他话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发紧,黎平垂着眼帘,视线落在金砖地面的纹路里。 “朕是相信你的,”背对着他的身影终于转了身看向他,“只是...你得拿出证据才能平了此事。” 帝王话落,黎平额上的汗滴直直顺着面颊流了下来。他忙不迭应道:“臣定找出真凶,不负陛下厚爱!” “嗯。” 无人再作声,殿内复归死寂,连一点点轻响都格外分明。 “浮白,摆驾肃仪殿”,帝王的声音不辨喜怒,在空阔的殿宇内荡开。 阶下宫人忙不迭应喏,随之膝头触地的闷响自殿内蔓延至外,一片脊背俯伏。 殿外銮铃响声渐远,明黄仪仗彻底消失在回廊的尽头。 黎平紧绷的脊背才缓缓舒展,指尖沁出的薄汗在朝服上洇开一点浅痕,他垂在袖侧的手才微微蜷起。 黎平从帝王那句平淡的吩咐里,咂摸出一丝未宣之于口的意味,那西戎使者的性命原是轻如鸿毛的。 毕竟这几年大亓国力日隆,兵甲锋利,府库充盈,早已不是当年需与西戎虚与委蛇的光景;便是真要挥师西进,踏平那片蛮荒之地,亦非难事。 但明面上,大亓还需暂且维系这层虚与委蛇的平和,断不能骤然撕破脸皮。如此一来,他只需寻得实证,将那西戎使者的死坐实为一场意外便好。 而最好的托词,莫过于在酒色二字上做足文章——譬如醉后失德、私斗殒命,或是沉溺声色、暴毙于温柔乡中。 如此一来,西戎纵有千般说辞,终究是自家使者失德在前,落了口实。届时大亓占尽情理,他们便是再有怨怼,也断断挑不出半分错处来。 念及此节,黎平紧绷的肩背微微松弛下来,袖中的手悄然舒展开,掌心那层薄汗也似散了些,心头悬着的巨石总算是落了地。 这几日春意渐浓,三月将近,宫墙内的桃花已密密匝匝绽了满枝,粉白花瓣落得阶前遍地轻红。 朱漆殿门虚掩着,一股清雅的沉水香便循着缝隙幽幽沁入鼻尖,不浓不烈,恰好漫过女子衣袂。 殿内垂着层层叠叠的霞影纱,被穿堂风拂得轻轻晃荡,透过薄如蝉翼的纱幔,隐约可见一扇十二折的缂丝屏风立在当中。 “殿下,”虞鹤凝绕过屏风,来到寝阁内。只见妆台前搁着一面磨得极亮的铜镜,一身孔雀蓝缂丝裙的少女正坐在镜前描眉。 “你可算来了,鹤凝。”穆嫣眉眼弯弯,语带雀跃地从妆奁中取出一只小巧的珐琅盒子。 盒面掐丝缠枝纹在廊下透进的天光里泛着细碎金光,她轻轻掀开盒盖,取出内里一支羊脂玉瓶,笑道:“这是西域新贡的蔷薇露,你闻——” 说着便拔开瓶塞,一缕清冽甜香顿时漫开来,带着些微晨露的润意。“只需这么一滴,”她用银簪尖蘸了些许,往虞鹤凝袖口一点,“保管三日里,走哪儿都带着这股子花香。” “多谢殿下。”虞鹤凝微微屈膝行礼,目光落在那支玉瓶上,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温驯与感激,指尖轻轻拂过方才被点了蔷薇露的袖口,果然一缕甜香顺着动作漫了上来。 “殿下找鹤凝来不只是因为这个吧,”虞鹤凝询道。 “就是叙叙旧啊,”穆尧面上带笑,讨好似的对她道。 “殿下莫要欺我,”虞鹤凝眼波流转,语气带了几分了然,“你我前日才别过,此刻便提‘叙旧’?” “我是真心邀你共品新香!”穆嫣微微嘟唇,眼底却藏着几分试探,“鹤凝,莫非你不愿与我共处?” 虞鹤凝故作沉吟,指尖轻点下颌,忽而勾唇打趣:“这可难住我了——昨日刚识了位投契的新朋友,殿下这问,倒是迟了半步。” “你!”穆嫣脸上的娇憨瞬间垮了,眼圈微微泛红,声音也带了些委屈的颤音,“你怎的这般狠心?当真不愿陪我了?” 见她动了真容,虞鹤凝忙伸手攥住她的手腕,掌心温煦,语气软了几分:“好殿下,方才是我顽笑了,莫要当真。” 穆嫣仍别过脸轻哼两声,余光却瞥见自己被攥得牢牢的手——这人看似清瘦,指力却稳得很,任她挣了两下也纹丝不动。 终究还是泄了气,罢了,论力气,她确实讨不到半分便宜。 “现在可以说了吧,”虞鹤凝道,“找我什么事情啊”。 “听说西戎使者死在了我们上次去的画阁里唔…”穆嫣刚出声就被虞鹤凝抬手捂住了嘴巴,她眨着眼睛看向虞鹤凝,很是好奇。 虞鹤凝的指尖带着一丝凉意,紧紧贴着穆嫣的唇瓣,眼神却锐利如鹰隼,飞快扫过四周。 “嘘——”她压低声音,气息拂过穆嫣耳畔,“最怕隔墙有耳。” 直到确认周遭无人,虞鹤凝才缓缓松开手,指腹不经意蹭过穆嫣柔软的唇角。穆嫣刚要追问,就见她指尖在自己掌心飞快写了个字:“假。” 穆嫣瞳孔微缩。上次去画阁时,那西戎使者还捧着西域琉璃盏,笑说要以良驹换中原墨宝,怎么会突然……还是“假”死。 “你干的?” “不是。” “那就好。”穆嫣舒了口气,放松了不少。 “上次我吃了半盏茶过来,那使者就没气了。鹤凝,你说谁干的这事呢”穆嫣疑惑。 虞鹤凝摇头。 “画阁是黎相的地盘,可就算他与使者有怨,也不会选择这么明显的地方动手。何况他一向为人平和;” “莫非是柳……”穆嫣话音未落,倏然转头与虞鹤凝对视,二人目光相触的刹那已然心照不宣,各自明了了对方未出口的话语。 “猜疑归猜疑,‘树’大人素日里虽常给黎大人使些绊子,但这次的事,是不是他手笔,还真不好断定。”虞鹤凝细析道。 “嗯……你说得在理。”穆嫣蹙着眉,“总归与我们无干,方才不过是有些忧心。毕竟上次我们恰巧撞见,想来不至于被牵扯进去吧?” “你是公主,我是郡主,他们总不至于把主意打到我们这些局外人身上。再说,我们本就没做什么出格的事,你放宽心便是。” “听你一番话,我的心才算真的落了底。”穆嫣展颜。 她眉宇间那点紧绷的忧色渐渐舒展开来;看向虞鹤凝的眼神里也不自觉漾起几分信赖的暖意。 第3章 好戏 黎平自中和殿踱出时,恰逢申时七刻。与先前步履匆匆判若两人,此刻他只徐徐步于宫道之上,袍角随微风轻拂。 途遇几位同僚,黎平皆敛衽拱手,侧身相让,眉宇间带着几分从容和煦,不似先前。 黎平这念头原是不差的,圣意如何,早已被他揣摩得**不离十。只是这世上的事,从来需得有人来担那口“黑锅”,今日若不是他,明日也总有旁人要填进去。 与他有私怨的某些人此刻也该踏进这趟好戏了。 皇帝心中,原也存着这般疑虑。只是天威难测,圣意岂容臣下随意揣度。 中和殿内的空气,便因这层无形的顾忌,渐渐凝滞下来,连廊外的风似乎都屏住了声息。 宠妃梁氏方才恰好触了此忌。那番言语举动,不偏不倚撞在了皇帝的逆鳞上,此刻中和殿内尚余着几分未散的戾气。 “臣妾方才失言妄语,恳请陛下恕罪。”梁氏敛衽屈膝,鬓边金步摇随着俯身的动作轻颤,声音里带着难掩的惶急,却仍强撑着几分体面,不敢抬头直视御座上的威仪。 “既知失言,便罚俸半月,”帝王的声音冷如寒冰,不带半分暖意,“退下吧。” 御座上的身影未动,可那话音落时,殿内的空气仿佛都结了层薄霜,连梁氏垂着的指尖都微微发颤。 梁氏闻言,忙不迭叩首谢恩,鬓间金饰碰撞出细碎的轻响,却掩不住起身时那几分踉跄。 她垂首敛目,快步退向殿外,宽大的宫袖扫过金砖地,带起一阵微尘,转瞬便消失在朱漆门后。 “禀陛下,嘉信侯已在殿外候着。”一旁侍立的宫人躬身低禀,声音压得极轻,生怕惊扰了御座上的人。 “传。”帝王只淡淡吐出一字,听不出喜怒。 “是。”宫人应诺,不敢耽搁,轻手轻脚地退至殿外,扬声传了旨意。 片刻后,嘉信侯柳晋白已步入殿中。 此人原是眉眼英挺,自带一股爽朗气,此刻却敛了锋芒,面上笼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谨肃。 帝王抬眼望去,见他垂手立在阶下,一副静候垂询的模样,不禁开口道:“你往日那股明快爽直的劲头去哪了?今日怎的这般拘谨?” 柳晋白闻言,“咚”一声直挺挺跪了下去,语气恳切:“陛下,臣今日前来,实为一事求告。” “讲。”帝王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柳晋白膝行半步,扬声道:“满朝文武皆知,臣与黎平素来不睦。但臣敢对天起誓,西戎使者之死,绝与臣无关,更绝非臣构陷嫁祸于他!” 他目光灼灼,满是信誓旦旦之色,额角青筋微显,似是急着自证清白。 “朕也未曾疑心于你,何必作此姿态。”帝王语气平淡,指尖在御案上轻轻叩了两下。 柳晋白长舒一口气,叩首道:“谢陛下明鉴,肯信臣一片赤诚。陛下这句话,臣便如吃了定心丸,再无惶惑了。”说罢,他只觉额角渗出的细汗仿佛都淡了些,背脊却依旧挺得笔直。 “陛下。”柳晋白刚要转身,又顿住脚步,扬声开口。 “何事?”帝王眉峰微蹙,语气里已带了几分不耐。 柳晋白复又躬身,语气恳切:“陛下,此事还望务必彻查!不单是为还黎平那厮一个清白,更是为证微臣的坦荡——臣绝无半分构陷之心啊。” “知道了,退下吧。”帝王摆了摆手,倦怠之色更重,眼帘垂得更低,语声里再无多余情绪。 柳晋白见状,不敢再奏,只得重重叩首,而后起身,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殿门闭合的轻响落定,殿内又复归沉寂。 永宁宫的桃花开得正盛,粉英簌簌压满枝头。 贵妃娘娘使人来唤三殿下时,穆嫣顺势将虞鹤凝也一并带了过来。 两人踏着落瓣相携而行,裙裾扫过青石,沾了些微香。 正闲谈间,一道清亮的女声自花丛后传来,带着几分嗔怪:“你们两个,怎的这般磨蹭?” 她们抬眼望去,只见贵妃乘一顶软轿缓缓行来,轿帘被春风拂得微掀,露出一角姣好面容,那双凤眸正落在她二人身上。 “给娘娘请安。”“给母妃请安。”两人齐齐敛衽行礼,语声恭敬。 “免了免了。”贵妃在轿中摆了摆手,声音里带着几分慵懒的暖意,“这园子里的花正艳,哪用得着这般多礼,快些过来让我瞧瞧。” “是。”二人应了声,忙行步上前。虞鹤凝微微侧身,让穆嫣走在稍前些的位置,自己则紧随其后。 “鹤凝这阵子出落得愈发明艳动人了。”贵妃在轿中含笑打量着她,语气里满是真切的赞叹。 “多谢娘娘谬赞,鹤凝愧不敢当。”虞鹤凝微微垂眸,敛衽谢道,颊边泛起一抹浅淡的红晕。 “哎呀,母妃,您二位就别这般客套了。”穆嫣在一旁笑着打趣,伸手轻轻拉了拉虞鹤凝的衣袖。 “你这丫头,越发没大没小了。”贵妃嗔了她一句,眼底却漾着笑意,随即话锋一转,“罢了,今日叫你们来,原是想一同看一出好戏的。” “有好戏看?那可太好了!”穆嫣眼睛一亮,当即拍手笑道,先前的拘谨早已抛到了脑后。 贵妃携着二人往畅音阁去,原来今日要演的是《西厢记》。 阁内早已燃上了上好的檀香,烟气袅袅缠上梁间,混着周遭的花香,添了几分雅致。众人依位次坐定,锦垫软褥衬得身骨松快,只待锣鼓声响,好戏开场。 台上崔莺莺与张生正执手相看,泪眼盈盈作别,那缠绵悱恻的模样,原该动人。 穆嫣却蹙起眉头,转头看向母妃,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解:“母妃,这戏演得……倒像是少了些滋味,怎的瞧着这般拖沓?” “嫣儿为何如此说?”贵妃眉梢微扬,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似是对她的话音颇感兴趣。 “母妃您看,这张生明知此去前路难料,与崔莺莺相聚无期,偏生在这离别之际,只顾着垂泪不舍,倒少了几分大丈夫的果决。依我来看,若是他对莺莺真有情意,不如早些定下归期,或是拿出些实际章程,总好过这般空泛的缠绵——” 穆嫣说着,指尖无意识地敲了敲身前的小几,语气里满是孩子气的直率。 这番话听得阁内众人都忍不住低笑,连侍立的宫女都悄悄抿着唇角,眼底带着几分纵容。 她们都当穆嫣是小孩子心性,把戏文里的缠绵情长,都按上了自己那套"英雄气概"的道理,倒也显得憨直可爱。 贵妃也被逗笑了,伸手点了点穆嫣的额头:"你这丫头,小小年纪倒懂这些?仔细看戏吧,莫要再乱评了。" “母妃——”闻言穆嫣不由拖着长音,轻轻晃了晃贵妃的衣袖,带了点撒娇的嗔怪,“我才没有乱评呢!您看台上张生那模样,哭哭啼啼的,哪像个要干大事的?真要舍不得,干脆别走了,要走就痛快点,这才像样嘛!” 她说得理直气壮,脸颊因激动泛起红晕,倒把贵妃逗得笑出了声,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子:“好好好,你有理,是母妃错怪你了,行了吧?” 一旁的虞鹤凝却敛了唇边笑意,眉心微蹙似在思忖。片刻后,她轻轻颔首,目光落在台上那对依依惜别的身影上,若有所思道:“殿下这话,细想倒也并非全无道理。” 话音落时,阁内的轻笑声渐渐歇了,众人看向她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探究,原以为方才所言是孩童戏言,竟得少年人这般回应。 贵妃见状更觉有趣,看向她道:“鹤凝也这般认为?” 虞鹤凝点头:“殿下说得在理,情到深处难免缱绻,可若只顾眼下悲戚,反倒显得薄浅了。张生若真念着崔莺莺,当以前程为要,早去早回才是正理,这般拖泥带水,倒像把儿女情长当成了幌子。” “你们说的不无道理。”贵妃指尖轻轻捻着腕间的玉镯,目光落在台上翻飞的水袖上,若有所思,“平日里被那些东西束着,看什么都先想着合不合体统,倒把这些最直白的道理给忽略了。” 她轻笑一声,凤眸里闪过一丝明悟:“倒是你们,看得比本宫通透。”说罢,抬眼看向二人,眼底的笑意里添了几分赞许。 “娘娘谬赞了。”虞鹤凝微微欠身,语气谦逊,“不过是随口妄言,怎及娘娘见地深远。倒是殿下心直口快,方能点破这层关节。”她说着,目光转向穆嫣,带了几分温和的笑意。 穆嫣一听这话,顿时眉开眼笑,方才那点因众人低笑而起的小别扭早抛到了脑后。 她往贵妃身边凑了凑,扬着小脸道:“还是鹤凝姐姐懂我!我就说嘛,戏文里也该多些爽快人,别总腻腻歪歪的。”说着还得意地挑了挑眉梢,那模样活像只刚啄到谷粒的小雀儿,尾巴都快翘起来了。 这话一出,阁内顿时漾起一片低笑。侍立的宫女们忙用帕子掩住唇角,肩膀却忍不住轻轻抖动;跟着贵妃来的嬷嬷们也噙着笑,看向穆嫣的眼神满是纵容。 连一直端坐的虞鹤凝也弯了弯眼,眼底泛起细碎的笑意。 贵妃被她这副模样逗得笑出了声,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也就你敢这么说,回头让那些戏班子听见,怕是要哭着来求你改戏文了。” 穆嫣被捏得脸颊微红,却不依不饶地往贵妃怀里蹭了蹭:“本来就是嘛!您看那张生,哭哭啼啼半天还挪不动脚,要是换成我,定要拍着崔莺莺的肩说‘等着,我金榜题名就来娶你’,哪用得着这般磨磨蹭蹭?” “噗——”旁边奉茶的宫女没忍住,滚烫的茶水差点洒在托盘里,慌忙低下头去。 贵妃笑得更厉害了,点着她的额头道:“你当是街头说的评书呢?这般莽撞,倒像是个小将军。” 虞鹤凝也浅笑着摇头:“殿下这性子,倒是比男儿家还爽快。” 穆嫣却梗着脖子:“爽快才好!扭扭捏捏的,反倒误了正经事。”说着又转向台上,见张生还在那里“执手相看泪眼”,不由得撇了撇嘴,惹得周围又是一阵低笑,连戏台边拉弦的乐师都分了神,手指差点错了音。 一时间,畅音阁里的沉闷规矩散去不少,檀香混着笑声,倒比戏文里的缠绵更添了几分活气。 “少男少女的情思总是青涩懵懂,倒也惹人怜爱。” 贵妃突然开口,目光落在虞鹤凝身上,语气温和却带着几分探究,“好孩子,你这般年纪,身边可有瞧着顺眼的男儿?” 话音落下,阁内的笑声渐渐歇了。穆嫣也收了顽态,好奇地看向虞鹤凝。 虞鹤凝脸上的笑意淡去,微微垂眸,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轻声道:“娘娘说笑了。臣女蒲柳之姿,一心只在课业女红上,从未想过这些。”她指尖轻轻绞着袖角,语气恭谨,却难掩一丝局促。 贵妃看着她微红的耳根,眼底闪过一丝了然,笑道:“罢了,是本宫唐突了。只是女儿家的心事藏不住,真有那一日,只管跟本宫说,断不会委屈了你。” “鹤凝记住了。”虞鹤凝敛衽一礼,声音里带着几分感激,抬眸时眼底已恢复了平日的清宁,只是那微红的耳垂还未褪尽颜色。 她顺势将目光转向台上,恰好赶上张生挥泪登船,便轻声道:“这戏文里的别离虽拖沓,倒也写出了几分不舍,想来世间真情大抵如此。” 这话既答了贵妃的关切,又巧妙转了话题。 贵妃瞧着她从容应对的模样,眼中笑意更深,伸手抚了抚鬓边的珠花:“你倒是通透。”说着便不再追问,转而与穆嫣说起别的趣事。 阁内的气氛又渐渐活络起来,只是偶尔有目光落在虞鹤凝身上,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探究。 第4章 赐婚 “三月已至,俗语有云:‘正月雷,二月雪,三月无水过田岸’。今春二月并未落雪,故钦天监推测,三月当无旱情。”钦天监监正奏报道。 帝王执朱笔,闻言略一顿,抬眼望向阶下:“依监正之意,这俗语便是不灵验了?” 监正躬身叩首,声线沉稳:“俗语乃民间累年经验所积,然天道流转,亦有变数。今春二月无雪,已破前序,后续旱情自难循旧例。臣等夜观星象,北斗天玑星明润,主水泽丰沛;且东南巽位云气聚而不散,料三月必有几场透雨,可解农耕之需。” 帝颔首,将朱笔搁于砚台:“既如此,传朕旨意,令各地官府不必急于开渠引水,先候天恩,再视墒情调度。” 监正再叩:“臣遵旨。” 阶外东风拂过,吹得檐角铜铃轻响。 “浮白,中军都督佥事可在外候?”皇帝道。 “禀陛下,谢都督已在外恭候多时。” “让他进来。” 浮白应喏,转身退下。 不过片刻,皇帝抬眸之际,阶下已肃立一人。 “臣谢斐叩见陛下,恭请圣安”只见阶下青年敛衽俯身,恭声禀道。 “免礼。”皇帝道。 “谢斐,你随朕从军已有几年了,”皇帝望着他,语气里带着几分沉吟。 “禀陛下,臣追随陛下十载,随军征战已历七春。”青年恭声回禀。 “是了,十年前你还是个少年,如今早已过了弱冠,不似从前年岁了。”皇帝微顿,转而温言道,“对于成家之事,可有打算。” 谢斐没想到皇帝会说这个,不由怔了一下,随即摇头,“臣并无娶妻之想。” “既如此,”皇帝见他这般说辞,便不再迂回,直言道,“朕今日召你前来,正是为此事,朕欲为你赐一门婚事。” “陛下——”谢斐忙要推却,皇帝却抬手止住他:“你大败漠北,凯旋归来,朕念及军功,总想着该如何嘉奖,几番思虑竟至寝食难安。忽忆你尚未成家,便觉此事最是妥帖,故有此赐婚之意。” “今日召你,便是问你心中可有属意之人?若尚无人选,那朕便为你择一位妻室。”皇帝道。 闻言谢斐忙伏身叩首,恭声道:“陛下圣恩浩荡,臣已心领。” “谢斐,朕的霁月公主,素来端华持节,性情温雅大方,配你如何?”皇帝道,他语中已带威意,谢斐心中一凛,瞬时明了。 陛下今日召他前来,恐怕是已经敲定了他必须成一门婚事。 可他与三殿下实无男女之情,谢斐脑中混沌,一时急道,“陛下,臣本不该挑剔,可臣心中实有倾慕之人,实在…” “哦——是谁?”皇帝眉峰微挑,语气里添了几分兴味。 殿中静默了一息,檀香在空气中缓缓浮动。只听那青年深吸一口气,垂首朗声道:“承曦郡主,虞鹤凝。” 皇帝闻言一怔,握着朱笔的手微微一顿,显然没料到他会说出这个名字。 片刻后,他缓缓颔首,语气缓和了些许:“承曦这孩子性子沉稳,只是自幼身子骨弱些。你若真心求娶,往后须得好生照料,万不可辜负了她。” “臣谢陛下成全!”谢斐心头巨石落地,深深叩首,“臣日后定护郡主周全,绝不负她。” “旨意朕已拟好,稍后便令浮白送去承曦郡主府中。”皇帝将朱笔搁回笔架,语气已恢复平日的沉稳,“你且回去准备着,待郡主那边接了旨,便由礼部择个吉日,操办婚事吧。” 谢斐再叩:“臣遵旨,谢陛下隆恩。” 殿外日光渐斜,映得金砖地泛出暖融融的光。 皇帝离去后,谢斐这才缓步退出殿外。春日的风卷着檐角铜铃的余响掠过耳畔,他却半点赏玩的心思也无,心头那股犹疑像潮水般反复翻涌。 陛下今日这番举动,看似顺遂了他的心意,可那份先抑后扬的姿态里,究竟藏着什么深意。 他一时想不透,只恍惚记起方才脱口而出的名字,耳根竟有些发烫。 旋即又垮了脸,暗自道声罢了,横竖是躲不过婚事的,不如与虞鹤凝那个总爱捉弄人的大坏蛋一同苟着。 他离去后,另一处的中和殿却已聚起人声。 黎相一身朝服尚未来得及换下,面色虽带倦意,眼神却亮得惊人。 他一手按着盛放证物的锦盒,一手引着两位证人,疾步趋至御前,躬身叩首时声音因激动而微颤:“陛下!臣已寻得自证清白之物,恳请陛下验看,还臣一个公道!” 殿内侍立的宫人皆屏息凝神,方才因赐婚而缓和的气氛,此刻又被一股急切与肃穆取代。 “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皇帝眉峰一蹙,语气沉了几分,“朝堂殿宇,岂容这般失仪?” 见皇帝皱眉,黎平忙收了声,叩首于地:“陛下,求陛下为臣昭雪!” “你要昭雪,总得说出个子丑寅卯来。”皇帝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黎平深吸一口气,扬声道:“陛下!那人死在臣的府邸周遭,分明是有人蓄意嫁祸!而布下这局的真凶,便是嘉信侯柳晋白!” 这一声掷地有声,恰似惊雷劈落,殿中众人无不色变。 “竟是嘉信侯?”“柳大人怎会……”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先前的肃穆瞬间被哗然取代,朝臣们脸上尽是难以置信。 “你他爹的污蔑老子!”柳晋白怒道,他火气顿时上来了,“老子才不干这种龌龊事!!你少污蔑我清白啊!!” “柳晋白你放肆!竟敢在此咆哮朝堂!”黎平赤红着眼怒视。 柳晋白的声音因盛怒而发颤,他指着黎平道,“黎平!是你血口喷人!这般阴私构陷的龌龊事,岂是我柳晋白所为?!” 黎平却冷笑一声,抬手掀开身侧的锦盒,里面露出半枚染了墨痕的玉珏。“柳大人何必动怒,您曾与死者在侯府密谈,临别时他不慎碰落您腰间玉珏,摔碎的正是这一枚。您敢说此物与您无关?” 话音未落,他又指向身后一位垂首的老仆:“这位是死者生前的贴身仆从,当日他亲耳听见您二人争执,说要‘让他永远闭嘴’——这话,您总不会不认吧?” 柳晋白脸色煞白,指着黎平的手抖个不停:“你……你伪造证物,买通下人!血口喷人!” 皇帝端坐龙椅,指尖轻叩扶手,目光在二人之间流转,殿内的议论声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檀香在凝滞的空气里无声盘旋。 垂首的老仆跪在地上道,“回陛下,奴才……奴才不敢欺瞒。” 老仆身子微微发颤,声音带着几分怯懦,却字字清晰,“那夜奴才隔着窗纸,确是听见柳侯与我家主子争执。柳侯说……说‘你若再执迷不悟,休怪我不客气,定要让你永远闭嘴’……奴才当时吓得没敢作声,直到主子出事,才……才敢将此事说出来。” 他说着,额头抵在冰凉的金砖上,肩膀微微耸动,似是想起当时情景仍心有余悸。 “柳晋白!”皇帝的声音沉如寒潭,带着不加掩饰的不悦,“证据俱在,你还有何话可说?” 龙椅上的目光如芒在背,柳晋白额上青筋暴起,却梗着脖子道:“陛下明鉴!这老仆定是被黎平收买,那玉珏更是他设下的圈套!臣与死者确有争执,却绝非害他之人啊!” 他急得往前膝行半步,声音嘶哑,“臣对天发誓,若有半句虚言,甘受天打雷劈!” 黎平在旁冷冷插言:“柳大人既敢发誓,何惧验看玉珏?那上面的刻痕与您书房印章的纹路恰好相合,一验便知真假。” 皇帝抬手止住二人,沉声道:“传朕旨意,将玉珏交宗人府查验,老仆暂押刑部看管。柳晋白,即日起禁足府中,不得与外人接触——待查明真相,再论功过。” 话音落时,殿内侍卫上前,柳晋白挣扎着回头:“陛下!臣是被冤枉的!陛下!”喊声渐远,殿内只剩下檀香缭绕。 黎平垂首立于阶下,无人看清他眼底神色。 宗人府的查验倒快,不过三日便有了结果——那半枚玉珏的刻痕,竟真与柳晋白书房私印分毫不差。 消息传回中和殿时,皇帝正翻着谢斐递上的婚事筹备章程。他指尖在奏折上顿了顿,看向侍立一旁的总管太监:“柳晋白那边可有动静?” “回陛下,嘉信侯府这几日静得很,柳大人除了每日在院中踱步,再没出过房门。”总管低着头回话,“倒是黎相那边,今早递了折子,说找到死者生前的账册,上面记着几笔与柳府往来的银钱,数额不小。” 皇帝“嗯”了一声,将章程合上:“账册交刑部,让他们一并审。” 正说着,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却是负责看管老仆的侍卫慌张闯入:“陛下!不好了!那老仆……在牢里自尽了!” 皇帝猛地抬眼,龙椅上的威严骤然冷了几分:“自尽?何时的事?” “就在方才,狱卒送饭时发现的,他用囚服布条勒了颈子,死前……死前攥着半块啃剩的窝头,没留只言片语。” 黎平恰在此时求见,听闻消息后脸色微变,随即躬身道:“陛下,老仆一死,更显柳晋白心虚灭口!此等罪证确凿,还请陛下早下决断!” 皇帝却没看他,只望着殿外飘落的几片柳絮,淡淡道:“再查。查老仆入狱后的所有接触者,查那账册的笔迹真伪——朕倒要看看,这盘棋里,到底藏着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 檀香依旧在殿中浮动,只是这一次,连空气里都似裹着几分说不清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