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渊之下,万丈波涛的咆哮被永恒的死寂隔绝。这里是连光线都疲惫不堪的深渊,只有游弋的发光水母,用幽冷的蓝绿磷火,勉强撕开粘稠的黑暗,映照出嶙峋狰狞的海底岩山轮廓。
在这片荒芜死寂的岩山底部,却诡异地盘踞着一座建筑。不是珊瑚的瑰丽,亦非珍珠的温润,而是由某种巨大、惨白的深海巨兽遗骸堆叠而成。扭曲的肋骨撑起穹顶,断裂的脊椎构成梁柱,空洞的眼眶成了幽深的窗口。一种沉郁、粘稠,带着岁月腐朽与死亡腥甜的奇异药味,丝丝缕缕地从那些骸骨的缝隙间渗出,弥漫在冰冷的海水中,沉重得令人窒息。
简音就在这骸骨之屋外。
她的下半身并非双腿,而是一条覆盖着细密、闪耀着幽蓝光泽鳞片的修长鲛尾。此刻,这象征着深海贵族血脉的尾巴,正无意识地微微摆动,搅起细微的、带着冰冷光点的水流。她的手指紧紧攥着,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几乎要嵌进掌心。
屋内,阴影深处,两点猩红的光芒倏然亮起,如同潜伏巨兽骤然睁开的魔瞳,死死锁定了简音。一个沙哑、干涩,仿佛千年未曾言语的声音,摩擦着冰冷的骸骨墙壁,缓缓荡出,每一个音节都带着粘稠的恶意:
“小鲛人…想好了?拿你最珍贵的东西…换一个…泡影?”
简音抬起头,冰蓝色的眼眸里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穿透了骸骨之屋的幽暗,直视那两点猩红:“我换!我要那‘蜕凡引’!”
她的声音清冽,带着深海独有的冰冷质感,却在微微颤抖,泄露了内心的惊涛骇浪。鲛人族,生于海,葬于海。死亡即是永恒的寂灭,化作泡沫,归入虚无。没有轮回,没有来世,更遑论那传说中长生久视、逍遥天地的仙道。这是刻在血脉里的绝望诅咒。唯有化形为人,才能触碰那一线虚无缥缈的仙缘!
“呵呵呵……”那声音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低笑,“好…有胆色!你的声音,你的鲛尾…都留下吧!还有——记住代价!”
骸骨之门无声洞开,一股更浓烈的腐朽药味涌出。一个佝偻得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缓缓滑出。它的皮肤如同饱经风浪侵蚀的礁石,布满深壑般的褶皱,手中托着一个粗糙的骨质小瓶,瓶内一点幽光,宛如凝固的星辰碎片,微弱却蕴含着令人心悸的蜕变之力——蜕凡引。
“服下它…你便能踏上陆地,拥有人形…一年。”海巫婆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但药引生根,需情劫浇灌。你需得让那东玄洲大胤王朝的储君——方怀远,真心爱上你!引动情丝,融入药性,方可化形永固,根骨蜕变,踏上真正的仙途!”
猩红的目光骤然变得无比锐利,带着洞穿灵魂的寒意:“若一年期满,情劫未成…药力反噬,魂飞魄散,永世沉沦!”
简音的指尖猛地刺入掌心,一缕淡金色的血液无声逸散在冰冷的海水中,瞬间被黑暗吞噬。魂飞魄散…永世沉沦…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寒冰的毒针,刺穿她所有的侥幸。
“或者…”海巫婆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恶魔般的诱惑,将另一件东西推到简音面前——那是一枚细长、尖锐、闪烁着乌黑幽光的骨刺,形似缩小了数倍的鲨齿,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甜,“在他动情最深之时…用这‘噬魂刺’,刺入他的心脉!痛饮他心头热血…可强行续你性命十年…但仙途…自此断绝!再无可能!”
骨刺的幽光倒映在简音冰蓝的瞳孔里,像一枚剧毒的种子。续命十年,代价是亲手扼杀所爱,以及永远埋葬那梦寐以求的仙缘。
时间在粘稠的药味与沉重的压力中凝滞。深渊的寒气仿佛渗透了鳞片,刺入骨髓。那代表着无尽寿元与逍遥天地的仙途,和眼前这血腥续命的绝路,在她心中激烈冲撞。最终,那冰蓝眼眸中的火焰非但没有熄灭,反而燃烧得更加炽烈、更加纯粹。那是对宿命枷锁的终极反抗,对“生而注定消亡”这一血脉诅咒的孤注一掷!
她猛地伸出手,不是抓向那枚代表生路的噬魂刺,而是坚定地、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一把攫住了那个装着“蜕凡引”的骨质小瓶!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却点燃了灵魂深处孤注一掷的火焰。
“我…赌他真心!”她的声音斩钉截铁,在死寂的深渊中激起一圈微弱的涟漪,随即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没。
海巫婆那两点猩红光芒剧烈地闪烁了一下,如同毒蛇被激怒时竖起的瞳孔,随即归于一种深不见底的沉寂,只剩下无声的嘲弄在骸骨间弥漫。
“咔嚓!”
一声清脆得令人心悸的骨裂声,在深海死寂的背景下炸开。
简音的身体猛地弓起,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脊骨!那条覆盖着幽蓝鳞片、曾是她骄傲与力量象征的修长鲛尾,从末端开始,仿佛被投入了无形的、沸腾的熔炉。坚硬的鳞片在肉眼可见的速度下崩解、粉碎,化作点点闪烁着最后微芒的蓝色星尘,迅速被黑暗的海水稀释、吞噬。
紧随其后的是血肉。皮肤、肌肉、筋络,像是被无形的力量从内部疯狂撕扯、碾磨。剧痛!那不是简单的皮肉之苦,而是深入骨髓、撕裂灵魂的剧痛!仿佛有亿万根烧红的钢针,同时刺入她尾部的每一寸神经末梢,再狠狠搅动!她死死咬住下唇,一丝淡金色的血液瞬间渗出,又被冰冷的海水卷走。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如同濒死幼兽的哀鸣,在粘稠的海水中显得沉闷而绝望。
然而,毁灭的尽头,便是新生。
在鲛尾彻底粉碎、消逝的创口处,一股难以言喻的、撕裂般的剧痛再次爆发!但这一次,伴随着剧痛,新的骨骼结构正在强行生成、重塑!腿骨、胫骨、腓骨、趾骨……全新的、属于人类的骨骼轮廓,在血肉模糊的混沌中,顽强地、霸道地伸展出来!新生的皮肤,带着初生婴儿般的柔嫩与脆弱,迅速覆盖其上。那过程快得残忍,如同最粗暴的工匠在瞬间将一具泥胚塑造成人形。
痛!无边无际、足以令灵魂崩解的痛楚如潮水般反复冲刷着简音的意识。她的身体在冰冷的海水中剧烈地抽搐、痉挛,每一次挣扎都牵扯着新生肢体脆弱的神经,带来新一轮的酷刑折磨。她的视野被剧痛带来的黑红血色覆盖,意识如同狂风中的烛火,随时可能彻底熄灭。
就在这濒临崩溃的边缘,她猛地拔开了那骨质小瓶的塞子。瓶内那一点幽光瞬间大放!没有犹豫,没有迟疑,她将瓶口对准自己的咽喉,将那团冰冷刺骨、蕴含着狂暴蜕变之力的光液,尽数灌入!
“呃啊——!”
一声非人的惨嚎终于冲破了她紧咬的牙关,在深渊中凄厉地回荡!
光液入喉,如同吞下了一整座燃烧的冰川!极致的冰寒瞬间冻结了她的五脏六腑,紧随其后的却是足以焚毁灵魂的灼热!她的身体仿佛成了一个战场,冰与火的力量在她脆弱的躯壳内疯狂对冲、爆炸!新生的双腿在剧痛中本能地蹬踹,搅动起混乱的水流。
蜕变!从血脉本源开始的、彻底否定过去存在的残酷蜕变!
时间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永恒,也许只是一瞬。当那足以撕裂灵魂的剧痛如同退潮般缓缓减弱时,简音发现自己悬浮在冰冷的海水中。深渊的黑暗依旧,骸骨药铺那两点猩红的幽光在远处冷漠地注视。
她低下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属于人类的、白皙而纤弱的腿。脚趾圆润,皮肤光洁,在幽暗的发光水母映照下,透着一种惊心动魄的、易碎的美丽。她尝试着,极其生涩地动了动脚趾。陌生的神经信号传导带来一阵酸麻,却不再是那撕心裂肺的剧痛。
简音艰难地抬起手,抚摸着自己的喉咙。鲛人一族天赋的、能引动深海潮汐、迷惑万千生灵的曼妙歌喉…消失了。只剩下空荡荡的、属于凡人的声带。她张了张嘴,试图发出一个音节,却只逸散出几串无声的气泡。
用声音与鲛尾换来的双腿,此刻踩在虚无的海水中,冰冷刺骨。
她抬起头,望向那不知位于何方的海面。视线仿佛穿透了万顷重压的海水,投向那片属于人类的、充满未知与劫数的陆地。
东玄洲,大胤王朝,储君方怀远。
一年之内,让他真心爱上自己。否则,魂飞魄散。
深渊的寒气,此刻才真正渗入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