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带着肃杀的寒意,卷起宫道上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发出簌簌的哀鸣。
整个东宫,乃至整个大胤皇宫,都笼罩在一片异样的喧嚣与喜庆之中。朱红的绸缎挂满了檐角,精致的宫灯在廊下摇曳生辉,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香料和酒菜的味道。太监宫女们步履匆匆,脸上带着紧张而兴奋的红晕。
储君方怀远,大婚之期已定!
未来的太子妃,并非朝中显贵之女,而是镇守北疆的柱国大将军林震海的独女——林意。这桩婚事,被赋予了浓厚的政治色彩。林震海手握重兵,镇守帝国北境门户,功勋卓著,威望极高。与林家联姻,意味着储君之位更加稳固,也意味着帝国北疆的屏障将坚若磐石。这是一场关乎国本的政治联盟,是无数势力博弈、妥协后的必然结果。
简音穿着最低等宫婢的粗布灰衣,被安排在灯火辉煌的婚宴大殿最外围的回廊下。她的任务是看守一盆用于点缀角落的、半人高的珊瑚盆景。这里离喧嚣的中心很远,离那对万众瞩目的新人很远。丝竹管弦的喧闹、宾客们觥筹交错的谈笑声,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琉璃瓦传来,模糊而遥远。
她背靠着冰冷的廊柱,赤足踩在同样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脚底的厚茧早已感觉不到寒冷。冰蓝色的长发被一丝不苟地束在头巾里,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小半张脸。那双深海般的眼眸,平静地望着回廊外深沉的夜空,没有焦距。
大殿内,吉时已到。
礼官高亢悠长的唱喏声穿透重重殿宇:“——礼成!送入洞房——!”
巨大的声浪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伴随着震耳欲聋的欢呼与祝福。简音的身体几不可察地轻轻晃了一下,仿佛被那无形的声浪冲击到了。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视线穿过重重叠叠的雕花窗棂,投向那灯火最为炽盛的中心。
隔着遥远的距离,隔着攒动的人头,她看到了那对身着大红吉服的新人。
方怀远一身玄底金纹的太子衮服,衬得身姿愈发挺拔如岳,俊美无俦的脸上带着一丝无可挑剔的、属于储君的雍容微笑。他微微侧身,一只手,稳稳地、无比自然地牵起了身边新娘子的手。
新娘子林意,凤冠霞帔,珠翠环绕。红盖头尚未揭下,但那身姿窈窕,被方怀远牵着,一步步走向象征着洞房花烛的寝殿方向。每一步,都踏在无数艳羡与祝福的目光之上。
就在即将步出正殿大门,踏上通往寝殿回廊的那一刹那,方怀远的脚步似乎顿了一下。他微微侧过头,目光仿佛不经意地,穿透了喧嚣的人群,越过了燃烧的灯烛,精准无比地落在了回廊最阴暗的角落——落在了那个如同影子般倚着廊柱的灰衣哑女身上。
两人的目光,隔着万重喧嚣与华光,在冰冷的空气中,猝然相接!
那一刻,时间仿佛凝滞。
简音清晰地看到了他眼中的神色。没有愧疚,没有怜悯,没有解释。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以及那平静之下,一丝极其隐晦的、如同看透一切的…了然?甚至,在那片深潭般的平静边缘,似乎还漾开了一抹极淡、极淡的弧度。
他在笑!
不是开怀大笑,不是讥讽嘲笑,而是一种近乎温和的、带着某种奇异安抚意味的、仿佛洞悉了她所有挣扎与绝望的…微笑!
那笑容,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瞬间贯穿了简音的心脏!将她最后一点残存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渺茫幻想,彻底击得粉碎!
原来…他一直都知道!
知道她是谁,知道她为何而来,知道她体内那“蜕凡引”的存在,知道她背负的赌命情劫!
他平静地看着她挣扎,看着她小心翼翼地靠近,看着她绝望地试探…然后,在这万众瞩目、他人生最辉煌的时刻,牵着另一个女人的手,用那样一个洞悉一切的、近乎悲悯的微笑,给了她最终的、也是最残忍的判决!
“轰——!”
体内那沉寂了许久的“蜕凡引”之力,如同被点燃引信的火山,骤然爆发!一股无法形容的、源自生命本源的撕裂感瞬间席卷全身!仿佛有无数把无形的利刃,在她四肢百骸、五脏六腑内疯狂地切割、搅动!新生的骨骼在哀鸣,强行转化的血肉在崩解!灵魂像是被投入了粉碎的漩涡,被一股无形的、强大的规则之力无情地撕扯、剥离!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从简音喉咙深处溢出,她猛地弓起身子,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廊柱,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惨白,指甲几乎要嵌入坚硬的木头里!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粗布衣衫,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如同寒风中的落叶。
药力反噬!开始了!一年之期未满,但情劫失败已成定局!魂飞魄散,就在眼前!
剧痛如同黑色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地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意识。视野开始模糊,眼前辉煌的灯火、喧嚣的人群都扭曲成了光怪陆离的色块。唯有方怀远那张带着奇异微笑的脸,和他牵着新娘决然离去的背影,如同烙印般刻在濒临崩溃的识海之中。
冰冷,绝望,还有一丝被彻底看穿、如同小丑般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的荒谬感,彻底淹没了她。
结束了…这场从一开始就注定失败的赌局…结束了…
剧痛中,她仿佛听到海巫婆那沙哑恶毒的声音在灵魂深处回响:“…或者…在他动情最深之时…用这‘噬魂刺’…痛饮他心头热血…可强行续命十年…”
噬魂刺…那枚漆黑的骨刺…一直被她贴身藏着…此刻似乎感应到她生命的流逝,在怀中散发出阴冷的悸动。
杀了他!饮他的血!就能活下去!十年…哪怕只有十年…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瞬间缠绕上她濒临崩溃的心神。
她猛地抬起头,冰蓝色的瞳孔因剧痛和疯狂而收缩,死死盯住方怀远即将消失在寝殿方向的身影!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属于深海掠食者的暴戾凶性,被极致的痛苦和绝望彻底点燃!
活下去!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
她颤抖的手,艰难地、一点点地探向怀中那枚冰冷刺骨的凶器…噬魂刺!
幽冥鲛歌-选择
指尖触碰到怀中那枚细长、冰冷、如同毒蛇獠牙般的噬魂刺。那阴寒刺骨的触感,顺着指尖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竟奇异地暂时压制住了体内那狂暴的药力反噬之痛。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污秽的侵蚀感,仿佛灵魂都要被这邪物冻结、污染。
杀了他!饮他的血!十年苟活!
这个念头疯狂地在她濒临崩溃的意识中尖啸、回荡,如同魔鬼的低语,充满了扭曲的诱惑。活下去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简音的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痉挛,冷汗浸透的灰衣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而颤抖的轮廓。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铁锈味。冰蓝色的眼眸死死锁定着方怀远即将消失在寝殿门内的背影,那抹刺目的红,如同燃烧的火焰,灼烧着她最后的理智。
她的手指,一点点收紧,握住了噬魂刺冰冷尖锐的柄端!骨刺的尖端,隔着薄薄的衣物,抵住了她的掌心,带来一种刺痛的真实感。
体内,蜕凡引的反噬之力与噬魂刺的阴邪气息在她脆弱的经脉中激烈冲撞、撕扯!剧痛再次升级!仿佛有无数的冰针和火针同时在穿刺她的灵魂!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昏厥过去。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了一步,撞在冰冷的廊柱上,发出沉闷的轻响。
寝殿门口,方怀远似乎有所察觉,脚步微微一顿。他并未回头,只是那挺拔的背影在辉煌的灯火下,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高与…疏离。
就在这生死抉择的瞬间,简音的目光,猛地掠过了方怀远,掠过了那扇象征着洞房花烛的、沉重华丽的殿门,仿佛穿透了时空的阻隔。
她看到了那片孕育了她的、永恒的蔚蓝——那片曾让她绝望的、注定魂归虚无的深海!
鲛人族的歌谣仿佛又在耳边响起,空灵而悲伤,诉说着生于海、归于海的宿命。长老们悲悯而无奈的眼神,族人化作泡沫时那瞬间消散的光华…那是她拼尽一切、忍受剥鳞断尾之痛也要挣脱的宿命枷锁!
如果现在用噬魂刺杀了方怀远,饮血续命…那么,她与那些最终消散的族人,又有何本质区别?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在绝望与污秽中苟延残喘,最终彻底沉沦,永绝仙路!她背叛了血脉,忍受了非人的痛苦,付出了声音和鲛尾的代价,所求的,难道仅仅是这十年如同阴沟老鼠般的偷生?
不!
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比深海更幽邃的骄傲与不甘,如同沉睡的火山,轰然爆发!瞬间压倒了那疯狂滋生的求生邪念!
她赌上一切,不是为了变成更可悲的怪物!不是为了在绝望中爬行十年!她所求的,是那无上仙途!是真正的超脱!是打破那“生而注定消亡”的诅咒!
哪怕…代价是此刻的魂飞魄散!
简音握紧噬魂刺的手,猛地松开!
“叮!”
一声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脆响。那枚漆黑、凝聚着邪恶续命之力的骨刺,从她颤抖无力的指间滑落,掉落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滚了几圈,停在尘埃里,幽光黯淡。
剧痛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将她彻底淹没!四肢百骸寸寸断裂般的痛楚,灵魂被撕扯剥离的虚无感…意识如同风中残烛,迅速黯淡下去。
然而,她的脸上,却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扯开了一个笑容。
那笑容映着远处辉煌的灯火,映着回廊外深沉的夜空,凄美得惊心动魄!冰蓝色的眼眸深处,没有了绝望,没有了疯狂,只剩下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近乎悲壮的释然,以及一丝…对那遥不可及仙途的、至死方休的执念!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挣脱了倚靠的廊柱,踉跄着,如同扑火的飞蛾,朝着远离喧嚣大殿、远离那对新人、远离这令人窒息的人间宫阙的方向——朝着记忆中最深沉、最冰冷的海域方向——跌跌撞撞地奔去!
赤足踏过冰冷的地面,踏过凋零的落叶,踏过回廊的台阶…每一步都留下一个带血的足迹,随即被夜风吹散。
她冲出了东宫,冲出了守卫森严的宫门!守卫们只看到一个灰衣身影如同鬼魅般掠过,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已消失在宫墙外的茫茫夜色之中。
夜风在耳边呼啸,如同死神的呼吸。体内的生机如同退潮般飞速流逝,视野彻底被黑暗吞噬,只有灵魂崩解的剧痛清晰无比。
简音凭着最后一点模糊的方向感,朝着记忆中海浪声传来的方向,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奔跑。终于,带着咸腥气息的海风猛烈地扑打在脸上!
无边的黑暗笼罩着她,脚下是嶙峋冰冷的礁石,前方是永夜般咆哮的、吞噬一切的深海!
她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灯火通明、如同巨大囚笼般的皇宫方向,冰蓝色的眼眸里,最后一点光芒彻底熄灭。
没有犹豫,没有留恋。
她张开双臂,如同回归母巢的雏鸟,又如同扑向宿命的殉道者,向着下方那翻涌着无尽黑暗与寒冷的万顷波涛,纵身一跃!
冰冷刺骨的海水瞬间淹没了她!巨大的冲击力让她残破的身躯猛地一沉!咸腥的海水疯狂地灌入口鼻,窒息感瞬间扼住了咽喉!
结束了…就这样…归于虚无吧…
意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之前,她仿佛听到了一声来自无尽深海的、悠远而苍凉的叹息。